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洪雲返回濟南的路上,老在想周恒順被人押解著在陶陽縣城大街上踟躇而行,前往批鬥會會場時的樣子。他身犯何罪,竟成囚徒?他生而何辜,總有憂患相隨?他將在這種盛行於中國的怪異的“專政”下,被關押、批鬥到什麽時候,最終會怎樣發落?他內心會何等痛苦?想著想著,牟洪雲眼睛似被霧蒙住了,她淚眼迷離,不願想了,不敢想了……誰也不會給她答案,她自己也想不出……昨天上午在縣委大院兒外,竟意外地遇見了周恒順的“對象兒”(未婚妻?)小杏兒姑娘,牟洪雲心裏像倒了調料瓶,五味雜陳,但主要還是欣慰。從周恒順高考落榜,提出和她分手後,不知有多少次,在不眠的夜晚,她一遍遍地在心裏呼喚著“端陽哥”,心裏說,端陽哥,你把我推開,誰替我關心你,誰來撫慰你痛苦的心靈?誰陪伴你走過憂患漫長的人生?現在,牟洪雲心裏的詰問有答案了,這也算是另一種“吉人自有天相”,小杏兒姑娘一定會像春季的細雨,夏日的涼風,秋天的明月,冬令的暖陽陪伴著他,給他關愛,給他快樂和幸福。小杏兒長著一雙杏仁兒一樣的美麗的眼睛,她的麵容寫滿了善良和純真,她對周恒順的愛一定會是誠摯的,純潔的,堅貞的,這讓牟洪雲心裏有點淡淡的酸楚,但她又真心為周恒順感到慶幸,畢竟愛情和婚姻是人的終身大事,牟洪雲現在可以沒有後顧之憂地從心裏跟周恒順“分手”了。……憑心而論,小杏兒跟周恒順結為終生伴侶,比她更合適,在兩人走上迥異的人生道路後,勉強在一起,會讓一方承受無形的壓力,讓他的自尊心受到傷害,而另一方也會陪著忍受精神折磨。人生是漫長的,生活是現實的,兩人之間的愛畢竟不是生活的全部,在這點上,周恒順是無私的,也是理性的,他的選擇是對的,小杏兒姑娘是取代她的理想人選。周恒順在和小杏兒確定了關係後,馬上就告訴了她,他的用意十分明顯,是告訴牟洪雲,他們兩人之間的感情之練該最終斷開了,讓她也重新開始,牟洪雲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他這人就是這樣,一事當前,首先想著別人,從不願因為他而讓別人痛苦,他上初中時,帶的煎餅被人偷吃了,餓著肚子上課,卻因為不忍心看到偷吃煎餅的同學陷入困苦的窘狀而製止了班幹部對此事的追查,他的寬容讓一個同學免於羞辱和可能的處分,甚至還有隨之而來的輟學以及人生道路的逆轉,多少年後,被他放過的同學對他的“提攜”,卻讓周恒順陷入了今日的困厄之中,命運總是給周恒順開這種殘酷的玩笑:它讓周恒順擁有極好的天賦,品學兼優,卻因為遭遇一個克星而墮入萬劫不複之境,它讓周恒順和牟洪雲相識,相知,相愛,卻又把他們生生地分開,文革中周恒順誤投“梁山”,是命運對他搞的又一場惡作劇。……牟洪雲想,周恒順說過他的人生態度是反曹操而行之,即寧教人負我,而我絕不負於人,他對誰都是與人為善,更何況對自己所愛的人,這就是為什麽他對她牟洪雲一定要“忍痛割愛”。他太苦了。牟洪雲這回見到了小杏兒,自己勸自己,你總該死心了吧,莫再藕斷絲連,依依不舍了。走出來吧,不管多麽心猶不甘,為了不辜負他的拳拳之心,“舍棄”他,“忘掉”他吧,別了,周恒順,別了,我的“端陽哥”,你的雲妹妹像一片雲一樣飄走了,……牟洪雲要去往何方?歸宿何在?是陸國筠想促成的,媽媽所提示的“兩周”中的另一位嗎?牟洪雲驚訝於自己的思緒竟轉向了周恒剛。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書包,裏邊裝著周恒剛寫給周恒順的幾封信,裏邊有幾處提到她,對因為周恒順高考受挫而被迫和她分手是那樣痛心,那樣激憤,令人動容,而那些議論政治的話,切中時弊,大膽,尖銳,多有出格,犯忌,但憂國憂民之情躍然紙上,確是文如其人。從在一起讀書時,這兩兄弟即心心相印,惺惺相惜,又秉性各異,周恒順是外圓內方的,周恒剛是棱角分明的;周恒順善解人意,周恒剛豁達大度;周恒順是溫良謙恭的,周恒剛則嫉惡如仇;周恒順是謹小慎微,瞻前顧後的,周恒剛是大開大合,收放自如的;周恒順心思重,周恒剛拿得起,放得下;周恒順沉靜,周恒剛熱烈;周恒順知識全麵,周恒剛多才多藝;如果說周恒順是剛柔相濟的真金,周恒剛就是寧折不彎的精鋼;周恒順像無言的桃李,周恒剛猶如堅挺的鬆柏;周恒順是在亂石中艱難求生的勁草,周恒剛是沃野中自由奔放的秀木。……牟洪雲思緒如潮,拿周恒剛和周恒順做著對比,周恒剛和周恒順一樣優秀,甚至更優秀,隻是,在以前,他的這種優秀並不為牟洪雲所關心,因為她心裏隻裝著周恒順。現在看來,周恒剛的確不錯。當然他的自信,執著,特立獨行,又讓他帶有某種危險,因為我們畢竟生活在一個要求大家整齊劃一,而摒棄獨立思考的國度。……牟洪雲想起那年春天,她和周恒剛在火車上邂逅而遇,並且跟著他去了醫院,在他臨終的奶奶病床前,假冒孫子媳婦的事,當時,在她,是因為周恒剛既是自己的同學,又是周恒順的堂兄,是“自家人”,所謂“為朋友兩肋插刀”,急人所難,周恒剛慨然同意那樣做,是孝心拳拳,不得已而然,他是不拘小節的,如果是周恒順,也許就不願那樣做。牟洪雲想起周恒剛的繼母和這回媽媽說的話,莫非她和周恒剛那次“逢場作戲”就預示著他們兩人有一天真會走到一起?
牟洪雲回到濟南,跟周恒剛約好,星期天傍晚六點鍾在育新中學旁邊一個飯館見麵。暮色四合,街燈亮了,牟洪雲來到飯館,周恒剛已經站在飯館門口等她,在飯館門口的燈光下,他一身草綠色軍裝,像塔一樣筆直地立著,挺拔,英武,瀟灑,軍帽上的紅五星和衣領上的紅領章閃著亮光,跟馬路上穿著黑的,藍的大棉襖在冷風中低頭躬背走著的行人對比著,直如鶴立雞群。周恒剛走下台階,單眼皮的大眼睛炯炯有神,直直地看著牟洪雲,稍厚的嘴唇微微張著,朝牟洪雲微笑著,走到她跟前,摘掉白手套,手伸向牟洪雲,牟洪雲忙摘下毛線手套,兩人握了手,周恒剛說:“新年好。”牟洪雲笑道:“正月十五都過了,‘年’過完了,還‘新年好’。”周恒剛認真地說:“咱們是今年頭一次見麵,當然要拜年。而且,還沒出正月嘛。”兩人進飯館在飯廳一個角落兒裏一張小餐桌兒旁坐下,周恒剛說:“今年這邊媽媽身體不好,爸爸的問題仍沒解決,明明也不回來,沒辦法兒,我隻好回陶陽把我母親接來,在濟南一起過年,臘月二十八我回去的,第二天匆匆往回趕,沒來得及去看望你家叔嬸兒,連我姥姥家,二奶奶家也沒去成。叔、嬸都好吧?”牟洪雲說:“還好。我爸爸出來工作了,不過心情仍然不舒暢,很多事他看不慣。他覺得,現在的黨政機關,文革前好的東西蕩然無存,固有的弊端全都存在,而且又滋生出很多弄權,腐敗,派別鬥爭的毛病。……算了,不說這個。怎麽,伯父的問題仍然沒有眉目?國筠表姨身體怎麽啦—我回來還沒見到她?”周恒剛說:“我爸的案子是前省委搞的,而前省委早就下台了,所以解決起來就比較麻煩,有關部門踢皮球,拿一個抗戰時期參加革命的老幹部的政治生命當兒戲,真是不可思議。我爸本人倒能想得開。媽媽很長時間了吃飯不行,一天比一天消瘦,到醫院裏卻查不出毛病,也許是姥爺去世她極度悲傷加上想念明明造成的吧。”牟洪雲問:“明明到底怎麽回事?還堅持‘劃清界線’那一套?”周恒剛說:“很奇怪,信也不回,去了電報也不給回音。原來一直盼她回來一趟,現在看來辦不到。看樣子是仍堅持原先那種立場,現在城市裏人們對文革很失望,已經沒人注意那一套了,下邊還不行。越窮地方越‘左’。沒辦法兒。”牟洪雲感歎道:“清朝末年有人寫‘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現在,怪現狀更多,更驚人。”周恒剛說:“我們好久不見,淨顧了說話,還沒點菜哩。”說著拿起餐桌上一頁紙的“食譜”,遞給牟洪雲,說:“今天我給你接風,你點菜吧。揀你最愛吃的點。”牟洪雲說:“軍官大方,我就不客氣了。”周恒剛喊來服務員,牟洪雲點了菜。剛過完春節,吃飯的人很少,除了在另一個角兒裏,像是外地來出差的一個人在低頭看報紙,再就是他們兩個人了。一個中年女服務員在櫃台前沒精打采地坐著,享受著生意清淡的閑適。吃飯的人少,菜卻上得很慢,周恒剛開玩笑說:“看樣子,廚師睡著了。”牟洪雲說:“不急,咱們說著話等。”周恒剛說:“剛才咱光說兩邊家裏的情況了,還沒說周恒順的事。他被縣裏關押、批鬥,我已經知道了。這個情況,我原來是有些擔心。但是,如果按省革委核心小組的文件精神,周恒順那些事兒根本夠不上‘杠兒’。陶陽縣這樣搞,是擴大化,派性惡性發作。”牟洪雲把她聽聞周恒順被定為“一打三反”審查對象,特意給單位請假,留下來見他的情形說給周恒剛聽,說到她跟小杏兒見麵,對小杏兒說什麽話,說著說著哽咽了,周恒剛也落了淚,說:“周恒順這事,也不用太擔心,不過虛張聲勢搞一通,出出派性的惡氣,最後也給他定不上什麽罪,就是他本人受些磨難,親人朋友擔一陣心。”菜來了,兩人一邊慢慢地吃著,周恒剛讓服務員拿來一瓶果酒,斟上,兩人裝樣子喝一點,牟洪雲說:“還有更無法無天的事。”說著從書包裏拿出那幾封信,遞給周恒剛。周恒剛看了很吃驚,說:“這是我寫給周恒順的信,怎麽會到了你手裏?”牟洪雲說了是怎麽回事。周恒剛說:“現在已經是黨組織在領導運動了,居然還像造反派一樣,輕率地陷人以罪,而且沒有任何手續,就入戶抄家,還把公民之間的私人通信抄走,太荒唐,太無法無天了。”說著,把幾封信‘瓤兒’挨個抽出來,一目十行地瀏覽一遍,說:“如果這幾封信,落到那些人手裏,會出大事,我十有八、九會成反革命。洪雲,叔叔還有咱那校友李繼忠救了我了。我得好好感謝他們,也感謝你。”牟洪雲說:“謝什麽?記住,權當沒這回事。”周恒剛會意地點點頭,隨手把幾封信裝到軍衣口袋裏。牟洪雲低聲說:“回去燒掉算了。”周恒剛想了想,說:“敝帚自珍。我寫的東西,都想保存下來。畢竟是當時自己思想的記錄。有些想法兒是一閃念產生的火花,轉瞬即逝,難以追憶。處理掉可惜了。我放好就是了。”牟洪雲說:“安全嗎?”周恒剛笑著說:“沒事兒。我們是軍區的報社,抄家也不會抄到那裏去。”牟洪雲說:“不過還是得注意。”周恒剛點點頭,舉起小酒盅,說:“我把這盅酒幹了,感謝你又一次在關鍵時刻幫了我大忙。”說完,把一盅酒一飲而盡,牟洪雲也端起酒盅抿了一點,問:“什麽話?怎麽又是‘關鍵時刻’,還‘又’幫了一個大忙?”周恒剛說:“怎麽不是?你忘了,我奶奶病危,你幫我那次忙?”牟洪雲喝了一點酒,又聽了周恒剛說那次的事,臉一下紅了,周恒剛看著她,心想,以前沒有仔細看,牟洪雲原來這樣漂亮。兩、三盅酒下肚,周恒剛的眼睛更亮了,牟洪雲覺得這眼神足以攝人心魄。周恒剛說:“洪雲,周恒順雖然很不幸,但他得到了那麽好那麽純真的一個好女孩兒的愛情,也還算幸運,我很為他高興。”稍停,又說:“洪雲,我剛才就說了,周恒順不會有什麽事兒,胡整一通,最後不了了之。別說是他,就是唐振鬆,也得放出來。”牟洪雲說:“你能說準了?”周恒剛說:“沒問題,我因為擔心幾個老同學的命運,專門研究了和‘一打三反’有關的很多文件。”說完,又端起酒盅,說:“來,洪雲,端起酒來,咱倆祝願我那苦命的恒順兄弟和杏兒姑娘兩人幸福。”牟洪雲被感動了,眼裏閃著淚光,忙端起酒盅,把裏邊的酒一下喝了,腮幫兒變得更紅,模樣兒越發好看, 周恒剛看著牟洪雲,又想起周恒順讓他“考慮”牟洪雲和媽媽說的話,自己的臉不由也發熱了。在中學裏,他對牟洪雲就很有好感,但他看出她對周恒順不是一般的感情,以他的為人,對自己堂弟的戀人自不會有任何妄念。後來,他在軍校失戀了,很長時間裏,他對別的女孩兒再難有那種感覺。文革中逍遙寂寞的牟洪雲和他見過幾次麵,他雖然對牟洪雲有過一點想法兒,但看出她仍然難以割斷對周恒順的情思,所以,國筠媽媽幾次讓他和牟洪雲多接觸,他都未置可否。有一次,國筠媽媽當麵向牟洪雲說了這種想法兒,牟洪雲麵有難色,沒有回應。她是仍然放不下周恒順,還是另有意中人了?這讓周恒剛多少有點失望。看來“兩周”之一的周恒順和這“一牟”有緣無份,而另一周也要和她失之交臂了。今晚,牟洪雲告訴他她對小杏兒的囑托,既說明她對周恒順的關愛,也表明她不得不麵對現實了。周恒剛說:“洪雲,你別怪我多話,當年咱上中學時‘兩周一牟’在全校很有名氣。我們三個人之間多少有點親戚,又都功課好,人品無可指摘,可說是誌同道合,隻可惜周恒順受政治條件影響,加上盧正人搗鬼,沒考上大學,這是他個人的不幸,也是咱三人心中共同的痛。我一向認為我們三人互為知己,我冒昧地問你一句話,除了周恒順,咱們兩人是不是也算知己?”牟洪雲笑了,麵頰露出兩隻小酒窩兒,她嬌羞,略帶調皮地反問:“你呢?我在你心中,是知己嗎?”周恒剛趕緊說:“那當然。你知道,我們三個人之間也好,當中無論哪兩人之間也好,都很有共同語言,對事情的看法兒,都很一致。不過我對你不敢謬稱‘知己’。你知道是什麽原因。”牟洪雲說:“你猜我是怎麽想的?”周恒剛說:“我……根據咱們以往交往的情況,我猜想,你肯定也把我當成知己,當然,是和周恒順不一樣的知己。”牟洪雲倏然收起了笑容,神色有些黯然,說:“恒剛,……我和周恒順的事情成為‘過去’了。……今後,別把你和他放在一起對比,好嗎?”周恒剛說:“對不起,我自罰一盅酒。”說著,就拿起酒瓶倒酒,牟洪雲伸手抓住他的手,說:“哪個讓你罰酒了?少喝點兒吧。”周恒剛的手被牟洪雲的手一抓,渾身像過電似的,一陣酥麻,他緊緊地握住她的小手,見牟洪雲正用熱辣辣的目光看著他,他讀懂了她的心裏話,一字一頓地說:“洪雲,‘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牟洪雲仍直直地看著他,應道:“恒剛,‘斯世當以同懷視之。’”周恒剛鼓起勇氣,說:“洪雲,我想進一步,不僅僅是‘知己’,用你學的哲學詞語,再來個‘質的飛躍’,從知己變成伴侶,‘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行嗎?”牟洪雲突然想起,當年她和周恒順曾這樣相約,今晚,周恒剛竟又用了同樣的詩句,這樣想著,牟洪雲眼睛不由湧出淚來,周恒剛慌了,忙問:“洪雲,怎麽了?惱了,生氣了?”牟洪雲忙擦去淚水,說:“沒惱,更沒生氣,是被你感動了。”周恒剛說:“你光是‘感動’還不行,得回答我問的話,行不行啊?”牟洪雲撒嬌地說:“我讓你抓得緊緊的,整個人都被俘了,還有辦法兒說‘不’嗎?”周恒剛又不放心地問:“不知叔、嬸兒會不會同意?”牟洪雲說:“我見你一向總是胸有成竹,充滿信心的樣子,怎麽這會兒不自信啦?放心吧,他們很中意你。昨天我媽還動員我考慮你。”周恒剛問:“你怎麽說?”牟洪雲說:“我怎麽說?對這種話,我一向不搭理。不過,這回他們該滿意了。”周恒剛興奮地說:“國筠媽媽幾次催我找你,俺娘也提叨你。咱兩人還沒怎麽著,兩邊父母倒是不約而同了。看來咱倆的事是水到渠成,萬事俱備,連‘東風’也不欠了。”牟洪雲說:“看美得你。”周恒剛說:“洪雲,我不如恒順全麵、優秀,也不像他那樣善解人意,但是,論忠誠和責任心,我不會比他差。 我保證一輩子對你好。”牟洪雲說:“我相信。但是,不是說過了嗎?怎麽又拿周恒順作對比?”周恒剛說:“對不起,下不為例。”牟洪雲說:“你告訴我,以前見了我,總是謙謙君子的樣子,那時設點兒想法兒?”周恒剛說:“我一直為你和周恒順走不到一起痛心和惋惜,直到知道周恒順找了對象,心裏才活動了。……我想,這事一定是那年你在奶奶床前說是她的孫子媳婦兒,奶奶記住你了,找了月下老人,月下老人用紅線把我們拴到了一起。”牟洪雲說:“也許是吧。奶奶是個偉大的值得永遠懷念的人。我們不能辜負她。按你的說法兒,月下老人把我們拴一起了,拴就拴吧,拴得越緊越好。”兩人又吃點飯,牟洪雲說:“好了,吃飽了。你結了賬,咱們出去走走吧。”兩人走出飯館,來到大街上,天晚了,路上行人很少,天上月亮分外皎潔,明亮,兩人踏著月色走到一棵大樹下站住了,兩人都望著對方,不說話,周恒剛突然開口:“洪雲,我想抱抱你……親親你,行嗎?”牟洪雲聲音微微發顫,說:“不是‘水到渠成’了嗎?還不得由著你了?”周恒剛忙把牟洪雲緊緊抱在懷裏,又不好意思地,試試量量地,步步為營地,先邊緣後“核心”,親吻她,過一會兒,兩人終於嘴對嘴狂熱地親吻起來。如此好一陣,牟洪雲慢慢掙脫開,說:“恒剛哥,從今晚往後,咱兩人都把自己的初戀封存起來,全心全意地愛對方,好嗎?”周恒剛說:“這正是我所想的。不過,我和你情況不一樣,是林蘭背棄了我,所以我不願也不會再想起她,至於周恒順,他是咱兩人共同的朋友,而且還是親戚,今後—恐怕會一輩子—咱們和他還是要互通聲氣,有必要時互相幫助。”牟洪雲說:“恒剛,你真好。”說著,又仰著臉,撅著小嘴偎向周恒剛,周恒剛又抱著她好一陣親吻。
周恒剛和牟洪雲戀愛了,兩人分別告訴了自己的父母,兩邊父母都喜不自勝,程兆菊老太太高興得了不得。陸國筠說:“洪雲,從現在起,你可就是這家裏的人了,沒事兒就過來。”周橋—陸國筠身體不好,周橋請假在家,沒去幹校—也說:“對,這裏就是你的家。”程守芝說:“洪雲,幾年前就跟奶奶說,是她的孫子媳婦兒,現在真的是了,奶奶在天上知道了,該多高興吧。”牟洪雲又帶上周恒剛,回陶陽縣城拜望自己父母,牟永平夫婦高高興興地招待女婿,像過節似的。但是,牟洪雲有時會突然變得不高興起來,周恒剛知道,就在縣委宿舍院牆那邊,周恒順仍然被囚禁在那裏,牟洪雲一定又在為周恒順擔憂,難過。他說:“我們去闖一闖,看能不能去見見周恒順。”牟洪雲點點頭,兩人去了,但是看守的人說什麽也不讓進門兒,他們隻好悻悻然離開,牟洪雲老大會兒不說話,周恒剛說:“不讓見就不見吧。細想想,我們兩人這時候去看他,他感情上也不是滋味兒。”牟洪雲悵望著遠處,想了想,說:“他……,不能說沒點兒感傷,但是,他肯定會為我們高興。”周恒剛說:“是這樣。那次他來參加老爺子喪事的時候,還鄭重地勸我跟你發展關係哩。”牟洪雲一愣,表露出驚愕,說:“還有這事?看你兄弟倆,背著我說什麽呢,看來我牟洪雲今生一定要做你們周家的媳婦兒了。” 周恒剛緊握著牟洪雲的手,說:“怎麽,不好嗎?”牟洪雲賭氣說:“不好,不好,一點兒也不好。”……周恒剛和牟洪雲都老大不小了。原先各人過著平靜如常的日子。現在,兩人戀愛了,他們特別是周恒剛對對方的迷戀和渴求一天比一天強烈,隻要晚上不開會,他一定要去見牟洪雲,風啊雨啊,什麽都擋不住他。星期天,更是和牟洪雲廝守在一起。牟洪雲說:“好個周恒剛,隻剩‘恒’,沒有‘剛’了,百煉鋼成五指柔了。如鋼似鐵的男子漢,卻原來也有這般似水柔情。我讓你給纏死了。還沒結婚就這樣,要是結了婚,還不知什麽樣呢,怕是連班兒都沒心上了。”周恒剛一本正經地說:“你不懂。真結了婚,倒不會這樣了。”牟洪雲說:“我是不懂。你懂?你難道有經驗?”周恒剛說:“經驗倒是沒有。不過,你想啊,結了婚,可以天天晚上在一起了,白天不就高高興興上班去了?”牟洪雲臉紅了,說:“不知羞。”“五一”節,牟洪雲父母應邀來濟南,兩家人,還有周繼香和一幫親戚到“東方紅”飯店吃飯,飯後齊聚在祥雲裏,給多年來頻遭不幸的陸家平添了難得的喜色。程兆菊說:“我打起精神好好活,等著洪雲給添個重外甥。”這樣,周恒剛和牟洪雲算是“定婚”了。 定婚後,兩邊父母催他們快結婚,周恒剛一天也不願意等,但牟洪雲總是這理由那理由地往後拖,催急了,她說:“好剛哥,我希望多戀愛些日子,享受愛情,結了婚,柴米油鹽,生小孩兒,好可怕。你忘了,人家說‘結婚是愛情的墳墓’,到那時,你大男子漢的真麵目不加掩飾地暴露了,該不像現在這樣疼我了。”周恒剛說:“什麽‘結婚是愛情的墳墓’?別人也許是,但咱們不是,而且還正相反,結婚是愛情過程的更高階段,我會更疼愛你,一輩子天天疼你。”學校裏要放暑假了,周恒剛主張假期裏結婚,但牟洪雲仍然不同意,周恒剛急了,鄭重地質問道:“牟洪雲,你說實話,心裏到底怎麽想的?”牟洪雲見周恒剛真的動了氣,她心疼他,覺得自己確實太過份了,趕緊拉著他的手,望著他,說:“求你了,別生那麽大氣,行嗎?”,周恒剛氣鼓鼓地說:“你不說出真實理由,我就生氣。”牟洪雲說:“我說了,你不能惱。行嗎?”周恒剛說:“你說吧,不論說什麽,我都不會惱。”牟洪雲說:“‘一打三反’快半年了,周恒順還在縣裏關著,在這種時候,咱兩人結婚,我心裏不是滋味兒。想起這事,就快樂不起來了,這也會影響咱們婚後的幸福。我知道我這種想法兒很荒唐,不近情理,外人難於理解,可是我就是擺脫不了這種想法兒……”牟洪雲說著,眼裏竟有了淚水,周恒剛趕忙給她擦眼淚,說:“洪雲,你的心情我理解,你為什麽不早給我說?你忘了咱兩人,還有周恒順咱們都互為‘知己’了?洪雲,你的心是金子做的。都怪我,我就是太愛你了……”牟洪雲說:“我知道。我何嚐不希望早一天結婚,可就是心裏……原諒我,……”周恒剛擁抱著牟洪雲,安慰她,說:“好了,就這樣,我們等著周恒順解脫了,再商量結婚的事。我在軍區聽傳達文件,準備派一大批幹部戰士到各縣辦學習班,消除派性。”牟洪雲說:“剛哥,對不起。再過些天,咱結了婚,把晚了這些日子耽誤的……給你補上。好嗎?”周恒剛說:“送空人情,哄我。結了婚,你整個人都是我的,還有什麽補不補的?”
學校放了暑假,周恒剛陪牟洪雲回陶陽看爸媽,他們問爸爸周恒順什麽時候解脫,爸爸說,現在實際上也沒什麽問題可搞了,但是還這麽拖著。不過,應該快了。兩人轉遊著去了縣委大院,想看看周恒順,但仍不得其門而入。回家的路上,周恒剛氣得要命,說:“在我們國家,遇到一些荒唐事,特別是整人的事,不由得讓人生出魯迅先生那種‘人間何世’的概歎。”牟洪雲說:“爸爸說的你老毛病又犯了,少胡亂聯想。”周恒剛又說:“不是嗎?你想啊,魯迅先生生活的年代,國民黨政府對決心推翻它的革命者血腥鎮壓,可是我們現在,對自己人,哭著喊著‘熱愛’,‘擁護’,‘忠於’的人,說關就關,想整就整,真是不可思議。”牟洪雲說:“我們是無產階級專政,而且是全麵專政,當然不允許有任何歧見和不軌,就像眼裏容不得沙子。”
周恒剛回濟南了,牟洪雲在家待了半個來月,媽媽催她回省城去陪周恒剛,說:“別忘了自己有對象了。快三十的人了,還不快些結婚。虧了是恒剛,事事依著你。換了別人早急了。”牟洪雲說:“所以我才找周恒剛,沒找別人啊。”媽媽說:“好了,別貧嘴了,快收拾東西,回你的濟南。”其實,牟洪雲已經很想周恒剛了,她知道周恒剛一定特別想她。但是,以往放了假,總在家陪爸媽,現在有對象了,在家待不了多少天就離開,多難為情。沒想到媽媽那麽依戀女兒,卻催她快走,媽媽真是善解人意呀。牟洪雲麵上裝得戀戀不舍,可第二天一早就聽媽媽的話去車站坐車回省城了。臨走囑咐媽媽,有了周恒順被解脫的消息,讓爸爸趕快告訴她和恒剛。
暑假過後,仍然沒有周恒順被解脫的消息,周恒剛氣憤地說:“這簡直是草菅人命。”學校開學後一個星期,爸爸來電話告訴牟洪雲,最近縣革委核心組研究決定,所有仍被隔離的“一打三反”審查對象近期全部結束隔離,讓他們回家過中秋節,節後參加縣上組織的大學習班,也就是說,他們這些人一律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沒什麽大問題了。牟洪雲接了電話,懸了幾個月的心放下了,十分高興,馬上打電話告訴了周恒剛,當晚,周恒剛來找牟洪雲,牟洪雲看著喜不自勝的周恒剛,說:“好了,周恒順解脫了,回家見到奶奶,娘,石頭兒和小杏兒姑娘了,真替他高興。也不擔心他有更大的磨難了。咱兩人沒心事了。定下來,咱國慶節結婚,怎麽樣,我高姿態吧?你滿意了吧?”周恒剛說:“還自詡‘高姿態’,……我不滿意。”牟洪雲說:“不滿意?太早了?那就再往後拖拖?”周恒剛說:“當然不滿意。嫌太晚了。再拖拖?再拖就是拖你進洞房了。”又說:“別愣著了,咱快回家去跟爸媽說,他們不知道該有多高興哩。”
一九七零年國慶節,周恒剛和牟洪雲結婚了。前兩天牟永平夫婦就來到濟南,給女兒送來了嫁妝。九月三十日,周橋和程守芝、陸國筠在自己家招待親家和親朋,老太太也讓亮亮扶著來了。客人都走了,陸國筠一個人躲在房間裏落淚,周恒剛悄悄對牟洪雲說:“今天這種時候,大家都在,唯獨少了明明。媽媽不好受。她又在想明明了。你去勸勸她,她見了你會高興點。”牟洪雲走進陸國筠的房間,說:“表姨—不,我應該叫—媽媽了,”陸國筠笑了,說:“你喊我‘媽媽’,我比什麽都高興。真太好了,像做夢一樣。”牟洪雲說:“媽媽,明明不在家,我就是你的女兒。今天是大喜的日子,開心點,好嗎?”陸國筠說:“我這人就是脆弱。倒也不是光因為想明明,還因為我自己身體一直不大好,覺得恒剛這麽好的孩子,找了你這樣好的媳婦兒,我怕我沒福,陪不了你們幾年,也怕這輩子見不到明明了。”說著又落下淚來。牟洪雲說:“媽媽,你才多大年紀呀,想哪裏去了?什麽事兒也沒有。”牟洪雲一陣子把這邊媽媽哄得不哭了,又去廚房幫娘刷碗。程守芝說:“好閨女,我可舍不得讓你刷碗。你明天就當新娘子了,得好個鬧騰。你快歇歇。”牟洪雲一邊幫忙收拾,一邊說:“娘,沒事兒,按咱農村說,做了人家媳婦兒,就得刷鍋洗碗,要不,天天讓你兒子幹,娘不心疼?”程守芝說:“讓他幹,他身大力不虧的,又當過兵,有的是力氣。你幹多了,娘才心疼哩。”收拾完了,程守芝擦幹了手,把牟洪雲攬到跟前,說:“來,再讓娘好好看看,這麽好的閨女,長這麽俊,還是大學生,中學裏的先生,還是大幹部的千金,真成我的兒媳婦兒了?我覺著跟做夢似的。”牟洪雲說:“這還有假?真的,是真的。不信我多叫你幾聲娘,你聽聽。”程守芝笑得前仰後合,說:“好孩子,那就叫吧。聽你叫娘,我心裏比喝蜜還甜哩。”牟洪雲真的一連喊了幾聲娘,程守芝脆生生地“哎”,“哎”地答應著,娘兩個笑成一團。…… 天晚了,周恒剛和牟洪雲去旅館看牟洪雲爸媽,從旅館出來,兩人站在旅館外邊,秋風習習,送來陣陣清涼,牟洪雲說:“剛才媽媽和娘兩人都說咱兩人結婚像夢一樣好,你看,從姥姥,到爸媽,娘,大家都那麽喜歡我,我太幸福了,快承受不了了。”周恒剛說:“是你好,大家才都喜歡你啊。這就承受不了了?明天晚上,你才知道什麽叫‘幸福’哩。”牟洪雲說:“跟你說正經話,你也沒正經,美得你不行了。”周恒剛說:“是美得厲害。好了,快回旅館去睡吧,爸媽還等你哩。快睡著,做個好夢。”牟洪雲看著周恒剛,愛憐地說:“你今天忙得不輕,也累了。回去別看書了,早點睡吧,省得明天沒精神。”周恒剛說:“好,聽你的,睡好覺,養精蓄銳,準備當新郎,好,再見,明天的新娘。”說完,抱過牟洪雲,親了一下,轉身走了。牟洪雲看著他走遠,才回旅館。
第二天晚飯後,軍區報社在禮堂為周恒剛和牟洪雲舉行了簡單的革命化婚禮。因為周恒剛家情況有點特殊,父親周橋還沒“解放”,母親和繼母兩人都來又不太好,所以事先說好,兩邊的父母都不來參加。婚禮開始,首先,司儀帶領全體人員高舉手中的紅寶書《毛主席語錄》,齊聲念誦“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敬祝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敬愛的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然後,婚禮第一項,司儀請新郎、新娘上台。周恒剛穿著嶄新的綠軍裝,牟洪雲穿著白底紅花上衣,藍西式褲,不飾粉黛,兩人一同走上舞台,在司儀指揮下,向偉大領袖毛主席和敬愛的林副主席躹躬,再相互躹躬。婚禮第二項,主婚人—報社社長致詞,要求兩位新人當此大喜之時,要牢記毛主席和共產黨比山高比海深的恩情,不但做白頭偕老的恩愛夫妻,更要做紅心永在的革命伴侶,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偉大征程中做貢獻,立新功。以下報社和育新中學的革命戰友代表致賀詞,最後,新郎新娘講話,感謝偉大領袖毛主席,感謝偉大、光榮、正確的中國共產黨,感謝軍區報社和育新中學的領導和同誌們,表示做革命伴侶,努力改造世界觀,繼續革命,永遠革命,革命到底的決心。儀式完成,會場上散發新郎新娘備好的喜糖喜煙,大家此時才從此前猶如上政治課一樣的氣氛中“解放”出來,嘻嘻哈哈,你爭我搶,算是現出了婚禮的喜慶場麵。大家熱鬧一陣,司儀指揮大家齊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宣布婚禮結束,新郎、新娘被報社和育新中學的男女戰友、同事簇擁著,送進了洞房—周恒剛的宿舍,房間裏、窗玻璃上貼了幾個大紅雙喜字,就成了“洞房”。洞房裏擠滿了人,大家讓新郎、新娘說戀愛經過,逼他們兩人同時啃一個吊著的蘋果,借機讓兩人當眾親了嘴,牟洪雲被臊得臉通紅,周恒剛滿臉是汗,大家鬧騰了個把小時陸續散去。
沒有婚紗和禮服,沒有酒宴,沒有音樂,沒有鞭炮,沒有伴郎和伴娘,沒有傳統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甚至沒有父母和親朋參加,特殊年代的特殊婚禮結束了,看得出,同誌們也沒有多少興致,嘻鬧一陣,不過應應景而已。人們都走了,新房裏隻剩新郎新娘兩人。新娘沒有紅蓋頭,也沒化妝,但燈光下,被大紅雙喜字映照著,加上興奮,臉色白裏透紅,豔若桃花,顯得格外漂亮,新郎像第一次見到新娘似的,看得發呆,新娘笑吟吟地說:“怎麽,傻了似的,老看什麽?不認識了?”新郎說:“你難道不知道有個詞叫‘驚豔’,我讓你給驚呆了。”牟洪雲調皮地拿個圓鏡子照著,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說:“噢,難怪你‘驚豔’,鏡子裏這個姑娘雖然素麵示人,但還不算難看。這麽漂亮的姑娘真成了你媳婦兒了?”周恒剛說:“那還有假?”說著就把牟洪雲樓過來,兩人擁抱了一會兒,周恒剛從抽屜裏拿出餅幹,說:“你晚飯沒有吃好,餓了吧?來,吃點餅幹兒。”兩人拿餅幹吃著,周恒剛說:“你看咱這革命化的婚禮,倒像是一個什麽政治活動。”牟洪雲說:“是啊,我們生活在這個時代,任何活動自然都會打上時代的印記。我心裏老覺得結婚是終身大事,兩邊父母更不用說姥姥了,都沒參加,當老的的心裏肯定不好受。太遺憾了。”周恒剛說:“昨天兩邊父母和親戚在一起吃飯,就是慶祝咱們結婚,今晚上的儀式,是對外走這麽個過場,不是大家商量,家裏人不來了嗎?沒參加就沒參加吧,可別為這不高興啊。”周恒剛出屋去,見宿舍樓淋浴間沒人洗澡了,兩人去淋浴間洗澡回來,牟洪雲披散著一頭黑亮的短發,穿著汗衫,短褲,光腳穿著拖鞋,從臉、脖頸,胸脯,兩肩,兩臂,到勻稱誘人的兩腿和兩隻秀美的腳丫兒,處處白得耀眼炫目,越發顯得迷人,赤著膊,隻穿短褲的周恒剛回屋來見了,急急忙忙把手裏拿的臉盆放下,過去把牟洪雲緊緊地抱在懷裏好一陣親吻,又伸開雙臂,抱起她放在床上,牟洪雲看著他,說:“周恒剛,看把你忙活的,猴急猴急的,就這麽大出息?”周恒剛說:“拖了那麽長時間,總算盼到這一刻了,能不急嗎?”說著也上了床,牟洪雲躺著,周恒剛坐在她跟前,像欣賞一件藝術品,看著隻穿小背心和花短褲的牟洪雲,問:“洪雲,我不是在做夢吧?這是真的嗎?陶陽一中首屈一指的才女,公認的校花牟洪雲,是我的媳婦兒了?”牟洪雲伸手照周恒剛的大腿扭了一下,說:“疼了嗎?疼,就是真的。瞧你傻樣兒。……”牟洪雲兩隻大眼含情脈脈地看著隻穿三角褲頭兒,身上肌肉棱角分明,更顯健美英俊的周恒剛,說:“剛才還猴急那樣兒,嚇得我了不得,怎麽這會兒倒沉住氣了?”周恒剛一下撲到牟洪雲身上,樓抱,親吻,撫摸,一邊說:“你看我能沉得住氣?”兩人纏綿一陣,周恒剛嘴對著牟洪雲耳朵,輕聲說:“雲,能開始嗎?”牟洪雲撒嬌說:“我說‘不能’,你讓嗎?裝樣兒。”周恒剛像手裏捏著玻璃娃娃似的,小心翼翼地替牟洪雲脫去了內衣,自己也一把扯下三角褲衩兒,又迷瞪瞪地盯著牟洪雲美妙絕倫的裸身欣賞了半分鍾,忙不迭地撲上去摟緊了她,說:“雲,好妹妹,咱兩人愛情史上最神聖最幸福的時刻就要到了,從此,咱們兩個人從心靈到肉體就都合成一體,進入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美妙狀態了。從此咱們兩人相互擁有,你是我的,我是你的。 我們的責任就是讓另一方幸福。洪雲,我向你保證,你把一切全給了我,我一定讓你一輩子幸福。”牟洪雲被他感動了,樓緊了他,喃喃道:“好哥哥,你說得太好了,哥,你真好。好了,序言講過了,正戲開始吧。……你……別硬撐著了。……”周恒剛喘息著說:“雲,好妹妹,我……真撐不住了,我開始了。……”周恒剛和牟洪雲,兩人同學六年,曆經曲折,由相知到相愛,由知己而愛侶,兩人終於“結合”成一體了。他們等了好久了,他們對另一方的渴望,欲求哪是一時半刻能滿足得了的?他們像渴飲,饑餐一樣吸吮著,吞食著對方,兩人沉浸在愛河裏,任波濤洶湧,潮起潮落,這一刻,世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他隻有她,她隻有她,……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兩人飽了,醉了,……周恒剛從牟洪雲身上下來,說:“好妹妹,對不起,我累壞你了。”牟洪雲嬌羞地拿小手捂周恒剛的嘴,說:“不許說這種話。剛哥,謝謝你,給我那麽大幸福。”周恒剛躺下來,枕著牟洪雲白皙、光滑的胳膊,看著牟洪雲,見她臉上有汗,想起來,牟洪雲拽住他,說:“你那麽累,起來幹什麽?”周恒剛說:“你出了好多汗,我去拿毛巾。”牟洪雲從床邊拿過衛生紙,先替周恒剛擦了汗,自己又擦了,說:“這不就行了?”又對著周恒剛的耳朵說:“這才叫酣暢淋漓哩……哥,你真好,我太幸福了,快暈過去了。”周恒剛說:“好,我讓你一輩子都這樣幸福。”牟洪雲抬起頭,深深地親吻周恒剛,周恒剛似乎緩過勁兒來了,摟緊了牟洪雲又一陣狂吻。過一會兒,周恒剛對牟洪雲耳語說:“妹妹,你說的結了婚,把耽誤的給我補上,我現在就想‘補’,行嗎?”牟洪雲呼吸急促了,嬌聲說:“你說‘行’,就行,我依你。”兩人又滾到了一起……
周恒剛和牟洪雲這對新婚夫妻,一個是烈士的孫子,老革命的兒子,現役軍官,軍區報社的記者,編輯,共產黨員,一個是縣委領導之女,大學畢業,中學教師。舊時,世人常稱讚理想的夫妻“郎才女貌”,而他們兩人都是才貌雙全,又都有好的政治條件,是當下社會中公認為最“紅”,最“吃香”的人,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軍區大院和育新中學的同誌們對他們倆無不嘖嘖稱羨。七天婚假,他們本來商量好去陝北看在那裏插隊的明明,但,婚假第二天,報社領導交給周恒剛一個緊急任務,讓他寫一篇綜述濟南部隊參加“支左”輝煌成績的特稿,周恒剛麵前擺著領導給的一大摞“素材”,對牟洪雲說:“這種大塊文章,社領導總是交給我。說以後再給我補假。這叫奉命寫作,是一種新八股文章,最讓人頭疼了。”牟洪雲說:“這是領導對你的信任,別叫苦了,快寫吧,我伺候你。”周恒剛挖空心思,尋章摘句,一會兒苦思冥想,一會兒揮筆疾書,牟洪雲在旁邊陪他,倒水,遞毛巾,他寫完一頁兒,她拿來先看,把漏掉的字補上,把寫錯的字給改過來,一直到半夜過後,總算寫完又謄清了初稿,周恒剛站起來,伸伸懶腰,牟洪雲端來了用奶粉衝的牛奶,拿過餅幹,說:“又累又餓了,快吃,吃完了睡覺。”周恒剛吃著,牟洪雲把稿子理好,端端正正放到桌上,說:“好了,明天上了班,就去交卷吧。”睡下後,周恒剛說:“雲,古時候的讀書人把‘紅袖添香夜讀書’,視為一大美事,是難得的幸福境界,現在,我也享受到了,而且,陪伴我的不隻是招人憐愛的‘紅袖’,還是學富五車的女狀元。”牟洪雲說:“看美得你,飄飄然了?”周恒剛說:“‘飄飄然’,這個詞用得好,貼切。真的,從咱兩人領證到結婚,我真有飄飄欲仙的感覺。”一邊說,一邊把牟洪雲攬到懷裏,親吻,摸挲……牟洪雲說:“今天天太晚了,你太累了,不‘那樣兒’了,歇歇吧。”周恒剛說:“弄了一天,頭昏腦脹的,剛才是有點累,可這會兒一碰著你,就一點也不累了,不親熱了再睡,你能忍住了?”牟洪雲說:“自己沒出息,還扯拉別人,俺……沒事兒,不存在‘忍住’、‘忍不住’。”周恒剛一下爬到牟洪雲身上,說:“你知道我忍不住,才嘴硬的,實際上也忍不住。”牟洪雲說:“你瞎說,俺能忍住,要不你下來。”周恒剛說:“對不起,你能忍,可是我忍不住啊。”……兩人親熱完,牟洪雲說:“快點睡吧,明早還得去買火車票呢。”周恒剛說:“不用買票了,去不成了。你想啊,稿子交上去,得幾個領導看,就是基本通過,也會提出修改意見,還不知反複幾次呢,哪還能去得成陝北?以後找機會兒吧。”不但去不成陝北,怕領導讓改稿子,倆人連陶陽也不能回,甚至不出軍區大院兒,天天在家裏,形影不離,耳鬢廝磨。轉眼間,七天婚假不知不覺間就過完了,假期最後這天晚上,周恒剛說:“雲,人說‘洞房花燭夜’是人生最幸福的時刻,我覺得不是那麽回事兒。”牟洪雲說“那為什麽?”周恒剛說:“那是因為,夫妻兩人進洞房,隻是幸福生活的開端。從那天到現在,我天天和你在一起,一天比一天更幸福,就好像讀一本好書,讀的遍數越多,越體會到她的妙處。”牟洪雲說:“有那麽玄乎嗎?有一天你也許會讀厭了。”周恒剛說:“不會,一輩子都不會,永遠不會。”周恒剛躺著,看著身旁餳著眼,目光迷離的牟洪雲,又偎近了,蜷伏在她懷裏,牟洪雲用手輕輕撫弄看他的腦袋,周恒剛說:“雲,這幾天我讓你疼壞了,我覺得一霎兒也不願離開你,我都不願意上班了。”牟洪雲翻身坐起來,讓周恒剛的頭枕到自己腿上,不時低下頭親他一口,說:“就這樣,我還覺得疼不夠你。這一星期,我知道了,原來愛情可以這般甜蜜。你呀,在外鋼鐵漢,在家媳婦兒迷,丟不丟?”說著,就用手指劃自己長著好看的酒窩兒的臉蛋兒,周恒剛把手伸向牟洪雲的脖子和腋下,一個勁兒格支她,牟洪雲被他格支得笑得打撲拉兒,周恒剛說:“還笑話我不?”牟洪雲說:“好哥哥,求求你,饒了我吧。再也不丟你了。我笑得上不來氣兒了。……”
婚假過後,上班第一天,牟洪雲下了班,匆匆回到軍區大院兒,還在樓下,就發現周恒剛正站在自家窗前朝下張望,牟洪雲幾乎是飛起來一樣地上了樓,還沒到門口,周恒剛早迎了出來,兩人進屋來,關上房門,就緊緊地摟在了一起,過了一會兒,牟洪雲說:“行了,鬆開我,一天不見麵了,說說話。”周恒剛鬆開她,忙弄水讓她洗臉,一邊說:“上班第一天,安不下心來,老走神兒,想你,你呢,想不想我?”牟洪雲說:“我早料到了,你那點兒出息,肯定想我想得厲害。我還以為我沒事兒呢,也不行。在課堂上不要緊,一閑下來,就尋思你,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了。”周恒剛從食堂買來飯,兩人吃了,在大院兒林蔭路上散步,走一圈兒又一圈兒,一邊走,一邊說著說不完的話,多數是周恒剛說,牟洪雲聽,偶爾插上一句半句。周恒剛說:“你怎麽光聽,不大說話?”牟洪雲說:“我願意這樣。聽你說話是一種享受。”兩人回到家,周恒剛坐在床沿上,牟洪雲站在他跟前,用手抱著他腦袋,說:“我看看這腦子是怎麽長的,裏邊怎麽裝了那麽多東西?”周恒剛說:“我不像你,科班兒出身,受過係統教育。我不過是喜歡看書,腦子裏像個雜貨鋪。”牟洪雲讓他的腦袋靠在自己胸前,愛憐地撫摸著,說:“不是雜貨鋪,是萬寶囊。”周恒剛抬起頭,兩手伸進牟洪雲的襯衫,撫摸她的乳房,又要解她扣子,要親那裏,牟洪雲說:“看你這沒出息樣兒,這是幹什麽?”周恒剛說:“你剛才讓我的頭貼在那裏,引乎得我,我想……”牟洪雲嗔道:“想什麽?沒見罩著呢。一會兒上了床再……”周恒剛說:“不行,我一分鍾也不等。”一邊說,一邊急急忙忙解她的扣子,又解了乳罩兒,兩手捧著她鼓溜溜的,渾圓的,小饅頭似的乳房,一會兒這個,一會兒那個,親吻,吸吮,……牟洪雲任由他“膩歪”,用手輕撫著他的腦袋,說:“看你這個樣兒,多像個孩子。……”過了好一會兒,周恒剛抬起頭,問:“煩我了吧?”牟洪雲佯裝生氣,說:“煩你了。膩歪起來沒夠。”周恒剛說:“對不起。”牟洪雲笑了,說:“哄你的。一點兒也不煩。……我很享受。……好了,別老擺弄這個了,洗刷,睡覺。”周恒剛說:“對,快點睡覺。想了一天了,今晚上得親熱夠。”牟洪雲說:“我的天,剛才這一陣,還沒親熱夠?”周恒剛說:“那是序曲,正戲還在後頭哩。”牟洪雲說:“真有你的。”
受苦的日子是難熬的,是度日如年的,幸福的時光卻是易逝的,是如行雲流水,輕舟飛渡的。不知不覺間,周恒剛和牟洪雲結婚一個多月了。這些日子,是那樣歡快,他們甚至都感覺不到時光的流逝。他們每天朝朝暮暮,卿卿我我。除了去祥雲裏,省委家屬院之外,下了班,大部分時間兩個人就像一對小鳥兒躲在自己的愛巢裏。他們是幸福的,他們有優越的家庭背景,有受人尊敬的工作崗位,他們衣食無憂,而美滿的婚姻更給他們的人生錦上添花。對於他們來說,另一方是他(她)愛不釋手的寶貝,要盡心嗬護,終生珍重,永遠不離不棄。牟洪雲情意綿綿地看著周恒剛,說:“從跟你戀愛,到結婚這個把月,我真體會到,愛自己所愛的人,並且享受著對方的愛,是一件多麽美好的事情。真的太美妙了。”周恒剛說:“雲,你說得真好。”說著,低頭親親牟洪雲麵頰上兩個小酒窩兒,得意地說:“我親了小酒窩兒了,我醉了。”牟洪雲說:“傻樣兒……”……他們就這樣在愛河中纏綿,在溫柔鄉中迷醉,就像一腳踏進了人間仙境,留連忘返。老天爺,讓時間停住吧,讓他們纏綿、迷醉吧。……他們的愛巢不是座落在世外桃園,就像暴風雨即將席卷美麗的芳草甸,災難正在一步步向他們襲來,那張專司毀滅青春愛情人間幸福的大網正在毫不憐惜地向他們張開。……
陶陽縣的大學習班是九月十八日開班的,除了擔任學習班及各班、排領導的解放軍幹部、戰士,參加學習班的每個人名義上都是“學員”。但實際上,無論其身份是造反派還是領導幹部,凡屬於王效禹一派的都是挨整的對象,而另一派—正確路線的代表—的人則是幫助,教育,訓導對方的骨幹。犯錯誤的人要檢查、交待的還是“一打三反”中翻拾了多少遍的那些事情,不過新做法是,他們不再被揪上台接受批判,而是讓他們作批判發言,把自己“擺進去”,往上掛著王效禹,下邊揭發同夥,同時檢討和批判自己,為了表示自己已經幡然悔悟,每個人在發言中都爭相把同夥揭得體無完膚,把自己說得十惡不赦。學員私下戲言,這個百多人的學習班集中了那麽多的“野心家”,“陰謀家”,“死不改悔的走資派”,“變色龍”,“小爬蟲”,“跳梁小醜”,要是在春秋戰國時代,這些人足以禍亂半個中國。就在學習班即將結束的時候,原縣委那個排裏有個叫黎德良的秘書突然貼出一張大字報,題目是“周恒順抄家材料中的黑信哪裏去了?”原來這個黎德良和李繼忠同在“一打三反”辦公室工作,參加過接收審查對象的抄家材料,見到過周恒剛和牟洪雲寫給周恒順的那些信。後來,當運動告一段落,清理那些材料時,他發現那些信不翼而飛了。他猜到一定是李繼忠把幾封信交給了牟永平,黎德良一向和李繼忠不睦,他想,李繼忠這樣做犯了原則性的錯誤,但顧慮到牟永平是縣裏領導,告發此事,恐於己不利,所謂“投鼠忌器”,就一直隱忍著,守口如瓶。但是就在前兩天,他聽說,軍方參加革委的代表不久將退出,那現在擔任縣革委核心組副組長,縣革委常務副主任的廖書記當會順理成章地成為一把手,廖書記與牟永平一向不和,在這種時候,他如出頭揭發此事,一箭雙雕,必然正中廖書記下懷,這是自己晉身的絕佳機會,而在學習班上揭發此事,可向縣委領導表示自己經過學習,提高了路線鬥爭覺悟。有此革命行動,產生轟動效應,對自己的仕途會有大好處。但是,這樣做勢必得罪牟永平,對自己不利,但是,有得必有失,世無萬全之策,像賭博,他決定把寶押在廖書記這一邊。經過幾天幾夜的思想鬥爭,在學習班結束前一個星期,黎德良像難產的婦女生小孩兒一樣,字斟句酌,起草出了大字報底稿,又考慮再三,終於抄寫成大字報,貼了出去。這大字報和學習班期間揭批運動期間問題的那些炒冷飯的東西不同,事情不大,但隱含著陶陽縣上層人物的內鬥,很有點“石破天驚”的意味,像放了一顆小小的但讓人吃驚的炸彈。學習班領導當即向縣革委領導匯報了,廖主任親來學習班,跟黎德良談了話,聽完黎的陳述,廖主任沉默片刻,若有所思,然後說:“小黎,你發現了問題,為什麽拖這麽長時間才揭發?”黎麵現尷尬之色,說:“我有顧慮。怕影響革委領導之間的團結。”廖主任說:“我們共產黨人之間的團結是政治上的團結,是堅持原則的團結。顧慮是不必要的。好,你已經有態度,有行動了,這就好,說明三個月的學習很有收獲。”同在學習班的的李繼忠沒辦法兒,隻好找學習班領導交待了自己把那幾封信—因為是私人信件,沒看內容—交給了縣革委牟永平副主任的情況。周恒順看了大字報,十分震驚。學習班領導找他談話,讓他交待那些信的內容。周恒順從學習班領導辦公室出來,汗水把襯衣都濕透了。他早知道有人抄了他的家,中秋節回家的時候,發現周恒剛和牟洪雲給他的幾封信也一起被抄走了。牟洪雲的信,是他們之間淒苦相戀的印記,那上麵,灑滿了他們兩個人的淚水,卻被他人劫掠而去,他心疼欲碎,似感覺靈肉被人撕裂,他更擔心周恒剛的信,因為裏邊有些犯忌的話,如果被黨組織察覺了,會出大問題。但是,“一打三反”他被隔離了七個月,學習班又是三個月,一直沒人提那幾封信的事,莫非因為是同學間的私人通信,沒人管它,幾封信還安安穩穩躺在材料堆裏?那就謝天謝地。誰知學習班就要結束了,這事就像個定時炸彈還是爆炸了。太可怕了。學習班領導讓他交待他們信上的內容,從大字報的意思看,那幾封信已經轉移走了,周恒順暗自拿定主意,不論受到多大壓力,即使再關押,批鬥,抓起來,罰勞改,也決不能從自己嘴裏說出對他們特別是周恒剛不利的一個字,他想起上中學時他和周恒剛,牟洪雲一起抄的名言:“一則持之須臾,已與日月同光,一則放之須臾,則與草木同朽。”現在是關鍵時刻,決不能做賣友自保之事。他把有關他和周恒剛、牟洪雲是中學同學,離開學校後相互之間仍有書信來往的情況,皮毛地寫了個“說明”,交了上去,學習班領導說:“如果交待不實,自己承擔責任。”周恒順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唯唯稱“是”。
縣革委主要負責人聽了廖副主任匯報後,找牟永平談了話。牟永平如實地說了事情經過。並說,因為是孩子和她同學之間的私人通信,周恒剛又是周橋同誌的兒子,在軍區報社工作,而他們又都不在本地,與陶陽的文化大革命沒什麽關係,那幾封信,他都沒看,全交給了自己女兒,讓女兒回濟南後把周恒剛的幾封信捎給他了。負責人意味深長地說:“我可是聽說,你女兒和周恒剛結婚了,是這樣嗎?”牟永平有些尷尬,說:“是這樣。”負責人嚴肅地說:“永平同誌,在這件事情上,你的做法是違背黨的原則的,甚至可以說是殉了私情的。你本來應該批評那個李繼忠,並且讓他把那些信交還組織,由組織處置。”牟永平說:“是這樣,你批評得對。我把這事看簡單了,有些感情用事,私自作了不當處理,說明我黨性不純,紀律觀念不強,我一定深刻認識,接受教訓。”廖副主任決心就此事大做文章,他立即派人去軍區報社,找到報社領導,說:“據可靠消息,陶陽縣‘一打三反’運動審查對象周恒順的部分材料被轉移到你們報社周恒剛手上了,請報社領導協助調查。”報社領導當即通知周恒剛,問他有沒有接收和保存周恒順的材料,周恒剛未加思索,衝口而出說:“我這裏絕沒有周恒順的什麽材料,那隻是我寫給周恒順的幾封信,讓抄家的給弄到縣裏去,有人還給了我。周恒順是我的同學,我們之間通信,是合法的,應該受到保護啊。”陶陽縣裏來的人說:“關鍵是這些信已經交到縣‘一打三反’辦公室了,未經領導批準,私自取出並轉移,這就是大問題了。”報社領導說:“那些信呢?不管怎麽樣,你先把那些信交給組織再說。不就是同學之間的通信嗎?有什麽關係呢。”周恒剛略一遲疑,沒辦法兒,隻好從自己寫字桌一個抽屜裏拿出那幾封信交給了報社領導。
報社領導和陶陽縣來的人離開了。周恒剛在自己辦公室裏,像一個犯了事的罪犯,坐立不安。他預感到自己要遭難了。他後悔沒聽牟洪雲的話,把那幾封信處理掉。現在拱手交出,罪證擺在組織麵前了。今天的事情,報社領導突然找他,“突然襲擊”,他猝不及防,聽報社領導和陶陽縣的人說完,首先想到的是不給周恒順增加麻煩,不給李繼忠增加罪過,而幾乎忽略了自己政治上的安危,他本可以說保留那幾封信沒什麽用處,已經處理掉了,而生性坦蕩誠實,又讓他本能地講不了假話,於是乖乖地把“罪證”拱手交出。他突然想起一句人常說的話,“性格就是命運”,誠哉斯言。以他周恒剛的秉性,今天的事,隻能是這樣一個結果,這是沒辦法兒的事。禍從口出,禍自筆下出,爸爸不知警告過他多少次,他全當了耳旁風,現在,爸爸的話竟不幸而言中了。他突然想起毛主席批評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一定會頑強地表現自己,要他們不表現是不可能的。好像這正是針對他周恒剛說的。顯然,他信上那些有感而發的議論,不少是出格兒的,犯忌的,按時下的政治標準,甚至是反革命的,看來,他要為此付出代價了。他首先想到了牟洪雲,如果他出了問題,她怎麽辦?……他們剛剛結婚,卻……他不敢往下想了。他決定在報社處分他之前,先不告訴牟洪雲,但願隻是一場虛驚,畢竟那隻是他給同學寫的私人通信,按常理和法律,都不能算是犯罪,報社領導了解了裏邊的內容,出於對他的愛護—他是他們的革命同誌啊,而且他在報社幹得又這樣好,領導上難道沒一點看顧—把他喊去,狠狠地批評一頓,不作追究,事情就過去了。他何必沉不住氣,先告訴她,讓她擔驚受怕?周恒剛拿定了主意,強使自己做出什麽事也不曾發生的樣子,中午出去買了菜,下午下了班,早早地回家,在公用廚房炒好了菜,又從食堂買了飯回來,等牟洪雲下班回來時,飯菜連碗筷都擺好了。牟洪雲見了,高興得像小孩兒一樣歡呼跳躍,說:“好個剛哥,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好樣兒的,比我強多了—我啥都不會,光擎(白字)著享福了。”周恒剛心一沉,想,好個牟洪雲,你恐怕不能跟著我享福了。但仍裝出沒事兒的樣子,高高興興地給牟洪雲盛飯,夾菜,牟洪雲說:“好哥哥,你好歹給我點活兒,別慣我了,好嗎?”小房間裏不時響起歡聲笑語。吃完飯,周恒剛把牟洪雲按到椅子上讓她休息,刷鍋洗碗全是他的,牟洪雲隻好由著他。周恒剛忙出忙進地收拾,牟洪雲站在旁邊,看著他幹活兒,周恒剛說:“幹什麽,監工呀?”牟洪雲說:“不是監工,是觀摩,是學習,向解放軍學習。”周恒剛心一沉,想,隻怕這解放軍也當不了幾天了。周恒剛收拾完了,牟洪雲遞給他毛巾,讓他擦了手,站他跟前,伸開胳膊,摟著他的脖子,一下跳起來,兩條腿勾到他身上,撒嬌地說:“一天沒見你,想死了,快抱抱我,抱著我在屋裏走兩圈兒。”周恒剛就抱著她在屋裏轉了幾圈兒,才把她放下。周恒剛看著因為婚後的幸福而容光煥發而變得格外美麗的牟洪雲,都不知道怎麽疼她好了。他心裏暗想,難道災難要將他們的幸福吞噬嗎?難道他會失掉她嗎?他想,也許這是最後的幾天了,這幾天每天都要這樣,讓寶貝妹妹牟洪雲享受這最後幾天的幸福時光,……晚上兩人上了床,周恒剛麵對“如花美眷”,也許是擔心來日無多,更加愛如珍寶,如饑似渴,牟洪雲傾情享受著周恒剛汪洋姿肆,如癲如狂的愛撫,心滿意足,她癱軟如泥地偎依在他身上,說:“剛,好哥哥,你讓我幸福得忘乎所以了。咱兩人是不是好得太厲害了?已經結婚了,一輩子在一起了,咱得稍稍節製點兒—你別不高興,我不是不願意跟你親熱,我怕你太累了。”周恒剛說:“好,聽你的,你不知道,我有多麽愛你,一接觸到你,就控製不住自己了。”牟洪雲說:“哥,我不要你難為自己,不必刻意控製。隨你便吧,你那麽喜歡我,就交給你,盡你折騰吧。……哥,說心裏說,當你的女人真好。好了,再親親我,我困了。”周恒剛親了她,牟洪雲滿足地,放鬆地趴在周恒剛懷裏睡著了,周恒剛輕輕地理一下她散落到臉上的頭發,拽拽被子,蓋上她白皙如玉的肩膀,悄悄地躺在她身邊,又看了她好一會兒,心想,他有這樣好的媳婦兒,世上有幾人有這樣的幸運?難道上天是要把幸福賜予他,再剝奪掉,以此折磨他,折磨他們嗎?他大睜著眼,想著盤旋在天空正往他頭頂落下的橫禍,身上不寒而栗,心在抽緊,淚水往肚裏流。……七、八天過去了,周恒剛仍然每天去辦公室,但沒人安排他采訪或編排任務,他沒事可做,他的問題也沒有回音。周恒剛暗想,他在那幾封信裏並沒有直接攻擊領袖和中央,隻是對文革中的一些現象特別是對林彪大力倡導的對老人家的迷信和崇拜表示了不讚成或不滿,他參軍以來,一直表現不錯,破格提拔來到報社,又成了骨幹,也許報社和軍區領導會對他有所顧惜,對他網開一麵?果然如此,真得謝天謝地了。但是,周恒剛想錯了,作為人民解放軍的喉舌部門,這裏的領導階級鬥爭路線鬥爭覺梧最高,對毛主席,對林副統帥最忠,像眼裏容不得哪怕丁點兒沙粒兒,他們對這種政治上的大是大非問題絕對不會含糊,對犯有這類錯誤的人絕對不會姑息寬宥,即使他們中有人心裏暗暗對當事人心存惋惜,也沒有誰敢於放棄政治立場,因為那會危及自身。這些天裏,報社領導已經作了研究,並上報了軍區政治部,正在等待批複。星期天了,周恒剛和牟洪雲去省委宿舍,和爸媽一起去祥雲裏看姥姥。晚上,回到自己家,牟洪雲說:“我看姥姥氣色比前些日子好了不少,今天媽媽也挺高興的,看來身體設大問題。”周恒剛說:“這是虧了你,是你給這個家帶來的。”牟洪雲說:“瞧你說的,我有那麽神?”周恒剛拿手指點點牟洪雲的鼻子,說:“你以為呢?傻丫頭。”牟洪雲撒嬌說:“好啊,你敢罵我‘傻丫頭’,看我不找娘告你狀。”周恒剛作可憐狀,說:“求你了,牟小姐,牟老師,可別告我狀。”這天,抱著僥幸心理的周恒剛把那件事丟到了腦後,兩人過了結婚後又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快樂、幸福的夜晚。
第二天,剛上班,周恒剛被叫到分管政工的副社長辦公室。副社長和報社政治部主任兩位領導表情嚴肅冷峻,讓人心裏發毛。周恒剛向他們行了軍禮,副社長示意讓他坐下,政治部主任萬分嚴肅地對他說:“周恒剛,你捅了大漏子,犯大錯誤了。”主任說,陶陽縣“一打三反辦公室”審查了你寫給同學周恒順的信,發現信的內容有嚴重的政治錯誤,把那些信又轉給了報社。報社領導對那些信重新作了審查,發現確實問題嚴重。主要問題是,你在信中,攻擊,詆毀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戰略部署加以歪曲和汙蔑,說紅衛兵“破四舊”是毀滅文化,踐踏人權,反擊“二月逆流”是挑動群眾鬥群眾,說部隊支左問題很大,說清理階級隊伍是打擊一大片等等,這充分證明你身為部隊報社的業務骨幹,共產黨員,卻站到了反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階級敵人一邊,和國內外敵對勢力相呼應。更為嚴重的是,你居然說,男女老少唱“忠”字歌,跳“忠”字舞,讓人看了肉麻,身上起雞皮疙瘩,是搞“庸俗化”,你對偉大領袖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戰友林彪副統帥是什麽感情?你還說林副主席說毛主席是幾百年出的一個天才,毛主席的話一句頂一萬句,這些提法兒不科學。你好大的膽子。總之,信上暴露的這些問題,錯誤十分嚴重,性質非常惡劣,經報社黨委研究,報軍區黨委批準,決對你定實行停職檢查,要求你,第一,立即對自己的錯誤作徹底交待—不限於信上的問題—深刻檢查;第二,書信往來是你散布傳播反動觀點的主要渠道,現在你要立即交出存放的你自己信件的底稿和所有朋友、同學等人的信件,便於組織上審查;第三,談完話,交出你辦公室和辦公桌的鑰匙。主任說完,副社長又說,考慮到軍區機關宿舍這個特殊環境,暫不對你實行隔離審查,允許你仍然住在自己宿舍裏,但不準外出,出現問題你自己負責。周恒剛盡管有思想準備,但禍事真的來到,還是像一棵樹遭到了雷擊,感到眼前發黑,身體搖晃,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他用手抓住椅子靠背,提醒自己鎮定,不出洋相,這才僅僅是開始,不能那麽經不住事兒。他定了定神,看著兩位平時對他信任,器重,也十分友善的報社領導,此刻都鐵青著臉,顯得那樣陌生,疏遠和冷膜,甚至殘忍,他強打精神,表示要好好認識錯誤,深刻檢查,爭取寬大處理。談完話,政治處兩位幹事跟著周恒剛到他宿舍,周恒剛找出存放的周恒順等人的信交給兩位幹事,到辦公室收拾了自己的私人物品,交出了辦公室和辦公桌的鑰匙,拿了自己的東西離開辦公室回了宿舍。他收拾東西時,同一個辦公室工作的同誌都提前躲了出去,他離開時,走在走廊裏,遇到的人竟沒一個人和他說一句話,哪怕是最一般的招呼兒也沒人打一個……周恒剛回到家,忙把從辦公室拿回來的東西放到床底下,他知道,事情肯定瞞不住了,他隻是想,等牟洪雲下了班,他們一起吃過飯,再慢慢地跟她說,免得太突然,對她刺激太重。他躺到床上,待了一會兒,看看床頭桌上的小鬧鍾已經十二點了,機關下班了,他爬起來,拿了小包兒,想出去買點菜,但剛要出門兒,猛然想起上午副社長宣布的對他的禁令,他已經被“圈禁”,沒有行動自由了。他頹喪極了,重重地躺回床上,蒙上被子睡了。下午下班時間到了,周恒剛從食堂買飯回來,站在窗前,等著牟洪雲。看見牟洪雲的身影,他急忙從窗前走開,調整自己的情緒,牟洪雲進了家門,也許是走得急,臉紅撲撲的,周恒剛忙給她倒水,讓她洗臉,一邊說:“今天中午沒出去買菜,沒做飯,從食堂打的飯菜,還可以。”牟洪雲說:“我們還是以吃食堂為主,不天天自己做飯。星期天,如果不去爸媽家,可以自己做一點,咱兩人一起做。”吃完飯,牟洪雲搶著刷了碗,說:“出去散步吧。”周恒剛說:“今天我有點累,咱不出去了,歇一天。”牟洪雲說:“怎麽,累了?在辦公室事兒太多了?那快坐下。”周恒剛見牟洪雲笑嗬嗬的樣子,不忍破壞她的好心情,幾次想開口,又把話咽了回去。牟洪雲突然站到他跟前,說:“我剛才回來時,在大院兒裏遇見你們報社的幾個人,我和他們打招呼,他們像是不如原先熱情,有點兒帶搭不理的。我來到家,見你情緒不高,你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吧?”周恒剛一時語塞,“喔喔”了幾聲,沒說出話來。牟洪雲蹲到他跟前,說:“剛哥,我也不是小孩子,不論有什麽事,一定不能瞞我。再難的事,我也能分擔一點,哪怕幫你出點主意也好。”牟洪雲握著他的手搖晃著,說:“聽見了嗎?”周恒剛說:“洪雲,我給你說了,你可要挺得住。”牟洪雲急切地說:“有那麽嚴重?那你快說。不管什麽事,天大的事,你說出來,我們一起麵對。”周恒剛讓牟洪雲坐到他麵前,說:“洪雲,你沉住氣,聽我說。”周恒剛把陶陽縣“一打三反”辦公室來報社追查“抄家材料”,他不得不把那幾封信交了上去,今天上午,報社領導給他談話的內容挨著說了,牟洪雲說:“公民的通信受法律保護,根本不應該成為什麽‘抄家材料’,他們也不應該以此治人的罪。”周恒剛說:“你忘了,胡風反革命集團一開始不就是他們的一個朋友叫舒蕪的把他們那些人之間的來往書信交給了黨組織,那些信全部成了罪證?在我們國家,因為日記,書信內容打的反革命不計其數。沒人講什麽‘法律保護’這些理。”牟洪雲說:“你當時為什麽不說那些信已經毀掉了?”周恒剛說:“我平生沒有講假話的習慣,另外我也怕不交出這些信去,他們會找周恒順的麻煩,對李繼忠也不利……再說,如果他們徹查,自己不交,他們查出來,罪過更大。”牟洪雲歎口氣,說:“是啊,一個被盯上的人是很難逃脫的。”周恒剛說:“對,就像已經落網的野獸,越掙歪會被勒得越緊。”牟洪雲像一株玉蘭樹遭到了暴風雨,一下子蔫了,隻低頭坐著,一句話也不說。讓周恒剛感到意外的是,她沒有哭,甚至沒有一滴眼淚。過了好一會兒,才似乎突然從迷思中醒來,語調平靜地,像探討問題似地問:“估計這事他們會怎樣處理?我們得有思想準備。”周恒剛怕牟洪雲被嚇壞,避重就輕地說:“按錯誤事實,應該定不上‘惡攻(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林副主席以及無產階級司令部是最嚴重的犯罪,與叛國投敵,殺人放火等罪類似)’,現在,他們也沒隔離我,隻是不讓我外出,另外,軍區機關出個犯‘惡攻’罪的現行反革命分子,對他們也不好,估計檢討完了,批判一通,作轉業處理唄。”牟洪雲沉思片刻,說:“俺哥,你是怕我受不了,拿話糊弄我呢。你能糊弄幾時?我看不會那麽簡單。也許定不上‘惡攻’,但人家給你說的是問題嚴重,性質惡劣。‘嚴重’,‘惡劣’這類詞語是不會輕易用的—我搞過‘四清’,知道共產黨處理人在定性用詞上的講究。我看至少是開除軍籍,……恐怕還要重。”牟洪雲兩隻大眼直直地看著周恒剛,說:“事已經出了,我們自然希望處理得越輕越好,但是也不能自己欺騙自己,得往最壞處打算。”周恒剛沉默了,牟洪雲是學哲學的,在中國,哲學和政治是密切關連的,瞞哄她是徒勞的。從兩人開始戀愛到現在,牟洪雲斬斷了對周恒順的情絲,義無返顧,全心全意地和他相愛以來,她是一個有血有肉,感情豐富而且充滿激情的女子,是溫柔、嫵媚的嬌妻,但災難突然降臨,她竟立即表現出“古賢”般的靜氣,學者般的理性,形若無事,處之泰然。周恒剛不願意看到她這樣。如果她又哭又鬧又埋怨,周恒剛心裏會好受些,現在她這樣,把痛苦藏在心裏,這讓周恒剛心疼如割。牟洪雲坐到他跟前,偎依著他,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撫摸他的脊梁,像安撫受了委屈的孩子,兩人都不說話。他們像喝多了酒的人一樣,渾身充滿了沉重的無力感,這種無力感是這樣強烈,牟洪雲甚至恍然感到房間的天花板和四麵牆在向他們擠壓過來,他們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像是麻木了,或者是被捆住了手腳,沒有也不能有一點兒反應。她心裏暗想,今日開始體會到在這個社會裏,作為“專政對象”會是什麽心境。她輕輕地搖搖頭,讓自己擺脫這種幻覺。周恒剛突然打破沉默,說:“洪雲,我現在感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我很後悔。”牟洪雲說:“事已至此,後悔是最沒用的。”周恒剛說:“我不是說的這次這幾封信的事。”牟洪雲說:“那麽是說什麽,難道你還有別的問題?”周恒剛說:“那也不是。我是覺得,從上中學到現在,一直太關心政治,腦子不閑著,老是在憂時傷事,上高中的時候,因為寫了一篇文章和向黨‘交心’說了實話,還當了反麵典型,後來這種心結就像一種頑疾,一直去不掉。像我這種人,自己就應該意識到政治上的風險,就不應該戀愛,結婚,應該獨來獨往,免得害人。……現在我特別後悔,你來給我送那幾封信那晚上向你表白。咱們兩人戀愛,結合,起始於那幾封信,誰想我們的生活,我們的人生竟然還是毀於那幾封信。命運給我們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所以我特別後悔。”牟洪雲見周恒剛一臉真誠,痛苦萬狀的樣子,一直忍著的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搖晃著他,說:“哥,你說什麽傻話,因為關心政治,憂國憂民,就得一輩子打光棍呀?真虧你想得出。……你不應該向我表白?你不表白,擋不住我表白呀,咱兩人之間有了感情基礎了,兩邊老人又往一起撮合,我們這才走到一起的,你不說是‘水到渠成’嗎?水洶湧而至,擋得住嗎?別瞎想了。”周恒剛說:“我犯錯誤,受處理,是咎由自取,並不特別難受,讓你受連累,跟我受苦,我特別為之痛苦。”牟洪雲說:“周恒剛,你不但不應該後悔,反而要感到慶幸。你在出事之前把我娶來,出了事,兩個人在一起,一份苦就變成了半份苦,甚至半份兒都不到了,要不然,一個人孤孤單單,不苦死了?”周恒剛說:“對我來說,當然是這樣,可是,你太冤了。”牟洪雲說:“我也不冤,我也慶幸趕在作出事之前結了婚,否則,咱們可能就失之交臂了。你應該知道,你的愛對我多麽重要。從戀愛到現在,你給我的愛—而且我們還要相愛一輩子—就足以彌補我可能遭受的痛苦,抵償我可能失去的一切。”周恒剛說:“不論你怎麽說,看著你陪我受苦,為我犧牲,我還是十分痛心。”牟洪雲說:“犧牲什麽?不就是政治前途嗎?從小學到大學,我一直很‘紅’,一直當幹部,學的又是哲學,在外人看來,我一定會有好的前途。但是,經過文化大革命,來到社會上,我也看透了,在中國當幹部最重要的工作無非是整人或者挨整。這個幹部,不當也罷。所以對所謂‘前途’,我早已看淡了。”周恒剛說:“你這是精神勝利法,我一想到連累你,就難受死了。”牟洪雲說:“那麽怎麽辦?‘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咱們離婚,我扔下你,提起包兒來走人?那我還能活嗎?好了,打住,往後不說這個話題了。處分決定下來了,我們再商量怎麽辦。”牟洪雲似乎想明白了,下了決心,她站起來,弄熱水讓周恒剛洗臉洗腳,周恒剛脫了襪子,卻還在發愣,牟洪雲說:“愣什麽?再愣,我就給你洗了呀。”周恒剛慌忙洗了腳,牟洪雲也洗完了,兩人上床躺下,周恒剛還在愣神兒,牟洪雲把他拽過來,偎到他懷裏,說:“剛哥,你那麽剛強的一個人,這時候要表現出是錚錚鐵漢,你一定要挺住,要經得起考驗,別消沉。別軟弱,別像那有病的雞下的軟蛋,更不能趴下,行嗎?你的雲妹妹可指靠你呀。”周恒剛說:“有你在我身邊,我一定不會趴下,為了你,我也要堅強。”天晚了,周恒剛翻來調去,老睡不著,說:“洪雲,對不起,弄得你睡不好。”牟洪雲說,:“發生了這樣的事,咱兩人睡不著,很正常。慢慢會適應的。……要不,咱‘那樣兒’,完事兒,你累了,就睡著了。”邊說,邊伸手去撫弄摸挲他的下身。周恒剛摟緊了牟洪雲,說:“雲,好妹妹,你讓我怎麽報答你呀?”牟洪雲順勢把周恒剛拽到自己身上,說:“你的愛就是最好的報答。”
第二天上午,牟洪雲在學校請了假去省委宿舍。娘去祥雲裏了,爸媽兩人在家。牟洪雲說了周恒剛的事情,周橋麵色沉重,眉頭緊鎖,低聲自語:“糟了,這下完了。”陸國筠說:“幸虧你娘不在家,不然聽你這樣一說,得嚇不輕。”牟洪雲見陸國筠臉色臘黃,鼻尖兒上冒出黃豆粒兒大的汗珠,忙過去扶她,說:“媽,你怎麽了?”陸國筠眼裏噙著淚水,抱歉地苦笑笑,周橋說:“媽媽身體太虛弱了,恒剛這事對她打擊太大了,她一時承受不了。”牟洪雲趕緊拿毛巾來幫陸國筠擦汗,扶她進臥房躺下,又衝了糖水讓她喝了半碗,陸國筠才慢慢緩過勁來,陸國筠拉著牟說雲的手,說:“恒剛怎麽會出這樣的事,這不一下子從天上掉到地下了嗎?這可怎麽辦呀?……洪雲,讓你跟著受苦了。”說著,兩眼又撲打撲打地掉淚。周橋走進臥房,站在床邊,說:“事情已經發生了,哭也不頂事。洪雲,你回去告訴恒剛,抱正確態度,好好檢討。告訴他,爸媽沒有責怪他。爸爸是批評過他說話隨便,可是,爸爸不可能不讓他有思想。我明天去軍區大院兒看你們。”牟洪雲說:“爸爸,省裏正研究解脫你,問題還沒解決,別再有人找你的毛病,還是不去吧。”周橋說:“洪雲,我理解你的顧慮,因為我還是戴罪之身,你們結了婚,我都沒去看看你們的小家兒。我怕對你們有不好的影響。現在,恒剛出了這樣的事,我一定要去,我要當麵告訴恒剛,他不是不好的孩子,讓他不要從此倒下。我不怕有人挑毛病,難道我還怕受兒子連累嗎?”第二天,周橋去軍區大院,陸國筠也要去,周橋拗不過她,隻好顧了一輛三輪車,兩人一起去了。門崗進去請示報社領導,回來告訴他們,領導說了,周恒剛正接受審查,不能與外界任何人接觸。你們請回吧。周橋說:“我們是周恒剛的爸媽,是‘外界’嗎?真是豈有此理。”陸國筠勸他別太難過,人家不讓見,咱們回去吧。周橋仰天歎道:“我一個抗戰時期的老革命,在自己參加解放的濟南市,進不了自己原先部隊的大院兒看自己的兒子,可悲啊。”
一個多月後,當入冬以來最凶的一次寒流襲來的時候,報社向周恒剛宣布了處分決定:犯有嚴重政治錯誤,開除黨籍,開除軍籍,遣送回原籍,不帶帽子。報社領導告訴他,這是他們所能爭取到的對他最寬大的處分,希望他回原籍後,加強改造,重新做人。報社領導說得沒錯,周恒剛確實受到了寬大處理,但不是報社領導爭取的,而是周橋找了莊重同誌,莊重同誌又托了在部隊的老戰友找軍區領導做了“工作”的結果。莊重同誌自嘲道:“文革中批鬥我,我的一項罪狀是包庇重用周橋,現在,又替他兒子說話。看來,真是‘死不改悔’呀。”報社安排,讓周恒剛抓緊準備,一星期後,部隊派車送他回原籍。牟洪雲決定跟周恒剛一起回鄉,到陶陽周莊所屬的鬆坡公社中學工作。陸國筠身體越來越差,但堅持讓程守芝和兒子、兒媳一起回老家,照顧兩個孩子的生活。多虧莊重同誌親自向省教育廳打了招呼,教育廳很快辦好了牟洪雲調動工作的手續。一個星期後,周恒剛和牟洪雲要走了,裝好了的軍用卡車停在宿舍樓前,報社政治部兩位負責“護送(押送)”的幹事站在稍遠的地方等著,一言不發。報社的領導和同事都沒來送行,這很正常,大家對犯有政治錯誤的人終歸會保持距離,“劃清界線”的。周恒剛和牟洪雲兩人默默地收拾完東西,又打掃幹淨自己的小房間,宿舍樓上特別冷清,人們都避而遠之,家裏有人的都拉上了窗簾兒。他們想起幾個月前,他們結婚時,報社領導,同誌們連他們的家屬那份兒熱情,牟洪雲曾為之十分感動,心想部隊畢竟和地方不一樣,天然有戰友情誼。現在想來,真是恍如隔世。經周恒剛向報社領導要求,爸媽被允許來送行,娘和他們一起回陶陽老家。程守芝、陸國筠兩人擁著牟洪雲,三人都哭得像淚人兒。周恒剛說:“媽媽,我們走了。你身體不大好,一定多保重。姥姥年紀大了,別讓她老人家知道我這事了,就說我下部隊了,洪雲也隨軍了,走得急,沒來得及去看她。”陸國筠流著淚說:“好孩子,我知道了,就這樣跟姥姥說。別老掛著我們。你們兩個要互相關心,好好生活。”周橋在一旁說:“不要消沉,更不能自暴自棄,記住:寄希望於將來。”周恒剛和牟洪雲齊聲說:“爸媽請放心,我們會做到的。” ……汽車開動了,程守芝和牟洪雲坐在卡車駕駛室裏,周恒剛和報社政治部兩位幹事坐在車廂行李上,搖搖晃晃。汽車駛出軍區大院兒,周恒剛的同事們站在窗口張望著,他們對周恒剛政治生命的猝然中斷感到愕然,對牟洪雲暗暗敬佩,有人私下說:“周恒剛回鄉勞改,還帶了這麽個好老婆,這人好福氣。牟洪雲是個奇女子。”
周恒順背著行李,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被帶走那天是正月十五,地裏的殘雪還沒化盡,麥苗兒還可憐巴巴地在田壟裏蜷縮著,現在,十個月過去了,不用說麥子,連秋莊稼也收完了,地淨場光,沿途的村莊,沒有了綠樹的裝點,更顯蕭疏殘破。學習班結束了。社員周恒順被解脫了,也許因為他非黨非團非工非幹,沒有什麽附屬於他的東西可以剝奪,所以沒給他什麽處分,但他並沒感到輕鬆。按照流行的形象說法兒,凡被解脫者,就可放下(思想)包袱了。但他因為周恒剛那幾封信的事,卻背上了更重的思想包袱。縣裏顯然對他不肯揭發周恒剛很不滿意,但因為他寫給周恒剛的信沒有“反動”,錯誤的內容,而對他沒再追究。他心裏很清楚,如果被發現他在信裏有反動言論,他一定難逃法網。他的謹慎救了他。他心事重重地往家走著。對周恒剛命運的擔憂蓋過了對即將見到奶奶,娘,小杏兒和兄弟的欣喜。他回村後,大隊和生產隊也許是出於經濟上的考慮,仍安排他跑運輸,像原先一樣向隊裏交錢。於是,他又幹起了兩頭不見太陽,每天低著頭在公路上拉車的驢子般的營生兒。他到縣裏送貨或拉貨,隻要有機會兒,就通過熟人打聽周恒剛的消息,他先知道了,周恒剛和牟洪雲國慶節結了婚,結婚後時間不長,周恒剛就出事了。這讓他更加揪心,居然不單是一個周恒剛,還連累上了牟洪雲!太可怕了,太讓人痛心了。過了不久,又有人告訴他,周恒剛被開除軍籍遣送回老家周莊勞動改造,牟洪雲也跟著回來了,在周莊所屬的鬆坡公社中學當老師。周恒順聽到這個消息,像自己被判了刑一樣難過。送完貨回到家,頭紮到床上,飯也吃不下。臨睡前,他對奶奶說了周恒剛和牟洪雲的事,說他得抽時間去看看他們。奶奶說:“你說你們當初要好兒的這三個孩子,怎麽都這麽苦命?”
部隊報社的車把周恒剛一家送回周莊,負責“護送”的兩位報社幹事鄭重其事地向大隊革委主任匯報了周恒剛的錯誤和部隊的處理決定,強調“該人”是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希望大隊革委和貧下中農對他加強監督改造,發現新的問題,比如對受處分不滿,企圖翻案,或者又有新的反革命言行,隨時向上級報告,給他戴上“帽子”,或者給予更嚴厲的處罰。周莊老支書苦瓜爺爺文革期間連氣加病加病了沒錢治己經去世,現在的大隊領導班子中大多是原先的幹部。好處是周莊文革中沒有分派,“造反”上來的在“九大”後的反複中都下去了。周家祖孫幾代在村裏一向有很好的口碑,現在出了這種事,村上固然難免有幸災樂禍的,但大隊幹部和社員們還是同情的人多,周恒剛夫妻和娘一起回到家鄉,鄰居、鄉親不少人跑來幫忙卸車,收拾院子。牟洪雲也慌著去幹,娘拽住了她,說:“洪雲,你歇歇,讓恒剛和他們去幹吧。”半天功夫,收拾停當,安頓好了,一家三口吃了回家後第一頓飯。周恒剛吐口長氣,說:“十年前我離開了家,離開了周莊,十年後又回來了。我這是提前葉落歸根了。”第二天,牟洪雲就騎了周恒剛從供銷社借的自行車去鬆坡公社中學報到,上了班。鬆坡離周莊六、七裏路,牟洪雲說:“我的自行車還在家裏放著呢,回去看爸媽時騎了來,就方便了。”周恒剛到生產隊報到,隊長安排他當飼養員,喂豬。周恒剛在部隊喂過豬,正好“專業對口”,而且還可以利用熬豬食和看著豬吃食兒的時間,抽空兒看書。就這樣,周恒剛和牟洪雲兩個人從“天之驕子”一下子變成了連普通貧下中農都不如的賤民,好像從雲端墮入了泥淖之中。他們從此開始了奇特的,像古代的流放,但自由度比那更差的生活。縣城那邊牟永平夫婦為女兒找了稱心如意的女婿的高興勁兒還沒下去,周恒剛就出了這樣的事,他們看著女婿、女兒翻滾,跌落,隻能瞪大驚恐的眼睛,沒一點辦法兒搭救。牟永平設法了解了周恒剛的“錯誤”,他心裏清楚,周恒剛對紅衛兵“破四舊”等問題,特別是對跳“忠”字舞之類現像的看法,很多人—包括他本人—心裏也是那樣想的,隻不過不敢說出口而已。誰都知道“法不容情”,沒有誰敢輕易以身試法,而在中國,“法”很少被提起,“政治”無處不在,而政治更是毫不容情。從知道了這事,媽媽不知哭了多少回,牟永平下班回來,悶著頭,不說話。周恒剛他們來家第三天,牟永平夫婦一人騎一輛自行車從縣城來到周莊。程守芝和洪雲媽媽見了麵,握著手相對而泣,牟洪雲見到爸媽,多少天的痛苦,委屈一下傾瀉出來,裂開嘴失聲痛哭。周恒剛說:“爸媽,對不起,我把洪雲害了,也勞你二老擔心,牽掛。”牟永平說:“孩子,什麽都不要說了,爸媽心裏什麽都明白,我們不怪你。”又拉過女兒,讓兩個孩子坐在跟前,看看恒剛,又看看女兒,說:“你們兩人是同學,又是要好的朋友,因為相愛成了一家人,爸媽希望看到你們不論多麽難,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支持,不離不棄,永遠在一起。生活上有困難,爸媽會幫你們。”又對周恒剛說:“恒剛,我和媽媽心裏清楚你的錯誤是怎麽回事,不論別人怎麽看,我們都認為你是好孩子,出了事,可能會有人看不起你,但自己不要看不起自己,要永遠自尊,自信,自強。”周恒剛說:“爸媽,你們放心,我們一定聽爸媽的話,堅強地生活下去。”
幾天以後,周恒順把幾項急活兒幹完,頭天就跟小杏兒說好,明天一起去周莊。第二天下午,周恒順早早地出車回來,小杏兒已經穿得整整齊齊等著他了。周恒順騎上自行車,讓小杏兒坐在後邊,直奔周莊。路上,周恒順問:“杏兒,你上俺家來,劉嬸不攔你了?”小杏兒說:“你讓人家帶走,她也難受,還掉了好幾次淚,說你好心沒好報。她就是怕我找了你,在莊裏受氣。……咱不管她,該怎麽著還怎麽著。……你從學習班回來,她說話的口氣比原先和緩些了。”天傍黑兒,周恒順和小杏兒到了周恒剛家,程守芝說:“我的孩子,怎麽來這麽晚?”周恒順說:“恒剛哥和洪雲白天有事,晚上來,能多說會兒話。奶奶讓我問你好。”小杏兒見到牟洪雲,說:“洪雲姐,怎麽老天爺會讓你和恒剛哥攤上這樣的事?”說著就哭了,牟洪雲說:“杏兒,別這樣。”周恒順問周恒剛出事的過程和處分情況,周恒順聽周恒剛說了,歎口氣,說:“全怪我,當初我不上縣裏去鬧轟,就當不了‘現行反革命’,也不會被抄家,斷出不了這事。我把你倆害慘了。”周恒剛說:“我出事,怪你?你這些年這樣倒黴,怪誰?你別自責。要怪,隻能怪我不是傻子—傻子不會犯‘思想罪’。具體說,一怪我過分敝帚自珍,沒舍得處理掉那些信,二怪我在緊要關頭講不了假話。……你說,這種做法兒,不是像清朝的文字獄一樣厲害?我們生活在一個沒有言論自由,連思考的自由也沒有的年代,還有什麽好說的?我在信上是議論了一些事,說了點想法兒,那也不是出於什麽惡意,是希望共產黨的事業不出問題,希望國家好,而且是在私人通信裏寫的,相當於跟人說了幾句悄悄話,這竟成了不可饒恕的罪過。這甚至都不是政治罪,是思想罪,是因為忠誠而犯的罪。古人說:‘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真是太悲哀了。”牟洪雲一邊進進出出地幫娘做飯,聽見周恒剛的話,嗔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不又在‘思想’了?”周恒剛苦笑道:“沒辦法兒,這個腦子沒辦法兒安個開關,讓它停住。”吃完飯,周恒剛和周恒順兩人啦呱兒,牟洪雲把小杏兒喊到自己房裏,關上門,悄聲問:“端陽哥回來了,沒事兒了,快結婚了吧?”小杏兒說:“還不行。俺娘還跟我擰著勁兒哩。她怕我找了端陽哥以後受欺負,非得讓我嫁給於大牛他內弟—一個小學代課老師,流裏流氣的個玩意兒。我死也不同意。不過,端陽哥一家對俺大大、俺娘和我都很好,俺娘是一時糊塗,慢慢會想通的。”小杏兒對著牟洪雲的耳朵悄悄說:“俺娘想不願意也不行了,我已經成了端陽哥的人了。是我上趕著端陽哥的—他太老實,……我怕俺兩人……到末了成不了,就……洪雲姐,你別笑話我。”牟洪雲聽了小杏兒的話,心裏一震,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兒,她覺得自己的臉有點兒發燙,看著眼前這個嬌小、秀氣的村姑,心想,這個丫頭愛得多麽熱烈,多麽勇敢,比自己強多了,急忙說:“端陽哥是你真心愛的人,這沒點兒不好。……我哪會笑話你?我……甚至還佩服你。我祝福你和端陽哥。有了你,端陽哥從此不孤單了,我替他高興。”……周恒順和小杏兒摸著黑路走了,周恒剛和牟洪雲回到自己房間,周恒剛問:“你和小杏兒說什麽悄悄話?怎樣,他們快結婚了吧?”牟洪雲還沒說出小杏兒說的話,臉先紅了,周恒剛說:“看你,說他們的事,你怎麽臉還紅了?”牟洪雲對著他耳朵說:“小杏兒說,她已經是周恒順的人了。” 周恒剛說:“原來是這樣。”牟洪雲又說:“小杏兒還說,是她主動的,她是怕他們兩人以後成不了,有意為之。”周恒剛說:“這樣也好,生米做成熟飯了。小杏兒這個女孩兒不一般。我這個兄弟找個老婆多麽難啊。”過了好一會兒,牟洪雲說:“看來,從在中學裏,人家稱咱們三個人‘兩周一牟’開始,我這一生有兩件事就命中注定了。”周恒剛說:“哪兩件事?”牟洪雲說:“頭一件,一定要做你們周家的媳婦兒,跟不成周恒順,就跟他堂哥。第二件,周恒順因為當了農民,死活跟我分手,跟了你吧,不出三個月,你也當農民了,看來我隻能為農民妻。”周恒剛說:“對不起。”牟洪雲說:“我不過是感慨造物弄人,命運多舛。誰讓你說‘對不起’?”周恒剛說:“洪雲,我仔細想過了,爸媽說得對,我不能自暴自棄,還要堅持自學。你想辦法兒,掏弄哲學,曆史,文學書籍,我抽時間苦讀,還要練筆。不能讓一天空過。要讓苦難成為我們的財富。多少年以後,爭取把一生經曆寫下來,算是我們經曆的這種史無前例的,舉世罕見的歲月的記錄。”牟洪雲興奮得兩眼放光,激動地說:“這才人如其名,不愧一個‘恒’字,一個‘剛’字。”兩人忘情地說著,似乎忘記了身在何處,人逢何年。周恒剛白天在豬場幹活兒,抽空兒就看書,他對喂豬兒這活兒挺滿意,生產隊長也誇他幹得好,因為他不偷豬飼料,豬喂得好,長得快。時間一天天過去,周恒剛成了全大隊最好的養豬飼養員。什麽熬豬食,飼喂,清掃豬舍,轉運糞肥一大套活路兒,他都幹得熟練,利落,喚豬,轟豬,跟豬打交道那一類“口技”,他也喲喝得有板有眼,十分地道。甚至身上混合了豬食的酸味兒,豬身上的腥味兒,豬糞尿的臭味兒的那種“飼養員味兒”,和別的飼養員也毫無二致。唯一和別的飼養員不一樣的隻是,幹完活兒回家,無論天熱天冷,他都在自己搭的一個小棚子裏,洗了冷水澡,換上幹淨的衣裳,再回家。他覺得這是對娘和洪雲的尊重,同時也表明自己沒有放棄自己。牟洪雲幾次讓他回家再洗,但他執意不肯,說他從上中學,到後來在部隊,一直堅持洗冷水澡,說這是他的健身法兒,既增強體質,預防感冒,還磨練意誌。牟洪雲隻好隨他去。身為飼養員,他還得和生產隊保管—本家哥哥周恒利一起去鬆坡食品站賣大豬,到鬆坡集市上買豬崽。賣豬這一天,他們要早早地把豬逮住,綁上四條腿,捆到排車上,周恒剛拉著排車,和周恒利一起去鬆坡。食品站的人過稱,驗級,付錢,周恒利心善,總是自己拉著空排車,帶上錢回周莊,讓周恒剛去鬆坡中學和弟妹(牟洪雲)一起吃頓飯再回周莊。還大包大攬地說:“不用掛著你那幾隻寶貝豬,我有鑰匙,回去替你熬豬食,喂它們食兒。”周恒剛不好拂逆周恒利的好意, 就去中學找牟洪雲。盡管牟洪雲天天回家,但是在學校裏,讓周恒剛和自己一塊兒吃飯,吃完飯,讓他歇一會兒再回周莊,牟洪雲還是十分高興。有時候兒周恒剛和周恒利兩人到鬆坡集上買了豬崽,兩人都用擔子挑著豬崽,周恒利說,我挑著自己這付挑子回家,去替你喂豬,你挑你的挑子上中學,吃了飯再回周莊就是。這種時候,周恒剛說什麽也不肯去,一是剛買的小豬崽,不能讓它餓著,再就是他怕學校的人笑話牟洪雲。夏季裏,有一天,鬆坡逢集,他們又在集上買了兩隻小豬崽,捆好了,放到筐裏。六月天,小孩兒臉,說變就變。剛才還是瓦藍的天,這會兒卻陰得像鏊子似的,要下雨了,周恒剛急忙挑起小豬兒筐,急步離開集市,周恒利在後邊緊緊跟著。離開集場子沒多遠,一陣疾風刮過,天空響近了“隆隆”雷聲,大個兒的雨點子像斷線珠子似地“嘩嘩”地落下,周恒剛和周恒利兩個人像被鬼子攆著一般撒腿快跑,擔子兩頭兒挑著的筐子搖來晃去,筐裏的小豬崽驚恐地蜷縮著,發出可憐的“吱吱”聲。他們就要走到鬆坡中學大門口了,雨下得更大了,周恒利對周恒剛說:“兄弟,咱上中學裏頭避避雨吧,這樣淋著回家,人淋病了不要緊,小豬兒淋死了,就完蛋了。”周恒剛實在不願此刻這個狼狽相進中學大門,這太丟牟洪雲的麵子。在這個中學裏,她是唯一的大學畢業生,是學曆最高,教學最出色,人又長得最標致的女教師,而此時的周恒剛—她的丈夫—頭上戴著破草帽子,穿一身帶補釘的,已經看不出顏色的舊軍裝,被雨泡得緊貼在身上, 像是落湯雞,赤腳穿著山東農村流行的,用廢車胎皮釘的那種“農民涼鞋”,腳指頭醜陋地裸露著,沾滿屎一樣的黃泥,筐子裏的小豬兒因為被捆綁和雨淋的痛苦而“哇哇”亂叫,這副模樣兒走進清靜的校園,不是讓牟洪雲丟醜,難堪嗎?你讓她的臉往哪裏擱?但是,周恒剛拗不過周恒利—他是周恒剛的本家哥哥,又是生產隊的幹部,而周恒剛是個正在勞動改造的候補反革命分子,必須聽他的,再說,周恒利說得不錯,小豬兒被雨淋壞了,麻煩就大了,他周恒剛擔不起“破壞生產”的責任,沒辦法兒,周恒剛隻好把頭上的草帽兒往下拽拽,蓋住臉,硬起頭皮,挑著擔子走進沒設門衛的中學大門,腳下“噗哧噗哧”踩著粘泥,緊走幾步,跑進大門裏邊茶水爐棚子裏,放下小豬兒擔子,和周恒利兩個人站在小棚兒裏看著天河決口般的大雨發愣。筐裏的小豬兒還在叫喚,小豬兒的尖叫聲和茶棚兒裏兩個泥漢子驚動了中學的老師和學生,不少人認出是牟洪雲老師犯錯誤的男人挑著小豬兒來避雨了,有老師嘲笑道:“怎麽牟老師不把她夫君連小豬兒請到辦公室裏來,在茶水棚裏像什麽樣兒?”有老師就說:“積點德,別說風涼話。”學生們指指點點,說:“看見了吧,穿舊軍裝的那個高個兒就是牟老師的男人,軍報的記者,寫文章可厲害,犯了錯誤回村勞改了。”周恒剛站在棚子裏,聽著小豬的叫聲,急得要死,但是,雨正一發而不可收,下得凶猛,看樣子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急也沒用,心裏說,今天這事兒弄的,太糟糕了。中午了,剛下課的牟洪雲走出教室,無意中朝學校大門看時,一眼看見了茶棚裏站著的周恒剛和周恒利,連想都沒想,借了兩把雨傘,跑到茶棚前,遞給周恒利一把雨傘,讓周恒剛和她一把雨傘,跟她一起去了她和另一位女老師的宿舍,周恒剛覺得尷尬,周恒利倒是很愜意的樣子,牟洪雲又匆匆跑去食堂買回飯菜,同宿舍的女老師下班兒回來,見狀拿了碗筷往外走,周恒剛連忙說:“對不起,打擾了。”那女老師連說:“沒關係。”抽身走了。牟洪雲說:“真的‘沒關係’—我們關係挺好。”牟洪雲招呼他們兩人吃飯,喝水,說他們淋雨了,不但要吃飽飯,還要多喝開水。周恒剛吃著飯,心裏別扭,味同嚼臘,吃了不多點兒,就說飽了,牟洪雲不過吃了一塊饅頭,蜻蜓點水般夾幾點兒菜,也放了筷兒。周恒利倒是實在客,大口吃喝,吃了三個饅頭,把兩盤菜吃光,端起盤子把菜湯兒喝光,又倒上開水涮了盤子也喝了,還說:“浪費了可惜。”他們吃喝完了,外邊雨也停了,周恒利還在一碗一碗地喝水,周恒剛不好催他,耐著性子等他喝完,抹嘴頭子了,趕緊拽了他到小茶棚兒裏,挑起小豬兒擔子,大步小搖地逃出學校,像偷了人家東西,怕後邊有人追來似的。走在路上,周恒利感歎說:“兄弟,你雖然如今倒了運,但是還得知足。你找了個多好的媳婦兒。天下少有。縣委書記的閨女,大學生,全鬆坡公社數得著的好學問,沒點兒架子,不小看咱窮社員,好人,真是好人。你小子有福。”過了一會兒,又說:“你小子胡鬧,反林副主席,自己倒黴不說,帶累得人家跟你受罪。”周恒剛一路兒聽他嘮叨,哭笑不得。……幾天以後,牟洪雲下班回來,眼睛紅了,周恒剛問她怎麽了,牟洪雲當著娘的麵,說沒什麽事。晚上,在自己房間,牟洪雲哭了,原來下午校長找她談話,說周恒剛是犯了嚴重政治錯誤的人,常來學校,影響不好,前幾天還挑了小豬兒來,“吱哇”亂叫,有老師提意見,說要是老師的熟人趕了集都來學校,這中學設法兒辦了。牟洪雲和校長吵了起來。周恒剛說:“對不起,都怨我給你添麻煩了。”牟洪雲說:“也怪我不冷靜,不該和他爭執。”周恒剛說:“幾幹年來貴賤懸殊的傳統,讓中國人成為最勢利的民族。所謂‘虎落平川遭犬欺’,很正常。像你們校長,因為這種事批評你,表現‘政治正確’,是他的職責。他這樣做,既表明自己政治立場堅定,同時也是勢利之心的本能展現。學校裏個別老師肯定也是這種心態。人從對弱勢者、倒黴蛋的歧視和欺淩中會有得到某種滿足。想通了就不惱,不氣了。你以後還要在這位校長手下長期工作,別和他頂牛兒。……我以後一次也不去你們學校了。洪雲,對不起,讓你因為我受這種屈辱。”牟洪雲說:“難道我們隻能這樣含垢忍辱,苟且偷生嗎?”周恒剛說:“沒辦法兒,我們所處的社會無所謂法製,人都沒有在別的國家天然擁有的公民權利,政治上的壓製落到誰頭上,都隻能逆來順受。周恒順以前說他是被打入‘另冊’的人,對任何不公正的欺淩和剝奪都毫無辦法兒,現在,我—連你也捎帶上了—也入了‘另冊’,我們和周恒順一樣,不能選擇和這個社會對抗,隻能屈從,否則就是以卵擊石,自尋絕路。”牟洪雲聽了周恒剛的話,第二天回學校找校長做了檢討,表示今後從思想上跟周恒剛“劃清界線”,不再讓他來學校。牟洪雲心想,周恒剛是軍隊報社的記者,已然淪落成一個豬倌兒,他不以為苦,甚至以苦為樂,更不頹唐喪誌,她不能受不得一絲委屈,給他增加思想負擔了。讓她和周恒剛想不到的是,周恒剛以苦為樂的養豬營生兒也沒能幹長久。第二年春天,生產隊長通知他,不讓他當飼養員了,調他去大隊副業上山打石頭。周恒剛問:“我幹得好好兒的,怎麽又調?我有什麽問題嗎?”生產隊長低聲說:“嘛問題也沒有,你是從入社以來幹得最好的飼養員,是公社有通知,為了防止階級敵人的破壞,凡是戴‘帽子’的,有嚴重政治問題的人一律不能當飼養員。”第二天,周恒剛就跟著大隊副業隊的人上山打石頭了。剛開始幹,周恒剛的手掌上磨出了大血泡,疼得厲害,腳也腫了,晚上,牟洪雲拿冷毛巾給他的手上冷敷,弄熱水讓他泡腳。牟洪雲一邊弄一邊流眼淚,說:“剛哥,這樣的折磨何時了呀?”周恒剛說:“別難過。我沒事兒。報上說,南非那些以曼德拉為代表的反對種族隔離的鬥士,被關在遠離陸地的羅本島上,打了多少年石頭了,據說,打了那些石頭並沒什麽用,隻是為了摧殘曼德拉那些人的意誌。看來,我也要長期跟石頭打交道了。還好,我打的石頭還有用,總是為社會創造一點財富。而且,我還要向曼德拉學習,堅硬的,毫不容情的石頭不能摧殘精神,而是要磨礪意誌。”
秋季的一個星期日,太陽西沉的時候,牟洪雲出了家門,到村頭在樹林子裏拾柴禾,她在等周恒剛。老遠看見周恒剛回來了,她把他喊住,兩人一起在樹林子裏轉遊著拾柴禾,牟洪雲說:“娘今天問我,怎麽老是不見‘有喜(懷孕)’?”周恒剛說:“那你怎麽說的?”牟洪雲說:“我說我有點兒毛病,正在吃藥。”周恒剛歎口氣,說:“隻能先這樣瞞哄著。咱們的決心不能變,我的問題解決不了,不能要孩子。不能讓孩子來到人世就入‘另冊’,苦一生,這個世界上苦孩子夠多的了。我們不向祭壇奉獻一個犧牲品。”牟洪雲眼含熱淚,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可是,爺爺為抗日而死,爸爸是老革命,他們隻有你這麽一棵獨苗兒,我爸媽隻我一個女兒,我們不要孩子,兩邊父母多麽難受呀。中國人的傳統觀念,‘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們也太對不起他們了。”周恒剛說:“的確是這樣。但是沒有辦法兒。當年祖輩、父輩鬧革命的時候,應該想不到,他們流血奮鬥是要為後代建設這樣一個連孩子也不敢要的社會。我們隻能心裏求他們寬恕了。我覺得更對不起你,受我連累,你連母親都做不成,想起來,我心裏刀割般疼。”牟洪雲說:“你別過份自責。你不早說了嗎?咱兩人從相愛以後,再不分你我,做不了母親就不做吧,我認了。好在我當老師,就把學生當成自己的孩子吧。對我來說,你就是一切。”周恒剛淚珠兒在眼眶裏打轉,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牟洪雲突然說:“不知道周恒順和小杏兒什麽時候結婚。”周恒剛說:“應該快了吧。真希望他們快點結婚。我這個兄弟成了家,就不再一個人苦苦掙紮了。”說完,他看著牟洪雲,說:“說實在活,如果不是和你在一起,我真不知能怎麽熬這樣的日子。就像沙俄時候,十二月黨人那些高貴美麗的夫人陪伴他們的丈夫流放到西伯利亞一樣,全國不知有多少偉大的女性在陪著她的丈夫受難。”牟洪雲神色莊重地點點頭,心想,愛情是偉大的,偉大的愛情是受難的人們經受磨難的精神依托,是照亮他們度過苦難歲月的明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