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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樹村的慘案震驚了全縣,據說這事還上了隻供高級幹部參閱的“內參”。沒見過世麵的榆樹村社員被嚇得麵色如土,被驚得目瞪口呆。事情過去了好多天,還在不停地議論,咂嘴感歎。這事讓周恒順的拜把子哥哥江世榮家滅了門,也讓周恒順一家多少年的“克星”墮了地,他對江家三兄弟的異乎尋常之舉暗自有些佩服,覺得他們在確實被逼得活不下去的那一刻,終於爆發了,展現了男子漢的血性;對於大牛和於二車、孫誌春這三個人這樣死滅有些許快意,果真是“多行不義必自斃”;對栓柱爺爺無辜罹難既痛惜又敬佩,老人家沒教育好自己的兩個兒子,招來殺身之禍,為了保住自己的兒媳和孫輩,獻出了自己的生命,真算得上一位可敬的老人。……周恒順一直在想,怎麽會出這種事?老百姓,莊稼人種地納糧過日子,竟然鬧成這樣,何至於此?於大牛、於二車這種不齒於常人的下三爛竟能為禍鄉裏二十餘年,最後和他們的受害者同歸於盡。 這兄弟倆是林戶的兒子,因為母親死得早,父親為人梗直但性情暴燥,相信“棍棒下出孝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對他們動輒打罵。而賴於情同養父的老東家的照拂,於家一直衣食無憂。他們兩人算不上紈褲子弟,但不識生計之艱難,好吃懶做,頑劣不堪,成了當地人所說的“流丘”(南方人稱做“癟三”、“爛崽”)。在村裏世代流傳的宗法秩序下,他們是一般中上層人物甚至普通老百姓不屑搭理的小混混,對主流社會,對社會的正常運轉無益但也構不成大害,所謂“泥鰍掀不起大浪”,憑他鬧,也鬧不出什麽大動靜兒。在整個社會肌體中,他們不過是一丁點疥癬而已。按毛主席對農民階層的分析,他們算是農村的“流氓無產者”,他們身上的所謂“革命性”,固然有打爛原有秩序的主動性,但更多的是一種破壞性。他們做事不管不顧,不擇手段,不受道德倫理的約束。但他們生逢其時,土改運動根本顛複了農村千百年形成的宗法、倫理綱常體係,沿襲了多少年的秩序,禮儀,道德標準轟然坍塌,蕩然無存,來了個天翻地覆,乾坤倒懸,“禮崩樂壞”。 土改工作隊按出身定優劣,作取舍,對這兩個出身林戶又表現積極的青年農民,必然作為依靠對象,而他們本沒有什麽道德倫常的羈絆, 最少顧忌,最沒“框框兒”,恨不能把整個榆樹村弄個底兒朝天才解氣,過癮。不管不顧,六親不認,話揀厲害的說,事兒往狠裏做,打人往死裏打,而這種作派,在以“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矯枉必須過正”,支持“痞子運動”一類理論武裝了頭腦,急於打開局麵,衝破舊秩序,形成運動聲勢的土改工作隊隊員們眼裏,正是“革命性”的表現,所謂陰差陽錯,於大牛之流似乎理所當然地受到依靠和重用。村裏原先的上層人物悉數被打翻在地,一般莊戶人多數抱著“事不關已,高高掛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隨大溜兒上船”的處世態度,相信自古流傳下來的“一天換三朝,耽誤不了莊稼人剜穀苗”的老話,“公家”,“上級”用誰就算誰,心裏再煩惡,再看不慣於家老大、老二,也不會出頭兒向他們挑戰,倒樂得讓他們這種“不問頭青蛋腫”,“鑽頭不顧腚”,在前頭衝衝殺殺的愣種去打頭陣,做先鋒,得罪人,他們打虎,自己跟著吃肉,或者至少喝點湯兒,跟大夥兒一樣分田分地甚至分房,往家領“浮財”。就這樣,於家老大、老二兩兄弟鯉魚翻身,搖身一變,從沒人理的下三爛一下成了在村裏喲五喝六的“人物頭子”。而同在村領導班子裏的本份農民因為受固有的道德繩索的約束,凡事不為己甚,遇事瞻前顧後,比起於家兄弟來就顯得相形見絀,所謂“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誰惡誰是哥”,所以,大家往往讓於家兄弟幾分,這就讓他們從土改往後在村裏成了不是“核心”的核心人物,此後,農村裏一個個接連不斷的倒行逆施的運動,他們身上沒有觀念和道德的羈絆,總是如魚得水,推波助瀾,出夠了風頭兒,又討得上級的歡心,榆樹村成了於家兄弟的天下。“四清”運動中他們下了台,但不到兩年,“文革 ”又起,就像村裏逢天旱“翻坑”,沉渣泛起,於家兄弟聞風而動,重出江湖,經過幾次反複,借“派性”掩護竟又重掌了榆樹村的江山,於大牛正式成了大隊的“一把手”。於大牛和於二車成了榆樹村政治舞台上的不倒翁,萬木叢中的不死鳥,他們為患二十餘年,大多數時候總是如魚得水,順風順水,得意洋洋,神氣活現,像打足了氣的球上竄下跳,多少老百姓—多數年份裏叫“社員”—吃虧受氣,幹生氣,垂頭喪氣,忍氣吞聲,憋氣而不吭氣,惹不起躲得起。上級的撐腰打氣和社員們的忍讓順從使他們長期盤踞在舞台中心。周恒順一家不幸長期生活在他們治下,遭受了很多磨難和屈辱。他和社員們也想過他們作惡多端,早晚沒好下場,但做夢也想不到這一天真的來了,而且居然以這種慘烈,極端的方式完成了他們的末日演出。榆樹村的社員真正得到了又一次“解放”,宋家財當了大隊支書,於三套被動員當了大隊長。他們是聽共產黨的話的人,但同時是普通莊稼人,平平常常的人,知常識,信常理的正常人。不用說一般社員,就是四類分子和他們的子弟哪怕被訓話,也隻是覺得像春天被風刮,夏天被雨淋一樣正常,而不再像原先在於大牛他們麵前那樣時時感到威壓和可怕,不至於嚇得發抖,他們知道是例行公事,而不是刻意地欺壓,他們從來不奢望和貧下中農平起平坐。總之,社員們—包括身在“另冊”列為等外的社員—都吐了一口長氣。大隊支書宋家財找周恒順談話,說孫誌春死了,民辦老師這個空缺兒,大隊想讓他頂上,他們覺得周恒順一定能教好本大隊的孩子,中心校從外邊隨便派個人來,他們不放心,宋家財說:“咱還有一點私心,‘肥水不流外人田’。”周恒順說感謝大隊領導對他的關心和信任,但他已經離開學校十幾年了,還是找個“老三屆”的高中生好一些。從個人方麵說,他負擔著三下裏的老人,花項大,弟弟石頭從病到死,花了不少錢,拉的賬去年才還完,這回江家一下死了四口人,他作為把兄弟,給他們發喪,又花了些錢,還是借的拉排車的朋友的,他得抓緊多幹些活兒,好快些還人家。宋家財說:“老顧書記當年就想讓你當民辦老師,於大牛擋著沒弄成。你也是三十四、五的人了,拉腳兒這個活兒養少不養老,教個書不好嗎?”周恒順說:“我知道大隊領導是為我好,可是,個人的實際困難確實太大,也就隻能顧當時了。”宋家財見周恒順說得實在,也就不再勉強他。家家財的邀約讓周恒順十分感動,他感覺到,榆樹村真的天開雲散,睛了天了。
江家的大災難過後頭一個清明節,段大勇和江世桂來榆樹村上墳。周恒順和路德甫在村口等著他們,把他們接到周家。周恒順說:“世桂,我和世榮哥是把兄弟,他不在了,我就是你的哥哥。你以後就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娘家。過些日子來走走。”江世桂泣不成聲,小杏兒在一旁勸她,自己也陪著掉眼淚。在哥哥們的墳前,江世桂一邊燒化紙錢,一邊說:“哥哥,小芳嫂子,你們受了一輩子苦,年紀輕輕就走了。妹妹和妹夫來給你們送錢了,你們在那邊該買什麽就買什麽吧,別再苦著自己了。”段大勇蹲在江世富和段小芳的合葬墳前,嗚嗚地哭著,喊“妹妹,妹妹……”路德甫眼圈兒紅著,低著頭用木棍兒翻弄燃燒著的紙錢。周恒順讓江世桂、段大勇哭得心裏很不是滋味兒,胸口堵得難受。
偉大領袖毛主席逝世後,在英明領袖華主席領導下,“抓綱治國”,開始仍然說“繼續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但很快就不再提了,代之以對“四人幫”幫派體係的清查,一九七七年,清查向縱深發展,在山東,則是“一打三反”,“清查五一六”的繼續,清查對象依然是早在七年前已被整得屁滾尿流,生不如死,惶惶然如喪家之犬的王效禹那一派的頭頭兒和骨幹,陶陽縣周恒順的“同夥兒”唐振鬆、張峰等人又遭整肅,不過這次主要是批判鬥爭,少有人身折磨。社員、車夫周恒順沒被觸及。……文化大革命隨著它的發起者毛澤東的逝世,“四人幫”的倒台而宣告結束。一場運動搞了整整十年。運動給經濟建設造成的破壞固然慘重,對人們精神的戕害則更為可怕。中華民族的傳統道德,人類共通的符合人性的優秀理念掃地以盡,“沒真事兒”,“一切都是假的”,“有權就有一切”,“關係、權謀至上”成了普遍的價值取向,而受害者依然是無助的勞苦大眾。老百姓像在茫茫霧海中飄流,一片迷茫。周恒剛被清查的問題仍然“掛著”,臨時被安排在公社經委打雜兒。不批鄧了,但沒人說批鄧錯了。對“四五”天安門事件中的人和事不再查了,但也不給作結論。慢慢地,整個社會空氣“自由”些了,氣氛變寬鬆了,周恒剛、牟洪雲和周恒順時有來往,惺惺相惜。一九七七年秋季裏一個星期天,周恒剛和牟洪雲告訴周恒順,中央決定廢止“推薦”工農兵學員上大學的做法,恢複高考,為照顧老三屆高中畢業生,考生年齡放寬到三十五歲,他們希望周恒順報名應考。這是最後的機會兒,明年就超齡了。周恒順聽了這消息,很平靜,杏兒興奮得兩隻杏眼直放光,讓他立即去報名。周恒順心裏很矛盾,不用說政審不合格,考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就算能考上,奶奶年紀大了,三家老的都要照顧,杏兒帶著孩子,他去上大學了,不能掙錢,掙工分,一家老小,何以維生?小杏兒說:“家裏的事你不用管。我幹活掙工分,種好自留地,養豬、養雞掙錢—上級現在號召多養豬養雞,不割資本主義尾巴了—供你上學,我們過幾年苦日子,你上出學來,成了公家人,咱就熬出來了。我聽人家說,‘四人幫’打倒了,政策變好了,你準能考上。”周恒順見小杏兒認真、熱切的樣子,開玩笑道:“你不怕我考上大學變了心?”小杏兒一愣,說:“不怕,你變就變唄,隻要你不怕奶奶生氣,能舍得了你小寶兒。”周恒順說:“逗你玩兒的。最舍不得的還是你啊。”小杏兒說:“別這麽沒出息。”娘和大爺兩個妹妹都來了,勸周恒順一定要考,大爺還說政審應該沒問題。小珍、小玉高中畢業兩、三年了,都報了名。大爺說:“咱家要是出三個大學生,還不全縣出名了?”娘說:“小兒,你就考吧。你看大爺盼的。”奶奶說:“俺小兒不想考,就是掛著奶奶這個老嫲嫲子。小兒,你說什麽也得考。孩子,你就真拉排車拉到老啊?”大爺說:“恒順,聽奶奶的,快去報名,家裏缺錢花,我去找戰友借。”就這樣,周恒順高中畢業十六年後,又進了高考考場。考場仍在縣一中。周恒順走進校園,見到往日的老師,百感交集。有個年長的數學老師鼓勵他:“周恒順,好好考,放顆衛星。”考生中,有周恒順這樣的“小老頭兒”,“小老太太”,有的已經有兩、三個孩子了,也有一臉孩子氣的小男生,小女生。周恒剛和牟洪雲來給他“加油”。周恒順說:“我還是擔心政審出問題。”周恒剛說:“上次高考,是盧正人給改了政審結論。現在打倒‘四人幫’了,政審會寬一些,估計問題不大。”牟洪雲說:“不要有思想包袱,好好考。”周恒順想,是要好好考,即使仍然因為政審不合格而落榜,也算是給自己一個交待。高考後二十來天,縣招生辦公布了考生分數,周恒順居然是全縣第一名,可以上最好的大學,兩個妹妹也都進了錄取分數線。親人朋友都為他高興。小杏兒對小寶兒說:“小寶兒,大大就快成大學生了。”小寶兒問:“大學什麽樣兒?是不是那裏院子大,屋也大?”大家都沉浸在喜悅中,周恒順卻一直惴惴不安。很快,縣裏來人搞政審了。政審人員走後,宋家財對周恒順說:“我給縣裏來的人說,你大大那個情況實際上是受害者,讓他們考慮,一定別給耽誤了這個人才。”周恒順聽了十分感動。但是,高校錄取開始了,一批批大學來錄取通知書了,小珍小玉都考上了。最後,師專、醫專也發通知書了,但就是沒有周恒順的。牟洪雲讓她爸打電話問縣招生辦,縣招生辦說,周恒順是因為政審問題未被錄取,我們找地區招生辦看能不能補錄,三天後,讓周恒順來縣招生辦聽結果。到了說定的那天,周恒順在縣招生辦一直等到下午四點,縣招生辦的人才從地區回來,告訴他,受政審影響,補錄也落了空。縣招生辦一個老先生說:“你這個情況確實可惜,今年招生人數很少,考生太多,自然要好中選優。涉及到政審問題,誰也不敢說什麽。文化大革命批判‘階級路線不清’,大家心有餘悸。”老先生又安慰周恒順說:“小夥子,別灰心,明年再考,說不定政策變寬了呢。”周恒順說:“今年是最後的機會,明年就超齡了。今生與大學無緣了。”周恒順走出縣招生辦公室,覺得頭像油簍一樣大,臉上滾熱,兩腿酸軟。天已經很晚,太陽快落山了,他不想再去找周恒剛和牟洪雲,白讓他們陪著難受。他覺得自己就像動畫片兒中在黃河裏被激流衝下來的一條可憐的魚,沒跳上龍門,還被衝得遍體鱗傷。又一次無結果的掙紮,又一度悲慘的失敗。他十分後悔自己沒有定力,經不住誘惑,希圖僥幸,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居然不顧自己的“另冊”身份,癡心妄想,考什麽大學!大學是為你這種人辦的嗎?現在,讓親人們和自己一起陷入痛苦的煎熬中。奶奶聽說大學開始發錄取通知書了,但沒她孫子的,立時就蔫了。個把月了,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一天不如一天,莊裏的老先生給看了以後,私下對周恒順說,老太太主要器官都出現衰竭的征象,恐怕不久於人世了,他讓周恒順有個思想準備。對奶奶來說,孫子考大學,是在她告別人世之前最後的一件大事。孫子和媳婦兒、孩子以後是享福還是受罪,全在此一舉。為了孫子考試,奶奶偷偷讓張半仙來家給算了一卦,張半仙說:“你們家的克星落了,福星當頭了,大侄子這次一定能考上,落不了空。”聽了張半仙的話,奶奶才同意孫子報考的。周恒順去縣招生辦臨走以前,奶奶把張半仙的話告訴了他,說:“小兒,去吧,一定能考上,放心吧,沒事兒。”這些天,奶奶一直硬撐著,她堅信孫子考大學不會落空,她要等著那一天,她要親眼看到孫子考上大學,成為大學生。誰知竟是這樣一個結果!周恒順摸黑回來,快到村口,就看見有人朝他照手電筒,又聽見杏兒在喊:“來的是小寶兒他大大嗎?”周恒順心頭一熱,忙應道:“杏兒,你怎麽……”緊走幾步,到了杏兒跟前,說:“天這麽冷,你跑這裏來等我幹什麽?”小杏兒說:“你老不回來,我坐不住了。”周恒順問:“奶奶急壞了吧?小寶兒呢?”小杏兒說:“奶奶信張半仙的話,心裏有柱樁,晚上喝了半碗米湯兒,沒怎麽著急。小寶兒沒事,咱娘過來看著他哩。”小杏兒見周恒順不提考學的事,知道是“壞事兒”了,也不問他。走了十幾步,周恒順說:“縣招生辦去地區招生辦問了,補錄也沒我。還是政審問題。”小杏兒說:“考不上就考不上吧,咱還和原先一樣,該怎麽過就怎麽過。從這往後,八抬大轎來抬著,咱也不考了。端陽哥,都怪我,非得讓你考,跟喝蜜似的,讓人家誆這一下子……白讓你難受,我後悔死了。 ”周恒順說:“杏兒,別這樣說。誰願意這樣?考不上就考不上吧,考不上有考不上的好處。咱兩人倒無所謂,我擔心奶奶,不知道能不能挺過這一關去。”小杏兒說:“奶奶這些年經了多少事,都不要緊,這回也不會有事兒。”周恒順說:“奶奶八十多歲的人了,先生說她身體很差了,我真怕她經不住這個打擊了。”……睡在裏間是床上的奶奶聽見院兒裏的腳步聲,隔窗說:“端陽回來了?快來給奶奶說說,人家添上咱的名兒了嗎?”周恒順和小杏兒忙進屋,站到奶奶床前,周恒順說:“奶奶說,人家說還得研究,讓咱再等等。”小杏兒沒忍住,哭了,奶奶歎一口氣,說:“小兒,別糊弄奶奶了。到幾兒了,還研究?準是不行了。……張半仙這回算得不準啊……”小杏兒哭著說:“奶奶,俺端陽哥考了全縣第一名,他們就是不讓上,是朝咱喪良心。不上就不上,俺倆好生過日子,也不比上大學差。俺倆好生孝順你老人家。奶奶,你想開點兒,別難過。”杏兒媽已經哄小寶兒睡了,也站在床前,說:“大娘,不上就不上,天底下上大學的才幾個人?沒上大學的,也沒見誰就餓死了。大娘,別拿著這個當事兒。”奶奶有氣無力地說:“你們不用勸我,我什麽都明白。……我心疼俺端陽……俺孩子就是拉地排子的命嗎?……怎麽就是不讓他翻翻點兒,喘口氣兒呢?老天爺,你怎麽就是不睜眼呢?……沒完沒了地禍害俺這苦命的孩子幹什麽呀?這不是……”奶奶話說了半截兒,就昏過去了,周恒順和小杏兒大聲哭喊,好大會兒,奶奶才醒過來。從第二天起,奶奶一點飯也吃不下去,隻喝幾口水,周恒順要送奶奶上醫院,奶奶說什麽也不去,小杏兒哭著求她,周恒順說:“奶奶,因為我考學的事,你身體不好了,讓我和小杏兒多難受?咱一定得上醫院。”周恒順和小杏兒送奶奶去了煤礦醫院,娘和大爺,小珍、小玉知道了周恒順高考失敗,奶奶病重,趕了過來,也去了醫院。周恒順見到娘,怎麽也控製不住自己了,眼淚像決堤的水一樣傾泄而出,娘摸著他的腦袋,哭著說:“俺苦命的兒啊……咱娘們兒讓你那糊塗大大害了幾十年了,到這還不算完啊……”……娘和大爺,小珍、小玉站到老太太床前,娘說:“娘,俺跟有江,你兩個孫女兒來看你了,你這是怎麽著了?” 奶奶慢慢地睜開眼睛,看看他們,聲音微弱地說:“苦妮兒,你們來了?咱娘倆兒命苦啊,帶累孩子……我讓端陽的事兒疼壞了……娘受不了了……娘這回是不行了……”奶奶說完,合上了眼睛,從眼角裏流出兩滴淚來。娘把周恒順叫到旁邊,問:“端陽,大夫怎麽說的,你奶奶的病到底是怎麽著?”周恒順說:“大夫說,奶奶年紀大了,精神受到強烈損傷,消化係統紊亂,吃不下飯,器官加速衰竭,撐不了多少天了。”大爺說:“端陽,那得趕緊準備你奶奶的後事了。”周恒順說:“小杏兒那邊娘已經給奶奶做好了衣裳,被褥,鞋襪正在做,我早就買好了做棺材的木料,前天,路德甫來醫院,我讓他去找木匠打棺材了。”過午,大爺和小珍、小玉回酸棗嶺了,周恒順去郵局給姑打了電報,讓娘和小杏兒回家趕做送老的針線活兒,他一個人在院裏陪著奶奶。第二天下午,姑母周繼香就從濟南趕了過來,直接去了煤礦醫院,知道了奶奶這次發病的情況,姑說:“小兒,你奶奶這輩子最疼的就是你,你又最累,最苦,這回考學又讓人家擋住,把你奶奶硬難受壞了。小兒,你可得挺住,你是周家的頂梁柱啊。”周恒順說:“姑,我沒事兒。你放心。”
第二天,小杏兒去莊兒裏看打棺材的了,苦妮兒和杏兒娘在家趕做針線。在大門口兒玩的小寶兒跑回來,上氣兒不接下氣兒地說:“奶奶,姥娘,外頭有個穿黃衣裳的爺爺要上咱家來,說是找周什麽葉……子的家。”苦妮兒說:“小兒來,還什麽‘葉子’,你爺爺叫周繼業,死那麽多年了,誰找他的家幹什麽呀?”苦妮兒的話音沒落台兒,一個穿黃軍裝的老頭兒已經進了院兒,來到堂屋門口,說:“是我找周繼業同誌的家呀。”苦妮兒和杏兒娘搭眼看,老頭兒一身黃呢子軍裝,渾身沒點兒折皺兒,軍帽下一張方臉,粗眉毛,兩隻眼睛不算大,但虎虎有神,胡子刮得幹幹淨淨,下巴黢青,腳步有力,三步兩步進屋來,苦妮兒和杏兒娘早都站了起來,慌忙讓老頭兒在大桌子旁“上首兒”椅子上坐下,又給他倒了茶水,老頭子也不客氣,端端正正坐了,兩隻眼飛快地滿屋打量一遭,像電影上八路軍的偵察兵,端起茶碗喝一口,這才說:“噢,這就是繼業同誌的家,看樣子,日子還過得去,說明民政部門兒和大隊黨支部照顧得還算可以,這我就放心了。”苦妮兒和杏兒娘一陣被老頭子弄糊塗了,“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這是哪來個軍官老頭兒,進門兒來雲裏霧裏的,怎麽還一口兒一個“繼業同誌”?他是反革命呀,怎麽共產黨的軍官喊他“同誌”?還這裏那裏的“照顧”,“照顧”得真是不賴,家破人亡,差點兒沒都給“照顧”死,這不剛剛又“照顧”了一回,眼看就把老嫲嫲的命“照顧”沒了。苦妮兒小心翼翼地問:“你這位老大哥,從哪裏來?你怎麽知道周繼業的,怎麽找這裏來了?”軍官老頭兒不回答,卻挨個兒端詳苦妮兒和杏兒娘,對苦妮兒說:“按繼業同誌給我說的他媳婦兒的模樣兒,你應該就是他的愛人—這裏叫‘家裏的’—苦妮兒,是吧?”苦妮兒不由自主地扲扲衣襟,臉上有點熱,忙點頭,眼裏噙著淚水,說:“老同誌說得不錯,我是周繼業家裏的。”軍官老頭兒麵色變得沉重,顯然是動了感情,說:“‘苦妮兒’,唉,是夠苦的。就是為了成千上萬的苦妮兒,苦孩兒,我們才鬧革命呀。還好,總算苦盡甘來了,是不是,苦妮兒?”不等苦妮兒回答,老頭兒又問:“大娘—繼業同誌的母親怎麽沒在?老人家身體還好吧?”苦妮兒說:“俺娘八十多了,有病住院了,快不行了,俺正忙著給她準備後事哩。”老頭兒麵容又變得沉重,忙說:“噢,是這樣。在哪個醫院,我得去看看。”接著又問:“繼業同誌說,他當兵走的時候有個兒子了,叫端陽。他呢?上的什麽學校?應該在外邊工作吧?”苦妮兒說:“俺兒沒在外頭工作,在家當社員,拉地排車。”又指指跟前呆呆地聽大人說話的小寶兒,說:“這就是他的孩子,周繼業的孫子,叫小寶兒。”老頭兒趕緊伸手招呼小寶兒,說:“小寶兒,過來,我看看。”小寶兒站到老頭兒跟前,老頭子說:“噢,還挺像周繼業的。”又對小寶兒說:“孩子,叫爺爺,我可是你爺爺一個戰壕裏的戰友啊。”小寶兒回頭看看奶奶和姥娘,怯生生地叫一聲“爺爺” ,老頭兒高興地朗聲笑了起來, 連連說:“好,好,好,繼業同誌有這麽好的孫子了。”苦妮兒和杏兒娘越發糊塗了,苦妮兒正想問他是怎麽回事,老頭兒又問:“小寶兒他爸爸為什麽沒出去上學,幹工作,是分數不夠嗎?烈士子弟應該有照顧呀。”苦妮兒終於忍不住了,說:“你這個老同誌可能記錯了名兒,走錯門兒了吧?俺可不是什麽烈屬,俺小寶兒他爺爺讓人家抓了當了國民黨軍,是反革命,俺兒高中畢業,考大學,就因為他大大的事,政審不合格,落了榜,前不久,又考了一回,還是因為他大大的事,又沒考上,他奶奶就是因為這病的。你老人家快去找你要找的人去吧,俺這裏心裏正木亂著哩。”老頭兒急得站了起來,問:“你不是周繼業家裏的叫苦妮兒嗎?”苦妮兒說:“是啊,這還能有錯嗎?”老頭兒又問:“你們村有兩個周繼業嗎?”苦妮兒說:“沒有,周家在榆樹村是單門獨戶。”軍官老頭兒說:“周繼業同誌明明是革命烈士,你們怎麽倒成了反革命家屬了?”苦妮兒說:“那俺就不知道了。誰還願意當反革命家屬?誰還能拿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杏兒她娘說:“你這位老哥哥,俺親家—俺閨女是她兒媳婦—說得不錯,幾十年就這麽過來的,大人孩子受老罪了。”老頭兒說:“不對呀,我親自向營部報告了繼業同誌犧牲的事,團首長說給陶陽縣人武部發來了陣亡通知書,你們不知道嗎?”苦妮兒聽了這話,一下懵了,急咧咧地說:“你個老哥哥,快給俺說說,俺孩子他大大到底是怎麽著了,俺快悶死了。”軍官老頭兒說:“哎呀,這是怎麽搞的嘛,可糟了。我給你們說。我姓範,叫範士明,是咱山東掖縣人,老八路。周繼業當國軍,打仗被解放軍俘虜了,經過動員,成了解放戰士—當了解放軍,就在我那個連隊,打了幾回仗,表現不錯,他有點文化,我把他調到連部當了文書,我們天天在一起,感情很深,一起打了不少仗。過了長江,一次戰鬥結束後,他在戰場上清理犧牲戰友的遺物,國民黨部隊打過來的一發沒響的炮彈突然響了,他給炸死了。全國已經快解放完了,他卻犧牲了。我快疼死了。當天我就向營裏報告了,那時候,這邊早解放了,部隊很快就給這邊人武部發來了陣亡通知書。幾十年了,這運動那運動的,老也不消停,我一直很忙,沒迭地問犧牲的老戰友的事,今年秋天,我退了二線,多少年沒回老家了,先去了老家,再到處轉著看看複員的戰友和犧牲的戰友家屬,沒想到你們家是這麽個情況。”老頭子說完,回頭看看條山幾上周繼業的神主牌位,伸手拿過牌位,兩手捧著,竟落了淚,又把牌位放好了,走到大桌子前頭,朝牌位躹了三個躬,咽聲說:“繼業同誌,我是你的老戰友範士明,我來晚了,對不起,怨我多年沒關心你的家屬,讓他們受了冤屈。你放心,我一定讓你和你的家人沉冤昭雪。”說完,回頭對苦妮兒說:“弟妹,我馬上去縣人武部弄清這件事,馬上給糾正過來。”苦妮兒一邊聽範老頭說,一邊流淚,聽他說完,已經泣不成聲,嗚咽著說:“老天爺,怎麽會這樣?這是什麽人喪良心,把俺一家人害苦了。俺不光不是烈屬,還成了反革命家屬,把俺弄的家破人亡。我被村裏的壞幹部欺負得沒法兒過了,俺婆婆讓我走了‘主兒’,俺大兒功課沒再好的,人家不讓上大學,這剛剛的又考了一回,還是不行。俺小兒—孩子他大大沒見過,是他走了七個多月生的—受人家欺負,得了治不好的病死了。老嫲嫲硬撐了這麽些年,這回她大孫子又因為他大大當國民黨兵的的事兒沒考上,她心裏難受,要搭上命了。老天爺,這叫什麽事兒哎?”苦妮兒正向範老頭哭訴,小杏兒回來了,娘悄悄地大略說了老頭兒軍官剛才說的事,小杏兒又驚又喜又難受,兩隻眼睛都直了,回過神來,忙喊範老頭兒“大爺”,給他倒水,又勸慰婆婆。小寶兒剛才一直仰著臉,一會兒看軍官老頭兒,一會兒看奶奶。見奶奶哭了,也偎到奶奶跟前,說:“奶奶別哭了,天冷,哭了皸臉……”範老頭兒見苦妮兒不哭了,問:“那麽,是什麽人說繼業同誌在戰場上被解放軍打死了?”苦妮兒說:“是俺鄰村—紅廟一個也是當國軍的叫吳有仁,解放後,他給抓起來,在區裏關著,俺村一個壞幹部叫於大牛的讓他寫的證明。”範老頭兒又問:“你們村那個於大牛呢?我先去見見他,問問他是怎麽搞的。”苦妮兒說:“這個於大牛誰也見不著他了—他欺負人,讓人家給殺了。”老頭兒說:“你看這事兒弄的。他怎麽會被人殺了?”小杏兒說:“大爺,那事兒說起來麻煩了,以後慢慢給你說。咱還是先上縣裏弄清俺大大的事吧。”範老頭兒說:“那好,我現在就走,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小杏兒說:“你這麽大歲數了,怎麽走?”範老頭兒說:“你們縣人武部給我派了輛吉普車,我沒讓往村裏開。我這就走。”苦妮兒說:“範大哥,你是俺一家人的救星了,在這裏吃了飯再走吧。”小杏兒也說:“大爺,吃了飯再走。”範老頭兒說:“不吃飯了,我坐不住了。馬上就走。”站起來,從身上掏出五十元錢,放到桌上,說:“我先留下這點錢,給大娘治病。我把繼業同誌的事糾正過來再去看大娘。”苦妮兒說:“大哥,俺不能要你的錢,你把周繼業的事給翻過來,就把俺一家人救了。”範老頭兒說:“周繼業的事一定要翻過來,錢是我給大娘治病的,我已經來晚了,你們就讓我替繼業同誌盡點孝心吧。”說完就往外走,小杏兒說:“大爺,我送你。”……軍官老頭兒範士明走了,小杏兒回來,見娘又在哭,就說:“娘,這麽大的好事,你就別老哭了。你看,你一哭,小寶兒就陪你哭。我得趕緊上醫院給奶奶和寶兒他大大說去,奶奶知道了這事,興許病就好了哩。”娘說:“杏兒說得對,娘一想起你大大這事,心裏就翻江倒海的,好,娘想開,不哭了,你快去吧。”小杏兒到了醫院,跟姑姑問了好,見奶奶還在昏睡著,小杏兒急忙把大大在部隊的戰友範士明大爺來家說的大大的事給姑和周恒順說了。姑說:“俺的親娘哎,天底下還有再倒黴的事嗎?這上級也真是的,怎麽這種事還能弄翻個兒了?這不是要人命嗎?”周恒順哭了,說:“可惜這個範大爺來晚了,咱奶奶聽不見大大的事了。大夫說奶奶不一定能醒過來了。……”小杏兒跪伏在病床前,哭喊:“奶奶,俺大大的戰友來咱家了,俺大大是烈士,不是反革命,奶奶你聽見了嗎?你要是聽見了,就點點頭兒。奶奶,奶奶,你醒醒呀……”任小杏兒用上吃奶的勁拚命哭喊,奶奶依然昏沉沉地躺著,紋絲不動。周恒順在旁邊捶胸頓足,裂開嘴,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奶奶,奶奶……”
軍官老頭兒範士明怒氣衝衝回到縣城,立即打電話向軍分區領導通報了這事,又找了縣委、縣民政局、是人武部。軍分區首長給縣委書記、縣人武部政委打了電話。縣委書記派人陪範士明一起去縣人武部調查此事。縣人武部領導接到軍分區指示,把解放初期經管這方麵工作前幾年已退休的一位老幹事喊了回來,一幫人找出當時的登記表翻看,烈士登記表上怎麽也查不到周繼業的名字,老幹事對當時的情況已經沒什麽印象,一個青年幹事說,很可能周繼業的陣亡通知書來了後,根本沒作登記。老幹事說:“有這種可能。”他在檔案室一個角落兒裏,找到一個他當年用過的舊檔案櫥,裏邊落滿了灰塵。大家把裏頭的東西全部挨著仔細查找,終於在一個看上去像是空著的檔案袋裏找到了當時部隊寄來的周繼業的“陣亡通知書”。老幹事把“通知書”放到手裏,痛心地說:“這事全怪我。一定是我隨手把‘通知書’裝到這個袋子裏,事後忘了登記,以後又把那個檔案袋當成空袋子放一邊了。……我忒胡鬧了。我這簡直是犯罪。”範士明舉起右手,想指責這位老幹事,也許是見老幹事頭發花白,誠惶誠恐的樣子很可憐,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來,右手也放了下來,一臉無奈。在場的幾個人神色凝重,麵麵相覷。人武部政委說:“讓一位在戰場上犧牲的烈士沉冤幾十年,親屬受到影響,這確實是嚴重的失誤。我們部領導有責任。我們要向上級檢討,請求處分。”範士明說:“現在不是檢討和追究責任的時候,當務之急是這事怎麽處理。烈士的老母親受了幾十年冤屈,最近又因為孫子考大學政審不合格落了榜,受刺激病倒了,眼看性命不保。”人武部政委說:“我們要抓緊向民政部門通報這件事,馬上和他們一起去通知烈士家屬,探望烈士的老母親。同時抓緊辦理烈士認定手續,盡快給家屬頒發烈屬證明。”範士明說:“烈土的兒子升學的事更緊迫。這青年叫周恒順,縣一中一九六一年高中畢業,是學習尖子,參加高考因為政審原因落了榜,在家裏當社員,拉地排車。他今年三十五歲了,參加了最近這次高考,成績是全縣第一,又因為政審問題沒錄取。我們能想辦法兒幫忙補救嗎?”縣委辦公室來的人說:“我回去馬上向縣委牟副書記—他分管宣傳文教—匯報,讓縣招生辦找上邊設法補救。”範士明說:“還有一件事,你們縣裏紅廟村有個曆史反革命叫吳有仁,鎮反時他在被看押時寫了材料,證明周繼業被解放軍打死了,繼業同誌家就成了反革命家屬,要讓公安部門整整那個壞家夥。”……陶陽縣從縣委、縣革委領導到縣裏幾個部門,都覺得周繼業這事夠嚴重,也夠荒唐、離奇,不敢怠慢,耽擱,範士明老頭兒坐著吉普車到煤礦醫院看望了彌留中的烈士母親,回縣城後不斷奔跑,催促,縣委牟副書記也過問此事,讓縣招生辦派專人赴地區、省招辦匯報,要求解決周恒順的升學問題。民政局很快就向地區報了周繼業的烈士手續,省、地廳局答複,情況特殊,可以不待批複,先行向家屬宣布,並補發烈屬撫恤金。公安局派人找了到了那個叫吳有仁的曆史反革命,罰勞改回村沒幾年,人已經老得沒個人樣兒,看見公安的人,嚇得哆嗦成一個蛋,他交待說,鎮反時他被關在派出所裏,榆樹村一個年輕幹部,頭發花花搭搭,是個半禿子,眼比一般人大,挺嚇人,那人追問他周繼業的下落,他說他和周繼業是一個團,但不是一個營,因為是老鄉,說過話,他不知道周繼業的下落。那個禿子逼他寫證明,說周繼業死在戰場上了。他怕挨揍,就按那人說的寫了。這些年,這事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覺得自己喪良心。勞改回來後,聽說周繼業真的死了,家裏給他發過喪,他覺得周繼業反正是死在戰場上了,心裏才踏實些了。範士明氣憤地說:“烈士流血犧牲江山,讓於禿子這種人掌權欺壓百姓,真真豈有此理!”又問:“聽說這個禿頭幹部讓人給殺了,是怎麽回事?”陶陽民政局的同誌給他說了榆樹村七五年發生的慘案,範士明說:“有這種事?真是駭人聽聞。”……周恒順升學的事也有了結果,上級招生辦知道了周恒順的情況後,對這個考生也深感同情,惋惜,但是各大學招生已經結束,省裏讓地區招生辦在本地區專科學校中安排補錄,地區招生辦安排周恒順上地區師範專科學校,並且馬上發了“錄取通知書”。
高考發榜以來這些日子,不隻周恒順一家人深陷在痛苦和焦灼之中,中學時期“兩周一牟”中另外兩位也像周恒順本人一樣如坐針氈。周恒順在打倒“四人幫”,全國“撥亂反正”一年多以後,參加高考仍然因政審不合格而落榜,讓他們特別是牟洪雲悲憤,失望。牟洪雲在家裏哭了幾次,跟爸爸鬧了幾回。這天周恒剛出發了,牟洪雲一個人去爸媽家。爸爸告訴她,周恒順的父親周繼業是革命烈士,馬上就給糾正解決。牟洪雲迫不及待地問:“那周恒順考學的事,應該沒問題了吧?”牟永平說:“招生辦正在找地區和省裏,很快會有結果。周繼業這位老戰友來得還算巧兒—當然稍微晚了點,早來個把月周恒順就可以上名牌大學了。”牟洪雲眼含熱淚,鼻子發酸,說:“爸爸,這人來得不是‘稍微晚了點兒’,是晚了快三十年,周恒順一家遭了大罪,周恒順一輩子都毀了。”媽媽說:“是夠慘的。想想端陽這孩子的遭遇,是讓人怪心酸的。小雲,好了,來得晚總比不來好得多。別難受了。”牟洪雲突然撲到媽媽身上,哭著說:“媽媽,這是什麽事啊,有法兒不難受嗎?”媽媽看看爸爸,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爸爸難過得搖搖頭,他們知道女兒和周恒順的感情,知道和周恒順分手帶給女兒的是怎樣的創痛,這從天上掉下來的“喜訊”在牟洪雲聽來一定像晴天霹靂,她自然為周恒順高興,但一定也觸疼了她隱藏在心底的傷痕……這會兒,她是在為她平生最愛的人周恒順悲慘的命運而哭,為她和周恒順曇花一現卻刻骨銘心的愛情而哭,為她和他們倆被徹底地無情地改變了的,滿是遺憾和悔恨的人生而哭……媽媽不動彈也不說話,隻悶悶地流著淚,一隻手輕輕地拍打著女兒的後背,似在說:孩子,爸媽知道你心裏難受,知道你和周恒順的事是你心中永遠的疼,知道正是這件事讓你本應一片光明的人生蒙上了抹不去的陰影,你想哭就哭吧,反正現在恒剛和妮妮兒都不在,你就在爸媽跟前哭個夠吧……過了一會兒,牟洪雲不知想到了什麽,停住了哭泣,抬起頭,擦擦一臉的淚水,朝爸媽不好意思地笑笑,對爸爸說:“爸爸,我沾公家一點便宜,給恒剛打個電話,說說端陽哥—也許是還沒從剛才的感情波瀾中徹底走出來,她又稱周恒順為‘端陽哥’了,在她內心深處,周恒順是她永遠的‘端陽哥’—家的事。”爸爸說:“別周到了,快打吧。”牟洪雲馬上給周恒剛打了電話,周恒剛高興得要命,兩人在電話裏都哭了,周恒剛說:“我今天早晚趕回去,明天是星期天,咱上榆樹村,給你‘端陽哥’去道賀。”牟洪雲破啼為笑,叱他道:“去你的,還不都是你們周家弟兄的事兒?”牟永平對女兒說:“去吧,聽說老太太因為恒順落榜的事受了刺激,病得很重,在煤礦醫院住院了。”第二天一大早,周恒剛和牟洪雲騎車去了煤礦醫院,見奶奶已經深度昏迷,周恒順說範大爺來看望奶奶,說大大是革命烈士的事,但奶奶一直昏迷著,太讓人難受了,奶奶這輩子太苦了,臨了這件事,奶奶也永遠不可能知道了,奶到死知道自己的兒子是“反革命”,自己的孫子一輩子翻不了身,永無出頭之日,得一直拉地排車,直到老了,拉不動了。她心裏疼,但又沒一點辦法兒。這不硬硬地難受死了。真是太慘了,太苦了。要是這個範大爺早來個三天、五天也好啊。牟洪雲趴在奶奶身上啜泣不止,周恒剛兩眼含淚咬著嘴唇在旁邊站著。過了一會兒,周恒順勸牟洪雲停住了哭泣。周恒剛說:“爸爸說縣裏有關部門正抓緊辦手續,兩、三天就有結果了。”牟洪雲兩隻眼睛都哭紅了,說:“光有結果兒也不行。得追究他們的責任,要向他們追討失掉的青春和家人的幸福!”周恒順苦笑道:“怎麽追討?向誰追討?家破了,圓不了了,人死了,活不了了,青春年華失去了,永遠回不來了。他們欠的是血淚賬,能讓他們用血淚償還嗎?”周恒剛說:“他們隻能償還點烈士撫恤金和烈屬優撫費!”牟洪雲說:“我乍聽了這事,覺得幾乎是在做夢。簡直難以置信,很像西方人所說的‘黑色幽默’,太殘酷了,這是拿人的命運當兒戲,而且還褻瀆烈士的英靈。”周恒順說:“理性地看這事,其實,對我父親來說,是‘反革命’,還是‘革命烈士’,他都不知道了。問題是活著的人,周家還是周家,我還是我,就因為這一個人在戰場上死在哪邊兒,竟會有天淵之別,真真讓人感慨!現在想想,俺村的於大牛他們,一中的盧正人,抓著俺大大這件事兒,做了多少文章。”牟洪雲說:“你說盧正人了,忘了告訴你了,盧正人下場特別慘。現在落實政策,他到處找,要求組織上給結論,安排職務。結果縣裏根據他的錯誤,特別是他私藏地主親戚家的浮財,篡改師生檔案這兩條,開除黨籍,調出一中,讓他到一個公社中學幹總務,他也不上班了,聽說神經不正常了,瘋瘋癲癲的,還病得不輕。我看文化大革命千錯萬錯,在陶陽一中,挖出了盧正人還真是一大成績。”周恒順說:“十年文革,一中是重災區,老師同學遭了那麽大的難,有的還搭上了性命,弄出一個盧正人,這代價也太大了。不過,一中的政審大權總算不在盧正人手裏了。”周恒剛說:“西方國家講的是人人都是上帝的兒女,生而平等,任何人不應因任何理由受到歧視,我們這裏卻通過政審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一個‘政審’,扼殺了多少英才,長此以往,民族的生機都給‘審’沒了。”周恒順說:“你們兩人還算幸運,不在‘另冊’。”周恒剛說:“什麽幸運?文革期間不都進‘另冊’了?到現在,我傳播‘天安門詩文’的事還掛著哩。”周恒順說:“那個事兒,肯定得平反。”牟洪雲說:“不光得平反,恐怕還得成跟‘四人幫’鬥爭的‘典型’哩—我們國家慣會弄這些事。”周恒剛說:“我可不想當那樣的‘典型’。”周恒順說:“我也算幸運,折騰了小半輩子,居然也從‘另冊’裏爬出來了。可是天下身籍‘另冊’的人千千萬萬,還在茫茫苦海,望不到邊兒哩。”
外邊的大幹部來給周家“翻案”,周繼業不是“反革命”,是革命烈士的消息,像一陣和風刮過一樣,很快傳遍了榆樹村。老天爺總算睜開眼了,真如張半仙所說,周家福星當頭了,多少年的苦難總算熬出頭兒了。莊裏人紛紛傳揚,說周家老太太先請張半仙給自己孫子算卦,問他孫子這回考大學考是不考,要是報考,能考上不?張半仙言之鑿鑿,說恒順這次定能“得中”,老太太這才同意孫子報了名,卻不料周恒順又因為政審不合格落了榜,老太太受不了這個打擊,身體垮了。誰知正在這節骨眼兒上,從天上掉下來個姓範的軍官老頭兒,周恒順他大大的事兒來了個大翻個兒,上級又讓周恒順上大學了,鬧了半天,張半仙還是算得不錯,人們感歎說:“這張半仙的‘道業’還真是厲害。”……於三套去了醫院,站在病床前,說:“二姑,我是三套,俺繼業哥不是‘反革命’,他是共產黨的革命烈士,我聽說了這事,就跑到俺大大墳前頭給他說了,他得多高興吧。二姑,這麽些年,你老人家遭了大罪了,都是俺那兩個混賬哥哥給害的。二姑,三套替俺那兩個混賬哥哥給你賠罪了。”於三套說著就哭了起來,周恒順也讓他說哭了,說:“三套叔,俺奶奶她昏迷了,咱說什麽她也聽不見了。她要醒著,也不會讓你說替他兩個‘賠罪’的話。他兩個已經不在了,咱以後不說他們了。”顧青山和宋家財一塊兒來醫院看望奶奶了。顧青山說:“二姐這輩子真不容易,繼業這事真是太不應該了。於家老大、老二兩人橫行鄉裏這麽多年,我太軟弱,頂不住他們,讓二姐和你們一家人多受一些罪。”周恒順說:“青山爺爺,別這樣說,俺奶奶,俺娘,俺一家人,咱全莊兒都知道你是好人。”顧青山說:“‘好人’?大孫子,好人吃不開啊。”宋家財說:“恒順,老書記給我說了,你品性好,有學問,有能力,就別去上大學了,大隊黨支部要培養你,讓你入黨,當骨幹,進大隊班子,以後接班兒。”周恒順說:“謝謝你們的好意。我可接不了這個班兒。我還是想去上學。”……就在顧青山和宋家財來醫院這天後半夜,程兆蘭老太太的心髒停止了跳動。天明以後,周恒順和小杏兒用地排車把奶奶的遺體運去火化,回來把骨灰盒連同枕頭、被褥、衣服、鞋襪、旱煙袋等等一並放入擺在堂屋門正中的棺材—是為入殮,莊鄉們都偎上,院子裏人來人去,哭聲動地,周家發老喪了。
第二天,範士明和縣人武部、縣民政局,方莊公社人武部,公社民政助理等一行五人,來到榆樹村,向大隊黨支部、革委會宣布為周繼業同誌平反,定為革命烈士,周家為烈屬的決定,然後和大隊幹部一起來到周家,範士明等人先在喪事賬桌子處上了祭禮,又走進院裏,在靈棚前麵對老太太的遺像躹躬,周恒順,周恒剛,周恒順的把兄弟路德甫,周恒順的兒子小寶,牟洪全在棺材左側,周繼香、苦妮兒,小珍、小玉,牟洪秀在棺材右側,戴孝帽,著孝衣守靈,聽見“孝子孝眷謝客”的喊聲,全都跪行出來向吊客磕頭,宋家財向範士明他們介紹烈士的妻子,妹妹,兒子,孫子及一幹親屬,範士明等一行人分別給他們一一握手,慰問。縣民政局的工作人員們找出周恒順,讓他收下烈士撫恤金和補發的烈屬優撫金,在大門口掛上了“烈屬”光榮牌子,周恒順十分激動,又趴下向範士明磕了三個響頭。……各地的親戚接到報喪帖子電報,周橋,程守芝,亮亮,明明,陸國群,時玉山,大壯,方學慧,遠道兒的方學增,程守梅都陸陸續續來到了,出殯這天,牟永平夫婦,縣人民武裝部,具民政局,公社黨委,公社人武部,民政局 的代表都來致祭,院裏院外擺滿了花圈,掛了不少挽帳,花圈、挽帳上寫著“烈士母親千古”,“高風亮節”、“浩氣長存”之類語句。村裏男女老少幾乎傾巢而出,全都擠在周家門外大路兩旁觀看。這是榆樹村解放後這些年來規模最大,最隆重的“喪局”,讓沒見過世麵的莊戶人咂舌感歎。老太太的親人們雖然也覺得“榮耀”,但心裏也更加難受,無論多麽熱鬧,怎樣壯觀,何等光彩,老太太都不會知道了。周老太太喪事過後十多天,縣民政局、縣人武部主持,在榆樹村周繼業墓地,舉行了“革命烈士周繼業同誌追悼大會暨烈士碑立碑儀式”,場麵盛大,方莊公社機關幹部,中小學師生,榆樹村大隊的貧下中農,總共一千多人參加。範士明自始至終參加了這些活動。榆樹村的老百姓說,這個大幹部真是個好人,真是周家的福星啊。
喪事過後,周恒順接到了地區師範專科學校的“錄取通知書”。春節,娘和大爺,兩個妹妹是來榆樹村一起過的。過了春節,周恒剛和牟洪雲邀集了初、高中時的同學唐振鬆,張峰等十幾個人來周恒順家,祝賀他考上“大學”。屋裏屋外都是人,周恒順強顏為歡,兩杯酒下肚,竟“嗚嗚”地哭了起來,說:“同學們來向我賀喜,可是這個‘喜’對我來說,是又苦又澀啊。”小杏兒和牟洪雲相擁而泣,那一刻,空氣似乎凝固了。過了一會兒,周恒剛說:“好了,周恒順,咱都不再難受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我們重新開始。”同學們七嘴八舌地說:“對,重新開始。”“向前看。”“從頭兒來。”周恒順擦幹眼淚,說:“好,重新開始,從頭兒來。”周恒剛說:“雖然直到今天,我仍然是個沒有結論的‘清查’對象,但我始終有個信念,中國不會老是這個樣子。不知道你們發現沒有,現在社會上已經悄然出現一些新變化。”唐振鬆說:“總是會變化的,大自然不還冬去春來嗎?社會怎麽會僵化停滯?”牟洪雲說:“唐振鬆說得好。英國詩人雪萊不是有個名句嗎?”同學們激動起來,齊聲誦道:“既然冬天已經來了,春天還會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