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壘,發大塊文章。矚望前塵,再現不堪回首的暮年圖景,告訴世人,曆史不應忘記,更不應抹煞。
正文

蒼生第五十章(1,2,3,4,5)

(2024-05-15 07:50:36)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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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上,李老七和莊鄉們一起在劉青田家喝完酒,張廣坪家老二慶水送他回家,一路上歪歪杠杠,嘴上還說,小水,你不用送我,我沒點兒事。慶水說,俺娘覺得你上歲數了,喝點子酒,不放心。李老七說,今晚這點酒,撂不倒我,心裏不是味兒,酒不醉人人自醉。兩人到了李家大門口,李老七摸摸索索開開門鎖,說,好了,慶水,我到家了,天晚了,不讓你家來了,回家給你娘交差吧。張慶水走了,李老七插上大門,隨手拉亮院裏電燈,大黑狗跑來偎乎,李老七叱道:“回自己窩趴著去,沒看我煩著哩,沒閑心搭理你,一霎給你弄食兒。”大黑狗調拉調拉尾巴,乖乖回自己窩,李老七關上雞窩門,回頭給狗拌了食兒,端給它,一邊弄著,覺得胃口反蹬,剛想進堂屋,撐不住了,就在門台子旁邊“哇哇”噦了,噦得厲害,像要把肚腸都吐出來似的,好歹不噦了,李老七喘著粗氣,弄水漱了嘴,進堂屋,一頭栽到鋪上,心想,今晚喝的不算多,還是瓶裝的好酒,不是村裏人常喝的縣酒廠那種喝了上頭的地瓜幹子酒,吐酒這麽厲害,心裏不痛快才這樣。劉青田要走了,不是上近處,是上千裏外的北京,不是上哪出發,很快就回來,是上閨女家去,長待,李老七和莊鄉們都十分不舍。他們這夥子,或不識字,或識幾個字,都“就糊塗喝了”,對世間紛紛擾擾的這事那事,特別是關係公家“王法”的事,多半弄不明白,公家人給他們“傳達”,這耳朵聽,那耳朵冒,睡一覺差不離都忘了。記住一點,也像吃夾生飯,坷拉半塊,似懂非懂。高牆深院樓堂瓦舍裏邊,這“局”那“辦”啥“委”,他們覺得像迷魂陣,找不清。那些地方,他們一般不會去,遇到啥事,被指點找啥部門,哪個領導,衙門口難進,進去了,走路打軟腿,話說不圓全。吃了虧,找不著地方講理,多半伸伸脖子咽了算完。如果社會是個大家庭,他們很像晚娘的孩子,沒人真心拿他們當回事兒。廣播電視上老說他們當家作主,說啥啥依靠他們,他們聽得耳朵眼子結繭了,他們知道那是說著好聽的。讓他們交錢交糧或出力的時候,開大會湊人數的時候,才用得著他們。他們信“朝裏有人好做官”,衙門裏有人好辦事,想辦成啥事,得找關係,托人,“走後門”,他們多數人覺得這很正常,千年百代都這樣。如果上頭有自己能說上話的人,他們覺得是個依靠,倒不一定真能幫上忙,難得有個底實人,能給說個靠實的話,就心裏寬亮不少。劉青田,在李老七們的心裏,就是這樣的人。劉青田這人本分,當了官兒,在莊鄉跟前,不拿大,說話不打官腔,有麽說麽,隻要有可能,能幫就幫你,幫不了,是沒法兒,但不會害你。他當區長,公社社長書記的時候,鄉親們覺得他是個依靠,後來,他吃不開,調到不撐勁的部門去了,大家有想不開的事,還是去找他啦啦,遇著難處,讓他幫忙,他能幫的給幫,幫不了,也沒怪意。可如今,他走了,對他們來說,那麽大個縣城,不知道多少大官兒小官兒,再沒個能說上話的。這劉青田早不走,晚不走,正趕上村子拆遷,莊鄉們要倒黴的時候,走了,遇到那些黃子欺你,訛你,哄弄你,你想找個明白上頭政策的人商量商量,都沒處找去了。張廣培是個明白人,可他是當老師的,跟政府機關的人隔行如隔山,隻能給講講政策,別的忙幫不上。李老七覺得眼前的天黑了一大片。他是村裏出名的“墜爺”,說白了,就是跟吳家弟兄頂著的“反對派”,鬥了多少回合,也輸了多少回合,人家總是在上風頭兒上。眼看來到跟前的這新回合,莊鄉們要被連根刨,連窩端了,李老七斷定不會有好果子吃,人家是官牌兒的,後台硬,莊鄉們就像人家手裏的泥巴,想咋捏就咋捏,莊鄉們隻能?著,盡人家擺弄。李老七越尋思越難過,趴到桌子上哭了起來。

2

吳家利的公司要在河灣村征地拆遷建畜牧場,全村家家戶戶都知道了,不知道怎樣搗鼓,人們安不住位兒了,提心吊膽地等著。麥季到了,村裏年輕的差不多都在外頭打工,各家各戶老頭老太,老婆孩子齊出動,沒黑沒白,搶著收麥子,麥子強(讀強)強割完,運到場裏正翻曬,金利公司畜牧公司工程指揮部及青山縣城關鎮拆遷辦公室,一大幫人,嗚嗚央央,開進河灣村,在村兩委辦公室掛出大牌子,正式開張了。村裏人喳咕,這些黃子真積極,這邊正忙著過麥,他們等不迭,急趕急來到了,他們是趁咱剛割了麥子,不等你種上棒子,就把地征了,精著哩。那是 啊,無利不起早,人家要掙大錢哩,咱可毀了。毀就毀唄,老百姓有啥本事,撅起腚,?挨吧。

工程指揮部掛牌兩天後,晚上,在村兩委院子裏召開村民大會,各人種地以後,很少開這種大會了,村民們覺得新鮮,又知道是征地拆遷的會,家家戶戶都來了。大家嘰嘰嚷嚷一陣,吳家利穿著花格子西服,脖子裏紮著個花裏胡哨的布帶子,下頭尖尖的,在胸前掛搭著,大背頭鋥明剔亮,裝模作樣地咳兩聲,像大人物頭子似的,對著麥克風,尖聲說:“河灣村的兄弟爺們,姊妹妹娘們兒,全體村民同誌們,朋友們,我吳家利因為公司業務繁忙,很長時間沒回村了,學馮鞏那話,想死大家了。上來跟大家報告個好消息,縣委和城關鎮黨委決定,河灣社區(1)和金利集團畜牧公司共同組建黨委,由我擔任書記,縣委縣府決定金利集團畜牧公司在咱村興建,往後,咱就一個鍋裏摸勺子,是一家人了。我百忙之中,也會盡量抽時間回村安排工作,往後咱們見麵的機會就多了。現在,金利集團畜牧公司工程指揮部和拆遷辦已經掛牌成立,正式開展工作了,今天是第一個大會,會議很重要,希望大家抱認真積極的態度,開好這個會。現在,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中共青山縣委常委兼城關鎮黨委唐書記給我們做指示。”這唐書記細高個兒,頭發油光光的,白白生生,戴著金邊眼鏡,穿淺灰色西服,白襯衣,脖子裏也纏著暗紅色的帶帶子,李老七跟坐一塊兒的梁仲木嘁喳,看見了嗎,現在,人家這些人一個個穿戴闊氣著哩,不是當年講艱苦樸素,不脫離群眾那一套了,梁仲木說,是不假,我就納悶,他們脖子裏係個花布條子,做麽使的,李老七說,你不明白,我聽憨子說,那叫領帶,穿西服都得係那玩意兒,憨子還說,現在,是凡當官兒的,到場兒上,都時興穿西服,這叫跟潮流,說明思想解放,改革精神強,梁仲木說,不得了,這裏頭道道不少,就跟文革那會兒,造反派都穿舊軍裝似的,……唐書記開講了,他說,今天,是河灣村曆史上有重大意義的日子,從現在開始,河灣村的曆史掀開了新的一頁,縣委縣府決定把金利集團建成牧工商一體的大型龍頭企業,並決定,在河灣村建設金利集團畜牧公司,是青山縣改革開放發展經濟的開創性舉措,具有重大的現實意義和不可估量的曆史意義,對你們河灣村來說,更是如此,你們村的曆史,揭開了新篇章,你們的帶頭人吳家利同誌是青山縣改革大潮中湧現出來的傑出的企業家,對全縣的經濟發展做出了卓越的貢獻,現在,在他帶領下,金利集團又邁向一個新的台階,吳家利同誌是一手托兩家,他是金利集團的老板,你們中不少人會跟他打工,他是你們的老板,他同時還是黨委書記,是你們的帶頭人,你們必須無條件地服從吳家利同誌的領導。目前,擺在麵前的第一項工作,就是征地和拆遷,大家要端正態度,顧全大局,按照上級要求,積極配合,抓緊完成征地拆遷,確保工程早日開工。唐書記講完,就回縣城開常委會了,接著吳家利請鎮黨委副書記兼鎮長朱震講話,這朱鎮長短粗個兒,赤紅臉子,鼻尖一堆紅疙瘩,眼睛也紅紅的,總像沒醒酒似的,上台來,大聲大氣,口氣很大,自報家門說:“你們吳書記忘了說了,在咱這裏,我是工程指揮部的總指揮,就像打仗,是前線指揮員。對剛才唐書記的指示,我們必須深刻領會,認真照辦。我再具體說說。我來河灣村參加會,發現咱村不少人愁眉苦臉,好像大難臨頭一樣,我說,你們想錯了。我告訴你們,在你們河灣村征地拆遷建公司,是你們村的大喜事,畜牧場建起來,村民可以進場打工,房屋拆遷,改善居住條件,村民的生活會大大改善,我可以不誇張地說,你們交好運了,你們攤上吳家利同誌這樣的莊鄉,做你們的領導,當你們的老板,是八輩子的福氣,吳老板是你們的救星,你們要懂得感恩。”朱鎮長說得帶勁,唾沫星子噴出老遠,李老七越聽越不順耳,心裏暗罵:“這他娘的胡唚些什麽屁話”,忍不住大聲說:“朱鎮長,我怎麽聽你這話說的不是這麽著,都說毛主席,共產黨是大救星,怎麽到你這裏,俺河灣村又出個大救星?俺一個村的,誰不知道誰。”朱鎮長讓李老七嗆了個愣怔,忙說:“我……我是打個比方,反正在咱村建廠對大家有利,這總沒錯吧?”李老七說:“你說有好處,我不跟你抬杠。是不是真有好處,那還得看。”梁仲木說:“好處在哪裏,鏡裏照著哩,眼前的事,種一輩子的地,種不成了,幾百年的老村連根拔了,自己的家連窩端了,想到這個,跟摘了心去似的,上級領導,你們尋思是玩兒的事,莊戶人心裏苦死了……”梁紅星站起來,說:“進場幹活兒這一節,那得兩說著,看給的工錢福利咋樣,當下這年月,哪裏找不著活兒幹?俺也不覺著誰給活兒幹就得感誰的恩,俺憑的是勞力,他雇俺是為掙錢,誰也不欠誰情。”村民們嘰嘰歪歪一陣,朱鎮長說:“剛才唐書記講了,我又說了一些,大家夥兒一定要提高認識,端正態度,積極配合,團結一心,圓滿完成縣委縣府交給的光榮任務。”李老七說:“你們當領導的啥時候布置的,沒有不是‘光榮任務’的,咱就別玩兒這虛圈套,片兒湯(2)了,我就問一句話,你們這事,能不能不在河灣村弄,另換個地兒,既是這樣的大好事兒,指準有歡迎的,或是退一步,你們高抬貴手,就在俺河灣建,可是隻征地,不挪村,行不?”梁仲木說:“對,就七哥這話,你們這事兒,還有商量嗎?”林老四,梁紅星……男男女女七嘴八舌,嘰歪起來,“對,挪地方,上外莊兒吧”,“不挪村行不?”“你們行行好,別扒俺屋了”……會台上吳家利氣得臉鐵青,嘴頭子哆嗦,滑皮在一邊站著,急得跺腳,小聲說:“咱村這些搗亂分子,有墜蛋帶著頭兒,能不攪和嗎?就跟他們來硬的。”吳家利皺著眉頭,強作深沉地說:“沉著氣,這事是政府行為,咱不急著出頭,上來就弄頂了,對企業不利。讓朱鎮長表態。”吳家利跟朱鎮長嘰咕幾句,朱鎮長大聲喊道:“村民同誌們,我再次鄭重地跟大家講清楚,把話撂到這裏,砸實了,在河灣村成立金利畜牧公司,建場,征地,遷村,是縣鎮兩級黨委的決定,建設規劃已經經過市有關部門批準,有紅頭文件,受法律保護,任何人無權改變,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大家不要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跟你們明交代,這是政治任務,必須無條件完成。”李老七站起來,說:“那還費什麽話,你們不征求意見,下命令,俺還有啥說的。”張慶河忿哧忿哧地喘著粗氣說:“你們來惡牌兒的,牛不喝水強摁頭,那你們就把水倒槽子裏,捏鼻子灌唄。”會台上挨著滑皮坐著的孫二虎忍不住,站起來,牛魔王似的,大聲喊道:“這事兒,沒得嘰歪,拆遷的事兒多了,沒見哪裏嘰歪一陣不弄了的,你通也得通,不通也得通,剛才這哥們兒說的是氣話,可就這話,這水好喝難喝,都得捏著鼻子喝下去。”李老七“騰”地站起來,指著孫二虎,叱道:“我剛才就納悶,這孫二虎人五人六的坐台上,是打啥家什兒的,我問你,你哪個槽上的,跑來挿嘴?”滑皮應聲道:“李老七,你不要說話這麽難聽,孫二虎同誌是工程指揮部聘請的拆遷公司的老總,指揮部成員。”李老七說:“好,實在是好,魚找魚,蝦找蝦,你們自來是一夥兒的。孫二虎那些年當工作隊搞反瞞產,文革是造反司令,在河灣禍害社員,如今搖身一變,又是你們的幹將,鄉親們,咱還有啥說的?”說完,歪歪杠杠氣哼哼地走了,劉如蘭站起來,說:“你們這些領導,無怪七叔有氣,俺一看這陣勢,心裏拔涼,盡著你們吧。咱也別開這會,聽著氣人了,走吧。”說完,喊了慶河,跟能能還有一幫老嫲嫲,老娘們齊搭乎地站起來,拍打拍打腚,走了,人們紛紛站起來往外走,吳家利在後頭喊道:“明晚繼續開會,講解征地政策法規和房屋拆遷安置方案。”

第二天的會上,鎮土地管理所喬所長,一個臉長得像酸棗核的小半乎老頭兒,宣布征用土地的範圍,地塊兒和補償標準,還沒講完,村民們就嘰歪起來,“好好的正種著的地,說收就收了,不讓種了,給這一屌頭子錢,花了就沒了,以後指望麽?”“指望麽?他管你指望麽,你喝風倒沫兒,活該!”“真是坑死人不償命啊。”……李老七站起來,一字一板地說:“你們這些當官兒的,別怨村民不聽嚷嚷,你們不尋思尋思,莊稼人就指望這下子地,沒了這點兒地,屌蛋精光。是不假,現在,農村人能出去打工了,咱就不說,在外頭受那些難為,吃那點子苦,也別說舍家裏的老的和孩子那個可憐,誰讓你出去來,誰讓你是農民來,活該,可他們到底是農民工,在哪幹,都不是固定的,不像吃公家飯的,老了能退休,這些人找不著活兒了,或是上年紀,幹不動了,還得回來在地裏刨食兒吃,地給弄沒了,就這點兒老本兒丟了,你們給一虱子眼補償,就完事兒了,這些人老了,病了,找誰去?再說了,全縣誰不知道,俺河灣村出名的好地方,地好,靠清水河,引水容易,打井,精淺就見水,旱澇保收,種青菜,果木子,離縣城近,賣也方便,你們給補償,考慮這些事嗎?你們也忒欺量人了。我把話放這裏,說到底,這征地,就是你們公家出錢買俺的地,你們出的這個價錢忒低,硬壓著強買,沒門兒。”朱鎮長鼻子尖更紅了,強壓著火氣,說:“你這個老同誌,我知道你是烈屬,說輕說重咱能擔待,可是,你剛才說的話,有毛病,我得給你,也給鄉親們說清楚,咱現在辦的,不是買地,是國家征用土地,隻要國家建設需要,政府有權征用任何單位和個人使用的土地,政府給的錢是補償,不是買地的價款。”李老七梗梗著脖子說:“合著俺自己的地,自己不當家,你們想弄走就弄走,多少給幾個錢,俺不能還價,是這意思不,那你們還開會做麽,大喇叭喊唬兩嗓子,通知一聲不就結了嗎?”朱鎮長耐著性子,說:“也不能這麽說,黨和政府還是要考慮群眾利益,征求群眾意見,做好思想工作,合情合理合規地處理問題。”李老七說:“那我就問一句話,這征地補償,特別是給農戶的錢,還有得商量嗎?”梁仲木,梁紅星,柱子,張慶河,張慶水,一大些人嚷嚷,“對,能給加錢不?”“老百姓苦死了”,“沒責任田了,往後指著麽活?”林老四、張慶水……好幾個人七嘴八舌地問,俺地裏現種著這瓜那瓜這菜那菜,都給毀把了,包賠損失嗎?朱鎮長說:“補償費,原則上按標準執行,不過我們會考慮大家的要求,適當照顧,會後,我們要研究,也要給上邊請示。同樣的地塊兒,種植的作物不同,對當季損失,會執行不同的補償標準。”幾天以後,指揮部通知村民,經過他們向縣領導懇求,縣府同意適當提高補償標準,村民們心裏還是“凹軸(3)”,但知道再爭也白搭,指揮部和村裏幹部上門催逼,各家前前後後在政府和河灣村的征地補償協議上簽字,按了手印。

協議簽罷,指揮部大喇叭通知,凡劃定的征用地塊,收了小麥,不準再種秋季作物,種植其它作物的,限三天之內全部處理幹淨,過期不處理,施工機械進場,造成損失,自己負責。幾十戶地裏長著瓜菜的村民急得哇哇叫,集合起來去指揮部要求,要求寬限,讓他們收這季子瓜菜,朱鎮長臉色鐵青,鼻子尖通紅,巴掌朝桌子上一拍,說:“你們各家各戶都在協議上簽字,按手印了,又來節外生枝,跟你們說,這絕對不可以,不要說一季,一天,一小時也不行!”村民們見鎮上大官兒發了脾氣,嚇得不敢吱聲了,低頭耷拉腦走了,鮑華說:“了不得了,得寸進尺。”孫二虎說:“對這些黃子,就是不能軟了,你越軟,他們越‘洋洋’,屬牛的,不打不拉屎。”吳家利說:“你們都不要亂講話,哄弄著把事辦成,辦利索,爭取工程按計劃開建,頂要緊。”朱鎮長說:“聽吳老板這話,多高的水平。孫二虎,你少撂半吊子腔,幫倒忙。”

3

種瓜菜的戶家,慌忙上地裏收拾。頭年,慶水媳婦小貞見村裏有人種西瓜掙了不少錢,老嘟念,我在娘家種過西瓜,咱也種吧,張慶水說,種西瓜,忒費工夫,我收廢品,天頂天往外跑,你自己在家,家裏坡裏兩頭忙,還得伺候孩子,再種上西瓜,不把你累死,小貞說,咱孩子多,不能出去打工,靠你收廢品,能掙多少錢?你不想想,孩子出去上學,咱拿麽供?你別擋著,我想好了,一定得種西瓜。你別擔心我,累,是咱的命,放心,累不死我。張慶水說,種西瓜,連種子,塑料薄膜,加化肥,得不少錢哩,小貞說,不搭本,怎麽求利?別二思了,種吧。張慶水強不過小貞,這年開春把自家的責任田全種上了西瓜,在地頭搭了看瓜地的窩棚,小貞除了伺候孩子,天明到天黑,長到瓜地裏,累得小臉窄成一條綹,張慶水看著心疼,說,跟喝蜜似的,非種西瓜,你看你瘦成啥樣了,劉如蘭暗地跟慶水說:“小貞過日子‘企’,別嫌她,你出去緊著跑,早來家,幫幫她,瓜還不知道在哪裏哩,可別把她先累趴下了。”他們哪想到會攤上拆遷。劉如蘭為拆遷從縣城來家,好賴吃幾口飯,喊了慶河上南坡,奔小貞瓜地,一大片油綠的西瓜秧,小蒲團似的西瓜葉讓日頭照得閃著亮兒,劉如蘭和慶河來到跟前,慶水和小貞正忙著拆窩棚,見娘和哥來了,慶水說,娘,你不說坐趕集的排車回縣城嗎?咋又跑這來?瓜是白瞎了,就把窩棚拆家走。小貞眼裏含著淚,說:“娘,哥,您又跑來。娘,你跟俺哥,光小霞就夠操心的了,不用再掛掛著俺,俺沒事兒……”說著竟抽泣起來,慶河忙幫慶水拆窩棚,小貞拽著娘的手,看跟前的瓜地,西瓜秧爬滿地,圓圓的西瓜葉又大又肥,瓜秧上開著數不清的花,在日頭下黃得耀眼,不少花蔫了,長出了圓悠悠的小西瓜,小貞說:“這一片兒一些種西瓜的,咱是最好的,俺嬸子她親家,林老四叔是種瓜的行家,常不常地過來看,一個勁誇,說,這瓜,一畝地能見四千斤,說,侄媳婦,你跟慶水得發個好財。誰想到弄個空歡喜,白忙活,費力氣不說,連種子,加化肥,農藥,還有水錢,全白扔了,娘,這些日子,我走著坐著,心裏就是這事,想起來,一身虛汗,心咯吱咯吱的疼,我跟慶水說多回了,哥身體不好,小霞長不好的病,爹連命都搭上了,俺自己顧摟自己,幫補不了,尋思賣瓜掙了錢,幫幫娘,哪想到……”劉如蘭說:“小貞,娘知道你倆孩子多,花項大。也別光難受了,攤著了,沒辦法,小水天天往外跑,家裏全指著你哩。”娘倆正說著,聽見西邊有個男爺們嗷天嗚地地罵呱,有個娘們兒哭,小貞說:“我聽著是林四叔跟四嬸子鬧架哩。”劉如蘭說:“這林老四脾氣倔,西瓜毀了,沒處發惡氣,跟老婆鬧轟。我過去看看。”

 

林老四瓜地頭上,一個窩棚拆了個半半落落,林老四光著膀子,忙著拆窩棚上的木棒,他正解一個捆木棒的繩套,讓他老婆架著木棒,木棒太沉,他老婆小幹巴老嫲嫲架了一霎兒,手脖子酸得撐不住了,木棒滑落下來,林老四過來,一腳把她踹倒在地上,一邊罵:“私孩子娘們兒,你有什麽屌雞巴用?”小幹巴老嫲嫲不敢吱聲,慌著要爬起來,劉如蘭見了,忙緊跑到跟前,把林老四家裏的拽起來,一邊說:“四兄弟,你這是做麽?你不怕把弟妹傷著?”李老七推著裝了半車青蔥的小推車,“擦都擦都”地走過來,還沒到瓜地跟前,就咋呼道:“我來收地裏一點蔥,老遠聽見老四罵人。老四,你又發驢熊?你不看看,你家裏的那巴巴人,你叫她怎著?本來就沒力氣,怕你發脾氣,嚇得哆哆嗦嗦,不更不中用了?”林老四放下手裏木棒,跟李老七和劉如蘭招呼,說:“說麽哎,不是讓這西瓜疼得心焦嗎?”李老七說:“心焦?誰不心焦?心焦也不能朝老婆發惡氣。”劉如蘭說:“七叔說的對,他四嬸子一輩子懦巴,跟著你不易,老夫老妻了,人家說兩口子三十不打,四十不罵,你多大歲數了,還這樣?”林老四說:“怨我了,心裏有氣,沒攏住火。”李老七說:“肚子裏有氣,有本事找當官兒的鬧去。”林老四說:“咱哪敢啊?”李老七說:“不敢,就?著挨,別折磨自家人,弄出毛病來,不更倒黴?”林老四家裏的在一旁合合撒撒站著,聽著聽著,嘴唇哆嗦著想說話,還沒說出口,突然跌倒了,伸開兩條腿,拍打著膝蓋,哭起來,嘴裏嘶喊著:“老天爺,你咋不睜眼哎?不要人活了啊?”劉如蘭蹲下勸她,林老四在一邊轉圈兒,李老七說:“老四,改改脾氣吧,不是小年紀了。”

李老七推起小推車疙疙瘩瘩地朝村裏走了,一路上,不少戶在自家地裏忙活著,收青菜的,拆窩棚的,卷塑料薄膜的,老爺們罵罵咧咧,娘們兒家哭哭啼啼,小孩子吱吱哇哇,李老七聽著,心裏不是味兒,不覺竟湧出淚來,暗想,人老了,眼眶子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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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地手續辦完,北坡那邊建築隊伍開進新村工地,扯上電,在清水河安了水泵用塑膠管子往工地抽水,汽車,工程車來往穿梭,工地黑白不停,熱火朝天。村民們咋舌,感歎,真厲害,咱蓋個屋,費吭哧了,看人家,跟吹法氣兒似的,一天一個樣兒,看樣不出半年,這一大片房子,連水泥路全能建完。這邊指揮部公布了房屋拆遷補償安置方案:村民現有住房全部拆除,按原住房麵積並考慮家庭人口分配新建排房,中等戶,舊房置換新房,舊房麵積小於中等戶的,交差價款,大於中等戶的,給現金補償。村民聽了這方案,中等戶當中,住老房子的,暗自高興,新蓋了房子的,心裏凹軸,後悔蓋新屋,白花冤枉錢了,提出新屋舊屋一樣辦,不合理,要求補償,指揮部不應口,爭了一陣,就不爭了,舊屋小的,不肯交差價款,說,俺房子小,可好好的住著,是你們讓俺搬家,憑啥讓俺交錢?俺上哪弄錢,有錢不早就蓋大房子了?經指揮部研究,答複是,金利集團代交差價款,村民明白,這樣說,還不就是哄弄人的。房子大的戶,家家反對,同意去住排房,但嫌補償標準低,這當中李老七提出不住排房,要求按自己原宅院麵積在北坡劃給宅基地,按應分排房造價加上提高後的補償數給補償款,自己按老屋原貌拆舊房建新房。指揮部和拆遷辦的人上門做工作,嚇唬,哄弄,還想出邪蠱點子,凡家裏有人在公家幹的,給他們任務,回家動員,家裏有學生的,讓學生回家動員爹娘,說,學校裏說的,對抗拆遷,是對抗改革開放,這種農戶家的學生,不能入團,不能評三好學生,不能當學生幹部,操行評語給“差評”,影響升學,學生苦苦要求,老的不答應,就哭。沒辦法,多數人家舉手投降了。幾天過後,全村就剩下西頭一家軍屬,林老四和兩外兩家,東頭李老七、張慶水、梁紅星三家硬扛著。西頭那家軍屬,指揮部讓縣武裝部找了那軍官的部隊領導,軍官專門來家一趟,做爹娘的“工作”,前不久,這家老的給軍官兒子說了個對象,他沒相中,正鬧別扭,這回來家,為了說服爹娘,應了親事,爹娘在拆遷協議上簽了字。村裏人議論,公家弄老百姓,真是有辦法,讓你玩八個眼的猴,他總能讓你乖乖服降,老百姓管怎著鬥不過官家。

張廣坪家院子大,房子多,慶河覺得自己身體不好,小霞治病正在恢複期,爹沒了,娘那麽大年紀,一家人都生不得氣,跟娘商量了,給村裏說,張家同意拆遷。張慶河簽字前,跟慶水說了,慶水說:“你可以簽,我的屋新,拆遷補償,盤子喝水一漫著來,忒吃虧,我跟小貞商量了,就不答應,非讓他們以質論價,不答應,就不簽字。”慶河說:“頂就頂吧,就怕頂半天,白惹氣。”慶水說:“那也得頂,不然太憋屈了。”小貞說:“就不能讓他們,不答應,死給他們看。”慶河說:“小貞,你別嚇唬哥。”慶水兩口子一直死死地頂著,他們的大閨女小婕上中學了,從學校回來,和妹妹一起求爹娘聽上級的,快簽字。小貞說,他們讓孩子摻和這事,是喪良心,大人的事,小孩子不用管,我看誰能把你們趕家來?小婕哭著回了學校。兩天後,半晌午,小婕騎著自行車帶著奶奶來家了,小貞偷偷跟慶水說:“小婕這妮子有辦法,搬救兵來了。”見娘進大門,兩人忙迎上去,小貞說:“娘,你怎麽回來了?”慶水呲嗒小婕:“你這妮子,找你奶奶幹嘛?”劉如蘭說:“我耳朵不聾,你倆的話我都聽見了。人家學校裏不讓小婕上課了,哭著去找我,我讓她騎車帶我回來的。你兩人,聽娘的,別不知道哪頭輕哪頭沉了,你問人家要補償錢,人家就不給,你頂得過人家?誤了孩子的學習,是一輩子的事,你倆當農民沒當夠,還叫小婕她姊妹倆接著當?別強了,胳膊擰不過大腿,身子掉井裏,耳朵掛不住,盡人家禍害吧,你爹跟人家頂了一輩子,你哥也學樣,哪個得一點兒好來?計劃生育挨哪麽苦,忘了?快點兒服降,隨大溜上船。”慶水說:“太冤枉了。”小貞說:“這些日子,我走著坐著,就想兩回蓋屋,爹吃的那苦,娘,哥出的那力,一下給拆了,?著吃這虧,覺得太冤了……”說著就哭了,劉如蘭也掉了淚,小婕偎娘跟前,嗚嗚哭,劉如蘭說:“哪家不疼得慌?不是沒辦法嗎?雞蛋碰石頭,咱碰不過人家啊。好了,啥話不說,慶水你快跟人家說去,咱通了,讓他們給學校裏說,別難為孩子了。”

張慶水家“投降”後,全村就剩下西頭林老四和另外兩家,東頭李老七,梁紅星兩家,一共五戶頂著不簽字,死死地把守著自己的家。簽了拆遷協議的戶,領了周轉期租房費,到鄰村投親靠友或租房,按指揮部要求,很快都搬了家。劉如蘭讓慶河、慶水把二旺叔家的東西也給搬出來找地方存放好,交代慶水給紅蓮嬸子寫信。孫二虎的拆遷公司轟隆隆開著推土機,挖掘機進了村,像餓虎撲食,撕裂著,吞噬著一座座騰空了的房子,塵土屋草漫天飛,土坯塊,破磚爛瓦滿地滾,戶家急急慌慌,搶出自家的梁棒門窗和囫圇磚瓦,拆遷公司的人嗤笑他們,往後住排房了,弄這些破破爛啥用?朝哪放?幾天功夫,全村的房子差不多都撂倒了,看上去就像剛打完仗的戰場,隻剩五家釘子戶的房子可可憐憐孤零零地豎搭著,在夏天的毒日頭下格外顯眼,到夜裏,黑魆魆的,像幾個怪獸。指揮部給這五戶下了通知,限他們十天之內搬家,否則斷水斷電,再過五天仍抗拒,“依法”強製拆除。指揮部天天派人上門催逼,大喇叭從早到晚不停地喊話,震得人耳朵根子疼,這五家咬著牙硬撐。十天過去了,果真給停了水斷了電,他們從井裏打水,點煤油燈,仍不認輸。

5

李老七一直硬撐著。指揮部天天來人動員說服,好賴話都說了,李老七屬秤砣的,油鹽不進,不鬆口,對他提的要求,指揮部的人說,全村人都搬遷住排房,不能給你破例,李老七說,那吳家為什麽就能劃那一大片宅基地?他們說,吳家三弟兄,加上一個本戶族的孤老太太,宅基地麵積就不小。李老七冷笑道:“你們是真行。俺村裏,徐寡婦刮五風逼死,張廣坪他老嶽,死到水庫庫工地上,瘋子六種西瓜失敗自殺,村裏都把宅基地充公了。怎麽一個姓吳的孤老太的宅基地成吳家弟兄的了。這是什麽理?”他們說:“我們不糾纏這些具體事,總之吳家的宅基地是合規合法的。”李老七又問:“就算吳家的宅基地合法,為什麽他們能建大宅,村民就不行?”指揮部的人說,吳家建房是縣裏特批的,是工作需要,一般村民比不了。李老七說,他吳家利在外頭是大老板,在河灣村是一樣的村民,能給他批,就能給俺這些大把抓的戶批,你們說,不行,那就得拿文件來給俺看看,憑哪一條一樣客兩樣待,合著有權有錢就能特殊?這是什麽混賬理?指揮部的人咕嘟嘴,沒的說。後來指揮部的人跟他說,研究了,考慮到你家房子確實比較好,又是烈屬,可以額外提高補償費標準,李老七說,房子好,多給補償,是天公地道,應當應分,不是情分,但是全村得一樣,單提席,吃小灶,我咽不下去,也別提烈屬,你們要認我是烈屬,到不了這一步,再說,拆遷對的是村民,不管是烈軍屬,還是一般戶,哪怕是勞改犯,也得一個章程,你們別給我灌迷魂湯,我不吃這一套。朱鎮長帶著鎮土地所長小半乎老頭兒還有鮑華來,李老七一樣不給麵子,說:“朱鎮長,你這麽大的幹部,上我的門,我罪過了,擔待不起。你們誰來都一樣,說得在理,來個小兵伢子,我乖乖的,不在理,再大的官兒,哪怕老天爺來,也白搭。吳家能自己蓋,我就能自己蓋,這回我非強到底。你們說不服我,甭想讓我鬆口。”朱鎮長說:“李老哥,現成的排房你不住,非得在北坡按原樣蓋新房,多麻煩,你這麽大歲數了,孩子不在家,何苦來?不怕累壞了?”李老七說:“這個不勞鎮長操心,我累死心甘情願。房子是祖上留下的,不能讓它在我的手裏毀了,我大哥臨走,交代我,小七,哥走了,你孝順娘,看好這個家。我答應他的,不能對不起他。”朱鎮長說:“你哥是我們黨的革命烈士,他在天有靈,一定會顧全大局,支持縣委的決定。”李老七哼一聲,說:“不見準,我哥一定不讚成禍害老百姓。”朱鎮長胖乎乎的的臉變作鐵青色,鼻子尖紅得像櫻桃,冷笑道:“老哥真夠強,我頭回見,服你了。”李老七說:“不敢當。”鮑華忍不住,開口道:“李老七,你也太不識時務了,你也不想想,自己多大能耐,能抗得過政府嗎?”李老七瞪眼道:“你充什麽大不錯的?別看你上高枝兒了,不過是狗腿子,老爺們兒倒背手尿尿不服你。”鮑華臉像豬肝一樣紅,嘴唇哆嗦,嘰歪道:“李老七,你,你……”朱鎮長伸手把鮑華按住,說:“我們回去,老哥再想想,時間不多了,敬酒不吃吃罰酒,不是辦法。”李老七說:“我想一百遍了,沒得再想了,該當吃罰酒,捏鼻子吃唄。”朱鎮長一甩袖子往外走,嘴唇哆嗦著說:“到時候你別後悔,走了。”李老七說:“沒得後悔,走吧,不送。”朱鎮長回到指揮部,說:“名不虛傳,了不得,這老頭子,太難纏了。”鮑華說:“這老家夥仗著是烈屬,倔得很,茅坑的石頭又臭又硬。”孫二虎說:“我看就是慣的,鬼怕惡人,我不信他比鬼還厲害。”

不少年了,李老七一個老頭子孤孤單單地過,兒子憨子讓他去,他在城市住不慣,跟有大學問的,戴著眼鏡,說話細聲細氣的兒媳婦在一起生活,拘板得慌,待不了個把月,就回來了。閨女小荷婆家在西鄉,沒公公了,婆婆身子穰拉,大風能刮倒了,兩個孩子上學,女婿上南方打工,常年不在家,種承包田,伺候老的小的,全靠她,隔盼子來看看,呆不住。這回拆遷,憨子出去考察,臨走來家囑咐他別頂牛,他胡亂答應著,把憨子哄弄走了,閨女小荷來幾趟了,回回勸他別跟人家“癔症”,他說,爹知道該咋辦,你不用管,趕緊回自己家,頭兩天,閨女小荷又來了,進門就哭,說,孩子爸爸在外頭幹活兒,受傷住了院,捎信讓她去,明天就得走,不放心他。李老七連忙問,“客”傷哪裏了,要緊不要緊?小荷說:“傷著腿,不要緊,不能下床,得人伺候。”李老七說,那你趕緊去,別落耽。又說,拆遷了,家沒了,狗不能養了,你待會兒,把它領走。小荷答應著。李老七上裏間屋,拿出一遝錢給小菏,說:“這錢,你拿著,給你婆婆留下花的,下餘的帶上,當盤纏,給客買吃食,讓他快點好。”小荷說:“俺成年不給你個錢,俺哥給你的錢,你留著花。家裏還有錢。他是工傷,廠裏給治。俺不要你的錢。”李老七說:“怎麽還不要我的錢?我是誰?不是你爹嗎?沒你娘了,你日子過得儉撙,爹心裏不好受,多咱給你倆錢,推三阻四的。快接過去,放好了,別讓我硌燥(4)。”小荷眼裏含著淚,接過錢去,說:“這是多少錢?俺哥怎麽給你這老些錢?”李老七說:“不是一回給的,多回攢下的,我做麽花錢?別這事那事的了,快裝起來。”小荷擱好錢,又說:“我不去不行,可就是擔心,俺哥回不來,怕你跟人家鬧,有啥閃失。”李老七說:“沒的價的事,怕什麽?我不是小年紀了,不知道輕重?他們能咋著我?不怕,別二思,快走吧,回去拾掇拾掇快上路,別讓客等得著急。”小荷拿繩子牽了狗,哭咧咧的,一步三回頭地走了,李老七站在大門門台子上,看著閨女走遠,看不見了,回頭關上大門,回屋來,不知怎的,心裏覺得發酸,暗想,閨女,你走了,不知還能見著你爹不?……

小荷走後第二天,指揮部就給停了水,斷了電,李老七上村裏小鋪買了一塑料桶煤油,找出了煤油燈,又找出井繩,水桶,上井裏打水,還吭吭哧哧地費大勁下到地窨子裏,打掃了,準備把冰箱裏的吃食放那裏,一邊嘴裏嘟念,這些壞貨夠狠的,這架勢是要逼死人了,沉住氣,打“持久戰”,跟他們纏。

 

工程指揮部像部隊打仗的前線指揮所,天明到天黑謀劃拿下幾個“釘子戶”,像攻克敵人山頭。給釘子戶停電斷水第二天,林城市計委和縣府領導來河灣村,了解征地拆遷進度,朱鎮長、吳家利陪著,一幫人神氣活現,看了已征地塊,見已經有施工隊伍在撒灰劃線,整平地麵,領導稱讚一番,又看村子拆遷情況,見還有五座房子在一片廢墟中怪模怪樣地矗拉著,市計委一位官相莊嚴的領導說:“哪裏都少不了這種奇觀”,對同來的一個高個兒女幹部說:“勝美,你帶幾個人上西頭,我們去村東頭,會會幾位戶主,聽聽他們啥意見。”朱鎮長陪市計委和縣領導來到李老七大門,朱鎮長在大門外喊道:“李老七,市計委和縣領導來咱村檢查拆遷工作,你出來,領導跟你有話說。”李老七不肯開大門,在院子裏大聲說:“我是小百姓,不敢見大官,我的意見都說了,沒新的。你們使絕法子,停電停水,俺還有啥說的,盡你們吧。”朱鎮長難為情地說:“這戶是烈屬,老頭子,倔得很。咱上下家吧。”一夥人來到梁紅星家,梁紅星正站在大門口瞅著,一夥人來到跟前,朱鎮長說:“梁紅星,市縣領導來咱村檢查工作,你有啥意見,可以當麵說。”又對領導說:“這人叫梁紅星,他爺爺是河灣村第一個黨員,河灣村支部第一任書記,後來一直當書記,直到文革中去世。”市計委領導近前去,伸手想跟梁紅星握手,梁紅星擺手不迭,說:“我手不幹淨,免了。”領導說:“梁同誌是老革命的後代,更應該支持改革開放,發展經濟啊。”梁紅星說:“我是要支持發展經濟,可是沒人支持我,我累死累活,供孩子上學,閨女自殺了。還不等緩過勁來,又趕上拆遷,沒法活啊。”領導沉默片刻,說:“對拆遷,你到底啥意見?”梁紅星說:“啥意見?拆房滅村,斷子絕孫。”說完,回頭氣呼呼地進自己家,“砊哧”插上了大門。領導臉色陰沉,朱鎮長尷尷尬尬地說:“越是自來紅的戶,越難纏,我們再做工作。”高勝美一夥見了林老四,高勝美臉上堆笑,嬌聲說:“大爺,村裏建廠,住新房,大好事呀,你老人家咋還不滿意,啥意見?”林老四瞪高勝美一眼,氣呼呼地說:“女人當家,牆倒屋塌!”說了,就回家,“砊嘡”關了大門。市縣領導回指揮部,指示朱鎮長他們,要敢於碰硬,加大工作力度,“釘子”再牢固,也要拔,哪怕撕破皮,帶出血,也在所不惜。領導下了命令,要求五天之內取得全勝。

吳家利是大老板,蹲不住,隔幾天開車來,到坡裏,村裏轉一圈就走,頭天他陪市縣領導回縣城,第二天,又來了,說:“朱鎮長,市縣領導都誇你有魄力,說有朱鎮長在,拆遷任務一定能如期完成。”朱鎮長說:“吳老板,你別給我戴高帽,這個苦差,我咬牙也得辦好。為了你這廠子,我破老本兒了,你可得心裏有數。”吳家利說:“你?好了,我吳家利一定好好報答,有財咱一塊發。”朱鎮長說:“到時候,你大老板發財,我們來了,賞飯管酒就行。”吳家利說:“那你?好。有個情況,昨天縣裏通知,縣府組織考察團到浙江取經,縣長點名我參加,明天出發,半月回來,這邊拆遷的事兒,就拜托朱鎮長和各位了。”朱鎮長說:“不用你說,我比你還急,縣委辦公室、縣計委項目辦雙調度,天天催。放心走你的,我們保證按市縣領導的要求,五天報捷。”吳家利又暗地囑咐鮑華,偏頭,催緊點,生乎兒地就裂。還說,孫二虎是二杆子,天不怕,地不怕,到時給他鼓鼓勁,許他點兒好處,讓他弄就是。

指揮部天天派人到各個釘子戶門前,用喇叭喊話,限他們哪天前必須放棄對抗,主動搬家撤離,否則指揮部依法實行強製拆除,造成損失自己承擔,到第四天上,幾家還是死頂著,不肯服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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