《鋼琴家》的若幹瞬間
舒嘯
前日為伍迪·艾倫的《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寫下幾段文字後,又想起了另一位我喜愛的導演執導的一部我喜愛的電影:《鋼琴家》,禁不住從這部電影裏也揀出幾個瞬間片段來。
1. 升C小調夜曲
(Chopin Nocturne No. 20 in C-sharp minor)
《鋼琴師》開篇是在肖邦(第20號)升C小調夜曲充滿憶舊情調、優美而悵惘的旋律中,幾組1939年波蘭華沙街頭的曆史影片剪輯。隨後觀眾看到波蘭國家廣播電台演播室裏實況彈奏的影片主人公、波蘭鋼琴家瓦迪斯瓦夫·斯皮爾曼(Wladyslaw Szpilman -- 城裏不能顯示波蘭語中帶斜劃的“l",隻能以“l”代替了)。
此時突然傳來幾聲巨響,愈來愈近......
影片臨近結尾處,二戰結束,斯皮爾曼又在電台彈奏了同一夜曲。電影沒有特別點出,這首六年前被德軍炮火中斷的肖邦升C小調夜曲,是斯皮爾曼1945年重返波蘭國家廣播電台,為首場實況音樂演出選擇的第一個曲目。
說起肖邦第20號夜曲,還有一段史實,與另一部取材大屠殺的著名電影有一點關聯。看過《辛德勒的名單》的觀眾,都不會忘記雷夫·凡恩斯飾演的阿蒙·戈特(Amon Göth)。就是在這位邪惡殘暴的納粹黨衛軍軍官掌管的普瓦舒夫(Plaszów)集中營裏,波蘭女鋼琴家娜塔莉亞·卡普(Natalia Karp)曾為他演奏這首升C小調夜曲。阿蒙·戈特很欣賞卡普的演奏,竟放過了她一命。
2. 昂貴的糖果
一九四二年8月16日,斯皮爾曼全家和眾多猶太人被驅趕到一處中轉空地。盡管他們不知道,這是瘋狂屠殺猶太人的“萊茵哈德行動”一部分,他們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
此時,有個男孩子在人群中兜售糖果,20波蘭茲羅提一粒。不知道那時的茲羅提如何兌換,但是這應該是個不很小的數目。瓦迪斯瓦夫·斯皮爾曼的父親問賣糖的男孩:“你打算拿那些錢去幹什麽?”當男孩堅持價格時,老人要家人一起湊夠了20茲羅提,然後把買來的一粒糖果仔細切成幾小塊分給每一位家人。
不禁讚歎老人的智慧。這是斯皮爾曼全家最後一次“聚餐”。他們隨即被押上駛向特雷布林卡滅絕營的火車。由於一位朋友在最後一刻冒險施救,瓦迪斯瓦夫·斯皮爾曼僥幸逃脫。
3. 華麗大波蘭舞曲
後來,斯皮爾曼又從集中營逃離。在同情猶太人的朋友們幫助下,東躲西藏,時時刻刻都有著生命危險。
這次,他來到一個新的藏身之處。護送斯皮爾曼的朋友(老友尤瑞克的妹夫)告訴他,對麵是德國軍醫院,隔壁是秘密警察局。緊鄰獅子的老巢,反倒更為安全。沒有人知道他在這裏。
朋友還特別叮囑斯皮爾曼盡可能不要弄出任何響聲。
這位朋友小心翼翼踮著腳尖走到門口,朝外張望確定外麵沒有人,輕輕開門,反鎖房門而去。
斯皮爾曼先是朝外張望了一下,大街上正有有軌電車經過,叮叮聲清晰傳入窗內,更顯出房間裏的寂靜。
斯皮爾曼轉過身來,看到了身後落滿灰塵顯然許久沒有人光顧過的鋼琴。他,一位鋼琴家,已經許久沒有彈奏自己的樂器了。他輕輕掀開琴蓋,移開琴鍵上防塵的蓋布。
這時隱隱間傳來交響樂團的前奏。斯皮爾曼調整座椅高度。樂團的前奏愈來愈清晰。斯皮爾曼端坐等待,然後應著樂團抬起手臂,朝下彈去......
第一次看到此處時,明明知道斯皮爾曼於二戰中幸存了下來,還是忍不住在心裏叫道:“NO!"。
肖邦華麗大波蘭舞曲(作品22號)那明亮、熱切、精致的旋律奔流而出。同時,鏡頭切換到斯皮爾曼的堅定安詳的麵容。
隻見他那般專注投入地演奏著,完全沉浸在他熱愛的樂曲中。漸漸,一絲輕微的笑意浮上嘴角。
下一個鏡頭觀眾看到,斯皮爾曼是在鋼琴鍵之上兩寸淩空“彈奏”頭腦中的肖邦!
這是我百看不厭的幾分鍾。無言的畫麵,時間不長,而主人公對厄運的不屈,對生活的渴望,對藝術的熱愛盡在其中,實為人性的禮讚。每次看到這組鏡頭,內心的感動從未因對畫麵的熟知而減弱。
(影片結尾處即是斯皮爾曼在樂團伴奏下演奏華麗大波蘭舞曲。)
4. 第一敘事曲
再幾經周折,斯皮爾曼在炮火炸損的空蕩街區裏孤魂野鬼般躲藏,終於饑寒交迫,瀕臨絕境。
他試圖打開的一筒罐頭滾動著把斯皮爾曼和觀眾焦慮的視線引向一雙鋥亮的軍靴:他被德國軍官威廉·霍森菲爾德(Wilhelm Hosenfeld)發現了。聽到這個須發蓬亂形銷骨立衣衫襤褸的人自稱是鋼琴家,霍森菲爾德示意斯皮爾曼去彈奏一曲。
明知被發現應當就意味著死亡,斯皮爾曼走向鋼琴時還是彎腰拾起那筒罐頭。或許饑餓的折磨甚至超越了對死亡的恐懼。或許此時,他仍懷著求生的渴望。
他把那聽罐頭放到了鋼琴上,然後坐在琴前。這“應當”是他生命中最後一次彈奏了。斯皮爾曼選擇的曲子是肖邦剛勁莊嚴、蕩氣回腸的《第一敘事曲》(作品第23號)。(有些可惜的是,影片把這曲通常演奏時間為10分鍾左右的不朽傑作中間的一半略掉了。)
5. 威廉·霍森菲爾德
二戰後,霍森菲爾德被蘇軍俘虜。請求路過的集中營幸存者告訴斯皮爾曼。等斯皮爾曼聞訊趕來,戰俘已經轉移他處了。麵對空曠的場地,沉默的斯皮爾曼眼中盡是無奈與悵然。
(瓦迪斯瓦夫·斯皮爾曼, 1911 - 2000, 與威廉·霍森菲爾德, 1895 - 1952)
霍森菲爾德於1952年病逝於蘇聯戰俘營。
影片沒有提到的是,斯皮爾曼曾設法營救他,然而未被蘇軍理睬。後來,從霍森菲爾德的日記中人們得知,除了斯皮爾曼,霍森菲爾德還救助過幾十位猶太人。在《鋼琴家》上演7年後的2009年,霍森菲爾德為以色列追封為”國際義人“ 。
6. 題外閑說
執導《辛德勒的名單》的史蒂芬·斯皮爾伯格無疑是電影史上極其成功的導演之一。
然而,我覺得史蒂芬·斯皮爾伯格時常忍不住在他的電影裏硬生生加入瑕疵。比如,在《辛德勒的名單》中,二戰尾聲時,為辛德勒救下的猶太人送別辛德勒。辛德勒那一番如何他可以做的更多的獨白,實在是畫蛇添足,過於做作。觀看到此,盼著有人站出來告訴他,若是你真地把車子、把金質黨徽賣掉,你還怎麽和納粹們交往周旋?你豈不是一個猶太人也救不成了?
斯皮爾伯格似乎不信任觀眾的理解能力,或是不信任他自己對觀眾的影響力,總是想再多一點渲染、再賣力煽一煽情、再使勁擠一擠觀眾的眼睛。真覺得他恨不得跑到觀眾席上,硬把辣椒揉進每個人的眼裏才作罷。
再比如斯皮爾伯格非常優秀的作品《林肯》,應該在林肯離家去福特劇場時那段長長的背影鏡頭處結束。後麵的幾段戲沒有任何必要。
這類敗筆,是不會出現在讓-呂克·戈達爾、斯坦利·庫布裏克、羅曼·波蘭斯基、 馬丁·斯科塞斯等等電影藝術大師的作品裏的。
還好,《鋼琴家》的導演是(頗有爭議的)羅曼·波蘭斯基。
(羅曼·波蘭斯基)
晚年的瓦迪斯瓦夫·斯皮爾曼演奏肖邦升C小調夜曲(Youtube 鏈接):
這段話有趣!!
(現在的)電影或文章中,基本都會加一些這種比較硬的演講式的渲染,似乎大多數人也往往是圍繞著那些煽情而“嗨”的,而且一浪高過一浪……絕大多數電影也往往是在套用一個結構模式或程序的。
茶兒記的準確:阿德裏安·布羅迪因為這部電影成為最年輕的奧斯卡最佳男主角。波蘭斯基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但是因為他在美國仍被通緝而沒有來美出席、領獎。影片在戛納(坎城)獲得了金棕櫚獎。
喜愛《愛爾蘭人》!三個半小時的電影覺得太短,可圈可點之處特多。比如Frank給Jo Hoffa打電話那段戲,可悲可鄙可歎,編導演俱臻化境。
馬丁·斯科塞斯的電影我“幾乎”全看過。看過的那些影片,除了“Cape Fear”之外,都是不止一遍。
《天堂電影院》的初次上映版與導演加長版看罷感覺差異不小。初映版更“純”,加長版有些darker。兩個都喜歡。 :-)
拙文第二節“昂貴的糖果”原本的題目是“萊茵哈德行動”,打算寫下那場劇情中的兩個片段:糖果那一段以及之前幾分鍾三位老人(包括瓦迪斯瓦夫·斯皮爾曼的父親)的對話:究竟是“任憑他們把我們驅趕到死亡”,還是那裏的五十萬猶太人奮起反抗,“至少我們可以光榮地死去”。(不知到這段對話是否真的發生了,還是編導試圖表現當時人們心理的猶疑矛盾。)
猶豫之後,終究放棄。原因正是南京大屠殺紀念日即將到來。不可避免的聯想會觸發難以平靜的感慨。我不知道以有限的篇幅,和我更加有限的筆力,是否能夠保證對幾十萬冤魂的公允,是否確定不會對他們有任何不敬。
剛剛拜讀了菲兒的大作。致敬那些代表了人類良心的偉大靈魂:拉貝、霍森菲爾德、辛德勒、張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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