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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歲的農民工張廣坪在縣化工廠氯氣場排險成功,死在了現場,化工廠上下十分震動,事後廠安全科檢查出問題的氯氣瓶,發現泄漏處即將完全開裂,如果不是張廣坪把它及時推入安全池,氯氣猛烈外泄,不但危及全廠,還會迅速擴散到周邊單位及居民區,後果不堪設想,高廠長說,張廣坪師傅此次排險是一個英雄壯舉,救了咱廠,救了大家,工友們說,張廣坪為人實在,不多言多語,幹了這麽件大事。有人議論,這老頭命苦,大兒子身體不好,孫女得了白血病,他接這任務,恐怕就是為了給孫女治病,衝那三十萬去的,但是高廠長和喬科長說,張師傅肯定是要掙份大錢,但也並非要錢不要命,不是為了拿三十萬而死在現場,他戴的氧氣瓶隻能維持三十分鍾,因為轉移氣瓶用的時間太長,到最後時刻,沒氧氣了,他用極大毅力,拚老命轉完好瓶,又把問題氣瓶推進安全池,自己也倒下了,這人真不簡單。高廠長和喬科長陪著,安排辦公室女工和秀麗架著剛醒來的劉如蘭一起去氯氣場看張廣坪的遺體,劉如蘭撲到老頭子身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秀麗也哇哇大哭,幾個廠領導好不容易勸劉如蘭止住哭泣,秀麗和女工架著她到廠接待室休息,幾個廠領導跟著,高廠長說張師傅為化工廠、全廠員工犧牲了自己生命,是大功臣,我們要把張師傅的功績記入廠史,還說,廠裏研究決定,對張師傅除了全額兌現懸賞承諾外,還要按正式工工亡辦理,發給喪葬費和撫恤金。廠裏建議,在縣殯儀館為張師傅舉行遺體告別儀式,請如蘭大姐提供名單,廠裏派車接張師傅親友。遺體告別儀式後,遺體火化,廠裏派車送張師傅骨灰和家屬回村,再按農村舊例辦喪事。
化工廠派車接來張廣坪的親友,張家老二慶水夫妻和他們的孩子,張廣坪的弟媳能能,他一輩子的老友李老七,梁仲木、柱子和一幫莊鄉爺們弟兄,車開進化工廠,慶水夫妻,能能一陣號哭,李老七拄著棍子,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哭喊:“廣坪,你苦了一輩子,末了死的慘啊”,眾人來接待室,慶水夫妻和娘抱在一起痛哭,慶水說:“都怨當兒的沒用,俺爹這麽大年紀,還出苦力,連命都搭上了……”劉如蘭說:“好兒,咱農村人家家不都這樣?你弟兄她妯娌都孝順,你爹沒怨過你們。”能能哭著說:“我跟那死鬼帶累俺哥不輕,對不住他……”劉如蘭說:“妹妹,都是過去的事了,也是年月趕的,不說那個了。”李老七渾身哆哆嗦嗦,說:“侄媳婦,我是有名的墜爺,就服廣坪,他是一輩子的好人,真爺們兒,為家人,為鄉親,為朋友,豁出自己。臨了,為救孫女,把命交了,一輩子要強,臨了,拿自己命爭了最後一回強。侄媳婦,他就這樣的人,咱不怪他。”如蘭說:“七叔,我明情,他是有主意還倔強的人,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舍下大人孩子走了,我不怨他。”
當天過午,縣殯儀館來車拉死者遺體,劉如蘭,慶水夫妻,能能跟著一起去殯儀館,給遺體整容,換裝,入殮,親屬們在殯儀館守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廠裏組織舉行遺體告別儀式,劉青田夫婦,張廣培夫婦,張家的親戚,朋友,莊鄉,化工廠的領導,工人代表齊聚在殯儀堂,化工廠廠方,職工,親朋送的花圈擺得滿滿當當,儀式結束,能能和慶水媳婦扶著劉如蘭坐下,劉青田和杜長英來到跟前,劉如蘭和能能,慶水夫妻撲身下跪,杜長英滿臉淚水慌忙拽起劉如蘭,說:“廣坪走這一步,真是疼死人了。”劉青田說:“如蘭,叔有愧,要是貸款的事解決了,也許廣坪就不攬這任務了。”如蘭說:“叔,你老人家別多想,我聽廠裏人說了,他那個班都是臨時工,一出事,都嚇跑了,就他自己沒跑,別人對那裏不熟悉,他一定是覺得既在人家這裏幹,就得對得住人家。他也不是奔那三十萬攬這事,廠裏說,他幹到最後,沒氧氣了,硬撐著幹到底,自己倒那裏了。他一輩子就是這樣,死心眼。”
化工廠的大麵包車送張廣坪的親屬,莊鄉親戚,慶水捧著爹的骨灰盒一起回了河灣,如蘭和能能,慶水夫妻商議給親朋送報喪帖,慶水說,報喪帖得快送,北京那邊,俺哥和小磊小霞,就算小霞有病回不來,俺哥和小磊,長子長孫無論如何得快回來,劉如蘭說:“你爹一出事,我心裏就翻騰,左右為難,你爹死,到這沒跟他們說,他爺三個沒見你爹最後一麵。我想好了,這事得瞞著他們,小霞剛做了骨髓移植,治療正緊八扣著,這事要讓小霞知道了,耽誤了治病,就壞了,多咱小霞的病治的差不多,回咱家了,再讓她知道。不能錯主意。”慶水說:“光瞞著小霞,讓俺哥和小磊回來吧。”劉如蘭說:“他仨誰也不能回來,連陳家那邊也不能告訴。”慶水哭著說:“娘,俺哥身體不好,你就讓他自己回來一趟,哭俺爹一場吧。”劉如蘭說:“小水,這事,瞞著他們,你尋思娘不難受?你爹是為著多掙錢才上的化工廠,他不上化工廠,也出不了這事,小霞的病治不好,你爹就白死了。你爹死後有靈,他也得同意。”慶水和小貞哭著說,就依娘吧。能能說:“我讓人給小濤打電話了,小濤聽說大爺沒了,在電話裏就哭了,和小香兩人正朝家趕。”說到親戚,娘說,柿子峪你表叔表嬸都沒了,誌強誌紅兄妹倆苦嗬嗬的,不跟他們說了,二紅廟親戚,你表叔表嬸跟孩子上上海了,都不是小年紀了,不麻煩他們了。秀麗說:“我給常福打電話。”劉如蘭說:“常福是得來,他是親外甥。”
張廣坪出事後,劉青田心髒病加重了,參加了遺體告別儀式,回去就住了院,到廣坪出殯這天,說什麽也要回河灣送殯,沒辦法,杜長英找張廣培,張廣培找一個學生他爸爸的車拉劉青田杜長英和他們一起來河灣。車走到村北清水河橋跟前,劉青田透過車窗看見北坡老遠處一座氣勢非凡的大宅院,樓頂的紅瓦在冬日的陽光下閃閃發亮,從公路往北筆直寬闊的柏油大道直通大宅門口,大道兩邊排了多輛各式小車,劉青田吃驚地說:“聽說吳家在北坡建大宅,這麽快就建成了,好氣派。”張廣培說:“辦各種手續,有吳家利和吳家才那些關係,縣裏領導都撐腰,那些部門上趕著巴結,建還不快?聽說,今天舉行吳府落成暨彌勒佛開光慶典。你看,那一長溜車,全是青山縣頭頭腦腦和大小商家來致賀的。”杜長英說:“這吳家弟兄也忒胡來了,這邊張廣坪發喪,那邊他們弄這個。”劉青田說:“說不定一會兒還要鼓樂齊鳴,煙花騰飛呢,這對比也太刺激人了。”張廣培說:“這恰恰是我們當今社會現實的真相,不奇怪。按說,吳家槐死到瘋人院了,家裏沒人了,吳家利在縣城住豪宅,有時開車來趟家,不住下,可是他們就是要在家鄉占風水寶地,建大宅,光宗耀祖,還要請佛,給佛開光,讓佛護佑他們發財的發財,升官的升官,永享榮華富貴。”劉青田說:“廣培也許聽說了,前不久,縣委縣府做了一個決定,把吳家利的金利集團搞成全縣重點大型龍頭企業,畜牧公司就建在河灣,縣裏還決定,河灣村和公司一起組建黨委,吳家利任黨委書記。”杜長英說:“大款當黨委書記,這算啥事兒?”沈迎蓮說:“嬸子,你不知道?大款不少還進縣鄉領導班子哩。”劉青田說:“這是一陣風,據說有利於發展經濟。”張廣培說:“有利於腐敗倒是真的。”杜長英說:“越興越花哨。”
鄭常福上著班,在辦公室接到姐姐電話,知道大舅死了,還死得這麽慘,又難過又震驚,說:“哎呀,大舅怎麽這樣死?至於嗎?”那邊秀麗沒好氣地說:“怎麽還‘至於’嗎?你當幹部,哪知道老百姓的艱難?別說了,你麻利地和高勝美一塊奔河灣吊喪,別豫磨,你是親外甥,來晚了人家笑話。”鄭常福沉重地放下電話,擦擦眼角的淚水,不好意思地朝辦公室一個女孩兒苦笑笑,說:“小尹,你在辦公室盯著,俺大舅死了,我去找主任請假。”小尹是大學中文係的畢業生,剛來不久,對機關上的事很好奇,喜歡打聽事兒,抬起頭看著鄭常福,說:“鄭科長,你舅死了?多大年紀?好像不是正常死的,怎麽死的?”鄭常福心裏不耐煩,但這小尹雖是自己部下,但她爺爺是市裏一個老領導,就耐著性子把大舅多大年紀,怎樣在化工廠幹工,為麽和怎樣死的簡短說了,小尹臉色轉暗,說:“你大舅死的悲壯,為救孫女不惜舍命,還是為公犧牲,稱得上英雄。這事寫到小說裏會很感人。”鄭常福微微皺皺眉頭,心想這小丫頭哪來這麽多廢話,說:“這事以後再討論,我去請假。”鄭常福離開自己辦公室,並沒立即去找主任,他走進一個空著的接待室,關上門,給自己媳婦高勝美打電話。他們結婚這些年,早已有了慣例,凡重要的事情,必須先跟高勝美說,征求她的意見,如果自己有想法,也可以說,但必須高勝美同意,才能實行。盡管鄭常福已經貴為市黨委辦公室秘書科科長,級別不比高盛美(她是市建委規劃處處長)低,明麵上比她還顯要些,在外邊也算個人物,但在家裏,他還是大小事說了都不算,對外的特別是涉及到高常福家這種高度“敏感”的事更是必須高勝美說怎麽辦就怎麽辦,而眼下還要讓高盛美一起回青山,去給自己大舅吊孝,他知道讓她答應這事不容易,心裏緊張,撥號的手有點哆嗦,電話接通了,對方聽出是他,氣呼呼地說:“我正忙著,什麽事這麽急,回家說不行嗎?”鄭常福硬著頭皮,支支吾吾地盡量簡要地說了大舅死的事,末了說:“我親大舅死了,姥娘家的人,大舅大妗子都特別疼我,大舅出這事,我很難過,姐姐給我來電話說了,讓咱趕快去,別讓人笑話。再說,從感情上,我也恨不得一步趕過去,我跟你說了,就去找主任請事假,我尋思,你也趕緊跟領導請假,咱下午就去。另外,死者是要緊的親戚,我尋思你跟爸媽說聲,讓他們也有所表示,算給我個麵子,外場上,爸媽名聲也好……”不等鄭常福說完,高勝美就搶過話頭,急咧咧地說:“我還當是啥緊急事哩,原來是這,有啥不得了,人已經死了,疼得慌,難受都沒用,還是活著的要緊。你姥娘家那些人要有吳家那邊人一半,也不至於跌裂成這樣,也不會這樣慘,都怪自己死孫頭(1),不開竅。你剛才這意思,咱倆都把工作一撂,迭忙地去奔喪,你咋想來?怎麽這麽分不出輕重?你忘了,後天,市委黨校青幹班開班典禮,你是學員之一,到時候,市委主要領導,連省委組織部領導都參加,你竟然要請假離開?你不知道這個班兒是培養梯隊幹部,縣處級職務的候選對象?你不知道,為了讓你進這個班,他姥爺專門找了人?你真行,竟然要在這時候,一輩子的關鍵時刻,把最要緊的大事扔下不管,去哭自己大舅,你腦神經回路出叉了?跟你說,你板板正正地去幹訓班報道,參加開班式,聽完主旨課,到你舅出殯那天一早開車趕過去,交上禮錢,跟著上林哭幾嗓子完事,人死了,你再咋著,也活不了了,哪那麽些周到?我也去?不行,我這邊,搞全市規劃人員培訓,我主講,這是我展示能力的大好機會,絕不能離開。再說,讓我跟農村那些老娘們一起哇哇哭叫,我也受不了,你家親戚這樣的事,我就免了。至於我爸媽那邊,他們為我們操心夠多的了,我看沒必要為這樣的事麻煩他們,沒你爹娘了,親戚家有事再扯羅他們,還有完嗎?算了,不跟他們說了,即使說了,他們也不一定囉囉。”鄭常福咕咕噥噥,還要再說,那邊急了,說:“好了,你這人怎麽這麽不開竅?不說了,就按我說的辦,到那天,你上河灣,我給你找車,一大早就出發,怎樣,對得起你了吧?好,我這裏一大攤子事,你別再煩我了,我掛了。”鄭常福輕輕地放下電話聽筒,他不敢跟高勝美擰著來,隻能乖乖地按她的吩咐辦。那邊秀麗見常福不去,覺得不是這麽著,跟劉如蘭說,一準是小媳婦子擋著,忒氣人了。劉如蘭說,常福是公家人,幹部,跟老百姓是不能一樣,等等吧。到了張廣坪出殯這天,鄭常福坐了高勝美給找的小車,早早地到了青山,先去了老嶽家,高西華說:“這回這事,勝美跟我說了,你們做的對,事有輕重,關係到個人前途,大意不得。河灣那邊,你今天去就行啊。不過,你得拐個彎兒先上吳家新宅子去一下,他們今天搞‘吳府落成和彌勒佛開光儀式’,縣裏連市裏好多頭頭腦腦都去捧場,我中午也會過去,你既幹黨政,場麵上,該應付的就得應付。”鄭常福支支吾吾地說:“這種活動,我去摻和好嗎?”高西華眉頭緊皺,板起白胖富態的大臉,正色道:“你這孩子,怎麽還這樣想?書生之見!在機關這些年了,還這麽幼稚?什麽是好,什麽是不好,理論上和實際生活中有不同標準,吃政治飯的人,最怕天真,不接地氣,要識時務,要看風向,要隨波逐流,現在各級領導,哪個不跟當地的、外來的企業家打成一片?他們代表著生產力,不和他們親近,怎麽發展經濟?更不要說內中的利益關係了。吳家弟兄能量很大,你借這機會,去一下,送個紅包,搭上關係,將來會有益處。”鄭常福每次聽嶽父教誨,都覺得受益匪淺,覺得自己欠曆練,不成熟,甚至暗想,自己出身底層,受與生俱來的基因的拖累,今後得多向嶽父請教,這樣想著,就清清嗓子,大聲說:“我一時糊塗了,謝謝爸爸指教,我到河灣先到吳府拜訪,再去喪局。”高西華微笑頷首,大度地說:“常福腦袋瓜聰明,一點就通,好,帶的錢不夠吧?讓你媽給你拿幾千塊錢。”高母隨即拿了一遝百元大鈔,遞到常福手裏,說:“看你爸,給你們錢多舍得,老頭子疼你們啊。”鄭常福迭忙說:“謝謝爸媽。”
鄭常福離開老嶽家,驅車去河灣,先到“吳府”拜訪,送上紅包,吳家兩兄弟對鄭常福特別熱情,幾乎到了巴結,殷勤的程度,把禮品——一座金佛恭送到他手上,鄭常福有點招架不住,急忙捧了金佛離開,身上冒出汗來,心裏想,看來老嶽父跟吳家弟兄關係很不一般,這趟來對了。
鄭常福的車來到清水河橋頭,廣培舅和妗子,劉青田和杜長英正要上車,鄭常福慌忙讓司機停了車,到跟前招呼了,又說:“俺大舅去世,我正在市委黨校青幹班學習,不好請假,今天才來,勝美主持一個規劃人員培訓活動,建委領導不讓她離開,真是太不巧了。”廣培和沈迎蓮交換一下顏色,淡淡地說:“也沒什麽。”劉青田說:“看樣你是從吳府那邊過來,你老嶽就是周到。怎樣?場麵很可觀吧?”鄭常福說:“嶽父是交代了。吳家利是縣裏市裏有名的企業家,嶽父考慮關係,叮囑去一下。場麵很大,縣四大班子現職領導,調走的老領導,縣上各部委科局,公檢法領導,大企業的老板,幾乎都到了,所有來賓奉上賀儀,主人恭送紀念品,參加佛像開光儀式後,回縣城在青山賓館設宴招待,這吳老板厲害。”劉青田冷笑笑,說:“管他多厲害吧,時候不早了,咱快去喪局,給那個苦命的莊稼漢送行吧。”鄭常福臉寒沙沙的,有點難為情,忙說:“是,是得快去了,我已經太不應該了。”
劉青田、杜長英,張廣培、沈迎蓮,鄭常福來到張家,靈棚裏掛著死者的遺像,緊鎖著眉頭,一臉憂色,似在告訴人們,他一輩子沒過多少好日子,漆成暗紅色的棺材兩旁,跪伏著男女孝親,慶水,慶濤,小貞,小香和他們的孩子見幾個人進院,急忙跪迎,磕頭,鄭常福慌忙躲開,劉青田、杜長英,張廣培、沈迎蓮走到蹲坐在靈前低頭飲泣的劉如蘭跟前,張廣培和沈迎蓮俯下身,握著劉如蘭的手,劉如蘭看見劉青田和杜長英,跪下,哭道:“叔和姨那天去送他了,大冷的天,怎麽又跑來?”杜長英伸手拉起劉如蘭,說:“他這些天身體鬧毛病,可心裏放不下,非來不可,”劉青田眼裏含淚,說:“老侄子了,來送他最後一程。”劉如蘭著人帶廣培他們去東屋休息,鄭常福近前去,“噗嗵”跪到劉如蘭跟前,說:“妗子,外甥不孝,我來晚了。俺舅那麽疼我,待俺娘,俺姊妹們那麽好,我太不應該了……”劉如蘭說:“常福,別價,來了就好,來了就好。”秀麗從一邊幾步過來,叱罵道:“鄭常福,你個沒良心的東西,怎麽還有臉來?”劉如蘭說:“秀麗,別嫌你兄弟,他有他的難處。常福,你舅知道你難,官身不由己,你舅沒怨過你,也沒想過帶累你。”鄭常福哭得更凶了,劉如蘭說:“常福,別哭了,你是親外甥,得戴孝,秀麗,領他去找你能能妗子給他破孝。”秀麗帶常福離開,看看常福,見他裏頭西裝領帶,外頭呢子大衣,冷笑道:“你不知道是來哭喪?看你這身行頭,你怎麽沒穿蟒袍,掛玉帶?”常福咕噥道:“我還辦點旁的事,不能穿的不像樣。”秀麗說:“好,好,你讓我說你啥好哎。”
劉如蘭剛蹲坐下,見兩個有年紀的,一男一女,都穿著羽絨服,像城裏人,從大門外進來,男的哭喊:“廣坪表弟,表哥來晚了,你死的慘啊。”女的大聲號哭“表弟”,兩人急步來到劉如蘭跟前,劉如蘭看出是二紅廟舅姥爺家林祥生表哥和金玲表嫂,劉如蘭說:“俺娘哎,我說,你兩人歲數不小了,又千裏遙遠的,不給你們信兒了,怎麽還趕來了?”林祥生說:“俺聽在上海打工的老鄉說了,差點沒疼死,迭忙朝家趕。”不大會兒,村裏有人給送來匯款單,說是柿子峪李家姑娘誌紅聽同學說了這事,從南方打錢來了。操持事的先生讓收禮的把二紅廟親戚和李誌紅來的錢收賬,感歎道:“張家這親戚,沒比的。”
出殯了,慶河不在家,慶水替他哥摔了“老盆”,起靈了,兩個本家妯娌架著劉如蘭,慶水,小貞,慶濤,小香扯開嘶啞的嗓子號哭,他們的孩子哇哇哭喊“爺爺”,路人聽得心酸,能能亂哄哄稀溜溜的頭發幾乎全白了,穿著孝衣,前仰後合地“嗷嗷”哭叫,路邊老太太喳咕,你看能能哭得多痛,有的說,兩口子沒正形,虧了他哥和嫂子,你不看,小濤,小香不喜他娘,可是破本兒哭大爺,一家子,全虧了廣坪。
送葬隊伍家人、親戚後頭,是一大幫莊鄉,李老七讓出了嫁的閨女小荷,在濟南工作的兒子憨子都回來送廣坪哥,他個人腿腳不濟,小荷和憨子勸他不去,他說啥不幹,說這張廣坪是全河灣村我最賓服的人,俺爺們不是一家,心裏比一家還親,說麽我也得看看他埋哪裏,我沒大撐乎頭了,到了那邊兒,跟他軋鄰居,爺們兒拉呱,邊說,邊淌眼淚,小荷嫌他說話不吉利,他說,人哪有說死的,沒辦法,小荷和憨子拿地排車拉著他,梁仲木,林老四,柱子一夥人跟在排車後頭,村裏老頭老嫲嫲呼呼隆隆跟一大幫,有個老頭子走不動了,還非要去,大夥兒勸他別去,他哭得,眼淚順著臉上的溝溝叉叉往下淌,鼻涕耷拉多長,哭著說,俺是眼子包,挨欺負,他當隊長,不讓人欺負俺,他孫子架著他走,有個梁老嫲嫲不聽勸,也非得去,嘟嘟念念地說,四妮兒,好人啊,六零年那會兒,要不是他當隊長,俺一大幫孩子得餓死幾個,梁紅星弄輛自行車推著她,劉青田在送葬隊伍的最後,李老七讓他上地排車,他擺手說“不用”,在排車後頭,慢吞吞地走,各種腔調的哭嚎聲往耳朵裏鑽,他心裏覺得鄉親們好無助,好可憐,被淚水模糊了的兩隻眼,看著沿路熟悉,又顯得陌生的街巷,坑坑窪窪的土路,破破爛爛的房舍,偶爾有院子建了新屋,孤吊吊的,像突然冒出來的怪物,街上看不見青壯年,老頭老嫲嫲在路邊牆根裏,大門口鼓搐著,呆呆傻傻的樣子,還有老頭子從坡裏往家背柴火,腰彎得快觸著地,一大幫小孩子跟著看熱鬧,爹娘出門打工了,爺爺奶奶,隻能管飽他們肚子,不讓他們摔著碰著,管不了別的,這些孩子像無王的蜂。這就是眼下的農村。村子裏的景象跟北坡的吳家大宅比,一個地下一個天上,老街老屋很快就要拆遷,還不知道弄成啥樣,他暗暗勸自己,算了,別想這些你問不了的事了。
喪事完了,劉青田、杜長英,張廣培、沈迎蓮坐車回縣城,小車從坑坑窪窪的土路上又顛又晃地駛過,很快出了村,駛過清水河橋,來到通往縣城的公路上,張廣培對小青年司機說:“今天累你了,俺村這破路難為得你不輕,車也受顛,曝一層灰土。”小青年說:“張老師,不用客氣,沒點事兒,回去一收拾就好了。”張廣培說:“這兩年,我每次來家,回到咱村,就覺得特壓抑,心裏發酸。”沈迎蓮說:“比你在村裏改造的時候還壓抑?”張廣培說:“那時候,自是更壓抑,現在跟那不一樣,老覺得改革開放了,農村不該這樣。”杜長英說:“就這樣,也撐不幾天了,一拆遷,再回來,就再看不到老家老地兒了,想想打心裏酸得慌。”劉青田說:“沒辦法,大潮流,誰也擋不住。”車嗚嗚開著,天就要黑了,車外霧蒙蒙的暮色籠罩著坡野,車裏人好像有點喘不過氣來似的,都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沈迎蓮說:“誰能想到廣坪哥說死就死了,還是這樣死的,真慘啊。”杜長英說:“這廣坪,勞累了一輩子,掙歪了一輩子,要強了一輩子,不低不壞一輩子,也憋屈了一輩子,軲轆八跌,沒得幾天好兒。”張廣培說:“俺這個哥經曆了從土改到現在的全部變遷,出力流汗,頑強抗爭,破上命地幹,最終落這下場。”杜長英說:“在河灣村,張廣坪和他一幫兄弟爺們跟吳家明著鬥,暗裏較勁,可是你看看,敗得多慘。”張廣培說:“失敗的是張廣坪,也是中國的農民。張廣坪的失敗,就是中國農民的失敗。多少年,農民一直是可以任意驅使,剝奪的對象,改革了,農民總算能種自己的地,能出去賣苦力了,可隻要有需要,剝奪農民,依然如故。”劉青田說:“廣培說的是這麽回事。”沈迎蓮說:“不也出了吳家利這樣的大老板?”張廣培說:“吳家利這樣的,是極少數,依附權勢,靠坑蒙拐騙,出了頭,這種人代表不了農民。”杜長英說:“代表不了?他現今是河灣的書記。”劉青田說:“他哪怕是老天爺,也代表不了農民。”……就要到縣城了,劉青田說:“跟你們說一聲,孩子讓去北京,我不願去,心裏舍不得青山,舍不得河灣,可是,最近身體情況不好,你長英姨勸我上北京好生查查,我隻好同意了。河灣村馬上要拆遷了,明後天,小燕和和尚回來,我們一起收拾收拾,收拾完,就走了。”
1.死孫頭,孫,是說給別人當孫子,孫頭,即倒黴蛋,死孫頭,即死腦筋,不會看風轉舵,總是倒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