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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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生》第七章

(2024-02-22 23:02:05) 下一個

7

(1)

人道是無風不起浪,是說就又因,公家要收糧食的事說來就來了。剛進陰曆十月,梁仲山、杜長英、吳家槐三個幹部上區裏開會,回來開村民會,說會上宋書記和劉區長講的,中央有什麽樣的文件,打這往後,國家要把糧食全管起來,莊稼人的餘糧(吃不了的糧食)全賣給公家,一兩也不能上集買,誰偷著到集上賣,就是犯法。自己沒吃的了,公家再賣給。幹部們說,這叫個啥名堂—“統購統銷”。

梁仲山講完了,村民們都咕嘟著嘴,不說話,不少人叼著煙袋抽旱煙,愣了一會兒,瘋子六兒咋咋呼呼地說:“你們說的是讓人賣餘糧,那得看人家有沒有吃不了的糧食,沒有,就不賣唄。賣餘糧,餘糧,餘糧,我論年不夠吃,不餘,賣個狗屁圈子?”吳家槐小老鼠眼兒一立楞,說:“瘋子六兒,你胡說八道什麽?你是那個槽上的,到了你插嘴?”

張廣坪低聲跟爹喳咕:“吳家槐這個黃子,你聽聽,瘋子六兒一張嘴,他就罵人家。”爹說:“瘋子六兒是眼子包(1),還肯說,不找難看?”張廣坪聽爹說過,這瘋子六兒自來家裏窮,他娘有點兒傻,一連串生了六個孩子,就活了他一個,他還丁點兒,爹就沒了,娘倆苦嗬嗬的,這個小六兒打小人來瘋,肯胡咧咧,村裏人送個外號兒叫瘋子六兒。實際上,他不瘋,也不傻,就是說話不看頭勢,惹人煩,他心眼也不孬,還特別孝順,有一口好點兒的飯,也得給他娘吃。廣坪嘟囔道:“還不就是吃柿子撿軟的捏。”

有個叫梁仲木的,是梁仲山的本家弟兄,嗚噥道:“沒餘糧,就不賣,不對嗎?”吳家槐說:“告訴你,有餘糧沒餘糧,那不是個人說了算的,村裏得給各家各戶算賬,不能你自己說沒有就沒有。村裏說你有,你就得賣。”

吳家槐一句話還沒落台兒,會場上就亂了套,人們七嘴八舌地說,“那不就是強迫了嗎?”“個人就是不賣,你們還家來翻嗎?”吳家槐說:“那不一定,用了急,也擋不住翻。”

會場上嗚地站起來一個人,叫李老七。這人名喚“老七”,實際上就弟兄倆,他娘生了他弟兄七個,就活了大的和最小的,大哥李承勳為革命犧牲了,他們家是村裏獨一無二的的烈屬。李家在河灣村曾是富戶,有地百多畝,宅院齊整,鐵桶一般,李老七他爺爺奶奶過世後,有一年鬧災荒,他爹被土匪綁了票,老七他娘婦道人家,嚇破了膽,急忙賣地湊錢,災荒年地不值錢,爛賤不賒,自家地幾乎全賣光,總算湊夠錢,把他爹贖回來。他爹回到家,聽說家裏地全換成錢給了土匪,急火攻心,吐出大大一口黑血,病倒再沒爬起來,不出半年,剛過四十的漢子就一命歸西了。李老七的大哥念過書,暗中在了地下黨,四七年奉調去黃河北,犧牲了。土改時,李家地少了,劃了貧農。這李老七得說是貧農兼烈屬,可出奇的是,他不跟“形勢”,好抬杠,強眼子,認死理,對土改上來的吳家弟兄和滑皮一夥子幹部橫豎看不順眼,說他們狗拉耩子——不排場,得機會兒就挑他們的的刺兒,吳家槐煩他,說你李老七,貧農、烈屬,哪句話落後說哪句,你是個蛋也能把人墜死。這話傳開了,村裏人送他外號“墜蛋”,客氣點兒的人就喊他墜爺,他也習慣了,自認是“墜爺”,說,老爺們兒說墜就墜了,不能讓有的人說麽是麽。這當兒,他把眼袋杆子朝腰裏一掖,說:“墜爺聽這話不順耳朵,問問你們,糧食是個人的,是一個汗珠子掉到地上摔三瓣兒,種出來的,也不是偷的,搶的,你憑什麽上家來翻?那不成了土匪,明搶了嗎?”吳家槐急哧白裂地說:“李老七,你說誰是土匪?”李老七說:“我誰也沒說,誰上家來翻糧食,誰就是土匪。”梁仲山說:“老七,別胡咧咧,誰也不會輕易上人家裏翻糧食。”吳家槐瞪著老鼠眼,轉臉對著大夥兒說:“剛才李老七問‘憑什麽’?大家夥兒記住了,就憑你在中國地兒,你是中國人,就得聽共產黨的。”墜爺白瞪白瞪眼,像是讓吳家槐的話給噎著了似的,咽口唾沫,沒再吱聲。是啊,你問人家“憑什麽”,你自己又“憑什麽”,你有啥能耐不聽?你哪來的膽量敢不聽?雖是墜爺,也沒法兒“墜”了。

瘋子六兒挨難看沒挨夠,又說,這邊兒叫賣餘糧,那邊兒再賣給,那不是脫了褲子放屁找囉嗦嗎?吳家槐罵道,瘋子六兒,你胡說的屌麽?杜長英說,家槐,群眾有啥意見,叫他們說,別光截拉。

廣坪的丈人爹劉洪林雖說是莊稼人,可是認識些字,會算賬,他抬起頭,大聲問,糧食賣給公家,價錢有的商量嗎,梁仲山說,收購價政府定,不讓老百姓吃虧,劉洪林說,那還不就是哄弄人的買賣了嗎?梁仲山說:“洪林,話不能這個啦法兒。”墜爺接上說,自古以來,官家用糧食都是市上買,價錢隨行就市,你現在這個法兒為的麽?梁仲山說,老七,跟你說吧,為的有糧食供應部隊,供應城市,建設國家。劉洪林嘟囔道,這個法兒國家得勁,苦老百姓了。梁仲山說:“國家好,老百姓就好。”墜爺說:“你說這話,俺不跟你白文兒(2),可是,自己家裏沒的吃,一家老小就得挨餓,公家人不能替你挨餓。國家再好,沒用。” 廣坪說,要是公家給的價錢比集上低一些,年年這麽個弄法兒,老百姓不就吃虧大發了嗎?梁仲山說,廣坪,這是為了國家建設,吃點虧也是應該的。廣坪的本家哥們兒張二旺——是苦瓜嬸子(他爹小名苦瓜,死多年了,因為窮,大號沒人叫)的兒,兩人是從光腚到大的好朋友,打日本的時候,兩家人一起逃難,他倆在山後老丘峪結交了一個朋友,叫劉誌和,三人好得跟一個頭似的,睡覺都在一個炕上,還拜了把兄弟—“騰”地站起來,給張廣坪幫腔,說,國家建設是當官兒的事,憑什麽叫老百姓吃虧?這是講的什麽扒灰頭理(3)?廣垣說,二旺哥,你也是青年,怎麽覺悟這麽低?張二旺說,小五妮兒,你跟自己爹娘親哥都過不到一家,你就能向著國家了?你充什麽大人吃瓜?去屌的吧。廣垣氣得兩眼冒火,想跟二旺來上,但覺得自己不是他的對手,隻好忍了,恨得指著二旺說,你聽聽你說的什麽話?不囉囉你。君子不跟牛治氣。二旺冷笑道,你這樣的君子,俺見過。吳家槐厲聲說:“張二旺,你今天忒洋洋(4)了,滿嘴裏胡說八道,你想當反革命嗎?”張二旺說:“吳家槐,別人吃你的,老爺們兒不吃你的,老爺們犯法的不幹,犯病的不吃,你憑什麽叫我當反革命?你是貧農,這些老爺們兒也不是地主富農,老爺們兒是跟俺娘要飯長大的,不是嚇唬大的,你少跟我弄這個。”梁仲山急忙拉場兒,說:“家槐是為了工作,二旺一時還有糊塗認識,不要緊,貧雇農跟黨一條心。”

張德成試試量量地說:“仲山哥,我有點事不明白,問問行不?”梁仲山忙說:“怎麽不行?有啥話你盡管說。”張德成說:“聽你剛才那說法兒,賣多少餘糧,得聽公家的,那打這往後,不就得先交了公糧,再賣了餘糧,剩下的才是自己吃的。”梁仲山說:“差不多就是這意思。”張德成說:“那,打這往後,吃多吃少,不是你打的糧食多少,也不是你飯量大小,是官家讓你吃幾成飽,你就吃幾成飽,想吃個飽飯都難了,是這話不?”梁仲山皺皺眉頭,心想,這張德成不說是不說,一說就說到當緊處了,就像砍肉,一刀砍到腰窩(5)上了,他咳嗽幾聲,說:“德成哥說的有這麽點兒意思,往後吃糧是要有計劃,不能可著肚子裝了。”墜爺說:“聽見了吧,自己地裏打的糧食自己不當家了,?等著挨餓吧。”

吳家槐張張嘴要凶李老七,梁仲山使眼色製止了他,說:“天不早了,今天會就開到這裏,有一點,兄弟爺們兒心裏有數,這統購統銷是中央的政策,隻能聽從,不能違抗,誰也別想另樣兒。各村有任務,叫賣多少賣多少,隻能超過,不能少了,都得完成任務。羊毛出到羊身上,咱河灣村的任務,就得咱村裏各家各戶老少爺們兒一起完成。大家回去,都算算賬,看自己家能賣多少餘糧。上級領導說了,這個事,你通也得通,不通也得通,誰也不能當絆腳石,誰當絆腳石,就搬了他,村裏搬不了,外邊兒來人幫著搬。咱就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到時候都不好看。挨了難看,糧食還得賣,不如早賣早利索。還有,中央文件上說了,打這往後,誰也不能再上集賣糧食,那叫黑市,逮著了,賣的買的都犯法,糧食充公,還得挨罰。兄弟爺們兒別找不素靜。”吳家槐說:“說幹脆點兒,就是各家各戶都得往外拿糧食,你拿也得拿,不拿也得拿,誰也別想對著幹,誰要對著幹,那就是自找不利索,到時候別怪不客氣。”張二旺說:“怎麽不客氣法兒?還揍人?還是把人逮起來?”吳家槐立楞著眼:“那說不準。”張二旺也把眼一立楞,要跟吳家槐來上,梁仲山忙就乎著,把張二旺推出了會場。

散了會,梁仲山說:“家槐,上級叫說服動員,咱不能跟群眾戧著來。”杜長英說:“得團結大多數,不能誰說點有意見的話,張嘴塞個螞蚱。”吳家槐哼一聲,說:“你們不知道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這老百姓,什麽屌覺悟?你別看分給他地的時候,他作揖作不迭,直喊萬歲,你讓他往外拿糧食,就跟割他身上的肉差不多,更別說那些沒分著地的了。你叫他們自願賣一點子糧食,有屌門兒嗎?全村也找不著幾家願意賣的,不信你看著。老百姓是屬牛的,不打不拉屎,不挨鞭子不過河,非來硬的不可。”杜長英說:“領導在會上講的,是讓好好做思想工作。”吳家槐說:“你真是娘們兒,那上級還能明著說讓你回去揍人罵人?會說的不跟會聽的,那上級是跟你要糧食,別的都是假的,拿糧食是真的。你拿不出來試試。”梁仲山說:“咱共產黨是為人民服務的,你這個啦法兒,聽著不是這回事兒。”吳家槐說:“好,你就好生著為你的‘人民’服務去吧,看你的‘人民’聽你的不?到時候,糧食交不上,看是誰坐蠟。”

(2)

張德成和廣坪回到家,老嫲嫲問:“開的什麽會,真叫賣糧食?”張德成讓小苦子、小勝子和小九子都出去玩兒,這才說:“不假,是讓賣糧食,說是賣餘糧。聽那個說法兒,賣也得賣,不賣也得賣,賣少了都不行。”李桂芹說:“賣一點子,沒得吃了咋辦?”張德成說:“到時候再賣給。”廣坪說:“那個意思,公家把糧食市給弄沒了,他一把全摟著,全中國的糧食它都管起來,它就是個大糧店了。”李桂芹說:“俺娘哎,它管得過來嗎?”張德成說:“政府想管麽,都成,就沒有管不過來那一說。”廣坪說:“今天在會上,那吳家槐不說人話兒,小五妮兒也充大不錯的,在那裏幫腔,還直跟二旺頂牛,煩人。咱張家怎麽出了這麽棵蒿蒿子?”奶奶說:“四妮兒,這是怎麽說你兄弟?”李桂芹說:“你兄弟在著團,他是得隨著人家說。別怪他。”廣坪說:“我倒要看看他能賣多少糧食,可得把醜話說前頭,可不能他充積極,賣一點子,沒的吃了,再家來要。”劉如蘭說:“你想得多,他又不傻,還胡亂賣一些?要真沒的吃了,你也不能看著他餓著。”廣坪說:“那不見準,叫他找他的團啊,黨啊的吃去就是。”

張德成說:“別說這些了,咱先算算帳,看滿打滿算能賣多少糧食,別到時候抓瞎(6)。”李桂芹說:“咱也不能忒實誠,得看看別人家賣多少,咱再說。”廣坪說:“爹,我有個辦法兒,咱趕緊給俺姥娘家送些糧食去,存那裏。那裏是山莊,要的糧食少。”張德成說:“這個辦法兒行,那得緊溜溜的,晚了就弄不成了。”廣坪又說:“還一個法兒,明天早起,推一點子糧食上酒店換酒,共產黨它反正不能要咱的酒。家裏存上一點子酒,有客有人兒的,陰天下雨的,慢慢地喝唄。奶奶和爹,往後別這麽會過了,想過也過不成。”奶奶說:“那也不能無味兒地喝點子酒。”奶奶又說:“別看俺四妮兒平日裏愣不幾的,到事兒上,心眼兒還夠使的。”廣坪說:“這不是叫人家逼的嗎?”

晚上,張德成兩口子躺到床上,張德成說:“這麽多年了,咱家雖說不是富戶,可是從沒缺過糧食,年頂年有餘糧,就是遇上災年,也沒斷過頓,把老底兒吃空了,好年成又補上了,土改又分了地,糧食更多了,沒想到來這麽一出。”李桂芹說:“別說咱家,除了懶漢二流子,有地不正經種,或是胡吃海喝,或是歉年,莊戶人不都是年吃年穿的。”張德成說:“土改把各戶扯平了,一人最少的管二畝半地,隻要不受災,孬好種種,二畝多地一年兩季朝少裏說,也見八九百斤糧食,怎麽也吃不清,吃不了的,集上一賣,也有錢了,這有多舒心,打這往後不是這麽個事兒了。自己的日子自己不當家了。”張德成長出一口氣,又說:“這老百姓就跟那個牲口一樣,要給戴籠頭了。”李桂芹說:“戴就戴唄,天塌下來砸眾人,也不是咱一家。”張德成說:“唉,那可不咋的,自古以來,當老百姓你就甭想有好果子吃。好了,不說了,明兒個天茸鬆明兒(7)就去換酒,黑了天,就往柿子峪送糧食。”

第二天,雞叫三遍,張德成就摸索著起來了,李桂芹說:“換個酒還用起這麽早,到那裏人家也開不了門兒。”張德成低聲說:“這是偷偷著的事兒,晚了叫村幹部碰見就去不成了。”李桂芹說:“拿自己的糧食換酒喝,還跟做賊似的,這是什麽事兒哎。”

張德成出了屋門,到了院兒裏,東屋門吱悠一聲,門開了,廣坪低聲說:“爹,你起得這麽早,我還尋思裝好車再喊你。”張德成說:“心裏有事兒,睡不著。兩個人裝車快,裝上車快走,走晚了,就去不成了。”

爺兩個朝小推車上裝了四布袋高粱,幾隻酒簍,捆好車,帶上水葫蘆和幹糧,就上了路。在莊裏,爺倆不出聲,隻有小車的木軲輪吱悠吱悠地響著,聽來讓人心驚肉跳的,路邊人家的狗“汪汪”地叫起來,廣坪撅著腚,推著小車兒一溜小跑,張德成在一邊緊跟著,爺兩個像偷了人家東西,怕後頭家主追來,像逃難的,後頭有鬼子攆著似的,好歹出了村,兩個人身上都放大汗了。

河灣村離縣城十五裏路,太陽剛露頭,張德成爺兩個就來到了縣城當央的鑫源酒店,酒店門市還上著門板,沒開張,門外換酒的大車小輛,老少莊戶人已經排開了半裏多的長隊,在先他們來換酒,也挨號,可是從沒這麽些人。張德成爺倆趕緊排在隊伍的最後,廣坪放好小車,拿搭肩布擦擦汗,說:“俺的娘哎,怎麽這麽些人?都成酒貓子,不過了?”張德成低聲說:“你尋思就你有這個心眼兒?還不都是一個意思?”

太陽多高高了,酒店的門板卸下來,開門了,換酒的莊稼人一陣忙亂,紛紛站起來,不由自主地想朝前擠,後邊的一陣吱吆歪聲,不大霎兒,從酒店裏出來一個穿著灰布大褂兒,留著分頭,戴著眼鏡的中年人,穩穩當當站到門台上,一字一板地大聲說道:“本店近日銷量大增,店內存貨有限,已經供不應求,另接上級通知,酒是糧食產品,國家現正推行統購統銷,任何人不得大量買酒換酒,否則按囤積居奇,破壞統購統銷論罪。本店不敢違反,故而規定,無論買酒換酒,每家最多五斤。”這些等著換酒的莊戶人一聽就急了,有年輕的大膽的咋呼道:“俺憑著糧食換你的酒,憑什麽不換給?還講不講理?”有上年紀的就說:“人家不換就是不換,讓買多少就是多少,咱吱歪白搭,你跟人家鬧起來,小心抓你的反革命。”年輕的不吱聲了,人們嘰哇一陣,有的還排著隊,等著換五斤酒,多數趕大車、推小車的生氣不換了,罵噘連天地走了。

張德成對廣坪說:“四妮兒,咱就等著換它五斤酒,換出來咱就不回家了,連酒加糧食一堆推著上柿子峪,兩個事兒就都辦了。”

酒店像是有意拖拉,賣酒換酒都慢慢騰騰,夥計做事豫豫磨磨,爺兩個換了五斤酒,裝到一隻小酒簍裏,離開酒店,天快晌午了。走到一個背靜地方,張德成說:“四妮兒,咱得把空酒簍找地方擱起來,上個樹行子藏一天,到黑天再上柿子峪,看今天酒店這個陣勢,推著糧食明出大賣的走,怕是不準行。”

爺兩個推著車找了個熟人把空酒簍寄放好,真的上了城外一個樹行子裏躲起來,廣坪說:“爹,冷冷嗬嗬的,咱別都在這裏挨凍,你拿著那五斤酒上柿子峪,先去看俺姥娘,跟俺舅說放糧食的事兒。黑了天我再推著車去,到時候,你叫狗子兄弟上莊外山坡路口等著我,給我拉拉車,省得爬不上去。”

張德成覺著廣坪說的在理,就說:“天怪冷的,你吃點麽,找個背風的地方歇著。黑了天就上路,別忒晚了。”廣坪說:“你放心吧,沒點兒事兒。你麻利地走,還能趕上晌午飯,不年不節的,跟俺舅說,別喝酒了,非讓喝,可別跟過了年似的,喝醉了。得看什麽時候。”張德成說:“又提爹的漏壺。這回保準不喝醉。”說罷,背上酒奔柿子峪了。

柿子峪在縣城西北,河灣到柿子峪十五裏路,從縣城去,隻有七八裏。柿子峪是個窮山村,張德成老嶽家是莊戶人,還算有點家底,早年間,老嶽上縣城賣柴火,回家的路上遇著了土匪,土匪搶他身上那一點錢,他死死地攥著錢不肯鬆手,被土匪一刀砍死了,老嶽母把眼哭瞎了。好在一雙兒女爭氣能幹,加上嶽母娘家是好戶,哥哥林作棟在外邊混事,沒少幫她家,總算挺了過來。兒子叫李長儉,早些年在河灣陳家當過長工,陳家待扛活的不孬,吃喝不虧人,工錢比一般人家多,從不拖欠,年底準給。二十出頭娶了媳婦,生了幾個閨女,沒拉巴活,後來有了一個小子叫狗子。閨女李桂芹模樣周正俊俏,心腸好,又心靈手巧,好活道,剪裁衣裳,隻要人在跟前,她搭眼一看,甭管是褲子褂子,鋪上布料兒,喳喳地下剪子就剪,剪完了,你就縫去吧,做起來準合身,說做鞋,隻要見了人,看看那人的腳,就能剪鞋樣子,做出鞋來,穿上保準合腳。還會剪窗花兒,花樣子。做莊稼活兒,也好身手,別看是小腳,甭管是薅草,拾棉花,拾柴火,一個頂仨倆的。李長儉在河灣村扛活,日子長了,跟河灣村的人就熟了,農忙季有時候張德成給陳家幫工,李長儉和張德成兩人很投脾氣兒,成了朋友。李長儉跟娘說了河灣張家的境況,張德成的為人,娘兩個做主,把李桂芹說給了張德成。

土改,李家分了地,李長儉不再當長工,回家過自己的日子。山莊沒像樣的地,地裏打不了多少糧食,每到青黃不接的時候,還得上集買糧吃。有些果木子樹,結點果子,也賣不了幾個錢。日子還是緊緊巴巴。解放了,李家的光景比舊社會還難,為啥?一個是老嫲嫲和李長儉家裏的都病病怏怏,一對藥簍子;再就是,在早,作棟舅常接濟他們,土改後,作棟舅家成了地主,緊接著搞鎮反,作棟舅給槍斃了,接濟斷了,地裏打的糧食少,沒有旁的來項,能不窮嗎?

老嶽家雖說窮,可是大舅子為人仗義,在村裏人緣好,李桂芹為閨女時,又俊巴,又能幹,本村的嬸子大娘,姊妹們都喜見她,一個山裏閨女,找了平原地兒不錯的婆家,村裏人更高看了。老嶽家日子過的艱難,張德成和李桂芹沒當年作棟舅那能力,隻能多多少少地幫他們一點,他們一家人都感激的了不得。張德成年年正月初二走老嶽家,李桂芹騎到驢上,驢脊梁上拴兩個簍子,裏邊坐上小閨女們,張德成步攆著,牽著牲口。到了老嶽家,不光老嶽母高興,一家人都歡天喜地。每當姑家小表妹來了,狗子急忙把過年自己分的沒舍得吃的好吃的拿出來給她們吃,吃完了,就帶著她們上山玩兒,一邊走,還大聲唱著:“柿子峪村李小狗啊,大步小搖山上走啊。”李長儉笑著罵道:“你媽這個小私孩子,你看歡的。天天盼著您這夥來。”苦子她們高興得不得了。後來狗子長大了,還是跟河灣姑家的人親。李桂芹好不容易回趟娘家,嬸子大娘姊妹們來一大幫,嘻嘻哈哈,說不完的話。多咱去了,他張德成都是貴客,李長儉找上倆仨陪客的,一個勁地敬酒,勸酒,弄得張德成沒辦法兒,十回有八回喝醉,按興俗,還不能住下,多晚都得回來。吃完飯,狗子牽過驢來,扶姑騎上,再把苦子她們抱著放到簍裏,張德成強打著精神,牽了驢上路。在村裏還湊付(8)著能歪歪杠杠地走路,出了村,他就暈頭打逛兒,腳底下沒根兒,邁不了步兒了。無奈何,騎在驢上的李桂芹一隻手破死命地拽著他,另一隻手還得轟著驢,一溜歪斜,摸著黑走那十五裏路,到了家,李桂芹跟婆婆說:“這一路把俺磕打零散了。”老嫲嫲說:“德成就那下子出息,不能少喝點兒?”李桂芹說:“娘,你不知道那幾個勸酒的多實在,讓誰也得醉。不怨你兒。”老嫲嫲說:“你倒會替他圓成(9)。”張德成覺得,他這一輩子找了李桂芹這麽個老婆,這麽好的老丈人家真是有福的,好命的。張德成想,這回去了,得跟他舅好好啦啦,聽聽他們村裏幹部是咋說的,在他家放糧食合適不合適,會不會給他惹麻煩。剛才,四妮兒囑咐他別喝醉了,你爹是什麽人?不明事理?眼看日子都過不下去了,還喝什麽酒?

張德成到了老嶽家,瞎子丈母娘又高興又吃驚,不年不節的,河灣的“客”怎麽來了?張德成跟老人和李長儉兩口子說了是啥事兒,老人家說:“你長儉哥也開了會,回來說了,個人糧食個人不當家了。”李長儉說,他這裏是山莊,打的糧食少,老百姓都是用山貨換糧食,這個新辦法兒,那都得給購糧證,你弄點兒糧食放這裏,這個辦法兒行。也不放家裏,我北山坡跟前有個地瓜窖子,一點兒也不潮,咱就把糧食擱裏頭,萬無一失。到時候,再慢慢地往回拿。張德成說:“不光我拿,你一樣拿著吃。”李長儉說:“那使不得,親兄弟,明算賬,存的就是存的。我沒得吃了,問你要,不能自個兒隨便拿。”張德成說:“你這人就這一套,那就隨你。”

狗子問候舅和妗子,表哥表弟,表姐表妹。張德成搭眼看著狗子,說:“狗子比你五妮兒哥還小三四歲,怎麽看著比他還顯年紀。狗子,你小時候多歡實。咋回事兒,累的?”狗子說:“沒累著。”老嫲嫲說:“俺狗子是累的,也是叫窮日子愁的。”李長儉說:“狗子這孩子小時候整天胡打嬉鬧,大了,心事重了,到這還沒成親。他是一門心思過份好日子,不易啊。幹活也企(10),想的也多,人不就顯年紀?”張德成說:“狗子,莊稼人過窮日子,都這個樣兒,日子不是一天過的,悠著點兒,你奶奶你爹娘都指望你哩。”狗子有點不好意思,說:“沒覺著累,也沒動啥心思,姑父別掛著。”

狗子坐了一霎兒,站起來,說:“姑父,你坐著,我上山給牛割筐草。”張德成說:“怎麽,牛草不夠吃?”狗子說:“這邊兒不比平原地,地薄,麥子長得跟香似的,麥穰少,全靠割山草喂牲口。咱家已經備了些山草了,趁天好,再割點兒,過些天,大雪封了山,就不能割了。”

狗子拿了鐮刀,背上筐,出門割草去了。張德成看著趴在東牆跟曬太陽的黑牛,說:“狗子跟那邊兒四妮兒差不多的心性,能過日子,你看這牛喂的多胖,皮毛錚亮。”李長儉說:“大前年,這莊裏西頭林家大黑牛下了倆犢子,一頭挺好,另一頭挺癩,怕拉巴不活,想宰了吃肉,狗子跟人家好說歹說,讓人家把小癩牛給了他,為這,他給人家割了一個月山草。也錯過是狗子,換第二個人,這頭牛活不了。可費老勁了。”張德成說:“狗子真是過日子的幹家兒,學人家說,把家虎兒。”

李長儉陪著張德成吃了晌午飯,就領著張德成,裝著閑逛,到北山坡看了那地瓜窖子,果真是又寬敞,又幹鬆,是擱糧食的好地方。過晌午,兩人轉悠著看了李長儉的花椒,山果樹。傍黑天,李長儉打發狗子上莊前山坡路口等著四妮哥,狗子娘做好了飯等著。老嫲嫲兒雖說眼看不見,可心裏啥都明白,說,七八裏路,四妮兒推著小車兒,嗚嗚的,有頓把飯時就到了,等他來了一塊兒吃飯,天冷冷嗬嗬的,孩子在那樹行子裏凍一天了,狗子娘,你熬半小鍋薑湯,叫四妮兒喝。      

狗子在莊前山坡路口等四妮兒哥,一會坐下,一會站起來看看,一會沿著路朝前迎,一等不來,二等不來,天黢黑了,還是不見四妮哥的人影,狗子知道今天辦的是個私密事,也不敢喊叫,心裏急得要命,等不著人,又不死心,就在那裏靠著,家裏人更是急壞了,張德成說:“這麽晚了,還來不到,別是出什麽事了。”李長儉說:“能出什麽事呢,合黑兒,還能有短路(11)的?不能啊。解放這幾年,沒劫道兒的了啊。你在家裏等著,我上路口看看,興許就來了。”

李長儉到了村前路口,狗子還在那裏等著,急得就地轉圈兒。李長儉心想,看樣子是真出事兒了。趕緊叫上狗子回家來。張德成一見李長儉爺兩個回來,知道事不好,說:“到這會四妮兒還不來,指準是出事兒了。”老嫲嫲哭起來,說:“我的娘哎,俺四妮兒這是咋著了?”李長儉說:“娘,現在沒有劫道兒的,出不了凶險事兒,你老人家別害怕。我估摸著,是四妮兒推著糧食車子,讓公家給查著了。不會有別的事。”張德成說:“娘,俺哥說的在理,你別擔心。我得快回家,看村裏咋說。”李長儉說:“管怎麽著也得吃了飯再走,你不吃飯就走,咱娘不難受?”張德成隻好吃了幾口飯,李長儉也吃一點,說:“走吧,我跟你一塊兒。你自己走,老嫲嫲不放心。知道了什麽事兒,我回來一說,就行了。”

張德成和李長儉兩人急忙火速往縣城趕,先去了廣坪白天藏身的樹行子,自然是沒了人影兒,兩人連忙回河灣。

河灣村張德成家,全家人正急得團團轉。老爺子在裏間屋低聲哭泣,老嫲嫲一遍遍念叨,“老天爺,這爺倆是咋的了?”劉如蘭心裏七上八下,但還勸奶奶和娘不用忒擔心。李桂芹說:“我尋思,爺倆換完酒,拐彎兒上柿子峪了,上柿子峪也該回來了,準是他爹又喝醉了,四妮兒弄不了他,娘你別害怕,他兩個大男人,去換個酒,能怎麽著?”李桂芹這樣說,自己心裏也劃回兒(12),覺得今兒個這事辦得不合適,怕是出了不好的事了。

李桂芹把苦子叫到門外,說:“苦子,你去叫你五妮兒哥,讓他上縣城酒店打聽打聽。”苦子說:“娘,你好糊塗,俺爹他們天不明就走的,這天都黑了一大會子了,酒店早關門了,你讓他上哪打聽去?還有,這換酒的事兒,本來就不對,也不能讓俺五妮兒哥知道—他是團員。”李桂芹說:“你這個妮子,還淨道道兒,你哥他那怕是‘扁圓’,他也是自己家人,是你爹的兒,他還能怎麽著,胳膊肘子往外拐,去告你爹啊?”苦子說:“娘,你不懂得,現在,上級領導就是講究凡事得先向著黨,再親也不行。俺老師就是這麽講的。”李桂芹說:“甭管你老師咋講的,俺不信,你五妮兒哥就能六親不認了。你快去,叫了他來再說。”

苦子去了廣垣家,她多個心眼兒,隻說娘有事叫他,沒說什麽事,廣垣正忙著刷碗,能能說:“你五妮兒哥共總不刷個碗,頭一回刷碗,叫苦子碰上了,快放那裏,我刷,你快去吧。”

李桂芹在大門外等著,廣垣問:“黑燈瞎火的,什麽事兒急著叫我?沒明天了?開一天會,累得了不得,正想睡覺哩。”李桂芹聽了兒子這話很不高興,但強忍著,說:“耽誤你睡覺了?沒急事兒,能去叫你?這不是你爹和你哥上縣城換酒,一早去的,到這沒回來,你爺爺擔心,偷偷哭,你奶奶急得連飯都沒吃,叫你來,是讓你上縣城打聽打聽。”廣垣說:“俺娘你真叫糊塗,天都黑了一大會子了,上那裏打聽去?找誰打聽去?不年不節的,換的什麽酒啊?八成是聽說要搞統購統銷,不跟上級一條心,怕賣點子糧食,想的這邪蠱(13)辦法兒。我看這事兒毀了,俺爹和俺哥讓人家抓起來了。” 李桂芹急得要哭,說:“你這個王八羔子,你爹跟你哥不回來,這尋思指望你幫著想想辦法兒,或去找找,你倒說了這麽一大套,還嚇唬娘。是說分了家出去過了,爹娘也沒虧待你,你再在團,也不能不認爹娘了吧?你是狼羔子啊?”廣垣說:“你不懂不解的,不願意跟你說,我說的都是真話,不是嚇唬你。”李桂芹說:“那你也得快找人打聽去哎,不能見死不救吧。”廣垣說:“一家人老落後,俺哥這麽年輕,一點兒也不跟形勢,非將鼓出事兒來不可。我也跟著丟人。”李桂芹說:“咱張家都落後,就你積極,你再積極,也不能不要爹娘了吧?你說話,到底你問不問?”廣垣說:“我的娘哎,這半黑拉夜的,你叫我問誰去?你放心,就是叫人家逮起來,也不要緊,共產黨不打罵俘虜。”李桂芹說:“你這是胡扯的麽哎,怎麽還成了俘虜了?”廣垣說:“跟上級對著幹,讓上級抓起來,還不跟俘虜一樣?”跟廣垣白強這一陣子,李桂芹的心涼涼的,她原以為小兒子一聽說爹和哥哥天這麽晚了沒回來,得急得了不得,沒想到他一點兒不當事兒,這孩子的心真夠硬的,這就是她最疼的兒。她低聲說:“好,小五妮兒,娘算知道你的心了,你爹和你哥怎著了你也別管了,你回去睡覺吧,回去晚了,能能著急。”廣垣說:“娘,你說什麽?我根本不是那個意思,我說的都是實話,我也真是沒辦法兒。你也別扯囉能能,根裏稍裏沒她的事兒。”李桂芹說:“我也沒說能能什麽,看你護的這個緊。”

娘兩個正在大門外爭掰著,張德成回來了,還是跟李長儉一堆來的,可是沒有四妮兒。李桂芹忙說:“你可算回來了,哥怎麽也來了?四妮兒怎麽沒回來?”廣垣叫李長儉一聲舅,張德成看廣垣一眼,說:“家去說。”

張德成知道四妮兒沒回家,心就撲騰了,了不得,真出事兒了。幾個人來到堂屋,李桂芹正讓五妮兒給舅和爹倒水,張德成還沒迭地說話,杜長英來了,滿屋人都慌了,杜長英先跟老嫲嫲說了話,又跟李長儉招呼了,才說:“我知道這邊兒一家人得著急,聽了信兒,迭忙過來了。大娘,我說了,你老人家也別害怕,不是多大的事兒,今天合黑兒,廣坪推著糧食朝北山走,在縣城北邊兒叫區裏的巡邏隊逮著,連人加車扣到區公所裏了,也不是扣了他一個。劉青田見扣的人有廣坪,怕家裏老人掛著,打發人給我捎信兒,讓我趕緊過來說,不是大事,解決了,改了,積極擁護統購統銷就行了。”

杜長英的話一落台兒,東裏間屋老爺子又在抽抽搭搭地哭,如蘭急忙進去低聲勸他不哭了,又趕緊出來聽動靜。老嫲嫲忙問:“他姨,四妮兒就算給逮起來了?”杜長英說:“大娘,哥,姐,如蘭,您都聽明白了,廣坪是叫區裏的巡邏隊扣的,不是公安局抓的,教育教育就回來了。”老嫲嫲問:“俺孩子能挨打不?”杜長英說:“挨不了打,共產黨不隨便打人。”老嫲嫲說:“那可不見準,土改該少打人了,打死的也多的是。”杜長英說:“大娘,咱不說這個,你放心,別人我不敢說,廣坪在那裏,有老劉,不會挨打。”老嫲嫲說:“你說這個我信,你家青田是好人。”

奶奶一個勁問,廣垣覺得奶奶說的話忒反動了,他一直皺著眉頭,沒辦法兒。張德成怕老嫲嫲再說不在行的話,急忙接過話頭,說:“劉區長沒說,這事怎麽個弄法兒呢?”杜長英說:“他是叫別人捎信兒來的,就說了幾句話。這一陣子搞統購統銷,他工作忙,多天沒家來了。”李桂芹說:“長英,要不咱今兒後晌就一堆上縣城,讓他姨父把四妮兒給放了。”杜長英苦笑笑,說:“今晚上我倒願意去,四妮兒出事兒,我也著急,可是,不能去,你想,巡邏隊逮運糧食的,一定是縣裏區裏布置的,逮的一定不是他一個,怎麽處理,一定有說法兒,咱今晚去了,老劉能立馬把咱的人放了?一定不行,要那樣,他這個差事還能幹?咱明天去,聽聽他怎麽說。”張德成說:“長英妹子說的在理,咱不能過於地難為劉區長。”杜長英說:“哥,在咱家裏,別說他是什麽區長。”張德成說:“這不說的是公家的事嗎?就叫他官稱了。”如蘭說:“天怪冷的,廣坪今晚上得凍不輕。我想趕緊上縣城給他送被窩去,別凍病了。”杜長英說:“按說老劉不會叫四妮兒凍著,就別跑這一趟了。”如蘭說:“要是逮一點子人,哪裏弄被窩去,俺姨父也不能就單給他弄床被子哎。”李桂芹說:“如蘭說得不錯,是得給他送被子去,可是如蘭就別去了,叫五妮兒去吧。”廣垣憋憋鼓鼓(14)地說:“天這麽晚了,我出來,能能不知道是什麽事,我得家去跟她說聲兒。不是我說你們,就根本不該弄這樣的事兒,爹,你和俺娘往後別管什麽事都聽俺哥的,也問問我。”張德成氣哼哼地說:“問你,你偎邊兒嗎?你成個月的不過來,怎麽問你?”廣垣說:“又得幹活,還常開會,不得空,過來的少了。”張德成說:“算了,不說這個了,你也不用去,也不叫如蘭去,黑燈瞎火的,不放心。我去。要是人家非扣人不可,我去把你哥替回來。”杜長英說:“德成哥去一趟,行,我給你說青田在區公所哪個地方住,你好找他。不過別說替廣坪,這種事哪有替的。”

張德成摸黑上縣城找到劉青田,劉青田正在開會,連忙安排一臉疙瘩子的區文書趙臣領著他去見廣坪。趙臣到了一個大筒子屋門前,把鎖打開,廣坪和二十幾個老百姓—有年輕的,也有半乎老頭子—在裏邊蹲乎著,凍得合合撒撒。廣坪說:“爹,你怎麽來了?”張德成把拿來的被子放下,說:“你長英姨父捎信兒給家裏說的,你奶奶、你娘不放心,怕你凍著,我就來了。如蘭要來,沒叫她來。人家怎麽逮著你的?”廣坪說:“黑了天,我推了車子往柿子峪走,沒走出多遠,就有幾個人把我截著了,都背著槍,拿著電棒子,一起朝我臉上照,我眼都睜不開,他們幾個人逼把著我,讓我推著小車,跟著他們弄這裏來了。一看,弄進來的人還不少。”張德成說:“給麽吃了嗎?”廣坪說:“我來得晚,開過飯了,沒撈著吃。也不覺餓,氣就氣飽了。這是他娘的什麽事哎。個人推個人的糧食,犯什麽法了?憑什麽逮人?跟劫道的土匪似的。”疙瘩子臉文書說:“張廣坪,你胡說八道什麽,想吃現成的?”張德成一邊嚇唬廣坪,一邊給那人賠不是。又趕緊把帶來的幹糧拿出來讓廣坪吃,說:“廣坪,別癔症(15),聽上級領導的。好生著認錯,認識好了,好快出去。你爺爺光哭,你奶奶,你娘掛著,如蘭擔心。”廣坪眼裏含著淚,說:“都怪我,弄成這樣。看這樣,這幾口袋高粱也撈不著了,還讓老的擔驚受怕。”張德成說:“撈不著就撈不著吧,破財免災,打這記住了,不管啥事,聽上級的。”

廣坪在區公所黑屋子裏蹲了七天。說是黑屋子,那屋並不黑,大瓦屋,玻璃窗子明晃晃的,比自己家的屋亮堂多了,叫他黑屋子,是說人被關到裏頭,不讓出門,拉屎尿尿都有人跟著你,就跟當官兒的後頭跟著護兵似的。天天疙瘩子臉文書和別的幹部來給講話,念文件(就是印在紙上的一些話,區幹部說那是“文件”,還說是中央文件),關著的這些人,幾乎都不識字,也聽不明白那些話,疙瘩子臉文書急的了不得,說:“難怪毛主席說,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的問題。”廣坪心裏納悶,毛主席不說依靠貧雇農嗎,怎麽又這麽煩惡農民。區幹部叫每個人都要對中央文件有認識,交代個人私自轉移、隱藏或者偷偷到黑市上賣了多少糧食,區幹部說,誰交代好了,就放他走,交代不徹底,不讓回家。廣坪說:“統共弄了那些高粱上酒店換酒,酒店不換給,想推著給柿子峪俺姥娘家送去,才剛走出縣城,就叫你們連人帶車弄這裏來了,還有什麽交代的?”疙瘩子臉文書就說廣坪“不老實”,廣坪說:“你說這話是瞎啦的,你上河灣村問問,有說我不老實的嗎?”疙瘩子臉文書氣得翻白眼,廣坪就一天天的回不了家。

廣坪回不來,張德成一家人急得像在熱鏊子上烤著,走坐不安。第五天上張德成去找梁仲山和杜長英,求他們幫忙,把廣坪弄出來。梁仲山說,清知道這是你們怕賣一點子糧食,想辦法兒朝外轉一些,這肯定是不允許的,不過,你們家是貧農,也是初犯,還是要教育為主,我正考慮上區裏給領導說說,叫廣坪回來。梁仲山找吳家槐商議這事,吳家槐不等他說完,就跳起來反對,說:“那天開會,小四妮兒還有他爹都事兒事兒的,散了會,想點子往外轉糧食,忒胡來了。這叫麽,這是破壞統購統銷,得叫區裏照本兒裏整整他,不能輕饒,咱還去保他,想得美。多關些日子才好哩,也叫村裏人知道點兒厲害。”梁仲山見說不通,就和杜長英商量了,兩人一起上區裏找了劉青田,梁仲山給出了保證書,除了這一車高粱,張廣坪沒有別的私自違犯糧食政策的事,待到第七天上,區裏通知河灣村,讓張德成帶著六萬塊錢去把張廣坪領回來。區裏還交待,回村後,要讓張廣坪在全村大會上檢討,用這個反麵教材教育村民。

張德成到了區公所,先去找劉青田說了謝嗬的話,又找區會計交上六萬塊錢—是廣坪這六天吃的飯錢,這才去領了廣坪回家。出了區公所大門,廣坪說:“個人推著自己的糧食走姥娘家,這還犯了法,糧食給沒收了,人關小黑屋兒,天天訓得跟狗流子似的,這是他娘的什麽理哎。”張德成說:“一朝一個王法,理多咱也在當官兒的手裏。老百姓還不就是想怎樣捏,就怎樣捏。打這往後,人家叫咋著咱就咋著,可不敢弄另樣的,了不得,招著就比害眼厲害。”廣坪說:“這也忒欺負人了。”張德成說:“這官家做事,不是跟咱一家過不去,不算欺負人,是官清過民,民不跟官鬥,認了吧。”廣坪說:“這還說是解放了,人民當家作主了,這是當的什麽家?連自己的糧食都不當家。”張德成說:“那些話,是說著好聽的,還能當真?莊戶人能當誰的家?叫咱當,咱也不會當啊。”  

張廣坪跟著爹,推著空小車回家來,進了門,見了奶奶和娘,人高馬大的漢子,竟像小孩子一樣咧著大嘴哭了。從小沒經過這種事,他覺得憋屈。奶奶和娘都掉眼淚,奶奶說:“俺小兒受委屈了,挨打了嗎?”廣坪說:“沒打人,就是天天教訓人,聽得頭腦子懵懵的,煩死人了。”劉如蘭眼裏滾動著淚珠兒,端了水遞給廣坪。廣坪接過水,看如蘭一眼,奶奶說:“你叫人家弄起來這幾天,如蘭可受難為了。又掛著你,還得哄勸老的。”廣坪又朝如蘭看一眼,兩人對看著,如蘭說:“別愣著了,快去見爺爺。”廣坪進了裏間屋,到了床跟前,叫聲爺爺,說:“我回來了。”老爺子躺著,哆哆嗦嗦地伸出手,緊攥著廣坪的手,隻連著叫:“四妮兒,四妮兒”,再說不出話,兩隻眼紅紅的,不住地淌

淚,廣坪也哭了。

廣坪從區裏放回來,村裏按區裏的要求在村公所院子裏開村民會,叫廣坪作檢討。會前商量的時候,梁仲山說,先叫廣坪檢討,他再說說,叫村民接受教訓,從這往後,不經過批準,不帶著介紹信,誰也不能往外倒騰糧食。吳家槐說:“你說的也忒輕巧了,廣坪檢討了—還不知道檢討個啥樣,你說說,輕來輕去的,就完了?那也忒便宜他了。區裏明擺著是讓咱開他的鬥爭會,借著這事,殺雞給猴看,你這樣弄,就像給他撓癢癢似的,別的村民也不覺得害怕,屌作用不起。”最後定下來廣坪檢討完,讓三個青年發言批判他,批判完,梁仲山再講話。三個發言的,吳家槐非得讓廣垣參加,杜長英說:“別那樣了,弄得兄弟父子疙疙瘩瘩的,有啥意思。”吳家槐說:“那意思大了,這說明張家不是鐵板一塊,有願意聽黨的話的,也讓村民以後幹壞事酌量著點兒。”梁仲山說:“別爭論了,我看就問問廣垣,他要願意講,就叫他講幾句,不願意,就算了,別牛不喝水強摁頭。”

開會了,吳家槐大聲講:“今天開的是張德成家大小子張廣坪的鬥爭會。”梁仲山和杜長英兩人互相看了看,怎麽這麽說?但也沒辦法兒更改,隻好隨他去了。張德成頭懵的一聲,看看自己兒子,廣坪臉通紅,像腫了一樣,兩眼含著淚,咬牙忍著,不讓淚落下來。村民也低聲嚷嚷,原來不是光能鬥地主,鬥反革命,讓你是貧農,不聽喝聲,犯到事兒上,一樣鬥,誰也沒麵子。有的說,這張家爺們兒過日子忒硌實(16),打一點子糧食,賣給公家覺得冤枉,想門道沒想合適,倒黴了。有的說,誰也別想跟共產黨玩心眼兒,玩不好就毀。國民黨八百萬大軍都不撐綆(17),別說咱平民百姓了。有的說,那是不假,毛主席、朱總司令這都是在星象的,要不怎麽坐了江山?咱是草木之人,你不聽不找難看?叫咋著就咋著,叫吃半斤,你就別想吃九兩。

吳家槐大聲喊道:“破壞統購統銷分子張廣坪做檢討。”廣坪漲紅的臉變得焦黃,他哆哆嗦嗦地站起來,哏哏哧哧地說:“我張廣坪私自(這個說法兒是在區裏關黑屋子跟幹部學的)朝柿子峪運糧食,犯了政策,我有罪,對不起毛主席,往後再不敢了。檢討完了。”張德成站起來,說:“兄弟爺們兒,今天這個事,該挨鬥的是我,是我讓四妮兒去送糧食的,不怪孩子。這個事兒辦瞎了,不是貧農該辦的事,往後一改必改。”吳家槐大聲說:“張廣坪檢討不深刻,應付公事兒,以後再跟他算賬,張德成說了實話,這事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他是後台,承認了好,是不是真心認識錯誤,就看下一步願不願意多賣餘糧了。”張德成心裏想,這吳家槐夠狠的,拿這事壓人,逼著多賣糧食。往外轉糧食,糧食白瞎了,家裏還有多少糧食,說不清了,這事麻煩大了。廣坪想,這姓吳的燒得不行了,真恨不得跑過去,照著吳家槐身上給他一腳。吳家槐又叫一個高小生上來發言,那孩子身量還沒長成,搐搐巴巴,兩隻手哆嗦著拿了兩張寫滿字的紙,念那稿子,聲音也哆嗦,不成溜,好歹念完了,吳家槐大聲說:“下邊張廣垣發言。”

張廣垣站起來,不敢抬頭,他覺得他爹和他哥得氣死了,娘知道了,會又生氣又傷心,嫂子也得煩透他了。可是,他沒辦法了,吳家槐讓他講,他上來沒答應,可是,吳家槐陰陰陽陽地說,告發你舅姥爺那樣的事都能做,怎麽這點兒事兒就不能幹了?不怕我說你那時進步,現在落後了,廣垣沒辦法兒了,他怕有人提那件事,要是那事傳到自己家人特別是娘耳朵裏,他就沒法見自己的娘了,他心想吳家槐用那事拿他一把兒,他不敢不聽他的,隻好硬著頭皮應了下來,又對自己說,這不過是大麵兒上的事,總不能一家人都當落後分子,再說,這事從根裏說,還是怪張廣坪,為麽幹這種事兒?他豁出去了。他想大點兒聲音說話,可是嗓子不聽指揮,聲音高不起來,他說,張廣坪破壞統購統銷,他要跟黨一條心,跟張廣坪劃清界限,在統購統銷運動中當積極分子。一個兒子在會上挨鬥,一個兒子上去講話鬥人,糟蹋自己的親哥,張德成覺得丟盡了臉麵,做夢也想不到會這樣,恨不得腳底下有個縫兒,讓他鑽下去,廣坪眼裏冒火,好你個小五妮兒,一家人在水裏,你在岸上,還朝水裏扔石頭,你真行。

(3)

開了廣坪的鬥爭會,過了三四天,統購統銷工作隊進了村,開村民大會,動員村民多賣糧,賣好糧,支援國家建設。工作隊要求各家各戶兩天以內報上賣餘糧的數量和品種。工作隊長是區公所文書趙臣,五大三粗,滿臉疙瘩子。廣坪見是這人,心想,冤家路窄,這回得讓他弄不輕。果真,趙臣講話,口氣很熗,口赤牙硬,臉上的疙瘩子一齊亂蹦躂,像是跟著使勁。講了沒幾句,就點了廣坪的名,說:“你們村張廣坪在統購統銷運動中頂風而上,私自轉移糧食,在區裏蹲了小黑屋,這家糧食肯定不老少,要多賣,不要再想打埋伏。不然就新賬老賬一起算。”張德成這天頭疼沒去開會,廣坪聽了這話,身上立馬出了涼汗,心想這回惹的這個麻煩大了。

張德成和廣坪爺倆商量賣糧數。張德成說:“這兩天,我把倉囤裏的,各屋缸裏的存糧挨著看了,算了,一共還有五千五百斤糧食,這當中,麥子兩千八百斤,剩下是雜糧,餘外還有三千斤紅薯,也頂五百斤糧食。”廣坪說:“要不是那一小車高粱給訛走了,還多出五百斤。”張德成說:“那個就不提了。”廣坪說:“咱到底賣多少呢?”張德成說:“咱這邊兒老少十一口人,從這到明年過麥,還有六個月,過了麥,到秋收又是六個月,咱按吃一半的新麥子,算三個月,一共九個月,男女老少均扯著,一人一月按三十五斤算,統共得三千五百斤,喂牲口喂豬還有雞狗鵝鴨,得一千斤,能餘下一千五。你就往少裏說,共總家裏還有四千斤糧食—紅薯也折成糧食,吃到新麥子季兒,最少得兩千五百斤,喂牲靈、雞狗鵝鴨得嚼過一千斤,能剩餘五百斤,咱全都賣了,連上充公的五百斤,咱就算貢獻一千斤了。廣坪說:“好,咱就報餘糧五百斤,當中麥子三百。”

第二天廣坪就把數兒報給了村裏。廣坪說:“我給村幹部和工作隊說了,俺家兄弟倆分家了,老的跟著我,有啥事兒就找我,別找俺爹。”張德成說:“不行,還是得我出頭。”廣坪說:“你就別跟我爭了,我在區裏掛了號了,不出頭,他們也不會輕饒。再說,你身子骨不強壯,別叫他們治作病了。你放心,我撐得住。”

各家各戶報了數,有一多半兒的戶一次就過了關,首先是黨團員、村幹部,烈軍屬,工作隊對他們說,你們帶了頭,到時候真沒得吃了,優先發給購糧證,保證不叫你們挨餓。李老七說:“這個屌弄法兒,一樣客,兩樣待,不咋的,咱也不能忒離譜兒,咱這夥賣的忒少,那點子人就得多賣一些,人不能不要良心。”梁仲山說:“老七說的很對,開大家的會,是讓咱帶頭兒,不是說咱這些人另樣兒。”杜長英說:“咱們這些人更得聽黨的話,不是比別人有麵子。”吳家槐偷偷說:“這個李老七,真他娘的邪門兒,不管什麽事兒他都跟你別扭著來。”梁仲山和杜長英說的也不過是明麵兒上的話,黨團員、村幹部和烈軍屬都心裏有數兒,吃了定心丸,就照乎著報點兒,工作隊草草審查一下,就放這些人過去了。

團員張廣垣隻報了一百斤,他跟工作隊說自己弄了糧食去入股開油坊了,吳家槐給證明確有這事,疙瘩子臉隊長說:“小子,賣餘糧這事,可以叫你過關,可是,統購統銷以後,你們的油坊怕是不好幹了,這事你辦得太莽撞了。”張廣垣聽了心裏寒沙沙的,油坊辦了快一年了,還沒見一個回頭子兒(18),要再辦不下去了,他和能能就倒大黴了。

再就是村幹部的近門兒、親戚,有點麵子,三平二不滿,就糊弄過去了,還有就是家裏窮得叮當響,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主兒,像瘋子六兒那樣的,你弄死他,也沒餘糧賣,就隨他們去了。

對剩下的“有油水”的戶,上級指示,要逐個突破。村裏的幹部、骨幹和工作隊分成幾個組一家家單獨“過堂”,像審犯人似的。幾個人圍攻一個人,不讓反強,報不出滿意的數,不讓回家,也不讓吃飯。有的組審人的急了,就把挨審的推來搡去,甚至拳打腳踢,朝臉上吐唾沫,多數人受不了這罪,也害怕,就服了軟,按他們的要求報了數。

報完數後,過了兩三天,廣坪還沒去“過堂”,星期六晚上,廣培來了。夏天,廣培從師範畢了業,已經分配到本縣苗莊縣二中當了老師。張德成說:“廣培,你回來了,頭些天,這邊辦了個瞎事兒,弄得很窩囊,怕人家找你爹麻煩,我沒上你家去,你爹過關了嗎?”廣培說:“沒過關。俺家成份不好,俺爹沒敢報少,可是村裏還不算完。俺爹正犯愁哩,他掛著這邊兒,讓我過來看看。那事兒,不是把糧食沒收了嗎?怎麽還不行?”張德成說:“人家講的,你既朝外轉糧食,就說明你家糧食多的是,就得使勁多賣。看樣兒,不給刮插(19)透了氣兒不算完。”廣坪說:“這事賴我了,光尋思著想點辦法兒,少賣點兒,沒想到南瓜頭撞到礤床子上了。”張德成說:“往後可不敢了。”廣坪說:“吳家槐那黃子最壞,我覺得他對咱家格外狠。”張德成說:“ 吳家弟兄跟咱家的人兩路勁,共總沒來往,咱家的人看不慣他們,他們從心裏也不喜見咱們。”

廣坪說:“廣培,你有學問,天天開會學習,你說說,國家怎麽想了這麽個絕法子。”廣培說:“這是跟著蘇聯學的。蘇聯一開始更厲害,搞餘糧征集製,強迫,征糧隊帶著武器,不交就逮人。國家實行這個辦法,把糧商治沒,它全部控製起來,幹部、部隊、城市人就有飯吃了,政權就穩了,國家也能建設。農村人種的糧食,你也不能想吃多少是多少,都得計劃著吃。”張德成說:“人跟人的肚子不一般大,飯量大小不一樣,這忒胡來了。”廣培笑了,說:“大爺,瞧你說的,政府他還管你肚子大小?”廣坪說:“糧食不能趕集賣,賣給公家,價錢它定,老百姓忒吃虧了。”廣培說:“這也是學蘇聯,農民的東西價錢低,等於農民幫國家出錢去建設。”張德成說:“上邊有能人,誰不服也不行,誰不聽也不行。”廣培說:“是這樣。往後事事得聽政府的,不然會很被動,最後還得聽。”廣坪說:“咱也不是不聽,就是舍不得,不甘心。沒想到挨這麽一下子,就是不讓過去了。”廣培說:“不會這麽嚴重,他們不過就是逼著多買糧食,多賣點就多賣點吧,真沒的吃了再要購糧證,政府說了,共產黨不叫餓死人。”廣坪說:“憑著自己吃不了的糧食,到時候叫老的小的挨餓,還得低三下四地去求告購糧證,真是想不通啊。”廣培說:“想不通也得通,而且打這往後,日子就這麽個過法兒了,你不通咋辦?”張德成說:“廣培說得對,往後真不能‘癔症’了。”

廣培走了,廣坪對爹說:“我覺著明兒個就得叫我去過堂了,我打譜兒,還是咬著那個五百,實在扛不過去,再一點一點兒的給往多裏加,最多加多少呢?”張德成說:“最多再加五百斤,跟他們說,再不能多了,再多,一家人就得挨餓了。”廣坪說:“就這麽著,我使勁頂著,逼死也不鬆口兒。”張德成說:“聽人說,那些人有厲害了,狠著哩,跟審反革命似的。他們怕一個村的抹不開麵子,把各村的骨幹叉劃(20)開,叫外村的人來治作人,這個法兒有毒了。”廣坪說:“聽說小五妮兒就上了別的莊了。”張德成說:“我聽說了,眼看氣死,我跟他說了,他到那裏,要是無事地欺負人,叫我知道了,我就沒他這個兒了。”廣坪不信五妮兒能聽爹的,可是,他不願意叫爹難受,就說:“你都說這話了,五妮兒他得酌量酌量。”張德成說:“你去頂這個事兒,得受個好罪,真不行,就再鬆鬆口兒,別死牛筋。”廣坪說:“個人的糧食,不是偷的搶的,也犯不了法,有啥了不得?不要緊,我跟他們纏。他們還能怎麽著人?爹,你不用擔心。”張德成說:“倒也是。”

爺兩個計議已定,正待歇息,如蘭的父親劉洪林來了。張德成爺倆心裏吃驚,這麽晚才來,有什麽事?劉洪林是當莊,跟張德成是從光腚到大的好朋友,兩家是愛好作親。劉洪林隻一個閨女,就是如蘭,嫁給了廣坪。劉洪林小時候念過幾天私塾,識得些字,會打算盤,還是個能人,會木匠活,農閑季節,各處給人家做活,沒活了,還做豆腐賣,一天兩包,一包擱家裏,莊鄉上門買,另一包劉洪林挑著串鄉,說是賣,沒幾個拿錢買的,差不多都是用豆子換,總之,他家的日子過得不孬,再加上心眼兒好,不低不壞,莊鄉都高看一眼。張德成叫廣坪快燒水衝茶,還要叫如蘭起來炒倆菜,弟兄倆要喝一盅。劉洪林說,天不早了,我明早還得早起做豆腐,你爺們別忙乎,我說幾句話就走。

張德成問:“你過關了嗎?”劉洪林說:“我人口少,地畝少,不是重點戶,我有幾百斤豆子,反正得賣,又不讓上集賣了,我給村裏說,留下一百斤做豆腐,剩下的都賣給公家,村裏很高興,立馬就過關了。我來就是跟你們說說,得看頭勢,別硬頂,硬頂吃虧。”廣坪說:“還能怎麽著人了?”劉洪林說:“孩子,怎麽著人?‘怎麽’不輕,可不敢硬頂。”張德成說:“他們不是說說服動員嗎?”劉洪林說:“那是說著好聽的。我則(21)出來了,他們說話,你不能不聽,也不能全聽,因為它明著一套,暗著一套,土改,他說要講政策,可是,工作隊就怕你鬧輕了。鎮反,說打擊罪大惡極的,可沾邊兒就裂,冤枉的多得很。就說二紅廟作棟舅一個文化人,也沒欺負過老百姓,也沒殺過人,因為當過國民黨的大官兒,就給槍斃了。這回統購統銷,我串鄉,聽四外莊裏的人說的,可不得了,不聽嚷嚷的,連罵加揍,關小黑屋,不叫吃飯,弄到院子裏凍著,聽說還有身子瓤拉的,不撐揍,一頓給揍死了,不知真假,有的逼得沒法兒,咬咬牙答應了,出來了,又覺得交不上,自己上了吊,跳了井。我知道廣坪好認死理,怕你們吃虧,來說說,糧食要緊,自己身子,自己的命更要緊。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不在這一時,再說,自古以來,民不跟官鬥,你鬥不過,末了還是得吃虧。別錯了主意。”張德成說:“咱自己報的數,就不算少,梁仲山和杜長英對咱家還不錯,沒大不了的事兒,你不用擔心。”劉洪林說:“沒事就好,我回去了。”

劉洪林走後,張德成說:“聽你老嶽一說,咱要不就改改數,再多賣點兒?”廣坪說:“不能加,你加了,他也不會放過你。還是按咱商量的辦吧。俺老嶽去的地方多,聽不的風就是雨,我不信還能把人吃了。”張德成說:“還是得小心,小心沒有過處。”

爺倆兒盤算完第二天過午,廣坪被村裏叫去了。廣坪到了村公所,見有民兵把著大門,說:“喲,好大的陣勢,怎麽跟對付反革命似的?”本家兄弟柱子說:“四妮兒哥,別貧嘴了,快去吧,好好說,快點兒出來。剛才說了,叫你上東堂屋。”廣坪說:“怎麽還好把幾席?”柱子說:“又貧,這兩天都是好幾路架子,不光這裏,小學裏還有。”

張廣坪嘴上說些“貧嘴”話,是給自己壯膽,他心裏打怵,但暗想,甭管怎麽著了,出出來就是賣的,好歹都得上了。爹上年紀了,兄弟分家了,不分家也指不上,人家自來是洑上水的,他不上誰上?張廣坪走進東堂屋 ,見有五六個人等著他了,滿臉疙瘩子的工作隊隊長,吳家槐,剩下的幾個人是生麵孔,一個個歪瓜裂棗的,莊戶人打扮,不像幹部,看樣兒這就是從外莊來的“骨幹”,也就是打手了。廣坪聽人說,這些人特別狠,不怕得罪人。他們有的在莊裏就是青皮,喜歡打架,拿著揍人不當事兒,不打架手會癢的主兒,這回逮著這麽個時機,還不過過癮。隊長先不是個善茬兒,吳家槐又跟他們張家不對付,再加上這一夥子,這一壺夠他喝的,廣坪的心一下砰砰跳起來。

廣坪進了門兒,吳家槐皮笑肉不笑,親親熱熱地說:“廣坪快來,坐下,我剛才跟隊長和夥計們說了,張廣坪是實在人,也是明白人。明白人好說話,迷磨頭(22)難纏。廣坪頭些天在區裏受過教育,懂得黨的政策了,不用多費一些口舌,頭兩天報的數,明擺著不行,今天重新說個數兒,上級、村裏都滿意,一步過關,沒事兒了。”疙瘩子臉隊長說:“你們村幹部誇你,張廣坪就說說吧。”

張廣坪從沒經過這種陣勢,覺得心要跳到喉嗓眼兒了,他咳嗽兩聲,慢慢地把爹跟他商量的應付村裏的糧食帳說了一遍,最後說:“俺爹說了,咱是貧農,不能忘本,不能光想著自己,不怕到時候多吃點糠菜哩,咱也要賣五百斤餘糧,連上充公的那五百斤,就算貢獻了一千斤了。給村裏報的數,就不能再實在了,確實沒法兒再朝多裏加了。”

吳家槐“騰”地站了起來,用手指頭敲打著桌子,說:“好你個張廣坪,讓你上客屋,你非朝驢棚裏鑽。你自己說說,你說的這一套,能糊弄過去嗎?你把老爺們兒當傻子了?看來不挨熱的,你不會服降。”疙瘩子臉隊長說:“ 早就聽說你張廣坪過日子是把好手,有嘴有心,看來名不虛傳。”張廣坪說:“隊長過誇了。”隊長氣得疙瘩子臉鐵青,說:“我屌功夫誇你。我那天就看出來,你在區裏就不老實,回村檢討也不是真服氣,你是從心裏對抗統購統銷的。你這人也夠不要臉的,還把充公的糧食當貢獻,告訴你,你頂風而上,沒逮起你來,就是便宜你了。”

張廣坪一下也來了氣,這也忒欺負人了,張嘴就罵,這是什麽幹部,他氣鼓鼓地說:“自己家的糧食,不是偷的搶的,也沒賣黑市,給姥娘家送點兒,也不為大過處。這也不丟人,不能說不要臉。我一個糞草不值的農民,哪敢對抗國家政策,莊稼人餓怕了,誰都想少賣點兒,為人沒有不向自己的,誰也不願意讓自己家老的小的挨餓。這也不是大毛病,不至於這麽糟賤人,嚇詐人。”

疙瘩子臉隊長旁邊坐著的一個小青年驢長臉憋得通紅,站起來,指著張廣坪的鼻子,罵道:“娘那個屄的,這黃子,進門我就看著不是省油的燈,小嘴兒叭叭的,還一兜理哩,我看你是屬驢的,不挨鞭子不過河,欠揍。”張廣坪說:“今天區裏的幹部,村裏的幹部都在,我問問你們,誰都是人生父母養的,憑什麽張嘴就罵人?打了盆說盆,打了碗說碗,罵人幹什麽?買東西還興講價哩,我報的少,你說不行,也不是不能商量,怎麽不是罵就是揍的,莊戶人就不是人嗎?”

疙瘩子臉長跟吳家槐使了個眼色,吳家槐說:“張廣坪,你也別這麽挑理,這屋裏的人,都是替黨辦事的,完成任務心切,急躁點不為出奇,你順條順綹的,誰也不想罵你,揍你,你小子就是不上捋條(23)兒,骨幹們急了,罵是輕的,打,你也得挨著,揍到身上就扒不下來。明告訴你,你挨得再厲害,也沒處講理去,全中國一個政策。你趁早想明白了,別不打不拉屎,跟你說,一個村裏的人,誰家的糧食多少,都有數,你想蒙混過關,門兒都沒有。你說句痛快話,到底能賣多少?”

張廣坪想,爹雖說要是逼急了,就答應再多賣五百斤,可是他不能讓他們一嚇唬就服了軟,接著就鬆口多賣,那他們就會覺得剜著渲活土了,得一望二,掯(24)一陣再說。他說:“這賣餘糧也不是公家白要,賣一斤給一斤的錢,往後又沒糧食市了,吃不了的糧食老放著也招蟲子,何苦不賣?實在是拿不出更多了。”

吳家槐說:“看來你張四妮兒,是頑固不化了,好,你再考慮考慮,叫這幾個青年幫你端正端正態度,明交待你,達不到我們滿意,甭想出這個門兒。我和隊長上別的組看看。”說完,就和隊長敞開屋門走了。張廣坪在後邊喊:“你倆別走,啥意思?還不讓回家吃飯嗎?又關禁閉嗎?”

隊長和吳家槐沒回音,這邊驢長臉跳起來,一下扇了張廣坪兩個耳光,罵咧咧地說:“就是這意思。你還想回家吃飯?你不賣糧食,解放軍、好樣兒的幹部都吃不上飯,你憑什麽吃飯?”張廣坪說:“不叫吃飯就不吃,餓死拉倒,你憑什麽揍人?”又一個短粗小子過來踢了張廣坪兩腳,說:“就憑你這個態度,就揍你。揍不服你還出屌奇哩。”幾個人都圍上來揍張廣坪,一陣子把他打得頭昏眼花,四處裏疼痛難忍,張廣坪說:“你們這些混賬玩意兒,我本來還想多賣點兒,你們這個弄法兒,我一兩也不多賣了,你們打死我吧。”驢長臉說:“好,算你有種,今天要是不把你揍逼氣,這些老爺們就白混了。”幾個人又對張廣坪一頓苦打,驢長臉說:“小子,不給你點兒真格的,你就不知道馬王爺三隻眼,怎麽樣,覺著疼了嗎?還強眼子嗎?”張廣坪疼得咧著嘴,說:“我跟你們說,用這個辦法兒,甭想讓我服降。我就不信,上級讓你們這些龜孫玩意兒這樣搞統購統銷。”

驢長臉來到河灣村,已經參加整過四五個人了,都是一嚇唬就乖乖地改了口,趕緊多報餘糧數,這張廣坪是他碰到的頭一個楂子頭(25),他被惹惱了,又瘋了似地揍起來,一陣把張廣坪打趴下了,有個人害怕了,拽拽驢長臉的衣襟,說:“三哥,別跟他生真氣,咱歇歇氣兒,喝點水,叫小子再想想。”驢長臉氣呼呼的說:“你小子不用嘴硬,我今天非得叫你知道是老爺們兒的拳頭硬,還是你的嘴硬。”

張德成家,李桂芹看著孩子,劉如蘭做好了飯,一家人等著廣坪回來,一等不來,二等還不來,老嫲嫲說:“賣餘糧,去了給人家說個數,幾句話的事,怎麽一過晌午還不回來。”劉如蘭說:“奶奶,不是光報數兒,還得開會。”又對婆婆說:“娘,別都等著了,你跟俺奶奶還有小孩兒們先吃吧,吃了早歇著。”李桂芹知道廣坪過不了關,擔著心,可是不願意讓老嫲嫲難受,裝著沒事兒的樣子打發婆婆和孩子們吃飯。

張德成在大門外站著,伸著脖子朝遠處看,劉如蘭出來,偷偷對老公公說:“爹,我上村公所打聽打聽去。”張德成說:“天眼看黑了,孩子哭哭呀呀的,你別去了,我去吧。”劉如蘭說:“爹,你不能去,別再叫人家連你也弄進去。”張德成說:“不怕,本來就該我出頭,四妮兒非要去。”劉如蘭說:“他聽人家說,弄了去過堂的,不聽話的連罵加揍,他怕你挨打。”張德成聽如蘭說這話,頭皮“噌噌”的一陣麻,頭發直奓挲,血往臉上湧,急咧咧地說:“怎麽,還興揍人?”劉如蘭低聲說:“怎麽不興?不治服老百姓,公家怎麽弄糧食?”又說:“你小點兒聲,別叫俺奶奶、俺娘聽見了。”張德成說:“不說了,我立馬上村公所,看是咋回事兒。”劉如蘭說:“那你去吧,跟人家好說。”

張德成沒走幾步,迎頭遇見了廣培,廣培說:“大爺,廣坪哥回來了嗎?俺爹不放心,叫我過來看看。”張德成說:“還沒回來,我上村裏找去。你怎麽沒回學校?”廣培說:“俺爹報了餘糧數,幾天了,村裏沒傳他,他嚇得要命,今天過午,他聽村裏人說,廣坪讓村裏叫去,老出不來,他擔心廣坪性子直,吃人家虧,在家裏走坐不安,自己的事,他更害怕了,嚇得走路都打軟腿兒,我不放心,沒回學校。晚點走沒事兒,個多小時就到了。”張德成說:“回家跟你爹說,不就是讓多賣糧食嗎?聽人家的,多賣就是了,真沒吃的了,找村裏要購糧證,不用害怕。你也趕緊回學校,教書的事耽誤不得。”

張德成到了村公所,大門外有民兵把著,張德成說:“俺家四妮兒讓村裏叫來,一過晌午了,我進去看看,叫他家走吃飯。事兒說不完,吃了飯再回來。”柱子說:“大爺,幹部有吩咐,除了叫來的,誰也不讓進去,進去的,公事辦不完,誰也不能出來。”張德成急了:“怎麽還這樣?天大的事,管什麽罪過也不能不讓吃飯哎。”一個莊西頭的青年說:“你跟俺說這個沒點兒用,俺是聽喝聲兒的。”柱子說:“大爺,你去找找梁仲山、杜長英他們吧。”張德成說:“他倆沒在裏頭嗎?”柱子說:“沒有,八成在學校裏。”

張德成頭暈了,他像醉漢似的,歪歪杠杠地去了學校,那裏也有民兵把門兒,不讓進。張德成心想,俺爺們兒這一關難過了,四妮兒在裏頭還不知受什麽樣的罪哩。他一輩子,連自己的老爹,幹莊戶,犯法的不幹,犯病的不吃,從沒經試過這樣的事,先是四妮兒在區裏蹲了小黑屋,回來在村裏挨了鬥,今天又這樣,這黴倒大了。

張德成沒辦法了,他離開學校,不知往哪去好,回村公所,人家不讓進門兒,隔著人把高的牆,爺兩個像隔著山,孩子在裏頭遭罪,他沒一點兒法兒,他不該答應四妮兒去,就該他去,他一把老骨頭了,看他們能怎麽搓擺,這好,四妮兒替他去了,出不來了,找村幹部,找不著,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回家吧,怎麽跟老嫲嫲和孩子他娘還有如蘭說?說實話,她們還不急死?可是不說實話,又咋說呢?張德成二番朝村公所走去,無論如何也得進去,不行就在大門外鬧,跟他們拚命,也得見著四妮兒。

張德成來到村公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裏走,幾個民兵死死地抓住他,不讓他進門,柱子說:“大爺,你這不是個辦法兒,你進去能怎麽著?”張德成說:“我能有什麽辦法兒?我找幹部,一個也找不著,想見我兒,不叫見。我咋辦?”柱子說:“幾個人把著門,你能進得去?進去也沒用啊,你替四妮兒哥出來?”他說:“不假,我進去,把四妮兒替出來。”民兵們說:“那也不行,當官兒的沒這麽交待過。”張德成豁出去了,他站在大門外,嗷嗷地喊呼起來:“張廣坪,你聽見了嗎?他們怎麽你了?”院牆裏頭傳出了廣坪哭咧咧的回應聲:“爹,我不答應多賣(糧),他們就揍人,這又扒了我的衣裳,叫我在院子裏凍著哩。”張德成聽了兒子這話,罵道:“是誰這麽喪良心,憑麽這麽折磨人?”一邊罵,一邊瘋了一樣往大門裏頭闖,幾個民兵逮著張德成,弄得他動彈不得,一個民兵“哐啷”關上大門,從外頭鎖了。柱子見事兒不好,撒開腳丫子跑了,先跑到張德成家,劉如蘭正站在大門外,柱子悄悄跟她說:“四妮兒哥在村裏還不完,大爺在村公所門口跟人家鬧呢。我去找村幹部。”

劉如蘭急忙家去,低聲對婆婆說:“娘,剛才柱子來給說,廣坪還在村公所不讓出來,俺爹跟人家鬧起來了。”李桂芹說:“他不去找梁仲山、杜長英,怎麽還跟人家鬧啊?這老東西上什麽瘋了?”劉如蘭說:“俺爹是好鬧架的人嗎?一定是廣坪在裏頭遭罪了,俺爹急了。我去看看。”李桂芹說:“聽這一說,我就癱了,你快去,到那裏,強一好生跟人家說,不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啊?跟你爹說,別強眼子了,人家叫賣多少就賣多少,先叫四妮兒出來再說。”

劉如蘭急急忙忙一溜小跑來到村公所,柱子對她說:“四妮兒哥、俺大爺、村幹部都在東堂屋,你去吧。”劉如蘭一下把東堂屋屋門推開,見梁仲山、杜長英都在,臉色難看,爹氣得哼哼的,大口大口地抽旱煙,廣坪 正坐在桌子旁邊喘粗氣,沒戴帽子,頭發像一團亂草,臉上滿是灰土道子,還有血,棉襖前襟撕破了,棉褲也開了花,露著棉花套子,渾身都是土,劉如蘭疾步走到廣坪跟前,哭著說:“廣坪,你這是怎麽了?還真打人啊?傷著了嗎?”廣坪說:“我張廣坪跟俺老爹出力流汗,多打了兩個糧食粒子,有罪了,叫這些二流子貨一頓好揍,咱爹喊呼的時候,這些龜孫玩意兒,正扒光我的衣裳,讓我在院子裏挨凍哩。要不是咱爹在外頭鬧騰起來,今天晚上,得死到他們手裏。我剛才說了,糧食一兩也不賣了,我跟他們來上了,非得叫他們治死我不可。”劉如蘭擦擦淚,說:“梁大爺,長英姨,土改以後,上級號召好生種地,多打糧食,怎麽家裏有點糧食成了罪了?俺小孩他爹犯什麽法了,叫這些人打這麽一頓?把俺的人打出個好歹來,一家老小還活不?都說舊社會官府地主欺壓窮人,怎麽現在還這樣?”

梁仲山說:“ 打人是不對的,不符合黨的政策,我剛才批評他們了。可是,這統購統銷是中央的指示,各村都有任務,誰完不成也不行,壓力忒大,工作隊也好,村支部也好,也是沒辦法兒。”杜長英說:“姐夫,廣坪跟如蘭,你們家地種的好,糧食存的多,是全村出了名的,頭些日子,又弄了那一出,讓人更覺得咱家糧食多了,你們使使勁,報了個五百斤,把廣坪叫了來,他咬口不開,這夥子就急了。今天這個事兒,還真不好辦。”張德成問:“你這兩個村幹部是好人,咱兄弟姊妹都不錯,你們說句實話,俺爺們到底得賣多少才能過去?”梁仲山說:“村裏也有排的底數,你們家少到底也得賣兩千斤,這還是有照顧。少了,辦不到。”廣坪說:“要是就不答應呢?能逮人不?”梁仲山說:“那倒不至於。”廣坪說:“那不就結了嗎?就不賣,我看你們那幾個打手能把我打死不?”梁仲山說:“爺們,別強了,明跟你們說吧,定了,實在不肯多賣的,就入戶翻,到時候,賣多賣少,自己說了就不算了。”廣坪說:“那不就是抄家了,憑什麽?”杜長英說:“孩子,別抬杠了,這個杠咱抬不了。上級下了任務,不完成不行,你說咋辦?”張德成說:“原先都講究對群眾說服動員,現在改章程了,來惡牌兒的了。”梁仲山說:“也不是那個意思。德成兄弟,咱多年不錯,別傷了和氣,你算給我和長英幫忙,把這事兒辦了,別到末了,上門兒翻了,就都不好看了。”杜長英說:“到那時候,老人孩子的擔驚受怕,大爺還有怕驚嚇的病,有個好歹就苦了,糧食還得賣的更多,丟人合撒的,犯餘嗎?”

張德成的頭耷拉了,他想了想,抬起頭,問:“仲山哥,就是兩千,不能少了?”梁仲山看看張德成和被打的廣坪,眼裏汪著淚的如蘭,心裏說不出的味兒,眼圈有點兒發紅,說:“德成兄弟,當哥的不願意看見你爺們這樣,沒辦法兒。我大大膽,你賣一千八,事兒就過去。你也給哥個麵子,應下來吧,應下來,快回家,家裏不知怎麽掛著哩。”

張德成看著廣坪,說:“四妮兒,胳膊擰不過大腿,咱在河灣村混,日後還得靠你仲山大爺,長英姨,咱就聽他們的,按他們說的數兒賣吧。”廣坪像小孩子一樣哇哇地哭起來,邊哭邊抽抽搭搭地說:“咱出力流汗,辛辛苦苦打下的糧食,成了罪過,我讓那幾個有娘生沒娘教的孬種玩意兒揍了這麽一頓,從小到大,爹娘也沒打過我,憑什麽挨這個欺負?不行,我出不了這口氣,不賣,就不賣。”張德成也哭了,說:“孩子,有啥辦法兒?誰叫咱是老百姓來?你挨的打,就算替爹挨的吧。怎麽辦?咱再去打他們?咱打得過人家嗎?就算打得過,他畜類咱也畜類?叫他們給咱賠補?辦不到啊。人家還指著他們給完任務哩。人家打人,不是過處,還是立功哩。咱咬咬牙,認了吧。”廣坪憋得臉通紅,兩眼出火,咬著牙說:“我恨不得殺了那幾個孬屌日的。”梁仲山說:“廣坪,可不能胡說,上級有通知,對反對統購統銷的要嚴厲打擊,咱可不能再出別的事兒。”張德成說:“四妮兒,爹求你了,爹沒本事,護不了你,還讓你受了這大罪,咱一家老老小小,還得朝前過啊,咱不能毀到這上頭啊。你忘了你老嶽父咋說的了?咱不強了,行嗎?”劉如蘭淚如泉湧,抽噎著說:“孩子他爹,你看爹多可憐,咱爺爺還躺在床上,為了老的,為了咱孩子,咱不爭了,求你了,行嗎?”

張廣坪看看爹,看看自己老婆,拿手背擦擦眼淚,說:“好了,爹,咱應下來,叫賣一千八,咱就賣一千八,把驢賣了,雞鴨都消交它,別叫它們跟人爭食,再沒的吃了,我出去要飯給俺爺爺奶奶吃。”梁仲山說:“大侄子放心,到不了那一步,萬一真揭不開鍋了,村裏不會不管。”廣坪說:“那俺就謝主隆恩了。”張廣坪歎口氣,又說:“人說經一事,長一智,有這一回,我算明白了。打這往後,管你什麽人,再甜言蜜語,我也不信了,叫他們哄弄別人去吧。讓你說的天花亂墜,我自有自己的小九九兒。”張德成說:“四妮兒,別說沒用的了。”廣坪說:“好,不說了,爹,咱回家吧,仲山大爺,長英姨,怎樣?俺能走了嗎?”梁仲山皺著眉頭,臉色很不好看,連忙說:“走吧,德成兄弟,今天這事,要怪就怪我,沒安排好,出去別說這些事,影響不好。”

劉如蘭伸手扶廣坪,廣坪推開她,自己站起來,說:“不用扶,我自己能走,姓張的孩子骨頭硬,撐砸打著哩。”說完,歪歪崗崗地朝外走,劉如蘭忙趕上他,張德成在後頭跟著,爺三個走出村公所大門,這夜晚,月黑頭加陰天,伸手不見五指。西北風溜溜的,刮得人喘不開氣兒。他們凍得要命,渾身冰涼,身上涼,心都涼透了。到了張德存家門口,張德成說:“這兩天沒顧得問,不知村裏讓你德存叔賣多少?”廣坪說:“那還能輕饒了他?”

1.眼子包,就是倒黴蛋,常被欺負的人。 2.白文兒,就是辯白,爭論。 3.扒灰頭理,扒灰頭,是公爹對兒媳婦行為不端,扒灰頭理是特別混帳荒謬的說辭。4.洋洋,驕傲,趾高氣揚的樣子。5.腰窩,指豬身上的腰部,肉多的部位,喻事情的要害處。6.抓瞎,事情辦砸了,遭遇困境。7.茸鬆明兒,天稍微有點明。8.湊付,湊合,勉強對付。9.圓成,就是幫人解釋,替人辯理。10.企,企圖心強,且執著。11.短路,即攔路搶劫。12.劃回兒,就是心裏有疑慮。13.邪蠱,不正當的,邪性的。 14.憋鼓,憋著氣,不出聲,或說話困難。15.癔症,不是說這種病,是指強硬地對抗。16.硌實,就是紮實,把握得緊。17.撐綆,綆是牲口拖拽東西的繩子,撐綆就是有能力,承受得起。18.回頭子兒,就是回報。19.刮插,原意是用刀,鏟一類工具除掉啥東西,這裏的意思是搜刮。20.叉劃,即交叉,交換。 21.則(出來),根據經驗琢磨出來,看出來。22.迷磨頭,胡攪蠻纏,不講道理的人。23.捋條兒,被捋順的枝條兒,比喻人服從管理。24. 掯,抵製,借故朝後拖。25.楂子頭,楂子,是高粱,玉米等作物的根部,難刨,這裏是說難治服的,不講道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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