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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這天老早,李兆基開著五零拖拉機,淑嫻坐在車鬥子裏,一路顛顛噠噠,到了縣城,在街上買點水果,去醫院看小霞,正巧張廣坪和劉如蘭都在。兆基問,廣坪哥,歇一天,沒上工?張廣坪說,哪裏會歇一天,是工地上斷料,放半天假。兩人問了小霞的病,安慰小霞,說現今醫院技術高了,沒事兒,不行就上北京,找你和尚爺爺和媛姑奶奶,進大醫院治,小霞眼淚汪汪的,連連點頭。張廣坪說,兆基,你這一說,我心動了,你讓和尚和淑媛給打聽打聽,不行真下北京。小霞怯生生地說:“那得花錢更多了。”張廣坪說:“妮兒,你別管花錢的事。”淑嫻跟如蘭拉呱,廣坪和兆基上走廊抽煙,兆基說:“廣坪哥,慶河身體不好,供孩子念書,就夠你累的了,小霞又得這病,你更夠載了。”廣坪說:“沒法子,就這命,破上這把老骨頭搋唄。”猛勁吸口煙,說:“給工地上送灰膏,你這活兒行,比幹壯工強。”兆基說:“你找不清,這活兒不好幹,有數的工地,有數的建材,甭管是河沙,磚瓦,料石,灰膏,多少人瞅著,爭得厲害,擠破頭。孫家崖的孫二虎有個表哥在公安上。他這個表哥跟縣委高書記還有吳家才走得很近。孫二虎有人撐腰,縣裏地方建材這一塊兒他全霸著,沙場,石料廠,是他開的,磚瓦,石灰,誰想幹,都得巴結他。運灰膏裝卸車麻煩,願意幹的少,我給孫二虎送了禮,進去幹了,沒想到,過了不多日子,孫二虎一個當莊親戚叫於三——是個愣種——硬擠進來,跟我搶活兒,聽說,拖拉機是孫二虎的,於三是他雇的司機。鬧了好幾架了。掙兩個錢,不夠惹氣的。煩死人。”張廣坪說:“幹什麽都不易,湊付著幹吧。和氣生財,得讓人處且讓人。”又說:“也出奇,這個孫二虎,啥時候都吃得開。大躍進那會兒,拔白旗,反瞞產私分,當打手,文化大革命,他是造反司令,作惡大了。沒想到,現今,又跩起來了。”兆基說:“人家說,地方建材,都是黑道兒霸著,各處都這樣,這孫二虎現今就是咱縣裏的黑道兒。”張廣坪歎口氣,說:“越弄越好了,還出黑道兒了,跟舊社會一樣了。硬撐著幹唄,惹不起躲得起。”兆基說:“一台五零拖拉機,好幾萬,是淑媛和和尚的錢買的,又是保險,又是維修,閑一天多少錢,旁的活兒一時不好找,就得咬著牙撐。”兩人回病房,兆基要走,淑嫻說去幫他裝車,兆基說,你弄不了,不用你去。如蘭說:“那就讓兆基兄弟去幹他的,淑嫻妹妹在這裏,俺多時不到一塊兒了,今天啦啦呱兒,黑天你來拉她回家。”
李兆基開拖拉機走了,劉如蘭說:“不賴,兆基幹這個好。你廣坪哥這麽大歲數了,當壯工,在工地上出那個力,跟狗流子似的,卸水泥,曝得跟鬼似的。”淑嫻說:“廣坪哥受老罪了。兆基這活兒也難著哩。”如蘭說:“憑著自己的車,拉貨混錢,還咋著?”淑嫻說:“可不是那麽容易,一是怕路上有閃失,再就是爭活兒,受人欺負。他出車走了,我就捽捽著心,黑了天,我做完飯,站在大門外高崗上,多咱看見他開著空拖拉機,大燈刺得眼疼,我才放下心來,趕緊回院子,給他倒茶,準備洗臉水。”劉如蘭攥著淑嫻跟她一樣滿是趼子,粗粗拉拉跟樹皮一樣的手,說:“淑嫻,你本是識文解字的人,上了柿子峪,這些年,真不容易。”淑嫻苦笑道:“嫂子,自己知道自己。這些年,吃的苦,受的屈,提不的。可是,兆基對我一百成,他記住姑的話,真心疼我。這個東西,隻要我說一句好吃,他就一口不吃了,再沒錢,他也讓我穿的體麵點,搞運動,柿子峪莊小,沒有地富反革命,壞貨就逮著俺倆沒好地作踐,他們打人,他豁出來,趴我身上護著我,說,她穰拉,她該挨的,我替她,人家有氣,就沒好地揍他。散了會,我說他,我也不是泥捏的,紙糊的,打兩下,也死不了人,你這樣,挨的更苦。把你打出個好歹,我跟孩子咋過?他說,管怎麽說,我不能清看著他們打你。就這麽死心眼。人還圖麽,有他對我的這片心,還有倆孩子,俺倆死心塌地一塊兒熬,一起奔。嫂子,啦實的,我從沒敗過勁。”如蘭說:“莊戶女子,都這樣。和尚跟小燕上了北京城,時來運轉了。他們過的不孬吧?”淑嫻說:“改革,落實私房政策,俺爹早年的房子,還給了。淑媛說,這房子是陳家的,她和他姨父住兩間,但房子還得是和尚的。房子有幾間臨街,適合開小飯店,淑媛和他姨父都上班,不能幹。他們讓和尚跟俺兩家都去,一塊幹飯店。兆基不肯,說,和尚小燕去,是正該,你嫁人了,不是陳家人了,我是女婿,去摻和更不得勁。我知道,他要臉麵,就沒跟他強。和尚、小燕跟劉叔,杜姨說了,就去了。”劉如蘭說:“幹得怎樣?”淑嫻說:“幹得不孬,和尚厚道,小燕活泛,能混錢。就是有一件兒,有房子,也不給落戶口,孩子上學麻煩,後來,有個片兒區民警常來飯店吃飯,熟了,小燕跟和尚跟他軋夥的不孬,他幫忙,花了不少錢,把戶口給解決了,幹得更帶勁了,買拖拉機就是他們給的錢,說得好好的,錢是借的,掙出來就還。”如蘭說:“小燕跟和尚是一步登天了,兆基有這事幹著,你在村裏忙責任田,倆孩子上出學來,你倆就熬出來了。”淑嫻說:“俺兩人就這麽想的,隻要孩子出息了,俺兩人就沒心煩了,不是毛老頭那會兒,又挨餓又挨鬥。說是這麽說,就他這活兒,幹的不素靜,天天牽腸掛肚的。”如蘭說:“你刹住眼看看,幹啥也不容易。兆基人老實,不招惹誰,還能咋著?”
(2)
誰能想到,還就真“咋著”了。幾天以後,晚上,李兆基跟淑嫻說,工地上灰膏用量大,明天傍明兒就走,搶在於三前頭,爭取多送兩趟。淑嫻說,你不是說,讓著他,他裝車走了,你再裝,省得打架嗎?李兆基說,我尋思,多拉一車,多掙兩個。早去,早裝車,他於三再橫,也不能我正裝著車,把我的車弄一邊去。管幹麽,得分個先來後到吧。淑嫻說,人家後台硬,咱怯人家,還是小心些好。李兆基說,咱上醫院看小霞,見廣坪哥和嫂子兩人為給孫女治病,缺錢,愁那樣,心裏說不出的難受。想咱自己,拖拉機啥時能回本兒?倆孩子上學,小強強牛似的,不知上到啥時候,得錢拽了,不加勁不行啊。你也別太擔心,我很注意,那於三,咱也不跟他打架,好鞋不踩臭屎。淑嫻雖然那樣勸他,但第二天還是早早地起來,做好飯,伺候李兆基吃了,把帶的飯和水給他拿到駕駛室裏放好,在一旁看著他發動車,看著他上了車,李兆基說:“天還忒早,你再回去眯一會兒,我走了。別掛著我,沒事兒。”邊說,邊開車走了。淑嫻看著他的拖拉機亮著大燈撲騰撲騰冒著黑煙開走了,不知怎的,心裏一陣酸不濟的,眼裏竟冒出淚來。
天早,路上沒什麽車,李兆基開得快,早早地到了石灰廠,看門的宋老頭說,李師傅今天來的夠早的。李兆基把拖拉機停到灰膏池跟前,開始裝車,眼看裝了半車鬥子,突然感覺要拉屎,心想這泡屎來得不是時候,管怎著,等我裝完車,可實在撐不住,忙扔下鐵鍁,跑到茅房,急忙蹲下,一邊還想,快拉,回去接著裝車,等於三小子來到,我頭一車就走了。誰想這泡屎搗蛋,緊慢的拉不完,李兆基憋著氣,紅著臉,使著大勁,正拉著,聽見有拖拉機突突朝院裏開,心想,於三小子來了,又抖上勁,拉出最後一點,慌慌張張從褲兜裏掏出路上拾的破報紙,撕一片,胡亂擦擦屁股,也不管擦幹淨沒有,提上褲子,邊走邊係腰帶,往灰膏池跑。還沒到灰膏池跟前,竟看到於三正在往拖拉機鬥子上扔灰膏。好小子,他把我的車給開一邊,換成他自己的,裝起車來,欺負人也沒這樣的,這是踩在頭上拉屎撒尿了。李兆基幾步跑到灰膏池跟前,罵道:“於三,你什麽玩意兒?我正裝著車,你憑什麽把我的車挪開,裝你自己的車?”於三拉著慢腔,說:“憑什麽,什麽也不憑,石灰廠又不是你家開的,你裝得,老爺們兒一樣裝得。”李兆基說:“我正裝著車,你反正得等我裝完再裝吧?”於三說:“你不是停了嗎?工地急等用灰膏,我不能等著你拉磨屎,你要是拉起來沒完,我就在這裏幹等著?”李兆基說:“我拉屎怎麽會沒完?你這不是胡扭歪纏嗎?”於三說:“老爺們兒今天就胡扭歪纏了,你咋著吧?”李兆基氣得渾身哆嗦,話聲發抖:“於三,你這不是明欺負人嗎?”於三說:“我良民一個,又沒罰過勞改,哪會欺負人?”李兆基聽了這話,徹底火了,渾身的血一下躥到了腦門,脖子裏青筋蹦起來,跳到於三跟前,抓住他的鐵鍁把,說:“老子今天豁上了,我就讓你裝不成。”兩人抓撓起來,李兆基力氣大,從於三手裏奪過鐵鍁,扔出去老遠,兩人像公牛抵架一樣,廝打在一起,於三個子矮,力氣小,照不過李兆基,讓李兆基摔倒了幾回,爬起來再上,突然,他來了孬法子,抖上勁,朝李兆基襠下猛踢一腳,李兆基被踢得鑽心的疼,拿手捂著下頭,在地上打滾,於三個小子竟壞笑著說:“看你個黃子還惡不?”說著又回去裝車,李兆基疼得死的份兒,渾身是汗,眼睜睜地看著於三在那裏沒事兒人一樣朝車鬥子裏扔灰膏,心裏怨自己倒黴,拉泡屎惹這麽大禍,灰膏沒裝成,下頭還說不定讓他給踢壞了,不覺流下淚來。過一會子,於三裝完車,上了駕駛室,發動車,要開走,李兆基咬著牙跳起來,跑到車前,抓住車幫,喊道:“於三,你不能走,你把我踢傷了,得拉我上醫院。”於三伸出頭,罵道:“燒得不輕,拉你上醫院?我拉你上天,你去鳥的吧。”一邊就硬開車走,李兆基拽住車幫,不讓走,於三竟一加油門,車往前衝,把李兆基刮倒,右車軲轆從李兆基半邊身子軋了過去,於三不管不顧,開著拖拉機嗚嗚跑了,李兆基昏死過去,倒在血泊裏,石灰廠工人上班了,拉他去了醫院,還沒來得及搶救,就斷了氣。石灰廠有人知道李兆基的表哥張廣坪在工地幹活,跑去跟他說了,張廣坪聽了,心裏撲騰成一個蛋,急忙騎自行車去了醫院,人已經死得挺挺的了。
李兆基正當年,三杠子撂不倒的漢子,說死就死了。柿子峪的莊鄉說,這人倒黴,沒重樣的。早年間,入高級社,他心裏憋屈,弄殘自家的牛,犯了法,罰了勞改,改革了,為著拉個灰膏,跟人鬧,送了性命,撇下老婆和兩個上中學的孩子,往後的日子咋過哎?李家發喪,和尚兩口子,淑媛兩口子都來了。喪事辦完,弟弟妹妹勸淑嫻,等過完兆基的“五七”,帶上孩子去北京,讓她在飯店管賬,孩子找地方念書。淑嫻說,李兆基是被人害死的,我得在家等著法院判決,給兆基伸冤。法院判決不公,就上訴。判完了,她也不離開柿子峪,兆基為他娘仨送了命,她哪也不去,就在這裏,給兆基守這個家。買拖拉機是要掙錢供孩子念書,現在辦不到了,我想把拖拉機賣了,先歸上大半,下餘的錢供孩子,日後,孩子掙了錢再還。誌強在一邊憋鼓著,嘟囔道:“我哪裏也不能去,到城市裏沒戶口,沒法報考。”誌紅兩眼紅腫著,啞著喉嚨,說:“哥,咱爹都這樣了,你還沒忘了考學啊?”誌強說:“不考學怎麽脫農門?咱爹要不當農民,也不會有這下場。”
(3)
寒冬臘月,滿天的烏雲翻滾追逐,林城市中級人民法院大門外馬路上的法國梧桐葉子落光了,光禿,幹枯的枝椏在西北風中搖擺,打顫。法院門樓高大,寬闊,樓頂彩瓦閃亮,大門兩旁,像舊社會官衙門或大宅門似的,各蹲一隻凶巴巴,嚇人吱拉的石獅子,大門裏邊,圓形的噴水池因天冷不再噴水,死趴趴的,像怪異的垃圾場,殘破的荷葉像可憐兮兮的訪民見官一般在冰麵上瑟瑟發抖,噴水池後邊幾十米處是法院大樓,幾十蹬的台階,十幾層的高樓,居高臨下,威風凜凜,來的人見這陣勢,會不由暗暗驚懼,覺得自己渺小,委瑣,一下矮了半截,猶疑半晌才定定神,壯壯膽,仰著臉,一蹬蹬朝上攀爬。改革開放以後,國家有錢了,政府機關,特別是公安,法院,檢察院這些機關建的新大樓,個頂個觸天觸地的高,全是這種天梯般看著眼暈的台階,讓人感到如泰山壓頂一樣的威嚴和氣勢,而匍匐在這種高門台下的“老百姓”就更顯得像螞蟻草芥一樣微不足道,大氣兒也不敢喘了……青山縣柿子峪村的寡婦陳淑嫻,本來秀氣的慢長臉瘦得像一張葦子葉,頭上的棉帽,身上的棉襖棉褲都縫著白邊,腳上穿著白棉鞋,分外顯眼,倚靠在一棵法桐樹上,在法院大門外等了一會子了。法院大門外站崗的又黑又壯的法警不時用混合著厭惡和嫌棄的眼光瞅著她,讓她心裏發毛。她已經是這裏的老“訪民”了,裏頭的幹部,法警不少都認識她,這些人差不多的都煩她煩得要命,看見她就“夠了”,不是凶她,就是往外攆她,沒人給她口好氣兒。他們或是一字一板地說著話,或是和風細雨地商量啥事,或是成夥結幫,嘻嘻笑笑地出門坐車去飯店吃請或請客,一個個都“周武鄭王”,人模人樣,可隻要瞅見她,立時就板起臉來,凶聲惡氣。陳淑嫻有時想,俺是親人被害的苦主,來找你們申訴,也不是無事生非,故意給你們添麻煩,沒事兒誰上這裏來?怎麽拿俺當仇敵待,再說,你們名叫“人民法院”,俺不是人民嗎?陳淑嫻娘家是地主,頭些年,她知道自己不在“人民”裏頭,可改革了,不論階級了,俺也是“人民”了啊,俺來找你們這些人有事,怎麽從縣裏到市裏,都這麽不待見呢。看起來,“為人民服務”是說著好聽的,誰幹工作,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不能給人家半點好處,隻是添麻煩,他們能高興嗎?咱要讓人家給解決問題,就得硬著頭皮,破上皮臉,一趟趟地找。
發過喪去,陳淑嫻一趟趟往公安,檢察院,法院跑,原先,陳淑嫻連這些機關門朝哪都不知道,如今卻像人說的,跑得路上不長草,跟這官那官說了那些話,嘴快磨明了,過了半年多,縣法院才給判了,按被告於三與受害人李兆基扭鬥,過失犯罪,判了徒刑七年,賠償死者親屬三萬元。廣坪告訴淑嫻,聽廣培說,犯事的那邊拚命“活動”,孫二虎通過他表哥花錢“打點”,找了高西華和吳家才,他們跟法院“打了招呼”,弄出這麽個結果。淑嫻不服,上訴到林城中院,高西華又托人找了中院,中院還是維持原判。淑嫻覺得冤,要繼續上訴,廣坪和廣培勸她,別堅持了,對方上頭有人,再朝上找,也難有另一種結果,再說,就算於三多判幾年,咱的人也回不來了。趕緊服判,讓他們快讓於三家屬給賠償款,供孩子上學,過自己日子吧。淑嫻聽他們的,跟縣法院說,判決結果,她認了,求他們快點給賠償的錢。法院執行庭秦庭長,短粗個子,一臉粉刺疙瘩,眼眯縫著,說話凶聲惡氣,眯縫眼看看陳淑嫻,問:“你是死者的妻子,要求罪犯於三家屬給付賠償費?”陳淑嫻連忙說:“秦庭長,俺孩子他爹正當年,活吱拉的,讓壞貨給軋死了,撇下俺跟兩個上學的孩子,害人的判這麽輕,隻給這點錢,俺滿心裏覺得冤,可俺上頭沒人,知道上訴也白搭,隻好認了,俺尋思,你們操操心,快些把賠償錢給了,法官同誌,俺寡婦孤兒的苦死了,求你……”粉刺臉聽得心煩,打斷陳淑嫻,說:“好了,別說些沒用的,人民法院依法判案,你有什麽冤?就是冤,跟我說也沒用,我就管執行。你不就是讓於三家給錢嗎?我們負責問他們要,要了就給你,要不來,你就等著。”陳淑嫻急了,說:“他家的人把俺的人軋死了,不讓他抵命,讓他賠錢,他們還不得趕緊把錢給俺?”粉刺臉冷笑道:“你說的輕巧,他沒錢,拿麽給你?俗話說,不怕要賬的英雄,就怕該賬的精窮。我們替你催,啥時候要來,說不準。”陳淑嫻說:“你這樣說,俺不就沒指望了?”說著就哭了,粉刺臉說:“你也別哭哭啼啼,你哭,沒點兒用。我把醜話說前頭,別抱太大希望,你得耐心等。”陳淑嫻急得要跳,說:“那也忒不是這麽著了……”粉刺臉說:“好了,不再囉嗦了,怎麽著,你到底要不要賠償款?”陳淑嫻急了,說:“你這同誌咋說這話,俺來幹麽的,怎麽還要不要?”粉刺臉說:“要,那就先交上執行費。”陳淑嫻愣了,說:“俺是受害的,來法院要判給俺的賠償錢,怎麽,一分錢沒拿著,倒還得先交錢?”粉刺臉說:“你這個婦女,怎麽這麽些事?跟你說,在這間屋裏,不必說受害不受害那些事,隻說錢的事。法院替你要錢,就得先交執行費,這是規定。”陳淑嫻說:“你們這是講的什麽理,憑麽沒給錢,先讓交錢,再說,罪犯家屬交了錢,你們扣下不行嗎?”庭長臉漲紅了,粉刺疙瘩像要鼓泡,急咧咧地說:“你這娘們兒怎麽這麽迷磨,規定怎麽辦就怎麽辦,你交不交?交了,我們開始辦,不交,我們就等著。”陳淑嫻還要爭掰,粉刺臉站起來,說:“好了,我啥話都說了,你別再糾纏了。白耽誤半天功夫。”陳淑嫻身上沒帶幾個錢,上城關中學找張廣培借了來,交了“執行費”,粉刺臉說:“好了,執行費交了,回去等著吧,於三家屬給法院財務交了錢,我們就通知你來領。”陳淑嫻問:“得多長時間?”粉刺臉說:“那沒日期,仨月倆月是它,半年一年,三年二年都是它,你等著就是。”陳淑嫻急了,說:“你這是什麽話?你這說法,俺還有盼頭嗎?”粉刺臉板起來,說:“你這個婦女怎麽不通情理?我什麽話?實話,我怎麽說,不用你教,你快走,別在這裏瞎耽誤時間了。”說完,站起來,喊一個穿法院製服的年輕女子,連哄加推把她打發出來。從那過後兩個月,陳淑嫻跑了不知多少趟,一分錢也沒要著,粉刺臉庭長說,你這個事兒,不好辦,於三家屬沒錢,法院也沒辦法。陳淑嫻說,於三開拖拉機運灰膏,家裏能沒錢?粉刺臉說,拖拉機是孫二虎的,於三是個開車的,他家就他一個勞力,進去了,他老婆跟孩子,上哪弄錢?你等著吧。陳淑嫻說,於三給孫二虎開車,出了事,孫二虎得包賠哎。粉刺臉說,這話是你說的,我們不給你弄這些事。陳淑嫻聽人說,法院執行案子,分人,跟他們有關係的,就使勁弄,被執行的托人講情,他們就拖著不辦,你得找院長。陳淑嫻找了幾次院長,好歹見上了,院長胡應付,說給執行庭說一下,但不管用,再後來,再也見不上了。陳淑嫻在法院門口聽上訪的說,這事得找市中院,讓市中院壓他們。陳淑嫻就來林城中院“上訪”了。來林城,光是買車票,就心疼得要死,帶的餅子凍得梆梆硬,她上法院近處一個麵館裏,求人家給點麵條湯泡著吃。當天回不去,她跟一個老上訪戶張姐(叫張素雲,是南鄉裏一個民辦老師,因為向教育局反映學校領導的問題受報複,被剝奪轉正機會,丟了飯碗)—去火車站候車室過夜,後來,候車室不讓進了,她們就上城外農村場院屋裏,鑽柴火堆,冬天夜長,凍得慌,還嚇得慌,好歹盼著天亮了,從柴火堆裏爬出來,一臉灰道子,頭發上沾滿柴草,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說,咱們哪輩子造的孽,人不人,鬼不鬼,受這樣的罪。兩人哭一陣,末了,互相勸著,打起精神再去“找”。這回,是她第五次來林城中院了。頭四回,接待的人不等她說完,就讓回縣裏解決,一句囫圇話都沒有。張素雲說,找下邊這些人白搭,得找院長,一回不行兩回,找急了,他就給辦了。今天,陳淑嫻豁上,無論如何也得見上院長。張素雲跟她說,院長姓羅,大高個,大寬臉,一看就是大官兒,小車是紅桑塔納,車牌號是啥數,陳淑嫻就在法院門口,不錯眼珠地瞅著。
天陰的更厚了,風越刮越凶,陳淑嫻合合撒撒地等著,總算到點了,法院的幹部一個個穿著呢子大衣,羽絨服,騎著自行車,摩托車,來上班了,不大會兒,一輛紅色的小轎車飛一樣開來,門口的法警立正站著,朝小車打敬禮,陳淑嫻知道是羅院長來了,心“砰砰”跳,慌忙往法院大門裏跑,法警一把沒抓住,陳淑嫻跑進了法院,站到台階前,小車在樓前停住,司機先下車,跑到小車另一側,打開後邊車門,羅院長大腦袋,高個子,彎著身子,下了車,陳淑嫻急步走到院長跟前,氣喘籲籲地說:“羅院長,打擾你了,我是青山縣的受害者李兆基的家屬,有事求你,俺男人……”院長皺起眉頭,氣呼呼地說:“你這個婦女,搞什麽搞?你怎麽進來的?胡鬧台。有問題,在當地解決,來這裏,找相關部門,怎麽直接找領導?不像話。”又厲聲對司機說:“小孫,傻了嗎,趕快把這婦女弄走!”說著,就撇下陳淑嫻,大步邁向大樓,司機慌忙過來拽陳淑嫻,陳淑嫻拚死掙脫開,跑到院長跟前,“撲騰”跪下,哭著說:“羅院長,青天大老爺,俺求你,聽我說幾句話。俺男人叫壞貨軋死了,壞貨判的很輕,賠償錢也很少,沒人替俺說話,再冤屈俺也認了,俺就想要賠償錢,供小孩上學,俺交了執行費,半年了,一分錢沒給,縣法院拖著不辦,沒辦法俺才來上訪的。來幾趟了,沒真心給辦事的,死逼著才找領導的。求你可憐可憐俺孤兒寡母,跟青山那邊說說,抓緊給俺解決。”羅院長說:“剛才跟你說了,你的問腿,隻能在當地解決。你來這裏鬧,越不給你辦。”陳淑嫻說:“縣裏要是給辦,俺不會跑這來,他們不給辦,俺不朝上找嗎?”羅院長說:“一時不辦,你就等,到處跑,沒用。你快離開,老在這裏糾纏,無理取鬧,擾亂政法機關秩序,要受懲處的。”陳淑嫻說:“俺是受害的,怎麽來找你們申訴,就是糾纏,無理取鬧,還要懲處?”羅院長說:“你跑這裏,攔車鬧事,哭哭啼啼,撒潑耍賴,就是無理取鬧,你再糾纏,就一定懲處你。”院長怒不可遏,大寬臉像紫茄子似的,對從樓裏跑來的一個戴眼鏡的法官說:“上午九點半,市政法委潘書記來開會,這個娘們兒在這裏鬧哄,成什麽樣子,你們辦公室怎麽搞的,怎麽放她進來的?快把她弄走。”說完,氣哼哼地快步上台階,進了大樓,陳淑嫻像瘋了似的,又去攆院長,戴眼鏡的一把拽住她,對司機說:“小孫,喊幾個法警來,把這娘們兒弄出去。”小孫嗚嗚跑著去喊人,一霎,來了三個法警,凶神惡煞般拖著陳淑嫻,軲轆八跌,把陳淑嫻拖出法院大門,一個小矮個法警說:“你這個娘們兒,是自己走,還是我們打電話讓派出所來人帶你走?”陳淑嫻害了怕,派出所來帶,那不就是要抓人嗎,連忙說:“俺自己走,俺知道厲害了,俺走。”
法警扔下她走了,陳淑嫻心在撲騰,頭脹得柳鬥一樣大,暈的厲害,嗓子眼兒像撒了辣椒麵,火燒火燎的疼,她一屁股坐到馬路沿子上,心裏說,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沒點路了。回去吧,死這裏也白搭。李兆基走了,我再毀了,兩個孩子咋辦?想到這,眼淚像斷線珠子似地落下來。下雪了,星星點點的雪粒,雪片在空中飄,不一會兒,密密麻麻的大雪花紛紛揚揚,在西北風中翻騰,飛舞,嗚嗚泱泱,陳淑嫻想,壞醋了,下了大雪,回不了家,還不凍死在這裏?得快上汽車站,買票回家,她咬著牙站起來,提起破提包,沿著人行道,掙紮著朝前走,走了有百多步,心跳得越快了,胸口憋得厲害,想幹噦,眼前一陣發黑,在一棵楊樹跟前,“噗嗵”跌倒了……張素雲從市信訪辦出來,心想不知道陳淑嫻找的咋樣,跑來中院這邊看看,還沒到地方,就看到了昏倒的陳淑嫻,嚇得一個勁哭,搖著她身子喊呼,一大會子,陳淑嫻醒過來了,兩人在雪路上相擁著哭一陣,張素雲看出陳淑嫻沒“找”出好結果,說:“妹子,你打算咋辦?”陳淑嫻說:“有今天這一場,更知道了,老輩就說,冤死不告狀,一點不錯。我逼氣了,再不找了。”
天眼看要黑了,陳淑嫻才離開縣一中回柿子峪。出縣城沒多遠,天就黑透了。縣城離柿子峪不過十幾裏路,她路也熟。兆基遭了難,她跑縣城不知多少趟了,跑得路上不長草。跑這些路,她不怵頭,可是她這會兒太難受了,林城中院那些壞玩意兒忒狠了,他們把她拖出來,扔那裏,暈倒在雪地裏,做病了,她坐車回到縣城,又去一中看孩子,在孩子跟前,她強拿著精神,孩子問她找的咋樣,她知道孩子正複習考試,怕他們分心,就說,人家答應給“解決”。誌紅說她臉色不好,像是病了,讓她上醫院看看,她說,沒事兒,許是受涼,回家喝薑湯,出出汗就好了。可出了學校,上了回家的路,她心慌氣短,頭暈,骨頭節針針紮紮的疼,她一邊抖上勁邁步走,一邊想,可別死到路上了,又想,沒那麽不撐折騰,你該受的罪沒受完,閻王爺也不能收你。她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咬著牙朝前走。她還心裏害怕。她這輩子經的苦難事多,是死裏逃生的人,改革後,政府變政策了,有一陣,她覺得自己跟旁人一樣,是好老百姓了,不再那麽心驚膽戰了,可從兆基遭了難,她又變得時時惶恐不安,你受了害,機關大樓裏那些人誰也不同情你,你的冤情,在那些人眼裏,不值一個錢,他們的心比鐵還硬,她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她和她的兩個孩子太孤單了,叫天天不應,哭地地不靈,在人堆裏,她覺得鬼影幢幢,晚上常做惡夢,嚇醒了,心要跳出胸膛。這會兒,她走在夜路上,就嚇得要死,總覺得會半道兒冒出邪魔鬼祟害自己,她忙自己勸自己,別胡思亂想了,再苦再難,你得打起精神,倆孩子指著你哩。……陳淑嫻跌跌撞撞,趔趔趄趄,一路摔倒了幾回,爬起來再走,小半夜,總算回到自己家,一頭攮到炕上……
(4)
臘月二十三過晌午,誌強、誌紅兄妹倆來家了。原先,這個小家雖然日子過得儉撙,可是兩個好學上進的孩子來家過年,小院裏一片喜氣,大門,屋門,連牛圈、豬欄門都貼著倆孩子自己寫的對聯,太陽照著,紅得耀眼,廚屋灶突裏的炊煙像跳舞一樣嫋嫋飄搖,燒開的鍋像鑼鼓點兒噗噗騰騰,從嶺上刮來的風好像變得和軟,院牆外光禿禿的樹枝上,花喜鵲兒像害羞的小妮兒一樣,探頭探腦地朝院裏張望,成群的家雀嘰嘰喳喳,蹦蹦跳跳,湊著熱鬧。誌強幫爹收拾院子,誌紅跟娘一起弄年貨,嘴裏哼著流行歌曲。李家在柿子峪雖是貧農,可上輩人老八板,不洑上水,人看著窩囊,不黨不團,不打腰,合作化,李兆基一步邁錯,罰了勞改,在村裏就更成底子貨,被人踩到泥裏欺負。後來有了孩子,他們給大的起名叫誌強,就是指望今後要強起來,不再受欺,小的名叫誌紅,意思是人說俺“黑”,俺偏要“紅”。改革了,自己種地了,也不興拿成分,“曆史”欺量人了,李兆基兩口子破本兒地過日子,兩個孩子一心念書,他們覺得眼下雖難,但有盼頭,一家人心氣兒很足,哪想攤上大禍,剛晴的天一下滿滿的黑雲,這個家再沒了光明。兩個大門扇上貼著慘白的紙條子,從門口路過的人都知道這家死人了,急匆匆離開,怕沾上晦氣,陰冷的風直灌進院子,刮得屋門吱呦響,喜鵲沒了蹤影,家雀子從牆頭上瞅瞅,驚恐地飛去,鍋底火不旺,炊煙有氣無力,灶台冷冷清清。陳淑嫻強打著精神做年飯,倆孩子默默地收拾,打掃,誌強不時愣不濟地望著遠處發呆,誌紅看見了爹的啥東西,眼淚咕嘟咕嘟淌下來,怕娘聽見,趕緊止住抽泣。按鄉俗,過年不請剛過世的老的,陳淑嫻跟倆孩子說,你爹隻能一個人在那邊過年了,誌強聽了默默地落淚,誌紅嗚嗚地哭著說:“娘,你別說了……”死了人的人家年前不能走親戚,過了年也不能去別家拜年,自然也不會有人來,娘三個天不黑,就早早的關上大門,不聲不響地敬天祭祖,和著眼淚吃年夜飯。陳淑嫻從林城回來一直難受,村裏醫生說她像是得了風濕病,這個病挺麻煩,不能不當事兒,陳淑嫻苦笑說,我這情況,當事兒,倆孩子咋辦?命賤,使勁撐吧。年前年後這些天,陳淑嫻沒給孩子說她有病,連上林城上訪的真實情況也沒露一字,誌強今年又高考,她怕他知道了,耽誤學習。畢業班,開學早,誌強初六就回學校了,臨走,陳淑嫻跟他說,你爹舍下咱走了,你好生學,爭取考上大學,給你爹爭氣。誌強邊哭邊點頭,背上書包走了,誌紅偎在娘身邊,站在村頭嶺上,看著哥走遠了。誌紅看看娘,陽光下,娘曾經白皙俊俏的瓜子臉變得像蔫了的葦子葉,露在圍巾外邊的頭發大半灰白了,誌紅禁不住心裏酸得結個疙瘩,她輕輕拽拽娘,小聲說:“娘,咱回去吧。”回家的路上,誌紅說,娘,年也過了,俺哥上學去了。這些天,我看娘的身體很穰拉,挺擔心。從明兒開始,地裏的活兒,家裏的活兒都是我的,娘好好歇歇,我看出來,娘有事瞞著我們,俺哥走了,娘把心裏話給我說說,我這貼身小棉襖好生暖暖娘。俺爹這樣了,咱沒法了,娘得打起精神,身體也好起來,俺兄妹倆指望娘哩。陳淑嫻看閨女一眼,覺得心像被針紮著,咯吱疼一陣,心裏暗想,這倆孩子,誌強瞎白比誌紅大六七歲,念書念成個書呆子,倒不如這妮子,輕輕歎口氣,說:“你幫娘做點飯,刷刷碗,就行了,剩下的,喂豬,地裏的活兒,你幹不了。你還是得好好溫課,上好學最當緊。”誌紅說:“學習的事,娘不用擔心,不是誇口,功課對我是小菜一碟,假期裏,不翻書本,開學,我還是拔尖。”陳淑嫻笑了,說:“看能的你,我有時想,這個妮子咋這麽聰明,要是姊妹倆換換腦袋瓜兒,誌強不早上大學了?”誌紅撅了嘴,說:“聽娘有多偏心,願意讓你兒腦子好,閨女就無所謂了。”陳淑嫻見閨女惱了,說:“娘不是那意思,紅別生氣。”誌紅笑了,說:“逗娘玩兒的,隻要俺哥能出息,換腦袋瓜兒我也願意,可惜辦不到。”
哥走了一個星期了,再過幾天,就開學了,晚飯後,誌紅刷了鍋碗,堵上雞窩,關上大門,等娘睡下了,回自己小屋,倚在床頭牆上,想就著比油燈亮不多少的十五瓦的電燈,看會兒書,卻怎麽也看不下去。哥走後,娘還是一個勁讓她別問家裏的事,一心掌正念自己的書,她跟娘說,你瞞得了俺哥,瞞不了我,你身體有病,不肯說,我問村裏醫生了。你上訪受了挫折,也拿假話瞞哄。就算怕影響俺哥學習,瞞著他,他回學校了,你跟我總該說真話了吧?你光悶在自己心裏,不憋屈壞了?說著說著就哭了,經不住三纏兩磨,娘終於把啥都說了。娘說,爹這案子的事,看來人家官官相護,再跑也白搭,娘打譜不折騰了,白跑,家裏事還耽誤了。認倒黴了,胳膊拗不過大腿。我見的那些老上訪戶,苦死了,苦死也沒人可憐你,娘不能學他們,咱學不起。娘還說,十一月裏,你姨來了信,說,你舅開飯店的沿街房,馬路拓寬給拆了,給了安置房,你舅他們搬過去住了,可是他們不能幹飯館了,沒那本錢。他們隻能打零工,或是賣青菜。我聽說咱這裏不少人在淄博撿破爛賣錢,我想讓你一個大爺把咱的承包地接過去種,替咱交提留。我把家裏拾掇拾掇,鎖上大門,也上淄博去揀破爛,掙錢供你倆上學。你倆就住學校裏,我一個月回來一趟,給你倆送錢。她聽了,就哭了,說:“娘,你這身體,能行嗎?”娘說,不行也得行。娘就是頭年裏上林城,受凍加生氣,傷著了,過盼子就好了,不好也不要緊,三年二年的不礙事,你倆上學是大事。她說,娘,你的身體更是大事,我寧可不上學了,也不能讓你把身體累壞了。娘說,妮子說什麽話,娘拚命也得把你倆供出來,你倆出息了,娘累死也舒心,也對得起你爹了……這幾天,誌紅心裏一直翻騰這些事,她越想越憋屈。她想起在學校裏普法課上講的那些話,法製國家,公平正義,怎麽到了實際事兒上會這樣?這太沒道理了,她信有理走遍天下,政府是為人民服務的,法院是主持公道的,我們明明是受害者,有冤屈,憑什麽不給解決?不行就往上找,她不信問題不能解決。哥迷著上大學,眼看要高考,耽誤不得,她要替娘去上訪。她拿定了主意,第二天就給娘說了,娘說什麽也不願意,說,就算不顧你的前途,一個閨女家,去弄這個,娘不得掛死?誌紅說,娘,眼看一家人沒活路了,我豁上,非得自己闖出活路。我鐵了心了,非替娘,替死去的爹討公道,要不會憋死。娘也不用掛我,雖然我才十五,可是個子不矮,像大人了,我寫材料不怵頭,身體棒,一樣上訪,我肯定比娘強。你也不用擔心我上學的事,我功課好,休學一年,找出結果來,再回學校,一樣考高中,上大學。娘,我咽不下這口氣。你不讓我去,我憋得難受,學也上不好。我不讓你去撿破爛,娘身體不好了,俺兄妹倆就完了。娘知道自己閨女的脾性,打小有主意,強眼子,她認準了的事,誰說也不行,娘擰不過她,沒咒念,隻好鬆了口,應了她。
正月十六,誌紅騎自行車去一中,啥也也沒帶,找班主任交了休學申請,班主任勸不了她,答應交給學校。吃中午飯的時候,誌強來找她,兩人一起吃了飯,誌強問誌紅這學期換的任課老師咋樣,誌紅說,咋樣,你先別問,我先說說咱家的事。誌紅把娘的話說了,問,哥,你說咋辦?誌強臉寒寒的,近視鏡後麵的眼睛閃著淚光,說,沒辦法,胳膊擰不過大腿,隻好按娘說的辦。我是咱家的長子,按說應該出頭替爹娘申冤,可我舍不得,我要不上了,半途而廢,不光過去的辛苦白搭了,一輩子也完了,我是真害怕一輩子當農民,太可怕了,想想就不寒而栗。誌紅看著哥可可憐憐的樣子,眼圈紅了,說:“哥,我隻是跟你說說這些事,娘也好,我也好,誰也沒想耽擱你升學。你剛才問我這學期任課老師的事,那跟我沒關係了,我拿定主意了,替娘上訪,非得讓他們給解決問題不可。我上午就交了申請,休學一年,過午就回家,準備準備,很快就上路。”誌強臉漲得通紅,急咧咧地說:“小紅,你瘋了嗎?你一個十五六的小妮子,怎麽能幹這事?”誌紅說:“我也不願意幹這事,可是讓人逼到這地步了,我怕咱娘毀了。我咽不下這口氣,我不信中國這麽偉大的國家,沒有講理的地方。”誌強說:“小紅,你這樣幹,可能把自己一輩子都葬送了。”誌紅說:“沒那麽嚴重,我休學一年,問題解決了,再回來接著上。”誌強哭了,說:“小紅,你這樣做,我在旁邊看著,心比刀割還難受,我這個當哥的忒孬種了。”誌紅說:“你別這樣想,是我自願的,哪怕是火坑,也是我自己願意跳的,你不要自責。你還是好好做題,爭取考上大學。你得記住,很大可能,你是代表咱倆考這大學。”誌強說:“知道你強,我也勸不了你。小紅,你是個小妮子孩兒,別忒癔症,千萬注意安全,無論訪的結果怎樣,保護自己最要緊。”誌紅說:“我不是多麽小了,心智算成熟了,你放心,肯定不會那麽順利,會受磨難,但不會有啥大問題。你安心學你的。”
誌強送誌紅出學校,一邊囑咐這,囑咐那,到學校大門口了,誌紅說,你別囑咐了,我心裏有數。你快回去上課。誌強忍著眼淚,咬咬牙,轉身回自己教室。誌紅站在學校門口,看著學校辦公樓前的荷塘,她課後常和同學在那裏流連……真的要離開了,她覺得心好疼,又突然覺得好怕,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過了片刻,她習慣地攥攥自己的拳頭,想,不二思了,回家,準備“出征”。
誌紅回到家,天黑了,娘正站在大門外等她,誌紅說,娘,我不是小孩兒了,你不用老掛掛著,你身體不好,凍病了咋辦?娘說,不是掛你,是做中了飯,上大門外瞅一眼。誌紅來家,急急慌慌吃了飯,就趴一張小桌上埋頭寫申訴材料。誌紅在學校裏作文好,寫“材料”不犯難,更何況寫的是自己家的事,她在回家的路上,已經一遍遍在腦子裏打好了底稿,但真的鋪上稿紙,拿筆寫時,還是寫了改,改了寫,一心想著既要把該說的事,自己的要求說清楚,還得簡明扼要,她知道各部門的領導都特別忙,不會有耐心看你的長篇大論,還要注意既有理有據,有無可辯駁的說服力,又要痛切地訴說自家的的苦情悲情,能感染,打動對方。材料寫完了,誌紅又從頭看了一遍,自己覺得還算滿意,娘過來催她睡覺,寫不完明天再寫。誌紅說,寫完了,娘,你看看,娘說,我原先認的字快忘光了,眼也花了,看不了了。誌紅兩隻眼亮閃閃的,說,我念給娘聽。娘說,天不早了,小點兒聲念。誌紅坐下,細聲細氣兒,一字一句地念起來,越念越激動,聲音慢慢大起來,念到動情處,眼裏噙著淚,哽咽了,娘也哭了。念完了,誌紅小臉通紅,擦擦眼淚,說,娘,你覺得怎樣?娘說:“紅,你這學沒白上,娘覺得寫的真好,事兒是那麽個事兒,理兒是那麽個理兒,苦情,冤屈全說了,任誰看了這材料,是凡有人心眼兒的,都會同情,願意給解決。妮兒,娘覺乎著,有你這材料,到人家跟前,你也能把話說清楚了,興許能行。”
誌紅睡了。陳淑嫻站到她床跟前,在燈影裏,閨女甜甜地,死趴趴地睡著,陳淑嫻想,孩子累壞了,一句話的工夫,就睡著了。這妮子打小就這樣,說玩兒就瘋玩兒,說吃就吃,說睡,頭挨著枕頭就睡著,看起書來,外頭打雷也驚動不了她,別看比誌強小不少,可是論有嘴有心,比他強多了。陳淑嫻給閨女掖掖被子,不錯眼珠兒地看著她,閨女翻身兒了,嘴裏喃喃著,像在說夢話,孩子身量長起來了,可還是個娃娃臉——不過是個十五六的孩子啊,這就要挑起給全家討公道的重擔了,閨女,看你寫的材料有板有眼的,娘也知道你能把話說到點子上,不像娘,到當官兒的跟前,腿就打軟了,想好的話,也說不順溜了,可是,讓你材料寫得好,也會說,架不住人家不理你,人家還煩惡你……陳淑嫻眼前現出自己上訪遭逢的那些事,她的心抽緊了,我的娘,要是俺閨女攤上那一套,不苦死了嗎?陳淑嫻心口疼起來,眼淚不住地往下淌,她快哭出聲了,急忙回自己床躺下,拿被角捂著嘴,嚶嚶哭起來……
大正月,還沒過十五,莊戶人還沒過完年,誌紅心急火燎地上路了。天上太陽明晃晃地照著,但風還很涼,剛出家門時,還有點冷,走了一陣,身上暖和了,誌紅心裏更熱,像有一團火,熱騰騰地燒著。頭年一冬天沒正經下雪,坡裏的麥苗蔫蔫地趴在地上,可可憐憐的樣子,誌紅知道,現在老百姓各人種各人的地,別看現在麥苗不像樣,開了春,莊戶人給澆上水,補上肥,麥苗子“騰”的聲就晃開腰身,竄起來了。改革開放真是好,娘頭上的緊箍咒摘下來了,爹在村裏不受氣了,可誰想到,她們家竟遭了這樣的災禍。外邊世界再光明,她們家也黑天了,還沒人給主持公道,誌紅覺得很奇怪,這跟她在學校裏上政治課,普法課講的太不一樣了。娘跑了這一陣,灰心了,認輸了,誌紅非得弄出個結果來。誌紅越走越有勁了,貼身的線衣上,娘給縫了個小口袋,裏頭裝著錢,鼓鼓囊囊。娘說,窮家富路,娘囑咐她到外頭該吃就吃,晚上早早住店,誌紅嫌娘給的錢多,說不會跑多久,就應該解決了,花不了多少錢,她還跟娘說,她在縣城,林城或是濟南,等待的時間,機關雙休日,她就打零工掙錢。她下意識地摸摸自己背的書包裏的“材料”,她覺得那就像一個小炮彈,一定打得響。所謂“有理走遍天下”,何況是在今天,在改革開放了的中國!她不是沒有猶豫,彷徨,她是個十幾歲的學生娃娃,還是個小妮子孩兒,幹眼前這件事,拋頭露麵,難免有些驚世駭俗,她也知道自己走這一步挺冒險,可是,爹沒了,娘身體不行,哥指望不上,而且高考在即,耽誤了確實太可惜,她隻能豁出去了。誌紅一邊走,一邊想自己還一身學生裝,卻當了“訪民”了,很快,在從縣城到地區,甚至省城,在雜七雜八的“上訪戶”隊伍裏,就多了個女娃了,誌紅心裏發酸了,想想真是夠可悲的,可是沒辦法了,開弓沒有回頭箭,這條道兒,哪怕前頭鋪滿荊棘,她也得朝前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