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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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生尾聲

(2024-05-17 08:38:43) 下一個

尾聲      

幾個月過去,樹上的棗紅了半圈兒,知了叫得沒勁兒了,快到秋季了,河灣村家家戶戶大車小輛從鄰村親戚或房東家回來,住進了各自的排房新家,忙得頭不是頭,腳不是腳,忙碌之餘,擦一把臉上的汗,搭眼看,清水河南,河灣村老地窩兒那一片,陳家的磚瓦宅院,張家的大車門,李老七鐵桶般的院落,窮家小戶的土坯房,石台子長著青苔,井口石被井繩磨出溝的老井,街邊從早到晚吱吱呦呦響的石碾,學校門口的大汪,汪邊溜滑錚亮的石凳台兒,姑娘媳婦洗衣裳的捶衣石,路旁場邊汪崖院裏院外的棗樹,香椿芽樹,石榴樹,花椒樹,桃杏梨樹,柿子樹,劉青田家跟前弓腰駝背,肚子上冒出個大瘤子的垂柳,祖爺爺一樣威嚴鋼筋鐵骨的老槐樹,還有數不清的榆樹、鑽天楊……全都沒了影兒,變成了熱鬧的大工地,正在建比莊稼人的住屋還氣派的雞房鴨舍,還有好幾層的飼料車間、辦公樓。新村排房後邊直東正西的水泥路北,吳家大宅三層高樓在正當中,村兩委辦公樓,村文化站,學校,幼兒園,超市,廣場一字排開,工地上白天車來車往,夜裏燈火通明,幹得熱火朝天。梁仲木、梁紅星,林老四、柱子一夥湊一起,蹲在水泥路邊,在路燈下,看著吳家大宅和一拉溜建築,喳咕,議論。“吳家利,幾年工夫,包本村窯廠起家,像神仙吹法氣兒似的,撲楞這麽大,了不得。”“這人買賣精,敢作,滾油鍋裏的錢都敢撈。”“這年頭,撐死大膽的,餓死小膽兒的。”“更當緊的,公家有人兒。”梁紅星說:“你煞住眼看看,吳家大宅高樓大廈,在北邊正當央。李老七要宅基地建老屋,沒辦到,丟了命。全村人都在路南,就像坐席,吳家在上首,咱全在下頭,看著來氣。”梁仲木說:“這個你氣不了,這當下,人家就是人上人。”林老四說:“往常年,陳家大戶主,宅院大,房子好,也沒這麽威風,這麽紮眼。我怎麽覺乎著,這個社會兒倒回去了?”梁仲木說:“咱這腦袋瓜兒,哪想明白這些事兒?甭管咋著,有個屋趴趴著,能吃上飯,就行了。”李老七死後,村民們多得了補償,又住進新房子,玻璃門窗,院子內外水泥地麵,鮑華倒了台,偏頭挨了逮,人心裏的氣消了不少。莊戶人好打發,有時候埋怨,沒法喂豬養雞,連放柴火的地兒都沒有,管麽都得花錢買,到時候沒錢,守著這刮淨屋子餓幹牙。有溜溝子的匯報給吳家利,吳家利說,這些黃子不宜量好兒。領導說的不錯,小農意識,不跟形勢,活該受窮。又說,我是書記,這話別朝外講。

劉如蘭和兒子慶河也進了新家。搬完家,各屋收拾妥當,慶河說:“娘累得不輕,歇歇吧。”劉如蘭看看喘著粗氣,還不住忙活的兒子,歎息一聲,說:“娘累,你也不輕省,更得歇歇著幹,別忘了自己的病。”住進新家頭個晚上,躺到鋪上,渾身疼,翻來調去睡不著。搬家路過清水河橋,朝老村那邊望,自己家,老屋,寬大的院子,還有娘家的家,都沒了,舊村平了,老家沒了,自家老的,娘家爹娘,廣坪,到過年來家,還認得路,找著門兒嗎?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就淌眼淚了。住進這裏表全新的屋裏,覺得不實靠,不像自己的家。又想,兄弟媳婦能能,二兒子慶水,廣培,長英姨,陳家,梁紅星……誰誰新家在哪塊兒裏,李老七叔跟自家在一排,隔七八個門,屋有了,人沒了,想想憨子,小荷姊妹倆,來這新家看看,心裏什麽味兒啊……又勸自己,不想這些事,讓自己傷心了,想高興的事吧。這回費個好勁,給二旺媳婦紅蓮爭到了新房,就在她家前邊一排。那年二旺遭了難,紅蓮帶著苦瓜嬸子和倆孩子上了關外,隻來過一封信。頭麥裏(1),劉如蘭讓慶水給紅蓮寫了封信,跟她說村子拆遷的事,問她啥打算,信寫完,按早先地址打了去,劉如蘭覺得不過是有棗無棗打一杆兒,盡上自己的心,沒想到,紅蓮很快就回了信,說感謝廣坪哥和嫂子多年給看家,說,她在那邊又有了一個閨女,叫小雪,小雲和小雪都在東北當地嫁了人,小剛找的媳婦是咱關裏人,一個閨女,一個兒。婆婆娘去世不少年了,張繼忠長癌症,受作了兩年,頭年死了。現在小剛和媳婦,帶著閨女,一起在江蘇打工,兒子(叫張傑)剛考上大學。收信知道村子拆遷的事,他和小剛大人孩子都很高興。這幾年,東北經濟不如關裏,天又冷,孩子們早想回老家了,現在定下來,趁這次拆遷,她和小剛一家搬回河灣,隨信寄來他們給村裏寫的申請。劉如蘭替他們給村裏遞上申請,吳家利他們陰陰陽陽,說,紅蓮已經改嫁,不是村裏人了,不好辦,劉如蘭不丟鬆地找他們,張廣培也幫著找,說,苦瓜嬸子和紅蓮一家遭難走的,戶口一直沒轉,沒理由不給辦。後來出了李老七的事兒,指揮部的人和吳家利說話口氣軟了,這才給紅蓮分了房子。劉如蘭連忙給紅蓮去了信,紅蓮回信,說,最近就和孫子一起回來。慶河慶水弟兄倆拆遷時把紅蓮家的家具給轉走,前幾天,又給搬回來,在新屋裏擺放好,還給買了些米麵吃食。二旺是廣坪的好弟兄,比一個娘的還親,現在紅蓮帶著孫子重回老家,劉如蘭覺得二旺兄弟,苦瓜嬸子,還有廣坪都會為這高興。孫女小霞從北京回來,病再沒犯,孩子爭氣,不等高考,就被北京的大學錄取了。這閨女真不賴,治病耽誤那麽長時間,落下那麽多功課,回來插了班,很快就趕上功課不說,還考前幾名,過了麥,拆遷以前,她放學來家,說要參加一個作文競賽,劉如蘭說,妮兒,奶奶不懂得,你參加這個,別再耽誤複習,影響考學。她說,班主任老師也有點擔心,但是高昌運(奶奶見過,就是高廠長他兒)支持她報名參加,她也不願意錯過這個機會,就報名了。不礙事,熬幾個晚上,把作文寫出來,發出去就行了。這閨女真的寫了發走了,劉如蘭問,妮兒,你寫的麽?小霞非得有了結果再給說。劉如蘭想,不說就不說吧,說了奶奶也不懂得。六月裏一天,小霞回來,高興得了不得,說,奶奶,秀麗姑,我的作文競賽,來通知了。劉如蘭和秀麗忙問,啥結果?小霞說:“我得了一等獎。”劉如蘭說,勿怪俺妮兒非參加不可,心裏有數,得獎把兒裏攥啊。小霞說,倒沒那麽大把握,就是心裏有話,借這機會說出來。秀麗說,得獎了,這回得說給俺聽聽了。小霞把作文念給她們聽,原來寫的是“我的爺爺”。小霞念著念著,哭了,念不下去了,擦擦淚,接著念,劉如蘭和秀麗一邊聽,一邊掉眼淚,念完了,劉如蘭說:“俺妮兒這作文把她爺爺寫得真真的,妮兒,爺爺沒白疼你。”秀麗說:“小霞對俺舅感情深,寫這樣好,無怨人家給一等獎,讓誰看了,也得說寫得好,比報上登的,電視裏演的不差麽。”小霞說,表姑太誇張了。過了十來天,北京一個大學跟學校裏說,準備破格錄取小霞,很快,那大學來人,對小霞的各科成績做了考核,回去就發來了錄取通知書,還通知她學費全免,額外給助學金。

頭兩天,劉如蘭接著孫子小磊的信,說,他和呂萍今天來家,幫奶奶和爹收拾家,過幾天,帶小霞一塊上北京。這天一大早,劉如蘭早早起來,打發慶水跟慶河上縣城火車站去接小磊和呂萍,打個“麵的”,把在秀麗姑服裝店裏幫忙的小霞一塊捎回來。弟兄倆走一大會子了,能能和慶水媳婦準備飯食,劉如蘭這屋那屋不住地忙活,給小磊和呂萍鋪好床,又把小霞上學帶的東西,挨著看一遍,裝好,坐到床頭上,撲拉著行李包,暗想著,霞妮兒出息了,可惜爺爺見不著了,想著,不覺又掉眼淚,小貞過來拿暖水瓶,看見了,說:“娘,小霞去上大學,今天小磊和呂萍回來,娘怎麽還難受了?”劉如蘭抹去眼淚,說:“沒難受,娘是高興……”

劉如蘭一趟趟朝大門跑,小貞說,娘,火車啥時候到,是有鍾點兒的,不用光跑門口看。劉如蘭說,我上大門口風涼風涼。能能說:“嫂子,門前水泥路曬得多熱,也不涼快啊。”劉如蘭笑了,“我等孩子心切,你娘倆菜咣(2)我。”日頭偏西,一輛麵包車嗚嗚地開到大門外,“吱”地聲停住。站在大門口的劉如蘭,從院裏跑出來的能能和小貞,在自家學習的能能的孫女樂樂,小貞的閨女小婕、小媖,廣培的小兒子慶濟,都偎到車跟前,車門開了,小磊先下了車,回身扶一個老嫲嫲下車,說:“奶奶,你看看誰跟俺一塊回來的?”老嫲嫲後頭,一個四溜條直本本分分的大小夥子,呂萍,小霞相跟著下了車,跑到劉如蘭跟前,最末了,小霞的同學高昌宇也下了車。劉如蘭和剛下車的老嫲嫲瞪著老花眼互相端詳著對方,片刻,兩人的手合合撒撒地攥到了一起,幾乎同時哭腔叫道:“嫂子”,“紅蓮妹妹”,倆老姊妹相擁在一起,哭了。原來是紅蓮和孫子張傑從東北來老家,在北京轉車,跟小磊呂萍正好在一個車廂,紅蓮聽小磊說話是老家口音,一打問,紅蓮知道是廣坪哥的孫子和媳婦,小磊知道是奶奶常說的紅蓮奶奶和她孫子,都高興壞了。劉如蘭回頭看著小霞和高昌宇,說:“昌宇來了,聽小霞說,你也考北京去了?”高昌宇說:“是,跟小霞來回一路,有做伴兒的了。”劉如蘭說:“忒好了。”又問:“小霞,我讓你爹打個麵的,怎麽又麻煩昌宇他爸?”小霞看看高昌宇,說:“俺爹和俺叔上店裏找我,正好高昌宇也在,他跟他爸打了電話,他爸找朋友給借的車,我強不過他。”高昌宇臉有點紅,說:“奶奶,這沒啥。”又說:“人送到家了,奶奶,我跟車回去了。”劉如蘭留他跟師傅吃過飯再走,高昌宇說,車回去還有事,劉如蘭隻好讓小霞送他上車走了。

孩子們簇擁著劉如蘭和紅蓮進家來,劉如蘭和紅蓮坐床頭上啦一陣哭一陣,兩個剛考上的大學生小霞和張傑跟小婕、小媖、樂樂,慶濟說些關外、山東的風土人情,讀書學習的事,又跑出去看工地和新村街景。一大夥人熱熱鬧鬧地吃了晚飯,劉如蘭和慶河慶水弟兄倆送紅蓮祖孫去了自己的新家。

第二天早飯後,劉如蘭領著家人帶了供物香紙去上墳。到了林地,慶河、慶水、小磊、小霞給幾個墳頭添了土,劉如蘭,能能、小貞在墳前擺上供物,燒香點紙,一大家人齊刷刷跪在墳前磕了頭。劉如蘭朝著爹娘,廣坪的墳頭顫聲說:“爹,娘,霞她爺爺,不年不節,來給您上供,報喜了,小磊有媳婦了,叫呂萍,好著哩;小霞要去北京上大學了,您聽了都高興吧。霞她爺爺,小霞的病除根了,她作文寫得好,沒考試,北京的大學就錄取她了,你別擔心了,你和她老爺爺,老奶奶,都別掛著俺了。”劉如蘭說著就哭了,小霞和幾個閨女抽抽噠噠地哭,小磊忍著淚說:“小霞,別哭了,你把那篇作文念給爺爺聽聽吧。”小霞從口袋裏掏出作文,一字一句,念了自己寫的《我的爺爺》,末了說:“爺爺,我寫這篇文章,參加一個作文大賽,得了一等獎。不是我寫得多麽好,是您一輩子過得苦,為人好,事跡讓人敬佩,感動了評委老師。爺爺,人世間的不公不義不平等不會永遠不變。您和奶奶,爹娘、老爺爺、老奶奶在艱難困苦中,對家人,對孩子無私的愛,給了我們勇氣和力量,爺爺說過,坡裏的土坷垃還有翻身的時候,我,還有俺哥,我們的下一代,定要不屈不撓地拚搏,奮鬥,我們一定要翻身,一定能翻身!”一家老少一動不動,不吱一聲,聽小霞念作文,或掉眼淚,或低聲飲泣,夏日的太陽把遠處的青山塗抹成閃亮的銀灰,藍天上的白雲紋絲不動,似在沉著臉諦聽,坡野裏沒一絲聲響,隻有墳地裏幾棵柏樹枝葉在微風中窸窣,劉如蘭擦擦淚,說:“霞說得好,小婕,小媖,樂樂,你們可都聽了,都得記住了,你們得跟姐姐學,她走出路來了,你們得跟上。”幾個閨女連連點頭。一家人又去老姥爺老姥娘墳上、李老七爺爺、二旺爺爺、瘋子六爺爺墳上燒了紙,磕了頭,太陽壓山才回家。

幾天後,小磊和呂萍要帶著小霞去北京了,劉如蘭請剛從北京回來的青田叔,長英姨,回村安新家的廣培和沈迎蓮,紅蓮和張傑祖孫倆,莊鄉梁仲木、梁紅星、柱子、能能的親家林老四兩口子來家吃飯,給霞妮兒送行。老頭,老太,大人孩子,熱熱鬧鬧,男爺們兒吆三喝四地劃拳,喝了不少酒,吃著飯,劉青田說:“今天真高興。小霞上了北京的大學,紅蓮帶著考上大學的孫子回老家,再好不過了。我一直說,農村的孩子,想有出路,就得考出去。”張廣培說:“劉叔說的很對,不過,這些年,教育不公平越來越厲害,農村的孩子想考個好大學,越來越難了,你們幾個孩子,得加倍努力。”梁紅星說:“小孩兒們就得好生上學,再難也得上。當下,雖說農村人能出去幹活混錢了,可還是農民工,老了,也沒退休金,幹不動了,還得回農村,在土裏刨食兒吃。”梁仲木說:“他娘的,回來刨食兒吃,也刨不上了,地叫他們占得沒多點兒了。”幾個孩子支繃著耳朵聽,小霞和張傑臉色凝重,小磊說:“我這輩子就是農民工了,小霞,哥和嫂子打工掙錢,供你一個勁上,大學念完,念碩士博士,給爺爺奶奶爹娘給咱老張家爭氣。”小霞說:“我一定加倍努力。”劉如蘭說:“小婕,小媖,樂樂,你姊妹仨,聽你劉爺爺說了嗎?都得好生念書,好歹考出去,怎麽樣?”小婕忙說:“一定。”小媖臉紅了,說:“我盡力,就是太難了。”樂樂說:“我腦子笨,不敢說。”劉青田說:“話又說回來,考學這事,也確實不易,都盡上努力,考不上,幹別的,也有前途,社會畢竟進步了。”幾個莊稼人說,“該說麽說麽,是進步了,最當緊的,種地的不挨餓了。”“不光不挨餓,吃都買現成的了,老娘們也不納鞋底,做衣裳了,都買著穿了,出門騎車,還能看電視,擱以前,誰想得到啊。”“啦實的,都進步,就是人家進步得快,咱老百姓進步得慢,人家出去十裏地了,咱才挪動了幾拃遠。”“你還想咋的,誰讓咱是老農民來。”

吃完飯,喝著茶,林老四說:“我聽樂樂說,小霞寫了篇文章,說她爺爺的事,我一輩子,最服廣坪哥,小霞,念給俺這夥聽聽。”劉如蘭說:“霞,你林爺爺說了,把文章念念吧。”小霞也不扭捏,板板正正地站好了,一字一句念那文章,聽文章的都不出聲,也沒人咳嗽,連茶都忘了喝了,劉青田,張廣培,和幾個莊鄉爺們,個個眼裏含淚,林老四家裏的哭了,上門口擤鼻涕,杜長英、沈迎蓮淚流滿麵,紅蓮哭出了聲。小霞念完了,沈迎蓮說:“小霞,無怪人家大學要破格錄取你,寫得太好了。”說著把小霞拉到跟前,說:“閨女,你怎麽這麽厲害?”小霞說:“不是我厲害,是俺爺爺的事感人。我從小到大,親見聽聞爺爺奶奶爹娘,老爺爺老奶奶,還有本村父老相親的艱辛和掙紮,屈辱和抗爭,痛苦和悲情,這些一直在我心裏,是有感而發。”張廣培說:“霞妮兒說的對,爺爺的事,她聽到的,看到的,記在心裏,有真情實感,自然會寫出好文章。”劉青田說:“還不隻是文筆好,感動人,你還能看出,小霞這孩子很有思想,她寫的是爺爺,可也是寫的河灣村,青山縣甚至是全中國的農民。回頭看,農民確實太苦了。改革幾十年了,農民還是最苦的。從建國到現在,凡涉及到利益分配,農民從來沒被優先考慮過,如果需要一部分人犧牲,那一定是農民,這回咱村搞拆遷,竟又出了老七哥慘死的悲劇,讓人憤恨。我這農民出身,跟農民打一輩子交道的人,想想農民的處境,覺得憋悶,但又十分無奈。”張廣培說:“過去搞那一套,錯了沒法兒倒回來,那一套搞不下去了,死逼著改革了,改這改那,社會上最大的不公,幾億農民低人一等甚至幾等的製度,還是拖著不改。”小磊說:“廣培爺爺說的不假,我在南方工廠打工,那真是人家說的血汗工廠,不把農民工當人,後來在北京幹建築,有時候電業部門或是電信部門來工地施工,在旁邊閑看著的是正式工,幹活兒的全是農民工,那些人偷偷說,他們拿的錢沒正式工一半兒多,還沒福利。農民工為了掙兩個錢,拚盡全力,拿命換錢,工傷死的傷的,有的在百多米的高空,施工,或是衝洗高樓大廈,腳手架倒了,繩子斷了,人落到地上,摔得血肉橫飛,死了就死了,賠點錢打發了,農民的命不值錢。所以,小婕、小媖、樂樂,你們幾個,可別學我,一定不能再當農民工。”小婕、小媖、樂樂幾個臉寒寒的,連連點頭。張廣培說:“農村青年拚命努力,一心擺脫農民身份。可問題是,畢竟大多數人擺脫不了啊,還要繼續忍受這種不公平。我們這個號稱最正牌兒的社會主義國家,卻讓這種不公平長期存在。你們這些學生,學世界曆史,資產階級革命最重要的成果,就是人的解放,每個人都是自由身,享有同樣的人身權力,不因種族,地域、政治觀點、階層,宗教信仰、性別、年齡,身體缺陷而受歧視,可我們這裏卻對農民階層實行製度性的歧視。搞改革,學西方的市場經濟,可是,西方的人人平等,卻不肯學,農民隻是廉價的勞動力,城市人的福利,沒他們的份,孩子不能進城讀書,當留守兒童,缺少父母關愛,學習成績差,長大了再當農民工,太不像話了。”小磊說:“這是中國特色。”張廣培苦笑道:“可悲的特色。小霞的文章寫得好,是為農民發出的一聲微弱的呐喊。”小霞說:“稱不上呐喊,隻能算是一聲悲鳴。”小霞低聲跟沈迎蓮說:“俺廣培爺爺是個思想家。”沈迎蓮說:“他一輩子還不就吃愛思想的虧。”張廣培說:“不假,我這一輩子,跟莊鄉同根共命,忍不住想這些事。孩子們,你們知道有個詞叫‘蒼生’,詞典上說,‘蒼生’就是老百姓,主要是農民。這個名字,包含一種悲壯意味,所謂蒼天厚土,蒼生百姓,是民族的根基。千千萬萬張廣坪、李老七這樣的農民,他們的精神厚重堅韌,再苦再難,生生不息,可歌可泣。小霞,你們這些孩子,永遠不要忘本,學成以後,為改變自己家人的農民的命運盡一份力,日後有能力,要為蒼生立傳,替蒼生說話。”劉青田說:“你們這些孩子,要好好記住這些話。”

第三天,吃過早飯,小磊、呂萍和小霞,坐梁紅星的農用車上縣城坐火車去北京,三個孩子上了車,劉如蘭、能能,慶河,慶水,小貞,幾個孩子偎在車跟前,劉如蘭說:“妮兒,好生吃飯,別睡忒晚了,奶奶掛著你。”小霞攥著奶奶的手,眼汪著淚,說:“奶奶,我準聽你的話,別掛我,你也當心身體,別累著,別舍不得吃喝。”劉如蘭哭了,說:“奶奶好生活著,盼著跟俺妮兒享福哩。”車發動,開走了,小磊、呂萍、小霞朝後招手,車“噗噔噗噔”走遠了,看不見了,劉如蘭還站那裏,稀稀拉拉的花白的頭發被風吹得披散著,小貞偎在她跟前,說:“娘,小霞跟她哥和嫂子走了,咱家去吧。”劉如蘭愣怔一下,長出口氣,說:“好,咱家走。”

1.頭麥裏,即麥季前。2.菜咣,取笑。

2023329日,夜零時,初稿於溫哥華

202384日,夜11時,第一次修改,加注畢。

2023919日夜11時,第二次修改。

202417日夜11時,第三次改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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