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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是民國三十七年九月十三日(農曆戊子年八月十一),傍晚,太陽落了,晚霞把西邊天幕映成了暗紅色,天空東南方高掛著白棉絮色、半透明的彎月,像一隻扁食似的。星星這兒一顆,那兒一顆地在怯生生地閃現,好像稍不小心就不讓冒頭兒似的。藍緞子般的天空一會比一會兒變暗。濟南市長春街祥雲裏窄窄的石板小街上,行人稀少,老大會兒過來個把人,走得急急忙忙的,好像後邊被人攆著一樣。跟奶奶和表姑一起住在親戚家的周恒順已經吃過晚飯,正在小街上和幾個小孩兒玩捉迷藏,玩了一會子,表姑出來喊他回家,周恒順聽話地跑回家去,剩下幾個孩子也跟著散了,整個小街沉寂下來了,像午台上靜場一樣。
祥雲裏街東一座寬大的四合院裏,廊燈還沒有打開,天井中間,老石榴樹旁邊,一個四四方方的大地窖在斑駁的樹影中顯得很怪,像一隻巨獸匍匐在那裏,“巨獸”四周是幾大堆挖地窖弄出來的鮮土,像沙盤上的山嶺。北屋裏,電燈明晃晃地照著,房正中八仙桌東邊椅子上坐著的是這家的主人,周恒順他三姨爺爺陸伯言,五十歲左右年紀,白淨麵皮,向後梳的,整齊的黑發紋絲不亂,眼睛不很大,但透著和善,睿智,他就是陶陽縣榆樹村程家三小姐程兆菊的先生,前清秀才,民國後東渡扶桑學習法律、經濟,回國後在濟南先做律師,後來又辦實業,曾做過省參議員。日寇占領濟南,欲脅迫他出任偽省主席,他虛與委蛇,深夜逃離省城,避居於老家北邊陶山朝陽洞內,直到鬼子投降才出洞返回省城,為時人敬佩。有道是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這陸伯言無論是避居於深山,還是出沒於鬧市,無時不在關注天下風雲,這會兒正和弟弟、坐在西邊椅子上,穿西服,戴金絲眼鏡,學者模樣的陸伯川,還有在門西旁坐著,穿白襯衫,年輕,精幹,但麵帶愁色的青年—那是陸伯言的兒子,在德惠醫院當大夫的陸國棟,三個人一起在討論時局,陸伯川的女兒,正在醫學院讀書的陸星兒坐在旁邊靜聽。
陸伯言語調舒緩地說:“……現在,國共兩軍激戰正酣,共軍已經兵臨濟南城下,依我看,濟南是守不住的,不但濟南守不住,恐怕民國整個國土全都會失守,這場內戰共方勝,國方敗,江山易主,是大勢已定了。”
陸伯川問:“有那麽肯定嗎?難道國民黨幾百萬大軍如此不堪一擊嗎?”
陸伯言說:“自然不是不堪一擊,而是不堪一擊再擊,國民黨堅持一黨獨大,一黨專製,不肯真正實行‘憲政’,凡異黨、異軍、異已都要趕盡殺絕,連聞一多這樣的詩人、學者也不放過,而自己那一黨一夥的要員們又不爭氣,不少人貪腐成性,久而久之,豈不民心動搖,民心既失,丟掉政權不過是遲早的事。”
陸伯川微微頷首,又問:“共產黨坐天下後,國家前景如何,大哥考慮過嗎?”
陸伯言略作沉吟,說:“當然不敢說很快出現太平盛世,但戰亂結束,經濟恢複並逐漸振興,民生複蘇並慢慢改善,應是可以期待的。這也是我輩多年所盼望的,也許可以如願以償了。”
陸伯川扶扶眼鏡,再問:“大哥,你別忘了,共產黨是信奉列寧、斯大林主義的,蘇俄經濟有發展,國防也強大了,還打敗了德國人,但其政權的專製,殘暴,草營人命,比沙皇猶有過之,為人類曆史所罕見。共產黨在中國掌了權,要是學蘇俄那一套,可就苦了。我對去台灣心裏也遊乎,要是共軍再打到台灣,再往哪裏去呢?難道要亡命天涯?畢竟故土難離,父母雖然不在世了,但也舍不得兄嫂,不過,我和你弟妹還是十分擔心,老是惶恐得很。……現在共軍攻城在即,想走也走不了了,隻能聽天由命了。”
陸伯言看看神情抑鬱的弟弟,心裏微微悸動,擺了擺手,說:“伯川,你多慮了,過於悲觀了,我有個要好的留日同學,是民盟骨幹,抗戰後期去過延安,和毛澤東、周恩來、董必武等人有過接觸,他跟我談過對共黨高層的看法兒,近年來,我也注意觀察共產黨所言所行,我的看法兒是,他們—特別是領袖人物—是一幫理想主義者,而且十分執著,這些人如果不是另起爐灶,在當今黨國中謀事,都不愁榮華富貴,但他們偏偏另辟蹊徑,確實是有膽識,有主張,有韜略,他們來自民間,曆盡艱辛,深諳國之困,民之苦,統一建國後,會撥亂反正,體念民生,應該不會暴虐貪戾。他們是過來人,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們以反專製獨裁起家,應該不會上了台就自己來搞專製獨裁吧。我看過朋友捎來的毛氏的大作《論聯合政府》、《新民主主義論》,不隻是言成理,頭頭是道,簡直是字字珠璣,誦之如沐春風,那筆力、文采,當今黨國要人,罕有可與之比肩者!”陸伯言說得有點兒激動:“伯川,我們這個民族,真的苦夠了,我年輕負笈東洋,還不是為了報國,可是,卻一直未得其門呀。我的選擇是定了,寧可在有理想、講道德,清廉為政的共產黨治下被改造,也不去為專製、腐敗的國民黨殉葬!伯川,你是搞古典文學的,人文情結重,清高傲世,又喜直言,既然留下來了,就努力順應時代潮流吧!”伯川有點被哥哥一番話打動了,說:“哥,你說的有道理,心同此理,都希望國家統一、富強,”他略一頓,又說:“但是,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獨立的人格,自由的意誌,是為人、治學的根本,總不至於也要放棄吧?”陸伯言說:“應該不至於,不至於。”
陸伯川轉過頭來,看著專心聽父親和叔叔談論,若有所思的國棟,問:“國棟,你嶽父嶽母走了些天數了,有消息嗎?”國棟說:“前幾天他們托人捎信來了,早就到台灣了,也安頓下來了,工作還沒著落,他們還算是幸運的。”陸伯川又關切地問:“一蘭怎麽樣?心情好些了嗎?”國棟說:“算好一點了吧,叔,看著她痛不欲生的樣子,我有時候真的懷疑我們兩人的決定是否明智,我們兩人固然得到了愛情,可是一蘭卻舍棄了全部親情,她和父母、弟、妹,也許終生都不能相見了。生離竟如死別,太殘酷了。……一蘭為我做的犧牲太大了。”陸伯川關切地看著侄兒,不知說麽好,陸伯言神黯然,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棟兒,多勸勸一蘭,也不要過於悲觀。生逢亂世,骨肉分離的事所在多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隻能往開裏想,要看長遠些,山不轉水轉,將來說不定會有轉機。慎之(邵一蘭之父)兄是法學家,雖然做過幾年省院法官,但他為人剛正,不願與當權者同流合汙,早就去大學教書了,這次本可以不走的呀。但他們既然已經走了,你和一蘭也結婚了,還是要麵對現實,振作起來,路還長著哩。”國棟專注地聽著,不住點頭。陸伯川說:“棟兒,別光在這裏陪我們了,回你房間吧,省得一蘭一個人呆著難過。”國棟站起來,說:“叔,你和我爸再聊一會兒,我回房去了。”
邵一蘭倒不是一個人在房裏呆著。南屋—國棟和一蘭的新房,房門上貼著大紅雙喜字—裏,國棟的母親程兆菊,二姨程兆蘭,舅舅家守梅表妹,還有四姨家在濟南上學的表弟方學增,表妹方學慧,都坐在一起啦呱兒。程兆蘭的孫子端陽也像小大人一樣,坐在小板凳上,聽大人說話。看得出來,大家有意說些鄉村的軼聞趣事,想分散一蘭的注意力,減少點兒痛苦。一蘭明白大家的心思,也做出沒什麽事兒樣子,和大家接夥著說話。雖然如此,眉宇間憂鬱之色畢竟難以完全掩蓋得住。
陸國棟和邵一蘭是上月初十結婚的,到昨天,才算剛過完“蜜月”,但他們的“蜜月”卻是苦澀的,甚至是苦不堪言的。邵一蘭的父親邵慎之是國棟父親的留日同學,民國初年,曾出任省法院法官,因官場貪腐,辭職後去大學教書,國棟和邵一蘭從小在一起玩兒,大人們戲稱之為“金童玉女”,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長大後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兩家大人也樂觀其成。今年春節後,邵慎之聽省城司法界熟人說,共產黨掌權後,民國時期的黨、政、軍、法、警、憲,全會遭到整肅,為保安全,決定和老同事一起,全家離開大陸。邵一蘭說,那陸國棟怎麽辦?父親說,我去找你陸伯伯談,讓國棟和我們一起走。邵慎之把此事給陸伯言說了,陸伯言沒作正麵回答,說得跟夫人和國棟本人商量。陸國棟的態度十分明朗,說:“第一,不論將來什麽黨掌權,我都不會離開大陸,第二,父母在,不遠遊,父母不走,我自然不能走,第三,我去邵伯伯家,要求他們讓一蘭留下,畢竟邵家除了一蘭,還有兒子,女兒,可以一起走,我要走了,家裏就剩下兩個妹妹了。當然,首先得看一蘭本人願不願留下。”這事讓國棟和一蘭陷入了被“拉鋸”,被撕裂的痛苦之中。邵慎之問女兒:“國棟不能走,你是願意跟爸媽走,還是留下?我和媽媽尊重你的選擇,你即使選擇留下,也仍然是我們最好、最愛的女兒。”一蘭眼裏滿含淚水,說:“爸、媽,我跟國棟感情太深了,……我實在舍不得他,可是我也舍不得你們和弟弟、妹妹呀。……”爸媽勸說一蘭留下,並和陸家商定,抓緊時間,為他們兩人操辦婚事,他們要親眼看著女兒完婚後,再放心地離開。一蘭對國棟說;“我不知道,該怎樣麵對爸媽和弟、妹離去的那一刻,你就放開我,忘掉我,另找吧,我反正是不嫁人了。”國棟說:“那絕不可能,你一定要走,我不會攔你,無非是終生不娶罷了。”兩人相擁而泣。一蘭一會兒同意父母的安排,一會兒又找媽媽,哭著要求,說不嫁人了,跟著爸媽走。媽媽說:“好妮兒,別說小孩子話了,你是大姑娘了,女孩兒家終歸是要嫁人的,不能跟爸、媽一輩子。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哪個女人都得這樣。古時候王昭君遠嫁塞北異族,尚能義無返顧,陸家是好人家,國棟是好孩子,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爸媽怎麽能讓你放棄國棟呢?你跟國棟結婚,留在大陸,隻是暫時分別,以後總會有見麵的那一天。”媽媽邊說邊流淚,一蘭哭得說不出話,隻好點頭同意爸媽的安排。
婚禮那天早晨,一蘭跪別父母,哭成了一個淚人兒,樂聲伴著哭聲,一蘭嫁到了陸家。婚後第三天,她和國棟去爸媽家“回門”,她一下撲到媽媽身上,泣不成聲。爸媽和弟弟妹妹是他們結婚後第八天搭乘國軍空軍飛機離開濟南的,先去南京,再輾轉離開大陸。在亂烘烘的機場上,邵一蘭眼睜睜地看著爸媽和弟弟妹妹像逃難的人一樣,肩上扛著,身上背著,手裏提著大包,小包兒,爸爸麵帶憂戚,媽媽和弟弟妹妹無聲地流著眼淚,一步一回頭,步履千斤地走向飛機舷梯,又看著他們爭著,搶著,擠著,被當兵的推來搡去,好歹爬上了飛機,她再沒看到爸媽和弟弟妹妹的身影兒。邵一蘭看著飛機關上艙門兒,看著飛機滑出去好遠,漸漸起飛,爬升,越飛越高,飛上高空,朝南飛去,無情地把紛亂的機場,哭叫的人群拋在身後,邵一蘭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她知道,這一別,將是天各一方,永難再見的了。爸媽走後這些日子,骨肉分離的傷痛,對親人的思念,擔憂還有愧疚,像烙鐵灸烤著她的心,她都不知道,一天天是怎麽過來的,她覺得爸媽和弟弟妹妹已經走了很久,很久……。
程兆菊見兒子回房來了,問:“你叔還沒走?”國棟說:“還在跟我爸啦呱兒。”程兆蘭說:“天不早了,棟兒和一蘭早歇著吧,明兒個咱娘們兒再啦呱兒,我就願意聽一蘭說話。”幾個人就都起身出屋,一蘭和國棟送出門外。學增去了大門裏邊小門屋,程兆菊回了北屋,兆蘭祖孫二人,守梅,學慧回了東屋。程兆蘭讓端陽睡下,和衣坐在床上,對守梅和學慧說:“一蘭爸媽一家人都遠走高飛了,人家是有本事的人啊,你繼業哥,還有學慧她大大都在了國軍,音信無有,活活把人掛死,就這樣打啊打啊,什麽時候是個頭兒啊?”守梅說:“姑,別老犯愁了,好人好報,俺四姑父和繼業哥不會有啥事兒的。你說是吧,學慧?”秀氣,細瘦,文弱的小女生學慧,目光憂鬱,說:“但願如此吧。”
……
北屋裏,陸伯川說:“怎麽沒看見國群?”兆菊說:“這個妮子,十來天不著家了,在學校住宿舍,說是參加什麽護校隊了。”陸伯言笑著對弟弟說:“我們陸家如果能出一個共產分子,就是你這個侄女!”陸伯川說:“那也好啊,識時務者為俊傑。可惜是個女孩兒。”“女孩兒怎麽啦?”隨著一聲銀鈴般清脆,還夾著笑聲的話語,一個英氣煥發的女學生推門進來,又黑又濃的齊耳短發在燈光下閃亮,兩隻秀美的大眼睛亮晶晶地看著爸爸和叔叔,又扭頭朝媽媽調皮地擠擠眼兒。這女孩兒進屋來,似乎把屋裏凝重的空氣給攪動了,使屋裏添了活氣,電燈也好像比剛才亮了。程兆菊說:“你們看,是不是山東人邪,咱這裏一提這個瘋妮子的名字,她就冒出來了。”陸伯川說:“好閨女,算你厲害,叔叔輕視女孩兒了,這話說錯了,叔叔收回。你參加學校的活動,也沒什麽不應該,隻是天這麽晚了,你往家跑,兵慌 馬亂的,多危險呀,你不怕爸媽擔心?”陸國群接過媽媽遞給她的一杯冷開水,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下去,嗆得輕輕咳嗽了兩聲,這才說:“沒事兒,我和長春街好幾個同學一道兒回來的。”稍停又問:“爸爸,院子裏弄的什麽名堂?”陸伯言說:“你都快成革命黨了,還明知故問。共軍要攻城了,那是挖的防空洞,到時候,全家男女老幼躲裏邊防炮彈啊。不論是國軍,還是共軍,炮彈、槍子兒可不長眼睛,它不光打部隊,也一樣打著老百姓呀。”國群說:“其實用不著這樣擔心。這一帶沒有駐軍,也沒有重要機關,是純居民區,北邊是趵突泉,南邊是齊魯醫院,人民解放軍是不會向居民區、學校、醫院、公園這些地方開槍打炮的。……對了,爸、媽、叔,我跟你們提個醒兒,從現在起,咱們家的人,再也不要張嘴合嘴什麽‘國軍’、‘共軍’的,不要稱‘共軍’,要稱‘人民解放軍’,也不 要稱國民黨的軍隊是什麽‘國軍’,‘國軍’的全稱是‘國民革命軍’。它是國民的軍隊嗎?它是革命軍隊嗎?以後稱它‘蔣匪軍’!”陸國群站在屋當央,像革命青年在街頭演講,連珠炮一樣說了那麽一大篇,房裏幾個大人聽了,麵麵相覷,一時都楞了。陸伯川說:“你這孩子,濟南城頭旗子還沒換哩,你大聲大氣地說這種話,不怕讓憲兵給抓起來?”國群說:“他們那幫人,已經是驚之鳥了,顧不上管一個學生說什麽話了。這幾天,我們學校裏那幾個小爪牙都不那麽囂張了,灰溜溜的,大氣兒也不敢出,清看著我們搞護校活動。這就叫‘邪不壓正’。”陸伯言正色道:“話雖這樣說,還是要聽你叔的,謹慎些為好,小心行得萬年船。忘了你姐前年參加遊行,讓警察給抓起來,關到局子裏,沒把你媽嚇死。要不是你邵伯伯托人給保出來,還不知受多少日子的罪哩。”陸國群說:“好,謹遵父命,謹慎、謹慎、謹慎,行了吧?”程兆菊說:“這個閨女,從小天不怕,地不怕,天膽,瘋上來,說話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就是少個梯子,要不,她敢上天。論脾性,跟她哥換換還差不多,也不知道這個妮子是隨誰的,都是讓你哥慣的。他向來就是對國棟要求嚴,對兩個閨女,特別是這個小的,凡事依隨著,她也就蹬著鼻子上臉。”陸伯言愛憐地看著自己的閨女,笑吟吟地對弟弟說:“聽聽你嫂子,自己閨女管不了,賴到我頭上了。”陸伯川就笑。程兆菊問女兒:“妮兒你餓不餓?餓了,我給你去弄吃的。”陸國群說:“在學校裏吃得飽飽的,一點兒也不餓。”轉臉又對爸爸說:“前些天,你們不是聽說周繼章在華東野戰軍嗎?說不定這次參加解放濟南哩。”陸伯言轉臉對陸伯川說:“她說的是二姐的一個夫家堂侄,抗戰時在濟南上大學,常常來咱家,後來偷偷去了延安,上了抗大,聽說現在在華東野戰軍。那可真是個人材。現在在共軍—我又說錯了—在解放軍裏應該是不小的官兒了。”陸國群笑著說:“爸爸,你又說錯了,共產黨裏不說‘官兒’,說‘幹部’,因為他們是為人民服務的。”陸伯言趕緊說:“對,不是‘官兒’,是‘幹部’。”陸伯川說:“聽國群這樣說,好像共產黨,解放軍是上帝派來為老百姓謀利益,送幸福的,是中國五千年曆史上從來沒有過的。”陸國群沉靜但信心滿滿地說:“差不多是這樣,不過不是上帝派來的,而是馬克思、列寧、斯大林派來的。”陸伯言說:“如果事情果然像國群說的這樣,那可真就是中國老百姓的福份了。”程兆菊說:“真能那樣,那敢情好,咱就好好盼著吧。”陸國群說:“盼著吧,要不了多少時間,濟南天就亮了,再過一段時間,全中國就解放了。”陸伯川說:“好,那我們就等著‘解放’吧。”
陸伯川回大學了,國群問:“我二姨她們呢?我姐呢?”媽媽說:“你二姨和守梅、端陽回東屋了,你十來天不著家了,也過去看看,說幾句話。你姐有點不舒服,歇著去了。記著一會給她倒點水喝。”國群又問:“我哥呢,陪新媳婦兒去啦?邵一蘭怎麽樣了?還哭天抹淚的?真是的,都怪邵伯伯,他們根本就不該走。”媽媽說:“大人的事,你小黃毛丫頭懂什麽?什麽‘邵一蘭’?沒大沒小的,沒規矩,叫‘嫂子’,‘嫂子’,記住了嗎?”國群伸伸舌頭,說:“叫邵一蘭—最多叫‘一蘭姐’—多少年了,猛然喊她‘嫂子’,她都不知道是喊她,我也不習慣,張不開口。”媽媽說:“一樣的,人家你姐就好改口,一口一個‘嫂子’,就你窮毛病多。一定得改!叫外人聽見像什麽話?”國群說:“好了,老媽,我學你的乖女兒陸國筠,喊邵一蘭‘嫂子’,我成串兒地喊,逗她開心,行了吧?好了,我去挨屋拜訪他們。”媽媽又囑咐,到哥哥房裏,不許再亂說邵伯父的事。爸爸正色道:“記著媽媽的話,別當耳旁風!”國群調皮地說:“老爸生氣了?好,我記住了,記得牢牢的!”說罷,打一個旋兒出屋,去東屋看二姨了。
國群從東屋出來,見哥哥嫂子房裏已經熄燈,就回了西屋,見姐姐半躺在床上,在燈下看書。國群問:“姐,媽媽說你不舒服,怎麽了?”國筠抬頭看著妹妹,說:“沒事兒,昨晚上下雨,有點著涼,你這活躍分子,十來天不著家,就不怕爸媽掛你?快打仗了,在外頭瞎跑,危險不危險?”國群一邊收拾自己床鋪,一邊說:“丁點兒事也沒有,不像你,弱不禁風的大小姐。”姐姐看著周身散射著責春活力,好像有一團火在心頭燃燒著的妹妹,疼愛地,寬厚地笑了,說:“好,好,好!我是‘大小姐’,你是革命派。其實,我倒也不是弱不禁風,我也知道青年人應該追求進步,跟上時代潮流。可你知道,咱哥是不問政治的,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醫學書。前年我讓同學們拽著去參加遊行,我跑得慢,讓警察給逮住了,沒把爸媽急死,虧得邵伯伯給保出來。你看,光一個邵一蘭,就把爸媽愁壞了。你願意在外頭闖,爸媽攔不住你,你就闖你的,但是得時時當心。我是不再給爸媽惹事兒了。你做你的革命派,我就當個‘同路人’吧。”國群上了床,倚著牆坐著,說:“玩笑歸玩笑,我離‘革命派’,還差十萬八千裏哩,至多算個‘同路人’,至於你,充其量是個同情者吧。”陸國筠說:“‘同情者’也不錯,反正我是不會反對革命的。”陸國群又說:“姐,你還記得周繼章吧?他在濟南時,你可崇拜他了。聽爸爸和二姨說,他現在是解放軍的大幹部了。這回他很有可能參加解放濟南,說不定打開濟南就留下來不走了呢。”陸國筠坐了起來,說:“周繼章,怎麽不記得?”頓了頓,又神往地說:“他是我見過的最有才華,最有風度的人,長得也好啊。這麽多年過去了,不知道他還想著咱這個家,還記得咱們吧?”陸國群說:“姐姐,你對他是情有獨鍾,念念不忘啊。”陸國筠說:“別胡說了,什麽‘情有獨鍾’,‘念念不忘’,他在濟南時,咱還是小孩子哩,他早就把咱們給忘了。”陸國群說:“那倒不一定。再說了,你現在不是大姑娘了嗎?爸媽給你介紹男朋友,你一個也看不上,鬧了半天,你心裏有個偶像啊,等仗打完了,讓二姨把你‘說’給他。”陸國筠說:“你胡說什麽,你忘了,他沒上延安以前,就在老家結婚了,聽說都有個男孩兒了,比二姨家端陽還大一歲哩。”陸國群拍一下自己腦袋:“你看,我把這事兒給忘了。”陸國筠說:“不怪腦袋瓜兒,是你不好好用它,淨顧了胡咧咧了。”陸國群說:“好了,我不胡咧咧了,我剛才忘了,媽讓我給你倒水,大小姐喝了,咱快睡覺,我睏死了。”
……
正如陸伯言所預見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攻打濟南,戰鬥打得十分激烈,但勝敗並無懸念。將士們高喊著“打開濟南府,活捉王耀武”的口號,以破竹之勢,激戰八個晝夜,最後全殲守敵,真的就活捉了王耀武,一個叫伍化文的軍長率領一個軍起義,濟南城頭插上了紅旗。程兆蘭祖孫兩人,還有她娘家侄女兒守梅因為解放軍重兵圍城滯留於濟南,己經不少天了。程兆蘭不放心兒媳婦兒和小孫子,還急著回去打聽當“國軍”的兒子的下落,怎麽也待不住了。方學增、方學慧兄妹早己放了暑假,急著回家看望病重的奶奶。但陸伯言說,仗剛果打完,解放軍向南開拔,沿途還會有國民黨部隊的散兵,怕路上不太平,無論如何要過幾天再走。程兆蘭和守梅他們隻好心急火燎地等著。
……
濟南解放後十天左右,一個星期日的上午,祥雲裏突然來一輛美式軍用吉普車,開到陸家大門口兒停下,從車上下來一個穿半舊軍裝,三十多歲年紀,高個兒,幹練、沉穩而又帶點書卷氣的部隊幹部,手裏提著兩包兒點心,回頭吩咐一起下車的兩個年輕戰士,讓他們開車回去,等下午 三點來接他。吉普車開走了,那部隊幹部輕輕地敲陸家大門,程守梅來開了門,見門口站著一個高個子當兵的,慌了神,喊道:“三姑,一個當兵的敲咱家門兒,你快來看看。”程兆菊嚇了一跳,忙從堂屋裏跑過來,那“當兵的”說:“三姨,還認得我嗎?”程兆菊轉懼為喜,說:“哎呀,我當是誰,原來是繼章啊,快來家。”一邊就喊:“二姐,你時常念叨的侄子來了。”程兆蘭忙跑了過來,周繼章大步走到程兆蘭跟前,緊握著她的手,說:“二嬸兒,又見到你了。”說話的聲音竟有點發哽,程兆蘭兩眼噙滿了淚水:“我的兒,可算見到你了,你跑了這些年,不見個人影兒,沒把你娘,你媳婦兒掛死。小剛都七歲了,還不知道你這個大大長什麽樣兒哩。”說著把端陽拽過來,說:“端陽,這是你小剛哥的大大,快喊‘大爺’。”端陽看著這個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大個子當兵的,有點害怕,聲音很低—像蚊子哼哼似的—地叫了一聲“大爺”,就趕緊藏到奶奶身後去了。
周繼章跟著眾人往堂屋走,看見院兒裏的防空洞,笑了,問:“三姨,這還挖了防空洞,打仗的時候,有槍子兒打過來嗎?”程兆菊說:“哪有什麽槍子兒,老百姓不過是自己嚇唬自己。”周繼章說:“這也難怪”。進了堂屋,程兆菊讓周繼章坐在大桌子東邊椅子上,周繼章說什麽也不肯坐,堅持讓嬸子和三姨坐了,自己才在一邊坐了。守梅端上茶來,程兆蘭指著端茶的守梅,對周繼章說:“這是你兆運舅舅跟前的你表妹,叫守梅,國棟娶媳婦兒,跟我一起來的。”周繼章站起來,說:“老姥娘、舅舅、妗子都好吧?”守梅羞慚慚地說:“他們都好,謝謝表哥。”周繼章眼看著這個文靜、俊秀的小姑娘,心想起娘說過,你二嬸子娘家是個美人窩。看來下一代也都是俊人兒。程兆蘭回頭對守梅說:“妮兒,守著表哥拘板得慌,你玩兒去吧。”守梅一溜煙兒跑了。周繼章關切地詢問三姨家人的情況,都去哪了,程兆菊說:“你姨父去廠裏了,你表弟還有他媳婦兒—他們剛結婚—都在齊魯醫院上班,他媳婦,你在濟南時見過,是邵教授的女兒,叫一蘭。他們兩個一個當大夫,一個是護士。你大表妹國筠師範畢業,在育新中學教書,二表妹國群—就是那個調皮小丫頭兒,還在師範念書,後年畢業,他們都去各人學校了。—他們爺幾個中午都回來吃飯。”周繼章又對程兆蘭說:“抗戰後期我才聽說了我父親的事,我娘和守芝、小剛兒常年在榆樹村藏著,嬸子擔驚受怕還受累,這也是嬸子為抗日做的貢獻。我十分感激。”程兆蘭說:“咱一家人那還不是應該的,是中國人都該那樣做。她娘仨兒也不光在我那邊,也常在小剛兒他姥娘家。你大大遭了事兒,你不在家,多虧了有守芝,還有小剛兒這個寶貝小子,要不,這些年你娘還能過?”周繼章眼圈兒紅紅的,說:“嬸子,日本鬼子要讓咱亡國,國沒了,家也保不住,我就顧不得了,我確實對不住俺大大、俺娘,還有守芝和孩子。”
程兆菊要去廚房幫孫媽做午飯,讓二姐陪繼章喝茶,又打發守梅去鴻喜堂定幾個菜,端陽一會兒就不認生了,跑到繼章大爺跟前,盯著他身上背的盒子槍看不夠。周繼章問:“俺兄弟、妹妹怎麽樣?”程兆蘭一段兒一段兒地說自已家這些年來的事,說到繼業和苦妮兒成親,周繼章高興地說:“這事好,苦妮兒妹妹是個好姑娘,跟繼業兄弟般配。”聽說繼業替保長的兒子去當了國軍,周繼章氣得直跺腳:“俺繼業兄弟太糊塗了,這個保長太壞了。”嬸子說:“江家在村裏財大勢大,咱胳膊擰不過大腿,你繼業兄弟也是叫窮逼的,他想長誌氣,不願意老依賴親戚。再說就是那次不去,趕上國民黨抓壯丁,說不定也給抓去了。”程兆蘭說到繼香嫁到牟屯牟家,丈夫叫牟永年,人挺好,他有個堂兄叫牟永平,聽說也是“八路”,周繼章說,他們倆是同學,他沒去延安,留在當地做地下工作了。他人還在山東。程兆蘭又說,繼香跟她丈夫感情很好,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可沒幾年,又遭了禍事,土匪來牟家搶劫,綁去了牟永年,她公公、婆婆都不在了,‘晚’婆婆婦道人家見識短,又疼錢,誤了土匪定的期限,土匪把人給禍害了。”程兆蘭說著,不覺落下淚來,端陽站到奶奶跟前,搖著奶奶的手,說:“奶奶,不哭,不哭。”一邊伸出小手給奶奶擦淚,程兆蘭掏出手帕擦擦眼淚,對端陽說:“小兒,你到院兒裏玩去,我跟你大爺說話。”端陽不情願地往外走,一邊指著奶奶的眼,說:“奶奶,不許再哭了。”程兆蘭說:“好,奶奶不哭了。”周繼章說:“端陽這孩子,挺讓人喜(歡)。”程兆蘭歎口氣說:“孩子是不孬,就是命太苦了。繼章我問你,俺程家門裏,還有你四姨家,這些年老出事兒,人家說是那座暗樓蓋得不合適,也有的說是得罪了那個混帳龍的事兒,你說是不?”周繼章笑了:“哪會有那回事兒,人的境遇、禍福,都是人自身、家庭、社會種種原因造成的,社會方麵的原因又是整個社會大變動形成的,比方說,日本鬼子侵略中國,仗剛打完,緊接著國共內戰,多少老百姓遭難,能都是命不好?嬸子別信這個,也別胡尋思,凡事朝寬處想、好處辦就是了。我兄弟和妹妹的事,都是舊社會造成的,無論是江保長,還是土匪,他們欠下的債,都是要還的。”程兆蘭慌忙說:“土匪指定是壞透了,該死,就是那江保長,心眼兒歹毒些,處處跟程家作對,在村裏名聲很臭,可他和你兄弟這事兒,也不全怪他,咱認命,不賴人家。過去就過去了。”周繼章見嬸子居然很緊張的樣子,苦笑一下,不再提此事。
中午,陸伯言和國筠父女倆前腳後腳地回家來了,陸伯言見到繼章,十分高興,周繼章謙恭地問候他,見眼前這位清純、俊秀,兩隻明亮的略帶憂鬱的眼晴警喜地看著他的大姑娘,就說:“姨父,這是國筠妹妹吧,長成大人了。”程兆菊恰好進屋來,說:“繼章,你都走了多少年了?她都二十四虛歲了,是大姑娘了,早該嫁人了,挑三揀四的,沒找著合適的,再不出嫁,成老姑娘了。”陸國筠的臉立時紅了,說:“媽,表哥剛來,你看你,說什麽呢。”程兆菊說:“你繼章哥也不是外人,說說怕什麽?”國筠看著眼前這位年輕的解放軍幹部,竟就是前幾天晚上妹妹說起的,自己小時候很仰幕的又有學問又英俊瀟灑的表哥,這麽些年過去了,眉宇間添了些滄桑,但看上去更有魅力了。陸國筠忙過去為他續上茶水,周繼章說聲“謝謝”,陸國筠一句“表哥客氣”沒說完,陸國群蹦蹦跳跳地來家了,進了堂屋,見到周繼章,就大呼小叫起來:“繼章哥,革命成功,勝利凱旋呀。”周繼章指著陸國群,說:“小群妹妹也長成大人了,革命還沒有完全成功,我也說不上‘勝利凱旋’。”陸國群問:“那你當沒當戰鬥英雄?”周繼章微微笑道:“沒有,沒有,我隻是和大家一起幹革命就是了。”陸伯言說:“群妮兒,看你一頭一臉的汗,快去洗洗。”陸國群不好意思地朝周繼章笑笑,腳步輕快地轉身出了屋,陸伯言問:“繼章,你這次是臨時駐防濟南,還是常住下來了?”周繼章說:“留下不走了,組織上安排我參加軍管會,負責文教係統的接管工作,很快就會脫掉軍裝,轉到地方上,可能以後就在文教係統做事了。”周繼章說:“姨父,我到了延安以後,改了名字,叫‘周橋’了,那時年輕,理想主義氣味兒很濃,表示立誌做革命的舟,人民的橋。現在想想挺可笑的。”陸伯言說:“不可笑,不可笑。‘周橋’這名字好。”這時陸國群己經回堂屋來,剛洗過臉,更顯英氣、俊俏,聽了周繼章改名字的話,一臉神往,說:“周橋大哥,我也想參加革命,當人民的橋,你給我介紹,好嗎?”周橋說:“我聽三姨說,你師範還沒畢業,不忙嘛,還是要完成學業,畢業後,參軍參幹都可以嘛。”陸國群臉紅紅的,說:“我有點等不及了,恨不得立即成為一個革命戰士。”周繼章說:“你的進取心、積極性是好的。但不必太心急,新中國需要大量人才,還愁幹不上革命工作呀?”程兆菊走過來,說:“我們這個丫頭,我和你姨父管不了她,繼章,你好好開導開導她。”周繼章就開始和國筠、國群說些道理,無非是估計用不了太長時間,全國就都解放了,國家就轉入和平建設,就跟原先不一樣了,無論是在部隊,黨政機關,還是教書、當大夫,那怕在工廠裏做工,都是革命工作。不是革命戰爭年代,隻有參軍,上前線,才是幹革命。國筠、國群聽了,連連點頭。
陸伯言打電話,讓陸伯川夫婦過來陪周繼章吃飯,又打電話讓國棟和一蘭也來家。陸伯言跟周繼章說了邵教授出走的事,周繼章說,國統區的知識分子聽反動派的宣傳多了,走了些人,這對新中國來說,是不小的損失,但是也難免。其實,像邵先生這種情況,完全不用擔心,抗戰前在省法院工作,這不算什麽嘛,那年代,整個社會機器不也得運轉,你還能不讓人供職生存,曆史是分階段的呀。陸伯言說,要是邵教授早聽到這些話,也許就走不了了。
陸伯川夫婦、陸國棟兩口兒來家,周繼章跟他們見禮,寒喧。吃午飯了,堂屋裏擺了兩大桌,大家給周繼章祝酒,表示歡迎,接風,洗塵。周繼章給長輩敬酒,給平輩兒祝酒,大家都很高興,唯邵一蘭還有些悶悶不樂。飯後,陸伯言、陸伯川,陸國棟夫婦,國筠、國群姐妹跟周繼章圍坐在一起,邊喝茶,邊敘談。程兆蘭、程兆菊跟守梅坐在旁邊,聽他們說那些很新鮮,半懂不懂的事情。周繼章像在答問,又家講時事課,講共產黨對俘虜、對敵對營壘人員的政策,對知識分子,對民族工商業者的政策,讓在座的人有撥雲見日的感覺,心裏敞亮了許多。周繼章又說起農村一定要搞土地改革,他說:“農村的封建土地製度存在幾千年了,束縛生產力的發展,農民生活困苦,這種狀況一定要改,孫中山先生早就提倡‘耕者有其田’,共產黨以推翻剝削製度為己任,更要搞土改了。不過,土改也會講政策,地主家的地要拿出來,分給無地、少地的農民,地主也會給一份兒,讓他們成為自食其力的人,不再以剝削為生。這是大好事,咱的老家,親戚財主多,都應該主動把土地、財產拿出來,要順應潮流。我二嬸兒這種情況,不會劃地主,還會分給土地,因為土改按土改前三年各家的土地財產情況,不往上找,不會查三代,其他幾個親戚,恐怕都會受到衝擊,當然,隻要沒有劣跡,沒有民憤,人身是安全的,中央堅決反對在土改中亂打、亂殺的過‘左’做法兒。他告訴二嬸和守梅表妹,不必擔心,可以放心大膽地回家。
周繼章—周橋的到來,對祥雲裏陸家意想不到的高興事兒,大家覺得心裏亮堂了不少。下午三點,車來了,大家戀戀不舍地送他出門兒,看他上了車,看著車開走了,看著車從小街口拐了彎兒,看不見了,才回家來。有鄰居看見解放軍大幹部的車到陸家來,都很羨幕,眼熱的樣子。
……
這天晚飯後,程兆蘭和妹妹、妹夫商量,三、五天內就回陶陽。正巧兒陸伯言工廠裏有工人請假回陶陽,讓他捎信兒,讓程家來輛大車,接程兆蘭和守梅、端陽回榆樹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