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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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生第十章

(2024-03-05 23:45:44) 下一個

10 

(1)

第二天一大早,張德成就起來了,站到堂屋門台上,咳嗽兩聲,如蘭正忙著給牲靈剁草料,說:“爹,你起這麽早。”張德成說:“互助組裏說好今天上南坡耪地,四妮兒還沒起?叫他起。”廣坪從屋裏出來,說:“我起是起來了,可從今天起,不上互助組幹活了,我不能給各家各戶出一點子力,臨了還賺個把別人當長工。爹,你願意去,你去,我是不去了。”如蘭說:“你怎麽還這樣?”廣坪說:“我怎樣?我這樣就是好的,我要不是怕惹老的生氣,非得找那敗壞人的龜孫玩意兒弄出個裏表兒來。我打這不伺候了,行吧?”如蘭說:“你有氣歸有氣,不去幹活,不是難為咱爹?”廣坪說:“我不是難為咱爹,咱憑著牛、農具,咱三個人幹活,他們戶戶都欠咱的,我不去了,咱也賺不了別人便宜。”張德成說:“你不去了,幹麽去?”廣坪說:“我上外莊打短兒(1)去,管吃管喝,給現錢,比在互助組跟那些人狂氣(2)強一百帽頭子。”如蘭看看爹,嘴裏咕噥:“你……”張德成說:“如蘭,咱不管他了,盡他吧,他不上互助組也好,省得憋不住,說不在行的話。”

張德成扛上鋤頭走出大門,去吆喝組員。從成立互助組以來,他操了心,出了力,誰知不光沒落下好,反倒讓人家給栽了一身“不是”,好像他當這互助組組長,圖多大好處。還不是莊鄉閑言碎語,說鹹的說淡的,是在官家的報紙上,正兒八經地胡說了那一老套,確實氣人。他覺得自己當時真該聽四妮兒的,你說得再好,也不參加什麽互助組,實在不行,就算參加,也不該挑頭兒當組長,現在弄得姥娘不喜,妗子不愛,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真是何苦來!你說俺買地是毛病,是搞“自發”,俺認了,誰叫咱買地來,你胡說俺爺們兒在互助組裏,窮組員成了俺的長工,這不是胡說八道,放狗屁嗎?他張德成辦互助組,不是當善人,不能白給出人力畜力,他一大家子人也得吃喝,可是他一點也沒坑兄弟爺們的意思,為啥要這樣敗壞他們?他們招誰惹誰了?弄到現在,這互助組在他張德成手裏,像一塊烤糊了的熱地瓜,拿著燙手,扔又不能扔,互助組裏,活路安排,互助換工,都是按幹到麥收打的譜兒,現在散了夥,那得打架,還打不輕,也會耽誤各戶生產,地裏會少打糧,那就麻煩大了,他張德成罪過大了。他張德成不是沒良心,坑人的人。人說騎虎難下,叫下也不能下。他得憋著氣,咬著牙,硬著頭皮,說什麽也得撐到過了麥再說。

張德成照常當著互助組組長,天天領著組裏男女勞力幹活,大多時候,家裏牲靈,婆婆照管著,如蘭也跟著去幹活。有人問,廣坪咋不來?張德成編個瞎話說:“他姥娘家挪果木子樹,去幫忙了。”廣坪不幹了,廣垣兩口子特別是廣垣媳婦能能幹活惜力氣,還尖嘴毛長(3),不少話說,常不常地就跟人家鬧起來,弄得張德成心煩幹噦,但他硬撐著,總算到了麥季,打完麥場,張德成覺得總算是一塊石頭落了地,互助組這難為人的日子終於熬到頭了。過完麥,不論誰動員,叫“親爹祖老爺”,也不弄這黃子了。

互助組的賬剛剛理整完,誰欠誰幾個工,都打了欠條兒,張德成給組員們宣布,互助組解散(原來就說的是季節性的,過完麥算完),雖說不少組員有點兒戀戀不舍,覺得乍一不夥著幹了,心裏空落落的,但張德成“無官一身輕”,覺得身上卸了個大包袱,心想麥後清清靜靜地過自己的日子吧。

(2)

宣布互助組解散的第三天,天好,日頭毒,張德成家曬了一天麥子,剛把麥子收起來,還沒迭地拾掇好,村裏就有人敲著鑼喊呼,晚上開村民大會,動員成立合作社,男女村民都得參加。吃飯的時候,廣坪說:“本來想,不弄互助組了,自己板正兒地過幾天舒心日子,按下葫蘆瓢起來,互助組還沒迭地捕甩(4)利索,又要辦合作社了,真是抓撓得緊,不丟鬆(5)啊。你就甭想過安穩了。”張德成說:“ 想自己家過份安穩日子,是沒那個門兒了。”

晚上開會,梁仲山念了上級文件,說:“黨中央、毛主席帶領老百姓,走社會主義路,咱農村不能一家一戶單幹了,單幹就會有窮有富,回到舊社會,現在上級號召成立農業合作社,大夥兒都得積極參加。”還說,咱跟蘇聯都是社會主義國家,都要走集體化道路,蘇聯的今天就是咱的明天,蘇聯的農民種地用機器,喝牛奶,吃麵包,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咱得向人家學習。

有個老頭子問:“合作社,聽著新鮮,咋合作法兒?”梁仲山說:“就是各家各戶的地,都歸到社裏,大家夥兒一起種,有了收成,再分給各戶。就是說,咱們莊鄉,各家各戶,都夥起來過日子了,活兒一塊兒幹,地一塊兒種,到時候,吃的糧食、青菜、連燒柴,都從合作社裏分。”瘋子六兒大聲問:“合作社分這分那,能給打光棍兒的分個媳婦兒不?”開會的都嘻嘻笑了,有人說:“瘋子六兒想老婆想瘋了,還想讓合作社給分個媳婦兒,你真是放爆仗放出花兒來—想得美。”瘋子六兒說:“你飽漢不知道餓漢饑,騎驢的不知道步輦兒的。”有的說剛才那人:“你看瘋子六兒可憐樣子,你就把你老婆借他一回,叫他拉拉饞。”那人罵道:“去屌的,胡咧咧的啥?”吳家槐大聲說:“你們這夥胡說的什麽,瘋子六兒,你再胡說,就朝你嘴裏灌薄屎。”

李老七問:“仲山哥,土改那會兒,你們發給土地證的時候,說這地是莊戶人的財產,世世代代是個人的,這土地證在個人手裏還沒捂熱乎,就要把地都收回去了,這不是說話不算數兒嗎?”有人說:“這抬杠得能找著杠眼兒,墜爺墜得好。”瘋子六兒說:“是啊,這不是操人玩兒嗎?”吳家槐手指著瘋子六兒:“你小子是欠揍了。”二旺說:“你們當官兒的也別嚇唬人,瘋子六兒話糙理不糙。你們就說一句準話,個人的地還是個人的不?”梁仲山說:“地都交給社裏,自己不用管了,不過現在辦的是初級社,土地還參加分配,地多的分的多。”二旺說:“墜爺問的不假,土改才分了地,還沒熱乎夠呢,就歸公了,這個辦法不咋的。”吳家槐說:“二旺你別胡屌扯,地不是歸公,還是咱莊裏的。”墜爺說:“咱莊裏的,不是個人的,個人不當家兒了,還有啥意思。”劉洪林問:“地歸了夥,牲口,農具咋辦?”梁仲山說:“那還歸自己,社裏使用,折價參加分配。”劉洪林說:“那可麻煩了。個人過個人的多利索,弄這些麻煩事做什麽?”廣坪說:“搞互助組,各人還是各人的,人還七咬八掙,成立合作社,土地歸了大堆,一百個人二百個心眼子,弄不鮮亮。”吳家槐說:“共產黨自有辦法兒把合作社弄好,這個不用你操心。”墜爺說:“你這個說法兒不對,這事兒關係到各家各戶大人孩子會不會挨餓,怎麽不用老百姓操心?共產黨來給咱種地?再說,你們要是不用老百姓操心,你想咋辦就咋辦,連會也別開,下命令就是了,誰不聽就逮起他來,多幹脆。”二旺說:“這還沒在社,就不讓說話,那以後在了社,不更不叫張嘴了?這不是壓迫人嗎?”廣垣說:“二旺,你說誰壓迫人?你啥立場?”二旺說:“小五妮兒,你那個槽上的,插什麽嘴?什麽立場?我自己的立場,不行嗎?洑上水的玩意兒!”張德成說:“小五妮兒,不怨你二旺哥急,你胡說的麽?你充什麽大不錯的?”吳家槐說:“德成爺們兒,你別不講是非,廣垣說的對,二旺這小子胡咧咧,欠修理。”二旺站起來,頭上的青筋蹦起來,瞪大了眼,說:“吳家槐,你修理修理我試試,老爺們兒叫你吃不了兜著走。”梁仲山說:“家槐,咱得好生聽群眾意見,耐心解釋,不能動不動就跟他們頂牛,二旺,你是好貧農,得聽黨的話。”二旺說:“有想不通的事,給你們提,就是不聽黨的話?”梁仲山說:“那倒不是。”

廣坪說:“俺德存叔家沒勞力,能參加合作社不?”杜長英說:“他家是富農,不論有沒有勞力,都不能參加。”廣坪說:“噢,他們這樣的人家不能入社,像我這樣的落後分子也不能入社吧?”梁仲山說:“大侄子,上級規定地富不能入社,沒有規定思想落後就不能入社,再說,誰也沒說你是‘落後分子’,別自己胡尋思。”廣坪說:“反正也不是先進分子。”吳家槐說:“先進不先進,要看表現。”廣坪說:“看什麽表現?什麽先進分子,我不稀罕。我見來,有些先進分子,惡心我。”

梁仲山說:“德成哥,這入社,是大事,你是種地的行家,怎麽想的?”張德成說:“我問個事兒,這辦合作社,上級說是學蘇聯,還說蘇聯種地用機器,咱這裏,成立起社來,上級發機器不?”梁仲山笑了,說:“老弟兄,你咋想的?上級哪有機器發?”張德成說:“合著就是大家夥兒都入了社,還是钁刨鍁剜,驢馱擔擔,小推車‘吱吱呦呦’,跟原先一個幹法兒?”梁仲山說:“不那樣還能咋的。”張德成說:“那,我說句不中聽的話,辦這樣的社,就是賺個熱鬧,忽忽隆隆,地裏不會多見糧食,還得少見糧食。”吳家槐說:“按你這樣說,辦合作社還不如不辦?你這是說的什麽話?”張德成說:“什麽話?實話。莊稼人自己種地誠心敬意,歸了夥,十個有八個不跟幹自己的用心,賣力,還會有人偷懶磨滑,莊稼地最實在,你出十分力,它給你八分收成,那還得說沒有天災,你出不到那些力,它就不給你那些收成,不跟你來客氣。”梁仲山說:“黨號召辦社,它就有辦好的法兒,咱得有信心,管許辦了社,會增產豐收。”張德成說:“那趕自(6)好,咱盼的麽來。”墜爺說:“德成哥,你盼著吧,我是不盼,我不信有那回事。咱今天把話放這裏,我說的要錯了,到時候我頭朝下在村裏走三圈兒。”瘋子六兒說:“老七叔,你頭拱地走路,不怕蛋墜得慌?”全場人都笑起來,墜爺要過來扇瘋子六兒的嘴,瘋子六兒忙給他作揖。

娘們堆裏一個高個兒媳婦,長得白白生生的,臉上有些個黑點點兒,帶著苦相,她見會場裏沒人說話了,紅了臉,咕噥般問:“仲山叔,俺問句話,行不?”梁仲山忙說:“咋不行?說。”杜長英也說:“男女平等,入了社,一樣的社員,誰有話都能說。老徐家的,有啥話就說。”徐家寡婦說:“俺命不好,妮兒她爹死了,俺一個獨手子人,入了社,地給社裏了,自己幹活也不中用,能行?”梁仲山說:“能行,合作社會安排婦女幹適合的活路,一樣掙工分兒,憑工分和自己家入社的地畝參加分配。”杜長英說:“合作社對困難戶最有利,不用擔心。”徐寡婦抬手捋一下自己頭發,說:“那俺就放心了,往後俺就指望合作社了,少受難為了。”有個皮蛋小子說:“不入社也別難為著,有瘋子六呢。”徐寡婦漲紅了臉,眼裏汪著淚,說:“你小子胡咧咧麽呢。”瘋子六撥拉開人,要來揍那多嘴小子,多嘴小子撒丫子跑了,滿會場人笑起來,徐寡婦的頭耷拉下來,埋在兩腿中間,嚶嚶地哭了。杜長英說:“老徐家裏的老實巴結,往後誰也不能胡咧咧。”開會的沒人吱聲了。杜長英又說:“老徐家裏的,老徐沒了,莊鄉都可憐你娘們兒,有說玩話的,也別忒當事兒。往後入了社,打起精神過。”徐寡婦抬起頭,說:“俺聽村領導的。”

開會的又嘰咕一陣。這徐寡婦小名叫小蓉,跟瘋子六有點拐彎親戚,男人是莊西頭一個有些家底,老實得有點窩囊的莊稼漢,名叫徐四,兩口子養了仨閨女。這小蓉模樣生得水靈些,村裏有那浮浪漢就眼紅心癢,有個叫二孬的忍不住上頭撲臉,小蓉惱了幾回。土改了,二孬在了貧農團,他遠門表哥吳家槐又是貧農團的頭,就更肆意妄為了,自己娶老婆了,還是想小蓉的好事兒,他還沒臉沒腚,胡說八道,給人說,別看小蓉在人跟前板著臉子,暗地裏跟他早搭上了,徐四早就戴綠帽子了。偏偏那徐四又是個死心眼兒的,這話一傳到他耳朵眼兒裏,回家就照小蓉一陣苦打,小蓉咋說,他也不信,小蓉也沒法兒把心掏出來給他看。徐四為這憋悶,日子久了,竟長了氣鼓病,病厲害了,眼見自己老婆心疼如割,一心一意伺候,這才知道是那二孬發壞胡說八道,後悔冤枉了自己老婆,可是已經晚了,病了兩年,竟撇下老婆孩子撒手走了。徐四死了,那二孬老婆又胡說,徐寡婦臉上黑星子不吉利,哭喪臉,是克夫的相—兩口子就這麽不是玩意兒。有一次,夏季裏,徐寡婦在莊南割草,天下雨了,徐寡婦慌忙背著草筐回家,大雨裏,草筐水拉拉的死沉,路滑,徐寡婦跌倒在路上,讓瘋子六碰上了,急忙拽起徐寡婦,替她背著草筐,把她送回家。徐寡婦蒙情不過,留瘋子六吃了飯,才讓他走了。這事被二孬媳婦見著了,就跟人說徐寡婦跟瘋子六相好了。瘋子六撲拉(7)不迭,說“沒影的事兒”,李老七嫌瘋子六:“你傻了?沒影的事兒,咱就叫它有‘影兒’,你倆都單著,就一起過了,不再好沒有?”李老七讓他老婆去跟徐寡婦“透”這意思,徐寡婦說:“知道你們是好心,瘋子六表弟也是好人,可是,俺心裏隻有徐四,一想跟別的男人,就別扭的要死。給瘋子六兄弟說,有合適的,叫他找,俺不耽誤他。”瘋子六說,咱這個跌裂(8)樣,沒人跟,就是有跟的,俺也不囉囉,就等著徐家表嫂。打那,瘋子六時不時地給徐寡婦幫忙幹活,幹完活,就走人,兩人誰也不啦別的,一晃就是幾年過去了。村裏人都知道這事,賤嘴的就拿著當話說。

開會的嘰咕一陣,梁仲山說:“好了,不扯囉沒用的了。辦合作社是個新鮮事,打祖輩兒裏沒弄過,大家有疑問,不是過處。但是,大家得知道一個事,黨中央、毛主席為了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領導全國人民建設社會主義,集體化的道路一定要走,誰也不能例外。”二旺說:“那這個事兒在兩可之間,要是入了社,沒過上好日子,倒弄得吃不上喝不上,日子更跌裂了,咋辦?”吳家槐說:“你這個張二旺,怎麽老說破勁(9)的話?你不相信共產黨,毛主席?”二旺說:“你吳家槐也別給我扣大帽子,我沒扯囉共產黨毛主席,我就說入社這事兒。你們叫把個人的地都交出來,這不是鬧著玩兒,心裏想不通還不能說?”梁仲山說:“能說。”二旺說:“既能說,那我就說說。兄弟爺們兒都知道,俺家窮,俺爹死得早,俺娘要飯把我拉巴大,土改分了地,德成叔一家幫我,德成嬸子把她娘家本家侄女紅蓮說給我,有了稀好的倆孩子,紅蓮能幹,俺家的日子剛剛有點兒翹頭兒,俺就怕胡亂騰,日子過瞎了,一家老小再挨餓。……我是知道挨餓忒不是個滋味兒了。”瘋子六兒說:“張二旺,你別打興頭子,我是巴不得今後晌就在社,急等著喝牛奶,吃麵包哩。兄弟爺們兒,有喝過牛奶的嗎?那黃子,腥氣不?不知道麵包啥樣兒,有咱的大白饅頭好吃不?”吳家槐說:“瘋子六兒,你那個嘴癢癢了,就趴到地上磨磨,再說這點子沒屌用的,真扇你了。還有你,張二旺,越說越胡屌扯了,搞合作化,怎麽會讓人挨餓呢。”二旺說:“那可說不準。我想在社外頭看看再說。”吳家槐說:“你倒是想得美,人家辦合作社,弄好了,你隨上,弄不好,你就在旁邊兒看熱鬧。”二旺說:“吳家槐,你放心,你弄好了,我也不隨,不沾你的光。 你們不是說的,入社自願,退社自由嗎,我不自願,就拉倒唄。”吳家槐說:“你說得輕巧,你想不入就不入,那還要黨的領導幹啥?明句話說給你,這合作社,你入也得入,不入也得入。”二旺說:“那你們還說群眾自願幹啥?”梁仲山說:“家槐的意思是給大家說,人人都要走社會主義,最後大家都得入社,現在搞初級社,是要群眾自願,不強迫命令。”吳家槐說:“現在是第一步,老百姓一時順不過勁來,上級叫動員。”二旺說:“那是不是,第二步,用了急,就不動員了,改強迫命令了?”吳家槐說:“二旺,你這黃子,張嘴就抬杠,就是不順茬。”二旺說:“你們看我不順眼,辦社就撇著我,我朝北磕頭。”廣垣說:“辦合作社,搞集體化,是陽關大道,你二旺怎麽這態度?”二旺說:“你五妮兒是願意入社,你把老的分給的地踢蹬了,入了大夥,就顯不出你那倒黴樣兒了。”廣垣被二旺的話噎得“你、你”了兩聲,說不出話來,瘋子六兒說:“五妮兒在團裏,哄弄了個媳婦兒摟著,入社,倒黴也夠本兒了。”廣垣又要追打瘋子六兒,被人拉住了。

散會回家的路上,廣坪問:“爹,你覺得這社是能入不能入?”張德成說:“入這黃子,明認著是個當,能不入是最好。”廣坪說:“我也是這意思,不能入。就是入,也得掯他一陣子再說。”張德成說:“廣培來家,問問他,聽聽他咋說。”

廣培來,張德成問他:“這上級讓成立互助組,還沒弄鮮,就又要辦合作社了,到底啥意思?”廣培說:“共產黨說的明白,要搞社會主義,要消滅私有經濟,農村肯定要集體化,這是早早晚晚的事。可是按總路線說的,要用三個五年計劃的時間—得十五年才完成社會主義改造,現在加快進度了。”廣坪說:“咋這麽用急?”廣培說:“國家搞工業化,需要農村提供農產品,一家一戶的收,麻煩,工作量大,還弄得黨群關係不好,農村集體化了,政府隻跟合作社說話就行了。老百姓都入了社,就等於都加入了一個大部隊,上邊一聲號令,全國都動起來了,好領導。”張德成說:“這一手厲害。共產黨裏有能人。”廣培笑了:“倒也不用多麽能的人,蘇聯就是現成的老師。”廣坪說:“我估摸著,這合作社弄不鮮亮,想頂著不入,你說行不?”廣培說:“不入也不能說不行,因為明麵兒上說是自願,可是,這事恐怕誰也頂不住,用不了多久,都得加入,在外頭也撐不了多久,倒弄得跟村裏幹部疙疙瘩瘩。”廣坪說:“它說的是自願,我不自願,咋就不行?”廣培說:“共產黨辦事就這樣,說和做,不完全一樣,統購統銷,賣餘糧,也說自願,你不賣能行?就連抗美援朝征兵,也說自願,排上誰,你不去也不行。這回辦合作社,也一樣,恐怕誰也扛不住,都得加入。人家都加入了,你硬扛著,在外邊單幹,能有好果子吃?”張德成說:“廣培說得在理,就不狂氣了,讓入就入吧。”

個把月以後,河灣村成立了兩個農業合作社(說是“初級社”)。一個在村東頭,梁仲山當社長,莊裏人稱“梁社”,一個在莊西頭,吳家槐的社長,莊裏人稱“吳社”。張德成參加的是梁社,二旺見廣坪入了社,紅蓮也覺得跟村裏別扭,怕受欺負,讓入就入吧,可是,他們住在莊西頭,強捏著鼻子入了吳社。張德成的小兒子廣垣也入了吳社。

一個村裏,兩個主要幹部,一人領導一個合作社,人們不由自主地就拿倆社比較,兩個社長也憋著勁比試比試,從表麵上看,梁仲山除了開會,就帶著社員下坡幹活,他讓張德成當了保管,廣坪也當了作業組長,社員們剛湊到一起,百人百性百脾氣,自然少不了磕磕碰碰,也有互相看不順眼的抬杠鬥氣,但大體上還算順當,加上莊戶人自己的地養得肥,有個好底子,建社頭一季收成不孬,社員們秋後分配,大多數的人家跟單幹相比,弄個“平抬杠”(10),梁仲山這才鬆了一口氣。

要論和“吳社”比試,梁仲山就不行了。那吳家槐從當了社長,就成了甩手掌櫃,不是開會,就是檢查,東一天,西一天,扔球甩蛋兒,下坡就是指料指料,但是,吳社的“工作”看上去卻風風火火,熱熱鬧鬧,社員上坡打著紅旗,在哪裏幹活,就把紅旗插到地頭上,社員在地頭歇歇,安排青年團員念報紙,吳家槐還組織民兵練武,團員演節目,都給記工分兒,老莊戶們心裏有意見,又怕吳家勢大,隻在心裏生悶氣,不敢言聲,上級還就喜吳家槐這一套,他兄弟吳家才又在縣委宣傳部當了幹事,“吳社”的“事跡”,常常登在縣裏的簡報上,不但縣廣播站廣播了,還上了報紙,連為人一向實實在在的劉青田也表揚“吳社”,說他們是幹社會主義的樣子,展現了社會主義新農民的“精神麵貌”。他老婆杜長英在“吳社”,心裏不讚成吳家槐這一套,跟劉青田爭掰了好幾回,劉青田說:“你瞎白是共產黨員,思想跟不上形勢,你別忘了,我們是共產黨,共產黨搞什麽工作都要造聲勢,鼓舞士氣。”

在上級領導眼裏,吳家槐成了大紅人,他灰抹土氣的的小老鼠臉兒比原先亮堂了不少,走路都有點兒輕飄飄的。張德成說:“咱這個社算是讓吳社給壓住了。”梁仲山說:“壓住就壓住吧,隻要咱不比他們少見糧食就行。” 誰知老天爺也給吳家槐幫忙,這年夏天雨大,梁社澇窪地比吳社多,秋季收成,吳社比梁社每畝地多收了十多斤糧食,吳家槐把這事吹上了天,說:“牛屄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壘的,這個地裏的產量是硬硌硬的。”縣委宣傳部來人做了采訪,回去寫了文章登在省裏的黨報上,文章的題目是:“政治先行結碩果”,文章說,青山縣河灣村兩個合作社,吳社抓政治思想,開展宣傳,工作有聲有色,生動活潑,幹部群眾有勁頭兒,戰勝了天災,取得了大豐收,而同在一個村的梁社,不注意政治思想工作,死氣沉沉,工作像老和尚的帽子—平塌塌,結果,兩個社地鄰著地,溝連著溝,種的是一樣的莊稼,秋後產量卻一高一低。文章說,事實證明了偉大領袖毛主席關於“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的論斷,黨中央要求在合作化運動中加強政治思想工作的指示是何等英明、正確。登這文章的報紙到了村裏,縣裏區裏安排學習討論。吳家槐更神氣了,走起路來大搖大擺,胡同窄了,幾乎就跩不開。

梁社的幹部社員心裏明白是咋回事,對吳社,特別是吳家槐那一套一點兒也不服氣。廣坪憋得難受,氣鼓鼓地說:“這事兒弄得跟真的似的,讓你有氣還沒法兒出,像人家說的,不在那塊芋頭,噎人。”

廣垣兩口子在吳社倒是如魚得水,過得挺“滋潤”。廣垣當民兵排長,社裏有外出任務,比方參觀學習,運良種化肥,常派他去,出去一趟,一天還發給兩毛錢的茶水錢,廣垣覺得合算,臉上也有光,雖說為辦油坊,借吳家錢,還不上,把自己挺好的一個小院兒給了吳家,廣垣心裏明白,他上了吳家弟兄的當,自己房子作價忒低了,但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入了吳社,廣垣覺得吳家槐對他高看一眼,沒多少日子,心裏對吳家槐的怨氣就像癟了的尿脬一樣,很快就沒了。廣垣也不敢怨恨吳家槐,因為搞鎮反那年冬天,他舉報了自己的親舅老爺,舅老爺被槍斃了。他害怕這事被娘知道,吳家槐一直用這事拿廣垣一把兒,廣垣不敢得罪吳家槐,還得討他的好。能能是女勞力作業組長,社員在一起出工或是開會,吳家槐常讓能能念報紙,能能在識字班學了幾百個字,報上的字,她有不少不認識,念起來磕磕拌拌,遇見不識的字,能能就 把它“跳”過去,要不就胡亂念個音糊弄過去,像喝糊塗有豆粒兒,不嚼就咽了似的,反正社員也沒幾個識字的,就算認倆字兒,對報上說的事兒也沒心思聽,聽也聽不明白,念對念錯都沒啥。就為這念報紙,吳家槐做主,出勤一天,給能能多記一分。吳社的社員暗裏說,廣垣兩口子是吳家槐的紅人,有的還壞壞地說,能能才真是吳家槐的紅人。

社員說的不假,能能真是吳家槐的“心上人”,他有事沒事,心心念念希望見到能能,隻要見了能能,兩隻老鼠眼就色迷迷的,滴溜溜地瞅著能能,恨不能饞得流口水。能能自來對男爺們偎乎自己覺得受用,吳家槐是村裏撐勁的幹部,喜拉她,她覺得美滋滋的,心裏說不出的味兒,也對吳家槐弄酸樣,嗲聲嗲氣,讓人看得倒牙。有人就胡咧咧,“當著大家的麵,兩個人都這樣,要是沒旁人,還不知怎麽著呢。”“哼,說不定都辦了那事兒了。”“張德成老實巴結,這個兒媳婦,給他丟人。”甭管是真是假,這些話在村裏傳得沸沸揚揚。

初級社辦了半年多,秋季分配搞完了,晚飯後,女人和孩子都睡了,張德成和張廣坪爺兩個一起核摸(11)自己家的收入賬,張廣坪把自己家分的糧食、青菜、柴火拉了個單子,說給爹聽,末了對爹說:“我算了,入社這一季子,咱家比去年少見五百多斤糧食,一千五百多斤白菜蘿卜,還少存了一垛柴火。”張德成說:“咱爺倆加上如蘭可沒少幹,到末了還不跟單幹。”廣坪說:“咱家地多,可是社裏分配得拿出一多半兒來按工分兒分,地多的不就毀了。”張德成說:“也不光這,莊稼確實也不跟單幹長的好。真出奇了,梁仲山這個社長實心實意地幹,除了個把倆的二郎八蛋不正幹,多數社員也沒少出力啊。這是咋回事兒呢?”張廣坪說:“梁仲山是好人,要論熬時間,社員得比單幹多下地一半兒冒頭兒,可是架不住有偷懶磨滑的,一顆老鼠屎壞了整鍋湯,不少社員覺得人家吊兒郎當地幹,咱也不上那個憨瘋,不出那個憨力,打多打少,咱攤多大點兒,也就幹的沒勁兒了,不用多了,有三成人這樣,地就倒黴了,更不用說,十個裏有九個不跟幹自己的上心,你看看,各家的自留地,跟社裏的地緊挨著,莊稼長的好孬,忒不一樣了,要是不入社呢,不就都跟自留地一樣嗎?”張德成說:“自留地少,種得好,單幹時,也沒都這麽好。”張廣坪說:“那反正普遍比入了社種得好。”張德成說:“上邊兒一個勁地說,合作化有什麽什麽優越性,吹上天,真弄起來還真不行,這事愁人。這個事兒,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那點子人怎麽就不睜眼看看呢?真納悶,這些當官兒的,怎麽跟喝符兒(12)了似的,非這樣弄不行?”張廣坪說:“這個法兒上級得勁,不用一家一戶逼著賣餘糧了,你像咱莊,兩個合作社交公糧,賣餘糧,先完成任務再分配,上級省心省力,忒管了。這個弄法兒,成了公家?囫圇,莊戶人?破(13),他們這個帳是算透了,逮著老百姓倒黴了。”張德成說:“也許國家有什麽好辦法兒,能把地種好了。”廣坪說:“別指望,它能有啥好辦法兒?”張德成說:“那還真是麻煩事兒。”張廣坪說:“哼,還不是小麻煩,你不信看著,得一年不跟一年,人口還越來越多,到時候,非餓幹了牙不可,莊戶人非窮死不可。”張德成說:“別思念這些事兒了,咱是草木之人,人家當官兒的是金玉之人,普天下都這個弄法兒,天塌下來砸眾人,管怎麽著吧,咱也沒法兒。歇著去吧。”

廣坪回自己屋睡下,歎一口氣,如蘭問:“犯什麽愁?剛才在堂屋裏跟爹啦麽了?”廣坪說:“啦秋季分配的事兒,咱家比去年秋裏差不少,這個屌弄法兒,別說過好日子了,連肚子也弄不飽。”如蘭說:“反正現時還挨不了餓,那就先別愁。”廣坪說:“我不光愁分配多少,守著咱爹我沒說,我心裏老想能能跟吳家槐那些傳言,我一想恨得牙根兒疼,張家祖輩兒也沒丟這個人。”如蘭說:“吳家槐不是玩意兒,還沒法兒治他。”廣坪說:“姓吳的肯定不是東西,可是,他要不當這個社長,也沒這些邪性事。莊稼人各人種個人的地,過個人的日子,非得弄到一堆兒,讓吳家槐這樣的壞貨管著,人事兒不幹。你還不知道,二旺媳婦兒紅蓮不也是長的水靈點兒?吳家槐見了她,就嬉皮笑臉的,沒個人樣兒,有一回,他又皮臉上賽,叫紅蓮罵得不輕。二旺恨得咬牙切齒的,說生氣就退社算屌完。都是辦合作社辦的。咱在的這個梁社,倒沒這些事兒,可明睜大眼的比單幹少收成。我看來,這合作社,弄不鮮,兔子尾巴長不了。我做夢都夢見合作社垮台了。”如蘭說:“哼,那你才真是做夢哩。合作社垮台,今輩子別想了。你這人,就知道幹活兒,從不聽廣播。廣播上誇合作社,沒再好的,說的跟花兒一樣,就能垮了?”廣坪說:“那廣播也是睜著眼扒瞎話。”如蘭又說:“你管人家說實話還是扒瞎話,人家說麽是麽。廣播裏還說,毛主席講的,合作社要大發展哩,那還不就得大發展?”

(3)

陰曆十月裏,收完秋,剛把麥子種下,工作隊進了村,河灣是辦高級社先行一步的“點”,這回跟動員辦初級社是兩路勁,立逼著辦高級社,還是大社,全村一個社,工作隊和吳家槐一檔子人,口赤牙硬,不許反強。莊戶人大都小膽兒,沒幾個人敢掰爭,眼看高級社說辦就要真辦了。

廣坪和二旺從會場出來,二旺跟廣坪說:“紅蓮她娘家一個表哥,是陳莊的,叫陳洪興,上咱莊裏來換穀種,上俺家來看你嬸子,你去給我陪客去。”廣坪正有話要跟二旺說,也不推辭,跟二旺來他家。

二旺家在莊西頭,原先破破爛爛,這幾年變樣了,五間屋都修好了,還泥了新牆皮子,院子裏收拾得刮刮淨淨,豬圈裏大肥豬躺在草窩裏曬太陽,院子裏十幾隻雞跑來跑去,可是地上看不見有幾泡雞屎。閨女小雲、小子小剛兩個孩子紥裹(14)得板板正正,在院裏活蹦亂跳,苦瓜嬸子雖說穿著補丁棉襖,可是幹幹淨淨,利利索索,鍋屋裏傳出切菜的聲音,紅蓮正忙著做飯。堂屋門開著,屋當門,火盆裏的木炭著得很旺—像這家人過的日子一樣紅火,一個中年漢子坐在火盆跟前喝茶。苦瓜嬸子見廣坪來了,十分高興,笑得嘴合不攏,大聲說:“廣坪,快來,陳莊紅蓮她表哥陳洪興來看我,你陪他啦啦呱,你兄弟們一塊兒喝兩盅。 ”

不多會兒就吃飯了。紅蓮這親戚雖說人高馬大,但是不能喝酒,兩小盅喝下去,就臉紅脖子粗了。紅蓮說:“洪興哥不會喝酒,你兄弟倆別灌他,你倆該咋喝就咋喝。”陳洪興不好意思地說:“我喝不了這玩意兒,廣坪兄弟你喝你的。”廣坪說:“我有名無實來陪客,客不喝酒,喝酒倒成我的正事了。”苦瓜嬸子說:“沒外人,沒那些講究,喝就喝吧,弟兄們輕易到不了一塊喝個酒。”

吃著飯,廣坪問:“陳莊動員入高級社了嗎?”陳洪興說:“那還不一樣?動員。黑白的開會。”二旺說:“都願意入不?”陳洪興說:“很願意的少,頂著頭不願意的也少,屬羊的,隨大流—老百姓還不就這樣嗎。”廣坪問:“啥戶願意入?”陳洪興說:“地少的,沒勞力的,日子過不下去的,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廣坪說:“俺村裏也一樣,日子過得不像樣兒的,好吃懶做的,覺得入了社,家家戶戶一樣了,大家夥兒五八,他也四十,就顯不出他的跌裂樣了,這樣的戶,入社積極。”二旺說:“不願意咋辦?”陳洪興說:“那還不好辦?動員,逼把,莊戶人有幾個有種的,人家一套一套的,一陣子弄得你呱噠嘴(15)了。三逼兩嚇唬,就應了。胳膊擰不過大腿。”二旺說:“就沒個三戶兩戶的硬不入的?”陳洪興說:“有兩家還頂著,村裏沒好的整治,不知道能頂住不。”廣坪問:“你頂了嗎?”陳洪興有點兒難為情,說:“我沒頂,頭一回就報名了。”二旺說:“洪興哥覺悟高。”陳洪興更不好意思了:“啥覺悟?是怕挨難看。再說,共產黨想弄的事,沒弄不成的,老百姓是瞎吱歪,到末了,還得聽它的。我也想退路了,俺爹娘早早地沒了,我有個舅在關外,俺兩口子就一個孩子,輕身利帶,不行就一家人下關外算完。”

一邊吃,一邊啦些不舒心的事兒,客人又不肯喝酒,酒沒喝歡,不多會兒吃完飯,客人就走了。二旺和廣坪心裏不痛快,沒喝多少酒,可是都“上了頭”,兩人臉都通紅,紅蓮說他們成關二爺了。

二旺說:“廣坪哥,我自來就不願意入社, 死逼著入,在了吳社,一季子下來,可算知道,合作社這個法兒不屌管(16),要再攤上吳家槐這樣的官兒,那就更不屌管。”廣坪說:“俺那邊,梁仲山人不孬,惹氣不多,可是分配比自己幹少不少,要年頂年這樣,還不窮透氣兒?還有一件兒,全村一個大社,上級認吳家槐,他指準是大拿。”二旺說:“那咱這個莊兒算倒血黴了。”廣坪說:“俺家的人,就別說德存叔家,叫他害的那個苦,俺這邊兒,也打心裏煩他。統購統銷,我沒叫他治把死,他當社長,又都傳著,對能能不安好心,想起他來,恨得牙根疼,弄到末了,還得落他手底下。入這個雞巴大社,真是不情願。可是,學洪興哥那話,胳膊擰不過大腿啊。”二旺說:“我跟你一樣,自來煩他,入了他的社,處處裏相不中他—他也確實不是人玩意兒,不幹活,手還長,看人下菜碟兒,還熱長毛兒。見了紅蓮皮臉上賽,叫紅蓮把他罵了,恨得我,弄死他的心都有。弄了一季子,我早打譜兒退社了,哪承想這不光退不了社,還得轉高級社,這姓吳的官兒還越當越大。真就不能不入這個大社嗎?廣坪哥,不行,咱就豁上,就不報名入高級社,從初級社退出來,自己單幹。你敢不?你要敢,咱弟兄倆跟他們對抗一回。”廣坪說:“有啥不敢的?就不入他這個社,他還把咱揭蓋喝了?反正不能誰不入社把誰逮起來吧。”二旺說:“你這樣弄,就怕德成大爺不幹—他跟梁仲山和杜長英走得挺近。”廣坪說:“真要這樣幹,也不連累老的,把俺家的地平半分開,俺爹、俺娘、俺奶奶去入社,我和如蘭帶著三個妹妹,我自己兩個孩子在外頭單幹。”二旺說:“咱弟兄倆單幹,俺家一頭牛,你家兩頭大牛,一頭入社,一頭歸你,咱兩家軋犋,你扶犁,套上兩頭牛,我上去拉偏套,一樣耕地。”廣坪說:“不能叫你自己拉犁,咱倆倒換著。”二旺說:“那說好了,咱就這樣弄。”廣坪說:“咱就試試,跟他們頂一回。”二旺說:“咱弟兄倆得齊心,讓他們來硬的,軟的,就不報名。”廣坪說:“既說好了,那就寧死不服降。”二旺說:“要是頂不住了,鬆口一起鬆。誰也不能發孬。”廣坪說:“對,誰發孬是王八蛋。”

張廣坪和二旺兩人這回鐵了心,要當愣頭青了。廣坪回到家,把這事跟爹說了,爹跟娘商量,說:“廣坪這孩子認死理,他惡心吳家槐,不想入大社,咱就依他,咱反正也不黨不團,也不圖稀上級表揚,反強一回,也沒啥。”爹娘應口了,如蘭說:“廣坪,你想好了?能撐住了?”廣坪說:“硬撐。真撐不住再說。頂一回,日後省得懊悔。”如蘭說:“我就怕,你硬不報名,人家沒好的治作人。”廣坪說:“治作也不怕,為一回人,咱就試試自己當一回自己的家,能行不?反正沒死罪。”如蘭不吭聲了。

村裏規定陰曆十一月初六到初十這五天,各家各戶報名入社,日子到了,差不多的戶都報了名,有幾戶不報的,村幹部和工作隊的人或上門或把人喊到村裏,幾個人說服動員,一會軟的,一會硬的,農戶嘴笨的跟褲腰似的,一陣子被人說得沒的說了,糊裏糊塗,拉著拽著,就報上名了。

廣坪和二旺兩個人串通好了,下決心不跟吳家槐囉囉,自己單幹,兩人還罵了“誓”,讓村幹部和工作隊的人動員說服,把嘴都磨明了,兩人誰也不鬆口。工作隊和村幹部急了。工作隊長還是趙臣—搞統購統銷的時候來過河灣村,滿臉疙瘩子,村裏人暗裏喊他“疙瘩子隊長”,聽說又提拔了,當副區長了—說:“咱手裏現成的钁頭,不信刨不開這兩個楂子頭。”

工作隊和村支部研究,決定把張廣坪和二旺分別弄到兩個屋裏,村幹部和工作隊靠上“做工作”,報不上名,不讓回家,也不讓吃飯,吳家槐說:“二旺是個愣種,他聽張廣坪的,隻要把張廣坪拿下來,二旺就不撐綆了。”

張廣坪和二旺被關了兩天兩夜。張廣坪是重點,趙副區長和吳家槐帶著三個工作隊員“攻”他。開始他們來軟的,說張廣坪和他一家人在初級社表現很好,應該繼續發揚。廣坪說:“好好幹活,不是圖賺個‘表現好’,是憑良心,不坑兄弟爺們兒。在初級社不到一年,比單幹多出一半兒的力,末了分配還不跟單幹,灰心了。”趙副區長說:“高級社比初級社更有優越性,一定能搞好。社員保證增加收入。”廣坪說:“你們說的這個不見準。你們說初級社有什麽什麽優越性,我沒看出來優越到哪裏,這又說高級社更優越,話還不是想咋說就咋說。我看實的。梁仲山是村裏最好的幹部,實心實意地幹,都還不行,要再建了大社,換了不著調的當官兒,會更糟。我說麽也不上這個當了。”吳家槐冷冷一笑,問:“高級社還沒建起來,你怎麽就說換不著調的當官兒?你說誰不著調?”廣坪說:“我誰也沒說,我心裏有也不說。誰不著調,誰自己知道。”吳家槐氣急敗壞地說:“你說合作社的領導不著調,就是反對合作化。這是反對共產黨,反對毛主席。”廣坪說:“我可沒那本事反共產黨、 毛主席。你們覺得我有罪,就抓起我來,家裏害怕了,就報名了,多幹脆。”翻來調去就這些話,張廣坪就像鹹菜缸裏淹秤砣,油鹽不進。到了晚上,副區長和吳家槐借故躲開,剩下的小青年對廣坪連打加踢,張廣坪說:“好,你們這點子玩意兒,就用這個法兒,動員我入社,你們想想能行嗎?我就納悶了,毛主席叫你們這個弄法兒?”

廣坪被關了黑屋子,奶奶哭天抹淚,李桂芹埋怨張德成,張德成懊悔死了,恨不得揍自己。梁仲山和杜長英都來做工作,叫張德成去說服廣坪,張德成去了,說:“四妮兒,別強了,怪爹粉皮耳朵,沒主意,讓你受這難為。”廣坪說:“爹,不怪你,是我自己的事兒。他們這樣關我,餓我,又是嚇唬,又是罵,還揍人,我還就是上了勁了,就不報名,讓他們治死我。他們的高級社是天堂,我姓張的孩子不進就是了。”張德成對梁仲山說:“這個弄法兒真不行,不聽嚷嚷就關小黑屋,不讓吃飯,不讓睡覺,還揍人,拿老百姓不當人,這叫社會主義嗎?”

梁仲山轉身離開小“黑屋”,來找趙副區長,說:“把人關起來,不叫回家,不是個好辦法兒。”趙副區長說:“老梁,你有啥好辦法兒,按你的辦,可是有一件兒,你得保證他們報上名。”梁仲山被這話噎得幹咽唾沫,說不出話,但心裏不服氣,又回頭埋怨吳家槐,不該動手打人,說一千,道一萬,不能這樣“動員”群眾入社。吳家槐說:揍人的時候我不在跟前,我不知道。又說:“張廣坪和二旺這倆小子忒頑固了,忒氣人了,挨揍活該。”趙副區長說:“老梁,你不懂。搞合作化是社會主義革命,是革命,就難免有過火行為。”吳家槐來勁了,說:“哼,有人就是屬驢的,不揍不拉屎。”梁仲山白瞪白瞪眼,沒話說了。

張廣坪和二旺還關著。工作隊員明交代,不報名,甭想回家。梁仲山又找趙副區長,說:“那總得叫他們家裏來送飯,罪過再大,也不能餓死他們吧。”趙副區長使勁瞅著梁仲山,說:“老梁,沒見過你這樣的村支書。我都糊塗了,你到底是那頭兒的?怎麽淨向著他們說?”梁仲山說:“我是尋思那個理,再說了,這倆人都是青壯年,上有老,下有小,真把他們餓出毛病,一家子指望誰?村裏咋跟他們家交代?”趙副區長說:“三天兩天的不吃麽兒,餓不死。你既然這樣說了,那就去通知他們家,來送飯吧。”

眼見張德成一個人垂頭喪氣的回來,張家像塌了天。老嫲嫲鬧著上村公所,去要孫子,不給,就把老命交給他們。張德成兩口子好說歹說,老嫲嫲還是說不通,如蘭說:“奶奶,我去找工作隊要人,找不回來,咱再說,行吧?”張德成說,梁仲山要求讓挨關的吃飯,工作隊長應口了,快做飯。李桂芹和如蘭聽不得這一聲,急忙火速給做飯,做好了,正往小罐兒裏盛,苦子、勝子兩個閨女背著書包,哭哭啼啼的回來了,李桂芹問:“怎麽半晌午就放學了,老師開會啊?”倆閨女哭起來,苦子說:“學校裏說咱家反對社會主義,學校不培養咱這種家庭的孩子,老師叫俺倆回家動員俺哥,快報名入高級社,動員不成,就不要回學校了。”勝子哭出了聲,說:“俺打這就撈不著上學了,爹,怎麽辦啊?”張德成氣哼哼地說:“不叫上就不上,眼看你哥就要沒命了,那個學上不上的,什麽要緊的?快滾一邊子去。”李桂芹說:“你心裏難受,照著倆妮子發什麽脾氣?”如蘭說:“好妹妹,別哭了,飯做好了,我去送,你倆一塊去,咱一起哭給他看,看他還強不?”

如蘭和兩個妹妹去了村公所,走進“黑屋子”,兩天多不見,廣坪人瘦了一圈兒,頭發奓挲著,亂得像草窩,棉襖、棉褲上沾著土,臉上黃焦臘氣,還有手印道子,兩眼通紅,苦子和勝子撲到哥身上哭了,如蘭兩眼流著淚,說:“孩子他爹,兩天不見,你成什麽樣了?不光不讓吃麽,還挨打啊?”廣坪說:“別這樣,哭,他們也不會發善心,我到底看看他們能把我咋著了。”如蘭哭著說:“你可別強了,人家能入大社,咱就能入。它哪怕是火坑哩,咱也得一家子一起跳,你反正不能先把命交上哎。”廣坪說:“不過是想過自己的日子,有啥罪?我想不通,這不憋死人嗎?”如蘭說:“你有啥想不通?你不聽上級的話,就是罪。你知道不?這兩天,咱奶奶、咱娘都連飯都吃不下,咱奶奶光哭。你這樣強,是想要老人家的命啊?”苦子說:“哥,因為你不報名入社,學校不叫俺倆上學了,俺怎麽辦啊?哥,求你了,快報名吧。”如蘭說:“你先把飯吃了,趕緊報名。再硬撐,就要出人命了。”廣坪兩隻通紅的眼“咕嚕咕嚕”淌著大滴的淚水,臉憋得像茄子一樣發青發紫,咬著牙說:“好了,我低頭,報名。你們快家走吧,我這就吃飯,吃了飯,報名。回家跟奶奶和爹娘說,我報完名就回去。”如蘭和兩個妹妹走了,張廣坪好賴吃了點飯,工作隊員拿來高級社報名表,張廣坪手哆嗦著,歪歪扭扭寫上自己的名字,又按了血紅的手印兒,說:“怎樣?我能走了嗎?”工作隊員們齊搭乎地說:“能走了,能走了,早就該這麽著,這不白受罪了。”廣坪說:“別說這沒用的屁話。”有個隊員說:“哥,俺也不願意這樣,你擔待。”廣坪說:“也別弄這些屌事兒。”

張廣坪走過關二旺的屋門口,聽見屋裏苦瓜嬸子和紅蓮哭咧咧的說話聲,二旺不吱聲,張廣坪上前推開屋門,見苦瓜嬸子、紅蓮和倆孩子哭得淚人一般,二旺悶著頭不吭氣,廣坪對二旺說:“兄弟,沒法了,服降,報名吧。怨咱弟兄倆死心眼兒。胳膊擰不過大腿。咱得先保住老老少少一家子的命要緊。”二旺抬起頭,兩個漢子,兩雙通紅的、躺著淚的眼對望著,廣坪說:“兄弟,咱算知道厲害了。”二旺說:“廣坪哥,我聽你的,報名。打這往後,誰要再跟我說,貧雇農怎麽著,我叫他滾一邊子去。”廣坪說:“兄弟,怨我了,不長記性,弄了這一出,還帶累你連老的孩子跟著受屈。”二旺說:“哥,不說這話,咱誰也不怨,就怨自己是老百性,人家想咋捏就咋捏。”

廣坪回到家,奶奶和娘見他讓人折磨得不是個好樣兒,疼得掉一盼子淚,張德成氣得哼哼的,使勁磕磕煙袋窩子,說:“四妮兒,知道了吧?現如今這個事兒,你聽嚷嚷,隨大流上船,沒事兒,你想反強,想變樣兒,那說不著,不問三七二十一,給你來硬牌兒的。”

回到自己屋,如蘭伺候廣坪洗了臉,說:“他們打你哪裏了?有傷嗎?我看看。”廣坪說:“就是拳打腳踢,一身棉衣裳,沒傷,不用看。傷在心裏。”如蘭哭腔說:“你這樣跟人家對著,可怎麽辦啊,你可得改了啊。”廣坪兩手拽著自己頭發,說:“我就是憋屈啊,憑什麽自己的日子自己不當家,非得上吳家槐那樣的壞貨下巴頦子底下接漏水喝?”如蘭哭著說:“別想不開了,也不是咱自己,就認命吧。你不看頭勢,這回辦大社,上邊兒來的人多硬氣,列著整人的架子,那個意思,誰要反強,就對誰不客氣,莊戶人都是家雀子膽,誰敢不聽?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誰也沒橛子強(17)。就你跟二旺兩人硬扛,人家還不照本兒弄你們。那邊兒俺爹說,毛主席武藝子大,他說麽,下邊兒溜溜的,還都拚上命地弄,抓尖子哩。往後,管什麽事兒,就當順毛驢吧。”

(4)

晚上,廣坪渾身疼,怎麽睡也不得勁,老睡不著,心裏翻騰來翻騰去,想扛著不入高級社,沒扛過人家,用不了多少天,各家各戶就得歸大夥了,自己的地,自己的牛,自己就不當家了。他一會想自家的旱能澆澇能排的五畝好地,剛買了兩年,還沒親熱夠,就不是自己的了,真苦啊,入了初級社,土地還參加分配,地塊兒也沒打亂,多咱到了自家的地跟前,廣坪會覺得心跳都快了,恨不得躺那地裏打幾個滾兒,打這以後,全村一個社了,土地都歸大堆了,連地邊兒也找不著了,想到這裏,大冷的天,身上一陣燥熱。他又想到自家的牛。土改的時候,他家隻有一頭黑牛,家裏人叫它“老黑”,每年耕地都要跟別人家軋犋,因為人家牛多,說話硬棒,耕地的時候,得先讓人家,自己家放到後頭,心裏憋屈,還不能說,土改第二年,他們家又買了一頭母牛,是有名的魯西大黃牛,起個名叫“大老黃”,再軋犋,就自己說了算了,大黃牛也招人喜,來了第二年,就下了倆小牛犢,賣了一頭,自己留下一頭小母牛(因為身上有花道道,叫“小花”)喂著,很快就能幹活了。耕春地,就不用和人家軋犋了。自己家的地,就能早把早地耕出來,趕上好墒情,下種早,光這一項,收成就別人家強得多。倒蹬莊稼就是這樣,搶先一步,會兒會兒得勁,落後一步,時時跟不上,就讓人家越落越遠,有的人家日子過不好,不一定是人懶,是沒條件,有勁也使不上,廣坪很慶幸自己家過日子跑在前頭了,沒想到,這種紅火日子過到頭了。

廣坪越想越憋氣,越睡不著了,他摸索著穿上棉襖棉褲,輕輕開了門,來到院兒裏,天上月亮錚明,他走到牛棚跟前,兩頭大牛正不緊不慢地吃著草料,小花調皮地蹦蹦噠噠,廣坪給牛槽裏添了一和碎幹草,大老黃抬起頭,感激地看著自家主人,廣坪心想,過不了多少天,這些牛就不能在這圈裏吃草料了,社裏喂牛的能給照應好嗎?廣坪心裏一陣作疼,覺得好不是味兒,憑什麽我喂的好好的牲口要交出來,讓吳家槐那樣的壞貨去指派,去向上邊兒當官兒的諞樣兒?他突然想起,聽二旺偷偷跟他說過,別的莊裏,有的不願自己的牲口入社,把牲口弄傷,宰了賣肉,廣坪想到這裏,心裏一咯噔,惹急了,我也這樣弄,不能把三頭牛全都叫高級社牽走,填還吳家槐,消交一頭,賣些錢擱著,總比都入了社強。廣坪越想越覺得這是個好辦法兒,拉幾天土,完了就這樣弄,照大老黃開刀,到了社裏,也沒它的好日子過……寧肯把它弄死,也不讓全河灣村最好的牛給吳家槐臉上貼金。廣坪想,就這樣幹,扛著不入社,辦不到了,牲口入社,不能叫它全環了。廣坪又想,這事兒不能跟爹說,也不跟劉如蘭說,他們小膽兒,別叫他們跟著擔驚受怕。廣坪這樣想著,好像做了一個重要決定,心裏倒平複多了,便悄聲撚腳回屋重又睡下。   

第二天開始,廣坪套上牛車,往家拉了幾天土,拉完土的第二天,吃晌午飯的時候,廣坪說:“過晌午天好,我放牛去。”李桂芹說:“大冷天的,家裏的牛草又不是不夠吃,放什麽牛?”如蘭說:“賤癖兒,想起點兒麽來是點兒麽。”廣坪說:“你不懂不解,別胡扯,這時候放牛再好不過,一是坡裏的草比家裏的麥穰好得多,再就是也得叫牛跑蹬跑蹬,不能老窩在圈裏。”李桂芹說:“再有個三天兩後晌的,牛就不是個人的了,閑工夫再去挨這個凍,受這個累。”張德成說:“你不懂的,就算入社,牛喂的好,也作價高。別跟他強了,他願意去就讓他去吧。”

廣坪趕著自己家三頭牛上路了,他昨晚已經拿定了主意。他趕著三頭牛朝太平崮奔。太平崮在河灣村北,有四五裏路,是一個小土山的山頂,像一個打麥場,平鋪塌的,長滿了山草,崮子的北沿是個直上直下的崖子,下邊是個兩丈深的大溝,張廣坪打算就在那裏把大老黃弄傷,再回村找二旺他們幾個哥們兒,把牛抬出來,拿車拉著找公家批宰牛的手續。三頭牛勁頭十足而又步子輕快地走著,小花活蹦亂跳。秋收秋種完了以後,牲口下了犋,沒活兒幹了,天天窩在牛棚裏,它們一定憋得要命了,天天吃麥穰,也很想吃點山上的草換換口味了。張廣坪在牛後頭走著,看著它們像小孩子趕年集一般的高興樣子,心暗暗作疼,罵自己,張廣坪,你真夠狠的,大老黃給你出了那麽大力,正當年,你就忍心害死它,你真不是玩意兒。他又勸自己,牛再好,也不過是個牲靈,就算這不殺它,再幹幾年活,出一點子力,老得不能動了,還是脫不了挨那一刀,早晚還是得被人宰了吃肉,早死早托生,說不定下輩子不當牛做馬了呢,這興許是它的造化哩,就別把這當個事兒了,你是人,你得替老的和老婆孩子想,你得給吳家槐那樣的壞貨治氣,昨晚上想好了的事,怎麽事到臨頭,又想打退堂鼓?別猶豫了,該咋幹就咋幹吧。

張廣坪轟著牛來到了太平崮,三頭牛見了大片金黃的、草穗頭兒在微風中搖晃的山草,像小孩子看見好吃的一樣,低下頭就急急忙忙啃了起來,老黑倚老賣老,東一頭,西一頭,恨不得自己獨霸這大片草地,小花也挑肥揀瘦,沒點兒老實氣兒,大老黃還是老脾氣,讓著躲著老黑和自己“閨女”小花,隻在它們啃剩下的,舍了的地方老老實實地,頭也不抬地啃食,吞咽,張廣坪心想,人常說,人善有人欺,馬善有人騎,這牛善了,也會受氣,你張廣坪不也要禍害又能幹又老實的大老黃嗎?

瓦藍的天空沒一絲絲雲彩,西斜的太陽暖烘烘地照著,張廣坪看看老實巴結的大老黃正頭也不抬,穩紮穩打地吃著,心想,離黑天還得會子,不慌行動,讓大老黃多吃一會,吃得飽飽的,吃個肚兒圓,受傷以後就沒法兒吃了,臨死前吃頓飽飯,到陰間別當餓死鬼。張廣坪兩眼看著大老黃,心裏想著它的種種好處。從黃河北買回它來三年多了,從進張家門兒,就沒搗過蛋,好脾氣,在牛欄裏吃草,總是讓著別的牛,素常不緊不慢,可一上套,就來了精神,興別的牛磨滑,不興它調皮,從來不惜力氣,再累也不使性子。無論耕地、耙地、耩地,還是拉車,總是一兜勁,和別家的牛軋犋,隻要老黃在,牲口把式就沒心煩了。大前年打麥場,天陰了,眼看要落雨,大老黃拉著碌碡軋場,廣坪一家都急忙火速地翻弄,拍打麥秸,老黃好像受到主家人的感染,拉著碌碡撒起歡來,一溜小跑,他們家趕在雨前打完了場,把麥子運回家來,剛弄完,就下起了瓢潑大雨,不少人家的麥場打了個半截,麥秸被雨水泡了,麥粒兒生了芽兒,他們家的麥子在各屋的當門勻勻地晾著了。前年秋收季,從坡裏往家拉莊稼,下著雨,爬崖子,路滑,廣坪沒命地推大車,不光推不動,還朝後滑,廣坪心想這下麻煩大了,大老黃低下頭,強著脖子,像戰馬到了危急關頭,來了瘋勁一樣,硬硬地把大車拽上了崖頭,廣坪抱著大老黃的頭,說:“多虧你了,要不是你,今天倒大黴了。”大老黃很平淡地看看主人,似乎在說,這有什麽,咱就是幹這個的。廣坪對爹說,這幾年,咱家日子過得不孬,大黃牛功勞不小。

張廣坪心裏翻蹬著這些事兒,想,人常說沒良心的“卸磨宰驢”,你張廣坪不就要這樣幹嗎?老黃不會說話,它要會說話,捂著半邊嘴也能把你說得把頭夾到腚溝裏。

廣坪看著大老黃老實巴結低著頭啃草的樣子,覺得,要是那樣幹了,大老黃就比剛卸磨就被宰的驢還可憐,張廣坪心裏遊乎(18)了,他覺得自己狠不起心來了,算了吧,入社就入社吧,入了社,人家怎麽待承它,就看它的命了……可是,張廣坪又想起了吳家槐那個壞種,想起他統購統銷時的凶狠樣子,想起村裏人傳的他跟能能的事兒,想起這回入高級社報名自己挨的這麽苦,也是吳家槐的事,他恨死吳家槐了,就不能讓老黃牛去填還姓吳的,張廣坪,你來幹麽的?怎麽跟娘們兒似的?沒點兒狗出息。

太陽隻有半竿子高了,天快黑了,再不動手就太晚了,張廣坪橫下心來,把老黑和小花拴到一棵老榆樹上,牽了大老黃往北崖邊走,大老黃像往常一樣順順妥妥地跟著走,眼看到懸崖邊了,大老黃不肯往前邁腿了,張廣坪像瘋了一樣,拚命把它朝崖邊拽,大老黃像是被主人一反常態的舉動嚇著了,兩隻眼睛露出驚恐的神色,張廣坪越拽,它越朝後倒退,張廣坪越發來了強勁,使盡全身力氣拖拽,他恨恨地看著倔強得出奇的大老黃,心想,不信今天就拗不過你,正拽著,張廣坪竟然看見大老黃兩隻變紅了的眼睛流出了眼淚,他的心像被針紮著了,咯吱疼了一陣,他有點猶豫了,但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又狠下心來,咬緊牙關,破死命地拽大老黃,大老黃來神了,不光眼裏含著淚,兩條前腿不知是被山草滑的還是咋的,竟一齊跪了下來,張廣坪被大老黃這動作震著了,一下鬆開了牛韁繩,身子朝後一仰,坐到了山草地上,心打鼓一樣的撲騰著,他罵自己,你張廣坪算什麽東西?你真不是人玩意兒,你不願意入高級社,不願意讓自己的牛去給吳家槐那樣的壞蛋賣命,人家講的是入社自願,你有種不入社就是了,你自己沒膽不入社,回過頭來禍害這不會說話的,給你出夠了力的牲口,你這不是喪德嗎?張廣坪像娘們兒一樣嗚嗚地哭了,還在山草地上碰頭,大老黃爬了起來,站到張廣坪跟前,低下頭用嘴頭子輕輕觸摸著張廣坪頭上的氈帽頭,好像在說,別這樣,大老黃不怪你,張廣坪抬起頭,兩手抱著大老黃的“臉頰”,說:“大老黃,對不住了,我不該……”

張廣坪心想,算了吧,入高級社,牲口歸夥,也不是自己一家,你疼死也白搭,認了吧,別朝大老黃喪良心了,天不早了,回家,到哪說哪吧。他想站起來,可他正坐在在崖頭盡邊兒上,脊梁後頭就是深溝,他爬起來,兩隻腳沒站穩,身子朝後一仰,像樹軲輪子一樣跌跌撞撞落下了懸崖,大老黃挪幾步,站到崖頭邊上,朝下看著自己主人,揚起脖子,扯開喉嚨,哞哞地叫了起來。

天快黑了,如蘭做好了後晌飯,又忙著喂豬,李桂芹說:“天到這早晚兒了,也起風了,冷嗬嗬的,這個四妮兒怎麽也學得這麽沒準頭,放個牛,到這還不回來。”如蘭說:“興許是草好,牛不肯動窩兒,就晚了唄,不著急。”張德成望望天色,心裏猛地閃過一個念頭,小四妮兒不願入高級社,非得去放牛,這麽晚不回來,他別再作作啥事兒…… 他戴上棉帽子,說:“我上坡裏看看。”如蘭說:“爹,他一個大男人,放個牛,自己還趕不回來?冷冷嗬嗬的,不用去看他。”李桂芹說:“坡裏到處是草,哪裏都能放牛,你上哪裏找他去?”張德成說:“您都別管了,我得去看看。”說著就急急慌慌去了。

 

張廣坪蜷蜷著躺在太平崮溝底,從崖頂摔下來,他的臉、脖子和兩隻手被山棗圪針、蒺藜秧紮了個遍,不少地方出了血,滋滋辣辣的疼,他聽見大老黃急咧咧的、幾乎是帶著哭腔的叫聲,急忙掙紮著想站起來,可是,才要站,左腳脖子鑽心的疼,動不了了,他知道是崴著了,走不了路了,麻煩了,他使勁仰起頭,朝崖頭上看,山崖坡上,密密匝匝的山草、山棗樹叢擋乎著,看不到崖頭,他想到大老黃剛才被他拉到崖頭邊兒上了,它往前一邁步,就可能掉下崖頭,把腿摔折,張廣坪不由得身上出了冷汗,剛剛的,他拚命要把大老黃推下崖頭,這會兒,他又生怕它真地掉下來了。張廣坪懊悔得要命,他恨自己辦事不犯尋思,想點兒麽是麽兒,統購統銷,出點子換酒,往外轉糧食,被關了小黑屋,還挨了打,末了,一個糧食粒兒也沒少賣,白讓一家人擔驚受怕,這回入高級社,又跟二旺商議著對抗,兩人挨了關,挨了餓,還挨了揍,到末了也還是強捏著鼻子報了名,非入社不行了,這又不死心,打自己家牲口的主意,弄了這麽個結果,自己受傷不要緊,要是老黃摔傷了,再讓上邊兒知道了,得倒大黴。 他覺得自己就像掉到一個爛泥灘裏,越掙歪,陷得越深。轉眼間,天就黑透了,大老黃還在有氣無力地叫,這太平崮離河灣村五六裏遠,大冬天坡裏也沒人,他出來放牛,老不回去,家裏人得急死了。張廣坪掙紮著坐起來,不行,不能在這裏?著,爬,也要爬上崖頭,先保住大老黃再說。他熟悉這裏的地形,沿著溝底,往西爬約摸半裏路就是一個慢坡,人能爬上崖頭,他兩手抓著山草或是山棗樹棵子,拚命朝西爬,每爬一步,受傷的右腳脖子都疼得厲害,他咬著牙,爬一步,再爬一步,爬了一陣,他覺得棉襖袖子、棉褲都磨破了,兩隻手上的傷口更多了,滋滋辣辣的疼,他一邊爬,一邊想,老天爺爺行行好,保佑大老黃別摔下來,我就是爬到天明,也要爬上崮頂,等天亮了,見到人,他和牛就有救了。他現在最擔心的,是奶奶、爹娘、如蘭得比他還要難受,他們得急死了,張廣坪,你這是作作的什麽事兒啊。

張德成出莊來到坡裏,河溝子,沒耕的春地,隻要有可能放牛的地方,他挨著找,哪裏都沒有兒子和牛的影子,這個廣坪,他這是玩的什麽戲法兒?這不是急死人不償命嗎?張德成想,這孩子不願意入高級社,又非入不行,把自家三頭牛給社裏,他疼得慌,莫非牽著牛跑了?能跑到哪裏去?你的家在這裏,有老的,有你的老婆孩子,你能撇下?你牽了牛賣去?別說現在各處都辦高級社,莊稼人誰上憨瘋買了牛去入社?你想賣也沒買的,就算是能賣了,村裏、合作社能讓你?那吳家槐還不把你揭蓋兒喝了?好兒,你到底上哪了?

張德成越想心裏越發毛,兩條腿酥酥的,軟了,沒勁兒了,他硬撐著到處跑,把能想到的地方挨著找遍了,哪裏也不見個影兒,像飛上了天或是土遁了一樣,張德成心裏罵著,小四妮兒,你個混賬玩意兒,到底是咋著了?你是想要你奶奶、你娘的命嗎?張德成想,這黃子跟二旺走得近,兩人沒話不啦,興許二旺能知道點兒底細。

張德成把正吃飯的二旺叫出來,剛說了個話頭兒,二旺就說:“叔,我領你去找。”兩人走了沒多遠,碰見了如蘭和廣培。原來如蘭叫上過午才從學校回來的廣培,讓他給做伴兒,一起來找廣坪和老爹了。

幾個人出了村,二旺和廣培都提了馬燈,照得跟前花裏胡哨的。二旺領著朝東北方向走,張德成說:“二旺,你這是上哪?”二旺說:“太平崮。”張德成說:“放個牛在莊跟前還不行?太平崮老遠,值當上那裏去?”二旺說:“那裏草好唄,你還不知道廣坪哥?管幹什麽,都得比別人幹得好。”如蘭說:“哼,你還誇他,他這叫沒準頭,放個牛弄到這時候,這叫幹得好?”廣培說:“看樣子是遇到什麽情況了,咱快去看看吧。”張德成說:“不假,怕是正受難為哩。”

他們走得更快了,心裏覺得這太平崮怎麽這麽遠,老大會子走不到,還離著老遠,就聽見牛在叫喚,在深夜裏,牛的叫聲,急咧咧的,帶著哭腔,聽來十分淒慘,張德成氣哼哼地說:“小四妮這個黃子真把牛弄這來了,這是出啥事了?”二旺說:“叔,別急,這不找著牛了嗎?”

幾個人一溜小跑,上了太平崮,隻看見老黑和小花在一棵樹上拴著,正急得圍著樹轉圈兒,卻不見大老黃和廣坪,張德成腳底下一滑,跌倒了,一屁股坐到草窩裏,說:“老天爺,這是咋了?可要了命了。”如蘭哭了:“親娘哎,這是出事兒了啊。”又大聲哭喊:“廣坪,廣坪,你在哪裏?你聽見了嗎?”二旺說:“快看看崖頭下邊。”

二旺和廣培拿馬燈朝溝底照著,幾個人站到崖頭邊上,朝溝裏看,他們看見,大老黃掉到了溝裏,讓一棵長在崖壁上的老槐樹卡著了,二旺說:“這黃牛真是大命的,要是掉到溝底,摔不死也得殘了,就得宰了吃肉了。”廣培說:“那也不能隨便宰,得上縣獸醫站驗了傷,再上區裏批。”如蘭說:“先別說牛,先找人,怎麽看不見廣坪?”二旺說:“別著急,廣坪哥八成掉到溝裏了。”二旺話音沒落,從西邊溝底傳來廣坪的喊聲:“我在這裏,腳脖子崴了,快下來弄上我去。”

幾個人聽見廣坪的喊聲,又高興又慌張,二旺路熟,提著馬燈往崮頂西頭走,說:“西頭是個慢坡,咱從那裏下去,先把廣坪哥弄上來再說。”張德成一邊急急忙忙跟著走,一邊念叨:“四妮兒這黃子這是搗鼓的啥事兒哎。”

幾個人從崮頂西頭坡上下到溝裏,走到廣坪跟前,如蘭見到了趴在崖坡上的廣坪,在他跟前蹲下,哭腔說:“你這是怎麽著了?”廣坪說:“一句話兩句話扯囉不清,回家再說。”二旺說:“怎麽牛在那裏,你在這裏?”廣坪說:“我掉溝裏,腳脖子崴著了,上不去,就朝西爬,老黃見我掉下來,站到崖頭上叫喚,也掉下來了,我尋思這下子毀了,沒想到它掉到樹杈上了。”

如蘭接過馬燈照著路,二旺和廣培架著廣坪上了崮頂,二旺回村,又招呼了十幾個人,找了一大堆麻繩,推了小車,一起來太平崮,人們七手八腳,費了個好勁,用麻繩把老黃牛拖上了崖頭,剛上來,老黃站不住,張德成說:“麻煩了,老黃廢了。”不多會兒,老黃自己站了起來,大家算放了心。

二旺和廣培把廣坪扶到小車上,二旺推著,張德成和如蘭轟著牛回到家,奶奶和李桂芹都還沒睡,如蘭下了麵條兒,伺候人們吃了,天到過半夜了。

幫忙的人們走了,如蘭架著廣坪回自己屋,伺候他睡下,悄悄問:“你到底咋著了,怎麽弄了這麽一出?”廣坪說:“別提了,這事弄瞎了。”如蘭說:“怎麽想起來跑那裏放牛?”廣坪說:“這不鬧騰著要入大社嗎?咱三頭牛都得入社,我疼得了不得,跟摘我的心似的,越想越難受。聽人說,外莊有的人家故意把牲口摔壞腿,拉著報告區裏,批準了,宰了賣肉。”如蘭說:“你也動了心,上太平崮去禍害牛?”廣坪點點頭。如蘭說:“你真是敢胡來呀。老黃是你弄溝裏的?”廣坪說:“老黃比老黑值錢,胖,出肉多,我就想把老黃推下溝,可是老黃看出我的心思來了,說啥也不幹,那樣子忒可憐了,快到崖頭邊兒了,我又狠不起心了。”如蘭問:“那怎麽你和老黃都掉溝裏了?”廣坪說:“我是在崖邊兒上沒坐合適,掉下去了,老黃看我掉溝裏,站在崖邊兒上叫喚,跌下去的,虧了那棵樹,要不老黃一下落到溝底,摔不死,也得殘了,那也就得宰了。”如蘭說:“你是真能作啊。你不知道,故意傷害耕牛犯法,得挨逮?”廣坪說:“知道,可就是覺得人家不一定看出來,弄成了就賺了。”如蘭說:“你好糊塗,要是一點子人這個弄法兒,上級就得懷疑,誰也跑不了。”廣坪歎口氣,說:“是不假,現在想想後怕了。該著不倒黴,也可能是老黃命大,沒掉到底,要不這個禍闖大了。”如蘭說:“幹這樣的事兒,你怎麽不跟爹商量,也不給我說一聲,就悶著把子(19)自己幹?”廣坪說:“我當時迷了竅了,怕跟你們說了,辦不成。”如蘭說:“你好糊塗啊。”廣坪說:“是忒胡鬧了,別給老的說了。”如蘭說:“一回回的,還沒挨夠啊?以後可別想點麽是點麽了。”

(5)

 

從工作隊進村,不出一個月,剛進臘月,河灣村的高級社就辦起來了,並且是大社,全河灣村的人家都歸這一個合作社,還起了個挺跩的名字叫“先鋒農業生產合作社”。除了地富反壞不讓入社,有兩個半老頭子,一個叫於五,一個叫丁六,都是老光棍,還都老頑固,認死堅持單幹,吳家槐說:“那兩個老家夥統共四五畝地,連條牛腿也沒有,支不起老爺們的眼皮來,不入算屌完。”剩下的村民都入了社。

河灣村要成立大社了,吳家槐心裏明白,自己把兒裏攥的會當大社社長,十分燒包,走路跩來跩去,說話撇腔拉調,跟他兄弟吳家才謀劃著,高級社成立,又弄了不小的動靜。第一步是土地入社。村裏通知各家各戶的戶主到自家地塊跟前等著。張德成對廣坪說:“四妮兒,我去看著量地,你別去了。”廣坪知道爹不願意讓他難受,說:“大冷的天,猴猴著在那裏等,你去挨那凍幹麽?你也別去看吳家槐那張狂樣子。還是我去。”張德成說:“去就去吧,他吳家槐再張狂,你也不許說不在行的話。”廣坪說:“身子掉井裏了,耳朵還掛著了?說啥也沒用了,一句話不說。”

張廣坪在五畝水澆地頭蹲著,瞅著這塊地。這地在莊西平原地的“腰窩”上,是一大片好地中最好的,平整,跟鏡麵兒似的,土好,耕耙好了,渲渲騰騰,跟麵囤一樣,靠河近,打井方便,沒多深就有水,不怕天旱,地勢高,雨澇好排水,地肥,一樣侍弄,它打糧食多。莊西平原這一大片地全是種的麥子,耩地的時候,墒情好,苗出的全,入了冬,天不很冷,麥苗兒有點兒“瘋長”,綠油油的,壯得很,他們家這五畝地裏的麥苗兒又格外好,如果不入社,光這塊地裏打的麥子,就夠他們一家人全年吃白饃,入了社,自己撈不著收了,初級社,土地還參加分配,這往後高級社了,再好的地,不管用了。張廣坪正尋思著,吳家槐帶著量地的隊伍來了,十多口子,有的拿著量地的杆子,繩子,隨行的會計帶著算盤,賬冊,有幾個扛著钁頭,鐵鍁,來到地頭兒,吆三喝四,咋咋呼呼,先丈量,登記,張廣坪跟著,心不由自主地撲騰得厲害,量完了,算好了,他的手哆嗦著接過會計給的土地收條兒,裝到棉襖口袋裏,心裏想,收下這二指寬的紙條兒,地就不是自己的了,真冤啊。接著就有人钁刨鍁剜,刨地塊的界石,鏟平地塊兒之間的地埂子,三下五除二,埋了多深的界石給刨了出來,扔到地頭兒上,和鄰地中間的地埂子也鏟平了,刨石界鏟地埂的聲音“砰砰”響,又放鞭炮,劈劈啪啪,張廣坪覺得這些聲音不但刺耳,還刺腦門子。吳家槐得意地壞笑著,兩隻老鼠眼眯成了一條線。又有人領著高聲呼喊口號:“刨石界,平田埂,挖掉私有製的根子,堵死新地富的路子!”“努力搞好合作化,堅決走社會主義道路!”口號一聲聲聽著嚇人,誰家日子過的好點,多幾畝地,就是“新地富”了,張廣坪覺得身上冒出了冷汗。吳家槐的隊伍又量下一塊地了,張廣坪還呆呆地蹲在自己地頭兒上,身上像抽了筋似的,腿酥酥的,好容易才站起來。

一連幾天,張廣坪跑遍了莊外四麵坡裏自家的大小六七塊地,把一塊塊地交了出去,看著人家刨地界石,鏟地埂,看著自家的地和別人的地混到了一起,再也分不出誰的誰的了。他不願意看那些人拿杆子滿地跑,刨界石,鏟地埂,他們踩了地裏的麥苗,他心疼,他知道那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可還是心疼。他更不願意聽那些人放爆仗,不年不節,這是做麽呢。可他還是從頭跟到尾,這些地,是他,他們一家的命根子,每塊地裏,他和爹,還有如蘭都撒過比別人家更多的糞,澆過更多的水,自然也打過更多的糧食,他常站在地頭上,看長得最好的莊稼,看從地頭走過的人羨慕的眼光,聽別人誇讚的話,那是他最愜意的光景。他跟這些地打心裏親,他做夢都夢見自己家的地。現如今,這些地變成了幾張二指寬的紙條兒,打這往後,就不是自己的了,他張廣坪,親手把這些地送出去了,他,他們一家再也沒有自己的地了。他最後再使勁看看自己家的地,他把它們牢牢地記心裏了,暗想,記住也沒用了。

地交完了,過了幾天,合作社的飼養院準備停當了,社裏通知有牲口的戶到飼養院交牲口,打價歸公,張廣坪一早起來,把自家的牛槽卸了,送到飼養院放好,如蘭說:“人家那裏有牛槽,你不用弄這些事。”張廣坪說:“你不懂的,咱的牛吃這槽裏的草,慣了,我怕它們換了地方,不好好吃食兒,餓瘦了。”如蘭說:“牛不是你的了,餓瘦了也沒辦法兒,你去跟著它?這都是沒味兒的事兒。”張廣坪不吱聲了,娘在一旁給如蘭使了個眼色,叫如蘭別再說了,剛才的話,說到廣坪的疼處了。經過梁仲山極力推薦,劉區長也支持,張德成當上了大社的保管,上社裏去公幹了,如蘭陪著廣坪牽著自己家三頭牛去了飼養院,張廣坪把牛拴到他剛送來的牛槽上,又給放了草料,拌和好,牛並不因為換了地方影響食欲,不解地看自己主人一眼,就低下頭開吃了。張廣坪站在旁邊看著,不忍走開,二旺牽著自己的牛來了,把牛交上,走到張廣坪跟前,看看眼前的情景,說:“俺真服你,牛都歸公了,沒你的點兒麽了,你還看著它吃食兒。你怎麽不搬被窩來,陪它們睡?”張廣坪抬起頭,二旺見他眼圈紅紅的,不說話了,拍拍他的肩膀,說:“別二思了,回家吧。”

張廣坪回到家,又進了牛圈,把圈裏的牛糞全清了出來,弄完了,看著空蕩蕩的牛圈,站了老大一會子。如蘭舀好了洗臉水,過去喊他:“好了,累得不輕,快洗把臉吧,待會兒就吃飯了。”廣坪不情願地走出牛圈,說:“這牛圈,再也用不著了,往後你在裏頭養鴨子吧。”如蘭說:“好,養鴨子養鵝都行。”

這天夜裏,後半夜了,張廣坪軲輪坐了起來,忙穿衣裳,嘴裏小聲念叨“睡過勁了”。如蘭醒了,說:“半黑拉夜的,你這是做麽?”張廣坪說:“給牛添和草去。”如蘭哭不得喜不得,說:“你這人迷瞪了?牛不是送走了嗎?”廣坪一愣,說:“糊塗了。你看我……”歎了口氣,躺下了。如蘭說:“你這人啊,白天去交了牛,到這放不下,這是怎麽著啦?怎麽還不跟個娘們兒?”張廣坪說:“沒事兒,睡吧。”

天還不亮,堂屋西裏間裏,李桂芹猛地坐了起來,睡在另一頭的張德成被她弄醒了,說:“半黑拉夜的,你不好好睡覺,這是怎麽著了?”李桂芹說“我剛才做了個很不好的夢,忒難受了,醒了。”張德成說:“什麽夢值當這樣?”李桂芹說:“不知咋的了,孩子他姥娘家遭了事兒了。家裏亂烘烘的,人仰馬翻。這還不算,北屋牆倒了,把孩子他姥娘砸裏頭了。”張德成說:“誰做夢都是胡扯囉,孩子他姥娘家貧農成分,一家人老實忠厚,能遭什麽事兒?別自己嚇唬自己了。”李桂芹說:“按說是這樣,四妮兒為入高級社的事,挨了頓苦的。這些天我就胡尋思,狗子那孩子也是倔脾氣,可別惹什麽事兒。”

 

1.打短兒,即打短工。2.狂氣,惹氣,惹不素靜,無謂的生氣。 3.尖嘴毛長,貧嘴,喜歡亂說話,惹人煩。4.捕甩,即擺脫。5.丟鬆,即放鬆,抓不緊。6.趕自,即“太”、“很”、“的確”……7.撲拉,就是用手清除掉。8.跌裂,失敗,窮困,或難看,特別不成樣子。9.破勁,泄氣,讓人沒勁頭。10.平抬杠,抬杠子的兩頭一樣平,比喻兩方在一個水平。11.核摸,盤算,算計。12喝符兒,“符兒”,是道士,巫婆,神漢給信眾的施加了符籙的“神水”。13.?囫圇,?破,“囫圇”是整數,大頭,“破”指下餘的小頭。?是“得到”的意思。14.紮裹,就是穿戴,打扮,有時治病也說紮裹。 15.呱噠嘴, 就是沒話說了。 16.管,不是管理,管教,管轄的“管”,而是在不同的情況下,分別有行,好,有用,中用等意思。 17.沒橛子強,就是沒有爭鬥的依托了。18.遊乎,猶疑,懷疑自己,主意不定。19.悶著把子,背著別人,悶不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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