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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守信虛歲二十三歲那年,家裏出了塌天般的變故,從那以後,他覺得自己不過將就是個“人”,將就活著,挨乎一天算一天。平常日子難過,逢到節日就更難過了,最怕是過年。因為那幾天,莊戶人家,甭管是窮是富,不論吃好吃孬,一家家大人孩子團團圓圓,熱熱鬧鬧,男女老少滿臉堆笑,孩子們活蹦亂跳,大呼小叫,像是一向如影隨形跟著人們的貧窮、饑寒都消失了似的。可是,即使這種時候,程守信仍然是甚至更加是一臉苦相,一副愁容。正值文化大革命,上級提倡“移風易俗”,“過革命化的春節”,但莊裏人包括大隊幹部黨員家家戶戶照樣偷偷摸摸地“敬天”,“請家堂”,燃香燒紙,磕頭跪拜。除夕夜守歲,爆仗聲像炒料豆兒似地響成一片,正月初一一大早,莊裏老少爺們兒,姊妹們娘們兒成群結隊走門串戶,相互拜年,初二,剛出嫁的閨女和新女婿一起來娘家“回門”,一街兩巷大人孩子特別是姑娘媳婦兒站在路旁爭看新媳婦、新姑爺。村裏處處彌漫著喜氣。而這幾天,是程守信最苦悶的日子。三十晚上,他一個人請家堂,拜玉皇,他也沒心沒力辦什麽年貨,是二姑讓石頭兒給他送來的煮好的肉,油炸的丸子,“翻花兒”(一種甜食),豆腐,還有包好了的餃子,他就把這些放到盤裏,碗裏作供品,擺在大桌子上,入夜了,桌上油燈如豆,他一個人在屋裏,巨大的黑影兒在牆上晃來晃去,樓上不時有老鼠的“撲騰”聲,“吱吱”聲,聽著瘮人,屋裏,院兒裏陰森森的,麵對靠北牆正麵擺放的祖輩,爺爺奶奶和母親的“神主”牌位,他燃香,燒紙,作揖,磕頭,行禮如儀,形單影隻,孤苦伶仃,樣子十分可悲,也可笑。悲、酸、苦、愁一齊湧上心頭,遠在關外罰勞改的父親,不知什麽樣兒了,幾個月不來信了,莫非身體不好?過完年,開了春兒,天暖和了,無論如何得請假去看父親。父親判了十五年徒刑,從他走到現在,程守信覺得有一輩子了,可實際上才過去了一半兒的時間,還得再過七、八年才能放出來。父親在那邊罰勞役,程守信在老家熬日子。現在,他活著的唯一任務就是等父親出來。姐姐年前來了信,還給他打來了五塊錢,她也為收不到父親的信著急。全國都搞“清理階級隊伍”,姐姐的日子肯定也不好過。他不願意要姐姐的錢。程守信一個棒勞力,掙自己吃喝,也不喝酒,吸煙,比起村裏一般的人家兒,他缺的不是錢,是人,是跟他做伴兒,一起生活的人,可是,做伴兒,一起生活的人,這輩子是別想了,他已經不指望了。程守信一邊機械地拉風箱燒鍋,忙了鍋下邊兒忙鍋上邊兒,下水餃,在院裏敬天,在屋裏祭拜,一邊心裏一千遍一萬遍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過半夜了,爆仗聲變得稀稀拉拉,漸漸停了。程守信在神主前香爐裏讀了三柱香,回裏間屋睡了。他脫了衣服,鑽進鐵片子一樣涼的被筒兒裏,心想,趕緊睡著,明早還得起來去給二姑拜年哩。他告誡自己,想點兒別的,別胡思亂想,今晚上可別再犯那毛病,老的都來家過年了,再“那樣兒”,那不是敗壞,褻瀆神靈,對老的不敬?可是,越想不“那樣”,偏偏越會“那樣”,這不是他自己能管得了的事。……他躺在床上,不知過了多大會兒,朦朦朧朧地從屋外飄進個人來,是江小英, 還像過去一樣,穿著紅棉襖,綠棉褲,臉蛋兒被紅襖映得通紅,笑盈盈地看著他,程守信好不驚喜,激動得渾身發顫,忙站起來迎她,他走到江小英跟前,明明就在眼前,卻怎麽也拉不著,他急不可待,渾身冒出汗來,下身熱咕嘟的一陣酥溜溜的麻,已經又“那樣”了。……程守信醒了,一身冷汗,心“撲騰撲騰”地跳,他心裏窩囊透了,覺得自己“不是東西”,“沒狗出息”,罵自己道,“你還算是個人嗎?還不如替好人死了算了。”但隨即覺得大年三十晚上,死呀活呀的不吉利,但猶在怨恨自己。但是,他又何嚐願意如此?他是身不由己呀。……那年冬天,他到北山根集上去買小豬秧兒,事有湊巧兒,竟在集市上遇見了江小英,回來後落下了這麽個毛病,隔三差五地有這麽一回,有時候犯得勤了,竟天天晚上那樣。聽莊上人說,這叫“夢遺”,走的是人的“精血”,男人有了這個毛病,慢慢地身體就熬靠幹了,成了“棺材瓤子”,就沒活頭了。也許是因為年紀輕,程守信倒沒覺得身體怎麽著了,就是隻要有了那事兒,就睡不好覺,歇不過來,第二天幹活兒沒精神,有人給他鬧著玩兒,說:“程守信怎麽了?蔫油不跩的,跟出了那玩意兒的鳥似的。”程守信倒不怕生病,生大病,生治不好的病,生急緊病,立馬死了才好哩。但他覺得窩囊,覺得自己丟人,因為人“那樣”以後,會弄得被褥上,褲子上,身上有那種甜腥腥,膩歪歪的味兒,雖然他也擦,也洗,但有時還覺得自己身上髒,有味兒,社員們在一起幹活兒,男勞力喜歡胡說八道,有的說,“誰晚上‘跑馬兒’了,一股騷味兒。”程守信就認為人家是說的他,就為這,他在外邊,很少偎人堆,可是他也怕回家,家裏太冷清,他一個人太孤單,太寂寞,太難熬,他甚至都害怕上床睡覺。……
正月初二,酸棗嶺郭有江大爺和周恒順他娘帶著他們的女兒小珍、小玉,還有換子姑娘都來給老太太拜年。石頭兒跑來把程守信喊了去,讓他“陪客”。程守信明白,這是二姑心裏想著他,疼他。晚上,酸棗嶺的客人沒回去,家裏住不開,郭有江,恒順石頭兒兄弟倆跟程守信來住的。第二天,周恒順和石頭兒用地排車拉著奶奶和娘,連酸棗嶺來的人,和程守信一起去了方莊。一大幫人一起來到方家大門口,苦妮兒和孩子扶著老太太哆哆嗦嗦地下來排車,程兆萍扶著姐姐進了家,屋裏坐下。老姐妹倆相互大人孩子問候一遍,程兆蘭說:“從打喇叭頭子裏說什麽‘清隊’,繼香讓濟南街道上攆家來—年二十三,她回濟南過年去了—我就天天掛著你。”程兆萍眼圈兒紅了,說:“姐,哪裏也不讓待,沒活路兒,我可怎麽辦呀。”說著就落下淚來。程兆蘭說:“妹妹,回來就回來吧。別拿著當事兒。哪個莊裏沒四類分子?不都得往前過啊。孬好不說,學增、學慧還在外頭幹著,人家沒給攆家來,還吃著公家飯兒,孫子孫女外甥女兒旺旺相相的,這就是燒高香了,比人家不強多了,咱在自己家裏偷偷著說,咱農村好樣兒的貧下中農,軍烈屬,過的什麽日子?說‘吃’,地瓜幹子吃不飽,說‘穿’,破衣爛衫,鞋趿拉,襪趿拉。天天說新社會這好那好,誇得跟花兒樣,俺沒見莊戶人家的日子比舊社會好到哪裏去,倒是見了不少人活活餓死,生產隊把人管得跟磨道裏的驢似的,力不少出,糧不多分,錢不多掙。比起大家夥兒來,咱不還是好的?往開裏想,往遠處想,別說那‘沒活路’的話兒。這不,他大爺,你外甥媳婦兒,咱娘家侄兒,下邊幾個孩子都來看你,給你拜年,就是來陪你熱鬧熱鬧,咱今天就高高興興的。”苦妮兒說:“小姨,人家越不讓咱活,響越咬著牙活,撐那些人的眼珠子。”這方家院兒裏忽地來了這麽多人,忙天活地,真地熱鬧了好一陣,酸棗嶺的客人吃完午飯就回去了,石頭兒也跟著去了。程守信和周恒順一直待到天黑,吃了晚飯,才摸黑兒回榆樹村。程兆蘭住下了,說好了,到正月十四,周恒順來接奶奶回去過“十五”。
“年”過去了,正月十五,二月二,三月三,清明,一個個這節那節都過去了。春天來了,生產隊裏忙活起來,雖然莊稼地裏年年不見多打糧食,社員的工值一年年還是毛把兩毛錢,老百姓家家戶戶窮得透著亮兒,可是“抓革命,促生產”的聲勢並不瓤,大喇叭裏天天喲喝,什麽“大批促大幹”,“種田也是幹革命”,說起來都是一套兒一套兒的,下坡幹活兒還打著紅旗,拳打得不怎麽樣,架勢倒真拉得不賴。程守信天天跟著生產隊下地幹活兒,心裏想著老父親 ,怎麽也打不起精神,年前年後他讓恒順寫了兩、三封信,一直沒有回音。程守信越想越著急,沉不住氣了。這天晚上,他去找二姑商量,要向大隊幹部請假,到東北去看父親,二姑說是得去看看了。周恒順說:“春耕大忙,於二車沒人心眼兒,大隊不一定批。”石頭兒說:“守信叔也不是四類分子,請假去看自己的父親,他們憑什麽不批?批是‘五八’,不批是‘四十’,批不批一樣去,我看他們也不能把人揭了蓋兒喝了。”程兆蘭說:“石頭兒,別給你守信叔‘搓火’,咱可不能跟大隊頂頭子鬧,大隊也不是於二車自個兒,守信你去找鍾向東,於三套,宋家財他們,興許能讓去。聽人家說,開‘九大’了,於二車這些造反派光按著顧青山不行了,顧青山也快上台了。”周恒順笑道:“奶真不瓤,還知道‘九大’哩。”奶奶說:“喇叭頭子天天說,耳朵都磨出繭子來了,怎麽不知道?”第二天,程守信找大隊請假,於二車張口就回絕:“你請假也不分個時候兒,等等再說。”鍾向東說:“守信,你先回去,俺研究研究,再答複你。”過了一天,大隊還沒給“答複”,方莊派出所來了兩個公安民警,大隊派人來,通知程守信去大隊,說派出所來人找他有事兒,程守信一聽害了怕,身上冒了冷汗,臉都黃了,心想自己沒做什麽犯法的事兒,公安找他幹什麽,莫非向大隊請假去東北看自己老父親,是個毛病?硬著頭皮到了大隊部,辦公室裏,兩個穿黃衣裳的“公安”和大隊的幾個幹部都在,臉色都陰沉沉的,程守信心裏七上八下,不敢正眼看公安和幹部,有閑著的凳子也不敢坐,到南牆跟兒窗子下邊蹲下,宋家財拿個杌子,說:“守信,坐下說話。”程守信站起來,試試量量地坐到那杌子上,像是那杌子會燙著他屁股似的,一時屋裏幾個人都不說話,愣了一會兒,鍾向東開口說:“程守信,方莊派出所兩位民警同誌專程跑來,給你送個通知。”程守信情知不好,像突然被蠍子蜇了一口似的,一下站了起來,說:“給我送‘通知’?什麽‘通知’?”一個又瘦又矮的公安拿起桌上一張紙,舉手示意讓程守信過去拿,程守信慌忙過去把那張紙拿到自己手裏,公安說:“你自己看吧,認字不?”於二車插話道:“怎麽不認字?別看樣兒不濟,是上過私塾的。”宋家財不耐煩地說:“二車,你少說一句,也不會被人當啞巴賣了。”程守信急忙看那白紙,頂上赫然寫著“服刑犯人死亡通知書”,下邊的字句是:“反革命犯程兆運服刑期間於一九六九年四月二日因病死亡,遺體已於四月三日火化,家屬須於四月二十一日前來本農場領取骨灰,過期我場將按無人領取代為處置。”以下是農場名稱和發出日期,上邊蓋了血紅的大印。 程守信拿著那張紙片,像是捏著火炭一樣,手不住地哆嗦,腦袋是木的,暈暈乎乎,腳底下,地麵像在搖晃,他想哭,但眼睛幹澀,流不出淚,卻熱辣辣的,像抹了辣椒麵兒,他愣了片刻,嘴唇哆嗦著,結結巴巴地說:“頭……頭幾個月,來……來信還說好好兒的,怎……怎麽說死就死了?生……生什麽病?怎麽……死的?”另外一個高個兒公安不耐煩地擺手製止程守信,說:“你這人這麽不明白,他又不是死在在我們這裏,他得的什麽病,怎麽死的,你問我們,我們問誰?我們隻是負責把通知書交你手上,你在回執上簽個名兒就行了。去不去領骨灰,是你自己的事,與我們無關。”又瘦又矮的小個公安拿過個本子,讓程守信按他的要求在上邊寫了自己的名,還按了手印兒。坐在一旁的大隊幹部一直沒人說話,見程守信按了手印,於二車裂嘴冷笑笑,大門牙呲呲著,說:“程守信,別這事兒那事兒的了,人都死了,問那些有什麽用?怎麽,你去不去東北?我看去不去的精鬆。”鍾向東表情凝重,皺著眉頭,說:“去恐怕還是得去。不管生前什麽問題,多大罪過兒,人死了,事兒就過去了。要去就抓緊走。”宋家財臉色很難看,神經質地搓著自己兩支手,低聲說:“你看這事兒弄的,人死到勞改隊了。”又站起來對程守信說:“守信 ,你不用找生產隊請假了,我去給你們隊長說。沒別的事,回家準備準備,抓緊上路吧。”程守信從父親“犯罪”的“苦主”—宋玉柱的父親宋家財—的話裏感到些許同情和溫暖,盡管這種同情和溫暖使父親的“罪案”更顯得荒唐和殘酷,他稍稍平靜些了,感激地朝鍾向東、宋家財點點頭,囁嚅著,想說什麽,但沒說出來,搖搖晃晃,像醉漢似地走了。
程守信出了大隊部,徑直去了周家。見到二姑,沒說話,就裂開大嘴嗚嗚地哭起來,一邊抽泣著說:“俺大大不在了。”程兆蘭大驚,說:“守信,你可別亂說,千裏遙遠的,你怎麽知道你大大不在了?”程守信說:“方莊派出所的人送來通知了。”程兆蘭立時覺得嗓子眼兒裏椎了個大疙瘩,胸口悶得喘不過氣兒來,憋了一陣,才哭出聲兒來,哭了一陣,才說:“俺可憐的兄弟,那麽個老實人,無端地遭了那麽大難,這不連命也搭上了,老天爺真是不長眼啊。”程守信說:“姑,你也別太難受了,這是俺大大的命。姑,我來給你說了,回去準備準備,明天就動身上東北去接俺大大的骨灰,人家說了,過了日期,就把骨灰給揚了,俺大大活著沒回了家,死了不能讓他流落在關外那荒坡野地裏啊。”說著又哭了。程兆蘭說:“去吧,端陽黑天回來,我給他說,讓他陪你去,你爺倆兒先上濟南,跟你三姑說說,再上東北。”程守信說:“姑,我自己去就行,別讓端陽跑這一趟了,耽誤著掙錢,來回還花一些錢。”程兆蘭說:“小兒,這是什麽事兒哎,還在乎那幾個錢?你自己去,我不放心,俺兄弟沒了,他一把把骨灰可不能再有閃失。明天你倆就走。你把你姐的地址給我留下,我讓石頭兒給她拍電報,讓她直接來家給你大大送終。”程守信說:“我留下家裏的鑰匙,俺姐回來好回家住。”程兆蘭說:“我在家跟你栓柱大爺商量,一起找程家門兒裏的人商量發喪的事。”程守信點頭答應著,擦擦眼淚,起來要走,從大門外進來一個駝背老頭兒,拄著根棍子,踉踉蹌蹌地往裏走,沒進屋門就喊:“二姐,俺兆運兄弟沒了。”程兆蘭說:“是你栓柱大爺,剛說要找他,他先來了。”程守信慌忙到院子裏把於栓柱扶進屋,於栓柱腰直不起來了,坐到椅子上,頭向前伸著,天已經很熱了,還穿著大棉襖,哭得眼淚鼻涕順著煞白的胡子往下淌,落到他髒得發亮的棉襖上,程兆蘭讓程守信拿塊毛巾遞給他,他接了毛巾,但也不擦淚,淚水仍滿臉縱橫,哭個沒完。程兆蘭讓他惹得又流下淚來,咽聲說:“兄弟,別這樣,咱都不是小歲數兒了,哭壞了身子。”於栓柱抽抽咽咽地說:“姐,兆運兄弟死得冤啊。”程兆蘭說:“冤就冤吧,咱啥也不說了。老話不是說來嗎?‘哪個廟裏沒有屈死的鬼?’”於栓柱抬起頭,說:“兆運出事那功夫,俺家老大老二兩個王八羔子都在大隊裏問事兒,他們沒給墊一句好話,還使壞,我對不住兆運兄弟和俺大爺大娘啊。剛才,二車給我說了這事,我當時就開罵了,說還不都是你們這兩個壞了良心的給害的?……二姐,我給你說,喪良心的,死不出好死來。”程兆蘭說:“兄弟,你老糊塗了?哪裏有咒自己孩子的?人家不是說嗎?‘孬死是兒’,以後可別這麽說。”於栓柱說:“二姐,我氣得不知說計麽好了。”轉臉對程守信說:“快上東北接你大大,接他回咱家,咱好生著打發他走。”程兆蘭說:“守信明天就去,我讓端陽和他一塊兒。咱在家裏找程家老人商量發喪的事。”於栓柱拿襖袖子擦淚,抹得皺皺巴巴的老臉一道道灰,像王婆子畫眉似的,合合撒撒站起來,拿起棍子,點著地往外走,程守信忙扶了他一起走了。
晚上,周恒順回到家,奶奶說兆運舅老爺死到勞改農場了,讓他跟守信表叔一起去東北農場接骨灰。周恒順覺得事不宜遲,胡亂扒幾口飯,就去找大隊幹部請假。鍾向東答應得很痛快,但又交待他也給於二車說一聲,免得他挑毛病。到了於二車家,於二車不陰不陽地打一陣官腔,他老婆說他:“陰陽什麽?還不叫人家去?老頭子罵得你還忒輕。”於二車被老婆說得顯出尷尬,大板牙呲呲著,對周恒順說:“去吧,快去快回。”周恒順請了假,又去找大隊陳會計開了兩人一起去東北的介紹信,回家準備好錢和糧票。第二天天不亮,周恒順起來做了飯,程守信來到周家,兩人一塊吃了,匆匆上了路。他們到了濟南,先去祥雲裏給三姑和姑父說了,三姑好一陣哀哭,姑父也十分悲傷,給了他們十塊錢,十斤全國糧票,兩人不敢停留,立馬去火車站買票,到後半夜擠上了去吉林的火車,他們在火車上站得腿疼,擠得腰酸,口渴得嗓子眼冒火,睏得迷迷糊糊,經過兩次換車,到第三天中午,才到了勞改農場所在縣城。程守信來過一趟,記得路,兩人到汽車站,坐上了去農場的汽車。開車前,一個長得挺好看,穿車站工作服的年輕女服務員在車門下邊捧著大紙夾子填寫發車記錄,一個縮縮巴巴,頭發多長,灰頭土臉的農村青年身上背著補著難看的補釘的行李包袱,領著一個又瘦又矮的老太太踉踉蹌蹌地跑到汽車門口,那老太太頭發花白,亂蓬蓬的,像個打翻了的鳥窩,臉是灰褐色的,像從柴禾灰裏扒出來的,兩隻眼睛幹癟了,眼角兒裏是黃色的,爛米粒兒似的眼屎,眼瞼紅紅的,這分明是個瞎子,身上穿著補釘摞補釘,已經看不出是什麽顏色的大襟褂子,青年氣喘籲籲,哀告女服務員:“同誌,你讓俺上去吧,今天沒有別的車了,俺住不起店,俺娘上了年紀,眼睛看不見,你可憐可憐俺,讓俺上去。”青年手舉著車票給那漂亮女服務員,女服務員把長得不大不小恰到好處、嘴唇不薄不厚、紅腴濕潤的嘴巴優雅地一撇,嫌惡地嘲笑道:“你娘看不見,你反正看見了,車上沒座位了,已經有幾個人站著了,再讓你們上去,你娘瞎眼模糊的,能在車上站著?”青年執拗地哀求說:“同誌,求求你,你行行好,讓俺上去,我扶著俺娘站著,坐到過道裏也行。”女服務員冷冷地說:“你說的那辦法兒不行,明天走吧。”周恒順從座位上站起來,喊道:“服務員同誌,都是出門在外,不容易,他娘倆兒挺可憐的,你讓他們上來吧,我把座兒讓給這位大娘。”車上有幾個人也說:“這個年輕的學雷鋒,你就讓他們上來吧。”女服務員看一眼穿得整齊幹淨書生模樣兒的周恒順,不情願地從那青年手裏接過兩張車票,在上邊劃了杠兒,沒好氣地說:“上車吧,摔著了我不負責。”青年如蒙皇恩大赦,慌忙攙著他娘往車上爬,像是怕爬慢了,女服務員會變卦,不讓他們走了似的,周恒順忙站起來,領過瞎眼老太太,扶著她坐下,老太太合合撒撒地坐好了,嘴裏嘟囔道:“遇見好心人了。”車開了。周恒順和那青年在客車過道上,倚靠在身後座椅背邊兒上,麵對麵地站著,身子隨著汽車的顛簸不停地搖晃著,周恒順暗想,在我們這個據說人民大眾“翻身坐主人”,“當家做主”的社會裏,老百姓—主要是農民,哪怕你是“貧下中農”—卻處處遭到輕賤和蔑視,他們手裏少得可憐的錢或者偶爾得到的票證兒,“購買力”也會低一等,即使你花了錢,也往往得不到平等的服務,在城裏人麵前,他們沒有一點兒尊嚴。城裏人和鄉下人,吃“公家飯”的人和農民之間的鴻溝猶如人和豬狗之差別。……那青年說:“你這位大哥,聽口音也是山東人—咱是老鄉兒,虧了你行好,幫忙兒,要不,今天就去不成農場了。要是在這裏住一晚上,往回走買火車票錢就不夠了,俺娘也光嚷嚷,巴不得一步到農場。大哥也是上勞改農場?”周恒順說:“我一個親戚死在農場了,俺去接骨灰。你們呢?”青年習慣性地朝四周看看,低聲說:“俺去農場看俺姐姐。……”周恒順不解地問:“你姐姐?怎麽會……?什麽事進去的?”青年說:“俺父親死得早,俺娘供俺姐和我上學,俺姐上了大學,五七年打了右派,她脾氣倔,不認罪,弄這裏來勞改了。我也不上學了—一是沒錢上,就是有錢,有這麽個姐姐,上也是白上,俺娘心疼閨女,黑天白夜地哭,不出兩年,眼睛瞎了。天天鬧著來農場看俺姐,我說你又看不見了,不去也罷,可她非來不可,說得聽聽俺姐說話的聲音,摸摸她的身子……我咬咬牙,跺跺腳,找俺幾個表哥借了錢,領她來了。”周恒順聽了,不由得回頭去看那瞎眼女人,見她坐上車,居然變得精神多了,挺直了上身,揚著頭,從車窗外射進的陽光照著她灰褐色的,核桃皮一般滿是皺紋的臉,那臉變得光亮起來,充滿了期待,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她突然說:“兒,快到了吧?咱快見著你姐姐了?”那青年說:“快到了,可是今天咱見不著俺姐姐,得先申請,人家安排,讓哪天見就哪天見。咱得耐著性子等。”瞎眼女人隨和地說:“兒來,讓等咱就等。咱等了十二年了,還等不了這幾天。兒,你別擔心,娘不著急。”周恒順聽著他們母子的對話,眼睛突然湧出了淚水,他裝作揉眼睛,把淚水抹去,抬眼望著車窗外一望無際的綠油油的麥田,悶聲不響,程守信說:“恒順,快到農場了。”……程守信、周恒順和瞎眼女人母子等幾個人在農場站下了汽車,看看天色已晚,當天辦不成事了,周恒順問那青年:“一塊兒去找個地方住下吧?”青年不好意思地說:“俺不去了,……俺沒帶住店的錢。”周恒順說:“那怎麽辦?”青年說:“俺就找個生產隊的柴禾堆,好賴趴一晚上就行。這些年,俺娘倆兒為俺姐的事上縣城上濟南,沒住過一回店,讓人家當‘盲流’抓過不知多少回。”周恒順說:“能行?”青年說:“行,現在天也不很冷了。”說完就領著他娘走了。程守信說:“恒順,你上學上的,心軟。沒辦法兒,咱管不了麽多事兒。走吧,咱找地方住下吧。”他們到了農場招待所接待室,站在櫃台前,櫃台裏一個女孩兒正和櫃台外穿著周周正正的“中山服”,手裏拿著公文包—一看就知道是搞“外調”的—兩位幹部說話,小臉兒像院裏春日陽光下盛開的花朵,那兩個幹部辦完手續,去房間了,周恒順見服務員打發完了別人,這才小心翼翼地說:“同誌,俺兩人來農場有事,想住下。”那女孩兒搭眼打量他們兩人一下,麵孔立時陰沉下來,剛才綻放著的花朵立時蔫了,冷冷地說:“辦什麽事?不就是來看犯人,別再是領骨灰的吧?沒什麽好事兒。先說下,領了骨灰,可不能在俺這裏過夜。怎麽,想住宿?拿介紹信來。”周恒順趕緊把大隊開的介紹信遞上,女服務員瞥一眼那皺皺巴巴的介紹信,鼻子“哼”一下,說:“是大隊的介紹信啊。那跟你們說,你們隻能住大通鋪。住不住?不住拉倒兒。”周恒順說:“我們就是想住大通鋪,貴的住不起,沒地方兒報銷。”服務員拿過登記簿,問:“會寫字嗎?會寫字,自己登上。”周恒順拿了筆刷刷兩下填上那表格兒,服務員看了看周恒順剛寫的那也許是整個本子上最好的字,抬頭看一眼周恒順,說話客氣些了,收了錢,讓人領他們去了大通鋪房間。房間裏已經住下了好幾個人,有幾個人在蒙頭睡覺,隻有一個中年人穿得幹幹淨淨,像是吃公家飯兒的,跟他們搭話,問他們哪裏人,幹什麽來了。程守信嗚嚕道:“我父親死在勞改隊裏了,俺來領骨灰。”那人問:“怎麽死的?給說了嗎?”程守信說:“通知書上隻寫了是病死的,什麽病,病了多長時間,是個什麽情況,都不知道。”中年人說:“那應該好好問問,人是來勞改,不是來這裏送死的。就算死了,也應該向家屬說清楚。吃虧行,不能吃啞巴虧。”晚飯後,那中年人喊周恒順和程守信一起出去散步。程守信說:“恒順你去吧,我回屋躺一會兒。”那中年人和周恒順一起出了招待所大門,沿一條沙土大路往前走,中年人問:“兄弟,你是頭一次來吧?”周恒順說:“是,以前沒來過。你呢?”中年人說:“我可是來過不少次了,差不多每年來一次。”說著,用手指著大路旁大片麥田,說:“這周圍的農田全是勞改農場的,莊稼比生產隊的好,犯人聽話,不敢偷懶。肥水條件都好。”周恒順問:“大哥,你來這裏是?”中年人說:“別提了。俺哥是曆史反革命,解放前當過國民黨的黨部書記,沒有人命,但他認罪態度不好,堅持說以前的事是‘各為其主’,結果判了長刑,一直在這裏。”周恒順說:“大哥看樣子是吃公家飯兒的。”中年人說:“是,這還虧了俺哥。他供我上了高小,初中,不讓我從政,更不參軍,讓我到一個親戚家的中藥鋪當學徒,公私合營我跟著成了藥材公司的工人,對中藥材我內行,我來東北,是調藥材,每年都抽空來看看俺哥。俺父母都不在了。俺嫂子帶著一個閨女改嫁了。”周恒順問:“這回來了,見上你哥了嗎?”那人說:“這回來得不巧。把他們押到七、八十裏路以外去挖水渠了,得幾天回來,我等了五、六天了。”周恒順問:“你說不能吃啞巴虧,你是不是聽說什麽了?”那中年人說:“我這人性子直,忍不住就想說,虧得我身份是工人,不然早倒黴了。我說了你別亂講。我來的回數多,聽了不少事兒,這裏頭的事兒不能提。看守虐待犯人不說,還讓犯人整犯人,犯人打犯人,有的就給活活打死了。那些社會渣滓拿打人,打死人取樂。不論是怎麽死的,都說是病死的。”中年人下意識地向周圍看看,壓低聲音說:“裏邊有的公安還奸汙女犯人,甚至把肚子搞大了,花哨得很。至於貪占,揩犯人的油,犯人挨餓,營養不良,病號多,死人多,那就算是正常狀態,更不用說六零年那時候餓死的那些犯人了。”他停住不說了,停一會兒,歎了口氣,又說:“也難怪,這些人就是在外頭,也沒人拿著當人,別說關在裏頭了。”他又說:“你這個親戚,怎麽死的,你們得問問。”周恒順說:“問也是白問,他們也不會實言相告。”那人說:“那也得問,不然他們會把家屬當傻子。”周恒順說:“那倒也是,不過,不是傻子又能怎樣呢?”太陽就要落了,西邊地平線那裏鍋蓋般大小的太陽像煉鋼爐裏的鋼水一樣通紅透亮,把半邊天幕映得紅彤彤的,大地披上了明晃晃的金裝,周恒順麵向地平線,出神地凝望著,不再說話,多少年了,辛苦恣睢如牛負重的生活,他久已丟掉了求學年代矚望雲霞,仰望星空,欣賞壯觀的天宇、美麗的大自然的習慣,現在,山東丘陵地帶難得一見的遼闊、壯麗的平原落日,像一副雄渾,舒展,恢弘大氣,美輪美奐的巨幅油畫呈現在麵前,讓他震撼,甚至感動。畢竟生為萬物之靈,人生天地間,在“六世輪回”之中,就是一幸事,天地博大,寬厚,對眾生沒有偏私,至於觸目可見的不公,不平,不義,無辜者的冤屈,困厄,災難,不幸,自古至今,與人類社會一樣綿延不絕,源源流長,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按照“科學社會主義”理論,共產主義學說,中國共產黨人的終極目標是建立一個沒有階級,沒有剝削和壓迫,人人平等,公平,公正,民主(現在很少提“自由”了,似乎這是一個政治上有問題的觀念)的,人世間最美好的社會,可是,像現在這種搞法兒,我們真的是在走向那樣的社會嗎?還是離那樣的社會越來越遠?……
第二天早飯後,程守信和周恒順去了勞改農場,接待的人指給他們一個辦公室,他們去了,一個五十來歲年紀,瘦得像幹柴棒,半新的警服框裏框蕩,長個紅鼻子的公安坐在辦公桌後邊喝茶,一個穿一身黑衣服,頭發花白的老頭子頭也不抬地收拾屋子,程守信走到辦公桌前,兩隻手哆哆嗦嗦地拿出介紹信放到桌上,說:“同誌,俺父親叫程兆運,俺接到通知說他去世了,俺來領骨灰。”紅鼻子公安看看他們兩人,指指周恒順,問:“他是誰?”程守信說:“他是俺的外甥,俺二姑的孫子。”周恒順忙補充說:“死者是我的舅老爺。”紅鼻子不過是隨便一問,對周恒順是什麽人並不真的關心,也不搭理周恒順,從抽屜裏拿出一個本子,翻了翻,從上邊裁下一個紙條兒,在上邊寫了幾個字,遞給程守信,說:“拿這個條兒去取。”又對穿黑衣的白頭發老頭兒說:“老韓,你去發給他們,想著把條兒留下。你領他們去吧。”說完,就低下頭吹杯子中浮在頂上的茶葉片兒,不再搭理他們兩人。程守信試試量量地靠近辦公桌,支支吾吾地說:“同誌,麻煩你,俺想問問,俺父親怎麽死的,得的什麽病,病了多長時間,死的時候什麽樣兒,俺悶得慌,能給俺說說嗎?”紅鼻子公安把手中的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瞪大了眼睛,紅鼻子聳了聳,好像要跳起來,氣哼哼地說:“你問你父親怎麽死的?怎麽死的?‘通知書’上不寫著嗎?生病死的,他又不是死刑犯,不生病死,還會怎麽死?怎麽,你們想幹什麽?不相信他是病死的,想賴勞改農場嗎?”程守信嘴唇哆嗦,幹嗚嚕,說不出話了,周恒順忙說:“同誌,你別誤會,別生氣。俺隻是想問問程兆運死的具體情況,回去好給家裏人、親戚說,讓他們明白明白。沒有別的意思。”紅鼻子公安兩眼瞪著周恒順,說:“真是多餘。人都死了,問這些頂屁用?我就管發通知,發骨灰,不了解死者的具體情況,也沒義務回答這類問題。我看你們最好也不要再找別的部門去問,不要惹麻煩。這叫節外生枝,多此一舉。你們還以為死的是什麽好人,需要了解他臨終的情況?笑話!毛病不少。”周恒順壓低聲音,但一字一句地說:“同誌,死者是判了刑的人,判刑的人也是人,他也有親人,他的親人關心他臨死那一段的情況,也是人之常情,你知道給俺說說,不知道讓別的知道的人給俺說說也行,俺也沒別的意思,你也用不著發火呀。”紅鼻子公安厲聲說:“怎麽著?我發火了嗎?你們想鬧事兒?你還‘沒有別的意思’,你能有什麽‘意思’?你敢有什麽‘意思’?笑話!還反了你了哩。”又對那白發黑衣老頭兒急咧咧地說:“老韓頭,愣著幹什麽?快領他們去!”又對程守信,周恒順說:“快去!你們想找難看,就在這裏待著。骨灰也別想領了。”程守信嚇壞了,示意周恒順趕緊離開,周恒順十分氣憤,血往頭頂上湧,臉在發熱,一股和這個紅鼻子公安“理論”,爭個“是非”的衝動在腦海裏翻騰,但多年鑄就的克製,屈從,忍讓,不惹事兒的閘門落了下來,他咬咬牙,自己告訴自己,別忘了自己的‘另冊’身份,你不具備與人爭是非的資格,身子掉井裏了,耳朵是掛不住的,這種抗爭沒有意義,算了,別問了,問也沒用,跟人家爭鬧還可能惹出大麻煩,家裏還等著骨灰回去發喪哩。程守信嚇得臉都黃了,拽著周恒順的手,說:“恒順,咱不問了,走吧。”站在門口等著的白發黑衣老頭兒說:“你們兩個人快走吧。”說完,他先出了屋,程守信和周恒順在他後頭跟著,到了院子西南角兒,一個放雜物的小院兒裏,一個偏僻處一間小屋,老韓頭開開門,對他們說:“農場離火葬場很遠,犯人死了,農場送去火化,捎回骨灰來,就放這小屋裏,等家屬來領,有不來領的,就運出去找地方埋了。這不,有好幾個沒人領,過期了,我沒慌著弄出去埋,再等等。”程守信和周恒順進了小屋,看到靠牆一個架子上擺了七、八個小木頭盒子,老韓頭看了看條子上的編號,從架子上取下一個盒子,看了看,說:“就是這一個。”雙手捧著遞給程守信,程守信接過去,緊緊地抱在胸前,眼淚像開閘的水一樣往下淌,鼻涕也跟著流下來,也顧不上擦,周恒順掏出手絹兒替程守信擦淚和鼻涕,一邊說:“表叔,你別這樣,……咱這是在外頭,咱回家打總哭。”程守信抽泣著念叨:“大大,苦命的大大,你死得好慘啊,……你撇下我,怎麽辦呀?”老韓頭兒拿張椅子讓程守信坐下,說:“兄弟,別哭了,別亂說話。這裏不是哭的地方,你坐一會兒,靜靜心再走,在農場院子裏不要哭,人家不願意。”程守信坐下,感激地說:“謝謝你,大叔。”不再哭泣,抱著骨灰盒默默地落淚。周恒順說:“表叔,你坐一會兒咱再走。”又問老韓頭兒:“大叔,你是農場的人?”老韓頭說:“我原先是中學老師,有曆史問題,肅反抓起來,老婆跟人跑了,家裏也沒什麽人了,刑滿以後,回原籍也沒單位要,就留在農場當勞工了,我現在場部當雜務工,放骨灰盒這間屋,讓誰管誰也不幹,就讓我管。”周恒順問:“大叔,你認識程兆運嗎?”老韓頭壓低聲音說:“認識,我釋放前和他在一個監區住過。老頭兒老實巴交,含著冰化不出水來的人。好可憐,他是硬讓裏頭那些壞蛋欺負死的。”程兆運問:“俺大大那麽老實,又不得罪人,那些人欺負他幹什麽?”老韓頭說:“這裏頭和外邊兒不一樣,誰惡誰是哥,誰最厲害誰是老大,專揀老實的欺負,嚇唬別的犯人。人善有人欺,馬善有人騎。你們想想,他一沒錢買煙買酒巴結管教和牢頭獄霸,二是死眉耷拉眼,不會幹眼前活兒,討好管教和老大,更不會拍馬屁,那些人一天到晚不欺負人心裏就不舒服,不打人就手癢,有個老大就說,這個小老頭兒一把攥著兩頭不露,天天苦喪著臉,像是誰欠他兩吊錢似的,看著就不順眼,晦氣,天生一個眼子包,見眼子不操是有罪的—就這麽不是玩意兒,拿欺負人取樂,作耍,……程兆運正吃著飯,老大奪過去就吃,稍微有點兒不滿的表示,就拳打腳踢,說不定哪天就給砸打一頓。你想想,幹活兒累,夥食差,有點兒好吃的,還吃不到嘴裏,挨餓,挨打,病了也沒人給好好治,什麽人撐得了這樣作踐?在這種地方,沒病也會給弄病了,有病的,會越來越重,同樣的病,在外邊也許能撐幾年,在裏頭,連一年也撐不了。那些混世魔王,倒能吃飽喝足,也不用好好幹活兒,過得挺痛快。禍害渣子活千年,一點兒也不假。”周恒順問:“這不就跟《水滸傳》上寫的監獄一樣嗎?”老韓頭說:“哼,差不到哪裏去。”周恒順又問:“農場領導不管嗎?”老韓頭說:“也不能說不管,管得過來嗎?管教人員也不是聖人,他們也有私心,又圖省事,讓犯人管犯人,能管出個好樣兒來?再說,上這裏頭來的人,就不是人了,誰還真心拿著當回事兒啊。你們剛才還一心打問人是怎麽死的,你想想,人家能有好話?可別問了,問也問不出個結果,誰會替一個死了的勞改犯說話?活著出去,是命大,死了就算了。聽我的,帶上骨灰,快離開,回家埋葬,入土為安。”周恒順說:“大叔,俺聽你的,不再問了,出去到招待所拿了東西就走。”老韓頭又說:“今天咱說的話,哪裏說,哪裏了,可別亂說,別把我的飯碗打了。”周恒順忙說:“大叔,你放心,俺知道輕重。”
程守信和周恒順拿了骨灰,輾轉坐車往回趕的時候,遠在黑龍江的守梅接到電報,緊趕慢趕,已經回到了榆樹村。家裏鎖著大門,弟弟守信還沒回來,就先去了二姑家。見到二姑,忍不住失聲痛哭。程守梅十八歲就被迫離開家鄉,告別了奶奶爹娘,還有親愛的二姑,遠嫁黑龍江了。跟著粗夯苯壯的男人鄭長友,大哭小叫—因為對未來生活的恐懼和難割舍親人—地離開了家,離開了榆樹村。一九六一年麥季裏,她出嫁後第一次回來,不是來向親人報告結婚生子的喜悅,也不是向鄉鄰炫耀當上工人家屬的自得,而是送父親到關外勞改,更慘的是在不到二十天的時間裏,先後給奶奶和娘送了葬,發完喪,她不忍舍下孤苦的弟弟,但又不能不走,黑龍江有她的家,她的丈夫和年幼的孩子,這回離家,比上一次痛苦一百倍,但隻能吞聲飲泣。這幾年,她到農場去看望過父親,但再沒回老家,每逢清明,陰曆十月一,還有過年,在遙遠的北國,夜深人靜,她到外邊白雪皚皚的荒野裏,麵朝著家鄉的方向,燒香,燒紙,遙祭爺爺奶奶和母親,她祈盼著父親早一天出獄,她和丈夫商量好了,把父親從勞改農場接出來,讓他先在他們家住一段時間,把身體養養,再回山東老家。但是,和丈夫說完這話沒多久,在“清理階級隊伍”的艱難日子裏,他就因為工傷慘死在煤礦井下了。她想,雖然鄭長友沒了,她和他商量好了的事,還是要辦,她帶著孩子,咬著牙往前過,數著日子盼著父親快點刑滿釋放,她甚至做夢夢見像戲台上唱的“皇恩大赦”那樣,父親趕上了大赦,提前放出來了,但是,那一天沒盼到,卻等來了父親死在勞改隊的噩耗!她趕緊把孩子托付給鄰居,匆匆往家趕,兩、三天來,她吃不下東西,隻喝點開水,在火車上跌跌撞撞,她好像沒了知覺,見到二姑,她終於忍不住了。二姑陪她哭了好一陣,好歹把她勸住。二姑見守梅頭發上係著白布條兒,腳上穿著白鞋,說:“守梅,你接著電報,就給你大大帶了孝了?”守梅又哭了起來,邊哭邊說:“姑,我這不是給俺大大帶的孝,是你姑爺鄭長友沒了。”程兆蘭驚懼地一屁股坐到床上,說:“我的皇天,怎麽好好兒的鄭長友沒了?什麽時候的事?”守梅抽泣著說:“是陽曆四月十三死的,剛發出喪去,就接到了電報。怪不得人家說‘禍不單行’,我把兩個孩子交待給鄰居,就往家趕。”程兆蘭滿是皺紋黑斑的臉沒了血色,臘黃臘黃的,說:“俺娘哎,可疼死我了。這是怎麽著了,怎麽死個人這麽容易?年輕輕的,長的什麽病?”守梅說:“要是長病又‘好’了,哪怕我伺候他個十天半月,他死了,我難受得也輕些。他什麽病也沒有,論年價不吃個藥片兒,八杠子砸不倒,他是在井下讓石頭砸死的。”程兆蘭說:“不是說那是大煤礦,安全,沒點兒事嗎?”程守梅哭泣著說:“是安全,不是不安全的事兒,是我害了他了。在先,他在礦上幹活兒實在,領導上喜歡他,讓他當作業隊長,去年冬天,礦上‘清隊’,咱家成份不好,俺大大又成了勞改犯,礦上就把他那點小幹部給撤了,我在煤礦家屬隊裏幹點活兒,也不讓幹了。礦上還有人給領導貼大字報,說那裏靠近蘇修,是前線,得把我攆回山東老家,礦領導很作難,鄭長友有好心眼兒的不怕事兒的工友去找礦領導,說鄭長友一對兒女都丁點兒買賣兒,你們讓程守梅帶著孩子走了,幾幹裏地遠,他這個家不就零散了?您還讓鄭長友活不?噢,那個程守梅在這裏會給蘇修當特務,通風報信兒?這不是胡鳥扯嗎?礦領導又向上級請示了,才定下來暫時不攆我了。他受了這個窩囊氣,憋得慌,覺得抬不起頭,常喝悶酒,那天他又喝了酒,本來不該他的班兒,可是有個工人家裏有急事請假回家,央求他替班兒,他麵不觸人,答應了。沒給我說就直奔井口下了井,他喝了酒,有事兒反應慢,一塊大石頭崩過來,人家都閃開了,準準地砸到他頭上了,倒下就再沒起來,臨走連句話也沒留下。”程兆蘭說:“怎麽不給家裏來個信兒?”程守梅說:“他老家父母都不在了,咱家裏這種情況,讓俺兄弟千裏遙遠跑這一趟幹什麽?三個姑家都過得這麽不容易,不忍心讓你們跟著難受了。”程兆蘭說:“那也得分是誰,是什麽事,這麽大的災難,你自己扛,孩子,不難為死了?可把我疼死了。……鄭長友沒了,反正不能白白死了,礦上得有個說法兒不?”程守梅說:“礦上按國家規定給喪葬費,多發幾個月的工資,給俺娘三個辦了撫恤,到月頭兒給不到三十塊錢,鄭長友的工友找領導,要求再讓我回家屬隊幹活兒,礦領導怕惹惱那些工人給他們搗蛋,又讓我回去上了班兒。”程兆蘭說:“那以後怎麽辦?就你娘三個過?”程守梅說:“那還能怎麽辦?再難再苦,我也得把他這倆孩子拉扯大。……”程兆蘭說:“過幾年,有合適的,再找一個,你自己帶兩個孩子,什麽時候熬出來?”程守梅說:“姑,鄭長友人粗笨,可是心腸好,我心裏放不下他。過些年,想他的心淡了,我也不想找,咱這政治條件,別再坑另一個了。什麽時候兩個孩子大了,當了工人,我也就熬出頭了。雖說新社會,男女平等,婦女改嫁不丟人,可是,像俺這樣的,還講什麽平等?有苦水往肚子裏咽,往前過吧。”程兆蘭看著滿臉憂戚,雖然憔悴但難掩秀色的侄女,心裏悲酸,替她犯愁。傍黑天,石頭兒從方莊回來了。晚飯後,程兆蘭要留守梅住下,守梅非得回自己家,程兆蘭讓石頭送表姑回家。時隔八年,程守梅回到娘家,看著老屋,看著慘黃的油燈下,又老又舊,塵封鏽蝕的家具物件,看著沒有了奶奶,沒有了娘,也沒了大大,淒慘清冷的家,悲從中來,又落一陣淚。石頭按奶奶吩咐,幫表姑收拾了屋子,就在表叔床上睡了,他躺下後,一股腥腥味兒熏得他想作嘔,石頭是大男人了,他知道,表叔三十大幾了,找不上老婆,難免有這種腥味兒,表叔好可憐,……困急了,才迷迷糊糊地睡了。
程兆蘭和於栓柱找了程家族門裏幾位熱心的長者,請他們操持程兆運的喪事,找當莊的木工,用自家的舊板子,好歹打了個薄薄的棺材,刷上了半黑半紫的油漆,停到北屋裏候著。雖然守信他們給濟南陸家送了信兒,但程兆菊身體不好,周橋上了“五七”幹校,陸國筠還沒“解放”,雖然軍、工宣隊進駐學校後,對她的“叛徒”指控—也許是太過荒唐—不再提了,但是她家庭出身不好,黑透了的社會關係,教育黑線下的黑典型的惡名仍在,正當運動進行“鬥、批、改”的時候,如果她去參加一個戴著兩種“帽子”,死於獄中的娘舅的葬禮,顯然太過不合時宜,跟爸媽商量了,最後還是沒敢找軍工宣隊請假。虧得恒剛,願意替爸媽去榆樹村一趟,既參加喪事,也看看母親,還可和周恒順見麵啦孤兒。此時恒剛正參加軍工宣隊駐在齊魯大學,找隊長請了假,回家喊明明一起來榆樹村,但明明仍堅持運動以來的立場,與反動親戚劃清界線,而且正準備上山下鄉,不肯來,周恒剛就一個人來了。他先去周莊接來了母親,他們母子特別是周恒剛的到來讓程兆蘭和程守梅深覺意外,這個一身軍裝,英氣照人的青年軍官,出現在程家這樣的被世人唾棄,衰敗不堪的家裏,彷佛天外來客。石頭兒去方莊給四姨奶奶送了信兒,但是,大隊治保主任不批,程兆萍找了這個幹部找那個幹部,苦苦哀求,但沒一個人鬆口兒,急得她在家裏轉圈兒,到了也沒來成,隻好讓人捎來冥紙和隨“禮”的五元錢。守梅到家的等二天下午,程守信和周恒順抱著骨灰回來了,正值文化大革命,如果是好人死了,上級主張按毛主席《為人民服務》文章的要求,開追悼會,“寄托哀思”。而程兆運這樣的,既是地主分子又是勞改犯,哪裏還敢按老“禮”操辦?管事的請示大隊,於二車氣哼哼地說:“發什麽喪?挖個坑兒埋了算完。”宋家財說:“程兆運的事和我兒子有關,當時的情況村裏人都明情。人都死了,不再治作他了。再說,不看死人看活人,他閨女幾幹裏路來家了,還有外邊來的親戚,不讓人家發喪,社員得罵咱。”鍾向東說:“喪還是要發,不要大忽隆。明天停一天靈,後天一早出殯,從骨灰到家算起,兩頭兒占著三天,就行了。”鍾向東還特別交待,事先給死者的家人、親戚講好了,發喪過程中,不要哭喊些不中聽的話,不要借機發泄對黨和政府的不滿或者訴冤屈。管事的人說:“這個請大隊放心,他們家的人連親戚算上,都是老實明理的人,那種情況不會出現。借給他們膽,也沒有敢的。”鍾向東說:“我是打個預防針。”喪事按大隊的安排進行。停靈這天,程兆運老婆葛氏娘家兄弟,兄弟媳婦兒,侄子、侄女,來了一大幫,程兆蘭的女兒周繼香和洪秀、洪全,她的孫子周恒順兄弟倆,酸棗嶺那邊苦妮兒,周恒剛—怕影響不好換了便衣—和他母親程守芝先後到靈前吊拜,磕頭,榆樹村的老百姓老頭老嫲嫲,男爺們兒,娘們兒不斷綹,於栓柱躬著腰跑裏跑外,大隊幹部於三套,宋家財也來了。一個雙料“分子”死在勞改隊裏,他的喪事竟牽動那麽多人的心。一是鄉村裏的興俗如此,老百姓信“死者為大”,更重要的是,莊稼人心裏明白,程兆運是“吃芋頭不知道倒把”的老實人,一輩子沒坑過人,害過人,他是倒了運了,他死得冤枉,死得疼人。……誰心裏都這樣想,但誰都不這樣說,隻是默默地到靈前行禮如儀,掉頭就走了,女人們照例號哭一陣,嘴裏還邊泣邊訴,因為語句在哭聲裏,所以一般也不知所雲。跪伏在棺材兩側的守信、守梅和程姓“五服”之內的侄孫人等從早到晚不停地跪行出來號哭著磕頭謝客。第二天上午出殯,眾人吆喝著,把裝了骨灰和兩身衣服的棺材放進緊挨著葛氏墓穴的墳坑,填平,重新堆成變大些的墳頭,守梅守信姐弟哭得死去活來,守梅在墳前暈了過去,周恒順趕緊跑回家拉來排車,周恒剛等幾個人把程守梅抬上排車,周恒順和周恒剛一起拉她回家。這些年,周恒順見過太多的不幸,人世的苦難像砂礫磨礪著他的靈魂,他的心腸變硬了,對於舅老爺之死,他既為之感到悲傷,但也暗暗為之“慶幸”,他相信,在某些情況下,“好死不如賴活著”對有的人並不適用,對他這位可悲可憐的舅老爺就更加不是那麽回事,試想他幹活像“老馬”一樣不知道偷懶,對人像綿羊一樣馴順,遇事像兔子一樣膽小,卻莫名其妙地被指為“豺狼”,成了“致死人命”的現行反革命,在勞改隊受盡欺淩和摧殘,對於他,殘存的生命除了吃苦已沒有任何意義,死亡,是最好的解脫。周恒順從得知程兆運的死訊,陪表叔去東北取骨灰途中,到回來參加送葬,都顯得很平靜,也沒流眼淚,但看到剛剛經曆喪夫之痛,又遭遇亡父之苦的表姑躺到排車上,那個牡丹花一樣美麗,泉水一樣清純,觀音一樣善良的表姑,十來年後已憔悴得麵目全非,周恒順的心一陣陣抽緊,他不住地呼喊“表姑”,憋了幾天的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守梅表姑躺在車上,周恒順拉著車走在坑坑凹凹的土路上,周恒剛跟在車旁邊走著,遇到上坡就彎下腰幫著推車。這幾天,他換上了便衣,但他出現在參加發喪的人群中,在破衣爛衫的社員裏頭,仍像鶴立雞群,十分顯眼。莊上的人紛紛議論,程守芝的兒子因為他後娘,也成了“暗樓”程家的外甥了。看人家多麽板正,多麽本份,多麽有禮數,跟親外甥一樣,一點也沒有軍官、記者的架子,這孩子日後必定像他父親一樣當大幹部。周恒順和周恒剛把表姑送回家,剛架到床上,她就醒過來了,難為情地朝兩個青年苦笑笑,有氣無力地說:“我……真沒用,……怎麽還暈了?累你兄弟倆了。”周恒順說:“表姑,你和我們還客氣?你太累了,心裏難受,吃不好,休息不好,才這樣的。”周恒剛說:“要好好休息,想開些。”兩人伺候程守梅喝了水,讓她休息,一起回了周恒順家。奶奶和石頭兒,周恒剛母親程守芝都在“喪局”上。周恒順弄點飯兩人吃了,又衝了茶,兩人喝茶啦呱兒。周恒順說:“我和守信表叔上東北來回幾天,火車上像咱鄉下趕年集一樣擠,連開水也喝不上,比拉一幹多斤兩千斤的排車還累,也渴壞了。你這兩天也沒休息好,咱喝點茶,好好歇歇。 ”周恒剛問:“上東北這一趟,有什麽感受?社會形勢怎樣?”周恒順說:“也看不出什麽來,還不跟咱這裏一樣?車站,火車、汽車上,到處又髒又亂,人都著急上火的。”周恒順說了去勞改農場領取骨灰的經過和見聞,周恒剛說些參加軍隊“支左”和到大學當宣傳隊遇到的事情,兩人議論一番。周恒剛說:“文化大革命初期,我對學生的過火行為—有不少可說是暴行—看法兒很壞,後來,運動深入,開始揭批當權人物,觸及一些社會陰暗麵的東西,我一度相信,經過運動。由大亂到大治,幹部作風,幹群關係會得到改善,人民群眾的社會地位會得到提高,中國會建立一個更純潔更公正的社會,現在看來,這種想法兒太天真了。幾年大亂,不但不會大治,反倒會更亂。因為原先不管怎樣還算形成了秩序,標準,所謂‘革命’把那一切全部顛複了,一切都推倒重來,而新建的各級組織仍然是過去那一套的翻版,沒有任何革新和帶有民主色彩的進步可言,整個社會,處處赤裸裸的派係鬥爭,黨政機關,家家劍拔弩張的爭權奪利,不少支左幹部到地方上任職,作威作福,當了官的造反派私欲膨脹,為所欲為,比老當權派還會享受,更敢弄權,進了班子重掌大權的老幹部大難不倒,存著想開了,看透了的心態,有的人幾乎是報複式的,把失去的加倍往回撈。文革前,是有少數幹部腐化了,而現在這種情況變成大麵積的了。這幾年翻雲覆雨,反反複複,真真假假,大家對什麽都不相信了,滿口官話套話,內心深處什麽也不相信,共產黨賴以起家,靠它統一思想,凝聚隊伍的信仰差不多都破滅了。”周恒順問:“噢,有這麽嚴重?那以後老百姓就更苦了。我們光顧了‘心憂天下’,還沒說,你爸媽情況怎樣?”周恒剛說:“我爸是六六年原省委拋出來點名批判的,據說是在中央掛了號的,從表麵上看,是真有‘問題’的,和造反派大呼隆打倒的不一樣,所以‘解放’就比較難,但是,鬥了幾年,又找不出他有什麽大毛病,現在把他弄到‘五七’幹校去了。你表姑也沒‘解放’,不過軍、工宣隊進駐後,對她的壓力似乎減輕了,她實際上沒什麽事,就是出身和社會關係不好,說她是‘黑典型’,站不住腳兒,‘黑典型’是黨組織樹的,也不是她要來的,至於說她是‘叛徒’,更是胡說八道,現在不提了。”周恒順說:“大爺上了幹校,應該不錯。”周恒剛說:“還‘不錯’,糟透了,我去看了,就是變相的勞改隊。各部門的領導幹部,各方麵的專家,學者,作家,藝術家,在吃、住條件都不具備的狀況下,‘白手起家’,每天從事超負荷的體力勞動,又苦,又髒,又累,還要承受精神上的高壓,負責管他們的是從部隊來的,多數是農民出身,沒什麽文化的班、排長,他們啥也不懂,隻會喊口號,罵人訓人,這些‘丘八’用農村治保主任對待四類分子的辦法兒對待這些實際上是社會精華的‘學員’,呲牙裂嘴,橫眉怒目,大帽子唬人。學員們除了繁重的體力勞動,就是沒完沒了的‘檢查’,‘交待’,‘鬥私批修’,受著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體質差的,真能要了命。”周恒順問:“你爸怎樣?”周恒剛說:“不怎麽樣。人很瘦,氣色不好,問他,說沒什麽大毛病。”周恒順說:“報紙上宣傳‘五七’幹校,讓人覺得好得了不得。實際情況竟然是這樣。”周恒剛說:“你不知道,我在那裏,看著那些各行各業的精英慘遭折磨,浪費生命和才華,真是欲哭無淚。”周恒順說:“報紙、廣播天天說落實政策,實際情況卻是如此。”周恒剛說:“落實幹部政策,實際上是一個重新分配權力和利益的過程,阻力還會小了?而且這次運動,審查幹部實際上是逆向選擇,反向淘汰,品質不好的,善於鑽營的,沒有氣節的,賣身投靠的,就‘結合’得早,甚至飛黃騰達,而越是老實人,重節操的,恥於拉關係的,就挨得慘,‘解放’得晚。這就更讓幹部們心灰意冷,加劇了信仰的破滅。總之,不管老人家發動運動初衷如何,實際情況是這幾年的折騰,最終結果是事與願違,南轅北轍。整個國家,現在是沉屙在身,積重難返了,這樣下去,國家、民族前途十分可憂。”周恒順說:“開了‘九大’,也許慢慢走上正軌了。”周恒剛說:“我對什麽‘大’,不抱很大希望。開黨代會,不過是從中央到下邊,肯定和認可權力分配的新格局,路線、方針還是原先一套。現在的問題是隊伍亂了,人心散了,難收攏了。”周恒剛侃侃而談一陣,苦笑笑,說:“你看我,積習難除,一通書生空議論。不說這些了。說說我們自己的事兒吧。我聽牟洪雲說,你找了個對象,是鄰居家一個女孩兒,怎麽樣,什麽時候結婚?”周恒順說:“有這麽回事兒,俺兩人說定了,奶奶也同意,但是女孩兒她娘怕閨女跟了我在莊裏受欺負,還不同意,得慢慢說服。”周恒剛說:“牟洪雲跟我說這事的時候,裝作很淡然的樣子,但是我看出來,她心裏很難受,但努力掩飾著。她對你真是一往情深。你倆走不到一起,真是太讓人惋惜了。”周恒順說:“沒辦法兒,算是命該如此吧。你在齊魯當工作隊,常看見她嗎?她好嗎?”周恒剛說:“她去年冬天就畢業—實際上早該畢業了,因為文化大革命耽誤了,拖了快兩年—離校了,沒確定工作單位,到部隊農場去勞動鍛煉了。”周恒順說:“恒剛,你也老大不小了,怎麽還不找對象結婚?”周恒剛說:“上軍校失戀,對我感情挫傷挺重,好幾年過不來,又趕上文化大革命,爸媽挨整,更無心於此了。也有人給介紹,沒一個看上的,等等吧。不是說嗎?‘大丈夫何患無妻’?等機會兒吧。”
程兆運的喪事過去了。第二天,周恒剛回濟南了,守梅去方莊看望了小姑急忙回來,打起精神幫弟弟守信收拾家,拆洗,縫補,打掃。程守信說:“姐,別弄了,我一個人,有什麽好孬?好賴活著罷了,費那個勁幹什麽?”守梅說:“怎麽不收拾?你自己不能先敗了精神,還能老是一個人?”程守信苦笑笑,說:“想讓這院子裏成兩個人,萬難。”守梅說:“那不一準,你別灰心。”守梅拆洗被褥時,上邊那種氣味兒讓她皺著眉,屏著氣,對弟弟又煩惡,又心疼。說:“守信,往後注意點兒,別弄得埋埋汰汰,醃醃臢臢的,來個客來個人兒的,讓人家笑話。”程守信頓時紅了臉,點點頭,說不出話。守梅說:“你一個人掙一個人吃,我多少也給你來倆錢兒,你自己穿的戴的,鋪的蓋的,也弄得幹幹淨淨,利利索索的,人家作踐咱,咱是沒辦法兒,自己別作踐自己。你現在這個樣子,我怎麽能放心?”程守信見姐姐滿眼是淚,自己也哭了,說:“姐姐,往後我一定注意,你自己那麽難,不用掛著我。”守梅在家裏收拾了三、四天,和弟弟守信一起到大大新墳上燒了“頭七”紙,就要離開了。程兆蘭說守信辦父親喪事累壞了,也怕他到外邊哭哭啼啼,弄得守梅難過,讓周恒順拉排車送程守梅去車站。程兆蘭、於栓柱來送行。守梅說:“二姑,俺兄弟就全靠你了。有合適的,操心給他找個媳婦兒。”程兆蘭說:“我也著急啊。咱家這種情況,難啊,我上心就是。”程守梅對於拴柱說:“大爺,這些天你忙前忙後,累得不輕。你年事高了,多保重。”於栓柱兩隻紅紅的老眼淚汪汪的,說:“侄女子,啥話也別說了。大爺我一肚子兩肋插的話,說不出來啊。”程守梅坐上了排車,程兆蘭含淚說:“梅,你走吧。你大大沒了就沒了吧,他受罪受到頭了,咱不想他的事了。顧活的要緊。看好兩個孩子,一心掌正,拉扒著孩子往前過。”守梅哽咽著說:“姑,俺知道了。你放心吧。”程守信站在排車旁,見姐姐要走,心裏刀攪般難受,一直在哭,程守梅說:“守信,別光哭,記著姐姐的話。”程兆蘭說:“守信,別哭得讓你姐難受了,你姐該走了,快擦擦淚,端陽,拉你表姑走吧。”周恒順答應著,說:“表姑,你坐穩了,咱走。”說完,拉起排車走了。出了莊兒,程守梅說:“端陽,你拉排車,表姑坐車上,心裏不是滋味兒。”周恒順拉著排車一步步沉穩地走著,說:“我從小表姑那麽疼我,那時就想,長大了,幹了工作,有了條件,報答表姑,可惜辦不到了,用排車拉著送表姑,這還算點事兒啊。”
守梅走了,暗樓程家後院兒又隻剩下程守信一個人了,他還有很多事要做。按照千年百代祖輩傳留下來的喪葬習俗,死者埋葬後,每隔七天,要去墳前祭拜,到第五個七天時,特別隆重,要擺供,本家親屬、重要的親戚參加,叫做過“五七”。程家這種落難,殘破的家庭,親朋寥落,從“二七”到“四七”,都是周恒順和石頭兒,還有於栓柱老頭子一起去的,到了“五七”,除了他們以外,程兆蘭非去不可,周恒順隻好用地排車拉著奶奶,讓於拴柱也坐車,他說什麽也不肯,彎著腰,拄著棍子,踉踉蹌蹌地跟在車後頭走。讓人意外的是,正當“儀式”要開始時,宋家財和於三套兩個大隊幹部來了,參加了祭拜。祭拜,“圓墳”已畢,大家要往回走了,宋家財先安慰了程兆蘭幾句,又握著程守信的手,說:“守信,那年的事,咱確實不願意弄成那樣兒,可是咱小老百姓,沒辦法兒。俺哥冤枉,我心裏也難受。咱不是仇家。”程守信說:“叔,俺心裏明情。咱誰也不怨。俺大大他是命裏該當這樣。你也別拿著當個事兒。”過完“五七”,程兆運的喪事就算辦完了,這個名為“兆運”,因為過繼到暗樓程家,成了少東家,被鄉鄰看作“走運”,但很快又因此而“倒運”的小個子男人,這個無論窮富都不改良善天性又膽小怕事的莊稼漢,從來都不是那種“敢支敢下”敢“站著尿”的人,他不過是中國人特別是農民中間最常見的“窩囊廢”,俗話說的“眼子包”,一個徹頭徹尾的倒黴蛋,十幾年的窮光蛋,短短幾年的跟長工一起幹活的“少東家”,卻當了十二年的“地主分子”,八年的勞改犯,死在大牢裏,往東北押解的時候,一個未老先衰的小幹把老頭兒,“回來”時成了兩三塊骨頭棒子和一小捏兒暗褐色的灰麵麵,現在,這一小撮骨灰深埋在程家林偏僻處一個土坑子裏了。程兆運總算走完了他荒誕的,苦難的人生之路,走進了人們的記憶中,因為他特殊的跟一般莊稼人不同的經曆,榆樹村的人會在多少年裏議論他,然後就湮滅在世世代代受苦受難的莊稼人的曆史煙塵之中……周恒順拉著排車,一邊在土路上磕磕碰碰碰地走著,一邊想著剛剛過完“五七”的舅老爺的命運,這樣的人生,價值幾何,有什麽意義?難道就是為了充當別人打鬥整治的對象而存在?……側身看著車旁,表叔程守信立楞著頭,麵無表情,呆子一樣,這個小夥子因為是暗樓程家的後代,雖然身份上並沒有戴什麽“帽子”,從法律意義上說是“自由”的“公民”,但在當今社會中,卻沒有平等做人的權利,周恒順為這位表叔的命運擔心,他怎麽往前過啊,他能撐得下去嗎?
喪事過後,程兆蘭很為娘家侄兒守信擔心,她交待石頭兒,寧肯受點累,每天下了工來家吃飯,晚上去給守信表叔做伴兒,陪他個三個月兩個月的,過了這一段兒,就沒事兒了。石頭兒聽奶奶的話,天天晚上去程守信那邊睡覺,一連去了二十來天,程守信很不安,幾次讓石頭不用來陪他,又來找程兆蘭,說:“二姑,你放心,我不是小孩子了,一點事兒也沒有,別讓石頭兒天天跑,費那個勁了。”正好方莊公社“戰山河”戰鬥隊要到一個偏遠大隊去建揚水站,離家遠了,石頭兒晚上不能回來,就沒再去陪他。兩個月過去了,麥收完了,小苗子蓋嚴地了,耪了頭遍耪二遍了,棉花棵子長起來,開始打農藥了,陰曆六月,連陰天了,父親亡故後的“百日”墳也上過了,程守信還跟原先一樣,天天悶著頭在生產隊裏幹活兒,歇歇兒的時候,還是不偎人場兒,大夥兒知道他心裏的苦楚,也沒人招惹他。程兆蘭看看沒事兒,也就放心了。這是不停地托這個人托那個人,鑽頭覓旮旯兒地給他找“對象”,哪怕是“後婚頭”也行,可是,不論是哪裏的,人家一打聽這邊的情況,就沒有回信兒了,程兆蘭想,看來俺這娘家侄兒這個媳婦兒是難找了,難道暗樓程家真要絕後了嗎?程守信自己對這件事 早就斷了念想,死心了,看上去一點也不著急。程兆蘭一想到多少年以後,一輩子沒成家的守信會像這莊兒裏的那些老光棍漢一樣孤苦無依,心裏就火燒火燎地不是味兒,她甚至想,有一天,她臨咽氣,得囑咐端陽和石頭兒兄弟倆,到什麽時候,也得照管他們這個可憐的表叔。……
陰曆七月十五,莊戶人說是“鬼節”,程兆運新故,人死了當年不上墳,程兆蘭怕守信一個人在家裏心裏不好受,交待周恒順早點兒回來,讓石頭兒也請會兒假來家吃飯,把程守信叫過來,一塊兒過七月十五,吃新麥子麵包的餃子。程兆蘭除了弄餡子包水餃兒,還炒了四樣兒菜,吃飯以前,程兆蘭交待兩個孫子誰也不提不高興的事,吃飯的時候,娘幾個先喝酒,程兆蘭不過抿一抿酒盅兒,是這麽個意思,周恒順和石頭兒兄弟倆讓著,程守信多喝了幾盅,臉紅了,眼睛也亮起來,笑眯眯的,喝完酒,吃了滿滿一大碗水餃,程兆蘭讓他再吃,程守信說:“姑,可吃不不了。俺姑就怕當侄兒的餓著。姑,你一年到頭兒疼你這個沒用的侄兒,侄兒也不能孝順你。你老人家的恩情,我這輩子報不了,下輩子也得報。”程兆蘭見他眼裏含著淚,怕惹起他的傷心事,嗔怪道:“你看這孩子,什麽‘報答’不‘報答’的,常不常地來給我幹活兒,還不是孝順我?以後不說這樣的話。天不早了,回家睡覺去吧。”周恒順要去送他,他少有地笑了笑,說:“送我做什麽?你尋思表叔喝醉了,摸不著家門兒了?沒點兒事。你拉了一天車,石頭兒大老遠跑回來,誰也別送我,我走了。”說完,站起來,晃晃遊遊地走了。程兆蘭說:“你說守信這孩子,一頓飯吃得高高興興的,臨了臨了說了這麽幾句,弄得我心裏木木亂亂的,別再出什麽事兒。”周恒順說:“表叔今晚上多喝了幾盅酒,說幾句心裏話,會出什麽事兒?別多想了。”
程守信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家大門上,掏出鑰匙,摸索著開大門,聽見“欻拉”一聲,有什麽東西掉地上了,他彎下腰伸手一摸,是一封信。心想,是姐姐來信了,小學生給捎了來塞門縫兒裏了,他急忙進屋點著燈,卻見信封兒是用小學生舊本子糊的,上邊沒寫地址和收信人,有兩行字:“守信哥,頭幾天小英姐回娘家,讓我抽空兒給你送這封信,我今天來你家,你不在,我不能等了,把信放到大門上了。江妮兒”程守信急得跺腳,怎麽這樣不巧兒,江妮兒難得來這趟,沒見上,要能見著,也問問小英的情況。白耽誤了。他覺得人要是不順,什麽時候,什麽事兒也不順。他急忙拆開信來看,信寫在小孩子的作業本子紙的反麵兒,上麵寫著:“守信哥,你接著信的時候,我就不在人世了。我今天來娘家看俺爹娘,明天回婆家就喝棉花藥。咱兩個那年見那一回麵,有人看見,給他說了,他說我跟你辦瞎事了,我說沒有,他不信,從那以後,想起來就打我。我活夠了,小閨女也立地了,不吃奶也餓不死了。我也給俺娘家兄弟換媳婦兒了,對得起爹娘了。我就是對不起你。我不活了。不死有一天也得叫他打死。守信哥,我先走了,你無論如何得好好活著,早一天成個家。我在那邊等著,下輩子再找你。江小英七月初八”程守信看著這信,他嚇慌了,驚呆了,淌汗了,酒醒了,頭趴在信紙上,看了一遍又一遍,信上寫的日子是七月初八,江小英那天寫了信交給江妮兒,七月初九,小英就想尋死了,而今天已經是七月十五了,江妮兒才送了信來。壞事了,小英已經喝藥身亡好幾天了。他把信緊緊地貼在胸前,心想,小英是個烈性的女子,因為反對父母拆散他們倆,已經跳過井,讓人救了,沒想到,過去了這麽幾年,還是沒脫了走這條路。程守信心裏念叨,小英,咱兩人成不了,你父母要是給你找個好點兒的對象, 你也許走不到這一步,……小英,你太苦了,你把哥疼死了。……小英,你真的走了嗎?我明天就去打聽你,你要是真走了,我也就跟你去了吧。我不讓你在“那邊兒”老等著我了。我想死也不是一回了。可是,我老父親還在勞改隊,我得等他回來,可是,你還不知道,他死到勞改隊裏了,我把他發送了,“百日”都過去了。我又想過死,可是又覺得自己還這麽年輕,早早地死了,太冤了,太對不起俺姐和幾個姑,特別是當莊兒那個二姑和她兩個孫子了,我還想,我死了,你要是知道了,得有多麽難受啊,硬撐著活吧,活到哪一天算哪一天。原先,我是為了等老父親活著,後來,是為了給幾個老的上墳送錢活著,也為了老遠老遠地陪著你。……你不知道,這些年,我幾乎天天晚上夢見你,……現在,你走了這一步,我再活著真的沒勁了。我從那回趕集遇見你,回到家後,落下了毛病,自己時常覺得自己下賤,可是,我不願意那樣兒,我是想你想得太厲害了。我都這樣兒了,活著也真無意思了。死了吧,去攆你吧。……程守信想好了,他擦擦眼淚,起來往小煤油燈裏添了點油,把燈撚子撥大了,讓堂屋裏亮堂些,他開始收拾東西,收拾完了,找了張發喪時剩下的記賬的白紙,又扒翻著找著了元珠筆,在白紙上寫了兩、三行字,從褥子底下拿出僅有的八塊四毛七分錢,和那張白紙疊在一起,跟家裏的一串鑰匙放到一塊兒,他忙活了好一陣,看看大桌子上濟南三姑家給的那個小鬧鍾,後半夜三點多了,摸起暖水瓶,想倒杯水喝,他昨天忘了燒水了,暖水瓶是空的,他走到院子裏,從水缸裏舀了半瓢涼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涼絲絲的,好痛快,好解渴。他想,熱天,天亮得早,一會兒雞就該打“明”了,走吧,……他找了身三姑捎來的有八成新的製服穿到身上,又看一遍江小英的信,然後把信紙照原樣兒折疊好,裝進信封兒,十分珍重地裝到上衣口袋裏,又把昨晚寫了字的白紙和鑰匙裝到身上,出了屋,鎖上屋門,走出院子,把大門鎖好,往二姑家走去。圓圓的月亮懸掛在西半邊天上,滿天星閃爍著,像在眨巴眼睛,莊裏一片死寂,路邊戶裏的狗被他的腳步聲驚動了,“汪汪”地叫起來,而且一呼百應,狗叫聲響成了一片,聽得程守信心驚肉跳。他加快腳步,走到二姑家大門前,輕輕推推大門,從大門下邊把寫了字的紙和鑰匙塞了進去,又在大門外站了幾分鍾,朝著院裏姑住的堂屋東裏間,心裏說:“姑,侄兒不孝,我走了,上那邊兒去伺侯爺爺奶奶俺大大俺娘了,姑,你老保重吧。”他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橫了一下心,不再停留,抹掉眼淚,轉身走了。他走出榆樹村,往北山根小英婆家黑峪走去,早晨,天有點涼,他打了個冷顫,天下露水了,他覺得身上濕漉漉的,二十來裏路,他走得急,天剛亮,就到黑峪莊跟前了。迎麵走來一個背筐的婦女,程守信忙上前問道:“ 大姐,向你打聽個人,你們村裏有個媳婦兒叫江小英,娘家是江廟的,她最近出什麽事兒了沒有?”那婦女打量了程守信幾眼,說:“這個江小英可是出了大事兒了,她大前天上午喝了棉花藥,沒來得及上醫院送就死了—她是真想死了,喝得太多了,昨天就埋了,真是可憐,挺好個人兒,街坊鄰人沒不誇的,硬生生地讓她那個畜類男人混賬婆婆折磨死了,有個孩子剛斷奶,可憐死人了。”那婦女又看看程守信,問:“你是江小英什麽人?打聽她幹什麽?怎麽,想替她出氣?”程守信苦笑笑,說:“我們原先就認識,聽人說她喝藥死了,隨便問問—咱可沒本事替她出氣。”那婦女抬腿要走,程守信又問:“江小英埋到什麽地方了?”那婦女說:“你還想上她墳上看看?來,跟我走吧,俺上自留地,正路過那裏,我指給你。”程守信跟著那婦女往坡裏走,走出去裏把路,在一片地瓜地裏,有一座不大的新墳,那婦女說:“那就是江小英的墳,你去看看吧。”說完徑自走了。程守信見那婦女走遠了,走進地瓜地,邁過一道道地瓜溝往裏走,沾滿露水的地瓜秧兒把他的鞋和褲腿兒打得精濕,他朝四外看看,沒一個人,他急急忙忙走到墳跟前,“撲通”跪下,哭訴道:“小英,我是你守信哥,我來看你了。江妮兒沒及時把信送到,我沒能趕過來救你。小英,你不該走。……你聽見我的話了嗎?你等著我,我去攆你。”說完,朝地下磕了三個頭,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出地瓜地,朝黑峪莊西一個水塘走去,他到北山根趕集,見過那個水塘,他已經想好了, 他不在家裏死,他就到那個水塘裏—離黑峪近,到了“那邊兒”比較容易攆上江小英(?)—結果自己。……雖然已是大白天了,但路上行人很少,程守信像夜遊人一樣逛逛蕩蕩,暈暈乎乎地走到那水塘,爬上了塘壩,太陽剛出來,寬闊的水麵像鏡子一樣映著藍天白雲和堤岸上的柳樹,魚兒遊過,泛起細碎的波紋,粼粼水波在陽光下銀片兒般閃亮,成群的小鳥兒在水麵上翻飛,在樹間啼叫,追逐,嬉鬧,四外沒一個人影兒。程守信忽然想起來,周恒順早晨起來,見到他寫的紙條和那串鑰匙,二姑得急成什麽樣子呢,還有遠在黑龍江的姐姐,還有濟南的三姑,方莊的小姑,他們都是關心他的,……程守信,你真是個沒出息的,軟蛋,坑人貨,……是的,這些親人都關心他,但是他們都自己顧不了自己,他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受苦,救不了他。他趁早走了,倒不讓他們替他操心了。算了,誰也不留戀了,活著著也是姐姐和幾個姑的一份心事,倒不如趁早替他們了了這份心事。程守信眼前幻化出江小英的新墳,他已經對她說了,要去攆她,她會等著他的。江小英信上—那信就在他的上衣口袋裏,他覺那上麵似乎有江小英留下的餘溫—說她活夠了,程守信不一樣早就活夠了嗎?從江小英來哭靈被逮回去,自殺末遂,被迫嫁了人,程守信就覺得活著沒意思了,為了老的,他又多活了這麽些年,真的活夠了。如今,江小英先他一步走了,他還等什麽呢?……程守信看到,遠處路上有人朝這邊走來了,也許是來水塘放水的,別再二思了,晚了,今天就死不成了,他快步到水塘閘門跟前,心一橫,眼一閉,牙一咬,照著閘門前的水麵,一頭栽了下去。閘門前,平穩的水麵出了個大盆般的漩渦,一刹那,漩渦消失了,水麵上綻出一圈圈波紋,叉“噗噗”冒了一長串晶亮的水泡,一瞬間,又泛起了一團團殷紅的血暈,引得魚兒遊過來逐食,稍頃,氣泡兒停了,波紋平了,血暈散了,水麵恢複了原先的模樣。……
周恒順早起開大門,看見大門裏地下一串鑰匙和一片折疊的白紙, 嚇了一跳,展開那張白紙,上邊寫著:“二姑恒順我走了。我去伺候俺爺爺奶奶俺大大俺娘了。不用找我。找也找不著。這八塊多錢,給姑買點麽兒吃。家裏的東西,成用的就用,不成用的,不幹淨的全燒了。把房子收拾收拾,恒順在裏頭結婚吧。先別給俺姐說,俺大大剛去世,她很難受。我對不起她。我對不起二姑,我誰也對不起。守信”周恒順大驚,渾身冒了冷汗,飛步跑回屋,對睡在東裏間床上的奶奶說:“奶奶,不好了,俺守信叔出事了。”奶奶慌忙坐起來,說:“出什麽事了?讓公安抓了,還是怎著了?你快說。”周恒順拿了那串鑰匙、那幾張皺皺巴巴的錢和白紙片給奶奶看,又念了白紙上寫的那些話,說:“俺表叔這是……”奶奶說:“唉喲,皇天!這個孩子是找地方尋死去了。這可怎麽辦?”周恒順說:“奶奶,你別著急,我出去先找江世榮、路德甫他們快各處去找,我再去找鍾向東、於三套、宋家財,讓隊裏撒出人去到處找。”奶奶念叨著:“老天爺,這是什麽事呀?……”周恒順先跑著去找了兩個仁哥,讓他們快在村子裏樹行子,舊屋框子,村裏村外的水井,村外的河溝各處去找,又去找了大隊幾個幹部,他們也都很上心,忙通知各生產隊,早晨不下坡幹活了,分頭兒去找。一時間榆樹村村裏村外“翻汪”一般,旯旯旮旮都找遍,所有能想到的,凡是人有可能自殺的地方全找遍了,連幾十裏外的黃河口都去了,但哪裏都沒找到,甚至沒發現一點珠絲馬跡,沒辦法兒了,大隊報告了公社派出所。幾天後,派出所通知大隊,說北山根黑峪村附近一個水塘,發現一具漂上來的男屍,讓他們去看看是不是他們村失蹤的程守信。鍾向東和周恒順立即騎自行車趕了過去,屍體在水塘旁柳樹林地上扔著,麵部和露著的肢體慘白,腫脹,頭臉很大,像發得不成形狀的大黃麵糕似的,看不出正常人模樣兒了,周恒順仔細看了屍體的頭形,臉形,還有身上穿的製服,對鍾向東說:“是他,這身衣裳是濟南三姨奶奶給的,他偶爾穿一回。錯不了。”有幾個人圍在那裏看,當中有個中年婦女對鍾向東和周恒順說:“七月十六那天老早,我上自留地,一個外莊兒的大小夥子向我打聽俺黑峪剛喝棉花藥死了的江小英,還讓我指給他江小英的墳,穿身新製服,看樣兒挺老實個人兒。我當時覺得這人挺奇怪。我看這個死人八成就是他。天底下什麽樣兒的事兒都有。”周恒順說:“聽大姐說的這情況,錯不了了,這就是守信叔。”鍾向東說:“這不是別的事,得萬無一失。咱再找找他身上帶沒帶什麽東西,那更是證明。”周恒順蹲下,挨著掏他的衣服口袋兒,在上衣口袋裏掏出了一個折疊的信封,被水泡過的信已經幹了,但幾層紙沾在一起,周恒順慢慢地分層撕開,信封兒上和信瓤兒上的字跡漶漫,看不清楚了,但周恒順努力辯認,連順加猜,還是看明白了裏邊的意思,他的眼睛濕潤了,低聲對鍾向東說:“剛才那個大姐說的江小英,是守信表叔定了多少年的對象,那年出了那個事兒,女方父母硬逼著散了,這江小英不堪她丈夫的虐待,喝棉花藥死了,這是她臨死前給守信表叔寫的信,他看到這封信,走了這一步。”鍾向東緊鎖著眉頭,說:“夠慘的。這個程守信太不應該了。還這麽年輕,真就‘一把圪針擼到底’,沒點兒活路了?唉,真疼人。好了,啥話不說了。恒順,你在這裏守著,我上黑峪村,我和他村的革委主任在一起開過會,讓他幫忙找輛排車,抓緊把他拉回去。”……程守信的屍體運回了暗樓程家,村裏很多人覺得這程家父子太過悲慘,痛惜不止,程兆蘭疼得幾乎肝腸寸斷,躺倒起不來了,飯吃不下,隻勉強喝口米湯,聽孫子說已經把屍首拉了回來,又掙紮著起來,讓孫子用排車拉了去“看看俺那可憐的孩子”,哭得差點暈過去,周恒順和石頭兒兄弟倆好勸歹勸,拉回家來。奶奶說:“端陽,你守梅姑剛回去沒幾個月,心情不好,日子過得又難,就按你守信叔說的,先別給她信兒了,你去找找程家本門兒裏的人,把你表叔發送了吧。”周恒順說:“行,我去找人家。辦喪事得用錢,我再去借點錢。”程家本門兒裏幾個長輩商量的意見是,程守信年輕,沒成家,更沒後代,又是自盡的,也就別發什麽喪了,弄個棺材裝殮了,在程家林他父母墳前挖個坑兒埋了,本門兒裏他的侄子,親戚中的晚輩兒祭奠祭奠,敬香燒紙,送送他就行了。周恒順覺得心裏不忍,但是,一是這種事隻能按他們本族人的意思辦;再是天熱,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不能耽擱了,所以隻能這樣將就著辦了。就在當天傍晚,程家本門兒裏程守信的幾個侄子和周恒順兄弟倆,江世榮,路德甫等一幫人在程守信一個本家哥哥的指料下,把程守信的遺體裝殮到一個倉促做好的棺材裏,葬在了他父母的墳前。於拴柱老頭子,於三套,宋家財,連鍾向東都來了。“儀式”自然從簡,也沒有通常發喪時的號哭,但每個人心裏都分外難受,大家都淌了不少眼淚,人們都覺得程守信那樣本份老實,年紀輕輕,就這樣死了,太冤了,太可憐了。江世榮和路德甫兩個人除了心疼以外,還因為同病相憐,格外悲傷。完事了,人們紛紛離去,周恒順讓石頭兒先走,回去照護奶奶。他再“多陪表叔一會兒”。人們都走了,周恒順一個人在程家林裏,蹲在表叔的新墳跟前,它的後邊幾米處是他父親幾個月前下葬的另一座已經長滿野草的新墳。周恒順覺得自己的心針針紮紮地疼,八年前,不出一個月,舅老爺被抓,老姥娘和舅姥娘前趕後攆地入了土,八年後,幾個月的時間,舅老爺和他家唯一的“男丁”又一前一後死了,埋了。……除了遠在黑龍江的守梅表姑,榆樹村暗樓程家從此滅了門了,按農村通常的說法兒,絕了後了。程家的滅門之災,悲慘而且荒唐,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無端的悲劇,世上沒有任何人從中得到任何利益。怎麽會這樣?為什麽會這樣?天色已晚,林子上空烏鴉的叫聲淒厲而哀傷,暮色四合,林地,墳頭漸漸蒙在一層薄霧中,周恒順站起來,輕聲說:“表叔,你的苦受完了,你走好。”說完,活動一下蹲得又麻又疼的兩腿,步履沉重地走出程家林,往村子走去。
程兆運,特別是程守信的死對程兆蘭老太太打擊很大。她病了一大場。周恒順多次拉著奶奶到煤礦醫院求治,好歹把老命扒了出來。病好了以後,老太太說:“端陽,石頭,奶奶這回到鬼門關打了個轉兒又回來了,奶奶舍不下你倆。你們記著,你老姥娘家暗樓那房子鑰匙在咱這裏,咱一天也不去住,以後交給您表姑,新社會講究男女一樣。再就是無論我活著還是死了,你們都得想著給你老姥娘那邊燒香燒紙,不能斷了他們的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