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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生》第十六章(3)

(2024-03-25 18:19:55) 下一個

 

 

 

 

 

 

 

 

 

 (3)

地調了,二十畝上好的麥子鐵定是河東村的了,張廣坪和二旺,他們隊的社員們打心裏憋得慌。也巧了,定這事兒的時候,麥子才剛袖穗兒,打那以後,天氣出奇的好,沒刮過一場大風,十天八天下一場中不溜兒的雨,麥子地不旱不澇,就等芒種一過,開鐮割麥了。河灣村一隊的社員天天嘟囔這事,“河東村真是燒高香了,這些黃子做夢也沒尋思撿這麽個便宜”,“這就叫‘人的時氣屌的命’”,“到時候眼看著人家割咱的麥子,往他們場裏拉,咱不得眼裏出血,心裏著火?”“這個啞巴虧咱就明吃了?”“這口氣咋出?”“咱河灣一隊的人可就真是一窩孬種,慫包了”,張廣坪記著梁仲山的話,任社員們咋說,也不改主意,對大夥說:“咱當時答應了,村和村,社和社也辦手續了,拉了屎不能倒坐回去,咱就認了吧。不就二十畝地的麥子嗎,人家也是二十畝麥子,雖說咱的長得好,撐破天一畝比人家的多見七八十斤麥子,二十畝地,總共少收不到兩千斤麥子,咱就咬咬牙咽了吧。”墜爺說:“不在那塊芋頭,這事兒噎人。”瘋子六兒說:“這是當官兒的欺負人,是在咱頭上拉屎拉尿。”有老頭子說,你們吱吱吆吆,早幹麽去來,這都生米做成熟飯了,眼看要朝桌子上端了,再鬧轟,也沒用了,別難為廣坪哥倆了。

社員們都不吱聲了,可心裏還是委屈窩囊,墜爺偷偷跟二旺說:“我有個辦法兒,就不知道你們敢幹不。”二旺說:“啥辦法兒?咋不敢?還有罰勞改的罪?”墜爺說:“到麥子還沒熟透,咱給他來個‘先下手為強’,生乎兒地就把自己麥子割家來,河東村幹瞪眼,就隻好割他自己的了。自己割自己的,他們也沒吃虧,割完麥,地歸他們就是了。”二旺一尋思,說:“墜爺,這事說幹就幹,你管誰也不露半個字,到時候聽我的。”墜爺說:“你跟廣坪說?”二旺說:“你別管了,我保險安排好。”

這年麥口裏,陰曆四月二十,是山後老丘峪張廣坪和二旺的把兄弟劉誌和他娘五十歲生日,二旺早就跟張廣坪說好,兩人提前一天去給義母祝壽。墜爺跟二旺說了那事以後,過了兩三天,二旺給張廣坪請假,說,他娘心口疼,人家給說,道口有個先生配一種藥丸兒,能治心口疼,他去看看是這麽回事不。實際上,二旺已經托人去買藥丸了,他請假是去老丘峪,給劉哥說,到娘生日那天,他有點脫不開的事,過不來,預先來看望娘,並交待劉哥,別跟廣坪哥說我來過了。劉哥笑道:“你倆這是唱的哪一出?”二旺說:“你別管了,過完麥再給你說。”

四月十八,張廣坪和二旺趕集給義母買了禮物,交待墜爺照管兩天隊裏生產,說好第二天兩人一起奔老丘峪,誰知第二天一早張廣坪來叫二旺,剛進門兒,苦瓜嬸子說,二旺不知是怎著了,從昨晚上就肚子疼,今早晨疼得更厲害了,翻打滾。廣坪到了二旺床根前,二旺哭咧咧地說:“忒不巧了,老丘峪我是去不了了,你自己去吧,到那裏替我給義母拜壽就行了。”張廣坪囑咐他快找邱先生瞧病,一個人奔老丘峪了。

張廣坪前腳走,二旺後腳就從床上爬了起來,娘說:“你這黃子肚子疼是裝的?我跟紅蓮都叫你哄弄了。這是咋的了,怎麽不肯上老丘峪,跟你劉哥鬧別扭了?”二旺說:“沒那事兒,頭幾天我就去老丘峪了。我在家有大事要幹。”紅蓮說:“啥大事,廣坪哥不在家,你能幹什麽大事?”二旺說:“你甭管,這事還就不叫他知道。”紅蓮說:“你可不敢胡來。”二旺一瞪眼,說:“你娘娘們們兒的,頭發長見識短,怎知道我會胡來?我這回就是要辦個大事兒,叫你見識見識。”

二旺去找墜爺商議,墜爺問:“廣坪呢?”二旺說:“他上老丘峪,去給俺把兄弟他娘過生兒去了。這事兒不能讓他知道。”墜爺說:“你小子的心思我明情兒,想保住廣坪這個隊長,你自己擔這事兒,好小子,有種。別看你平常日子愣而吧唧,還是屬張飛的,粗中有細,有勇有謀哩。”二旺說:“如今死逼著吃合作社這碗飯了,沒個好隊長不是完蛋的買賣?”墜爺說:“我那天說了那話,過後,心裏又遊乎了,咱把麥子割了拉到場裏,要是區裏找來了,一個命令,調了人馬都給拉走,不白忙活了?”二旺說:“這事兒我也尋思來,割了不能朝隊裏的麥場拉,得拉到社員自己家。”墜爺不吱聲,過一會兒,說:“不行,你叫社員割了拉自己家,更不行,那不成單幹了?是大毛病了。共產黨忌諱這個。他說你是結夥兒偷盜,你也沒辦法兒。隨便給安個罪,就夠咱受的。咱搶割自己地的麥子,拉到隊裏麥場,河東村的麥子還給他留著,該是誰的還是誰的。咱就是對調地有意見。到時候,社員男女老少護著,裏三層外三層,他咋弄?他們來武牌兒的,也得酌量酌量,我就說這事兒是我一個人弄的,反正我有個烈屬身份,跟他們裂,也不怯他們。”二旺說:“就這樣弄,趁廣坪哥不在家,今晚就弄完。我挨家通知。”墜爺說:“你也別通知,你麻利地,也上老丘峪,我叫上瘋子六兒,吆喝各家各戶,把事兒辦了,咱給上級說,你倆都不知道。刀壓著脖子,也這樣說,不帶變的。”二旺說:“這樣好嗎?那不就是我充孬,叫你替我擋槍了?”墜爺說:“什麽好不好的,不是還指望你倆給大家夥兒掙口飯吃嗎?你就把心放狗肚子裏,走你的吧,記住,到那裏,故意磨蹭磨蹭,晚點兒回來。”

那邊二旺奔老丘峪,這邊墜爺和瘋子六兒商量了,為了不走露風聲,黑了天一大會子,才挨家通知,男女勞力都出工,搶割被調走的二十畝地的麥子。各家聽不得這一聲,沒睡的急忙拿了鐮刀,推著小車,奔那塊地,睡了的軲輪爬起來,後頭跟上,幾十口子人,到那地裏,像老虎下山撲食兒,人人肚子裏憋著一口氣,借著微弱的星光,拚命幹了起來,割的割,捆的捆,推的推,爭搶一般。沒有人說話,隻有鐮刀割麥子的“嚓嚓”聲,小推車的“吱呦”聲,幹活兒累得“吭吭哧哧”的喘粗氣聲。沒有人磨蹭,偷懶,耍滑,都跟幹自己家活兒一樣,不惜力氣。男爺們兒不用說,婦女勞力也“惡”的很,如蘭割麥子跟男人一樣摽,捆麥子也連當,瘋子六兒說:“隊長太太忒能幹了,張廣坪是楊宗保,你是穆桂英啊。”如蘭說:“你滾旁邊子去。”

墜爺像隊長似的指料,幹著活兒不覺得時辰快,雞叫三遍,天快亮了,二十畝地的麥子撂倒,捆好,全運到一隊麥場裏了,墜爺看著光禿禿的麥地,自己跟自己說,今晚上,幹的真不賴,有的人幹社裏的活兒,吊兒郎當,到了緊八扣,還真能幹,心想,要是平素裏都這個幹法兒,合作社還就真能辦好了。

幹活兒的都來到麥場,紛紛說,“今晚上叫墜爺治作死了”,“真累草雞(8)了。”“累是累,也解氣了。”“哼,解氣?咱這回是捅了馬蜂窩了,還不知咋拾掇咱哩。”“拾掇?咋拾掇?把咱都逮起來?”“就怕人家來人給一抹拉走,咱就白出力了。”“拉走?他敢,誰來咱就跟他拚了。”

墜爺大聲說:“都別扯囉了,留幾個人看場,下餘的快回家睡覺,天亮都回來,男勞力鍘麥子,婦女捋麥秸,一上午幹完,變成麥穗頭子,就更好護了。”

社員們還真聽墜爺嚷嚷,過了一個上午,晚上割完的麥子,麥穗攤在場裏曬上了,麥秸捆好,在場邊兒碼好了。墜爺說,天好,曬它幾天,就能軋場,收麥子了。這事兒是我作騰的,我反正是老羝羊綁到板凳上,割蛋就割蛋,剪毛就剪毛,盡他們了,莊鄉爺們兒就豁上護咱的麥子吧。

河灣先鋒農業社一隊搶割麥子的事,有人說是“捅了馬蜂窩”,又有人說,“‘捅馬蜂窩’?是摸了老虎的屁股。?著挨吧。”這天半晌午,有人把這事報告了村裏,梁仲山吃驚得瞪大了眼,“一隊一晚上把那二十畝麥子割完了?幹的夠連當的。這是上了胡作作了。”吳家槐說:“張廣坪和二旺這兩個反社會主義的黃子真是膽大包天,這不就是反了嗎?”鮑華說:“簡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杜長英說:“我聽說,兩個隊長都上老丘峪給義母過生兒去了,沒在家,看樣子是有人趁隊長不在家鼓搗的。”吳家槐說:“你倒會替他們圓成,這不明擺著,是他兩人捅鼓(9)好了,走得遠遠的,裝沒事兒人?”梁仲山說:“咱先別說這,得調查,調查了再說。”吳家槐說:“駐村的白幹事去學習了,咱得把這事朝上報告。”

幾個人正扯囉著,區裏趙副書記來了,吳家槐說:“趙書記,你來了,俺正要上區去報告。”趙書記說:“河東的一早就去說了,沒想到你們村還能鬧出這種事來,看來河灣真是藏龍臥虎之地。”梁仲山說:“趙書記,你別糟蹋俺了。”趙書記說:“不是嗎?這個一隊竟敢跟黨委、政府對著幹,搞這樣的違法犯罪活動。這兩個隊長還就是不能用。”梁仲山張嘴想說話,杜長英咕噥著:“趙書記……”趙副書記打手勢製止他們,說:“老梁,杜大姐,你們先別說話,我知道你們是要護著他們。”吳家槐說:“這事怎麽處理?”趙副書記說:“這個事情性質嚴重,做法兒惡劣,必須嚴肅果斷處理。我的意見是,召開一隊的社員會,對這一做法兒嚴肅批判,找出責任人,嚴加處理,在認識錯誤的基礎上,由一隊社員把割回的麥子交給河東村。 你們的意見呢?”

吳家槐忙說:“我聽黨委的。領導咋說,我們咋執行。”梁仲山想了想,說:“家槐,你光知道打順風旗,你想沒想,這事兒好弄嗎?本來,快到麥口,調這個地,就忒強把,明認著,一隊的麥子長得比河東的好,他們出力流汗種的,眼睜睜地看著給人家,社員心裏就是憋屈,咋弄?這不出事兒了。他們趁著兩個隊長不在家,來了這麽一手兒,他們就是老百姓,你咋弄他?你叫他們把麥子交出來,門兒都沒有!他給你論堆,你咋弄?他們也不是地富反壞, 不好囉囉。趙書記,說心裏話,俺農村幹部跟吃公家飯的不一樣,胳膊肘子往外拐,社員不會聽你的。趙書記,你一口一個‘嚴肅’,忒‘嚴肅’了,就怕弄發渣了。他們已經這樣弄了,生米做成熟飯了,領導就饒他們這一回,將錯就錯,讓河東的割他們那塊地的麥子—他們也沒吃虧,割完麥子,該咋著咋著,行不?”趙副書記站了起來,手指著梁仲山,說:“老梁,說你糊塗,你還真就能糊塗出個樣兒來,你說的這個法兒,還有原則嗎?要是黨委政府定了的事,下邊兒誰想翻就翻,那還有王法嗎?不行,這個例不能開。你們現在就去通知,過午兩點,開一隊社員會。會場就在一隊麥場。”梁仲山說:“趙書記,要不晚上開吧,白天開會耽誤幹活兒。”趙書記一瞪眼,說:“瞧你這覺悟,都什麽時候了,還害怕耽誤幹活兒。”梁仲山不吱聲了,心想,不幹活兒,吃麽?“什麽時候了”?天還在頭頂上,沒塌 ,也沒來還鄉團。

墜爺接到開會的通知,心想,還真麻利,這就來了。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得豁出來跟他們幹了。墜爺叫來了瘋子六兒,讓他挨家通知,有人要搶他們剛割的麥子,男女老少都上麥場護糧。社員們差不多都正吃著飯,聽見這話,甭管吃完沒吃完,撂下飯碗,就往麥場跑,張德成心想,這一隊搶麥子的事兒,不像是廣坪鼓搗的,這個墜爺還是真敢胡作作,都讓上場,又是弄什麽名堂?甭管咋弄,聽通知,一家人上了麥場,到麥場上一看,家家戶戶,除非爬不動的,齊刷刷地都來了,墜爺他娘,烈屬李老太太,七十多歲了,好幾年沒出門兒了,也坐一把椅子上,幾個人給抬來了。張德成心“撲騰騰”跳,心想,墜爺想鬧啥事啊。

快到兩點,趙副書記和梁仲山、吳家槐、杜長英、鮑華一起來到一隊麥場,看到不大的麥場裏,黑壓壓的,滿眼是人,男女老少,孩哭娘叫,十分熱鬧,幾個人都傻眼了,趙書記的眉頭緊鎖著,臉憋得黢青,吳家槐冷笑著說:“這是什麽陣勢?想造反嗎?”墜爺說:“吳大社長,老百姓還能擺什麽陣勢?你們不是下通知開會嗎?人來的齊,不好嗎?造反?造誰的反?這些人一個個吃鼻涕屙膿的,能造誰的反?爺們兒,說話講究點兒。”墜爺自來不喜吳家槐,吳家槐照了墜爺的麵兒,也怵頭,張嘴想說啥,沒說出來,伸伸脖子,把話咽了。

梁仲山清清嗓子,吆喝大家開會,先說了幾句,批評了搶割麥子的事,又請趙書記講話,趙書記態度十分嚴厲,說一隊個別幹部挑唆社員偷割已經劃給外村的小麥,做法兒極端惡劣,性質非常嚴重,是破壞農村大躍進,實質是階級敵人興妖作怪,要找出幕後策劃者,操縱者,追究責任,還說,對此事不能姑息遷就,一隊必須立即把搶割的麥子盡快交還河東村,你們去割已經劃給自己地塊的麥子。趙書記的話還沒講完,墜爺就發話了,說:“趙書記,你是大領導,我不該嗆你。可是,我聽你的話實在是忒刺耳朵,忒不地道。”梁仲山說:“老七哥,有啥說啥,要尊重領導,不許胡囉囉。”杜長英說:“李哥,好好跟領導說。”墜爺說:“梁仲山,你也別充大人吃瓜,我就是有啥說啥。趙書記上來就說俺偷割麥子,那地本來就是俺的,自己地裏的麥子自己割,怎麽是偷?”吳家槐說:“那地已經劃給河東村了,你們再割就是偷。”墜爺說:“你那是胡咧咧。你們把俺的地劃出去,問俺社員來嗎?地是俺一隊社員的,你們說劃走,就劃走?趙書記還說是隊裏個別幹部挑唆社員幹的,說要找出這‘者’那‘者’,不用費勁找,就是老爺們兒我—連個小組長也不是—挑唆著社員幹的,沒隊長的一點兒麽兒,你們別想誣賴旁人。你們還讓俺把好容易割家來的麥子交出去,口氣不小,你們試試,除非要俺這夥的命,想把麥子弄走,想都別想。看見了吧,這些人都是來護場的。”

趙副書記氣得臉上的青筋像 趴了小蚯蚓,兩眼通紅,喊道:“老梁,吳家槐,這個姓李的家夥怎麽這麽囂張?他這是跳出來反對大躍進,馬上組織人辯論他!”墜爺說:“好啊,老爺們兒等著,不就是‘辯論’嗎?我捂著半邊嘴,也能說過你們。挨揍也不二乎,有一條兒,你們要是敢動俺隊的麥子,俺就給你來死的,大不了,俺家再死一個。”

靠麥秸堆坐著的李老太頭上沒剩幾根的白頭發被風吹得奓挲著,腦袋合合撒撒,抬起幹柴棒一樣的胳膊,用瘦得滿是青筋和黑斑,死樹皮一樣的手遮到眼上當眼罩子,看著她兒和上邊來的當官兒的,聽著他兒和和當官兒的爭講,她知道她兒心眼兒不孬,就是脾氣不好,強眼子,她受不了旁人欺負她兒,她聽說過隊裏的地給人換了的事,沒想到她兒作作了這麽個事,她不願意她們家跟上級頂,她覺得現如今的政府有她死了的兒的一份兒,可是她更不能眼看著自己活著的兒被人欺負,聽見那個幹部說她兒的毛病,又聽見她兒死呀活呀的,她聽不下去了,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手指著幾個當官兒的,說:“你們這點子黃子,我老嫲嫲子一輩子生了十一個孩子,就活了倆兒,一個兒給共產黨打江山死了,就撇下跟前這一個,我就指望他養老送終哩,你們不好好看顧他不說,還變著法子欺壓他,我跟你們說……”說著就要往幾個幹部這邊湊,沒想到,話沒說完,老太太就跌倒在椅子跟前—暈過去了,墜爺慌了,三步跑到老娘跟前,大聲喊娘,老太太跟前幾個娘們兒一邊喊叫“奶奶”“大娘”,“嬸子”,一邊掐老太太的“人中”,捏把,蜷揉老太太瘦小得孩子般的身子,趙副書記和村裏幹部也毛了,趙書記問:“這老太太是個什麽情況?”梁仲山說:“你以前來,給你匯報過,這是這回胡鬧騰的李老七他娘,是烈屬,他家老大早年間在了黨,叫國民黨殺了。”趙副書記說:“糟糕,我還真忘了這檔子事了。”

這時,一區副書記兼區長劉青田從麥場外邊走了過來,他已經來了一會兒,在麥場外頭聽一陣了,還把梁仲山叫出去,聽了他的想法兒。趙副書記說:“劉區長,你怎麽來了?我把情況給你匯報匯報。”劉青田說:“我知道了一隊這事,怕出亂子,不放心,就趕過來了,不用匯報了,情況我大體清楚了,對這件事有了點想法兒,現在先不忙說,我們趕緊照顧李老太,快派人請先生,可不能出事。老梁,你叫社員們散了,都回家吧。”

梁仲山朝大夥吆喝道:“會散了,都回家吧。”社員們卻不肯走,咋咋呼呼,說:“你們糊弄俺走了,河東的來弄俺的麥子咋辦?”劉青田大聲說:“社員們,兄弟爺們兒,姊妹妹娘們兒,大家放心,保證不會動你們的麥子。”梁仲山說:“聽清了吧?區長說話,你們還不信?走吧,該幹麽幹麽去吧。”老老小小,娘們兒家走了,男勞力還不走,吳家槐喊道:“怎麽還不走,還沒鬧夠?”有人說:“誰鬧了?這是俺隊的麥場,俺在這裏幹活兒,不行?”吳家槐不吱聲了。

會散了,村裏的邱先生來給李老太瞧病了,說:“領導們不用擔心。李大娘是犯老毛病了。李大娘大兒死了,李大爺傷心過度,也沒了命,李大娘落下了這個毛病,精神一受刺激,就會暈厥,紮幾針就好了。”先生給李老太紮了針,不一會兒,李老太醒過來了,劉青田握著老太的手,說:“大娘,我們工作沒做好,出了點問題,讓你老人家受驚嚇了,對不起。你老放心,沒點兒事兒。”李老太點點頭,有氣無力地說:“青田,你是好人,大娘信你。俺家老七是個二拚(15)貨,你們別怪意。”劉青田連聲說:“沒事兒,沒事兒。”

墜爺和幾個莊鄉抬著李老太回家了。區領導和村社幹部就在麥場開了個小會,商議這事的處理意見。趙副書記說:“劉區長,你剛才公開宣布不動場裏的麥子,就等於說,他們這事做對了,我覺得這不大好,影響太壞了。”劉青田說:“這場風波,事出有因,前一段調地,方向是對的,可是方法忒簡單,操之過急,河灣一隊的麥子比河東的好不是一點兒,社員們心有不甘,很正常,我們得從實際出發,考慮農民的生活狀況,考慮他們的覺悟水平,我們不能要求他們不計較自己的利益。這一點,我們共產黨的脫產幹部也做不到。剛才,老梁給我說了他的想法兒,我的意見,就按老梁的要求,將錯就錯,對一隊做的這事不硬糾正,對李老七給予嚴肅批評,不搞辯論。兩個隊長不在家,不要硬把這事往他們身上安。這兩人幹得不賴,莊稼長得好—要是莊稼長得不好,也就出不了這檔子事了—明擺著嘛。給河東做工作,叫他們割原先自己那塊地的麥子,他們也不算吃虧。我知道,大家可能覺得我這意見是右傾保守,那我也認了,這總比讓兩邊打起來好,剛才,李老太就很危險,要是真有個好歹,就糟糕了。”趙副書記說:“這事是不是再征求一下宋書記的意見?”劉青田說:“就這樣辦吧,我回去向宋書記匯報。”

河灣一隊搶割小麥的事,有驚無險,就這樣過去了。張德成偷偷跟廣坪說,是你長英姨怕出大事兒,讓小燕上縣城找了你青田姨夫,要不是劉青田來,這事麻煩了。

這事過去以後,張廣坪和二旺喳咕,墜爺這回真厲害,你二旺也野道,背著我弄了這一出,不賴。二旺說:“我看咱讓墜爺當個副隊長,準管,社裏不同意,我就下去,叫他幹。”張廣坪說,你也不用下去,咱不就是帶著社員幹活兒嗎?你問問他。二旺真的問了墜爺,墜爺說:“我這個脾氣,當隊長,得天天跟人幹仗,我這邊一出事兒,那邊兒俺家老嫲嫲就死過去了,弄不了幾回,老娘的性命就給踢蹬了,可不行,顧俺老娘的命要緊。還是當‘墜爺’素淨。”

張廣坪跟二旺說:“墜爺不肯幫這個忙兒,一隊這攤子就是咱倆的事兒了,別想三想四的了,好生弄吧。廣播匣子裏說要大辦水利,俺家老頭兒聽社裏當官兒的說,縣裏要在南山裏修大水庫,得抽不少民工,咱先聽聽動靜兒吧。”

 

  1.賓服,就是佩服,服氣。 2.扔崩二百八,俗語,不顧後果,一扔了之。出處不詳。3.攬胡蘿卜薅,從地裏薅(拔)胡羅卜,很費勁,喻麻煩,難辦的事。4.“二五眼”,指眼光不行,看事不準的人。出處不詳。5.“母子頭”,同上,有看不起女人的意思。6.二百五,就是半吊子。7.假打,即作假。8.草雞了,是說累壞了。9.捅鼓,策劃,暗中操縱。10.二拚,就是愣,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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