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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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生第四十八章

(2024-05-13 08:45:45)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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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青田“退二線”幾年了,這些年,組織上對幹部興了個新辦法,不到退休年齡,就把職務給免了,叫做退“二線”,不過是說著好聽,實際上就是不用你了,給別人騰位兒。凡是被安排退“二線”的,就很少去機關了,在職的倒樂得這樣,小年輕的不用給你提水,到飯時兒,機關上或宴客或弄點私弊事省得礙眼。劉青田退“二線”後,沒再去過機關,說不去招人煩。文化大革命的時候,社論文章,常引用唐人詩句“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劉青田常常自嘲,自己就是那“沉舟”和“病樹”了,劉青田沒為這不高興,但老習慣改不了,還是關心農村那些事兒,常常生閑氣,心裏鬱悶。文革中,他身體糟蹋得不輕,後來又一直窩窩憋憋,心髒有了毛病,還越來越重。閨女小燕和女婿和尚(陳毓彥)幾次讓他們上北京,他都沒同意。上了北京,可以和孩子時常在一起,是挺好的事,可是,他舍不得離開老地兒,這裏有他的熟人,朋友,有那些老實巴結可憐可親的莊鄉父老,離開他們,他覺得自己的心被撕裂開一樣。他的念想,他的愛憎,他的哀樂,都在這裏,他不忍心一走了之,可是,張廣坪慘死,他傷得夠嗆,好幾個晚上睡不著,心絞疼犯得厲害,他覺得問題有點嚴重,加上河灣很快就要拆遷,一想到,自己的老家,生在那,長在那的村子被連根除掉,他心裏發酸,覺得,不留戀了,走就走吧,就跟杜長英說,好了,聽你娘們的,走,上北京,你給小燕打電話,讓他們回來拾掇,拾掇完,咱跟他們一塊走。杜長英說,怎麽不強了?劉青田說,這些日子,心髒挺不得勁,我怕一下毀了,舍下你自己怪孤單。杜長英說,別胡咧咧。

小燕跟和尚在北京搬新家以後,先賣一陣青菜,後來又在家跟前一條街上,租了個臨街店麵,開了小飯館,接到娘的電話,趕緊讓淑媛來店給照管幾天,兩人立馬回來了,杜長英說:“你倆來的夠快的。”小燕說:“接著電話,我想待天把,給廚師,服務員好生交代交代再來,和尚等不得,說,讓淑媛來照管就行了,哪怕這幾天賠錢哩,也無所謂。”杜長英笑了,說:“和尚,看樣真願意讓俺兩人去,這麽上心?”和尚憨笑道:“那還有假?”劉青田說:“這幾天就交待你,他們回來,喊念念爸爸大號,不喊小名了,怎麽還這樣喊?”杜長英說:“打小叫慣了,乍改改不過來,打這改過來,叫大號。”小燕調皮道:“怕是你不記得他的大號了吧?”杜長英說:“你個妮子,還說哩,咋會不記得?遇燕,遇燕,你不說的這名字就是衝你倆這事起的嗎?這能忘了?”和尚說:“實際上,我名字的不是那兩個字,是她胡攢作。”小燕說:“胡攢作?我攢作的好不好?”杜長英用手指頭點著小燕腦袋,說:“攢作的好。俺閨女有眼力,你兩人好,孩子好,你看村裏人,啥時候也熬不出頭。”劉青田歎口氣,說:“現在看,是不孬啊,可當時付出的代價真不小啊。”杜長英白劉青田一眼:“你這人,說什麽呢?”小燕趴到杜長英身上,哭了,說:“娘,對不起……”杜長英說:“不再說這,娘早想過來了,也跟你說了,你沒毛病,咱不提這事了,是你爹沒味兒。”劉青田說:“怨我了。”和尚說:“不管提不提,俺倆不會忘。”

第二天,一家四口坐了毓彥租的車來河灣老家收拾東西。杜長英說:“這邊家裏成用的東西都弄縣城去了,好收拾,你倆上場院屋那邊好生拾掇拾掇,有用的,留念想的物件歸攏好,一抹弄縣城家裏去,回北京,能帶就帶上。到飯時兒來這邊吃飯。”劉青田說:“記住,一天多就收拾完。後天,毓彥跑一趟,上縣城置辦酒飯,我跟你娘請幾個莊鄉爺們來家吃頓飯,跟大家告別。”

孩子走了,杜長英說,沒多少收拾的,她自己弄就行,劉青田就院子裏外轉遊。春天了,院子南牆根,杏花敗了,桃花正開,院門外路旁大柳樹黃綠的枝條隨著風飄舞,院子裏空閑地兒、牆頭上冒出了青草,幾間舊屋像半死不活的老人一樣,灰頭土臉,脫皮掉毛。多少年沒蓋新屋,眼下,這幾間舊屋,老院子,也保不住了。劉青田端詳著自己的家,這裏生,這裏長,李承勳大哥來找他,兩人在小西屋裏說偷偷話,黑燈瞎火,聽口哨聲溜出去“活動”,爹娘擔驚受怕,說好說歹,他像喝了“符兒”一樣癡迷,跟爹娘說,他幹的是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的事,他讓爹娘盼著,等著,可是爹娘沒等到,早早地走了,他覺得愧對爹娘。德成嫂子李桂芹做媒,他跟杜長英結了婚,柿子峪是老區,杜長英在村裏當姊妹團長,也是在組織的人,兩人都“革命”得了不得……杜長英站在堂屋門口喊道:“別在那發楞了,我衝上茶了,屋來喝碗茶吧。”劉青田進屋來,滿屋撒摸一遍,說:“不大會兒的功夫,你把屋裏打掃好,還衝上茶水了,不穰。”杜長英說:“才知道不穰?一輩子不都這樣嗎?你喝了茶,街上轉轉,再不看,見不著了。”劉青田噓噓溜溜喝口茶,說:“好,聽你安排。那三抽桌,我拾掇,裏頭一些筆記本子啥的,你找不清。”

劉青田喝完茶,來到大門南,在大柳樹跟前站住。大柳樹跟人一樣,越來越老了,樹半腰癭疙瘩越長越大,還爛出一個窟窿,樹頭上一股粗枝死了,光禿禿的,劉青田搖搖頭,暗歎道:“柳樹老了,快活到頭了。”聽爹說,這棵柳樹是他老老爺爺栽的,鬧荒年,爹跟著人出去要飯,天晚了不回來,奶奶就站在柳樹下蹺著小腳等著。後來,他跟著李承勳“活動”,黑更半夜不來家,娘也是站在柳樹下苦苦地等他……那年,李承勳大哥帶幾個戰友下黃河北,月黑頭加陰天,幾個人在柳樹下跟劉青田握手告別……解放後,杜長英在村裏當婦聯主任,合作化後,當婦女隊長,女人們在大柳樹下集合。五八年瞎胡鬧,殺樹燒木炭煉鋼鐵,吳家槐派人來殺大柳樹,李老七和張廣坪、二旺站在柳樹跟前,不讓殺,李老七說:“我大哥李承勳是從這樹底下帶人走的,小學生受教育,我跟他們講過。你這夥誰敢動這棵樹,我老墜跟他有死有活。”嚇得那夥子走了,老柳樹沒毀到那一陣裏,多活了這些年。他們的獨生閨女小燕破死破活跟了“地主羔子”陳毓彥,杜長英不讓她進娘家門,劉青田隻能隨著,可憐小燕每回來,喊半天大門,杜長英不搭理,小燕回回都抱著老柳樹哭一夥,才回陳家。文革開始那年,最冷的天,他在縣城挨關挨批,本村親家母陳三太挨鬥受辱跳井死了,一幫壞貨弄了屍首批鬥,杜長英陪鬥,受刺激,精神錯亂,喊了反動口號,當現行反革命抓走了,他在關押中,暗暗呼天求地,心想,這是要家破人亡了。大半年過去,秋季了,他被放出來,回老家,天快黑了,他下了自行車,走到老柳樹根前,抱住樹身,流一會子淚,費好大勁,開開鏽了的門鎖,走進大門,院子裏空閑地兒的草半人高,枯黃了,在秋風裏搖晃,路上的落葉厚厚一層,走過去,“刷拉刷拉”響,聽得心驚肉跳,進了屋,摸索著點上煤油燈,燈影裏,看見牆上掛著的他和杜長英結婚時,在縣城照的合影像,他拿下相片來,顧不得擦上麵的灰塵,對著相片,像娘們兒一樣哭了,哭一夥,他燒點開水,吃了從機關食堂買來的幹糧,抖抖床上的塵土,蜷著身子躺下了。過不大會,有人敲後窗,他問:“誰?”窗外是小燕哭咧咧的聲音:“爹,是我跟和尚,你開開門,俺家去看看你。”他愣了片刻,說:“你們別家來了,爹是走資派,你們家成分不好,讓造反派知道了,他們會折磨你們,爹沒事兒,你娘也會硬撐著,別擔心,你們回去吧。”外頭小燕跟和尚又苦苦哀求,他硬起心來,不給開門,過一會兒,外頭沒動靜了,孩子走了,劉青田起來,開開大門,門台子上放著一個瓦罐,摸摸還熱著,是燉的雞,一個布包兒裏是幾個大包子,他抬頭看,清冷的月光下,小燕低著頭,和尚扶著她,兩個人走得跌跌撞撞,他心想,小燕正嗚嗚哭哩,孩子會哭一個晚上……他呆看著他們的身影,看了一大會子,看不見了,才提了瓦罐和布包,回屋來,心裏暗罵自己,劉青田,你真是孬泥啊。他放下東西,坐一陣,從衣服口袋裏,掏出縣公安局革委會給他送的杜長英的逮捕證和法院革委下的判決書。他用鑰匙開開三抽桌右邊抽屜,裏邊放著他革命多少年用的本子,最早的是李承勳介紹他入黨,用毛筆寫在黃草紙上的入黨誓詞,他回家後偷偷藏在飯屋裏灶君像後頭,解放後,他拿出來,貼到一個筆記本裏,他扒翻著找著那個本子,翻出李承勳大哥寫的“誓詞”,和杜長英的逮捕證,判決書擺在一起,趴到桌子上哭了,這是“革”的哪門子“命”啊?……劉青田擦擦眼淚,伸手撫摸著老柳樹,晃晃腦袋,不想這些了……

陳家場院屋,是土改時,陳家人被掃地出門,搬過來住的。大娘三年災荒時死了,災荒過後,大姐淑嫻嫁了,劉小燕進了這個家,三娘文革中死了,村南坡野孤吊吊的院子裏就撇下小燕跟和尚(毓彥)兩個和他們的孩子,兩人在外邊挨再多欺負,小燕從不敗勁,說,隻要他們不把咱掐死,咱就剛剛硬氣地活著,撐瞎他們的眼珠子。和尚哭著說:“我就可憐你,我害得你好苦啊。”小燕瞪起眼,說:“再說這種話,我真惱了。”文革過去了,上級變了政策,他們跟莊鄉成了一樣的人,毓彥說,你看咱這個家,多大個院子,咱好生過,把北屋翻蓋翻蓋,配房收拾收拾,鋪上青磚路,再栽些果木子樹,弄成安樂窩。”小燕說:“是嗷,還得在這裏娶兒媳婦哩。”可說這話不久,他們就去了北京,打那就沒怎麽回來。他們在北京,累一天,晚上睡下,有時會念叨,老家不知什麽樣兒了,他們想這場院屋,想這個家!

來到大門口,和尚手哆嗦著開開門鎖,兩人進家,小燕幾步走到三娘活著時住的裏間屋土炕跟前,趴到炕上哭了,和尚勸她“別這樣”,她抬起頭,說:“多時不在家,看見三娘睡的炕,沒忍住。光尋思有這個老家,留著,到多咱都是個念想,這要給拆了,忒坑人了。”和尚說:“沒辦法。”兩人一邊拾掇,一邊回想,啥東西上有故事,舍不得扔掉,要擱起來,甚至要帶到北京去。一個青花瓷大碗,土改抄家時,被人摔碎了,三娘趁跟前沒人,偷偷揀起來,藏一個地方,後來讓人給鋦上,小燕來陳家後,三娘說,別看這碗破成這樣,可是好東西,小燕,你來咱家,這個碗專給你使,一是圖個潔淨,二是這碗是寶物,小燕有福,能使長遠了。和尚偷偷跟她說,三娘覺得你是幹部家孩子,怕你嫌別人不幹淨,讓你單使這個碗。小燕說,三娘仔細,我哪有那些窮毛病。打那,小燕吃飯就用那個青瓷碗,小燕有病,三娘用這青瓷碗給她衝“雞蛋茶”,浮皮閃著油花,三娘總是站在她床跟前,看著她一口口喝光,小燕往往是低著頭,端著碗,把雞蛋茶和眼淚一起喝下去。屋角裏一個缺了沿的鐵火盆,也是有裂紋沒人要,三娘找人給修好的,大煉鋼鐵搜鐵器,三娘把它藏到柴火垛裏,小燕來了陳家,十冬臘月,三娘把它放小燕床跟前,弄上柴火,說小燕在娘家,冬天有煤爐,咱弄個火盆,別把你凍壞了,小燕不願意,可怎麽也擰不過三娘。小燕拾翻舊衣裳,一件件,翻來調去看,這些衣裳都是小燕來陳家後,三娘把自己的衣裳改了,一針一線縫起來的,說,燕兒年輕,不能穿得忒不像樣。這些衣裳還“另樣”,每個褂子的肩膀那塊兒,都縫著厚厚的襯裏,三娘說,燕兒是幹部家孩子,生產隊派活兒有照顧,來這個家,人家會派重活兒,弄上這,無論抬還是挑,肩膀能疼得輕點兒。小燕說,三娘忒疼我了,你不怕把我慣壞了,成個惡兒媳婦?三娘說,燕兒上陳家來,親爹娘不能疼你了,三娘再不疼你,咋行?……

小燕正收拾著,毓彥從東屋抱一塊木板來堂屋,放到地上,小燕一眼看出是那個打袼褙用的棗木板,那年冬天,造反派就是用它綁了三娘的屍首去批鬥的,給三娘發了喪,毓彥怕小燕看見難受,把它藏起來了。小燕呆了似地看著棗木板,愣了一陣,猛地叫喊著“三娘”,趴到上頭嗚嗚哭起來……和尚拽她,拽不起來,自己也蹲地下哭……

過飯時兒了,倆孩子還沒來,杜長英提著飯菜籃子,跟劉青田兩人來了,劉青田搭眼看看這院子,說:“多少年沒過來了,看上去眼生了。”杜長英眼圈紅紅的,說:“是啊,尋思尋思,當年陳家大人孩子落腳到這裏,後來家破人亡,提不的。”兩人輕輕推開大門,進院來,正要開口喊小燕,卻聽見北屋裏兩個人哭,小燕哭聲尖細,毓彥抽泣聲暗啞,劉青田歎氣說,倆孩子收拾東西,見物生情,傷心了。杜長英咽聲問:“小燕,你倆這是怎著了?”急步進屋去,看見屋當門倆孩子子偎乎著的那塊木板,忍不住哭出了聲,小燕站起來,趴到娘懷裏哭得嗚嗚的,陳毓彥忙擦擦眼淚,搬椅子,讓他們坐,說:“拾掇東西,看見這塊板子,俺倆難受……惹爹娘傷心了。”劉青田說:“好了,別哭了。甭管怎著,總算都過去了。”毓彥說:“是,都過去了,上級說了,是‘四人幫’的事。”小燕瞪毓彥一眼,說:“你也跟人家學話說,啥事都怨‘四人幫’。”杜長英說:“是啊,管什麽事,都扯上‘四人幫’。”劉青田說:“是該想想,‘四人幫’怎麽能作惡的,他們聽誰的?”小燕說:“老爹這話對,思想解放了。”

杜長英讓兩個孩子吃飯,劉青田坐到桌子旁,拿起桌上的一遝照片,挨張看了,說:“這些照片,有三娘的,還有鶴齡大哥的,很珍貴,要好好保存。”毓彥說,快搞文革的時候,三娘怕抄家,我跟小燕把照片裝一個罐子裏,埋到後牆根裏,這才挖出來。小燕說:“俺在北京聽人說,這邊老爹,是不肯幹偽事兒,被鬼子殺害的,老爹死了,三娘豁出命,背屍返老家安葬,街坊稱讚三娘是女中豪傑。前些日子,有個作家來采訪,俺說了這些事,也說了三娘後來的遭遇,那個作家很震驚,說要把老爹和三娘的事寫進他作品裏。”劉青田說:“是啊,是該紀錄下來,世世代代不能忘了。”毓彥說:“小燕非得把這塊木板也帶北京去。”小燕說:“是啊,這是罪證,不是有人要辦‘文革博物館’嗎?到時候,送過去。”劉青田苦笑道:“辦‘文革博物館’?想的好,辦得成嗎?看著吧,不給文革翻案就算不孬。”小燕說:“給文革翻案?誰要那樣幹,還不都跟他拚命?”劉青田說:“拚命?難說。日後上邊真有人給文革翻案,或是搞文革那一套,老百姓還是得跟著。當然,爹也就這麽一說。”

2

劉青田和杜長英要搬家,離開河灣村,回來收拾東西了,一大幫莊鄉跑來看他們,兩人跟莊鄉們說,大夥兒聽訛了,不是搬家走,是快拆遷了,收拾收拾東西,上孩子那裏待盼子。大家夥兒都說讓他們帶上小燕跟和尚去家裏“坐坐(1)”,劉青田說,鄉親們的好意,我們心領了,孩子急等讓去北京,沒時間了。後天下午,你們大夥兒都到我家來,兄弟爺們兒好生啦啦呱。

到了這天,鄉親們齊刷刷都來了,小燕跟毓彥在飯屋裏忙活,劉青田兩口子招呼。院子裏擺開兩張大桌,毓彥從堂屋扯出電燈,安上150瓦的大燈泡,照得剔明錚亮。男女各一席,劉青田、杜長英分別在男女桌上“主陪”,小燕毓彥兩邊伺候。劉青田先向李老七敬酒,說:“莊鄉知道,我劉青田窮苦出身,在陳家私塾念過三年書,當時不過十六七(歲),是你家大哥李承勳引領我幹了革命。咱一起喝杯酒,感謝承勳大哥和你家大娘。”李老七說:“大哥比我大二十多歲,他死的時候,我才丁點兒,他的事,我不記得,聽我娘說,大哥常誇你實在,有見識。”劉青田說:“是大哥跟我對眼了。”梁紅星說:“俺爺爺活著也說過,地下黨覺得劉青田是好樣的。”劉青田笑了,說:“什麽‘好樣的’,算不上。”劉如蘭說:“紅星沒說圓全,我聽孩子他爺爺奶奶說過,青田叔自來心眼好,幹事兒捷當,讓承勳大爺看上了。”梁仲木說:“青田哥心眼平活,革命成功,當了官兒,沒變樣兒。”劉如蘭說:“真是的,這麽些年,光說俺家,從他爺爺到他爹,攤那點子事,可沒少給青田叔添麻煩。”幾個人齊搭乎地說,這些年,莊鄉們沒少得劉青田的“濟”,劉青田說:“你這夥再說,我坐不住了。我瞎白從河灣村出去,沒離開青山縣,可是莊鄉們挨折騰,受罪,有的命都搭上了,我眼睜睜看著,沒點法兒,有時候還跟著使作鄉親,心裏有愧啊。”李老七說:“兄弟,你官身不由己,鄉親們明情。到時候,你滿心裏想護大家,護不了,別說你,誰也護不了。彭德懷官兒大不?他想護老百姓,要他的命。大夥兒說的是你那個心。咱看得清亮的,你要是不管老百姓死活,下手狠,早提起來,當大官兒了。”劉青田忙說:“不是那,是咱能力不行。”李老七說:“青田兄弟,我知道你們裏頭的道道,說這,你是不會承認,可是,什麽能力?那個趙臣,比你有能力?吳家才,不就個賣豆芽的嗎?狗屁能力!不都噌噌地提拔?你呢,一解放二十歲冒頭兒當區長,老百姓沒不誇的,可呼隆了幾十年,到退休還是那一級的幹部,有比你冤的嗎?”劉青田說:“冤什麽?一點兒不冤,像承勳大哥那樣的才冤哩。”梁仲木說:“讓我說,上級一百樣子好,就一樣不好,不認好人,咱看著好的,不沾弦,咱看著惡而葬(2)的,是寶貝。”李老七說:“仲木兄弟,你說他們不認好人,這話我認,你說他們‘一百樣子好’,我不讚成。這些年載,我沒見他們幹的啥事兒好,我見的是,一套又一套,‘說的呱呱的,尿的拉拉的’。”林老四突然來一句:“一點不假,磕三個頭,放八個屁,行好沒有作惡多。別說他們弄合作化,吃大鍋飯,餓死人了,你種個莊稼,養個牲口,他們也得管,老百姓不會種莊稼,養牲口?他們非得管。他們不管沒事兒,一管,準壞醋,不聽他的不行,聽他的,準敗壞,真他奶奶的邪門兒了,出屌神奇。”能能在女客席上,聽自己親家林老四說一大通,過來給他續了茶水,說:“俺親家不說是不說,一說一大拖落,快喝口茶。”林老四說:“親家母,你沒聽說,逼急了,啞巴都說話。今天在青田叔這裏,喝幾盅子酒,我憋多少年的話捅出來了,青田叔,你別笑話。”劉青田說:“不笑話,說啥都行。”杜長英也來男客席上,說:“你這夥別盡顧了啦呱,多吃菜,能喝的多喝酒,老劉,你別光接夥著說話,多少年沒這麽一回,讓大家吃好喝好。”

大夥兒吆五喝六,讓一陣酒,李老七說:“咱河灣村,從打吳家槐帶頭辦大社,多少年,一幫子壞貨吃人糧食不辦人事兒,我看見那些黃子就來氣,事事跟他們頂,那些壞貨給我起外號兒叫‘墜蛋’,鄉親們叫我墜爺,誰願意墜?吃飽了撐的?是他娘的弄得忒不像樣兒,你想想,讓他們搗鼓的,莊稼人過的日子,還不跟給地主扛活,當佃戶,餓得像鬼,窮斷了筋,還他娘的吹大氣兒。我仗著好成分,烈屬,沒少頂他們,可點事兒不管。該說麽說麽,鄧小平做主拆社分地,救了天下人了。我尋思,這回素淨地過自己日子吧,還是不行,老百姓完糧納稅,沒事兒了唄,不行,收這費那錢,這‘大辦’,那‘大搞’,你們要逞能,諞樣兒,讓政府出錢哎,他不,羊毛出在羊身上,刮叉老百姓,種責任田掙幾個錢不夠他們要的,老百姓就賺個肚兒圓,屌蛋精光。”劉青田說:“上邊有指示,讓減輕農民負擔。”李老七說:“瞎白搭,你有關門計,他有跳牆法,這些黃子點子多的是。”梁紅星說:“還虧了老百姓自己身子自己當家了,想出去混,抬腿就走,能多少混蹬倆兒(錢),要不,能窮死。”劉青田問:“紅星,你不是在縣城幹嗎,怎麽回來了?”梁紅星說:“提不的,俺兩人為了把兩個孩子供出來,狠狠心,舍下家,上了縣城,可是老百姓孩子上學忒難了,俺那閨女心眼兒窄,尋了短見,俺兩人差點陪她死了,好歹活過來,這不還在縣城掙命,供那小子。我來家弄糧食,聽說你來家,就跑來了。”劉青田說:“你爺爺,老革命,為人厚道,我跟家屬常念叨他。”梁紅星說:“別說他了,說就讓人惱。老革命,厚道,沒點兒用。”劉青田說:“也不能這麽說,好人就是好人。”李老七說:“可惜,咱這個社會兒,你煞下眼看,好人不跟壞貨得勁。”劉青田說:“沒這麽嚴重。”梁仲木說:“青田哥跟咱不一樣,是幹部,得按他們那套話說。”劉青田笑了,說:“那倒不是,我現在也是老百姓了。”過一會兒,李老七又說:“有個事兒,我想不通。在社那會兒,社員就是沒警察看著的勞改犯。現在他不捆著你了,想出去就出去了。可農村人撇家舍業,幹最苦最累的活兒不說,政府一樣客不一樣待,不給落戶口,處處受氣,傷了死了,給錢都不一樣,矮幾等,你看城管欺負小販兒,公安抓盲流,淨逮著農民倒黴。農村人的孩子在城市上個學都不行,死逼著把孩子扔家裏。”劉如蘭在那邊聽了,插嘴說:“七叔說的不假,村裏一個個孩子爹娘不在家,孩子想爹娘,哭哭抓抓,可憐人。”能能說:“不光這,這些孩子,爺爺奶奶管不了,學不好習,又白瞎了,大了還得去當農民工,甭想翻過身來。”

慶水在男席上給各位莊鄉長輩敬了酒,又去女席上敬酒,杜長英說:“慶水不孬,有主意,沒出去打工,你娘省心,小貞和孩子少受罪。”慶水臉色暗下來,眼圈子通紅,說:“長英姨,你別誇我,我哪是有主意,是沒用。我從山後回來,爹娘給我蓋屋成親,我違反計劃生育,讓老的陪著遭罪,孩子小,出不了門,就在當地混蹬,供孩子念書,顧不上老的,爹娘多大歲數,還常年出苦力,俺爹末了走這一步,我覺得對不起老的,跟小貞兩人那個難受,死的味兒……”說著,抽泣起來,席上的老嫲嫲,娘們陪著掉淚,劉如蘭說:“慶水這孩子,你姨誇你,你說這做麽?你跟小貞計劃生育挨得苦,拉扒孩子難,老的明情,你爹在著沒嫌過你們,你們把孩子拉扒好,就是孝順了。幹活兒呢?咱農村人,哪個不是幹到六七十,多咱爬不動了,才趴窩?”老嫲嫲、娘們們接夥著說“那是不假,咱沒歇著的命。”杜長英說:“好了,慶水,別難過了,回那邊吧。”慶水回了男席,杜長英說:“慶水是好孩子。”劉如蘭說:“是不孬,幹得不穰,孩子功課也好。”

慶水回男席這邊,大夥兒也誇他,過一會兒,李老七說:“兄弟爺們聽見了吧?咱老農民是時時苦,事事苦,處處苦,沒個頭。我常尋思,老說人民當家作主,農民不是人民嗎?別說當家做主了,你拿著當張牌兒出,弄個平抬杠兒也行哎,咋就辦不到呢?”劉青田說:“這是老問題,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肯定得改變,要有個過程。”李老七說:“哼,新中國快七十年了,他們咋就不想想,一直這樣待農民,這個‘過程’也忒長了吧?”劉青田給李老七倒上酒,說:“別光說,來,吃菜,喝酒。”李老七端起酒盅,一飲而盡,說:“這些年,憋得那味兒,不能提,一肚子兩肋挿的話,老想說。好,莊鄉爺們兒別光聽我說,你這夥說。”梁仲木說:“俺這夥心裏也是這些話,說不全,讓你替俺說了。”有人說:“要不人叫‘墜爺’?七爺有嘴有心,才敢墜他們。”李老七擺擺手,說:“別提這,墜了一輩子,還是人家厲害,你看看吳家,吳家槐不幹人事兒,作夠了,瘋死個球的了,他家老二老三,了不得了,看吳家新宅,比當年陳家闊不?”梁紅星說:“那吳家利了不得,大企業家,滑皮是他狗頭軍師,出壞點子。偏頭當他狗腿子,保衛科長,橫行霸道,工人違了他們規矩,或是看誰不順眼,偏頭和他那幫爪牙抬手就打,張口就罵。人家還說,吳家利財大氣粗,跟縣裏一把兒爭一個小姐,縣一把兒都怵他,末了許他一些好處,他才把那個女的讓了。”劉青田說:“紅星,你在哪裏聽的這些事兒?”梁紅星說:“我在縣城撿破爛,幹雜活兒,聽人扯囉的。”李老七說:“青田,咱甭管那些傳言真假,反正那些玩意兒爛得不能再爛了。我聽說吳家利建廠子,要占咱村的地,村子要搬,全上北坡,咱這個幾百年的老村就要完了?”劉青田說:“這事定了一段時間了。縣委縣府確定吳家利的公司為全縣牧工商一體的大型龍頭企業,在河灣建生產基地,咱村地靠清水河,把廠子建這裏,方便排水。”李老七說:“他娘的,他養雞養鴨子的,弄些臭水,朝清水河裏一放,清水河就成臭水河了。”劉青田說:“現在最當緊的是發展,哪顧得上河水清還是臭。也有人提這個問題,說河灣村緊靠大公路,清水河汙染了,外觀不好,有人提個方案把廠建在南部山區,吳家利堅持把廠子建在河灣村,他拚命活動,吳家才給他跑,高西華、趙臣——他們雖然退了,但是在縣裏,市裏有很大的影響力,高西華的女兒高勝美——如蘭家的外甥媳婦——在市計委,很替他們說話。”杜長英說:“廣玳家常福不賴,媳婦子這麽厲害。張家門裏還有這麽撐勁的親戚。”劉如蘭說:“白搭,人家是官宦小姐,根兒裏梢兒裏沒看起過咱這門親戚,大姐在著,她也沒擦過俺家門檻,大姐死了,更沒來往了。”劉青田接著說:“這高家小姐眼眶子高,沒權沒錢的,難入她的眼,她原先在市建委規劃處當處長,很有權,不知怎弄的,又調到計委了,管項目規劃,他們勾連著,旱地裏拔蔥,把明明看著不合理,不可能的事鼓搗成了。河灣這裏是金利集團的下屬公司,鮑華是總經理,偏頭當副總,孫二虎的拆遷公司,負責村子拆遷,過不了多久,就要搭把兒幹了。”梁仲木問:“我就納悶,你要建廠,就征地建唄,怎麽非得把村子毀把了,挪北坡去?到底迷的那一竅呢?”劉青田說,一開始並沒說要遷村,可吳家利上林城請了風水大師來看——現在都興這個,縣裏建機關大樓,書記縣長都找人看風水。風水大師說,吳家原先的宅子主凶,大嫂瘋癲死亡,大侄子輕生,大哥得神經病,皆因宅子有問題所致,所以,金利集團要在河灣村興業,吳氏家族要發達,首要一條,吳家必須舍舊屋,另尋風水寶地,建新宅。這大師說他已經看了,村北坡嶺崗處風水好,吳家利說,整個村子在河南邊,吳家一家上北坡建新房,土地,規劃部門不會同意。風水大師說,事在人為,活人還讓尿憋死,以吳老板的活動能力,幹脆把全村遷到北坡,原村址建廠,不就行了?全村隨吳宅搬遷,恰如眾星捧月,大吉大利。吳家利又擔心,吳家老宅主凶,建廠房,會不會對企業不利?大師說,老宅主凶,不過是小鬼小判兒作祟,建現代化大廠,猶如強龍,一下就鎮壓住了,斷無妨礙。李老七說:“無怨的吳家跑北坡建大宅,原來是這麽個事兒,咱都蒙在鼓裏哩。”劉青田說:“這樣辦,把破舊淩亂的老村拆掉,遷新址建排房,又整齊又美觀,還節約地,上邊當官兒的最高興,不但立即安排修改了方案,聽說還大加稱讚,說吳家利有大格局,有開拓精神。”李老七說:“是那些黃子讓吳家利喂飽了,買倒了吧?”劉青田說:“局外人就不好說了。”梁仲木說:“咱小老百姓沒點兒法兒,看來這村子拆遷是板上釘釘,改不了了。”劉青田說,改不了了。梁仲木問:“這征地拆遷,不知道上邊啥政策?”劉青田說:“征地,拆遷,包括在北坡建新村,他們會統一考慮,至於補償,國家有文件,有杠杠兒,大家不能期望過高,能落實政策,不被扒皮克扣就好。到時候,上邊會來人給村民協商,大家可以據理力爭。”李老七說:“我估摸著,咱村今回這事兒,弄不鮮亮,你不想想這些沒人心眼兒的玩意兒,能弄出好弄了?我這幾年不待搭理他們,這回要動祖產了,不出頭不行了,非跟這些黃子掰掙不可。”女席那邊劉如蘭說:“七叔,你家俺憨子兄弟在外頭出息了,拆遷了,跟孩子走了吧,別在家裏惹氣了,這麽大歲數,犯不上。”李老七說:“憨子早就讓我去,我舍不得老窩,走了,就跟摘了心去似的。也去過,住不慣。憨子瞎白大學畢業,搞啥科研,書呆子一個,老子的事他一點兒不放心上,聽說要拆遷了,他要上哪去考察,臨走來電話交代我啥也別管,人家說麽就是麽,還說拆了好,家裏沒處住了,趕緊上他那去。我給他說,你盡管考你的察去,別問老子的事。”梁仲木說:“你老哥也是傻。聽孩子的,一拍屁股,走了算了。”李老七說:“憑什麽算了,白便宜他們?讓他們糟賤半輩子了,末末了,再害一大下子,沒門兒。我打好譜了,說得好,咱好商量,說不好,就得跟他們理掙。電視上說什麽‘釘子戶’,弄不好,我就當那個‘釘子戶’了。”劉青田說:“還是得看情況,管怎著,不能硬來,不是小年紀了。”李老七說:“那就看到哪一步了,真逼急了,豁上這把老骨頭,也跟他們拚,反正沒大活頭了。”

莊鄉們要走了,劉如蘭說:“慶水,你七爺爺喝酒了,你扶著他,送他家走,我跟你嬸子再待一霎。”人都走了,杜長英說:“如蘭,廣坪出這個事,疼死人了,你不穰,挺過來了。”劉如蘭說:“有什麽法兒?就這命,他走了,我恨不得跟他去了,可是舍不下孩子啊,他臨走囑咐給小霞治好病,做不到,對不住他。慶河來信了,說小霞恢複的好,再有半月十天的就回來,可以回學校上學了。慶河說,淑媛姑,毓彥叔,小燕姑給幫大忙了,到多咱都忘不了這恩情。”劉青田說:“莊鄉,又是親戚,理當幫忙。”杜長英說:“咱們誰跟誰呀。”小燕說:“俺就跑跑腿,找找人,都不算啥。慶河哥自己身體不好,沒黑沒白的陪著孩子,受罪了,還有小磊,工地醫院兩頭跑,為了多掙錢,累得精瘦,真不容易。這回小霞的病治得好,一是醫生盡心,二是咱這邊錢沒耽擱,更重要的,小霞這孩子爭氣,懂事,堅強,配合醫生要求,做的好,醫生護士都誇她。”毓彥說:“俺大娘三娘活著時,說過多少回,世道咋變,張家人沒欺負過咱,文革俺遭難的時候,沒人偎邊,廣坪哥挺身幫俺,俺都沒忘了。”能能說:“毓彥說得好,是人心換人心。”小燕又說:“嫂子,你可能知道了,小霞在北京這陣子,小磊他女朋友呂萍沒少跑腿,幫大忙了。”劉如蘭說:“說起小磊這女朋友,他圈圈彎彎地說過幾句。按說,小磊才剛二十,不急著找對象,成了,不夠年齡,也不能過門,慌什麽?再說,女的比小磊大,結過婚,還帶個孩子,算啥事兒?我跟他爺爺,慶河都覺得不行,小磊還不肯回脖兒。小燕,你見過這人兒,啥樣兒?”小燕說:“不怪小磊‘迷’,呂萍這人真不孬,長得受看,不顯大,這且撂可後,主要是脾性好,對小磊好,還那麽疼小霞。你不見便罷,見了不由你不喜歡她。不哄你,聽那意思,呂萍覺得自己條件不行,上來不想願意,架不住小磊沒好地追,才鬆了口。我跟毓彥和淑媛都覺得不孬。小霞可喜歡她,說回來幫她哥求你們。他們剛到北京那會兒,呂萍上醫院看小霞,慶河心裏不樂意,不大理呂萍,可後來私下跟俺說,呂萍這人,跟小磊談對象不適合,人倒是真不孬。我說,人不孬,就同意了唄,他說,我可不能吐口兒,這事得他爺爺奶奶願意才行。”劉如蘭看看能能,能能說:“嫂子,你可不能嫌小磊找對象早,咱農村男孩子找對象就得早搭把兒,晚了說不上,麻煩了,既找了,就不能往外推。你聽小燕妹妹說的,這呂萍好得了不得,孩子找媳婦,不就圖人好嗎?慶河也變態度了,你當奶奶的,就順水推舟,鬆口兒算了。”劉如蘭說:“你看這事兒弄的,答應吧,心裏別扭,不答應吧,難為孩子,那就隨他們。你們回到北京,跟他爺們兒說,送小霞來家,讓小磊和呂萍一堆來吧。”杜長英說:“這就對了。”小燕說:“嫂子,俺回去這麽一說,小磊,呂萍,連小霞都得高興壞了,你應口兒了,慶河沒得說了,皆大歡喜。”劉如蘭說:“還有個事兒,青田叔,長英姨知道,霞她爺爺的事,到這還瞞著她爺幾個哩,你們到了北京,還是先別說。爺幾個來家再告訴他們。尋思起這事,心裏刀攪一般……”劉如蘭說著說著抽泣起來,杜長英說:“如蘭,別光難受了,莊戶人常說的,你就當是咱命裏該著吧。孫女的病治好了,這也有了孫子媳婦了,打起精神朝前過。”

1.坐坐,即請對方來自己家吃飯。2.惡而葬,不講道德,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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