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爾夫說：寫作是件歇斯底裏的事

那天，讀伍爾夫日記時，讀到這麽一則：

Irreticent 這個字吸引了我的注意力。irreticent？伍爾夫說錯了吧？應該是reticent吧？既然想把自己寫的東西keep in the dark，那麽寫作應該是件reticent的事吧？

但是，我拿不準，畢竟母語不是英語，不好自以為是。查字典，發現根本沒有irreticent這個字，這是伍爾夫生造的。於是上網找網友們討教。

很快，住在芝加哥的Damoetas第一個回複我：根本沒有irreticent這個字。當然，從字麵上看，也知道它的意思是not reticent，但不常用。這個字是伍爾夫發明的。

我也知道字典上沒有這個字，可是，我想問的是，伍爾夫到底想表達什麽？她是想說寫作是件沉默的事？內斂的事？矜持的事？ 還是正好相反, 寫作是件吵鬧（irreticent）的事？我想不明白，寫作怎麽會吵鬧？

“Well, ”家住倫敦的網友entangledbank 此時開口了：“首先，弗吉尼亞·伍爾夫會用錯詞嗎？我表示懷疑。其次，當然沒有人聽說過這個詞，但她是弗吉尼亞·伍爾夫，所以隻要她想，她就可以用這個詞，哪怕她必須先編造這個詞。

“語法上有一個微妙之處：to be kept到底是什麽意思？是像 a bikini is a bad thing to wear in the winter那樣，你不該穿（should not do），還是就像 a cough lozenge is a good thing to keep in your handbag，也就是說，你應該這麽常備（should do）？

“歇斯底裏不是沉默寡言。所以她想說寫作也是吵鬧的。你是應該（should do）把歇斯底裏藏在暗處（不讓別人看到）？還是說歇斯底裏很吵鬧，不應該（should not do）被藏在暗處——歇斯底裏不應該被藏在暗處？也許她是想說寫作和歇斯底裏都是應該被藏在暗處的東西。”

這位網友一針見血指出了我在語法上的疑惑，我真的對此處“to be kept”是肯定還是否定沒有把握，所以才不明白伍爾夫到底是想把寫作藏在黑暗裏還是不想。我覺得她是想說寫作和歇斯底裏都是應該被藏在暗處的東西，可是，既然藏在暗處，寫作難道不應該是件silent, reserved 的事嗎。而從另一方麵看，如果寫作跟歇斯底裏一樣吵鬧，你想藏也藏不了吧。我想不明白為什麽她正好用了一個意思完全相反的字呢。

Damoetas說，既然你說寫作和歇斯底裏都是應該被藏在暗處的東西，那麽伍爾夫用irreticent沒有錯，因為它們都很大聲，很吵，不讓人安寧，所以人們才想把這兩樣東西都藏在黑暗裏啊。

討論到此，我已糊塗了，因為這樣解釋似乎也說得通，可是要說寫作跟歇斯底裏一樣，我總有些繞不過彎來。

最最有幫助的是家住俄勒岡的第三位網友Joetofu（愛吃豆腐的Joe？）。他說：“我找到了三份關於這句話的學術參考文獻。大家都認為她確實有隱藏自己寫作的願望。例如：

第一則：Diana L. Swanson說，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創作生涯從一開始就充滿了矛盾，一方麵她渴望發表作品，將自己顫抖的、赤裸裸的幻想公之於眾，另一方麵她又希望將這些幻想藏在書桌和心靈的暗屜裏，通過沉默來保護自己。她舉了三封書信為例。第一封即我一開始貼出的那一封。另外兩封分別是：

弗吉尼亞曾多次向朋友兼作家奈莉表達過自己對出版的焦慮，有一次她感謝奈莉鼓勵性的批評，因為 “一個可憐的作者把自己所有的想法都藏在自己腦中黑暗的閣樓裏，當這些想法付梓時，它們看起來是如此的顫抖和赤裸。”

她承認，“把東西塞進我那張大書桌的誘惑越來越大。我不明白為什麽要讓人去讀它們。”

另外兩個證據分別是：

在《伍爾夫太太和仆人》（Mrs. Woolf and the Servants: An Intimate History of Domestic Life in Bloomsbury）一書中，Allison Light寫道：

弗吉尼亞一生都害怕被人認為她“放蕩不羈”、“熱情奔放”或饒舌嘮叨，這些是一種言語上的失禁，既不淑女又“邋遢”，就像幹家務活懶散馬虎一樣。伍爾夫說，她要學著寫沒有形容詞的描寫。還說：寫作是一件irreticent的事情，應該像歇斯底裏一樣被藏在暗處。她認為自製力是在藝術和生活中都至關重要。

 

 

英國赫爾大學的Nena Skrbic在其博士論文《自由感： 弗吉尼亞·伍爾夫短篇小說研究》（"A Sense of Freedom": A Study of Virginia Woolf's Short Fiction）裏，也認為伍爾夫將寫作與精神錯亂聯係在一起，強調寫作應該遠離社會的視線：寫作就是“歇斯底裏”——瘋狂而無法控製的爆發。1906 年 1 月，她也表達了類似的保守寫作秘密的願望：“我整個上午都在寫作；一個字都不會見諸報端，也不會被別人看到，除了我自己。”

這樣看來，伍爾夫在寫作上追求的是節製、克製、內斂，那種熱情奔放到歇斯底裏一般的寫作，她是要藏在抽屜裏，藏在暗中，不見人的。

好了，做了一堆考證工作，我感覺我之前的不理解，主要是邏輯上的不理解，我以為寫作既然像歇斯底裏，那麽吵鬧，就沒法藏起來。而伍爾夫覺得寫作如果像歇斯底裏一樣不知節製，是瘋狂的爆發，那麽最好把它藏起來，因為它見不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