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酒微甘

唯讀書與寫字不可辜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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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紅小劄

(2021-01-31 06:29:42) 下一個

1.

我讀的是庚辰本。張愛玲說:庚辰本周密衝淡。我看到,很高興。

2.

“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 一個道人易名為“僧”,總覺得好奇怪。各版本本無這六字,從程甲本補入。

3.

賈璉有個弟弟,以前我不曾留意到,因為曹雪芹幾乎在小說中沒有提及。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說“若問那赦公,也有二子,長名賈璉,……”那次子是誰?賈琮。這麽重要的身份,榮國府長房的第二個兒子,哪怕像賈環一樣是庶出,也不能冷落到如此地步,隻出場過兩次,一次是被邢夫人罵了一頓,一次是祭祖。

4.

考察賈雨村對甄士隱和林如海的幫助的態度,何以前倨而後恭至此。雨村兄,真小人也 。

5.

薛姨媽與王夫人重逢時才不過四十歲左右年紀,卻說“姐妹們暮年相會……”唉,傷感。

6.

那個時候,賈家的傭人都有手表,“素日跟我的人,隨身自有鍾表,不論大小事,我皆有一定的時辰……”寶玉房間有大的自鳴鍾,寶玉喝洋酒(紅葡萄酒),那個時候的人洗臉用香皂,用青鹽擦牙。。。

7.

賈家聲勢顯赫,按理說,肯定要通過連姻來維持財富權力,本來圈子裏結交來往的也都是官宦人家,比如什麽親王了、侯爵啦, 可是奇怪的是,所謂的四大家族連姻,除了賈政和賈璉娶了王家人以外,刑夫人、尤氏、秦可卿、李紈的家世都不行,沒有背景,甚至窮,這樣子,賈家不倒才奇怪呢。邢大舅、尤二姐、尤三姐及她們的娘,都窮得好待要討飯,秦家也沒有什麽來頭,更有甚者秦可卿還是領養的孤女,她一死,秦鍾也死了,老父親秦守業也死了,沒人了。李紈家好像也不行,後來李紋姐妹好像也是來投奔賈家似的。怎麽會這樣,想不通。。。

8.

葬花之時,寶玉聽見“那邊大老爺身上不好,姑娘們都過去請安,老太太叫打發你去呢。……這裏林黛玉見寶玉去了,又聽見眾姊妹也不在房……”為什麽賈赦生病了,獨獨黛玉不去問安,這裏麵有什麽禮節嗎?他也是她的親舅舅啊。

9.

以前在國內時,87版電視劇每年寒暑假必看的。這次在油管上找來看,覺得說話、行動,拿腔作調的,太做作、太假了,看不下去。

10.

很有品味的賈母

中秋賞月,她說:“如此好月,不可不聞笛。”又說,“音樂多了,反失雅致,隻用吹笛的遠遠的吹起來就夠了。”

於是,“……隻聽那壁廂桂花樹下,嗚嗚咽咽,悠悠揚揚,吹出笛來。趁著這明月清風,天空地淨,真令人煩心頓解,萬慮齊除,都肅然危坐,默默相賞。”

又說:“……這還不大好,須得揀那曲譜越慢的吹來越好。”

於是,“隻聽桂花陰裏,嗚嗚咽咽,嫋嫋悠悠,又發出一縷笛音來,果真比先越發淒涼。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靜月明,且笛聲悲怨,賈母年老帶酒之人,聽此聲音,不免有觸於心,禁不住墮下淚來。眾人都不禁有淒涼寂寞之意……”

11.

一路讀來,讀到七十多回,已覺得賈家越來越蕭條淒涼,那敗落之勢日益明顯,如果後四十回沒有遺失,不知會是如何的驚心動魄,可惜高鄂又硬生生把它抬了起來,沒勁。

12.

後四十回,俞平伯批的一錢不值,林語堂捧得很高。我讀來總覺得味道不對,怎麽讀都有種怪怪的、別扭的感覺。比如,後四十回裏,人們真愛笑,動不動就笑,連賈政居然笑著說話了。比如,八十二回裏,黛玉和襲人在一起嚼舌頭,背後議論鳳姐,簡直沒法看。正待要放下不讀,病瀟湘癡魂驚惡夢,又拋不下——

13.

後四十回,我最愛一處:黛玉問寶玉:“寶玉,你怎麽病了?”寶玉回說:“我為林妹妹病了。”

這麽簡單的一句話,感動得我不得不掩卷,必須停一下。

14.

讀紅樓,少不了要站隊,到底是擁黛還是擁釵?

我啊,我願做黛玉那樣的人,交寶釵那樣可以擔待我的朋友。

按現代人的口味,自然是薛寶釵要好些,豐滿、性感,世故,跟她相處你會很舒服,她隱忍大度,哪怕她不喜歡,她也會敷衍,絕不會讓人為難,可是苦了自己,活得多累啊,那麽拘束守禮克己,最後還不是害了自己,嫁了個丈夫,人家卻“意難平”。還是黛玉好,真性情、放逸,活得自在。她有soulmate寶玉,有知心朋友紫娟,這些寶釵都是沒有的。反觀寶釵,我是不敢想像她會跟自己的丫鬟鶯兒做朋友的。

15.

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是唯一擺脫了版本學的考據,而探討《紅樓夢》的思想、美學的論文。

“所謂玉者,不過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 這一想法就很新穎。

靜安先生跳出了前人及同輩研究者甚至後來者的考據泥潭,將《紅樓夢》120回看成一個完整的作品,用西方哲學、美學概念來分析《紅樓夢》。全文五個部分,先樹立理論,再分析《紅樓夢》與理論的契合。探討了人生之欲望,何為悲劇,再分析《紅樓夢》的精神、美學上的價值、倫理學上的價值,僅在餘論部分提及考據。

靜安先生先提出基本理論前提:什麽是生活的本質?欲望而已,欲望的本性就是永遠也不滿足,不滿足必然會帶來痛苦。他說:“人生者,如鍾表之擺,實往複於苦痛與倦厭之間者也。”另,美學,靜安先生認為,有優美、壯美和眩惑之分,而《紅樓夢》是壯美的、眩惑的,真正符合這種超然利害物我的標準。

靜安先生認為,《紅樓夢》的主旨在於揭示生活的欲望,生活的苦痛在於自造;在於揭示解脫之道必須由自己來尋求獲得。他說書中真正之解脫者,僅寶玉、惜春和紫娟三人。而他們的解脫是有區別的,一種解脫存於觀他人之苦痛,另一種存於覺自己之苦痛。惜春和紫娟的解脫屬於前者,這種解脫,隻有非常之人才能做到,高百倍於後者,並且與第二種相比,難上百倍也。寶玉的解脫是後者,是對自己之苦痛的覺悟,這種解脫是自然的、人類的、美學的、悲劇的,壯美的、文學的。這正是為什麽賈寶玉成了《紅樓夢》的主人公。

靜安先生認為《紅樓夢》是悲劇中的悲劇。他提出了叔本華的三種悲劇說,認為《紅樓夢》是第三種悲劇,這種悲劇,沒有蛇蠍之性質,沒有意外之變故,而隻是普通人、普通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他說,“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可謂天下之至慘也。”中國人的精神從來是世俗的、是樂天的,向來愛喜劇、團圓結局,如《牡丹亭》、《長生殿》,不惜以再生重逢來迎合國人之口味,《紅樓夢》的價值在於其“大背於吾國人之精神。”

16.

《紅樓夢魘》是真正的夢魘,光看張愛玲如何挑出各個版本的區別與差異,就知道她花了多少功夫。她用十年時間做了這些考證,十分詳盡,算不得學術著作,但卻是資深粉絲的真愛。

張探討了後四十回的各種可能性,奇怪的是,她沒有太去考證或猜想黛玉的結局,倒是提到襲人的好幾種結局。我很喜歡下麵這一個:

“相傳舊本末卷作襲人嫁琪官後家道興隆,既享溫飽,不複憶故主。一日大雪,扶小婢出庭中賞雪,忽聞門外誦經化齋聲甚熟悉,而一時不能記憶為誰,遂偕小婢自戶審視,化齋者恰至門前,則門內為襲人,門外為寶玉,彼此相視,皆不能出一語,默對許時,二人因仆地而歿 。”

寶玉與襲人,相視而不能出一語,兩人皆倒地而亡。很好。

為什麽我可以接受黛玉嫁給北靜王作妾,卻不能接愛寶玉續娶湘雲呢? 還是骨子裏富貴思想作怪。又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張寫《紅玫瑰和白玫瑰》時,腦子中肯定想起過薛寶釵和林黛玉。

17.

林語堂說:“晴雯被王夫人攆出大觀園,是因為她一頭亂發及衣冠不整,衣鈕不扣,……原來晴雯也是小品文一派的打扮。小品文在英文亦稱為不扣鈕扣的意境(unbuttoned mood)。”這個有趣。

18.

俞平伯覺得寶玉披著大紅袍子在雪地對老父親倒地一拜這種情節太肉麻,他認為後四十回中的精彩章節有:

第八十一回,四美釣魚一節。
第八十七回,雙玉聽琴一節。
第八十九回,寶玉作詞祭晴雯,及見黛玉一節。
第九十,九十一回,寶蟾送酒一節。
第一百九回,五兒承錯愛一節。
第一百十三回,寶玉和紫鵑談話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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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為什麽賈赦生病了,獨獨黛玉不去問安,這裏麵有什麽禮節嗎?他也是她的親舅舅啊。”
我記得黛玉初到時,這個大舅竟托辭怕傷心不見。恐怕黛玉無法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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