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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慶河帶著小霞來北京治病,三個多月了,一直住在陳毓彥家。小霞出院後,隔幾天慶河陪她去醫院看醫生,做化療,拿藥,小燕在家吃藥,看書,出去轉轉,情況一天天見好,罩在爺幾個頭上的愁雲漸漸消散,陳毓彥和小燕、陳淑媛都為他們高興。好像大家陪著小霞穿行一個黑暗、危險的隧道,經過艱難跋涉,來到出口,看到了光明。這天上午,小霞正坐在陳家客廳裏看書,聽見有人在外頭用鑰匙開房門,忙站起來,陳毓彥和小燕提著大包小包在前頭,青田爺爺,長英奶奶在後頭,進屋來,小燕兩隻黑亮黑亮滴溜溜轉的大眼睛高興得放光,跳起來,脆生生地說:“毓彥爺爺,小燕姑奶奶,你們回來了,俺老爺爺,老姨奶奶都來了,太好了。”一邊手腳麻利地接東西,讓劉青田,杜長英坐,回頭又幫陳毓彥和小燕拿東西,杜長英說:“小霞,你行嗎?”小霞笑嘻嘻地說:“沒事兒,醫生讓適當活動。”陳毓彥和劉小燕放下東西,一口水沒喝,就要去飯館,臨走說,冰箱裏啥都有,娘做中午飯,你們吃,晚飯就不做了,他們從飯館帶菜來,給爹娘接風,小霞要走了,給她爺倆送行。杜長英說,想著讓小磊和他女朋友一起來。小燕說,到飯館就給小磊打電話,說完急慌慌走了。劉青田、杜長英在沙發上坐下,杜長英把小霞拽到跟前,說:“小霞,不忙活了,來,讓我看看,不孬,三個月不見,跟來的時候,像變了個人,油紅四白,個子高了點兒,比沒生病的時候更俊了,真好。你奶奶見了,得多高興吧。”小霞說:“是啊,恨不能一步回家見爺爺奶奶,我太想他們了。俺爺爺為了多掙錢,上縣化工廠一個挺危險的崗位幹活兒,俺奶奶在秀麗表姑店裏幫忙。奶奶,你來以前,見他們了嗎?他們啥樣兒了?是不是比原先還瘦,更顯老了?快跟我說說……”杜長英愣怔了一下,連忙說:“頭會子見他們了,沒咋的,還老樣子,知道你病治得好,高興著哩。”劉青田暗暗給杜長英遞個眼色,讓小霞過來,站自己跟前,說:“讓爺爺看看,好,是恢複的挺好,好。來,坐下,跟爺爺說說,病,治到啥程度了,來北京三個月,按你們學生的說法,有啥體會和感想?”小燕坐下,一字一板地說:“我來北京住上院,做了骨髓移植,又經過這段時間的治療,三項指標都達到了標準,醫生說症狀已經‘完全緩解’,今後保持樂觀,注意防護和營養,堅持服藥,就可以痊愈。我得了病,家裏不惜一切給我治,又得你們的幫助,進了好醫院,遇到好大夫,病基本上治好了,我太幸運了。您知道俺家的情況,爺爺奶奶俺爹那麽難,俺哥不上學了,在外邊打工,供我讀書,我突然得了這種不好的病,當時心裏很悲觀,可是想到他們那麽疼我,如果我出了問題,對他們打擊太重了,我年紀這麽小,對人生萬分留戀,所以,就下決心聽大人的話,聽大夫的話,努力治療。要不,太對不起爺爺奶奶,還有你們了……”小霞哽咽了,杜長英說:“霞,好孩子,不說了,都怪你這個爺爺,弄他政治工作那一套,讓孩子談啥‘感想’。”劉青田說:“怨我,讓孩子難受了。”小霞擦擦眼淚,不好意思地說:“不怪爺爺,是我太脆弱了,我願意跟你們說說心裏話。經過這段時間,我確實有很多體會和想法,我還準備把這些寫到作文裏哩。”劉青田遞給小霞一杯水,說:“先喝口水,願意說,就說給爺爺聽聽。”小霞喝口水,說:“我原先連林城都沒去過,一下來到北京,雖然隻是住院治病,但還是見了世麵,開擴了眼界,北京建得太好了,太現代化了,我好羨慕在這裏工作生活的人,暗想一定快些治好病,回去好好學習,將來也能投身這樣精彩的世界。又感到,這裏城市建設,還有醫院,學校,和咱家鄉比,差別太大了,就說學校,咱縣一中,我覺得很不錯了,可是跟一個北京的中學生病友交談,他們學校的條件比咱那裏好得難以想象,我很震驚,但他們這裏高考的錄取分數線比比咱省低好大一截,錄取率高好多,這合理嗎?不過,我倒沒為這失去信心,那個學生是個尖子生,可是論寫作,解題,俺兩人試過,我並不比她差。總之,我來這一趟,增強了求學上進的動力。”劉青田說:“好,有誌氣。”小霞又接著說:“當然,我跟那女孩比,又難免自慚形穢,我精神上背著沉重的負擔,而她除了愁自己的病,可說無憂無慮。和她相比,俺兩人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劉青田說:“有那麽嚴重?”小霞又喝口水,一本正經地說:“爺爺,我沒誇張,比喻一點不過分。那孩子他爸在銀行,媽媽當老師,不說人家看病不在乎錢,也不說平時花費,就說這病本來不需人陪護,可她爸媽怕她寂寞,還是找了年輕有文化的護工來陪她。我呢,時時暗自為錢發愁,想著爺爺掙錢那麽不容易,現在一下子要那麽多錢,哪去弄,借一些錢,怎麽還?還不把爺爺奶奶和俺爹累死?常常怨自己‘坑人’。為了不影響治療,還得自己勸自己,調整情緒。我常常忍不住想,社會上一邊是富麗堂皇的樓堂館所,花團錦簇,另一邊,廣大農村,不說咱們那裏,聽人說北京五環外,就像到了非洲。這種對比太過懸殊,讓我這個不諳世事的小女生百思不得其解,總覺得和書本上講的,電視和報紙上宣傳的東西太不一樣了,覺得不應該,不合理,但又不明白為什麽。我也知道,‘絕對平均主義’思想是不對的,但是,讓農村人一直那樣苦苦掙紮,他們的付出和所得那樣不相稱,是應該的嗎?有一個詞,叫機製,我覺得我們的利益分配機製有問題。當然,一個小孩子,說這話,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可是我真是這樣想的。爺爺你笑話我了吧。”劉青田看看一本正經,因為激動而小臉兒發紅的小霞,說:“小霞不簡單,勇於思考,很好。爺爺高興的很,不笑話你。”小霞意猶未盡,接著說:“爺爺,我才十幾歲,可是已經看到了那麽多生活中的苦難,俺娘不明不白的死了,俺爹打工得了矽肺病,沒人理,農村同學求學那麽艱難,梁金燕被逼得自盡,我常想,農村人拚上全力,還爬不出窮坑,太難了。這回來北京治病,更讓我親眼目睹了生活殘酷的真相。和我一起住院的病友,命運那樣懸殊,讓我震驚,甚至感到恐怖。一樣的孩子,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家醫院裏,有的孩子像王子公主一樣,被人簇擁,關愛,為了治好病,恨不得摘天上的星星也行,可是有幾個農村的孩子,因為交不起錢,有的住不進院,有的勉強住了院,交不上錢,被迫放棄治療,大人孩子流著淚,離開醫院,等待著這些孩子的,是病痛的折磨和難以逃避的死亡。我親眼看到那幾個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臨走時小瘦臉兒上,兩隻眼裏悲苦的淚,滿是絕望和不甘,我的心都抽緊了。我自然想到,自己也是農民的孩子,本應和他們一樣的命運,可是,爺爺奶奶,爹他們硬和命運抗爭,實際上是拿他們的生命,來延續我的生命。我為這,不知哭過多少回。護士阿姨知道我的心事,多次開導我,總算沒影響治療。我也下了決心,努力把病治好,回去好好讀書,爭取改變命運,報答爺爺奶奶和俺爹,還有你們這些親朋,也要為改變這種不合理的狀況出一份力。”劉青田聽小霞說這番話,暗想,聽這話音,好像她知道了她爺爺的事似的,又想不可能,一邊拍拍小霞的手臂,說:“小霞,好孩子,你這番話,給爺爺這所謂‘老幹部’上了一堂課,爺爺很讚成你,這叫‘後生可畏’。孩子,堅持努力,肯定大有前途。”小霞說:“爺爺,我記住你的話,一定不辜負你們的期望。”
晚上一起吃飯的時候,杜長英說:“慶河,俺離開河灣前,請莊鄉來家吃飯,你娘跟俺說了小磊和呂萍的事,她和你嬸子都同意,讓俺跟你說,這回回家,小磊回去,讓呂萍也一塊去。怎樣,慶河?你沒意見吧?”慶河說:“俺娘咋說咋好。”杜長英說:“小磊,呂萍,滿意了吧?”小磊和呂萍忙站起來,說“滿意,謝爺爺奶奶和爹成全。”小霞一下抱住呂萍,說:“呂萍姐,太好了。我還準備回去好好求爺爺奶奶,他們不願意,就哭給他們看哩,用不著了。呂萍姐,你跟俺一起回家,太好了。”小磊說:“一定是燕姑和毓彥叔給奶奶誇呂萍,老爺爺,老姨奶都替俺們說好話了,來,呂萍,咱給老爺爺老姨奶奶毓彥叔燕姑敬酒,感謝。”小燕說:“俺兩人是實話實說,呂萍確實好啊。”杜長英說:“這就是老話說的‘成人之美’啊。”
(2)
小霞病好了,爺幾個要回來了,小磊的對象也一塊來,劉如蘭心裏又高興,又犯愁,孩子爺爺死的事還瞞著他們,他們來家了,想瞞也瞞不住了,跟他們說實情,又怕小霞知道了,受不了,再犯了病,怎麽辦呢?劉如蘭找能能和慶水、小貞來商量。慶水說,俺爹死的事,給俺哥,小磊和他對象,就照實說,跟小霞得另編套話說,要不她太難受。能能說,對,就說她爺爺正月裏,天冷,從城裏回來凍著了,發高燒,轉成肺炎,上縣醫院沒搶救過來。小貞說,俺嬸子這說法就行,對小霞刺激輕。劉如蘭說,那她要問,她治病花那麽些錢,哪來的,咋說?慶水說,那好辦,就說青田爺爺托關係在銀行貸的款,五年期的,到時候還可以續期,小磊打工,小霞上學出來也掙錢了,慢慢還。劉如蘭說,旁沒辦法,哄弄一時算一時吧。
小霞爺幾個回來這天,秀麗找了車,和劉如蘭一起上火車站去接。爺幾個從出站口往外走,小霞看見奶奶,飛一樣朝奶奶這裏跑,劉如蘭連連喊:“霞,慢點兒,別摔倒了。”小霞跑到奶奶跟前,撲到奶奶身上,又抬起頭,兩眼含淚,說:“奶奶,你看看,我病好了,你跟爺爺別再為我擔心了。奶奶,這些天,我多想你和爺爺不,天天晚上做夢夢見你們。”劉如蘭眼裏唰唰的淌淚,哽咽著說:“好孩子,奶奶也想你……”小燕說:“俺爺爺沒來,他還在化工廠幹?他身體沒事兒吧?”劉如蘭哽咽著,點頭說:“他……他沒事兒……”小霞擦擦眼淚,轉身跟秀麗表姑說話,慶河,小磊呂萍來到劉如蘭跟前問候,小磊說:“奶奶,我領著呂萍來見你了。”呂萍急忙喊“奶奶”,劉如蘭抓著呂萍的手,上下打量一眼,說:“好孩子,你進俺這劉家門了,這可是個窮家,要吃苦啊。”呂萍說:“奶奶,俺跟小磊年輕,好好幹,不怕吃苦。”
劉如蘭跟慶河說,咱上車吧,讓師傅送咱回河灣,你嬸子和慶水,小貞在家等著哩。車開了,小霞說,秀麗姑,你讓師傅拐個彎兒從化工廠走,叫上俺爺爺一塊回家,我太想他了。慶河也說,這樣好,就讓俺爹請一天假唄。劉如蘭說,別價了,你爹黑天就來家了。小霞哭了,邊哭邊說:“好奶奶,求你了,去接著俺爺爺吧……”司機師傅為難了,把車開到到路邊停下,說:“咋著?拐個彎兒,我不嫌麻煩,孩子哭得怪可憐的,就拐個彎兒吧。”劉如蘭本來跟秀麗商議,接著人先回家,吃過飯,歇歇,再慢慢說孩子爺爺的事,現在看來難辦了。劉如蘭哭了,說:“小霞,好孩子,你爺爺不在化工廠了……咱去了,也找不著他了……”小霞驚問:“咋了?俺爺爺不幹了?在家裏?他病了?”慶河和小磊、呂萍也問“俺爹(俺爺爺)怎著了?”劉如蘭哭得說不出話,秀麗說:“俺妗子本來要家走再跟你們說,現在隻好說了,俺舅他……他走了。”小霞轉身抓著秀麗的手,說:“表姑,你說啥,俺爺爺走了,上哪走了?”秀麗流著淚說:“孩子,你爺爺哪也沒去,他……他死了……怕影響你治病,沒給你們說。”劉如蘭說:“發喪也沒給你們信兒。”從北京回來的幾個人一下懵了,慶河胸口像猛地壓上了坯塊,憋得喘不開氣,嘶聲說:“俺爹他……他真死了?”小磊哇哇哭著喊“爺爺”,小霞像呆了一樣,愣愣地,直勾著眼,嘴裏念叨:“爺爺死了,爺爺死了,爺爺,我不在家,你走了,你怎麽就走了?我沒爺爺了,我再也見不著爺爺了……”又尖聲哭喊:“爺爺,爺爺,你上哪了?小霞找你,你聽見了嗎?”邊哭喊邊站起來,搖搖擺擺地要朝車下走,一下暈倒了,劉如蘭和秀麗連忙接住她,把她放到車座位上,劉如蘭和秀麗,呂萍圍著她,劉如蘭和呂萍慶河小磊一連聲喊“小霞”,過一會兒,小霞慢慢睜開眼,愣了般看著圍著她站著的家人,咧開嘴,哇哇哭起來……師傅默默地看著車上情景,眼裏汪著淚,拿一次性杯子倒了杯水,遞給秀麗,說:“讓孩子喝點水。”小霞不肯接杯子喝水,還是一個勁哭,劉如蘭說:“妮兒,你哭死,你爺爺也活不了了,你不心疼奶奶,你爹,還有你哥,你嫂子?”小磊說:“小霞,你忘了爺爺對你的期望了嗎?”慶河啞著嗓子說:“小霞,好孩子,你不是最懂事的嗎?”秀麗,呂萍都勸她,小霞止住哭泣,接過杯子喝了水,對師傅說:“謝謝叔叔,麻煩你開車吧。”小霞依到奶奶身上,開車了,慶河問:“俺爹怎麽死的,得的什麽病?”劉如蘭把商量的一套話說了,慶河說:“俺爹身體壯著哩,咋會突然病得那麽厲害,怎麽這麽倒黴啊?”小磊說:“出一輩子力,一天福沒享,說走就走了,爺爺命太苦了。”慶河又問:“俺爹死了,小霞治病那麽多錢,咋兌活的?”劉如蘭說:“你爹沒病以前,找你青田爺爺,他給托人貸的款,幾個老幹部擔保,五年的期,到期還不完,再續期。”慶河說:“操心把孫女治病的錢備好了,他倒死了,苦啊。”又感歎:“我一個廢人,哪如讓我替爹死了啊?”劉如蘭說:“小河,小霞剛好點兒,你又胡說什麽?”
汽車開到河灣村口,慶河,小磊,小霞,呂萍嚎啕大哭進了村,來到家門口,大家下了車,能能端上飯菜讓師傅和秀麗吃了回縣城,這邊慶水和小貞收拾供品,拿了香紙,陪著慶河,小磊,小霞,呂萍一起去爹(爺爺)的墳上祭拜。慶河,小磊,小霞一邊哭,一邊告訴爹(爺爺),小霞的病治好了,讓爹(爺爺)放心,小霞還說,一定把病徹底治好,努力學習,考上好大學,讓爺爺高興。當晚,吃過飯,劉如蘭伺候小霞吃了藥,睡了,在堂屋裏,能能,慶水小貞都在,劉如蘭悄聲給慶河,小磊,呂萍說了爹(爺爺)死的實情,幾個人又震驚,又悲痛,劉如蘭交代他們,不許給小霞露一個字。
(3)
第二天,小霞一大早起來,洗刷了,在院裏活動一會兒,跟奶奶招呼了,就開始學習,劉如蘭暗地跟慶河說:“閨女上心學習了,不用替她擔心了。”兩三天以後,小霞和奶奶一起去縣城,小霞回學校,奶奶還去秀麗服裝店裏幫忙,傍晚,小霞放了學,就騎車來秀麗店裏找奶奶,帶著奶奶上秀麗姑家去,回學校沒幾天,小霞就跟奶奶說:“奶奶,我功課沒問題,落下的功課,很快就攆上。老師說了,不讓我累著,今年跟著參加高考,考不好,明年再考。”劉如蘭說:“妮兒,你能這樣,奶奶太高興了。”可沒過幾天,就出了事。這天過午,服裝店快下班了,劉如蘭正在秀麗服裝店裏整貨,心想孫女一會兒就放學了,突然,一個細高條黑燦燦濃眉大眼的小夥子騎車子,急匆匆來到服裝店門口,慌忙進店來,臉通紅,一頭的汗,劉如蘭看一眼這小夥子,心想瞧這孩子啥事這麽急,又暗想怎麽影影綽綽覺得有點麵熟,小夥子看看劉如蘭,說:“這位奶奶,你是張小霞的奶奶吧?不好了,張小霞在學校昏過去,送醫院了,你快去吧。”劉如蘭嚇得心一個勁撲騰,哆哆嗦嗦地問:“你是誰?她上學走,好好的,怎麽就昏過去了?”小夥子說:“我是她一個年級的同學,叫高昌運,說錯話,惹她傷心了,現在來不及細說,咱快上醫院。”秀麗急忙交代店裏小姑娘收拾關店,她騎自行車,帶著劉如蘭,跟著小夥子直奔醫院。
三個人來到縣醫院,進了病房,見小霞半躺在病床上,幾個人圍在旁邊,劉如蘭和秀麗走到病床跟前,小霞咧開嘴想哭,忍住了,眼裏帶著淚,說:“奶奶,表姑,讓你們害怕了,我……沒事兒。”劉如蘭攥住小霞的手,哭咧咧地說:“妮兒,好好的,這是咋啦?”小霞哭了,說:“奶奶,俺爺爺的事,我知道了……太難受了,不知怎的,就昏倒了……”劉如蘭抱了小霞,哭道:“俺可憐的孩子……”過一會兒,劉如蘭站起來,看看病房裏幾個人,一個戴眼睛的女的周老師,是小霞的班主任,劉如蘭認識,一個女孩子,是小霞班裏的同學,還有一個四十多歲幹部模樣的人,再就是叫高昌運的學生,劉如蘭對病房裏的幾個人說:“周老師,他這個叔,還有小霞兩個同學,孩子給你們添麻煩了。”幹部模樣的人進前一步,說:“嬸子,你不認識我了,張師傅出事的時候,我參加處理和接待的。”劉如蘭說:“我想起來了,你是高廠長,孩子的事,你咋知道的?麻煩你跑來。”高廠長指指跟前的高昌運,說:“這半大小子是我兒子,今天這事是他惹的,小運,你跟奶奶說說。”劉如蘭看看高廠長和他個跟前孩子,真不虧是爺倆,大臉扒個小臉,高昌運站得筆直,跟回答問題似的,一字一板地說:“奶奶,我跟張小霞一個年級,不一個班,俺兩人互相知道名字,但沒說過話,俺兩人功課都比較好,她比我厲害,她治病回來,時間不長,摸底考試,她考了年級第五名,我很佩服,過午自由活動時間,俺兩人碰巧在布告欄前看成績,我跟她說,你真不簡單,有病耽誤這麽長時間,回來插班,成績還這麽好,她說,我這病,注意休息,可以看書學習,不算啥,你更厲害,年級第一。我說,你在病中,爺爺出那麽大的事,你還能這樣,說明你意誌品質不一般,我得好好向你學習。她難過地低下頭,說,你別過誇我了,我爺爺死,是從北京回來才知道的,我也幾乎被痛苦壓倒了,經過家裏老人和老師開導,才慢慢能安心學習了。我又說,你爺爺這麽大歲數,關鍵時刻有那樣英雄般的作為,很不一般,作為他的孫女,爺爺的基因讓你堅強。我這番書呆子話還沒說完,她就開始發抖,說,你說啥,俺爺爺不過在化工廠幹臨時工,得肺炎去世了,什麽英雄作為?我知道自己闖禍了,連忙說,俺爸是化工廠的,聽他說,你爺爺在廠裏幹的時候表現很好,她說我剛才說的不是這意思,說我騙人,哭著讓我跟她說實話,我沒辦法了,隻好把真實情況跟她說了,她強忍著聽了,嘴裏念叨,原來如此,爺爺是這樣死的,爺爺為了我,把命交上了……邊說邊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昏倒了,我慌了,連忙上學校傳達室跟我爸打電話,讓他帶車來,送小霞來了醫院。奶奶,我不知道你們瞞著張小霞,說漏了嘴,對不起。”周老師說:“小霞奶奶跟我說過這事,我跟班裏同學,任課老師都交代了,不跟張小霞說爺爺去世的實情,沒想到百密一疏,出了這事,也沒什麽,長期瞞著也很難,小霞知道了,她是懂事的孩子,會變悲痛為力量。”小霞的女同學說:“奶奶,你別擔心,小霞一定能做到,她可有毅力,俺班的女生,遇著難做的題,有的愁得哭,就她,非解出來不可。男生都佩服她。”小霞說:“你這一陣誇,我躺不住了。我還是太脆弱了,我難受死,爺爺也活不了了,我隻有更努力,才對得起他。我要為像爺爺這樣的老農民爭口氣。爺爺苦了一輩子,我記憶中,他很少笑過,我一定讓爺爺在天上能為他孫女暢快地笑一回。”高昌運哏哏哧哧地說:“張小霞,你不會生我氣吧?”小霞說:“不會,我還感謝你哩,要不我一直悶在鼓裏。”高昌運說:“你病剛好,身體不擔事兒,高考前這段時間學習特別緊張,你還是得悠著點,不能太累。”小霞看看高昌運十分關切的樣子,似有所動,說:“謝謝提醒,我會好生把握的。”高廠長對劉如蘭說:“今天,昌運惹了這事。小霞也沒事兒了,咱們一起去吃個便飯,我請客。我還跟嬸子說,你孫女有出息,準能考上名牌大學,上學有困難,我一定幫助。”劉如蘭說:“孩子她爺爺出事,廠裏很照顧,孩子上學,不能再麻煩了。”高廠長說:“嬸子,我說的是我個人,不關乎廠裏,到時候再說。”劉如蘭看看秀麗,說:“高廠長是化工廠最忙的人,不麻煩了吧。”秀麗和周老師都說,恭敬不如從命,高廠長一片誠心,咱就去吧。
吃完飯,高廠長找車把劉如蘭和小霞送回來,小霞洗洗睡了,劉如蘭像癱了一樣,坐下,說,我的娘,今天弄這麽一出,沒嚇死我,還算不孬,高廠長幫大忙了。秀麗說,也是俺舅為的好,人家感念,才對咱這樣。過一會兒,秀麗又說,惹事兒的這個小男孩兒真是好孩子,你看出來了嗎,他喜歡小霞,連那個高廠長也一個勁誇小霞。劉如蘭說,孩子還沒考學,誰知道以後咋著。秀麗說,管怎著說,小霞確實招人喜歡,有出息,小磊又能幹,還爭氣,你和俺舅教育的好,聽說慶水兄弟家幾個孩子念書也不孬,張家的後代翻身了,你和俺舅沒白受苦。不像俺老曹家,你看,曹家榮那貨,單位不讓他幹了,見月給點生活費,不夠他抽煙的,成天問我要錢,錢到手胡吃海喝,不幹人事兒,黑白地不著家,兩個妮子不正幹,小麗離婚帶個稀好個小子孩兒丟了,這麽幾年了沒下落,小麗死了心,又找個主兒,過得難著哩,有個孩子不肯學習,娜娜在外頭瘋,到這不結婚。我尋思起來就犯愁。劉如蘭說,姑爺就這樣了,隨他去吧,下邊孩子不能一下看扁了。又說,你兄弟常福出息了,聽人說,兩口子都混得不賴。秀麗說,明麵兒上是不賴,可我在林城聽人喳咕,他媳婦子高勝美管城市規劃,掌實權,前些日子又調到計委去了,權更大了,小媳婦子傲得很,還財迷,不巴結她辦不成事,日子長了,說不定哪天跌跤。劉如蘭說,如今是凡管點事兒的,少有不圖好處的。這高家閨女有她爹罩著,沒事兒。秀麗說,哼,沒事兒?有事兒就夠受的,管怎著吧,人家不待搭理咱,咱不操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