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廣玳來林城兒子家四、五年了。一開始,兒子讓她來,她並不情願。兒子大學畢了業,跟大幹部的女兒結了婚,兩人都分配到林城市機關上班,接老娘去一塊生活,街坊鄰居都眼熱,說常福娘嫁到鄭家,沒再苦的,總算熬出頭兒了。可廣玳自己知道,這隻是明麵兒上的事。她從進了老鄭家,一直過著牛馬不如的日子。鼓輪八跌,總算熬過來了,改革了,閨女幫著,供兒子上了大學,出息了。廣玳高興得做夢都會笑出聲,可沒承想,兒子找了個大官兒家的閨女,廣玳從心裏打怵,她這一輩子,見了當官兒的,就嚇得慌,她覺得跟這樣的人家軋親家,人家看不起,見了麵,頭都不敢抬,她還怕兒媳婦難伺候。她從沒指望去跟兒和媳婦享福,他們分到市裏,她很高興,遠了香,近了殃,難得逢年過節記得有她這個娘,回來看看,她就心滿意足了。她不願意去他們家。她看著自己過了大半輩子,一直是這個破樣兒的家,舍不得離開,離開這老窩,離開街坊鄰居,姊妹們娘們兒,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住那看著眼暈的高樓,沒個認識的人,她會悶得慌,這還都不要緊,慢慢就慣了,最讓她擔心的,兒媳婦啥脾氣,好照應不,她打心裏怵頭。她還不知道,兒媳婦高勝美並不願意老婆婆去,她懷了孕,要雇保姆,可是她爸媽不願意,說,保姆,什麽樣兒的人都有,讓一個生人來看外孫,他們不放心,婆婆是勤快人,做家務,看孫子,準行,奶奶疼孫子,沒二心二味兒,去了,就吃你們一口飯,你們還賺個孝順名兒,何樂而不為?不用開工資,衣服也不用買,把媽的舊衣裳拿去,就夠她穿的。高勝美強捏著鼻子同意了,還跟常福說:“你娘來了,要這事兒那事兒的,擺婆婆架子,別怨我不吃那一套。”常福趕緊說,那不會,俺娘是把自己放到低到不能再低的地步的人,那敢欺負你高大小姐,你難得不欺負她,俺娘們兒就心滿意足了。
廣玳從進兒子家,心裏一直不是味兒。她舒不開身,每天戰戰兢兢。這個家裏有很多的規矩。吃飯的碗、盤、筷子,勺子分開用,洗臉,洗腳,用不同的盆子,還要個人用個人的,毛巾更要分開;洗衣服有一大拖落講究,有的機洗,有的手洗,同是手洗的,不一樣的衣裳用不同的洗衣盆,用的洗衣粉或肥皂也不一樣;洗的時候,先用洗衣粉,衝好了,再打肥皂或香皂,消除洗衣粉的異味兒。涮衣服,要涮到水純清,沒泡沫(衝水的泡泡和洗衣粉、肥皂的泡沫不一樣,要分清);打掃衛生,要先用濕布擦了,再用幹布擦,不留汙漬和水痕,拖地,要拖到拖把洗過水是清的;洗菜,要先用水衝,再拿小蘇打水泡多長時間,再衝洗徹底;洗碗刷鍋,用洗滌靈,後來,怕殘留,也改用蘇打水。有了孩子,尿布要手洗,洗淨後,再拿滾水燙,曬幹,不能有絲毫異味兒。廣玳不是懶人,也不怕麻煩,她怵頭的是規矩太多,記不住,怕出錯,越怕還越出錯。廣玳為了記住這數不清的規矩,累得頭腦子疼,還是免不了常常出錯,媳婦發現了,一陣數落,暗地跟常福說:“沒見過你娘這麽笨的,人家說黑瞎子它娘是笨死的,你娘也差不多。”常福說:“你清規戒律太多,什麽人也得讓你弄糊塗了。”廣玳背後給兒子訴苦,常福說,她這人就這樣,講究,這對大人孩子身體健康有好處,你就照她說的弄吧。媳婦不光規矩多,還難伺候。廣玳一個莊戶娘們兒,就會熬白菜蘿卜,燒糊塗,蒸幹糧,做不出有滋有味的飯菜,做出飯來,難合媳婦口味兒。炒菜,放油少,菜不香,不行,放油多,太膩,也不行,菜炒的太爛,不行,說什麽“素”都破壞了,炒的太生,也不行,咬著咯咯吱吱,不利營養吸收;菜不放醬油不行,但吃出醬油味兒也不行;做粥,太厚太稀都不行。洗了衣服,幹了,疊好,嫌疊的不標準,好衣裳弄得皺皺巴巴,總之事事都難如她的意。她做月子,更是天大的事,廣玳怎麽盡心伺候,都不中。吃白煮雞蛋,沒滋味兒,煎蛋,說油太大,會發胖,廣玳熬了雞湯,端到她跟前,她喝一口,說一點不好喝。廣玳躲開,上廚房裏偷偷掉一陣眼淚,擦了淚,裝出笑臉,再去向她“請示”,怎麽改進,另熬。為了讓她下奶,弄各種東西做了讓她吃,她嫌這嫌那,怕吃多了發胖,說關鍵是營養均衡,廣玳聽得迷迷糊糊,弄不明白。孩子小,愛哭,隻要孩子哭了,就是廣玳沒照應好。兒媳婦處處看她不順眼,嫌她不講衛生,不刷牙,有口臭,廣玳刷牙了,嫌她刷牙不“徹底”,嫌她說話出唾沫星子,弄得廣玳說話不敢抬頭,嫌她喝粥,喝麵條“吸溜吸溜”出聲音,弄得廣玳吃個飯也緊張得很。更要命的她睡覺打呼嚕,媳婦煩,到夜裏,廣玳再迷睏,也硬撐著不睡著,怕自己打呼嚕影響兒媳婦睡覺。吃飯,廣玳不敢大膽夾菜,兒媳婦嫌乎“亂插打”,廣玳隻好自己撥一點不太好的菜單吃,常福覺得不像話,正吃飯來了客人,不好看,廣玳就連忙推說吃飽了,離開飯桌。在這個家裏,活兒都是廣玳的,但是飯吃最差的。做了雞魚,兒媳婦給大家盛,廣玳碗裏隻有雞脖子,魚頭,魚尾巴,盛水餃,破了的都在廣玳碗裏,剩菜,都是廣玳的,家裏各種水果多的是,有自己買的,多數是別人送的,廣玳不敢吃,吃,專挑爛了的,常福讓她在家忙累了,吃點水果,她有時吃了,兒媳婦回來,往桌子上瞅乎,見水果盤變了樣,臉就嘟嚕下來,廣玳就毛慌,再不敢吃桌上的好水果。廣玳在兒子家,按說是老的,可是她覺得自己不如別家的保姆,她得時時看兒媳婦臉色,處處加小心,不知哪一霎兒,為什麽事,惹兒媳婦不高興。穿親家母的舊衣裳,吃殘湯剩飯和爛水果,她都不嫌,就這樣,也別自己原先穿的吃的好不少,但心裏不舒服,覺得不如在自己家,哪怕喝糊塗,吃鹹菜,也比這樣舒坦。改革了,不是毛老頭那些年吃不飽飯了,哪裏都有口飯吃。她實在不想在這裏過這“好”日子,挨了兒媳婦的難看,廣玳就偷偷捂著被子哭,剛來那半年,跟兒子說了幾回要回去,兒子流著淚求她別走,說你走了,誰給看孩子?高勝美不天天跟我鬧?廣玳覺得兒子可憐,她來頭一天,就看出兒子怕媳婦,兒子明麵兒上風光,但是在媳婦跟前不撐勁,過得很累,廣玳心疼兒子,不再難為他了,不說走的事了。不長日子,兒媳婦有孩子了,頭個是閨女,二的是小子,廣玳打心眼兒裏高興,為著她老鄭家的孫男孫女,她遭再大憋子,受再多苦,她都能忍。她舍不得離開倆寶貝孩子,走了,她會想他們,掛他們。
孫女孫子都是廣玳抱大,喂大的,倆孩子是她的心肝寶貝,心心念念都在倆孩子身上,怕他們吃不好,長不快,喝不足水,喉嚨疼,天冷,怕他們穿的少,凍著,會感冒,天熱,怕他們曬著,熱著,晚上睡覺,怕他們被蚊子咬,在外邊玩兒,怕他們磕著碰著。倆孩子跟奶奶在一起的時間比跟媽媽多,小時候都跟奶奶親,後來一年年大了,倆孩子不一樣了,孫女愛穿漂亮衣裳,姥姥給她買,廣玳沒錢,辦不到,孫女慢慢就向著媽媽和姥姥了,跟奶奶不“一心”了。孫女美美上一年級了,有一次,廣玳上學校去接她,老遠聽見一個小妮兒問美美:“你這新裙子真好看,誰給你買的?”她說:“我姥姥。”小妮兒說:“你奶奶不給買?”美美說:“奶奶啥也不給買。奶奶是農民,沒錢。奶奶在俺家,不過為吃口飯而已。”廣玳聽美美說這話,心裏像撒了辣椒麵子一樣,漬漬剌剌疼。廣玳沒給孩子買過東西,她是窮“社員”,除了一點責任田,包給別人了,奶奶啥也沒有。秀麗有時候給她錢,她不要,說一個老嫲嫲子有吃有喝要錢沒用,她知道閨女掙錢不容易,閨女自己那些糟心事就夠她應付的了,她也不能跟兒子要錢,她知道,兒子手裏沒錢,家裏的錢兒媳婦管著。就因為沒錢給他們買麽,美美就說這話,還說什麽奶奶在她家“不過是為著吃口飯而已”,還“而已”,一定是她媽這樣說,她跟她媽學的。自己疼得血血蜇蜇(1)的寶貝孫女就這樣看她這個奶奶,廣玳傷心透了。她想到她和自己兄弟姊妹對自己奶奶的感情,怎麽現在的孩子會這樣,對那麽疼她的奶奶也這樣“勢利”,她知道,當下的社會,人情,親情薄如紙,誰都跟錢親。孩子這樣也不奇怪。她心裏不生孩子的氣,誰讓她這個當奶奶的窮呢?誰讓她是農民呢?世上人誰看得起農民呢?連自己的親孫女都看不起!沒辦法。有時候她也灰心,想,好不容易拉扒大的兒子,都不能讓老娘過上舒心日子,疼孫女孫子,有什麽用?想雖這樣想,到時候,還是心心念念疼他們。
廣玳在兒子家,沒覺得“風光”,也沒感到“享福”,倒像步步踩在濕滑的水溝邊上,時時提心吊膽,她想起老婆婆說的“多年媳婦熬成婆”,婆婆必得在兒媳婦跟前擺架子,耍威風,如今,她的兒子有了媳婦,她也做了婆婆,可她這個婆婆和兒媳婦卻調了個個兒,在兒媳婦跟前還不如一般的兒媳婦,倒像往常年的“團圓媳婦兒(2)”,舒不開身,大氣兒都不敢喘。廣玳想起年輕時自己被婆婆和男人欺負,跑去找顏華老師,顏華老師那麽好的人後來死那麽慘,廣玳難受得死的味兒,怎麽會這樣,她想不明白。她常想起顏華老師跟她說的“婦女解放”那些話,暗想,她年輕在家裏受婆婆男人折磨,在外頭吃生產隊幹部的氣,老了老了,還讓兒媳婦欺負,她這一輩子也沒得“解放”,怎麽這麽苦?她隻能勸自己,別想這沒味兒的事兒了,這是命裏該當。
剛來兒子家,廣玳隻知道兒子和媳婦都在政府機關上班,日子多了,知道了兒子在市委辦公室當秘書,是市領導跟前的人,兒媳婦在建委規劃處,市裏蓋大樓,修馬路,建公園,學校,建工廠,她都管著。聽話音,兩個人都很“撐勁”,很吃香。媳婦她爸本事大,他倆的工作都是他“活動”安排的。為這,兒子覺得欠媳婦爸媽的情分,從心裏覺得比媳婦矮一頭。有時候兩人拌嘴,媳婦張嘴就說:“不是我爸給你使勁,你能有今天?”兒子急了,也說:“你爸那也是為他閨女,你老拿這個咬證我,我幹脆辭職下海,出去自己闖。”媳婦就冷笑:“你去啊,燒得不輕,你多大本事?你能闖什麽?你以為不靠關係,在社會上就能闖出名堂?別忘了我們是啥體製!”這種時候,兒子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過後偷偷跟媳婦賠情,說好話,兒子受憋屈,廣玳雖然替兒子難過,但又勸自己,誰讓他爹娘是農民呢?憋屈就憋屈吧。讓她更懸心的是那些送禮的。一般是晚上,多數是機關廠礦的人,有時候也有窮老百姓。來的人輕輕敲開門,提著包,搬著箱子,進屋來,撂下東西,有的喝口茶,有的說幾句“那個事……”“費心”、“幫忙”、“關照”一類的話,就毛毛地離開。送的東西,吃的穿的,煙酒糖茶,土特產品,家用電器,啥都有,攢一起能開百貨店。廣玳心想,難為這些送東西的,變著法子往人心裏碰。不知怎的,送禮的一來,廣玳的心就撲騰,覺得自己家的人在幹瞎事,她害怕,被鄰人看見給上級報了告,不就壞了?她看出來,兒子對這種事有點擔心,媳婦覺得有人巴結,很跩。送禮的多半是衝兒媳婦來的,也有個把倆的求告兒子幫忙,給領導說啥話,或是幫著把報告,告狀信轉給領導。廣玳心裏可憐這些送禮的,求人辦事兒難啊。廣玳並不知道廉潔腐敗一類說道,隻是覺得兒子、媳婦辦的是公事,給人家辦事,收人家東西,終歸不好。她更怕“出事兒”。有一回,廣玳悄悄說兒子:“你倆這樣收別人東西,不咋的。以後,不論給誰辦事,別要人家東西。俗話不俗,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軟。讓領導知道了,怪罪下來,就不好了。”兒媳婦一步門裏,一步門外,聽見了,急哧白裂地說:“你老嫲嫲子知道什麽?現在讓人辦事,都這樣,不收白不收。你不懂,誰都是有進有出,你光看見人家給我們送了,沒見我們給別人送。你兒憑啥幹這麽打腰的工作?靠能力,還是他模樣好?全是關係。現在有好職位,想再朝上走,還得花錢,送禮。錢哪來?就得收。你以後別摻和這些事兒。”廣玳囁嚅道:“我哪敢摻和?我是怕你們出事兒,美美帥帥就苦了。”兒媳婦冷笑道:“你這擔的沒味兒的心。以後少管閑事,出去嘴嚴點兒就行了。”這天夜裏,廣玳聽見兒子和媳婦兩人為收禮的事爭了起來。常福說:“娘說送禮的事,是為咱好,你對娘凶什麽?”媳婦說:“我嫌她多管閑事。”常福說:“也不能說是多管閑事,娘說的有一定道理,咱以後是得注意點。”媳婦說:“你算了吧,不收禮,光靠那點死工資,怎麽跟上頭搞關係?你不知道?現在流行一種觀點,關係也是生產力,對於個人來說,關係就是朝上走的梯子,而錢—東西也是錢—就是潤滑劑。你看看周圍,誰不這樣?”常福說:“都這樣就對嗎?再說,也不都這樣,像孔繁森……”媳婦說:“你別提孔繁森,那就是個倒黴蛋!人家就是拿他當猴兒耍,人家誰像他,撇下九十歲的老娘,兩次進藏?”廣玳看電視聽廣播,上級讓學孔繁森,私下裏,兒媳婦竟這樣說,小媳婦子心思好嚇人。她想,兒媳婦對自己爸媽孝順得了不得,對她這個婆婆,連個好臉色都沒有,這都罷了,她在外頭,見了大官兒,臉像開了花,嘴上像抹了蜜,那個會巴結,對求她辦事的,臉板著,可會擺架子,這個小媳婦子不是尋常人,了不得。她暗想,兒子找這麽個媳婦,不知是福還是禍。她勸自己,別想那麽多,瞎操心了,但是不由自己,心裏老是害怕,不往好處尋思,夜裏常做惡夢,夢見兒子在梯子上往高處爬,梯子一下倒了,兒子摔了下來,她嚇醒了,一身冷汗,再也睡不著。這成了她一塊心病,讓她心神不寧,走坐不安,夜裏睡不好,常常恍恍惚惚。
妹妹廣玥家慧慧那麽好個閨女沒了,妹夫周波長病死了,廣玥神神道道,天天念佛。廣玳想,俺這個妹妹比我命還苦。廣玳去了廣玥家,回來後眼前老是她的影子。這個有學問的妹妹像變了個人,不冷不熱,不喜不憂,讓人看著難受。廣玳以前見過姑姑子,就是廣玥這樣的表情,她們穿著那種不男不女的衣裳,明明是女人,卻剃光了頭發,廣玳見了她們,心裏說不出的味兒,覺得瘮人,她怕妹妹成為她們那樣的人,廣玥出了家,廣坪瞞著她,過了小半年,她聽說了,急壞了,趁個星期天,讓兒子找車拉她去了廣玥出家的那個佛寺,寺裏的主持說,清一法師是有慧根的,學佛精進,不在這裏了,到外地有名的佛寺去了,你們不要找她了。回林城的路上,廣玳一直在哭,打那精神更不行了。肯忘事,做事顛三倒四,她暗想,這裏不比自己家,家務事道道多,兒媳婦規矩多,我糊裏糊塗,做瞎什麽事,就糟了。
人說,越怕出事越出事,廣玳處處小心,還是辦了“瞎事”。廚房裏刷碗用的小蘇打沒有了,這天的碗盤油膩特別厲害,廣玳心想,洗衣粉也去油,用洗衣粉刷碗應該也行,隻要衝幹淨就沒事兒,她拿一罐子洗衣粉當刷碗劑用了。她想讓兒媳婦買小蘇打,可每當跟兒媳婦說買東西的事,兒媳婦就不高興,她怵頭,老大盼子沒說,刷碗刷鍋就一直用洗衣粉。過了個來月,有一天,常福在辦公室加班,沒來家吃飯。吃完飯,廣玳正刷碗,高勝美來水池洗水果,見洗碗池裏一點子沫,問:“怎麽這麽多沫?”廣玳像做錯了事的小孩子,一下出了汗,囁嚅道:“小蘇打沒有了,我拿洗衣粉刷的。”高勝美立時急了,瞪圓了眼,厲聲說:“你說啥?用洗衣粉刷碗?洗衣粉是洗衣服的,怎麽能拿來刷碗?誰教你的?”廣玳嚇得快不會說話了,說:“沒……人教,是我……自己尋思的……”高勝美更急了,說:“你尋思的?你怎麽那麽會尋思?你怎麽不拿棉花藥來刷碗?”廣玳說:“我哪會那樣?”高勝美說:“你不會那樣,你這也跟那差不多。”又問:“你說實話,用洗衣粉刷碗多久了?”廣玳說:“日子不長。”高勝美追問:“‘不長’是多長?到底多久了?”廣玳不敢說慌,照實說:“也就個來月。”高勝美冷笑道:“聽你這話多輕巧,也就個來月。你還想用一輩子?你知道不知道,你這樣弄,要把一家人害死了!”廣玳大了大膽,說:“你別說的嚇人了,不就是刷個碗嗎?衝幹淨,就沒事兒了,怎麽能把人害死?”高勝美說:“你懂什麽?你知道小蘇打什麽成分,洗衣粉什麽成分?洗衣粉有毒性你知道嗎?你說衝幹淨就沒事兒了,你能保證衝得百分之百幹淨?跟你說,不可能,一定有殘留,殘留的,都吃進肚子了,毒素會長期起作用,大人孩子已經慢性中毒了。”高勝美像瘋了一樣,在廚房裏轉圈兒,廣玳嚇得不敢回話,忙把池子裏的碗筷放大水流拚命衝洗,兩個孩子在廚房門口站著,不敢吱聲,過一會兒,美美說:“媽媽,奶奶沒文化,才會做錯。要不讓爸爸送奶奶回老家吧。”帥帥急了,吼道:“小美美,你說什麽狗屁話?奶奶哪裏也不能去。”高勝美厲聲喊道:“小帥帥,幹什麽,怎麽還罵姐姐?”帥帥立楞著頭,說:“誰讓她攆奶奶走,他再說,我就揍她。”邊說邊進廚房來,對高勝美說:“好了,別老嫌奶奶了,家裏的活兒都是奶奶幹,出點錯,沒了不起。”又偎到廣玳跟前,說:“奶奶,別害怕,沒事兒,你看我不活蹦亂跳的?媽媽是說急話,嚇你的。”廣玳的眼淚一下流下來,哽咽道:“好孩子,怪奶奶糊塗,不怨你媽媽著急。”
廣玳強撐著刷完鍋碗,心裏撲騰得厲害,搖晃著身子,上床躺下,渾身哆嗦,帥帥來給她倒了水,她喝了幾口,流著淚說:“好孩子,奶奶沒事兒,你去睡覺吧,明早好上學。”
廣玳知道自己辦大瞎事兒了,嚇壞了。高勝美不依不饒,很晚了,常福來家,高勝美嘟嚕個沒完,說:“你嫌我規矩多,嫌我說你娘,出大事了,你說怎麽辦吧?你出去打聽打聽,有拿洗衣粉刷碗的嗎?什麽荒唐事兒都讓你娘做出來了。”常福說:“你也別得理不饒人,她年紀大了,又不識字,出錯難免。往後注意不就行了嗎?你還要怎麽著?”高勝美說:“你聽聽,這麽嚴重的事,你不說你娘,還指責我,這日子沒法過了。”常福也許是加班累了,膽壯了,吼道:“不能過算完,你愛咋著就咋著。”高勝美嚷起來:“好你個鄭常福,牛起來了,你說怎麽辦吧?”廣玳慌了神,哆嗦著爬起來,去敲兒子房間門,哀告道:“帥帥他媽,我錯了,你別生氣了。你說咋辦,我聽著。常福,別再鬧了,娘求你了。”常福說:“好了,我不吱聲了,你快去歇著吧。”
第二天,高勝美早飯也不吃,就走了,常福問她怎麽不吃早飯?她邊往外走邊回道:“我怕用家裏碗筷中毒。”常福說:“好,有本事你就光在外頭吃。”高勝美走了。常福埋怨道:“娘,不怪勝美嫌你,你也太糊塗得出圈兒了,怎麽拿洗衣粉刷碗呢?”廣玳說:“小蘇打沒了,有好幾回,我想給帥他媽說,沒敢張嘴,我一跟她說買麽,她臉就禿擼下來,我害怕。”常福說:“我的娘哎,讓我說你麽好哎。好了,不是大事兒。她鬧騰一夥,就沒事兒了。”廣玳問:“她說會慢性中毒,真的嗎?”常福說:“她也不全是胡說,不過不要緊,你別當事兒。”
風波過去了,兒媳婦說的,碗筷上殘留的洗衣粉毒素會長期起作用,一家人會慢性中毒那套話,沒人再提了,但卻成了廣玳的一塊心病。有天夜裏,她做一個夢,自己孫子帥帥長了一種怪病,白白生生的小臉上,長出來一塊塊紫斑,身上也有,上醫院看,醫生說是中毒造成的,還說沒法治,紫斑會長滿全身,有生命危險。廣玳嚇得要命,見孫子這樣,她心疼死了,她恨死自己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迭忙起來,去看帥帥,見他臉上好好的,又看他身上,帥帥問她:“奶奶你怎麽啦?”廣玳說:“沒怎麽。”但事後還是不放心。她暗暗想,別自己嚇唬自己了,可是由不得自己,老是不朝好處想。
廣玳在兒子家,本來就緊張,憋屈,廣玥出事後,她心酸難過,晚上睡不好,整天頭“嗡嗡”的,從出了用洗衣粉刷碗這事,眼前老是兒媳婦齜牙咧嘴的樣子,兒媳婦嚇她的話,入了她的心,她怕洗衣粉真的有毒,毒性侵入了家裏人特別是孩子的身體,現在沒表現,以後慢慢發作,她覺得自己犯大罪了。心裏老犯嘀咕,晚上更睡不著了,睡一霎又做惡夢,白天幹活兒,就常出錯。或是鎖了家門,忘帶鑰匙;或是到了點,忘了去接孩子;或是晾上衣服,天黑了,忘了收,兒媳婦說衣服沾了露水,對身體有害;這還不要緊,更要命的是,熬稀飯,鍋沸了,把煤氣灶火頭澆滅了,煤氣還往外出,還有兩回做完飯忘了關煤氣,如果不是兒媳婦發現,就出大禍事了。每出一回事,高盛美吱吱吆吆,常福也埋怨,不守著高盛美了,常福問她:“娘,你到底咋著了?怎麽老出錯?”廣玳哭著說:“兒哎,娘不是得為的,娘的心亂了,腦子昏了,娘在你家不能呆了。”常福說:“孩子還小,俺兩人上班那麽緊,你走了怎麽辦?”廣玳說:“娘也不願走,可是娘確實不撐了,孩子,你放了娘吧,娘老出錯,惹出大禍,後悔就晚了。”常福也沒辦法了,隻好跟高勝美商議,讓老嫲嫲回老家。高勝美說:“這可是你提出來的,可不能說,你娘是我攆走的。”常福給姐姐打電話,讓她來林城進貨時,順便把娘接回家。秀麗來了,見娘一臉愁容,頭發白的更多了,又瘦又顯老,心裏難過,偷著跟常福說:“常福,不是姐說你,我原來尋思你讓娘來是好事,不能辜負你的孝心,沒想到弄成這樣,不用娘說啥話,光瞅咱娘這模樣,就知道她在你家過的啥日子。”常福問:“姐,咱娘跟你說啥了?你不能光聽娘的。”秀麗說:“你算了吧。我上林城來進貨,知道你媳婦眼眶子高,瞧不起姐這小商販,都是趁你倆不在家,來看看娘就走,問她在這裏住得慣嗎,兒媳婦待她咋樣,不行就跟我回去,娘滿口誇你們。你還不知道娘,到啥時候,她也是向著兒。啥話不說了,你既找了高大人家閨女,娘就不該指望你這個兒了。”常福想惱,說:“姐,你說的啥話?”秀麗說:“實話。好了,我不跟你爭,讓娘跟我走,你好生過你的,奔你的前程吧。你放心,娘回去,餓不著她,也凍不著她。咱娘苦一輩子了,老了老了,不能讓她再苦嗬嗬的,擦眼抹淚的,委屈著心過日月了。”
廣玳舍不得離開孩子,心裏難過,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流淚,又怕孩子特別是孫子見奶奶走,哭哭啼啼,不讓走,趁孩子沒放學,趕緊拾掇了東西,跟著秀麗進貨的車,毛毛地走了。臨上車,廣玳流著淚,跟常福說:“記著看好孩子。”常福唯唯答應,秀麗說:“娘哎,這還用你囑咐,他們自己的孩子,不知道疼?”廣玳又說:“洗衣粉中毒的事,注意著點。”常福說:“沒那事兒,你別胡尋思了。”廣玳說:“不行,小心沒有過的。”常福說:“好,我注意。”秀麗說:“娘,你信那個幹麽,那是嚇唬你的屁話。”
回到青山,秀麗讓娘去自己家,雖然兩個親家都沒了,可廣玳知道女婿曹家榮天天喝得歪歪的,她不願意去曹家,秀麗隻好送她回了自己的家。秀麗找人給收拾了屋,安了土暖氣,吃的用的全買了送過來,怕煤氣灶出危險,讓她用電鍋做飯炒菜。她人回了家,心還在林城,她想孩子,掛著他們,還迷了竅,就是忘不下洗衣粉“中毒”那個事。她來家頭一天,正吃晚飯,她要好的姊妹桂枝來了,兩人都是老嫲嫲了,廣玳見桂枝來了,高興得眼淚都流下來了,桂枝在燈影裏看廣玳,說:“嫂子,你在兒子家享福,怎麽沒吃胖,還更瘦了?咋回事,兒媳婦不孝順?”廣玳不願意說兒子家的不好兒,說:“孩子不孬,怨我老糊塗了,辦了瞎事,愁的。”桂枝說:“你能辦什麽瞎事,至於愁著了?”廣玳就說了用洗衣粉刷碗的事,絮絮叨叨說一夥,又說:“你說這事瞎不瞎?孩子要是中了毒,做下病,不就壞了?全是我的錯,我真是老該死。”桂枝耐著性子聽她嘮叨一陣,說:“那有那回事?你別自己嚇唬自己。”廣玳說:“你覺著不礙事?”桂枝說:“不礙事,你聽我的,別沒味兒的嚇唬自己。”廣玳忙點頭,說:“好,我信你的,不尋思這事了。”那一霎,廣玳似乎信了桂枝勸她的話,變得高興起來,拿了閨女買的糖果給桂枝吃。可是桂枝剛走,她刷鍋碗了,又想起她用洗衣粉刷碗的事,就埋怨自己,你怎麽那麽昏頭,會想起來拿洗衣粉刷碗?還用了那麽長盼子,那洗衣粉是有毒之物,你衝不幹淨,孩子會中毒,說不定現在毒性正慢慢發作哩,你是真作了大孽了。她這樣想著,身上就出冷汗,躺下就睡不著了。她想,孩子們說那不是個事兒,是寬我心的,桂枝跟自己一樣,是個瞎字不識的老嫲嫲子,她的話不作數,她得瞅機會找個明白人問清楚這個事,不然,老是一塊心病。
過了不久,街坊家一個孩子上大學,放假來家了,廣玳在街上碰見他,就問:“他這個兄弟,你是學生,你知道洗衣粉有毒嗎?用洗衣粉刷碗,會讓人中毒嗎?”那學生說:“你問巧了,我是學化學的,知道洗衣粉的成分,也知道用洗衣粉的注意事項。洗衣粉裏有對人體有害的成分,不能用來刷碗,誤食了,會造成人的肝腎損害,對血液也不利,甚至會得癌症。”廣玳臉色變了,問:“真的?”學生說:“那還有假?我學過的。”那學生走了,廣玳在那裏呆著,挪不動腿了,腦子裏亂哄哄的,眼前陽光明亮,可她卻覺得一片昏暗,完了,遭了,麻煩大了,說不定哪一天,兒子家就會有人發病了。她沒回家,硬撐著去找桂枝說這事,讓她幫著拿主意。桂枝還沒聽她說完,就說:“俺嫂子,怎麽說你好哎,你真夠迂,你不想想,洗衣粉刷碗,水衝幹淨了,能留下多少?就能讓大人孩子中毒?小媳婦子說那些話,是放她娘的屁,你問那大學生,他是說人誤食了,就是吃進肚子了,那指準有害處,人家也沒說你這事哎。可別自己嚇自己了。”桂枝做飯,留廣玳一起吃了,好說歹說,廣玳覺得桂枝說的在理,那一會兒,想通了,說:“好,信你的,不惦記這事了。”可是睡一晚上覺,夢見了兒媳婦凶她,又夢見孫子帥帥病了,就急急忙忙去服裝店找秀麗,讓她打電話問她兄弟常福,帥帥病沒病,秀麗說,不跟你說了嗎,常福上濟南黨校學習去了,沒在林城,廣玳說,那就問高勝美,秀麗說:“我閑功夫跟她打電話,好好的,問帥帥病沒病,咱這才是有病哩。俺娘,你可別找事兒了。”
就這樣,廣玳好一天,歹一天,洗衣粉這快心病,怎麽也去不掉,見了街坊鄰居,就跟人家說:“我辦了個瞎事,拿洗衣粉刷碗,你們可別學我,了不得。”人家往往說:“俺沒味兒地用洗衣粉刷碗幹麽?”見了上中學的就問人家用洗衣粉刷碗,會不會讓人中毒,弄得中學生老遠瞅見她就躲著走,有個女學生說她:“奶奶,你咋了,成了祥林嫂了,老說洗衣粉的事。”廣玳問:“祥林嫂是誰,她也用洗衣粉刷碗了?”女學生說:“跟你說,你也不明白。”一溜煙跑了,打那,她又常自己念叨:“我成祥林嫂了。”廣玳從黑到白,睜開眼,除了做口子吃,就是尋思嘟念這事,見誰跟誰說,開始還有人聽,勸她,日子長了,見她老是說這事,絮叨個沒完,說她又不聽,就都躲著她,有的調皮孩子,老遠就問她:“你用洗衣粉刷碗的事咋著啦?可了不得。”說完就跑了,廣玳知道人家拿她當笑料,心裏勸自己,別跟人說了,沒人能幫你。可是不由人,隻要見了人,她還是忍不住想說,想問,飯也吃不好,覺也睡不安,人更瘦了,秀麗愁得要命,帶她去醫院,大夫跟秀麗說,你娘長憂鬱症了,這事挺麻煩。廣玳在旁邊聽了,問:“大夫,啥是憂鬱症,是用洗衣粉刷碗得的嗎?那俺兒俺孫子會不會也得這病?”大夫搖頭,看看秀麗,說:“嬸子,你想的太多了,這跟洗衣粉刷碗沒關係。那個事本來就不是事兒。”秀麗打電話找常福,常福還沒回來,嘟嚕道:“這個常福,真夠嗆,老娘回老家,他半年沒回來看看。”廣玳說:“別怨你兄弟,他不是上濟南學習去了嗎?”秀麗說:“學啥習?我不信他半年沒回來,他媳婦不吃了他。”
秀麗知道娘是真有病了,麻煩大了,她交待桂枝嬸子常常去陪陪她娘,讓她吃大夫開的藥,可是,病上了身,哪是那麽容易治好的,更何況藥治不了她的心病。廣玳的病不光不見輕,還越來越厲害,秀麗跟常福打電話,常福來了,見娘病成這樣,急得要碰頭,說:“怎麽會得這樣的病?”秀麗說:“娘在你家,太享福了,你們待她太好了,她沒那命,享受不了,就病了。”常福說:“姐,你不能這樣說。”秀麗說:“是,我不能這樣說。我誇你還不行啊?”廣玳竟說:“秀麗,別欺負你兄弟,他小,你得讓著他。”
廣玳的病越來越重了,一時清醒,一時糊塗,有時上來一陣,想哭鬧,想摔想砸,心心念念覺得不如死了素淨。廣玳知道自己是真有病了,自己難受不說,還拖累秀麗,這樣下去,就把秀麗拖垮了,算了,不硬撐著了,自己消交了自己算了。真的打算“走”了,她心心念念想自己孫子,臨“走”,得去看看孩子。頭兩天,秀麗來,跟她說,濟南新建了個服裝批發市場,她去看看,得兩天回來,讓她按時吃藥,好好的。廣玳說:“你忙你的,我沒事兒,你桂枝嬸子天天長我這裏,你放心去就是。”第二天,桂枝感冒,怕傳染她,沒過來,她想,正好是個機會,就一個人買票,拿上自己給孩子買的巧克力,坐長途客車上了林城,出站,直奔學校,站在校門口瞅著,等著孫子下了課,從教室出來,還真讓她等著了,一瞅見帥帥,她就使勁喊:“帥帥,奶奶在這裏,快過來。”帥帥聞聲跑過來,跑到奶奶跟前,撲到奶奶懷裏,哭了,說:“奶奶,你怎麽走了就不回來了?我太想你了。”廣玳哭著說:“孩子,奶奶也想你,奶奶老了,病了,看不了你們了,就回去了,孩子,你,還有你姐,沒生病吧?”帥帥說:“沒生病,你看,好著呢。”廣玳說:“奶奶就是怕,拿洗衣粉刷碗,讓你們中了毒。”帥帥說:“中什麽毒?那是俺媽嚇你的,媽媽壞。”廣玳說:“不能這樣說媽媽。”廣玳說:“你去叫你姐姐來,我看看她。”帥帥說:“班空兒才十分鍾,喊她來不及了。你回家吧,到中午她就回家了。”廣玳哄帥帥,說:“奶奶不一定能回家,我是跟人家車來的,人家的車要是急著走,我就不能回家了。”廣玳把巧克力給帥帥,說:“這是你愛吃的巧克力,你吃吧。記著也讓你姐吃。”帥帥說:“一定。”廣玳問:“你爸媽都上班去了?”帥帥說:“我媽上班去了,我爸出發上下邊縣裏去了,他學習回來,提拔了,調工作了,比原先更忙了。”廣玳說:“嗷,你爸提拔了?那好。你得空跟他說,奶奶說的,不管當啥官,別貪財,別朝人喪良心,出了事了不得。”帥帥點頭,說:“好,我記著跟爸爸說。”上課鍾響了,廣玳說:“好孩子,奶奶見了你,放心了。你回去上課吧,奶奶走了。”帥帥戀戀不舍地走了,廣玳看著帥帥回了教室,腳步沉重地離開學校,她想去兒子家,可走了幾步,想到兒子不在家,兒媳婦那凶樣子,何必去看她那臉子,不去了,上車站,買票回家吧。
中午放學,帥帥回家,進家門就找奶奶,美美說,你傻了,奶奶早走了。帥帥說上午見奶奶了,拿巧克力給美美吃。媽媽回來了,帥帥跟她說奶奶來學校的事,高勝美說:“你這個奶奶也到勁了,來林城,不來家。”帥帥說:“那是因為你對她太好了。”高勝美說:“你再胡說,看我不打你。”這天晚上,鄭常福出差回來了,帥帥跟他說了奶奶來的事,鄭常福嫌帥帥,說:“你這孩子,怎麽不把你奶奶送回來?”高勝美說:“你怨孩子幹什麽,老嫲嫲邪性,有什麽辦法。”鄭常福發火道:“你胡說什麽?老太太有憂鬱症,你不知道?”高勝美不做聲了。鄭常福心裏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別再出不好的事,他給姐姐打電話,服裝店裏看店的說:“秀麗姐上濟南看貨去了。”高勝美說:“好了,別自己嚇自己了,不會有事的。”
廣玳從林城回來,到家時,天快黑了,進家來,有點心慌,弄點水喝了,又泡一塊幹巴饅頭吃了,看看桌子上放著的幾個藥瓶子,心想,吃這些藥,花秀麗一些錢,也治不好病,聽人說,這種病,花再多錢,也治不好,不“狂氣”了,不讓秀麗再花冤枉錢了,自己也受罪受夠了,到這樣了,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有啥意思,不硬撐了,倆眼一合,啥也不知道了,多素淨。她抬頭看一眼大桌子上擺著的鄭玉民的牌位,跟他說:“你個冤家玩意兒,早早地撇下我走了,我也活夠了,去攆你了。”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把屋門虛掩上,從床底下拿出早先剩下的小半瓶棉花藥,對著瓶口,咕嘟咕嘟喝了,一頭栽倒在床上……
又過了一天,桂枝不發燒了,來看廣玳,推開大門,就喊:“玉民嫂子,我兩天沒來,想我了吧?”屋裏沒動靜,桂枝心想,大白天,怎麽還睡了,幾步進了堂屋,又進裏間屋,見廣玳歪斜著躺在床上,嘴角淌著白沫,皺得核桃皮一樣的老臉,變了色,一摸,冰涼,桂枝嚇壞了,拔腿就跑……
廣玳從林城回來,廣坪和如蘭來看她,見她在兒子家享這幾年“福”,老相多了,頭發全白了,還因為洗衣粉的事,變得迷迷瞪瞪,魔魔道道,兩人很難受,如蘭說:“咱這個姐,一輩子那麽苦,好歹供兒子上出學來,又弄成這樣,想想打心裏淒慘得慌。”廣坪說:“常福找了高家閨女,我就尋思姐這兒白拉巴了,你想想,她能看得起老農民婆婆?”廣坪接到報喪帖,疼得碰頭,說:“咱這苦命的姐姐,得啥憂鬱症,這病死不了人啊,怎麽說死就死了?”村裏人傳著,廣玳是喝棉花藥死的。廣坪一家又難過又生氣,在外地挖煤的小河來家了,說:“俺姑是讓高勝美個私孩子娘們和常福個混蛋玩意兒給治作死的,不能讓他們,俺姑不能白死,得好生教訓教訓這兩口子,要不然,人家的笑話咱河灣張家人沒種。”邊說話邊不停地咳嗽,如蘭問:“小河,怎麽老咳嗽?”小河說:“可能是風嗆著了,沒事兒。”廣坪說:“怎麽,小河,你還要去鬧喪局?”如蘭說:“小祖宗,你可不能惹事。”小河不吭聲,小芳說:“這事原是氣人,不過俺姑已經死了,鬧也沒用,小河,你得聽老的的。”小河答應著,氣哼哼地走了。
廣玳的喪事辦得十分隆重,青山縣、林城的不少機關單位,公司廠礦都派人來送花圈,挽帳和“人情”錢,賬桌子三路架子忙不迭,這些人跟親戚們不一樣,都是匆匆來到,先在賬桌子上登記,交錢,後到靈棚向逝者鞠躬,再去鄭常福和高勝美那裏握手慰問,說,還有別的事要辦,然後開車走人。人們議論,張廣玳苦一輩子,臨了死得那麽冤,想不到死了,喪局這樣風光。有明白人說,機關單位這些人,是衝著高大書記,還有鄭常福、高勝美來的,是借機會討好,巴結,搞關係的。當官就是好,死老的都能發財。
廣玳娘家兩個兄弟家的人,二紅廟林家,柿子峪的親戚都來了。這天是星期日,幾個在縣城上中學的孩子張廣坪家孫子小磊,孫女小霞,柿子峪李兆基家兒子誌強,閨女誌紅都來了,站在人群裏。
時辰到,就要起靈了,張慶河猛地看見高勝美不知為啥事從女孝眷那邊跑到男孝眷這裏,跟拄著哀杖的常福嘰嘰咕咕,看上去一點不難受,臉上還帶著笑,慶河氣急了,嘴裏低聲罵“這倆不孝的玩意兒”,猛地跑到他們兩人跟前,先咳嗽幾聲,抬起頭,哭咧咧地罵道:“鄭常福,高勝美,這是啥時候?你倆幹什麽?你倆混賬東西,俺姑怎麽死的?你們跟俺姑賠罪!”張慶河正嚷著,一起來發喪的張家近門的幾個青年也衝過去,喊道:“揍這倆混賬玩意兒!”張廣坪和如蘭急忙過去凶他們,拽他們,小濤膽小,低了頭,窩在能能跟前,嘟囔道:“俺河哥他們這是幹啥?”能能說:“你帶姑死的冤,他們有氣。你少說話。”柿子峪的誌強戴著近視眼鏡,手拿本書在看,聽見慶河叫嚷,抬起頭,愣愣地問:“幹嘛呢,怎麽還鬧起來了?”他妹妹誌紅小臉通紅,眼裏淚汪汪的,說:“哥,真佩服你,你都多大了,光知道捧書本子念,還懂啥?鄭常福兩口子瞎白大學畢業,當國家幹部,不孝順老的,你看剛才啥樣子,像死老的的嗎?就該弄他們。”誌強說:“你管我多大幹麽?你小妮子不懂,我捧書本念,就是為了逃脫帶姑這種人的命運。”說完,又低了頭看書。誌紅氣得哼哼的,試試乎乎想過去給慶河他們幫腔,被淑嫻拽住,說:“咱是親戚,你小妮子家,別胡鬧。”那邊張慶河還在喊呼,鄭常福和高勝美嚇得打哆嗦,低了頭不敢出聲,在遠處站著的高西華氣得臉煞白,嘴唇哆嗦著,罵道:“什麽混賬東西?怎麽還攪喪局?”轉頭對身邊的秘書說:“還愣著幹什麽?打電話叫110!”不過十幾分鍾,警車開到了,把還掙歪著不肯罷休的慶河跟兩個本門弟兄,硬拖著弄上了警車。小芳哭著喊“小河”,如蘭差點暈倒,廣坪忙扶她坐下,過了好一會,慢慢緩過來,不住念叨:“不知人家怎麽治把小河他們哩。”廣坪說:“不管怎樣,得把咱姐送走再說。小河忒胡鬧了,盡人家發落吧。”
這邊喪事完了,那邊張慶河跟兩個本門弟兄被行政拘留了七天。村裏人議論,頭幾年,小芳上訪讓高書記給拘留了,這回小河鬧喪局又讓這高書記給辦了,張家這門親戚真“不賴”。李老七說:“這姓高的不是東西,這得說是正兒八經的親戚,一點麵子也不給。”張廣坪說:“人家是大官兒,咱是個破農民,壓根兒沒拿咱當親戚。”
1.血血蜇蜇,皮破出血,皮肉被蜇都很疼,用以形容對人特別特別疼愛。2.團圓媳婦兒,即童養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