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桂芹給作棟舅發完喪, 連路都不能走了,是廣坪把她從林家林背回舅姥爺家, 又從舅姥爺家架回自己家的。來到家,李桂芹給公公婆婆磕了頭,婆婆兩眼汪著淚,說:“別這麽周到了,四妮兒,快扶你娘回屋歇著,可遭了罪了。”廣坪攙起娘來,扶她回自己屋,李桂芹一頭栽倒炕上,起不來了。李桂芹本來身子骨就穰,又懷著身孕,這一折騰,就病倒了。就像個惡夢,作棟舅死了,不光死了,還不是好死的,是槍斃的,李桂芹像被摘了心肝,疼死了,頭暈,心口疼的厲害,眾人勸,孩子們哀告,虧得邱先生精心調理,吃了三十多付湯藥,李桂芹才慢慢好起來,孩子總算保住了,過了三四個月,生了個癩瓜似的小妮兒,到底還是落下了病根,以後常不常地就害心口疼。
作棟舅老爺回來那天晚上,張廣垣後半夜去找吳家槐告了密,吳家槐騎了驢上區裏找領導報告了,區裏下了連夜包圍林家,天明抓捕的命令,青山縣一區抓了個“反革命”大官,廣垣和吳家槐特別是廣垣立了功。梁仲山心想,沒尋思張德成家還出了這麽個革命分子,覺悟真是高。杜長英知道李桂芹對她這個叔伯舅的感情很深,小五妮兒偷偷幹這事,也夠狠的。明麵兒上,她也誇他。這幾個幹部還真就給保住密了,對誰也沒漏一個字。廣垣心裏懸乎著,日子多了,見沒人知道這事,暗自慶幸,覺得自己這事辦得好,這步棋走得“高”。不久,廣垣就進了團支部,能能更貼乎他了。剛出事那些天,特別是舅老爺被搶斃了(這是廣垣沒料想到的),他覺得自己這個孽作大了,把娘的、也是他自己的恩人賣了,害死了,後悔也晚了。廣垣見了娘,不敢正眼看她,他見娘難受成那樣子,心裏也暗暗難過,他知道娘是最疼他的,他覺得對不起娘,沒人的時候,他暗地裏罵自己不是東西,不是人玩意兒,狗都不如,可是他很快又勸自己,自古忠孝不能兩全,他張廣垣是團員,他也是沒辦法兒才做了那事。再說為人都得向自己,他不能不考慮自己的前途,不能不 考慮和能能的事,他將來混好了,對爹娘也有好處,他找了能能,爹娘也省心了,這樣想了,也就不那麽難受了。娘剛回來那幾天,他心裏有鬼,每日裏愁眉苦臉,話也少了,娘心裏想,到了時候,小五妮兒也是孝順的,連爹和哥哥也覺得這個五妮兒這一陣子跟變了個人似的,也不很煩他了。日子長了,娘身子骨好了,廣垣就又跟原先一樣,脹脹飽飽,多嘴多舌的了。
(2)
幾個月過去了,作棟舅老爺這事,除了娘心裏沒全放下,也很少有人提道了,廣垣覺得該解決自己的終身大事了。他不能再等了。他拿定主意,要把能能攻下來。
五月裏,一個下雨天,他找娘要了幾萬塊錢,在肉攤買了三斤肉,提著去了能能家, 能能開開大門,見是廣垣,兩隻眼錚亮,臉也紅了,忙領他來家,她娘孫寡婦也十分高興,一是陰天下雨的有人上門送肉,更當緊的是,孫寡婦膝下無子,就這麽一個閨女,模樣兒漂亮,人見人愛,她信“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愁”,她早就看出閨女跟張家二小子很近乎,吳家槐也眼熱她,能能有時候跟他嬉皮笑臉的,孫寡婦知道吳家槐有熱“長毛”的毛病,她怕日子長了,閨女吃他的虧,那吳家槐如今正在時上,可是他自己有老婆孩子,跟一個黃花大閨女勾兒嘎吱的,算什麽事兒?他那蠓蟲子蛋似的點兒官兒,反正不能學那外邊兒的大官兒似的換老婆吧;張德成家二小子長得平頭正臉,臉煞白,跟能能挺般配,再說張家打老輩兒忠厚老實,是本分人家,日子也過得陳實,雖說廣垣有點兒滑滑溜溜,可不像吳家槐那樣二郎八蛋,再說有好爹娘管著,馬不了大花(1)。還有,張家兩個兒子,結了婚,過幾年分了家,閨女的家就是她的家,一個女婿半個兒,她就終身有依靠了。就怕張家不願意,寡婦門前是非多,她孫寡婦名聲不好,她自己心裏跟明鏡兒似的。她年輕守寡,舊社會,婆婆不讓改嫁,沒幾年婆婆自己先死了,撇下她一個人過日子,難不難?村裏的光棍漢跟饞狗不離鍋沿似的,老來哄哄,有的人給你幹活,有的還送東西,誰都是肉體凡胎,又處在年輕,一來二去,能沒個差差點點?她不也守了這些年,把閨女拉巴大了?男人要是好好兒地活著,她也啥事兒沒有。看看左右方邊的寡婦娘們兒有幾個是清白的?立牌坊的那樣的貞節烈女,隻聽說過,沒見過。不都是沒辦法兒嗎?可是,你覺得委屈,人家不認你這個。張德成那家人古板,他和他那個大兒,見了她孫寡婦,帶搭不理,就好像怕沾著似的。張德成他老婆和她兒媳婦如蘭見了倒給說話,有時候還誇能能。無論如何得叫廣垣和能能成了,今兒個這孩子上了門兒了,趁這個機會得讓他倆好好粘糊粘糊,如今是新社會,婚姻講自主,隻要兩個孩子非得願意,張家也沒辦法兒,到了也得依著孩子。
孫寡婦把廣垣讓進堂屋,說:“廣垣輕易不來,好容易來了,就在這裏吃了飯再走,能能,領著你廣垣哥上你屋拉呱兒,我去炒菜,做中了飯再叫你倆。”
廣垣聽了能能娘的話,高興得要命,心想今天這一趟來對了,看看能能緋紅的小臉兒,自己臉上也有點發熱,他覺得和能能的事兒今天要朝前邁一大步,也許能能就會成了他的人了。想到這裏,他不由有點兒心跳。能能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手,說:“還愣著幹什麽,走,上我屋玩兒去。”
能能住在東屋裏,兩間屋,一張床,床上鋪著花洋布床單,印花布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一個小桌兒,上邊放了團裏的學習材料和報紙,窗台上擺著鏡子和雪花膏一類的閨女家用的東西,煞白的窗紙上貼著紅色的剪紙,是一對喜鵲兒。牆上糊了舊報紙,顯得幹幹淨淨,屋裏有一股特別的香味兒,能能身上就是這種味兒,是廣垣最願意聞的,他不由得深深吸一口氣。
能能說:“咱坐到床沿上吧,靠窗戶明快。”廣垣緊緊挨著能能坐了,他想起自己今天來的目的,是要攻下能能來,把這一頭兒先死住,再給家裏說。爹和哥準不讚成,奶奶和娘還有嫂子會願意。功夫大了,就能磨成。
廣垣看一眼桌上的報紙和學習材料,說:“還真用功,在家還學習。”能能說:“用什麽功?就在識字班學那點兒字,看麽也認不全,不過晚上睡不著的時候,看著解悶。”廣垣說:“怎麽睡不著?想我?”能能說:“沒正形兒(2),誰想你了?好不呀的,想你幹麽?”廣垣說:“你不想我,我不信,不管你想不想我,我可想你。”說著伸手抓過能能的手攥在自己手裏,說:“咱倆的事兒,你娘什麽態度?”能能說:“什麽態度?剛才你進門兒,對你啥樣兒,你還看不出來?你們家呢?”廣垣說:“俺爹不是很讚成,別的人倒無所謂。”能能說:“怎麽?相不中我?還是聽那點子嚼舌根子(3)的胡說俺娘那些話?”廣垣支支吾吾地說:“也不是,……也有點兒。”能能說:“那怎麽辦?”廣垣說:“你不用擔心,我有辦法兒。”能能問:“什麽辦法兒?”廣垣說:“俺娘,俺奶奶疼我,會向著我,嫂子也不煩你,她們能幫上忙。”能能說:“家裏還是男老的說了算啊。”廣垣說:“不要緊,實在不行,我就學唱戲的那話,來個先斬後奏。”能能說:“看能的你,怎麽‘先斬後奏’法兒?”廣垣說:“這個還不懂?就是咱倆先好了,那個樣兒了,分不開了,他們就沒法兒擋叉(4)了。”能能臉臊得通紅,說:“美的你,你倒怪知道想好事兒。到時候,你便宜也占了,你爹還是不鬆口兒,俺不苦死了?”廣垣說:“你不知道俺爹的品性,到時候咱兩人生米做成熟飯了,他不會讓別人受這屈的。”能能臉更紅了,緊貼著他,說:“你越說越來勁了,誰跟你生米做成熟飯啊?”廣垣說:“你說是誰?要是跟別人,你願意嗎?”能能說:“你願意跟誰就跟誰,俺不管。”廣垣覺得自己渾身發熱,他鼓不住勁了,伸胳膊緊緊摟著能能,說:“你不管,我管。我誰也不跟,就跟你。我看你怎麽著。”能能低聲嗚噥著說:“俺還能怎麽著?這不上你手裏了嗎?還不盡著你擺鼓(5)了。”廣垣聽了這話,越發來了勁頭兒,捧了能能的臉親了起來,能能盡著他親,也親他。
兩人不知親了多大會子,像有粘粘膠沾著,怎麽也分不開。廣垣使勁摟著能能,感覺到她的身子在輕輕地抖動,不知怎的,他一隻手伸進了能能褂子裏頭,覺出來能能的身子溜滑,還綿軟,他貪饞地摸著她的脊梁,她的膀子,她的前胸,能能一直?著,他又大著膽子把手伸進能能貼身的汗褟,去摸她的“媽媽(6)”,能能拽他的手,咕噥說:“別,別……”廣垣哪裏肯放手,還是一個勁摸她的“媽媽”,摸了這個摸那個,摸起來沒夠。能能被他摸得身上發軟,輕輕地喘息著,說:“今天才算知道你這個沒出息樣兒。”廣垣越發來勁了,說:“還有更沒出息的,今天就叫你見識見識。”能能兩隻大眼迷迷瞪瞪地看著他,說:“說你胖你就喘,你還敢怎麽著?”廣垣說:“我敢怎麽著?我鼓不住勁了,我想今天就生米做成熟飯。”能能說:“你敢!”廣垣說:“你看我敢不敢?”說罷,鬆開能能,起來去把屋門插上,能能說:“大白天的,在自己家,你插門幹什麽?一會叫俺娘知道咱在屋裏插著門,多不好。”廣垣說:“別多心了,沒一點兒不好。還看不出來嗎?你娘巴不得咱倆好成一個呢。”能能說:“就你能。不要臉的,自己想好事兒,還淨理由。”廣垣說:“不是淨理由,是說實話。”說著過來摟緊能能,又伸進手去摸她,一邊摸著,一邊說:“你不知道我想你想得多厲害。”能能說:“常在一起開會,隔不了三天就見麵兒,想啥?”廣垣說:“想啥?想你,一弄就做夢夢見你。”能能哼哼唧唧地問:“夢見俺怎麽了?”廣垣說:“有時候夢見跟你一塊玩兒,有時候夢見我想親你,你掙歪著,親不成,也有親著了的時候,有時候……”廣垣不說了,能能嬌滴滴地問:“還怎著了?說嘛。”廣垣說:“我說了,你不能惱。”能能說:“好,你說吧,我不惱。”廣垣說:“有時候夢見我跟你親著親著想那樣,你不願意,我摟著你不放……”能能很有興趣,急問:“後來呢?”廣垣說:“有時候沒撈著,就醒了,有時候撈著了,恨不能自死。反正不論撈著撈不著,下邊都出那個了—男的都說是‘跑馬兒’。”能能讓他說得臉滾燙,發燒一般,說:“不要臉的,夢人家這個。”廣垣一邊親能能,一邊不停地摸她身子,過一會兒,哼哼哧哧地說:“能能,咱兩人今天親得忒厲害了,剛才你又逼著我說做夢的事,說得我我光想試試真弄啥滋味兒,快饞死了。咱那樣兒吧。”能能說:“不害臊,自己壞,還賴別人。”廣垣說:“好,是我壞,不賴你。我撐不住了,不那樣兒不行了。”能能說:“怎麽不行?不那樣兒就得死啊?”廣垣說:“比死還難受。好能能,反正你早晚都是我的人,就答應我吧。”能能說:“你說得輕巧,答應你,真那樣了,你自快了,提起褲子來,沒事了,俺可就不是黃花大閨女了,咱要成不了,俺不白吃虧了?”廣垣急哧白裂地說:“怎麽成不了?成不了,我死給他們看。”能能說:“你別嚇唬我,你還想學你廣玉姐啊?我可不陪你死,俺娘就我自己。”廣垣說:“不是那個意思,我跟你發誓,保險能成。俺娘最向我,沒個辦不成的。你信嗎?”能能說:“我信,還不行嗎?”廣垣說:“你信了,還怕什麽?我真撐不住勁了。”能能臉更紅了,笑著說:“撐不住也得撐,不領證兒,反正不能那樣兒。俺娘說了,小閨女孩兒,得把褲腰紥得緊緊的,不進洞房不能那樣兒。”廣垣說:“那得看是跟誰,咱反正得成兩口子,早天晚天還不一樣?何必自己難為自己?你就看著我難受死?”能能說:“我就看看,你到底有多難受,今天就不跟你那樣兒,你能死了不?”廣垣說:“好能能,親能能,求求你了,別讓我受罪了,我一霎兒也不能等了。”說著就解能能的褂扣子,能能拽他的手,哪裏拽得住?不由分說,能能的褂子讓廣垣給扒了下來,廣垣又解能能的褲腰帶,能能掙歪著,還是讓他把褲子給拽了下來,能能上身就一點兒小汗褟兒,下身一個小褲衩兒,身子煞白,發亮,廣垣饞死了,抱了能能放到床上,一下趴了上去,拚命地摟她,親她,能能說:“小五妮兒,你瘋了?”廣垣說:“差不離兒了。”說著就扒了能能的小汗褟兒,又扯下她的小褲衩兒,自己也脫了個精光,兩個人赤條條的滾在了一起。能能喘著粗氣,使勁摟著廣垣,說:“五妮兒哥,再使大勁樓我,我親不夠你了。”廣垣拚命摟緊她,說:“行了吧?”能能說:“還得再使勁,我不知道怎麽親你好了。”不大會兒,兩人連在了一起 ,發起瘋來,能能哼吆著,說:“哎吆,好五妮兒哥,你把我弄零散了。”廣垣還在忙活著,說:“那你剛才還掙掙歪歪,是拿勁的吧?”能能說:“誰拿勁?是你不要臉,弄得俺沒辦法兒了,不依著你,還不得把人給吃了?”廣垣拚命親著能能,又咬著她的舌頭,說:“就是要把你吃了。”
兩人瘋夠了,廣垣從能能身上下來,側身摟著她,說:“想了你這些年,做夢夢見你不知多少回,今天可算撈著你了。忒自在了。”能能哼哼唧唧地問:“你跟我說,跟你做夢夢見的一樣不?”廣垣說:那哪能一樣?忒不一樣了,比那自的忒多了。有這一回,死也值了。”能能說:“你胡說什麽?”一霎兒,廣垣又折起身子想再那樣兒,能能說:“你怎麽這麽得寸進尺?你忘了來幹啥的了?你再弄,正弄著,俺娘叫咱吃飯,你咋辦?叫俺娘看出來,俺還有臉?你好看?快起來,穿衣裳。”
廣垣和能能剛穿好衣裳,能能慌慌著開開屋門,攏攏自己散亂了的頭發,兩人還沒坐下,孫寡婦就來喊他倆去吃飯。她搭眼一看,見 廣垣小臉兒紅馥馥的,冒著汗珠兒,眉開眼笑,兩隻眼直放光,還帶點血絲,看樣兒累得不輕,再看自己閨女,臉似桃紅,麵帶羞慚,不敢抬頭看娘,褂扣子扣錯了都不知道。孫寡婦心裏一沉,啥都明白了,好,這張德成老實人家的孩子厲害,頭一回上門兒,拿了二斤十三兩(她知道張家孩子是買了三斤豬肉,是賣肉的沒給夠稱)豬肉,她客客氣氣讓閨女陪他拉呱兒,統共還沒一頓飯的功夫,他就跟她閨女把好事兒辦了,這出了名的老實人張德成還拉巴了這麽不老實的兒,還有名無實是團裏的什麽委員,真想不到;再看自己的閨女,她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拉巴大的,全村數得著的漂亮,多少小夥子眼饞的寶貝疙瘩,就這麽輕易地把自己身子填還(7)了人家,這個妮子真比自己年輕時還“浪”。人家小子沒費吹灰之力,就憑著一串花言巧語,把一個天仙一樣的黃花大閨女自不遊兒地睡了,提起褲子來偷著喜了。孫寡婦覺得自己折大了,她越想越來氣,不能這麽便宜這小子,得狠狠地剋他一頓,也叫他知道她這個以後的丈母娘的厲害,日後結了婚,得讓他對自己服服帖帖,什麽事都聽她娘倆的。
孫寡婦冷冷一笑,說道:“廣垣,好小子,你來俺家串門兒,嬸子我賓客相待,去給你做飯,讓俺妮兒陪你說話,是覺得您都是在團的,有呱啦,你‘人物’人不辦‘人物’事兒,辦了這種瞎事兒,你小子跟我弄這個,今天我就叫你吃不了兜著,我立馬去找梁仲山和吳家槐,問問他們管不管自己的團委員,我再去找你爹,他是怎麽教調的他兒。”
廣垣通紅的臉變得焦黃,頭皮上冒出了冷汗,支支吾吾:“嬸子,你別……”孫寡婦瞪圓了眼,說:“我‘別’啥?你還敢耍賴?醉死不認那壺酒錢?你不想想我是誰?這種事兒能擋我的眼了?”廣垣說:“嬸子,我不是那意思。”孫寡婦說:“你,你是啥意思?”廣垣咕噥不出話來:“我……”能能說:“娘,你這是幹什麽?你怎麽不問你閨女?”孫寡婦厲聲道:“死妮子,你先別說話。怎麽著?這還八字沒一撇哩,就知道向自己漢子了?別不知道害臊了,要是成不了,看是誰倒黴。”能能手捂著臉哭了,接著又朝廣垣發作起來:“你今天不知上什麽瘋了,俺不願意你非弄。都怨你死皮癩臉,惹事兒了吧?看你怎麽辦?”
廣垣撲通跪到孫寡婦跟前:“嬸子,你別生氣了,我是真心喜歡能能,我保證娶她當媳婦,一輩子對她好,一輩子孝順你老人家,比對俺親娘都好。”孫寡婦轉怒為喜,佯作生氣道:“這是什麽話?誰讓你對俺比對你親娘還好的?”廣垣一本正經地說:“俺兄弟姊妹多,那邊有他們就行了,這邊就俺妹妹自己,我就和俺妹妹一心孝順你老人家。”孫寡婦笑了:“這話聽著入耳,也還算有點兒理兒。人家說,娶了媳婦忘了娘,你這還沒娶媳婦,就打忘了娘的譜兒了。有你這話,嬸子饒你了。不過得說準,你可得說到做到,不能對不起俺能能,不能對不起俺娘倆。”廣垣忙說:“我要是對能能不好,不孝順你老人家,天打五雷轟。”孫寡婦說:“別發這狠誓,怪嚇人的。”能能伸手去拽廣垣,說:“還不快起來,你想跪到天黑啊?”
廣垣可可憐憐地看著孫寡婦,不肯起來,孫寡婦說:“起來吧,小子,你跪這一個屁時辰,看俺閨女疼的,真不知道你小子哪輩子積下的福分,找上俺閨女,起來吧,嬸子饒你了。”廣垣趴到地上給孫寡婦磕了個響頭,迭忙起身,跪的功夫大了,急切間站不起來,能能急忙伸手把他拉起來,扶他坐下,孫寡婦說:“廣垣,別怪嬸子,俺就這麽一個閨女,你不哼不哈地就給俺弄這事,我是攏不住火。已經這樣了,生米做成了熟飯,染缸裏倒不出白布,俺也沒法兒了。話說回來,嬸子也打年輕過來的,就像貓見了鮮魚,小小子跟自己心愛的閨女在一堆,粘糊起來,忍不住,也難免。”能能說:“娘,你說什麽哩?”孫寡婦說:“怎麽,娘說的不對?忍住了,您倆剛才那是幹的啥?”廣垣忙說:“怨我,不怪能能。”孫寡婦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也不能怨一個,母狗不調腚,公狗瞎轟轟。”能能說:“好了,別說了,難聽死了,臊死人了。”孫寡婦哼一聲,說:“這知道臊了,早幹嘛來?好了,娘不說了,這事就算過去了,咱吃飯,俺招待新姑爺。我就等著送閨女出嫁了。我可囑咐您倆,就許這一回,你倆沒狗出息,不等過門,就抱出孩子來,看你倆咋辦?”廣垣忙說:“再不敢了。”
吃罷飯,廣垣回家,能能送他出來,到了門外頭,小雨停了,兩人站在胡同口,能能說:“五妮兒哥,你到底是怎麽著?”廣垣說:“那還能怎麽著?我回家就跟俺娘說咱倆的事兒,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你把心放到肚子裏吧。”能能說:“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廣垣說:“?好吧。”能能紅著臉,說:“俺娘末了說的那事兒,你做到了嗎?”廣垣把能能摟到懷裏,說:“要共總沒弄過,問題不大,這開了頭了,忍住怪難,盡量忍唄。你忍住了?”能能把頭埋到他胸前,咕噥說:“俺沒事兒,俺就是覺得你想俺想得難受,怪疼的慌。”廣垣親起能能來,說:“俺妹妹忒疼我了,你要真可憐我,就隔些日子犒勞我一回。”能能說:“不要鼻子。好了,快走吧,光不回去,俺娘又呲噠(8)俺。”
廣垣心裏自不遊地回自己家,走路都覺得輕飄飄的,不大用使勁兒,像小孩子一樣,邊走邊踢著石頭子兒玩兒,他忒高興了,沒想到,他要把能能攻下來,今兒個馬到成功,一炮就打準了,不光定下了親事,連好事兒都辦了。廣垣覺得自己很不瓤,在村裏是團支部委員,大小算個人物兒,鎮反他連夜舉報,上級領導對他有了好印象,家裏人也好,村裏眾人們都還不知道,他辦的這事兒高明。他要找全村最漂亮的大閨女,也這麽容易就得手了。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想麽來麽。可是,快到家門兒了,他心裏打起鼓來,爹一提能能就夠了,哥也煩她,老的不願意,這事兒就辦不成。不,廣垣把心一橫,這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弄個魚死網破也得辦成。他決定先給娘和奶奶說,他們願意了,爹和哥也許就不擋了,再就是求嫂子,嫂子娘家爹是爹的朋友,爹對嫂子總是高看一眼,嫂子幫忙,爹興許就給嫂子個麵子。
廣垣到家就跟娘和奶奶說了,也求了嫂子,她們都說,爹不一定能鬆口。娘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爹要是死活不願意,小五妮兒,咱也不能硬硌硬地跟你爹鬧。不能一棵樹上吊死。”廣垣說:“反正我就非得找能能,就認這棵樹了。”
當天晚上,李桂芹就跟張德成說了。張德成一聽就惱了,說:“早就說叫他跟那個妮子遠著點兒,這倒好,幹脆要找她了,沒門兒。你給小五妮兒說,讓他死了這條心。”李桂芹說:“你再好好琢磨琢磨。那個妮子也沒多大過處。”老太太也說:“小五妮兒喜拉那個妮子,咱硬不願意,孩子心裏難受啊。”張德成說:“娘,你和妮她娘都糊塗。給小孩兒娶媳婦兒,最要緊的是看品行。咱要是把那個能能娶進家,那就是招來個孽貨,家裏甭想素淨了。”廣坪說:“小五妮兒找了那個妮子,一家人都跟著丟人。”劉如蘭說:“別說的邪乎了,不就是她娘風言風語那些事兒嗎?誰見來?再說,咱們是娶媳婦兒,人上咱家來,咱管她娘好孬做什麽?俺看行。俺想求求爹,別擋他了。”廣坪說:“你別跟著瞎摻和了。”
廣垣眼看這事要“黃”,毛了(9),他哭著跟奶奶和娘說:“我跟能能睡覺了,叫她娘逮著了,她說了,要是咱家不答應,她就叫她閨女告我強奸,送我局子裏去。”娘和奶奶一聽就慌了,迭忙跟張德成和廣坪說了,張德成聽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說:“怎麽樣?讓我說著了吧?這還沒進門兒,就出事兒了。是孽貨不?”廣坪說:“爹,甭管怎著了,應下來吧,可不能叫小五妮兒蹲局子啊。”劉如蘭也來求告,張德成長歎一口氣,說:“有什麽辦法兒?咱張家從不做坑人的事,他幹了這種事兒,咱還能不要那個妮子?那不喪良心?找媒人去提親吧。家門不幸啊。不素靜的事還在後頭哩。”老嫲嫲兒說:“胡說什麽?不興自己咒自己的。”
就這樣,張家和孫家訂下了親事,張德成夫妻見兩個孩子成天黏糊在一起,怕日子多了,真出了事兒,不好看,不出倆月,就給他們辦了喜事。孫寡婦覺得自己閨女嫁給了莊裏人敬重的張家,十分榮耀,好像自己身價也高了不少,雖說是老半貨子了,又是小腳兒,可走起路來,胸脯兒比原先挺多了,兩個奶子哆嗦得更狠了,說話嗓門兒也比原先高了不少。張家人特別是張德成和廣坪倒因為和孫寡婦家結親,覺得臉上無光。不過莊戶人一心過自己的日子,沒幾個人操無味兒的閑心,日子長了,也就沒人啦嘎(10)這回事了。
張家和孫寡婦成了親家,乍走動,老嫲嫲,李桂芹和孫寡婦倒是親親熱熱的,張德成雖說覺得有些別扭,但是常交待五妮兒朝丈母娘家跑得勤著點兒,家裏地裏有活兒就給幹了,要不人家找你做麽來,親戚來往,也得客氣氣的,別叫人家說,咱欺負人家孤兒寡母。因為這,能能和她娘心裏十二分的滿意。
(3)
兩人結婚後,能能對奶奶,公公婆婆恭恭敬敬,請安問好,盛飯倒水,晚上拿盆子,早上倒盆子,幹活也勤力,跟嫂子也和睦,挺是個好媳婦來頭兒。雖說時常出去開會,張德成心裏不讚成,嘴上不能說,但到底是新社會,這也不能說是大毛病。奶奶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兒,俗話不俗。”李桂芹暗中跟張德成說:“當初找能能,你爺們兒還這事兒那事兒的,這真找了,還真不孬。”張德成說:“明麵兒上,得說不孬,我就是覺得有點兒假模假式的,跟如蘭兩路勁。你和咱娘擔不得一點好。別把話說早了,日子長了,看變不變樣吧。”
還真叫張德成說著了。結婚兩年,能能一直沒懷上孩子,老的倒沒嫌,她自己心裏煩,常不常地使性子,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跟廣垣鬧架,早晨睡懶覺,幹活不肯出力,說過得沒勁。老的知道她不高興,也不怪他,劉如蘭也不跟她一般見識,幹啥也不攀扯她。這能能,人家不嫌她,她倒嫌別人。她覺得在這個家裏,從奶奶到哥屋裏的孩子,他們是近一窩兒,隻有她兩口子是多餘的,兩個人幹活,兩個人吃飯,忒冤枉了。不如趁早分了家,各人過各人的日子,就不白出力了。能能暗地裏跟廣垣說,廣垣覺得她說的有理,可是,一家人過得好好的,他沒法張嘴要求分家,他知道,哥嫂是不肯分家的,他們要管老的。哥早就說過,興老的把他們分出去,不興他們提分家。分家就是他和能能兩個人出來單過,可是,他們家就這麽一個宅院兒,分開鍋灶,自己做了自己吃,不問老的,成什麽樣子?廣垣怕莊鄉笑話,不同意。
過了麥的一天,黑更半夜的,能能和廣垣兩人打起來了,把一家人都驚動了。原來是,孫寡婦的娘家侄兒 宋小寶要在他莊(柳溝)開油坊,說得天花亂墜,吹得神乎其神,好像油坊開起來,算盤一響,黃金萬兩一般,孫寡婦聽得心動眼紅,大上一步,說要叫能能兩口子在油坊裏入一股,那宋小寶正愁本錢不夠,聽了姑這話,心裏十分高興,明麵兒上卻裝模做樣,說他尋思自己幹,沒想讓外人參加,孫寡婦說,我是你的親姑,你是我的親侄兒,比親兒就差一張肚皮,你開油坊不要外人,你能妹妹是外人?那宋小寶裝出很作難的樣子,最後才咬著牙,強七強八地答應能能入股。孫寡婦當天晚上就忙不迭地把這事跟能能和廣垣說了,廣垣一聽就迷了,說這個股一定得入。可是,廣垣夫妻倆在張家還夥著過,兩人隻有分家單過,這事才能辦。廣垣站起來,臉憋得通紅,說,不管這話多難張嘴說,這回下決心跟老的要求分家,入股開油坊的事得先瞞著老的。可是分了家,在哪安家呢,能能說,她娘那邊現成的房子,去她娘家住不就行了,廣垣覺得那自己就成了倒插門女婿了,名譽不好,不同意,這晚上,兩人又爭掰這事,三句話不合適,吵了起來。廣垣不敢使勁吱歪,能能故意大聲叫嚷,就把兩人要分家的事明開了。
張德成氣得要命,他生氣,不是為著五妮兒兩口子半宿拉夜的打架,是他早就看出,能能覺得自己沒孩子,在家裏出力忒吃虧,已經變得不是剛結婚那樣兒了,鬧了半天,是想分家,更讓他生氣的是,那能能想分家不為出奇,自己的兒子五妮兒耳根子就這麽軟,老婆說麽都聽!張德成並不知道,五妮兒兩口子急等著分家單過,是要去跟人家合夥開油坊,如果知道,他會更加生氣,因為他有個很老很頑固的觀念,莊稼人就要一心一意種好地,弄別的,都叫不守本分,不守本分,說不定啥時候就會栽跟頭。
李桂芹偷偷跟廣垣說,小五妮兒,咱家裏,你爺爺病著,奶奶也不壯實,小苦子和小勝子上著學,小九子才三歲,你哥屋裏兩個孩子也丁點兒大,離不開人,全家就指望你兄弟倆,你這鬧著分家,忒不是這麽著了。晚兩年分不行?廣垣咕噥著說:“能能沒孩子,心裏不是味兒,怕惹老的生氣,還是分開吧。”李桂芹心想,打小最疼的是他,他還最沒良心渣兒,真是人家說的,嬌兒無孝子。
張德成跟娘和李桂芹說,你們都別就乎(11)了,一個家裏,要是有人想分家,那就得趁早分,不然,攪得都過不好。廣坪說,五妮兒不少地裏活兒幹不鮮,能能更白搭,兩人怎麽過?劉如蘭對能能說:“你要是覺得哥和嫂子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你說出來俺改,這個家不能分,你倆出去單過,人家外頭還得有人說,是俺這當哥的,當嫂的,容不下兄弟和弟媳哩。”能能竟然說:“嫂子,你和俺哥沒一句話的毛病,因為你倆忒沾好了,咱更得分家,跟你倆在一塊兒,俺倆多咱也是底子貨。”一句話把劉如蘭差點兒噎死,拿著好心當驢肝肺,這是什麽人哎。李桂芹勸如蘭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分家的事,讓張德成很作難,他按農村的興俗,把孩子的舅李長儉請來,做主事人。李桂芹說:“哥,小五妮兒胡鬧騰,讓你跑這一趟。俺覺得丟得慌。”李長儉說:“老話說,十裏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席,誰家不分家?不過是早天晚天,別當事兒。”
當舅的主事,家裏的糧食、雞鴨、豬羊、家具按三份分,兩頭大牛一頭小牛,仍在家裏喂著,耕地一起用,土地也按三份兒分。兄弟倆各一份兒,父祖兩輩老的加上小閨女們算一份兒,日後老的沒了,閨女嫁了,土地再分給兩兄弟。這樣分,廣坪明顯吃虧,但他和如蘭說他們是大的,理應讓著小的。地塊兒盡著廣垣挑,愁人的是房子,讓廣垣還住在家裏,另給搭間飯屋,廣垣不幹,廣坪說,分就分利索,給他們置辦個小院兒,讓他們搬出去住吧。村西頭吳家槐的堂叔伯哥吳家祥全家鎖門下關東了,聽說鑰匙在吳家槐老婆屈秀芝手裏,李桂芹托杜長英找屈秀芝,說張德成家兩個兒分家,急等著弄處宅子,不知道吳家祥的房子賣不賣,屈秀芝早就覺得家祥哥的房子老閑著,不是個事兒,怕年數多了,屋塌了,現在張家要買,忒好了,她很願意跟張家人做鄰居。屈秀芝立馬給說了吳家祥在關外的地址,讓張家自己寫信跟吳家祥商量。吳家祥接著張家的信,很高興,覺得屈秀芝中托,他們沒想到這老屋還真能換錢,很痛快,說給三佰萬塊錢,房子就歸張家了。張德成讓廣坪上郵局給吳家祥打了三百萬塊錢,那邊收到錢,就給屈秀芝來信,讓她把房子鑰匙給了張家。屈秀芝怕吳家槐阻攔,一直瞞著他,看到張家拾掇吳家祥的院子,才知道了這事,氣得一蹦多高,把屈秀芝揍了一頓。屈秀芝說,家祥哥臨走,給我鑰匙,就給我說,有要這屋的,大差不離就給他。吳家槐說,你這個混賬娘們兒,傻了,瘋了?房子沒人要,早晚不是咱的?屈秀芝說,我知道你不安好心,可我不能對不起家祥哥和嫂子,人家對我有恩。吳家槐哼一聲,說:“有恩?狗屁!”他既恨吳家祥,也恨張德成瞅巧兒,撿了個便宜,更恨自己老婆死心眼兒,胳膊肘子往外拐,但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沒咒兒念了,關起門在家裏發恨,說,早晚有一天,我還讓這姓吳的房子再姓吳。買好了房子,廣坪帶著人去給泥了屋裏子,修理了院牆,換了新大門,弄得廣垣兩口子很不好意思,但是心裏暗喜,急趕急的就搬了過去,陰曆六月裏,就單支鍋,另開灶,自己單過了。
孫寡婦早就盼著閨女自己單過,沒想到這麽快好日子就來了,除了催著他們趁黑夜推著糧食上柳溝,又借了錢送了去,正兒八經地在宋小寶油坊裏入了股,還常不常地過來吃飯,廣垣當真成了她的兒了,她越想越高興,笑得嘴都合不上。那張德成一早一晚地過去轉轉,看哪裏不合適,給拾掇拾掇,見兒子幹事不入眼,呲噠他幾句,就走,兒子和媳婦留他吃飯,他甩下一句:“留著飯你們自己吃吧。”就走了。李桂芹更是常過去,還順手給拿過去小家什,或者拿點兒吃的東西,有時候看著他們過日子不是那個樣兒,眼圈兒發紅,說:“你看你倆,就像沒長大的,非得早巴早的出來過,真不叫人省心。”廣垣見爹娘這樣,心裏也呼打呼打的,有點懊悔,過一陣,也就習以為常了。
農村的興俗,弟兄們大了,都找了家口,是一定要分家的。可是,誰家分家晚,父子爺們兒還周周正正的,弟兄妯娌們還和睦相處,就會被村裏人稱道,而分家早,則是很沒麵子的事。張德成家在村裏素來受敬重,卻弄了這麽一出,張德成覺得丟得慌,一大些日子不偎人場兒。幹活回家來,家裏少了小兒子,到了晚上,小五妮兒住的西屋裏黑咕咚的,張德成心裏不是滋味兒,吃幾口飯,早早地就躺下了。老嫲嫲對李桂芹說:“小五妮兒出去單過,咱娘倆兒心裏不是味兒,他爹也不好受。你別看,小五妮兒在家裏,他天天不給他個好臉兒,孩子真出去了,他一樣難過哩。”李桂芹說:“你的兒你還不知道脾性,沒他再心軟的,甭管是兒,是閨女,他凶是凶,沒像別的男人真打過孩子,哪個孩子,都在他心上。”
日子一天天過去,秋季來了,頭一回自己收割耕種,廣垣小兩口手忙腳亂,爹和哥哥幫著,他們也收了秋,種上了麥子,有點兒過日子的樣兒了,張德成兩口子也就放下心來。
(4)
可是,過完秋沒多少日子,廣坪從外邊回家來,偷偷跟爹說:“爹,小五妮兒跟能能她舅家表哥合夥開油坊,你知道嗎?”張德成愣了,張著嘴說不出話,過了片刻,結結巴巴地說:“什麽?小五妮兒開油坊?他會開油坊?你聽誰說的?”廣坪說:“我聽二旺說的,他姨家跟能能她姥娘家都是柳溝。”張德成說:“什麽時候的事兒?”廣坪說:“時候不少了,能能將鼓(12)著分家,就是聽她娘的,分了家,好去做這個買賣。二旺說,分家沒幾天,五妮兒就上那倒騰糧食,當本錢。”張德成說:“能能她表哥叫小寶,我見過,滑滑溜溜,不是辦事的衙役,這個油坊開不鮮亮,苦了。”廣坪說:“還有更苦的哩。”張德成問:“怎麽著?你別嚇唬我。”廣坪說:“五妮兒除了上油坊弄糧食,還押上自己的房子和二畝地,問吳家槐借了三百萬塊錢,一抹兒都投到油坊裏了。”張德成說:“你看弄得多花稍,怎麽還跟吳家扯上了?”廣坪說:“誰說不是?”張德成說:“這吳家槐哪來的錢?”廣坪說:“你還不知道啊?吳家跩起來了,吳家才不是賣豆芽嗎?掙了點兒錢,了了的事,可是他賣豆芽賣出功名來了,這下不得了了。”張德成說:“咋回事兒?”廣坪說:“ 吳家才會鑽擠,知道區裏常開會,就上上乎乎地去賣豆芽,每回去,孫家才不光賣豆芽,還給夥房擇菜,洗菜,啥都幹,還搶著往當官兒的屋裏端菜送飯,弄得區裏的,縣裏來的的當官兒的都挺喜他,他還有個本事,會下棋,縣裏的組織部長叫高西華,喜歡下棋,吳家才大上一步跟他下,哄得他很高興,覺得這個青年頭腦靈活,又勤快,現在黨政部門缺人,做主叫吳家才當了脫產幹部,接著就參加了什麽統購統銷培訓班,吳家才就吃上了公家飯,每月發津貼了,聽說這錢就是吳家才想法兒借的。我看吳家沒安好心。”張德成說:“怎麽著?”廣坪說:“五妮兒住的房子,不是買的吳家祥的嗎?挨著吳家槐家,他不瞅乎?房子歸了張家,他心裏得煩死了。到時候五妮兒還不上錢,房子不就成他們的了?”張德成歎口氣,說:“吳家弟兄這一手有毒了。這個小五妮兒,辦這麽大的事,都不給家裏說一聲兒,事事都聽能能和她娘的,作死啊。當初他非找能能不可,我就說找了個孽貨。現在,說什麽也晚了。不行,我得去找他問問。”廣坪說:“你趁早別問,白惹氣。不是他自己,還有能能,你怎麽問?再說,他啥都辦完了,你問他什麽用?你讓他抽出股來?猴子嘴裏能倒出棗來?咱就等著看吧,興許油坊真掙著錢了,吳家的帳也還上了,不就沒事兒了?”張德成搖搖頭,說:“萬難。沒辦法兒,先不問。你也別跟你奶奶和你娘說,叫她們擔心,沒用。”
這天吃後晌飯,張德成說:“今年秋上,小五妮兒兩口人見的棒子,高粱,穀子可不少,分家還給了他一點子(13)麥子,兩人兩年也吃不清。咱這邊地少了快三成兒,比去年也少收不過兩成,都不孬。”廣坪說:“國家打美國鬼子,多要了不少公糧,不是這,咱糧食還更多。”張德成說:“自古以來,皇糧國稅是免不了的,該交就交,交上皇糧不怕官。”廣坪說:“就這樣幹法兒,隻要風調雨順,地裏多打糧食,吃不了趕集賣,咱再好好喂豬,最好是喂母豬,下一窩,就賣不少錢,不出幾年,咱就把北屋翻蓋成磚瓦屋,把爺爺奶奶送老的東西都置辦齊,有錢供俺妹妹念書,咱張家準能過份子好日子。”張德成說:“你就甩開膀子幹吧。”如蘭上裏間屋給爺爺送水,卻見爺爺正躺在床上淌眼淚,如蘭急問:“爺爺,你怎麽啦,哪裏難受?”老爺子低聲說:“可不能過有了,再土改又得死人。”如蘭輕聲說:“爺爺不怕。沒事兒。往後不會再土改了。”外間屋的人聽見了屋裏爺兩個說的話,都不吱聲了。
三年前土改,張家二老頭兒守學死在會場上,大老頭兒守常得了怪病,再也不出門,不見人,這件事像罩在張家人頭上的一個大黑影,平素裏不這不那的,沒什麽事兒,可是,夜深人靜的時候,老嫲嫲會暗暗落淚,張德成兩口子會為這唉聲歎氣。剛才廣坪一番話,讓張德成精神一振,心裏好像點了一團火,可是老爺子一句話像是潑了一瓢冷水。這好日子能過成嗎?頭些日子,不少人講咕,說馬上要實行新辦法兒,莊戶人自己打的糧食不讓上集賣,都得賣給公家,價錢公家說多少是多少,廣坪也說,吳家老二去參加那種培訓班了,要真那樣了,還指望什麽過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