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周恒順從縣城回家的路上,牟洪雲的身影一直在他眼前揮之不去。想到她高考過後這段時間裏兩次摔傷都是因為他,覺得是自己害了她,讓這個本來生活中充滿陽光,和多數同齡人相比,像是在天堂裏一樣的女孩兒,陷入痛苦異常的境地。牟洪雲對他的愛,真可以感天地而泣鬼神,但是正像她夢中所見,他周恒順是個被無情地拋進激流而無人施救的溺水者,兩個相愛的人,一個在水中,一個在岸上,溺水者隻能聽天由命,漂流,沉浮,而絕不能把岸上人拖入水中,這就算是他對她的回報了。回到家,奶奶問:“小兒,小雲的腿摔得怎樣?”周恒順說:“她一不小心把上次摔傷的地方又摔折了,又重新接上,打了石膏,她沒法兒去大學報到,得明年另考了。”奶奶說:“這麽好個閨女,連二奔三地攤事兒。小兒,你倆的事兒?”周恒順說:“我跟她說了,俺倆沒什麽事兒了,就是同學,表兄妹。”奶奶歎了口氣,說:“沒事兒就沒事兒吧,咱這個樣兒,確實擔不起人家孩子。”周恒順說:“奶奶,咱以後不說她了。”奶奶看一眼孫子,一愣神兒,說:“好,以後咱不念叨她。”
這天傍晚,大認支書顧青山戴著草帽兒,穿一身汗跡斑斑的衣裳,肩上扛著鋤頭,站在周家門外大楸樹下邊,一邊摘下草帽兒當扇子扇風,一邊喊:“端陽,你出來,我問你個事兒。”周恒順趕緊跑了出去,說:“青山爺爺,家裏坐吧。”顧青山說:“屋裏熱,不家去了。哪天天涼快,下雨陰天的,再來看你奶奶。端陽,我問你,今年沒考上學,什麽打算?明年還考不?”周恒順說:“明年不考了,就在家當社員了。爺爺,往後你多指教。”顧青山說:“我一直說,端陽是個本份孩子。上了那麽些年學,罪沒少受,臨了,沒考出去,可惜了。不考就不考吧。有文化,有知識,在農村一樣有用武之地。”周恒順心想,一時沒看出來,哪裏是“用武之地”。顧青山又說:“現在有這麽個情況,咱村小學裏有個老師長了肝炎—都是叫饑荒鬧的,也不知哪來這麽多肝炎—沒法兒教書了,回家養病去了。養好了,還不知哪朝哪年,養不好,還不知怎麽著呢。公社通知,讓咱大隊在回鄉中學生裏,找個民辦教師。我尋思著讓你幹。我知道,憑你一肚子學問,教小學還耽著勁。身份不變,還是咱大隊的社員。隊裏記工分,標本生產隊同等男勞力的平均數兒,縣教育局一個月給五元錢。也就是夠出去開會,學習,買點麽兒吃,買個本子什麽的—比當大把抓的社員強那麽一韭菜葉子。我尋思著,頭一條兒,你能把孩子們教好了,二一條,你上了初中上高中,一肚子兩肋插的學問,天天砸坷垃,慢慢地,學問都給顛打沒了,可惜了。怎麽樣,端陽,願意幹不?”周恒順很感動,趕緊說:“爺爺,大隊讓我幹,是對我的信任,我沒意見。可是我有點兒擔心,村裏會不會有人爭著幹?我聽說,大隊小隊有輕快活兒,能搶掉了帽子。我幹得上嗎?”顧青山說:“這是找人教咱本大隊的孩子,不是鬧著玩兒。得真有兩下子,沒有金鋼鑽,他誰也不敢攬這個瓷器活兒。這可不是有毛兒不算禿,剜到籃子裏就是菜的事兒。我在支部兒裏提出來,問題不大。”周恒順把顧青山送走,回家來,奶奶問:“你青山爺爺找你什麽事兒?”周恒順說:“他想讓我當民辦老師。”小杏兒正好來了,聽到這話,高興地說:“端陽哥,真事兒的?太好了,俺端陽哥當老師了。”周恒順說:“杏兒,別在外頭說,連叔、嬸兒也先別說。八字還沒一撇兒呢。人家大隊黨支部得研究,還得報公社批。”小杏兒說:“還那麽多囉嗦事兒?顧青山不是大隊書記,村裏最大的官兒嗎?”奶奶說:“他是書記不假,可是一些事兒他說了不算。他人太唯諾,擰不過於大牛。”
當天晚上,周恒順把煤油燈芯兒撥得小些,拿出書來看。可是一時看不進去。顧青山跟他說的事兒,讓他有點兒受寵若驚。有那麽一瞬間,他十分激動,彷佛文學作品中常常出現的老書記,老黨員,老貧農就在自己眼前。他想,這是黨組織向他伸出漁暖的手,要對他關懷,培養,自己像一個孤苦的孩子,在感受著偉大的黨和貧下中農給他的溫暖和照拂。他暗自想,不能因為中學階段自己受到的挫折而對黨組織有怨氣,更不能離心離德。黨和毛主席領導中國人民推翻了三座大山,使國家得到統一,獨立,領導大家走社會主義道路,自已不能沉溺於個人得失,要跟上時代的步伐,要改造自己的小資產階級世界觀(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他這個一直在貧困中煎熬的窮孩子,怎麽會成了“小資產階級”,怎麽就有了“小資產階級世界觀”,不過是領導和老師這樣講,久而久之,他也就覺得天經地義的,理所當然的,勿需求證的,真真切切的自己就成了“小資產階級”,就具備了“小資產階級世界觀”,而且要不斷地,持之以恒地加以改造),要投身到貧下中農之中,投身到火熱的鬥爭—這會兒,激動中的周恒順有點忘乎所以,腦子裏浮現出領導講話,報紙社論常喊的口號,不知道怎樣“投身火熱的鬥爭”,“鬥爭”什麽,和誰“鬥爭”—之中,要像毛主席要求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要像劉主席要求的,做“黨的馴服工具”,社會主義大機器的“齒輪和螺絲釘”……你為高考落榜而喪魂失魄,說明你隻為自己著想,是患得患失,要從此下決心紮根農村,和貧下中農一起戰天鬥地,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現在黨組織要重用你,讓你當民辦教師,你不能辜負黨的信任和重托,盡管“八字還沒一撇兒”,但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兢兢業業,從頭學起,認真備課,把孩子們教好,即便是調皮搗蛋的孩子,也不嫌棄他,也不讓他掉隊,因為他們是未來的社會主義建設者,是共產主義的接班人。……周恒順這樣想著,他就端著燈,扒翻著找初中一年級的《算術》,高中一年級的《漢語》,他覺得這是他教小學一、二年級學生應該學習和準備的。奶奶被他亂醒了,說:“小兒,別扒翻了,天不早了,睡覺吧。”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小杏兒急匆匆地過來,對周恒順說:“端陽哥,早晨下坡,孫誌春喊住我向我吹,說他就要上小學當老師了。怎麽成了他了?顧書記說話不算話嗎?”周恒順頭皮“噌”地一聲,意識到他所擔心的事情出現了。奶奶說:“孫誌春就是孫二旺,於大牛的二小舅子 考了好幾年,好歹才上了個初中,去年才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家來不到半午,就當上了大隊團支書。從小兒調皮搗蛋,到這還像長不大的似的,天天滑滑溜溜,到處裏打轉趟鑼,有當民辦老師這種事兒,他還不搶?”小杏兒焦急地說:“端陽哥這個老師又當不上了?那可怎麽辦啊?憑什麽他們放著高中生不用,用初中生?”周恒順說:“等等看吧,著急也沒有用。”他分明感到,這事兒又“黃”了,下學後頭一個改善個人處境的機會跑掉了。……對這事,不但周恒煩太天真了,就連大隊書記顧青山也想得太簡單了,太樂觀了,太自信了。他本來認為讓一個公認學問好的高中畢業生當民辦教師,是理所當然,沒二話的事,沒想到在支部會上出了叉子。本村小學那個老師剛查出肝炎來,於大牛就把民辦老師的位子許給了他老婆的弟弟,回鄉初中生,大隊團支書孫誌春,顧青山和於大牛在支部會上,提出了不同的人選,爭執激烈,互不相讓。顧青山覺得自己的理由很充分,很正確,很有說服力,讓一個學問好的人當老師,保證把社員的孩子教好了,這是頂要緊的,這不是鬧著玩兒的事,把小孩兒的學習耽誤了,是一輩子的事。於大牛對此嗤之以鼻,他說:“別說得那麽邪乎,別拿大‘媽媽(乳房)’嚇唬小膽兒的,說那麽懸乎幹什麽?不就是教個一、二年級嗎?認字,識數兒的人都能教。我就不信誌春教不了。”顧青山說:“教書這個事,可不簡單。都是教,教好教孬裏頭,可是差老鼻子事兒哩。我聽人家說,當老師的,要給學生一碗水,他自已得有一桶水。誌春他有這個本事嗎?他從三中剛回來沒幾天,你說叫他當團支書,我同意了,你看他天天扔球兒甩蛋兒的,撲不下身子幹點正事兒,莊稼地裏見不著他的影兒,聽說還喜歡招惹小妮子,社員們反映很不好。咱現在再讓他當民辦老師,好事兒都成他的了。社員們非指著脊梁骨罵人不可。”於大牛聽了這話更來氣了:“別聽那些人嚼舌根子。依著聽那些嚷嚷沒完。聽兔子叫還能不種豆子了?當團支書要搞宣傳,出黑板報,開展文體活動,開團員、青年會,得準備材料,誌春幹的事兒可不少。再說,就算他有些差差點點,他可是家裏三輩貧農,那叫根正苗紅,咱反正不能放著好貧農的後代不用,去用一個反革命的兒子吧?周恒順下學沒三天,就上小學當老師,社員就沒意見?都說他書念得好,誰見來?念得好怎麽沒考上大學?他是政治條件不夠格兒。國家招大學生,都不要他,回了大隊,咱倒讓他當老師,那咱是什麽立場?我聽公社石書記說,咱從程兆運家搜出來的那張紙上,寫的什麽‘濕(詩)’呀‘幹’呀的,可反動了。一中盧正人—就是江家老地主婆娘家侄子,土改來交江家浮財,後來又檢舉他姑父江繁祺的—還專門找我了解情況了呢。那就是周恒順小子給程兆運抄的。讓他當老師,他要是放毒,搞反動宣傳,咱可有責任。像他這樣的,就得把他摁到坰溝裏,低著頭幹活兒,什麽累活兒,髒活兒,給他排得滿滿的,見天累他個臭死,他就沒心思想曲曲彎彎的事兒了。讓他老實地改造思想,好活兒,輕活兒,不能讓他沾邊兒,要不然,他非翹尾巴,挓挲翅兒不可。就是不能讓他翹尾巴,挓挲翅兒!這樣才能證明咱們大隊黨支部是無產階級,貧下中農的戰鬥堡壘,我堅持我的意見,反對讓周家孩子當民辦老師.”顧青山明明覺得自己正確,但是,經過於大牛一陣強詞奪理,唇槍舌劍,而且句句緊緊地圍繞著黨的立場,路線,說這一通,倒弄得他張口結舌,好像沒理了,隻是說:“大牛,你反對周恒順當民辦老師是可以的,可是別胡亂說別的,什麽‘放毒’,‘反動宣傳’,‘翹尾巴’,‘挓挲翅兒’,你都胡扯了些什麽?周恒順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孩子,再怎麽說,也是團結對象,何必糟踐人家,往泥裏踩人家?”於大牛不耐煩地說:“要團結你去團結他,我反正看見他就夠了。怎麽辦?咱就讓誌春幹?”顧青山說:“我還是不讚成讓孫誌春幹,我怕他把小孩兒教瞎了。大牛,別強了,讓周恒順幹吧,我敢打睹兒,他一準能幹好了。”於大牛說:“看樣子咱們誰也不肯退一步,幹脆兩個人都報,讓公社批去,公社批準誰就讓誰幹。”顧青山無奈何隻好同意於大牛這個邪性辦法兒,兩個人拿著填了兩個名字的“民辦教師報批表”去公社找石書記。石書記聽他們說了兩人爭執不下的情況,石書記表態說:“選拔民辦教師那也得是政治標準第一。這個周恒順功課好,政治條件不合格,他不是程兆運的外甥嗎?這樣的人,學問再大,文化水平再高,也不能用。孫誌春不是你們大隊的團支書嗎?我見過,小夥兒蠻機靈的嘛。貧下中農子弟,就得用這樣兒的。一時教不好,沒關係,邊幹邊學,慢熳提高嘛。我出來幹革命的時候,瞎字不識,一腦袋高梁花子,這不一樣當公社書記?民辦老師總不至於比公社書記還難當吧。我跟公社中心校校長說一下, 讓他們重點幫幫他。不會有大問題。這事兒就這麽定了吧,讓孫誌春當民辦教師,大隊團支書仍然兼著,反正在一個村子裏,也方便。當然了,我聽說這個孫誌春是大牛同誌的親戚,難免有人說閑話,說就讓他們說吧,我們做任何事情,想讓大家百分之百地擁護是不可能的,也不用前怕狼後怕虎的。‘親不親,階級分’,古人還提倡‘舉賢不避親’哩。”於大牛兩隻牛蛋眼直鉤鉤地看著石書記,眼光裏滿是佩服和感激,心想領導就是領導,分析問題一針見血,難怪人家說一級有一級的水平。他對石書記佩服得五體投地,還從心裏感激石書記,遇事總是傾向他,支持他。顧青山越聽心裏越涼,從頭頂涼到了腳後跟,兩隻手抱著頭,眼瞅著地麵,暗想,這當領導的到底是迷了那一竅了,那個孫誌春在村裏人眼裏就是個二流子,讓於大牛和石書記這麽圈兒彎兒地一說,倒成了榆樹村的“賢”人了,這是怎麽一回事兒呀。但是,顧青山是入黨多年的老同誌,沒什麽文化,說不出多少大道理,而且,受“黨性”的約束,他不能也不敢跟領導反強,隻能表示同意公社黨委領導的指示。就這樣,他們從公社回來,就宣布讓孫誌春在本大隊小學擔任民辦老師。社員們特別是家裏有小孩兒正在上一、二年級的,議論紛紛,說放著學問好的不用,偏用一個“二百五”,一個“一瓶子不滿,半瓶子逛蕩”的貨,孩子讓這樣的老師教,算是白搭了。這簡直是胡鬧了。可是,莊戶人又有誰是敢“站著尿”的?他們從祖輩兒傳下來的處世哲學就是“官大一級壓死人”,“是官清過民”,“縣官不如現管”,誰也不敢給當官兒的“頂牛兒”,“過不去”,怕被“穿小鞋兒”,給掐虧吃。他們當然怕孩子給耽誤了,但是誰也不肯挺身而出去找大隊幹部提意見,而是勸自己,天塌下來砸眾人,一人打虎,眾人吃肉,咱可不充能,也不是光咱個人有孩子上學,人家都不鬧,咱充什麽尿得高的? 而且他們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提也是白提,到時候兒,人家該怎麽著還怎麽著,人也讓咱得罪了—於大牛兄弟倆,還有孫家,一得罪一大片,說不定孩子在學校裏還會受氣哩,你說冤不冤?當上官兒的於大牛對老百姓的脾氣摸得透透的,他說不怕兔子叫喚,他照樣“種豆子”,是因為他知道這些“兔子”隻敢在私下裏跟知近的人對著耳朵瞎嘁喳,或者在自家被窩兒裏跟自已孩子的娘囔囔兩句,長長地歎幾口氣,背地裏罵兩句算完,他們不敢大聲大氣,明目張膽地“叫喚”。就這樣,大隊團支書孫誌春又人五人六地當上了本村小學的民辦老師。很快就傳出了他的不少笑話,他連漢語拚音都不會,常把漢語拚音跟英文字母弄混了。有個學生看《三國演義》連環畫,上麵文字說明有一句“劉備乃帝室之胄”,學生問“胄”字讀什麽音,他看了看,說“念‘胃’”,那個學生說,老師,這個字上邊不是個“田”字,上邊露了頭兒,成了個“由”字了,還念“胃”啊?他不耐煩地說:“你別看它露了頭,露了頭兒還念‘胃’,是古字不一樣的寫法兒。你小小的孩兒家知道什麽?”並且還說那學生“怎麽那麽些事兒?你比老師還強?比老師強還問老師幹什麽?”;學生們經常私下當笑話說:“露頭兒還念‘胃’。”有個學生學做減法兒題,粗心把數兒抄錯了,問孫誌春:“老師,我這道題,減數比被減數大,怎麽辦?”孫誌春不假思索地回答:“倒過來減。”這樣的老師,照當不誤。過了一段時間,顧青山在坡裏見到汗流浹背的周恒順,說:“剛下學不久,天又熱,歇歇著幹。”周恒順說:“謝謝青山爺爺關心。沒關係,總得有這麽個過程。哪一天,臉曬黑了,不脫皮了,手上不起血泡了,變成‘繭子’了,莊稼活兒也就學會了。幹麽說麽。”顧青山“嗚嗚嚕嚕”地說:“上回說的那個事兒,大隊上主要考慮你剛下學,需要鍛煉鍛煉,就先讓孫誌春幹了。你別當回事兒。以後碰上合適的機會兒,咱再安排。”周恒順早已從社員們的議論中,知道了那件事的原委,他平淡地說:“青山爺爺,你別說了,我都聽說了,你為我的事操心了。我感謝你。以後也別費心‘安排’了。‘安排’什麽恐怕也‘安排’不成,我就安心出大力,流大汗,當清社員吧。”顧青山不知說什麽好,隻抬手拍拍周恒順濕漉漉的光膀子,走了。
民辦教師的落選,讓周恒順看到了他在村裏所處的人際環境的嚴峻甚至是凶險,這讓他寒心,也死了心,從此對“機會”之類的事情不再抱什麽希望,想起那天顧青山給他說了民辦教師的事,他當時的激動和興奮,對未來的憧憬,自己都覺得天真,可笑,傻,自作多情……現在想來,別說沒當成民辦教師,就是當成了,也用不著那樣如蒙皇恩,也不至於引伸出那麽多的“重大意義”。他看透了,雖然十分荒誕,但他真的就像身陷一個沒有圍牆的牢籠,走投無路,隻能在最逼仄的空間裏,出牛馬力,吃豬狗食,而且,還得準備這樣過一輩子。就是這樣,他也橫下了一條心,要拚命幹,他跟牟洪雲說過,他沒有逃避的權力。民辦教師落選之後,他想了幾天幾夜,下了決心,就是當牛做馬,也要做出類拔萃的牛馬,也要幹出個樣兒來。我不混,不“放牛小子熬日頭”,要珍重自己的生命,不虛耗光陰,白天幹活兒,晚上看書,寫日記。一經想好,想通了,他拚命幹,努力學,沒用多長時間,差不多的農活兒,都成了“把式”。學耪地,他穿個大褲衩子,人家歇著他也練,沒幾天,就耪得又快又好,自己耪到頭兒了,還回來給耪得慢的“接趟子”。秋收那段時間,他學會了砍高梁,還學會了最難學的揚場。秋耕,學會了使喚牲口,耕地,耙地。推小車兒往地裏送糞,上來他就讓人家把糞簍裝得滿滿的,彎下腰,推起來就上路,可是小車兒不聽使喚,東倒西歪,走不多遠就翻了車,他把車重新裝好,再推,很快,他就體會出了胳膊,膀子,腰身,兩條腿哪裏如何使勁,相互怎樣配合,協調,掌握了要領,排起小車兒來,“呼呼”地跑了。更怪的是,他家的自留地,也種的比別人強。剛開始,生產隊裏的老少爺們兒見周恒順下坡幹活兒,有時還帶本子書看,就笑他。有的說:“念了十來年了,還沒念夠,看那個,頂渴是壓餓?一肚子兩肋插學問,連個民辦老師都幹不上,念那個管屁用?要是我,早把那書呀本呀的扔灶火裏燒了它了。”但是,過了不長時間,他們就對周恒順“刮目相看”了,對他看書,也不說鹹的道淡的了。有的還說:“天天看,怎麽那麽迷呀,書裏頭說的什麽?你也說給俺聽聽。”周恒順就給說說他正著的書裏頭大略的意思,有時一邊幹活兒一邊給大夥兒講“古”,或者講時下流行的“革命故事”,老少爺們兒聽得津津有味兒,有時還邊聽邊嘖嘖稱歎。日出日落,陰晦晴明,周恒順天天和這些莊戶爺們兒在一起。這些人從年頭到年尾,泥裏水裏,風裏雨裏,放下钁頭,扛起鋤頭,從地頭兒到炕頭,像磨道裏的驢一樣,永遠走不到頭兒。累得腰疼腿酸,卻常年吃糠咽菜,半饑半飽,記不得雞鴨魚肉是什麽滋味兒,半斤豆油一家人吃半年,鹹菜疙瘩,糊鹽—把鹽粒子放到鍋裏炒糊—是常年的菜肴。一年四季破衣爛衫。夏天熱得頭暈腦脹,冬天凍得哆哆嗦嗦,除了熱天男人們在河溝子裏洗洗泡泡,成年論月不洗澡兒,身上的汗臭味兒,孬油味兒,旱煙味兒,男人、女人的腥騷味兒混雜在一起,臭不可聞。大男人沒老婆的想老婆,有了老婆的“饞”老婆,啦女人,啦“騷”呱兒,是永恒的娛樂。回到家,打老婆,罵孩子,摔桌子砸板凳,老婆哭,孩子叫,是不少人家常年上演的“戲碼兒”。讓周恒順感到奇怪的是,他們對這種生活狀態似乎不以為苦,反倒常常傻嗬嗬地笑,通常以別人的狼狽、倒黴做笑料,戲謔,耍笑不斷。他們對現狀—不是整體的“現狀”,而是日常發生的,涉及到切身利益的人和事—是不滿意的,常常怪話不斷,一肚子牢騷,但卻眾口一詞地認為“毛主席、共產黨的經是好的,全是讓下邊兒這些歪嘴和尚—這些王八孫子念壞了。”他們對大隊、小隊幹部幹的“不蓋腳後跟”的事兒恨得咬牙切齒,但當著幹部的麵兒,卻像條件反射一樣,立即滿臉堆笑,或喊“大叔”、“二老爺”,或稱兄道弟,嘴巴像抹了蜜。他們人人都埋怨別人“坑人”,不好好幹公家的活兒,地裏年年收成不好,可是他們自己又都想方設法兒偷懶磨滑兒,他們跳著腳兒罵偷莊稼的,但自己得了架子,同樣不會“客氣”。他們會對遭遇不幸的人一掬同情之淚,但是誰也不會解囊相助,因為他們自己也是囊空如洗。當有人挨欺負的時候,他們不會仗義執言,慣常的做法兒是躲得遠遠的,裝聾作啞。他們當中成份好的,因為自己比之於四類分子的優越地位而慶幸,而沾沾自喜,而聊以自慰。大隊、小隊開會,隻要議題不損害自己的利益,就一言不發。而在會下,他們中有的人卻慣於東扯葫蘆西扯瓢,胡敲盤子亂敲罄,陳芝麻爛穀子,有話沒話二百句,用他們自嘲的說法兒是“話多屁多”,但到了正事兒上,卻一個“屁”也不肯放了。這也不全是因為膽子小,還因為失望。他們知道,說也是白說,說了也沒用。因為從土改到現在,這樣“改”,那樣“革”,“搞”這個“抓”那個,三天一個運動,五天一陣風,他們像小孩兒們玩兒的陀螺,被弄得滴溜溜轉,誰也沒真的聽過他們的意見。你怎麽也看不出,他們是人民公社的“主人”,是“常青藤”上的“向陽花”。周恒順著著他們,常常想起俄羅斯作家屠格涅夫寫的《獵人筆記》中那些形象怪異的農奴。周恒順也試圖睜大眼睛,努力尋找生活中健康向上的,美好的,創造新世界的景象,讓自己的精神“升華”,但卻怎麽也找不到毛主席他老人家筆下“春風楊柳萬幹條,六億神州盡舜堯”,“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那種美輪美奐的境界。周恒順想,這也許恰好證明了,自己的立場,觀點有問題,需要加強改造。……周恒順這樣幹啊,想啊,他覺得天天和這些人在一起,心裏有些和他們不一樣的想法兒,自己慢慢地就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員,心裏有一種難說難道的,酸的,辣的,苦不溜的感覺。當他在炎炎烈日下,光膀子曬得流油,望著一地砍倒了的穀子、高梁,和他們一起享受收獲的快樂,當他在暴風雨中,淋得像落湯雞,被風雨灌得喘不開氣,張不開嘴,說不出話,和他們一起挖溝排澇,當他躺到穀秸垛上,聽著秋蟲唧唧,出神地仰望滿天星鬥的時候,當他趕著瘦骨嶙峋的黃牛,艱難地翻耕著土地,一雙赤腳踩著粘糊糊的,涼絲絲的,滑溜溜的泥土的時候,他常常莫名其妙地感動起來,眼裏充盈著淚水,他覺得自己曾經處心積慮地,不遺餘力地,孜孜以求地,拚命要脫離這片土地,離開這些鄉親,但終未如願,回到了這方泥土的懷抱,回到這些不幸們人們中間,周恒順慢慢懂得了“蒼天”、厚土和可憐、可悲、可敬的“蒼生”……他告訴自己,沉下來吧,生活,出力,流汗吧,大家不都是一樣的人嗎?人皆能如此,我何獨不能?莊鄉爺們兒剛開始看著這個長得麻杆兒似的“洋學生”,私下感歎,白念了十來年書,弄得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高不成低不就,什麽莊稼活兒也幹不了,怎麽過日子?他們沒想到,幾個月過去,周恒順的莊稼活兒竟樣樣拿得起,幹得來,有的還幹得特別好。有的老頭兒說:“人家端陽這孩子就是靈通,不像那樣的榆木疙瘩,怎麽著也不開竅兒。”初冬的一天晚上,奶奶、石頭兒、小杏兒在屋當央刻棒子粒兒,周恒順蹲下要一起刻,小杏兒說:“用不著你了,書迷,看你的書去吧。”周恒順說:“那我就不客氣了。”回頭坐到大桌子旁在煤油燈下看書。過了一會兒,小杏兒問:“端陽哥,咱隊的女勞力說你學莊稼活兒又快又好,都挺納悶,是怎麽回事兒?什麽竅門兒?”周恒順笑了,說:“哪有什麽竅門兒,一是我以前假期裏到隊裏幹活兒,還有在學校裏參加勞動,有點基礎,不全是生茬杠子,二是我不懶,不怕髒,不怕累,不管什麽活兒,有機會兒就搶著幹。比如耕地,都是莊稼人,有幾個會幹的,他們沒有興心學,我這才回來半年,就學會了。還有,我學活兒的時候,動腦子,看門道兒,找訣竅,注意掌握要領,不死幹,把上學學的物理數學知識用到裏頭,巧幹,不使冤枉勁,用物理學上的話說,不做無用功。再就是我上了那麽多年體育課,練過體操,還學了一年武術,幹起活兒來,肢體聽話,動作協調,學的當然就快。說實在話,這莊稼活兒,確實也沒多少技術含量,就是一輩輩的模仿,不難學。他們還覺得咱家的自留地也種得比別人好,那是我用了書本上的知識。”小杏兒不錯眼珠兒地看著周恒順,聽他說,手裏都忘了刻棒子粒兒了,說:“奶奶,你聽俺端陽哥說話,一條一綹兒的,讓人聽得多順耳,多明白,聽他說話,就像伏天裏喝涼麵條兒,打心裏舒坦。”奶奶說:“妮兒,你端陽哥念了十幾年書,白念了,連個話都不會說?你打小兒願意聽他啦呱兒,也順耳了。”
秋去冬來,當一陣陣西北風刮過荒涼蕭索的大地,當飄落的黃葉在飛揚的塵土裏打轉兒,小孩兒們爭著搶著掃樹葉兒的時候,高梁、穀子分了,連一家兩、三瓢頭子的豆子也分了,軲軲輪輪的地瓜分了,大部分切成了地瓜幹兒,曬了,白花花的,經了雨,長了醭兒,變成黑的,綠的但舍不得扔掉的地瓜幹兒也收起來了。公糧交了,“餘糧”賣了。收獲季節,社員們臉上仍然不見喜色。因為他們仍像往年那樣,收獲的仍然是失望和對未來六、七個月口糧不足,一家老小仍然要挨餓的擔憂。周恒順一家三口,全年分得口糧九百三十四斤,每人平均三百一十一點三斤。更令人奇怪的是,石頭兒雖然年齡不大,但常年幹整勞力的活兒,掙整勞力的工分兒,周恒順來家後幹了四個多月,兄弟兩個還往生產隊交青草,交糞肥,總共掙下五幹四百七十五分,即五百四十七點一五個工日,但按隊裏的決分方案,他家還要向生產隊交口糧款三十六元八角二分,因為以生產隊分配的口糧和柴禾折款為一百伍拾一點四二元,而他們工日的工值僅為一百一十四點六元,周恒順和石頭兒兄弟兩個全年要掙七百五十個工日,才可以勉強掙夠口糧款。石頭兒說:“我原先尋思,你來家幹了四、五個月,這回不用交口糧款了,這末了,還是沒幹夠數兒。真邪門兒,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周恒順根據記下來的生產隊分配方案的數據,結合自己幾個月來的觀察,平時聽社員們的議論,把石頭兒提的問題,說給奶奶、石頭兒和小杏兒聽。為什麽社員辛辛苦苦幹一年,口糧沒分多少,多數戶分不著錢,還要往生產隊交錢呢?原因是,第一,生產隊生產水平落後,除了小推車的輪子從木頭的變成了鋼鐵和橡膠的以外,其他幾乎所有的農具都還是從秦始皇那時候一代代傳下來的老一套,兩千年沒改進,生產隊沒錢買良種、化肥—有錢也買不到,得走後門兒,社員們把黃土攙上草木灰當糞肥交生產隊,好糞上到自留地裏,有的戶兒自留地裏上糞上得太多了,把莊稼都燒壞了。社員幹活兒沒積極性,出工不出力,耕作質量差,田間管理不好,玉米耪好幾遍,到雨季還是草比莊稼盛,地裏的莊稼長不好,本村的、外村的還有不少人偷莊稼,產量很低。就是說,大家工分掙了不少,可是地裏沒生產出多少東西;第二,大隊,生產隊兩級組織,不是社員單幹,十分儉省,大、小隊幹部辦公,應酬要支出不少費用,幹部吃喝,搞運動宣傳貼大字報,訂報紙,訂了報紙幹部拿回家換掛麵,辦公用紙拿回家給小孩兒訂本子,這都是費用,羊毛出在羊身上,這些費用加大了糧食的成本,所以隊裏的糧食成本比賣餘糧給的價錢還貴;第三,公糧是國稅,非交不可,賣餘糧,給的糧價很低,連黑市上價格的一少半兒都不到,生產隊裏得到的現金少得可憐;第四,工分兒“毛”,幹部不幹活兒,開會,還有這“員”,那“員”,都是高級社員,不幹活兒,工分卻一點兒不少,在工分總數裏,這種不幹活兒的泡沫工分兒得占到三分之一甚至一半兒。總起來說,生產隊收入少,工分“毛”,每個工分的工值很低,就是這些原因,造成了多數社員朝生產隊交錢這種情況。而社員是農民,農民的生產資料是土地,土地交給了集體,他根本沒有創造收入的任何條件,上哪去弄錢來買口糧呢。像我們家,就靠親戚家接濟,自己養頭豬,賣幾個雞蛋,湊乎著交口糧款。年年如此,社員家家戶戶越來越窮,一貧如洗,吃不飽,有病沒錢治,幹活兒沒積極性,這樣一年又一年下去,情況越來越差。奶奶說:“這些年我就納悶,男男女女的不少出力,怎麽就是過不上好日子,連頓飽飯也吃不上,是怎麽回事兒呢,俺小兒一說,我算明白了。”石頭兒氣得跺腳,說:“生產隊裏的活兒,不能幹了。”奶奶說:“石頭兒,不幹,你幹麽去?你少幹一天,也得找隊長請假,要不就得扣工分,罰款。”石頭兒沒話說了,急得擓頭皮。小杏兒說:“可了不得,生產隊裏這點子事,俺端陽哥全給看透了,找著根兒了,就像小黑屋兒裏開了個天窗,心裏一下子亮堂了。”奶奶說:“小杏兒,這些事兒,出去了不能亂說。這些話傳到幹部耳朵眼兒裏,可了不得。”周恒順說:“石頭兒,也記住這些事在外頭一點兒也不能說。現在除了個別生產隊有副業收入,絕大多數大隊都這樣,誰也改變不了這種局麵,所以咱不能惹事兒。現在唯一的辦法兒,能使上勁的,就是種好那點自留地,打上點麥子,爭取不挨餓,還有白麵讓奶奶吃。再就是好好喂豬,喂雞,掙點零花錢。光靠生產隊,得餓死,窮死。”石頭兒說:“我有個主意,咱上榮莊煤礦那裏去拉套子,一晚上能掙好幾塊哩。”小杏兒說:“不光能拉套子,還能揀煤塊兒。人家那些人拾的自己燒不了,成小車兒地賣哩。”奶奶說:“那可不能去。我聽說,人家有人在那裏霸著,不讓外邊兒的人幹。咱村裏有去的,讓人家揍回來了,再也不敢去了。”石頭兒說:“我聽說,那裏有個管治安的,叫盛鐵漢,跟鐵塔似的一個人,動不動就揍人。”周恒順說:“石頭兒,咱明晚上去看看,要是讓幹咱就擠進去,不讓幹,咱就快回來,不跟人家打架不就行了嗎?”小杏兒說:“我也去。”石頭兒說:“你一個小妮兒子,去幹什麽?”小杏兒說:“小妮子不一樣去?我幫你們聽聽動靜兒也行哎。再說,我可以去拾炭。”奶奶說:“端陽,能行就帶上小杏兒,拾點兒炭,冬天點個爐子,你叔有病,不撐凍。”
第二天,周恒順和石頭兒小杏兒三人早早地吃了晚飯,帶上麻繩,挑上筐子,直奔榮莊去了。榮莊離榆樹村六、七裏路,不遠處有很大的煤礦。榮莊莊東運煤的大路上,有個半裏長的大崖子,名叫“半裏坡”,來礦上運煤的小膠車,地排車,一個人爬不上這個坡兒去,隻好互相幫忙兒。先把自己的車停在坡下,幫別人把車推(拉)到坡頂,兩人再回來,推(拉)另一輛車,可是,停在那裏的車上的煤往往被揀煤的人偷了。所以他們就讓拉套子的人幫著把車拉上坡頂,一輛小推車給五毛錢,一輛排車給一元錢,如果拉套子的人會推車,拉車,工錢還要多。他們三人來到半裏坡下,見一個鐵塔一樣的高個子男人在坡下轉遊,一看就是個管事兒的,周恒順想,這人就是那盛鐵漢了。他們三人遠遠地站著看了一會兒,見有人過去往他手裏塞錢。周恒順明白了,這人名義上是在這裏維持交通秩序,實際上是個路霸,靠上頭兒的“關係”和自己的鐵拳占了這地盤,確立了權威,所有過路的人力車和在此謀生的都要向他上貢。周恒順見盛鐵漢有了閑空兒,趕緊帶著石頭兒和小杏兒走到他跟前,借著路上汽車的燈光,他們看見這人滿臉橫肉,確實嚇人,兩隻鷹一樣的眼睛閃著凶光,那人打量周恒順一眼,沒出聲。周恒順說:“大哥,打擾了。”那人鼻子哼了一聲,算是回應,周恒順先指指小杏兒,說:“這個小妹妹的父親長了肝炎,沒錢治病,也沒錢買炭,想在這裏拾點兒炭,好給她父親生個爐子。請你行個方便。”盛鐵漢看到小杏兒,說:“拾吧,不過有一條兒,見月得交給我三塊錢。這錢也不是我自己要,我得交大隊,還得給公社、公安的人打點。”周恒順說:“那沒問題。”盛鐵漢問:“你們倆呢?”周恒順說:“俺是前邊榆樹村的,我叫周恒順,這是俺兄弟,叫石頭兒。我從學校裏剛下來不長時間—考大學落榜了—工分兒少,沒錢交口糧款,想趁晚上在這裏拉套子掙幾個錢,白天不來跟這邊兒弟兄們爭活兒,光晚上來。不知能行不?”盛鐵漢說:“我聽俺表弟—他考上西南什麽學院,上成都了—說他班上一個同學,家是榆樹村,功課最棒,讓學校裏混蛋老師害了,落了榜,就是你呀。”周恒順說:“是我。”盛鐵漢借著汽車燈光打量周恒順一眼,說:“你憑著一中的高才生,來幹這個,屈料兒。你真不賴。俺讚成你。你就是戲台上唱的那落難公子了。”周恒順說:“咱可不是‘公子’,更不算‘落難’。”盛鐵漢說:“這裏一般不讓外莊兒人來幹,拾炭也不行。前些天你們村來幾個人讓俺給揍跑了。看俺表弟的麵子,你兄弟倆來幹吧。可別再上這喊人,肉少狼多不好辦。”周恒順說:“謝謝大哥照顧。俺也按月兒交錢。”盛鐵漢大咧咧地說:“錢不錢的好說。”又朝站在附近等著拉套子的人和路上拾炭的人大聲喊道:“這三個人是榆樹村的周恒順和他兄弟妹妹,周恒順是我表弟的同學,他們是苦命人。我盛鐵漢願意幫苦命人,受屈的人,從今晚上開始,他們來拉套子,拾炭。誰也不許欺負他們。”周恒順他們三人沒想到這麽容易地就幹上了這裏的活兒,自是喜出望外。當晚,周恒順和石頭兒就拉了一輛小車,兩輛排車,掙了兩塊五毛錢。小杏兒也揀了兩半筐頭子炭—周恒順和石頭兒沒車拉的時候也幫她揀。雖然累得夠嗆,但三個人都很高興。周恒順說:“小杏兒揀炭很麻利,拾了不少。”小杏兒說:“汽車裝得滿,路不平,顛出來不少,車開過去,‘忽拉’上來一些人,都緊往自己筐裏拾,我手快,拾不少。您倆還幫我。說是拾炭,人家有的拿著抓鉤,钁頭,上坡兒車開得慢,有的人搭上家夥往下扒炭,誰弄下來是誰的。還有拉套子的小子看見大汽車來了,也不拉套子了,過來扒拉煤。弄得那些小車兒排車車把式急得跳。”周恒順說:“弄上十斤炭,就值一塊八,比拉套子強多了。不過他們這樣弄法兒,不是拾炭,是偷炭了,回去過磅 ,煤不夠稱,司機有責任。咱不幹這樣的事兒。”小杏兒說:“對,咱不喪那個良心。”石頭兒說:“咱好好拉套子,不胡來,人家車主願意用咱。”往回走的路上,周恒順和石頭兒輪流挑著煤挑子,小杏兒也要挑,周恒順說:“有哥在,還能讓你挑。”小杏兒隻好不爭了。周恒順挑著煤把小杏兒送到家,說:“小杏兒,天晚了,你把煤挑家走,我不進去了。”小杏兒說:“怎麽這些煤都給俺嗎?”周恒順說:“你拾的,當然給你家。”小杏兒說:“這裏頭也有兩個哥哥拾的,還是你兩人挑回來的,叫我說,拾三晚上,俺要一回,你倆要兩回。要不俺不去了。”周恒順說:“別說不去了。那就這麽辦,你抬炭,俺兩人往回挑,咱一家要一晚上,往後輪,行了吧。”小杏兒點頭答應了,把煤挑著回了家。從那天開始,隻要不下大雨,三個人晚飯後就去榮莊拉套子,揀炭。沒有套子拉的時候,周恒順和石頭兒也在路上揀煤。小杏兒說:“端陽哥,你別揀了。”周恒順說:“怎麽不讓我揀?”小杏兒說:“你那麽大個子,彎下腰拾炭,太難為人了。”小杏兒看著周恒順和一大幫痞蛋小子,黃毛丫頭混在一起揀公路上的煤,她心裏不好受。她覺得端陽哥不是幹這個的人。周恒順明白小杏兒內心的想法兒,見小杏兒那難受樣兒,很感動,說:“好,我一個大男人不在這裏跟這幫孩子搶炭了,我去等運煤的車。”周恒順去坡下等車,一邊走,一邊心裏暗想,小杏兒,你見端陽哥在路上揀炭,太掉架兒了,心裏難受。可是,端陽哥是拉套子的,難道拉套子的比拾炭的就“高級” 些?……周恒順站在坡下等運煤車,盛鐵漢大搖大擺朝他走來,周恒順急忙迎上前去,喊聲“大哥”,盛鐵漢說:“我聽人說,你們三人‘另樣兒’啊。”周恒順一愣,說:“大哥,我沒聽明白,俺們有什麽做得不對的,你請直說。”盛鐵漢說:“不少弟兄帶了家什兒扒拉煤,您三個不弄這種事兒,是顯你們‘清高’,‘正經’,還是想上公安告弟兄們?”周恒順讓他說得頭皮麻沙沙的,急忙說:“大哥,你和弟兄們別誤會,兄弟到這地步了,還有什麽‘清高’,‘正經’?俺是外莊兒的,不擔事兒,也小膽兒,兄弟家裏奶奶年紀大了,天天囑咐叫多加小心。俺萬沒有告狀的想法兒。我是個書呆子,從縣到公社,公安的門兒朝哪開,咱也不知道。”盛鐵漢說:“好,我隻是打聲招呼兒,沒什麽。你隻要心裏明白就行。”周恒順心想,這真是奇怪的“規矩”,不偷不搶是“毛病”。……在這裏拉套子的十幾個人當中,周恒順兩兄弟拉車推車最賣力氣,半路兒上,來了大汽車,他們也不會扔了套子,去參加搶煤,有時兄弟倆拉一個車,嗚嗚地跑,車主往往多給點錢。遇見車主年紀大,身體不好,周恒順還替人家推車或駕轅拉車。日子長了,車主們都願意讓他們給拉車。就這樣,一個冬季百十天,兄弟倆掙了二百五十塊錢,小杏兒和石頭兒拾了快三幹斤煤。兩家都生了煤爐,過了一個暖和的冬天。臘月裏,周恒順和石頭兒給酸棗嶺送去了一小車煤,還給了娘一百塊錢。大爺說:“小珍娘,看見了嗎?你這就熬出來了。我早就說,共產黨不認好人,端陽這樣的好苗子,他不培養。有本事就是有本事。端陽考不上大學,當社員也比別人當得強。”周恒順說:“大爺,娘,奶奶和您二老,都放心,有我和石頭兒,一定讓你們過上好日子。”過年了,周恒順交上了欠生產隊的口糧款,趕大集買了小麥、豆子、豬肉和青菜,磨了豆腐,給酸棗嶺送了年禮。正月初二,大爺、娘、兩個妹妹都來給奶奶拜年,全家人樂樂嗬嗬,奶奶笑得合不上嘴,說:“雖說現在正鬧饑荒,可是從入社到現在,頭一回過了個肥年。這都是倆孩子一冬天出苦力掙來的,……俺孩子受的那個罪呀。”奶奶說著說著眼圈兒紅了,周恒順說:“奶奶,俺年輕輕兒的,出力幹點活兒,不是受罪。”娘說:“娘,您孫子長大了,就該出力掙錢孝順你老人家。”
正月初四晚飯後,周恒順聽見有人敲門,忙去開了門,敲門的人一步邁進來,喊了聲“恒順”,周恒順十分驚喜:是周恒剛來了。兩人在院子裏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奶奶問:“端陽,誰來了?”周恒順應道:“奶奶,是小剛哥來了。”奶奶高興地說:“是小剛兒啊,快屋來。”兩人鬆開雙臂,走進屋,石頭兒忙跟恒剛招呼,見他們兩人臉上都淚痕,心想,倆人剛才在院子裏哭了。周恒剛走到奶奶跟前,問候奶奶,奶奶打量著一身軍裝的周恒剛,說:“好,好,俺小剛兒穿這一身軍裝,真威風,真神氣。快坐下,奶奶有話問你。”周恒剛坐到奶奶跟前,奶奶問:“你奶奶你娘都好嗎?”周恒剛說:“從我上軍校走了,俺奶奶身體就不大好,一冬天常感冒發燒,過年這幾天,硬撐著起來,在炕上坐著。俺娘身體挺好的。她們讓我問你好,說等春暖花開了,讓你上周莊待個十天半月的,俺奶奶想你。”奶奶說:“我也想你奶奶啊,老姊妹了。”奶奶聲音有點發顫。周恒順忙說:“天暖和了,我找地排車,送你看俺大奶奶。”奶奶又問:“濟南的來了嗎?”周恒剛說:“爸爸媽媽明明都來了,那邊姥娘身體也不大好,他們臘月二十八才來到,初六就得回去。妗子不是上了大西北了嗎?回濟南過年了。”奶奶問:“濟南這些人怎麽樣了?”周恒剛說:“姥爺他兄弟媳婦兒摘‘帽子’了,他兄弟還沒摘。在崮山的二姨摘帽子了,不勞改了,坐辦公室了,聽說新找的這個人不孬,就是前窩兒的小男孩兒挺搗蛋,二姨怪傷腦筋。他們回濟寧過年了。國棟舅的刑期還有好幾年,妗子去大西北陪他,他的情況有好轉。亮亮的情況有點麻煩。”奶奶說:“亮亮小小的孩兒家,有什麽麻煩?”周恒順說:“妗子走了以後,亮亮功課成績下降,也不如原先聽話。”奶奶說:“可憐的孩子,爸爸遭了事兒,媽媽也走了,他心裏難受啊。沒什麽,再大兩歲,就好了,樹大自直。”奶奶問:“你爸的事兒怎麽著了?”周恒剛說:“中央一月份開了‘七千人大會’,解決大躍進中出的問題。據說很快就給他們這些人平反了。爸爸春天應該能上班了。媽媽還在育新中學教書。明明個子長高了,學習挺好。”……周恒剛喝了杯水,說:“恒順,咱兩人出去轉轉。”兩人出了大門,路凍得梆梆硬,踩上去發出“格格吱吱”的響聲,像在呻吟。兩人都覺得自己的臉發燙,因為屋裏的爐火,也因為久別重逢的激動。凜冽的風吹到臉上,針針紮紮地疼,他們來到村外,坡裏的雪還沒化盡。周恒剛說:“聽說冬天下的雪很大,今年麥季收成會好些。”周恒順說:“麥怕胎裏旱,冬天雪大,是挺好。可是最終收成如何,還要看春季。”周恒剛說:“我一直在考慮,這三年的大饑荒,主要還是人為的,是工作失誤造成的,自然災害是次要的,不過是讓老天爺—他又不會說話—代人受過罷了。我還聽說,說什麽蘇修逼我們還債是沒有的事兒,是有人編出來混淆視聽,騙老百姓的。”周恒順說:“你在軍校裏不要講這種話。”周恒剛說:“有‘向黨交心’那個教訓,我現在說話很注意。不願意說假話,不說。真話也不說。你不知道,我入軍校不久,政治處收到了一中的‘群眾來信’,說我一九五七年有右派言論,一九五九年有右傾錯誤,是‘忘本’—把‘回頭’略去了—的典型,學校政治處主任看了信,很惱火,說,對中學生不反右派,更不反右傾,居然有人寫這種信,簡直是荒唐。主任找我談了話,問我那信上寫的事有沒有,我說了中學裏那些事,主任說我很誠實,寫這種信是居心叵測,小人伎倆,組織上不會理睬。但是你也要注意,說話要講政治,講原則,不要‘初生牛犢不怕虎’,了不得,牛犢畢竟是牛犢,虎可是會吃牛犢的。”周恒順說:“一中居然有人寫這種信,是誰呢?”周恒剛說:“那還用問,一定是盧正人。”周恒順說:“他是人事秘書,怎能這邊報材料往軍校送學員,那邊再寫這種信呢?”周恒剛說:“你還不知道盧正人是什麽人?他什麽鬼蜮手段都使得出來。我懷疑,你高考的政審結論,他也做了手腳。”周恒順說:“政審結論是學校黨組織集體研究。據說我是‘可錄取一般專業’,也就是三類,大專那種學校可以上。可能是今年招生少,學校都不要政治條件差的學生。不一定是盧正人搗什麽鬼。”周恒剛說:“那倒也可能。當然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有這種政策,否則什麽盧正人,盧斜人都沒法兒害人。”周恒剛轉臉看周恒順,周恒順的臉映著慘白的雪光,憂鬱的兩眼凝望著雪野遠處,周恒剛深情地說:“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兄弟,朋友,同學無端地陷入困境,無力施以援手,心裏太難受了。我知道了高考結果,氣得要命,好幾天幹不下事情去,飯也吃不下。”周恒順說:“你信上那些話火氣很重,信紙都發燙。”周恒剛說:“我確實氣壞了。”周恒順說:“對這個高考結果,我本來就有思想準備,所以隻有苦惱,並沒有怎麽氣憤。恒剛,我讀了十二、三年書,沒考上大學,也不能看作浪費,事實上也提高了我的生存能力。當社員—我就隻能當一輩子社員了—我也會比多數人當得好些,不到半年,我學會了幾乎所有農活兒,自留地也比別人種得好,冬天晚上跑幾裏路去拉套子,兩三個月,掙的錢相當於一個小學老師半年的工資。以後我還會尋找其他謀生機會。天無絕人之路。我腦子好用,體力也有,一定可以生存下去,而且還努力爭取生存得好些,你盡管放心。”周恒剛問:“跟牟洪雲的事兒怎麽辦?”周恒順說:“整個中學階段,俺兩人關係不錯,但從來沒有相互表示過。我打算高考有了結果再考慮這事,如果我落了榜,就永遠不作表示了。但是高考完了之後,她委婉地提出來了,我不忍心讓她難受,有條件地接受了。說實話,我真心喜歡她,不是一般的喜歡,但是一直不敢抱這種奢望,兩人的家庭,政治條件,個人發展預期都太過懸殊。高考結果出來了,她很痛苦,對俺兩人的關係仍然很執著,我毫不猶豫地說服她放棄。你可能聽說了,因為她腿受了傷,不能去大學報到,也辦不了休學,隻好回一中去插班複讀了,經過我勸說,已經有幾個月不給我寫信了。這件事大概從此了結了吧。”周恒剛說:“了結了也好,省得兩人徒然痛苦煩惱。牟洪雲這個女孩兒當得起‘完美’二字,她的容顏、舉止,處事為人,幾乎是‘真、善、美’的化身,你能得到她的青睞,既表明她有一雙慧眼,也證明你自有過人之處。”周恒順說:“你對她的看法兒恰如其分,至於我,不過是做人本份,功課好一點而已。她和我從小接觸多,有感情,她屬意於我,不過是‘情令智昏’罷了。”周恒剛說:“不能這麽說。不管怎麽說,這事太可惜了。我能想得到你們兩人的痛苦。我在信上說政治像封建禮教一樣‘吃人’,是憤激之詞,也是實情。”周恒順說:“是實情,隻是誰都不敢也不能這樣說。”周恒剛說:“算了,那就不說了吧。恒順,人生在世,坎坷磨難,悲歡離合都難免,當舍即舍,得趕快走出來。”周恒順說:“放心。我還算理智,痛苦,但不沉溺其中。我沒資格做愛情至上主義者,不能隻為牟洪雲一個人活著。”周恒剛說:“這話說得對。我讚成。我一向佩服你的毅力。中學階段,入團,參軍,一次次挫折,你一直不動聲色,堅忍不拔,真不簡單。常想起孟子‘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矣’那段警辟的話,覺得特別切合於你。”周恒順說:“按人類曆史的長河說,孟子的話確有道理,但放到我們當今社會肯定不合適,更不適用於我。因為製度已經規定了哪些人是隻能遭受磨難,卻絕不能擔當大任。活著,盡最大可能讓奶奶,娘生活得好些, 石頭兒大了,幫他娶上媳婦兒,對當權者不挑戰,也不乞求,對人不低三下四,行不了什麽善,但決不為惡,一輩子這樣過去,於願足矣。” 周恒剛說:“剛才你忘了說自己的終身大事了,忘掉牟洪雲,有合適的好閨女,再找一個。要相信,‘天涯處處有芳草’。”周恒順歎了口氣,說:“按我的感情說,確實不能想像還會有一個人能取代牟洪雲,我在‘日記’裏寫過,‘除卻牟洪雲,人間再無芳草’。”周恒剛看著周恒順,雪光中,周恒順眼角掛著淚珠兒,周恒剛握著周恒順的手,用力攥了一下,仿佛這樣能分流他的痛苦。一邊說:“現在這時候,我也不說勸你的話,因為說什麽話,都是‘站著說話不害腰疼’,還是我剛才說的,時間長了,走出來,向前看。”兩人都沉默了,在雪地裏信步走著,過了一會兒,周恒順突然說:“光說我了,說說你的情況吧。你在軍校裏那個對象怎麽樣了?”周恒剛說:“我在軍校的情況,以前來信都說了。說心裏話,能上軍校,我是幸運的。你知道,我對現實生活中不少事情有自己的看法兒,但愛國情懷從來都十分深厚。我們的祖國太不幸了,中華民族的苦難太深重了,上了軍校,我時時激勵自己,一定要珍惜這個機會,將來好好報效國家。我的對象叫林蘭,跟我一個班,長得不如牟洪雲,但也受看,功課好,性情也好,特溫柔。她爸爸是個大幹部—軍長,班上不少男生追她,她一概不理,偏偏看中我了。我也喜歡她—不是一般的喜歡,是非常喜歡,還從沒一個女孩子這樣讓我動心過,但不敢向她表示,怕被拒絕,也想看看她有沒有高幹子弟的壞毛病,沒想到她竟主動接近我,向我示意了。俺兩人關係已經確定了,這是上軍校讀書的意外收獲。”周恒順說:“這太好了,祝賀你。”周恒剛說:“我和林蘭戀愛以後,不由得想起你和牟洪雲,為你們惋惜,難過。”周恒順說:“不必這樣。放心,我會好好地生活下去,而且會活得很堅強,相信我。”周恒剛說:“我相信你。但一想到‘兩周一牟’中就你一個人在水深火熱中煎熬,心裏就難受。”周恒順說:“我能夠躋身於‘兩周一牟’之中,說明我中學階段沒有荒廢,在這期間,我結交了你和牟洪雲兩位摯友,是我的幸運,人生的路不管多麽艱難,你們兩人都是我的精神支柱。另外,恒剛,你在學校裏一定注意,像你們主任要求的,說話要講政治,什麽‘水深火熱’這種詞語不能衝口而出。太危險了。”周恒剛說:“我一激動,就容易荒腔走板,也許是因為有‘自來紅’的思想,蠻不在乎,以後是要注意。”……兩個青年就這樣在雪地裏走啊,說啊,說得口幹舌燥,意猶未盡,似乎忘記了時間的流逝。“根兒根兒”的雞叫聲從莊裏傳來,他們才回家,在一個被筒兒裏通腿兒睡了。
一九六二年(農曆壬寅年)的春節,是周恒順高中畢業回家後過的第一個大年。他新衣新帽,麵帶笑容,走親訪友,串門拜年,送往迎來,隻有他自己知道內心深處的苦澀。高考失敗改變了他的人生,他還不得不棄絕了牟洪雲對他的感情,而那份兒感情,對他來說,不但值得為之生,甚至值得為之死。夜深人靜的時候,對牟洪雲的思念,常讓他輾轉反側,甚至在揮汗如雨的勞作中,眼前也會閃現出牟洪雲的身影……牟洪雲腿傷好了以後回一中插班就讀,準備參加一九六二年的高考。她知道周恒順回鄉後的日子沉重而艱難,經過反複的思想鬥爭,決定按周恒順的要求做,盡量少打擾他,隻是在十一月底,她回一中複讀前,給他寫了一封短信,信中說:“請永遠不要忘記,我心中始終有你,我對你的思念深厚綿長。”周恒順回信說:“你又成了一名中學生了,請忘掉我,專心學習,切記,切記。”牟洪雲腿傷已愈,但仍不能過份疲勞,過年,她沒能來榆樹村,周恒順自然也不會去她家,他不想讓她的父母因為他的出現而有不必要的擔心,更不願打擾她,分她的心,影響她的學習。
過了正月十五,生產隊通知周家兩兄弟去一個當河工,上黃河築堤防洪,石頭兒說:“哥,我去,這是好事兒,隊裏記工分,河上管飯,省下自家口糧。”周恒順說:“你去吧,我在家一個春天,一個夏天,把還沒學的農活兒摸一遍,全學會它。你一定得注意安全,別逞能。”隊裏有人私下議論,是於大隊長聽說周家弟兄靠拉套子發了財,有意抽走他們一個。石頭兒走後,周恒順白天幹生產隊的活兒,晚飯後還是和小杏兒一起去榮莊拉套子,揀煤。可是,小杏兒她大大熬過了一個冬天,病勢越來越重,疼得在床上翻打滾,小杏兒得和娘一起伺候大大,就不能去揀煤了。每天晚上十點來鍾,小杏兒伺候大大吃了止疼藥睡了,就站到大路口等著周恒順。周恒順說:“小杏兒,你這是幹什麽?不要這樣。”小杏兒說:“頭年兒裏,咱三個去,過了年兒,咱兩人去,現在,就你自己去了,路上車多,又亂,我好胡尋思,不放心,不出來看看,在家也坐不住。”周恒順總是先送她回家,有時也家去,給劉嬸兒幾塊錢,劉嬸兒說:“端陽,老花你的錢怎麽行?”周恒順說:“劉叔身體好的時候,把俺家的活兒都包了,現在劉叔有病,我拉套子掙點錢,給劉叔看病還不應該嗎?”
又過了個把月,滿莊的榆樹榆錢吐綠的時候,劉兆嶺在忍受了一、兩年的折磨後,跟著村裏那些餓死、病死的人“走”了。臨終前,他伸著麻杆兒一樣的手臂,雞爪一樣的手巴掌,招呼站在床前的周恒順,周恒順趕緊去握他的手,大概是怕傳染周恒順,他又急忙把手縮了回去,說:“端陽,小杏兒她娘倆兒,在這裏別沒個近人。看在咱爺們兒多年的交情上,你替我照顧她娘倆兒,行嗎?”周恒順淚水漣漣,哽咽著說:“劉叔,你多年對俺家的幫助,我永遠不會忘,咱們兩家不是親人,勝過親人。劉叔你放心,俺嬸兒和妹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周恒順能吃上飯,就不能讓她娘倆兒餓著。”發完喪,小杏兒很快又跟著周恒順去榮莊揀炭了。一天晚上,往回走的路上,小杏兒突然說:“端陽哥,這些日子,小雲姐怎麽不給你來信了?”周恒順說:“她考上大學,因為傷了腿,沒能去報到,等於白考了。她現在腿好了,又回一中去上學了,到暑假重新參加高考,沒功夫寫信了。”小杏兒說:“端陽哥,你別不跟小雲姐好了,行嗎?”周恒順說:“你這個小妮兒子,又說這個。我和她隻是同學,親戚,兩人沒有真的‘好’過,現在更不可能‘好’了。”小杏兒說:“你哄我。我看得出來,要是不跟小雲姐好了,你得難受一輩子。是吧?”周恒順說:“這小妮子,說什麽呢。沒影兒的事兒。”小杏兒說:“你瞞不了我。我知道,你一個人愣神兒,難受的時候,一定是在想小雲姐了。我願意你跟小雲姐好,我不願意看見你難受。”小杏兒說著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周恒順說:“小杏兒,你還小,不明白這些事。別胡尋思了。我跟小雲這輩子是不可能的了。往後咱再不說這事兒了,好嗎?”小杏兒不情願地答應著:“好,不說了。”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周恒順在榮莊半裏坡上,肩上挎著繩套兒,和駕車的車主—榮莊村的中年漢子老冉一起拚全力拉著足足裝了一幹五百斤煤的地排車,艱難地朝上走著,他們彎著腰,頭低得快要碰著地麵,像牲口一樣“吭哧吭哧”地喘著粗氣,吸氣的時候,聞得著路上髒兮兮的塵土濃濃的汽油柴油味兒,不時把塵土吸進鼻孔兒,他們邁一步,再邁一步,艱難地爬著,突然,駕車的老冉停住了,先“哎喲”一聲,說:“周家兄弟,你快停住,我撐不住了,你快上路邊找兩塊石頭,把車輪塞上。”周恒順忙扔掉繩套兒,跑到路邊找來兩塊石頭,塞到兩個車輪後邊,這才說:“冉大哥,你怎麽啦?”老冉用手捂著肚子,“哼哼喲喲”地說:“我晚飯可能吃的不合適,肚子疼得厲害,疼死了。這可怎麽辦?”周恒順說:“你上路邊坐下,使勁挨乎著點兒。我把排車拉到路邊兒停好了,讓俺莊兒那個妹妹來給看著,我送你上煤礦醫院。”周恒順一個人費了好大勁把地排車挪了地方,用石塊兒塞好車輪,又喊來小杏兒看著排車,背上老冉往煤礦醫院跑。路上,老冉一再說:“兄弟,我這麽大個人,讓你背著,累死你了。我下去慢慢走。”周恒順說:“什麽時候了,還客氣?你肚子疼得這樣,怎麽走?再說,咱還得搶時間。”好在煤礦醫院就在近處,不過二裏來路,周恒順走路又快,很快就到了。周恒順架著老冉,掛了急診號,值夜班的大夫給做了檢查,周恒順問:“大夫,怎麽樣?不要緊吧?”大夫看看兩個灰頭土臉的“苦力”,皺皺眉頭,說:“拉炭的吧?‘不要緊’?很要緊,他得的是急性闌尾炎,來晚了,就危險了。你們這些拉炭的,吃飽了,就急著上路,不少人得這個病。要錢不要命啊。快去交錢,馬上手術。”老冉哭咧咧地說:“兄弟,虧了你,要不真就‘交待’了。”老冉給了周恒順錢,周恒順去交了費,大夫、護士安排老冉進手術室,老冉躺在擔架車上,對周恒順說:“路上那車煤怎麽辦?我給人家車站飯店說好了,明天必須送到,要不就耽誤事了。” 周恒順說:“老冉哥,你別著急,安心開刀,養病。這樣辦:我現在就去和小杏兒把煤車拉過來,寄放到醫院看車處,明天我向生產隊請一天假,替你把煤送去。 ”老冉說:“你行嗎?”周恒順說:“憑我剛才背你來醫院那股勁兒,你說行不行?放心吧,沒問題。”
周恒順和小杏兒把煤車拉到醫院寄放好,趕緊去看老冉。老冉的老伴兒和孩子都來了。老冉的手術做完了,很順利。周恒順和小杏兒幫著把老冉送到病房,安置好,周恒順說:“老冉哥,你休息。我和小杏兒回自己家。明天早飯後我過來替你去送煤。”老冉有氣無力地連聲感謝,老冉嫂子送他們出來。往回走的路上,周恒順挑著煤筐大步流星地走,小杏兒一溜兒小跑地緊跟著,周恒順說:“小杏兒,明天我去替老冉送煤,晚上得回來得很晚,你就不要來拾煤了。”小杏兒說:“明天我也跟你來,幫你拉車。”周恒順說:“那可不行,你一個小妮子孩兒,路上不方便,累壞了了不得。隻要人家幫我拉上半裏坡去,上縣城路很平,我歇歇著走,準行。”回到家,劉嬸正和奶奶一起焦急地等著他們。奶奶急忙讓劉嬸兒幫著下了麵疙瘩,讓兩個孩子一塊兒吃。看著兩個孩子吃飯,劉嬸兒說:“大娘,杏兒她大大這個坑人貨把俺娘倆兒舍下走了,要不是有端陽幫著,俺娘們兒得難死,餓死。”奶奶說:“她劉嬸兒,別說得那麽嚇人。咱娘們兒誰跟誰?他劉叔和你娘們兒少給我老嫲嫲子幫忙來?老話說,遠親不如近鄰。人家還說,‘十年修得同船渡’,咱兩家這叫緣份。”小杏兒先吃完了,一邊給周恒順盛飯,一邊問:“奶奶,什麽叫‘十年修得同船渡’?”奶奶說:“是說上輩子兩個人得有十年的修練行善,才能在過河的時候,碰巧在同一條船上。”小杏兒聽了,兩隻杏眼直瞪瞪看地看著奶奶,又回頭看正埋頭吃飯的端陽哥,心想,小雲姐和端陽哥八年半的同學,那得修不少年哩,俺跟端陽哥是鄰居,從小在一起玩兒,現在又一起去榮莊兒拉套子,揀炭,那又得修了多少年啊……劉嬸兒和小杏兒走了,周恒順對奶奶說:“我明天去幫人家送一趟煤,得回來得不早。”
第二天一大早,周恒順找隊長請了假,吃得飽飽兒的,帶上奶奶給拿好的幹糧,匆匆趕到榮莊煤礦醫院,去病房看了老冉,帶上老冉的軍用水壺,灌滿開水,拉上煤車上了路。拉套子的幫他拉上了半裏坡,他抬頭看著通往縣城的公路,心想,拉這一車煤跑幾十裏路,比在學校裏跑馬拉鬆厲害多了,不論怎樣,今天得把這事辦利索了。快到麥季了,太陽升到了東半邊天上,熱辣辣的,周恒順彎腰低頭拉著煤車,邁一步又一步,一個勁兒往前走,走了沒多遠,汗珠子就出來了,他拿老冉哥帶著酸味兒的搭肩布擦擦汗,兩隻腳仍然不停地走著。這是周恒順生平第一次拉著重車跑這麽遠的路,他交待自己,不能隻顧低頭拉車,還得抬頭看路,安全是最重要的。路遠,得沉住氣,耐著性子,剛上來就快跑一陣,累了,跑不動了,就麻煩了。得勻速運動,靠韌勁堅持。四十裏路,每小時能走十多裏,但隻走八、九裏,累了就歇一會兒再走,五、六個小時就到目的地了。他一邊心裏盤算著,一邊不快不慢地朝前走。不時有運煤的汽車風馳電掣般從他身邊駛過,汽車輪揚起來的灰塵把他包圍起來,嗆得喘不過氣兒來,他本能地閉上眼睛,讓灰塵迷了眼就耽誤走路了。周恒順就這樣沉穩地走著,渴了,摸過軍用水壺喝幾口水,餓了,就啃幾口幹糧,足足走了五個鍾頭,終於把排車拉進了縣汽車站旁邊的飯店,找了飯店的保管,告訴他老冉有病住院了,他是替老冉來的,保管員關心地問了老冉病情,誇老冉講信用。保管員把煤過完稱,周恒順一鍁一鍁地把煤卸下來,又拿了掃帚把煤堆邊兒掃幹淨,保管員高興地說:“行,老冉找的這個替工幹活兒地道,不像新手兒。回去告訴老冉,他不能送煤,得找人替,不能耽誤事兒。”保管員領著周恒順找出納辦手續領了錢,周恒順這輩子頭一回見這麽多錢,小心翼翼數對了,裝好了,找個地方洗了臉,到飯店餐室花兩毛錢買了碗雜燴萊,把剩下的幹糧吃了,又裝上開水,急急忙忙往回趕,到煤礦醫院時,天已經黑了一大會子了。周恒順對老冉說了送煤的情況,掏出錢交給老冉,老冉把錢數數,留下點零頭兒,拿了二百五十元給周恒順,說:“兄弟,你真不賴。下學半年多的學生,幹這個活兒幹得這樣‘脫滑’。難得。是塊料。你拿著這個錢當本錢,早晨上煤礦煤場排隊挨號,買煤裝車,我給你說往哪裏送,去了找誰,哪天送。 大夫說我得十多天出院,出了院還得再歇一段時間。得個多月不能幹。你就用我這排車替我幹,從礦上買煤一毛五一斤,送到地方按一毛七、八給錢,一斤賺兩、三分。挨號、裝車挺麻煩,跑快了三天兩趟,一個月下來,你賺的錢就夠買一輛排車了,你自己幹起來就行了。”周恒順說:“我今天幹,是給你救急,給生產隊請的假,自己出來幹,那不成了幹‘個體’了,人家大隊、小隊不讓啊。”老冉說:“兄弟,你念書念傻了。你回去給他們說,每天交生產隊五毛錢,風雨無阻,生產隊裏記工分,隊裏還有了現金收入。他們準同意。這叫搞副業,算是生產隊派人搞運輸,不違犯政策。你們隊裏工值多少?”周恒順說:“不過兩毛左右。”老冉說:“那不就完了?你一天交五毛,他們給你記一個工,才兩毛,隊裏一天掙三毛,他們準同意。看你這樣兒,雖然上學出身,卻是能下力,肯吃苦的,為什麽在生產隊裏死靠死捱?等著窮死?”周恒順從縣城回來的路上,有過這麽一閃念,我也跑運輸行不行,但隨即自己就否定了。大隊小隊不會放,自己也沒有本錢。人道是一塊錢難死英雄好漢,何況這要幾百塊錢,哪裏去弄?聽老冉這樣說了,讓他像在黑暗中突然見了光,眼前猛地一亮,他說:“老冉哥,好,我回去試試。”老冉說:“不用試,一說就行。”周恒順說:“還有個事兒。這一個月掙的錢,我最多要一半兒,因為買煤的本錢都是你的。”老冉說:“兄弟,你太仁義了。這樣吧,你幹一個月,把掙的錢都交給我,我給你買輛排車,管什麽都配好,交給你。剩下的錢你當本,算你借我的,掙了再還我。”周恒順說:“老冉哥,這樣我太過意不去了。”老冉說:“沒那些事兒。我這個人好朋好友,我這個大老粗兒,交你這個識文解字的朋友交定了。當哥的說了,咱就這麽辦。我就這麽個脾氣,日子長了,你就知道了。”回村的路上,周恒順想,回村快一年了,農活兒學得差不多了,隊裏的生產看不見有任何改善的希望,他雖然看得出問題所在,但以自己的處境,想為生產隊的改進出點力是不會有機會兒的。與其在生產隊裏耗著,不如幹脆通過這種途徑,自己豁上出力受苦,闖一闖,像《國際歌》裏唱的,“自己救自己”吧。
第二天,周恒順就找了本生產隊隊長,隊長覺得這事挺新鮮,做不了主,讓他找大隊,隻要大隊同意,生產隊就放人。周恒順去大隊找顧青山、於大牛,兩人說他們研究一下,讓他聽信兒。大隊“兩委”商量的時候,於大牛說:“不能讓他出去,太便宜這小子了。”顧青山說:“為什麽不放人家?生產隊裏又不缺勞力,他向隊裏交錢買工分,隊裏不就有現金收入了?”於大牛說:“要是勞力都學他,出去跑運輸,怎麽辦?”顧青山說:“這個你別擔心。第一,社員窮得‘丁當’響,買張鐮都沒錢,上哪弄錢買排車?第二,沒那個身板兒也幹不了,多數人受不了那個罪。再說了,你也別怕出去一點子人,要是真能出去一半的勞力這樣幹,工值就上去了,大、小隊的日子就好過了。可惜辦不到。”於大牛說:“讓他出去也行,一天交五毛錢太少了,給他說,一天交八毛,不幹算完。”顧青山說:“也別太狠了。出去幹這活兒太苦了。”陳會計說:“那才真是出牛馬力,不是人幹的活兒。”顧青山說:“那就讓他一天交六毛錢,標本生產隊整勞力記工。”下午,生產隊長通知周恒順,大、小隊同意他出去跑運輸,但一個月要交二十塊錢—生產隊又給加了碼兒—記三十個工。周恒順心想,這樣幹,生產隊一個月剝削他十四塊錢,但是毫無辦法兒,隻能同意。他把這事兒給奶奶說了,奶奶說:“小兒,那個活兒太苦太累太髒了,你讓奶奶怎麽舍得?”周恒順說:“奶奶,世上什麽活兒不是人幹的?人沒有累死的。我反正不上學了,就得豁上幹。莊戶人能幹的,我都能幹。多出點力怕什麽,奶奶你別舍不得。不想辦法兒增加點收入,讓你和娘吃不上喝不上,冬天挨凍,我心裏更難受。”奶奶說:“小兒,我聽人說那些拉炭的,‘遠看像要飯的,近看是拉炭的’,做夢也沒尋思,俺孩子念了十幾年書,末了當個拉炭的啊。”周恒順說:“奶奶,別為這個難受。你放心,我不光當個拉炭的,幹起來,我保證比一般拉炭的掙錢還多。”過了一天,周恒順又去煤礦醫院找老冉,說已經給大、小隊說好了,一個月交二十塊錢。老冉說,你們村的幹部夠黑的。周恒順說:“黑就黑吧。能放我出來,就不錯了。還有一個事兒,哥得幫忙兒。”老冉說:“什麽事兒,盡管說。”周恒順說:“那天幫我拉車的小妮子兒,是我鄰居家孩子,她大大長肝炎死了,就娘兩個,挺可憐,我來拉套子,她跟著來揀炭。我不來拉套子了,她晚上來拾炭,就不敢來了。原來揀了炭,都是我幫她挑回去,以後也沒人幫她了。”老冉說:“我當什麽難事兒,這個好辦。你給她說,她還是個孩子,不上隊裏幹活兒也沒事兒,幹脆白天來拾炭。拾了也不用往回挑,就放到我家裏,攢多了,你給她拉著賣了,給她錢,不就結了嗎?小閨女怕醜,你給她說,每天穿得板正兒兒地來,幹完活兒,上俺家洗了臉,在俺閨女屋裏換上幹淨衣裳再回家。”周恒順回到家,正好劉嬸兒和小杏兒都在,就把冉大哥說的辦法兒給她們說了,小杏兒高興得兩眼放光,說:“端陽哥,你真有辦法兒。”周恒順說:“不是我有辦法兒,是咱遇上冉大哥這好心人了。”小杏兒說:“也是你救他,把他‘為’下了。”劉嬸兒說:“這叫好心好報。端陽,嬸子怎麽感謝你呀?”周恒順說:“咱娘們兒不說這個,這也不是我幫多大忙,這是得小杏兒妹妹受苦受累去掙倆錢。”劉嬸兒說:“大娘,叫個十四、五的閨女天天去跟那些野孩子一起揀炭,曝得灰頭土臉,抹劃得小臉兒跟小鬼兒似的,我心裏也不好受,長大了,連個婆家都不好找。”小杏兒紅了臉,說:“娘,你說什麽哩。”奶奶說:“他嬸子可別這麽說,我看俺小杏兒長得又俊,心眼兒又好,還勤力,一百個裏也挑不這麽一個好閨女。長大了,誰家孩子找了小杏兒,也是有福的。”劉嬸兒說:“大娘,聽你說的,一盼子誇得這妮子不知道姓麽了。”小杏兒說:“噢,我姓什麽來?不是姓劉嗎?”奶奶,周恒順,劉嬸兒都笑了。
就這樣,高考落榜回家當了社員的周恒順沒有垂頭喪氣,沒有自暴自棄,沒有成為老百姓說的“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洸蕩”的“半瓶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半吊子”,而是兩腳紮在墒溝裏,實實在在地當了“地球修理工”,成了莊稼地裏的行家裏手兒。而現在,搖身一變又成了每日仆仆於沙土路上,路人投之以輕視、鄙夷的目光,姑娘掩著鼻子躲著走的“腳夫”。頭一個月,兩隻腳經常磨出血泡,他按人家給說的辦法兒,用馬尾毛刺被它,咬著牙,疼得裂著嘴,強忍著上路,兩個肩膀,脖子後邊都磨破了皮,被汗水一漬,鑽心的疼,可是,隻要把車裝好了,他就咬著牙,把車襻往肩上套,慢慢地,腳上,肩上,脖子後頭傷處結了痂,皮變厚了,長了老繭。渴了,大口大口地喝生水,甚至河溝子裏的水,餓了,一陣就把七八個煎餅幹下去了。困了,把車一停,躺到車底下,兩分鍾就打起了“呼嚕”。路上,幾個腳夫一起歇腳兒,那些人啦不見天的“騷呱兒”,他雖然看自己的書,不接他們的茬兒,但聽那些話也不覺刺耳了。誰能想到,這個身軀高大,拉起車來腰彎得像個大蝦的腳夫,十多個月以前,還是一個文縐縐的白麵書生,而且是一中的高才生。周恒順腳踏在高低不平的沙土路上,汗珠子“啪啪”地往路上落,他用搭肩布或直接用黢黑的手抹去臉上的汗水,把當年書生的小白臉抹成了“三花臉”,腳下的路是不平的,他知道,命運對他是不公的,但他沒有怨天尤人,也不自怨自艾,在任何情況下,他不向任何人乞哀告憐,因為他知道,主宰人們命運的是原則性強,立場很堅定的人,不會對他高抬貴手,而同情他的人都是無足輕重的,人微言輕的人,沒法兒給他真正的幫助,他就像被狂風吹落,又被刮到石頭縫兒裏的一粒種子,必須在夾縫兒中,在擠壓下,倔強地存活,生長,根紮在貧瘠的泥土裏,伸出枝葉尋求一點空氣和陽光……他看著庭園裏的花木,植根於地毯般的沃土,淋浴著雨露和風,快樂地把枝條兒伸向藍天,他不羨慕,因為那庭園的大門永遠向他關閉著,對於他來說,無論多麽艱難,他都要“活著”,要盡人子、人孫之責,還要讓那個天使般的女孩兒少一點擔心,讓那個鄰居女孩兒有個依靠兒。掙紮,拚命,從沒有路的地方走出路來,哪怕那路上布滿荊棘……他用不等價交換的方式,用自己的血汗錢向大隊、生產隊贖得了可悲的、可憐的、當牛做馬的“自由”,才得到了從事社會上最苦、最累、最髒、最危險、最被人看不起的職業的機會,他自討苦吃,自取其辱,他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髒,不怕危險,不怕被人看不起,因為他意識到,人要為生,首先要在經濟上求“解放”。他步履艱難地行走在車來人往的路上,走得很有勁頭,這是一條能讓奶奶、娘吃上飽飯,過上好日子,能給石頭兒娶上媳婦兒的路……在這條路上,周恒順很快就表現出他不是隻知道出憨力的莽漢。一個多月後,冉大哥按原先的承諾給他買好了地排車,置辦了跑運輸需要的所有配套物件,包括裝開水的軍用水壺,走夜路用的馬燈、手電筒,路上休息,晚上睡覺鋪的苫子,草席,一應俱全。還又借給他二百塊錢。周恒順十分感激,說:“冉大哥,你是我的貴人。”老冉說:“那你就是我的救星了。兄弟,咱誰也不說誰感謝誰了。從你背上我往醫院跑那一刻起,咱就是兩肋插刀的朋友、弟兄。”從那以後,周恒順就是單獨“營業”的腳夫了。很快,他又經同學介紹,開始給方莊供銷社采購站往縣公司送藥材、鮮雞蛋,棉花,甚至活豬、活羊,從縣城再捎回百貨,副食、生產資料,來回運貨比送煤掙差價收入高不少。六月份的一天中午,他在縣藥材公司交完貨,又到縣煙酒公司裝貨,公司已經下班,周恒順在大門外一棵大樹下等著。發現不時有人騎著車子從公司裏出來,貨架上帶著一隻白色的方箱子,箱子上寫著兩個大紅字:“冰棍”,他問傳達室的老頭兒:“大爺,你們公司裏出產冰棍兒啊?”老頭兒說:“公司後院兒是副食品加工廠,每年從陽曆五月到十月生產冰棍兒,四分錢一支往外批發,小販兒出去賣五分、六分,跑遠路兒的甚至賣一毛,掙不少哩。”周恒順問:“那箱子是自己預備的?”老頭兒說:“箱子是加工廠的,是密封,隔熱的,好幾層,還有小棉被。誰想賣冰棍兒,交上押金,天涼了,交回箱子,再退給押金。小夥子你想賣也行啊,比拉腳兒掙錢快。”周恒順說:“咱賣不了,沒有自行車。”老頭兒說:“你拉腳兒,還買不了輛自行車?”周恒順說:“就算有錢,沒有自行車票兒,也買不著。”老頭兒說:“小夥子,你真想買自行車,我托人給你買一張自行車票兒。是有辦法兒的人從百貨公司弄出來的。賣一張,一百塊錢,頂上一個局長一個月的工資了。沒真事兒。我得托人給找。是偷偷著辦的事兒,不能咋唬。你下次來,我給你準備好,你再給我錢。”周恒順在看大門老頭兒幫助下,以比正式價格高一百元的代價買了一輛社會上最熱的金鹿牌自行車。奶奶說:“小兒,你買了車子,也不能騎著來家。太紮眼。全大隊就於大牛有輛自行車,你要騎上自行車,人家眼紅死了,說不定就不讓你出去幹了。”周恒順把自行車寄放到煙酒公司看門兒老頭兒那裏,每次去縣城,公司中午休息三個小時,他就批發一箱冰棍兒(三百支),到縣城近處鄉下去賣。一個中午就能掙三元錢。整個夏季,多少個酷熱的中午,當人們都在“歇晌”,乘涼的時候,他卻頂著烈日,騎著自行車去走村串巷。這個夏天,賣冰棍兒一項他就賺了二百六十塊錢,等於賺了一輛黑市價大金鹿自行車,還有剩餘。對他來說,賣冰棍兒還是一段難以言說,讓他感情複雜,感觸良多,感慨不已,長時間難以忘懷的經曆。每一次,他在一分,一分,又一分賺錢的同時,也承受著感情上的煎熬。每當他騎著載了冰棍箱的自行車在村頭出現,很快就會被小孩子們團團圍住,小男孩兒擠擠巴巴,推推搡搡地站在前麵,小女孩試試量量,躲躲閃閃地站在後麵。每個孩子都無一例外地揚著小臉兒,瞪著大大小小,細細圓圓的眼睛,盯著神秘的,甚至是神奇的冰棍箱子,有的孩子擠到自行車跟前,爭著高舉起小髒手兒,把髒兮兮、皺巴巴的五分錢遞上,從周恒順手裏接過冰棍兒,忙不迭地放到嘴裏,滿足地,慢慢地吸吮著,臉上滿是神氣和自得,享受著冰棍兒的甜美和清涼,同時還享受著別的孩子羨慕的目光。孩子們跑回家去找大人要錢,有的要到了,手裏攥著錢,高高興興地擠過來,神氣活現地交錢,接冰棍兒,往嘴裏填,充滿自豪。有的空手回來,失望地站在後邊,不再往前湊夥,有的臉上掛著淚滴,站在外頭看著。有的人家傳來大人打孩子的叫罵聲和孩子的哭聲……這樣的場景每天都在重複。周恒順看著多數孩子要不來五分錢,卻一直跟著,盯著冰棍箱子,眼巴巴地看著吃冰棍的孩子,饞涎欲滴的樣子,聽著有孩子因為要五分錢而挨罵甚至挨打,他的心都抽緊了。吃上冰棍的孩子的欣喜和吃不上冰棍兒的孩子的傷心,是多麽強烈的對比。這一刻,吃上冰棍的孩子如在天堂,吃不上的像在地獄。在西泉村,有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兒,細長的脖子挑著個大腦袋,兩隻眼大大的,挺有神,總是光著脊梁,瘦得肋骨一根根明亮著,像是紮的柵欄,從周恒順進村到出村,他一直跟在自行車後頭,這天,周恒順準備上車走了,孩子們都走散了,唯獨那孩子還戀戀不舍地跟著,周恒順從箱子裏拿出還剩下的一支冰棍兒遞給他,孩子伸出了手,卻猶疑著不肯接,低聲說:“俺沒錢。”周恒順說:“哥送給你的,不要錢,快吃吧。”那孩子很吃驚的樣子,馬上伸手搶過冰棍兒,怕周恒順變卦似的,手拿著冰棍,不往嘴裏填,轉身就跑,周恒順在後邊喊:“慢點兒跑,小心摔倒了。快吃吧,一會兒就化了。”……一直在一個大門口站著,上身穿白汗衫,下身穿西式短褲,幹淨,體麵的中年人大聲說:“賣冰棍兒的青年,別喊了,他不會吃的。”周恒順問:“怎麽回事?他幹什麽?”中年人說:“他肯定是捧了給他奶奶吃去了。”周恒順又問:“他們家什麽情況?”中年人說:“他大大去年餓死了,他娘餓跑了,就撇下他奶奶和他祖孫倆。” 周恒順問:“那他們怎麽生活?”中年人說:“他們家就成了‘五保戶’了,也不過就是將就著餓不死,有口氣兒喘著……”周恒順說:“這個孩子真孝順。”那人說:“孩子是好孩子,可惜命太苦了。”那人打量周恒順一眼,說:“你這個青年是念過不少書的吧?”周恒順說:“念過幾年,現在下學了。”那人說:“我提醒你一句,以後不能給小孩兒冰棍吃。”周恒順說:“怎麽了?”那人說:“這莊裏多數人家舍不得—也不是舍不得,是確實窮—拿出五分錢給孩子買冰棍兒吃,你送得過來嗎?弄不好會惹麻煩。莊上有個小孩兒,功課好,家裏窮,買不起紙釘作業本,我送給了他幾個作業本兒,有的孩子的家長就找上門兒向我要本子,說他們比那個孩子家還要窮。你說怎麽辦?現在,多數社員家是‘赤貧’,你幫誰的是?何況,一個當老師的自己也不過勉強溫飽而已,沒有能力幫助別人。 ”周恒順說:“謝謝老師的提醒。”說完騎上車走了。不知道為什麽,那以後周恒順再去西泉村,那個小男孩兒卻不見了,而周恒順卻總是忘不了那孩子大腦袋大眼睛的樣子,盡管有那位老師的提醒,他還是很想每次都送一隻冰棍兒給那個男孩兒,讓他去給他奶奶……
除了賣冰棍兒,周恒順還找別的門路掙錢。他利用給單位送貨、送煤的便利條件,睜大眼睛看,支起耳朵聽,不動聲色地瞅機會兒,攬活兒幹。單位裏的髒活兒、累活兒、麻煩活兒,“機關”人員不願幹、不想幹、沒人幹的活兒,什麽搬運垃圾,整理倉庫,收拾房子,他都接過來幹。而且幹起來,特別投入,特別賣力,一個人頂公家的人三個、五個,總是幹得又快又好,無可挑剔。時間長了,周恒順跟方莊供銷社,縣供鎖社、縣商業局下邊的各個公司從領導到保管,會計、出納這些工作人員都混得很熟,他們覺得周恒順這個人誠實,能幹,腦袋瓜兒靈,交待他幹什麽事,十分得心應手,特別放心,所以有了什麽活兒,就給他留著。麥季裏,他在縣食品從公司又接了個一般人想都想不到的活兒—替公司的押運員押車,往地區肉聯廠送活豬。公司怕豬在途中熱死,送活豬安排在晚上。太陽落了,周恒順吃了自帶的幹糧,喝足了水,在食品公司活豬倉庫等著。豬庫的工人們費好大勁把二、三十頭大肥豬往汽車上趕。大豬們胡竄亂蹦,左衝右突,“嗷嗷”的尖叫聲聒得人耳門子疼,工人們不顧大豬的反抗,“哐當”打上了車廂擋板, 又用一張大網把車廂蓋嚴,周恒順換上豬庫工人的工作服,穿上高筒靴子,爬上車廂,背靠著駕駛室,兩隻腳踩在杌子上,倉庫主任遞給他一根長竿子,用作整治豬的“武器”,汽車開動了,大豬們似乎意識到了此行的目的,絕望的情緒主宰了它們,多數變老實了,不再抗爭,有的則更加暴躁,“困獸猶鬥”,更具攻擊性,對周邊的同夥兒吼叫嘶咬。汽車在沙石路上顛簸著在黢黑的夜幕下穿行,大路邊,不時掠過烏渾渾的鄉村、樹林,偶爾能看見點點星火,風吹著周恒順的頭發,身上的工作服衣襟刮了起來,像側放著的雨傘,空氣變涼快了,但腳底下擠得滿滿當當的大肥豬像一個個小火爐,烤著周恒順的雙腳和兩條腿,豬的臭味兒和著熱氣朝鼻孔兒裏灌,他倒換著兩隻腳,手裏不停地揮動長杆,借著車頭上的大燈反射的光亮,把趴下的豬搗起來,免得被別的豬踩死,更多的時候,是捅那些不安分的“害群之豬”,把打架的豬分隔開,免得它們互相咬傷,損傷了豬皮。周恒順腿站麻了,胳膊酸了,但不敢放鬆,不敢懈怠,堅持和豬們“搏鬥”著。他心想,這真不是個好活兒,比拉一幹五百斤重的排車還累,不隻是累,簡直是可怕。怪不得食品公司的活豬押運員經常借故請假,這個活兒,好樣兒的人不幹,身體不強壯的人幹不了,但是周恒順覺得自己可以幹,受三個小時的罪,在肉聯廠招待所裏住一夜,吃一頓免費的飯,坐在運豬的汽車駕駛室裏回食品公司,領三元工錢,相當於在生產隊裏幹半個月,他覺得這個罪受得很值。隻要有機會兒就得幹。他自我激勵地想,這也是一種生存體驗,對自己是別樣的磨礪。這樣想著,周恒順又振作起來,抖擻精神,舞動長竿,朝一頭特別“搗蛋”的大豬“刺”去…… 第二天早晨,開運豬車的任師傅—一個大頭大臉的中年漢子,在車下,喜歡眯縫著眼,總是睡不醒的樣子,但兩手接觸到方向盤,會立即精神起來,兩隻眼睛瞪得銅鈴一般—把周恒順喊起來,到肉聯廠食堂吃過早飯,任師傅開著空車,周恒順坐在駕駛室裏,回陶陽縣城。任師傅說:“昨晚上你押車累得不輕,回去坐‘專車’了,好好享受享受。”汽車路過鐵道洞子,兩邊睡了不少小要飯的,任師傅把車開得很慢,伸出頭去喊道:“還不起來趕個門兒去,太陽曬糊屁股了。”有的要飯的真的坐了起來,伸著懶腰,朝任師傅做鬼臉兒,有的仍死沉沉地睡著。任師傅說:“我常跑這條路,這些小要飯兒的,我都認識了,有時候把招待所兒裏吃剩的飯菜包了來給他們吃。”周恒順問:“這些孩子都是哪裏的?”任師傅說:“哪裏的都有。多數是外出逃荒,坐火車沒票,給攆下來,流落到這裏的。沒處兒住,就住鐵路橋洞子裏,太危險了。有的給壓傷了,自己倒了黴,還把司機害了。可是,他們到別處兒也找不著住的地方呀。”說完搖搖頭,感歎說:“人啊,你尋思尋思,最能的是人,最無能的也是人。最享福的是人,最受苦的也是人。最善良的是人,最狠毒的也是人。”周恒順說:“任師傅,你就是屬於最有能力的,最善良的人,也是比較享福的人。”任師傅說:“我?不過是個車夫。”周恒順說:“你不聽人家說,當今世上,‘一是聽診器,二是方向盤,三是殺豬刀,四是營業員,夥夫混個肚兒圓。’你手裏的方向盤排在第二位,而且跟‘殺豬刀’同在一個單位兒,夠優越的了。”任師傅說:“是有這麽個順口溜兒,不知道什麽人瞎編的。可是仔細想想,說的也有道理。我也知足。……幹這一行兒,天天在外頭四處跑,見的景兒多。你知道我開車,路上常碰見的是什麽?前些年,是娶媳婦兒的,這幾年,是發喪的。”真是“山東人邪,說什麽來什麽。”任師傅的話音未落,從大路邊一個村子裏過來了抬著棺木,舉著孝幡,披麻戴孝,哭天搶地的送葬隊伍。任師傅歎道:“剛說完,就來了,晦氣。”周恒順說:“我聽見人家說,出門遇見發喪的,不是壞事,是吉利。”任師傅說:“那反正不如遇見娶媳婦兒的喜幸。”正走著,任師傅指著公路邊的大樹,不少樹皮被剝光了,煞白的樹身上,寫著歪歪扭扭的大黑字:“扒樹皮,對不起毛主席,有心不扒,實在沒法。”任師傅說:“你看這寫的多順嘴,真有才分。”周恒順說:“咱縣裏公路上也有寫的,一處跟著一處學,調皮就是了。這說明,不論多麽困苦,中國人還是有幽默感的。”任師傅說:“你給他們安的這個名堂好,‘幽默感’,好,好。是啊,怎麽辦呢?人在世上,再苦,再難,還是死活賴活地活著。”周恒順說:“人最寶貴的是生命,誰都會珍重生命。死了,就什麽都完了。活著,就有希望,仔細想想,還有比死更可怕的嗎?死都不怕了,還怕苦怕難嗎?”任師傅打量一下周恒順,說:“今天早晨我取收貨單,二十五頭大豬,一頭沒死沒傷,毛皮完好,百分之百合格,比老押運員押得還好。不賴。我聽人家說過,你是一中的高才生,現在幹這個,還幹得這麽好,這麽認真,不簡單。兄弟,咱說句不該說的話,共產黨一百樣子好,有一樣兒不好:不認好人。”周恒順說:“任師傅,可不能這樣說。共產黨是偉大、光榮、正確的。”任師傅說:“對,對,對,共產黨偉大、光榮、正確。”……周恒順押車送豬深得好評,隻要押運員缺勤,食品公司就讓他頂班兒,這又成為周恒順的一條“財路”。……就這樣,周恒順離開學校一年,完成了一組“三級跳”,先成了生產隊裏幹莊稼活兒的好“把式”,又變身為拉著地排車長途跋涉的腳夫,還當上了幾個企業單位不在“卯簿”的臨時工。送貨,幹零活兒,任務總是排得很滿,幾乎不怎麽裝煤送煤了。當然隔上幾個月,他會把小杏兒揀的煤裝上滿滿一車,送到哪個單位,回來把錢交給小杏兒。老冉說:“兄弟,現在,很少看見你上礦拉煤了,拉煤的弟兄們都說你幹得不賴。你真‘撲騰’得不瓤。有本事的人就是有本事。”周恒順說:“這還叫‘本事’?不過就是勤力點兒,不惜力氣就是了。幹得再好,也多虧你這個領路人啊。”
又該高考了。高考三天是周恒順的傷心日,那是他人生的“滑鐵盧”。他知道自己今生和高考無緣了。但是牟洪雲今年又一次參加高考,他明明知道以牟洪雲的學習成績,高考不會有問題,但還是懸著心,擔心出現意外,異常。他不能去見她,怕她分心。高考三天,他坐立不安,高考過去了,縣食品公司一個股長的女兒叫邢燕,高中應屆畢業,牟洪雲插班就和她一個班。周恒順向她打聽牟洪雲高考的情況,邢燕瞪大了近視眼鏡鏡片後的眼睛,看著這個光脊梁披著搭肩布的年輕腳夫,有點奇怪,說:“你問她幹什麽?和她認識?”周恒順說:“有點兒親戚,俺奶奶讓打聽的。”邢燕笑了,說:“牟洪雲是你的親戚呀,她可厲害,在俺班兒裏功課最好,比男生還棒。考完試,班裏幾個女生相互對答案,好幾個人哭了,她啥事兒沒有。準能上名牌大學。她還是報的齊魯大學。”周恒順放下心來,一邊心裏自嘲,本來她高考就不會有問題,你卻瞎擔心。“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高考過去十來天後,周恒順頭天下午在方莊供銷社裝了滿滿一排車鮮雞蛋,把車寄放好,第二天一大早趕到供鎖社,拉上排車往縣城奔,一心希望中午下班前趕到縣食品公司交上貨。離開方莊時,還是“鋼晴”的天,毒日頭曬得身上針針紮紮的,周恒順汗流浹背,拚命走著,六月天,娃娃臉,說變就變。快到縣城時,不知從哪裏來的烏雲,一會兒功夫就布滿了天空,天更燥熱了,眼看要下雨了,周恒順加快了步子,下了雨,沙土路被雨水浸泡,像酵麵一樣軟,排車就走不快了,上午就交不上貨了。周恒順一溜兒小跑,猛勁拉車,總算進縣城了,街上人多自行車多,周恒順不能低頭奔跑了,抬起頭躲閃著過往的車輛和行人,大步流星地走著,鍋灰般黑的雲頭像海潮一樣奔湧翻滾,起風了,街上的塵土、碎紙,敗葉在風中飛舞,打轉兒,大雨就要來了,很快就到食品公司了,周恒順讓排車貼著路邊,又低頭奔跑起來,離食品公司大門隻剩幾十米遠了,突然,一個女孩兒騎著自行車從食品公司大門出來,戴著白色寬沿太陽帽,穿一身藕荷綠的連衣裙,女孩兒的自行車直直地朝周恒順駛來,到了排車跟前,猛地停住,女孩兒下了自行車,把自行車橫擋在地排車前,手扶著自行車把,站到周恒順麵前,周恒順抬了頭看,傻了一樣:是牟洪雲!從上年九月初,他到縣醫院看望她,到現在,十個多月過去了,兩人居然在這裏,在這種情景中相遇了。牟洪雲呆呆地看著周恒順,周恒順傻傻地看著牟洪雲,兩人一時都說不出話……一陣風把牟洪雲頭上的太陽帽刮掉了,白色的太陽帽在風中打轉兒,飛跑,周恒順扔掉車襻,去追那太陽帽,牟洪雲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說:“算了,不追了。”周恒順掙脫開,“呼呼”地跑出去幾十米遠,拿回了太陽帽,遞給牟洪雲,牟洪雲隨手把太陽帽掛到車把上,又抓住周恒順的胳膊,像怕他跑掉似的,仍然呆呆地看著周恒順,兩隻世間少見的美麗的眼睛汩汩地湧出大滴大滴的淚珠兒,顫聲說:“端陽哥,你……”周恒順心潮像天上的烏雲一樣激蕩,翻滾,但又故作平靜,說:“小雲,別這樣……我們這不是見麵了嗎?”牟洪雲說:“‘別這樣’?你讓我怎樣?‘見麵’了?要不是我聽邢燕說有個送雞蛋的打聽我高考的事,我問她那人什麽樣兒,她給我說了,我猜出是你,跑這來等你,我們能見上麵嗎?”周恒順說:“你別生氣,你回一中插班兒,我怕你分心,影響你學習。”牟洪雲說:“那麽,高考完了,你向別人打聽我考的情況,為什麽不直接去問我?我原以為你在生產隊幹活兒,請假有困難,離縣城又遠,不方便來,卻原來你三天兩頭兒來縣城,就是不肯見我?”周恒順支支吾吾地說:“小雲,我……不是……”牟洪雲還要說什麽,突然,天空閃過一道紫色的閃電,頭頂上一聲驚雷炸響,銅錢般大小的雨滴成串地往下落,街上的行人和騎自行車的有的拚命奔逃,有的躲進路邊店鋪避雨,周恒順說:“洪雲,你快到商店避雨,我得快把車拉進公司,他們快下班了。”牟洪雲聽了,沒應聲,登上自行車,進了食品公司,把自行車停在公司傳達室門口,又迭忙跑回來,頭上、身上全是雨水,連衣裙濕透了,緊貼在身上,周恒順正拚命拉車,說:“小雲,你…”牟洪雲說:“快,我在旁邊推。”說著,就彎下腰,兩手按著車廂板用力推車。排車到了公司大門口,門前六、七米長的慢坡兒,砂土質地,被雨水泡軟了,車輪陷下去,雨水打得他們睜不開眼睛,氣兒也喘不開,周恒順咬著牙拚命拉,牟洪雲小手兒細胳膊用盡力氣推,但排車就是挪不動窩兒,牟洪雲鬆開車板兒,跑著去了公司傳達室,喊了兩、三個穿著雨衣的人過來,幫忙把排車推上了坡,有個人說:“周恒順,是你小子呀,你傻呀?下雨了,不上公司來叫人幫忙兒?,快點吧,再晚十分鍾,雞蛋庫就下班兒走人了,快拉過車去,等下午上了班再點數入庫吧。”周恒順拉車,牟洪雲在旁邊推著,急急忙忙把排車送進了雞蛋庫,兩人回到公司大門口,大雨居然停了,天地間豁然開朗起來,好像剛才這陣雨,是專為兩人久別重逢之時,盡顯周恒順的困頓,狼狽而落。牟洪雲推了自行車往外走,周恒順在後邊跟著。食品公司的職工在後邊議論,有人說:“你們不認識?那女學生是縣委牟書記家的千金,她和周恒順是同學。”有人說:“是同學不假,但看這情份,不像是一般同學。”又有人說:“什麽情份?一個拉地排車的,一個縣委書記的女兒,……還談戀愛?有門兒嗎?”……周恒順和牟洪雲走出三、四百米遠,兩人走進城關供銷社開的回民飯店。周恒順給這飯店送過煤,和飯店的人很熟,女服務員和廚房的大師傅都熱情地招呼他,餐室裏冷冷清清,沒什麽顧客,他們在一張餐桌兒旁坐下,周恒順要了兩碗羊場,兩個菜和“高價”—不收糧票兒的—燒餅,牟洪看了看油乎乎的桌麵兒,皺了皺眉頭,說:“我長這麽大,頭回進這個飯店,味兒太大了。”周恒順說:“回民飯店就這個味兒,不過飯菜不孬,也還幹淨,將就吃點吧。”萊、飯送來了,周恒順說:“吃吧,先喝點兒羊湯,裏邊有胡椒,能預防感冒。剛才你凍得不輕,嘴唇都青了。”牟洪雲用小勺兒舀一口喝了,說:“飯店樣兒不濟,湯還挺好喝的。”周恒順指指桌子上的萊:“一個炒羊雜兒,一個豆腐粉條兒,你嚐嚐。”牟洪雲夾菜吃了,又喝幾口羊湯,臉色變紅潤了,也有了笑意,說:“你掙錢了,請我下館子了。”周恒順說:“也掙不了多少錢,比在生產隊混強一點。”牟洪雲說:“邢燕告訴我,那天你向她打聽我高考的事以後,她問她爸爸你的情況,她爸爸說你是一中的高中畢業生,沒考上大學,可惜了。還說你幹活兒連當,頭腦清楚,賬頭兒好,又能吃苦,什麽苦活兒累活兒都能幹,跟大車往肉聯廠押送活豬都比食品公司的押運員強,說你真是好樣兒的。邢燕兒說你的事津津樂道—她不知道咱們的關係,我聽著心裏陣陣作疼。”周恒順說:“不必這樣。你應該為我欣慰,下學一年,我經受的曆練,勝過以前十幾年。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人生’二字的份量。”牟洪雲說:“你真不簡單。真的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真讓人佩服。這就叫‘大丈夫能屈能伸’。”周恒順說:“談不上。不過是被逼不過,求生而已。我也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邁出這一步去,拉套子,當腳夫,借機攬活兒幹,做小生意—賣冰棍兒,這都是要吃大苦的。但是,我不能怕。我上了十幾年學,原想繼續深造,修成正果,所謂‘學成文武藝,貨於帝王家’,既為國家為人民服務,也改變自己的命運,但是,這扇門兒對我關閉了。回農村,也得不到應用知識的機會。那我剩下的可資使用的就是自己的體力了。就隻能拚上自己的身體,挖掘潛在的體能,來改善自己和家人的生存狀態。自己解放自己。趁自己年輕,我下決心試試,到底我能出多大力,能吃多大苦,我要試試,自己是鐵打的,還是泥捏的。否則,三十多歲以後,身體走下坡路了,想幹也幹不成了。反正生產隊有的是人,那麽多不幹活兒的‘高級社員’,幹活兒的也磨洋工。也不缺我這一個勞力。我還怕在生產隊裏混幾年混成懶漢了。何不出來自己闖一闖。我一個月向隊裏交二十元血汗錢,還增加了生產隊的收入。”牟洪雲說:“他們讓你一個月交二十元錢,夠多的。一個小學老師一個月才三十塊錢哩。”周恒順說:“有的腳夫平時不交錢,花錢買口糧,交錢的也沒交這樣多的,可是,我為了贖買自己的自由,交二十元錢也認了。我即使是一個月隻剩下十塊錢,也比在生產隊裏掙一天兩毛錢強呀。”牟洪雲難過地說:“天天這樣幹,以前學的知識全丟了。”周恒順說:“不惋惜。讀書,是為了獲得生存能力。我在生產隊裏幹了大半年,農活兒基本上精通了,而且對生產隊為什麽搞不好,應該怎樣改進,大體上看明白了。但是不會有人聽我的。這也是我下決心出來幹的原因。我出來幹了這幾個月,接觸了不少單位,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知道了這些單位怎樣運作,下鄉賣冰棍兒,讓我進一步感受到普遍的、觸目驚心的貧困,這都是書本兒上沒有的。像高爾基說的,這就是‘我的大學’了。”牟洪雲說:“你確實有自己的想法兒,說的也有道理。可是看到你現在這樣,我心裏難受。甚至想大哭,想號叫,端陽哥,難道你一輩子就這樣下去嗎?”周恒順說:“不這樣,我又能怎樣?我不是幾次給你說過嗎,人不能提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地球。任何人都得在社會給定的條件下生存,尋求自己的生存之道。趨利避害,在夾縫中求生存,是我唯一的可行之路。在生產隊磨洋工,混工分,熬日頭, 吃不上,喝不上,老的生病沒錢治,那更苦。我這樣幹,是自討苦吃,心甘情願,不以為苦,苦中有樂。不用為我擔心。”……兩人吃完飯,牟洪雲說:“咱一塊兒上俺家吧?”周恒順說:“不去了,我這樣子,會把叔、嬸嚇著。我們說準了,八月三十日中午,我們還在這裏見麵,我為你送行。我們待的時間不短了,你快回家吧,我也得去食品公司拿收條兒了。”牟洪麽不情願地站起來,兩隻眼直直地,哀怨地看著周恒順,說:“好,我不耽誤你的事兒了。你幹這個活兒,千萬當心啊,路上注意安全。別太累了,別走黑(夜)路,別喝生水,別吃不幹淨的東西,別……”周恒順鼻子發酸,眼睛發熱,但強忍著不流眼淚,還故意笑著,說:“好,我都記住了。我一定當心……”兩個人走出了飯店,牟洪雲說:“你先走。”周恒順說:“你快騎上車子先走吧。公司這會兒還沒上班,你走了,我再去。”牟洪雲戀戀不舍地騎上車子走了,周恒順著著她騎在車子上那好看的姿勢,姣好的身影,心裏隱隱作痛,而牟洪雲早已是淚眼模糊了……
幾天後,周恒順就從邢燕那裏得知,牟洪雲和上年一樣,又考取了齊魯大學哲學係。八月三十日,周恒順在食品公司卸完貨,拉著地排車,來到回民飯店,把車停在飯店院兒裏,讓服務員安排了一個臨街的單間餐室,站到窗子跟前,眼巴巴地望著窗外,不一會兒,牟洪雲戴著太陽帽兒,穿白衫藍裙,光腳丫兒穿白色的塑料涼鞋,像隨風搖曳的柳條兒一樣,飄然而來。周恒順出門迎她。兩人進餐室坐下。牟洪雲走熱了,臉上掛了幾顆晶瑩的汗珠兒,小臉兒白裏透紅,周恒順又像原先那樣,想到眼前坐的是降臨人間的天使,他掩飾著自己的激動,問:“天這麽熱,怎麽不騎車?”牟洪雲說:“我怕下雨,上次我騎車回家,滑倒了,摔了一身泥,狼狽極了。”周恒順擔心地問:“腿沒事兒吧?”牟洪雲嗔他道:“傻子,腿要有事兒,還能來?”停了停,說:“聽邢燕說了吧?還是原校原係,九月五日開學。爸媽讓我早去兩天,先去看看大娘和周恒剛他爸。”周恒順說:“我就不去車站送你了。”牟洪雲說:“不勞煩你大駕。”周恒順說:“你別不高興,我現在這種情況不願意見叔嬸兒,怕他們懷疑咱兩人的關係,為你擔心。”牟洪雲說:“他們擔心什麽?怕你吃了我?他們心裏還是挺同情你的,替你惋惜。”周恒順說:“叔嬸兒對我應該沒有惡感。但是作為父母,他們不會不關心女兒的終身大事。”兩人正說著話,服務員來了,周恒順讓牟洪雲點菜,牟洪雲也不客氣,點了一葷一素兩個菜,周恒順要了一斤半羊肉水餃,一瓶紅酒。牟洪雲說:“那天在食品公司大門外見到你,在大雨裏和你一起推車,我很震驚。聽你說了那些話,回去的路上,我難受極了,要不也不會摔倒。我有一種衝動,幹脆我也不上學了,和你一起在社會上闖。”周恒順說:“別說瘋話了。我這樣闖是迫不得已的,你一個女孩子,怎麽陪我闖?和我一起拉車?你考上了名牌大學哲學係,是全縣唯一的,最棒的,前程遠大,多少女孩兒羨慕你?快安心去上你的學,別異想天開了。”牟洪雲說:“這些道理我也知道,但感情上就是走不出來。”周恒順說:“走不出來也得走。”服務員送來了菜和紅酒,周恒順倒上酒,說:“洪雲,你端起酒來,咱兩人一起喝,祝賀你第二次考上齊魯大學。”牟洪雲抿了一點紅酒,說:“‘祝賀’什麽?考上老天爺‘大’,你現在這種情況,我也高興不起來,就像這紅酒,人家說是甜的,我喝著是苦的。”周恒順說:“小雲,看你在學校裏,麵對大庭廣眾演講,指揮少先隊員,團員青年整隊開會,儼然叱吒風雲的女將軍,怎麽臨到自己的事,這麽優柔寡斷?”牟洪雲惱了,撅了嘴,說:“哪國的‘女將軍’?你會形容!什麽‘優柔寡斷’?還不是因為你?感情上的事,是說‘斷’就能‘斷’了的?你說心裏話,你‘斷’了嗎?”周恒順說:“對不起,我用詞不當。但是你得這樣想,我的命運已經定了。就像那天在食品公司門前那樣,必然經曆漫長的風雨如晦的人生,要走的路充滿坎坷和泥濘。按我的感情說,我唯願你一輩子幸福,我受的這種苦,連一天都不能讓你受。我意識中無法想像讓你吃苦受罪。所以,我寧死也不會讓你來陪我。你硬要來,我推也要把你推開。魯迅說,他們要‘肩住黑暗的閘門’,放下一代到‘光明的地帶去’。我當時看了那話,非常感動。但是現在看來,我無緣被放到‘光明的地帶去’,仍然處在‘黑暗的閘門’裏邊,難道我能為了自己,讓你棄明投暗嗎?我一個人還不夠,要再搭上你嗎?我絕不會那樣做。”牟洪雲有一搭無一搭地夾點菜,放到嘴裏,沒滋沒味兒地嚼著,吞咽著,呆呆地聽周恒順說,突然問:“果真有那麽嚴重嗎?”周恒順斬釘截鐵地說:“比我說的還要嚴重。別忘了,‘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和社會相比,個人的力量太過渺小。洪雲,別抱幻想了,當機立斷,把不切合實際的、絕沒實現希望的夢想丟掉,輕裝上陣,邁向新的天地吧。 ”周恒順給年洪雲夾菜,兩人又喝了幾口紅酒,牟洪雲沉思良久,說道:“這些日子,我也想了很多。現實生活中的障礙確實很難跨越。爸媽說了洪秀姐的遭遇,確實太可怕了。我對你的眷戀,會成為你的精神負擔,影響你今後的生活。農村青年結婚早,你現在已經到了結婚年齡了,我還要上四年學,畢了業還不知上哪工作。端陽哥,我不纏著你了……”說著說著就哭了,周恒順慌了,說:“小雲,你怎麽還這樣想?我壓根兒沒考慮過什麽結婚的事,我絕不是怨你,是不願讓你老是陷在這種無望的,注定沒有結果的感情中,不能自拔,太苦了……我不願意讓你這樣苦……”牟洪雲說:“苦,我承認是苦,但還有一線希望。因為無論怎麽說,我們畢竟是擁有人身自由的公民,誰也不能剝奪我們相愛的權利。”周恒順說:“你又轉回去了,鑽牛角尖兒了。你別忘了,在我們國家,不同階層、不同地位的公民的權利是不平等的,而且這種不平等是不能跨越的。”牟洪雲說:“我知道啊,所以才痛苦啊。但是讓我放棄(這段感情),不但精神上痛不欲生,甚至生理上都覺得有被活活撕裂的感覺,我現在才知道了什麽叫‘肝惕寸斷’……但是,我下狠心,答應你,同意‘放棄’,端陽哥,……我們生錯了時代……”牟洪雲說著,又哭了,周恒順說:“我們不是生錯了時代,是生錯了地方。小雲,別這樣,讓人家聽見不好。”牟洪雲一邊低聲啜泣,一邊說:“你別管我,讓我哭吧,也許今後再沒機會兒在你麵前哭了……”餐室門外有腳步聲,牟洪雲忙止住哭泣,擦幹眼淚,服務員推門進來,把水餃放到桌子上,看一眼牟洪雲,又看了看周恒順,走了出去,周恒順說:“咱兩人盡顧了說話了,菜沒吃多少,都涼了,你吃水餃吧。我把菜吃光它,免得浪費了。”牟洪雲吃了十來個餃子,周恒順把兩個盤子裏的菜全吃光了,又吃水餃,一邊自嘲道:“我是大肚漢,能吃著哩。”牟洪雲說:“你就得好好吃飯。你幹的是什麽活兒啊。人是鐵,飯是鋼。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周恒順說:“‘革命’,不夠格兒,但身體的確是本錢。你放心,你上次囑咐的話,我回去就記到‘日記’裏了,一定照著做。”牟洪雲說:“你還堅持寫‘日記’,這樣好。”周恒順說:“一個看書,一個寫‘日記’,都在堅持,既是積習難改,也是對命運的抗爭,不甘沉淪。我覺得如果丟了這兩件事,就完全變成會說話的工具,沒有精神支撐了……”牟洪雲點點頭,周恒順把吃剩的水餃裝進自己的大茶缸子,又用絨布包好,說:“帶回去給奶奶吃。”牟洪雲說:“回去給奶奶—不,是姥娘,今生沒資格喊她一聲‘奶奶’了—問好。”周恒順不接她的話,隻點點頭,說:“你去上大學,我也沒什麽送你。”說著,掏出一遝錢,放到牟洪雲麵前,說:“這是一百塊錢,你帶上,到學校裏用。”牟洪雲堅決地把錢推回來,說:“我爸媽還不盡著我花錢?我可不要你的錢。你出大力流大汗掙來的錢,我花著心會疼。”周恒順說:“我也知道你上學不缺錢。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就忍心拒絕?要不就這樣,你拿這錢買書,咱兩人閱讀興趣很相近,你買了書,看完了,有機會兒就捎給我看,這樣總行了吧?”牟洪雲把錢接過來,裝到身上,說:“這個辦法兒我同意,就這樣辦。”周恒順說:“咱們就說到這裏吧。我們不能‘與子偕老’,但還是同學,表兄妹,朋友,我們這一輩子,在任何情況下,都把對方當成自己人生道路上的鼓舞者。”牟洪雲鄭重地點點頭,說:“你現在做事情,跟社會上的人打交道,情況複雜,一定要注意保護好自己。”周恒順說:“你放心,我會很注意,不做任何出格的事。”周恒順看看窗外的太陽,說:“我們待的時間不短了,該說‘再見’了。”牟洪雲深情地看著周恒順,說:“端陽哥—往後我不喊你的名字,隻按親戚稱呼,叫你‘端陽哥’,我們相識多年,隻握過一次手,你能抱抱我嗎?”周恒順看著她充滿期待的眼神,走過去,伸開手臂,抱住了她,牟洪雲把頭伏在他肩上啜泣起來,周恒順看著她雪白的脖頸,聞著她令人心醉的氣息,多麽想摟緊她,親吻她,但他克製住自己,他不能越界,不能做不應該做,違背自己初衷的事,他鬆開手臂,扶牟洪雲坐下,牟洪雲兩手抓住他的胳膊,兩眼直直地看著他,說:“端陽哥,別忘記我,好嗎?”周恒順兩眼湧出了淚水,說:“這不用說,想忘也忘不掉,一輩子都不會忘。”又開玩笑道:“讓我們臨別相約:‘苟富貴,毋相忘’。再加一句,‘如有困難,不要相忘’。”兩人往外走,牟洪雲說:“你去拉排車吧,你走了,我再走。”周恒順說:“我還得回飯店有事。還是你先走。”牟洪雲看看周恒順,想說什麽,但沒說,很不情願地走了,她慢吞吞地走著,沒有回頭,但很快就低下頭,腳步變快,簡直是小跑兒了。周恒順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的心抽緊了,他真想不顧一切地去攆上她,……但他沒有動窩兒,出神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回飯店,在自己排車旁,沉重地蹲下…… 他總算說服了牟洪雲“放棄”對他的感情,但兩人就真的從此“分手”了,他心裏比刀割還要疼,對於他來說,一生中最寶貴,最有價值,千載難逢,千金難買的東西從此失掉了,徹底失掉了,他的感情世界崩塌了,她是他的星,他的明燈,他的神靈,如今被他一推了之,一揮而去了,失去了她,他眼前的世界變得更加灰暗,沒有了她,他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存在還有什麽意義?他突然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是不是太自卑,太怯懦,世間最真摯,最純潔,最高尚的愛情卻不敢接受,是不是太世俗,太功利,對人對己都太殘酷,太無情,大不近情理……他心裏翻騰著這些念頭,但他看一眼掛在車把上的磨得油亮的車襻,看不出什麽顏色的披肩布,繩捆索綁、傷痕累累的地排車,他對自己說,她本來就和你分屬於不同的世界,你本來就沒資格得到她的愛,本來就不是你的,哪裏算得上“失去”?……周恒順的心境慢慢地平複下來,直起身來,他剛才看見飯店煤場上煤不多了,小杏兒揀的煤又攢夠一車了,明天給他們送來吧。他找保管員說好了,拉著空排車走出飯店,看看西邊的太陽,應該是下午兩點多了,如果再去百貨或者煙酒公司裝貨,天就晚了,聽說現在路上有“劫道兒”的,牟洪雲再三叮囑要注意安全,不冒這個險了。算了,空車往回返吧,直奔榮莊冉大哥家去裝小杏兒的煤吧。他拉著排車,快步往回走了。中午和牟洪雲在一起吃飯,啦呱兒,情緒激動,又喝了點紅酒,他覺得自己的腦袋脹得很大,臉在發燙,現在,牟洪雲離他而去了,而且是永遠地離去了,青春歲月裏最寶貴的感情紐帶被他親手掐斷了,母校牟屯完小、陶陽一中求學生涯中美好而辛酸的記憶從此進入了塵封的曆史,他覺得像被抽了筋似的,頭有點暈,有些恍恍惚惚,他告誡自己,快振作起來,別跟丟了魂兒似的了,牟洪雲丟掉精神包袱(?)去上大學,這是好事,應該為她高興。你自己也安下心來,專心上自己的“大學”吧。“窮當益堅,不墜青雲之誌”,他想起王逢原的詩句“子規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人生的路還很遠,很長,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拚搏,說不定會迎來轉機,迎來“峰回路轉”,“柳暗花明”……他這樣想著,走著,腿不再酸軟,步子輕快起來,約摸七點來鍾,到了榮莊冉大哥家。冉大哥出車還沒回來,嫂子剛從坡裏回來,見到周恒順,很高興,忙倒水讓他喝。周恒順說:“小杏兒天天往這裏送炭,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老冉嫂子說:“這麽大個院子,放這點炭,有什麽麻煩的?這小杏兒真是個好閨女,比俺這幾個孩子強一百帽頭子,又勤力,又知道好歹,送過煤來,就幫我打掃院子,洗衣裳,我怕天晚了,那天都是攆著她走,你說說,十六、七的大閨女了,天天來拾炭,曝得烏眉皂眼,連件好衣裳也不能穿,跟那要飯的似的,人家不嫌髒,不怕醜的,真難為這孩子了。我在一邊兒看著,心裏都怪淒慘的。”周恒順一邊往排車上裝煤,一邊說:“她大大沒了,她娘也病病怏怏,她上隊裏幹活兒一天給個四、五分,掙不夠口糧款。能拾個炭,她高興著哩。這不也是沒辦法兒嗎?”老冉嫂子說:“可憐啊。”周恒順問:“她今天沒來送煤嗎?”老冉嫂子說:“還沒來,也該來了。”老冉嫂子話音沒落,小杏兒挑著兩筐頭子煤,竹扁擔顫悠悠的,進了院兒,放下煤挑子,摘下草帽兒,小臉兒上雖然有些灰土,但紅撲撲的,掛著汗珠兒,兩隻杏眼又圓又亮,說:“嫂子,你下坡回來了?”轉身看見周恒順,眼睛亮得放光,想跳起來的樣子,說:“端陽哥,你來了?太好了,我回家有做伴兒的了。你幾時來的?”周恒順笑吟吟地看著她—多少年了,周恒順看見她那到天真爛漫、純潔無暇的笑臉,內心總感到由衷的愉悅,不由就笑吟吟地看著她,聽她說那種天真的,孩子氣的,又總是飽含著真情和良善的話語—說:“我剛來了不大會兒。這一段時間活多兒,沒顧上,你揀的炭攢了不少了。今天裝上車,明天早來往縣城回民飯店送。”小杏兒把筐裏的煤倒到排車上,又拿了鐵鍁往車上裝煤,兩人把車裝滿了,周恒順用車圍子,草簾子封好車,小杏兒忙著把車邊兒的煤掃成堆兒,又掃了院子,老冉嫂子說:“小杏兒,別忙活了。大兄弟,你坐下歇歇兒。小杏兒快喝點水,洗臉。”小杏兒走到水缸跟前,舀了一碗涼水“咕咚咕咚”喝了,老冉嫂子說:“這個妮子又喝涼水。”小杏兒說:“涼水喝得快,解渴,喝了涼快。慣了,沒事兒。”一邊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水珠兒,也許意識到自己成了“三花臉”了,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周恒順,趕緊拿了臉盆,從水缸裏舀了水,洗頭洗臉,洗完了拿掛在繩子上的毛巾擦幹了,又把毛巾洗了,晾到繩子上。老冉嫂子說:“這個妮子天天用涼水洗頭洗臉,說她也不聽。”小杏兒一邊用梳子梳頭發,係馬尾辮兒,說:“慣了,沒事兒。”小杏兒洗完頭,跑到老冉家閨女住的房間換了幹淨衣服,煥然一新地回到院子裏,老冉嫂子說:“小杏兒妹妹這會兒和剛才比,簡直就像換了個人兒,俺一個榮莊兒村,也挑不出這麽一個好看的閨女。越看越待看。”小杏兒臉紅了,說:“嫂子,你別說了……”老冉嫂子說:“害臊了,好,我不說了。天快黑了,你們快走吧。省得走黑路,磕磕絆絆的。”周恒順和小杏兒兩人一前一後離開老冉家,走出榮莊,來到莊外大路上,小杏兒緊走幾步,和周恒順並肩走著。周恒順說:“怎麽洗頭也用冷水,冬天這樣可不行。他們家不缺熱水。”小杏兒看看周恒順,說:“冬天我隻洗洗臉,不在他們家洗頭,洗了也不好幹。這樣已經很麻煩人家了。”夕陽的餘暉照著小杏兒,把她墨一樣黑的頭發,圓圓的臉蛋兒,又圓又大的杏仁兒般的眼睛,淺淺的酒窩兒,都染上了一層金色。周恒順想,多麽懂事的孩子,如果是城裏人的孩子,她會是爸媽的掌上明珠,寶貝疙瘩,還得在爸媽麵前撒嬌哩,還應該在專心地愉快地讀書,而她卻肩負著一家的生活重擔。周恒順問:“小杏兒,家裏又沒錢了吧?明天下午,咱就把錢給嬸子了。”小杏兒說:“端陽哥,俺娘說的,你不能把賣的煤錢都給俺,她讓你還像原先那樣留下一半的錢。”周恒順說:“原先石頭兒也一塊兒拾炭,天天往家挑,我和石頭兒強不過你,留一半的錢。現在要多長時間才打總送一車,也留一半兒的錢?那我不成了地主剝削人了?你給嬸子說,別說不要一半兒,我連運費也不要。我要是要這個錢,就太對不起劉叔和你們全家了。”小杏兒不出聲了。周恒順扭頭看她,隻見她臉上掛著淚珠兒,周恒順說:“對不起,我提劉叔,讓你傷心了。”小杏兒說:“不是那麽回事兒。端陽哥,我現在天天來榮莊兒揀炭,來回倒去的,就一個人,可難受了。心裏老想俺大大,老想著,俺大大死了,撇下俺娘倆兒,過這日子多難呀。不敢往前想,想想好害怕呀。俺大大沒病的時候,俺娘常說我沒心沒肺的,就是家裏沒飯吃了,我也傻嗬嗬地笑。可是現在……”周恒順說:“小杏兒,別太難過。有端陽哥呢。你忘了嗎?我答應過劉叔,我會幫你和劉嬸兒的。”小杏兒揚起臉,看著周恒順,晶瑩的淚珠兒在眼角兒裏閃亮,說:“真的?你老幫俺?一直幫?”周恒順說:“是的,是真的,老幫,一直幫。”又走了一段路,小杏兒說:“端陽哥,孫誌春那個流丘貨,覺得自己是團支書,又是教書先生,仗著是於大牛的小舅子,燒得不行了。見了我,老是地瓜秧兒烤火—甜麽索的臉,說個話沒正形兒,煩死人了。”周恒順說:“咱住在莊兒外,他住莊兒裏,又不打交道,他有什麽可說的?”小杏兒說:“誰說不是呢。可是他沒事兒就好往這邊兒轉遊,見了麵就沒話搭拉話兒,那天見我揀炭回來,說我‘這麽好看的臉蛋兒,去揀炭,可惜了。往後別揀了,沒錢花我的。’我也沒好話,說他,‘用你瞎操心。你又不是俺侄兒,俺孫子,用不著你孝順。’那黃子臉皮厚,說他這,他也不惱,還嘿嘿地笑。沒把我氣死。”周恒順說:“別生那麽大氣,小男孩兒喜歡和小女孩兒啦呱兒,也不奇怪。你煩他,就離他遠點兒。”小杏兒說:“誰願意離他近?是他硬湊乎。”稍頃,又說:“我要有個哥哥多好,誰敢跟我嘻溜,讓俺哥上去給他一巴掌。端陽哥,你要是俺哥就好了。”周恒順說:“我現在不就是你哥哥嗎?不過我這個哥哥不敢動不動就給人家一巴掌。”小杏兒笑了,還調皮地伸伸舌頭,說:“好了,你說你是俺哥了,可不興變的。”周恒順說:“變什麽?不變。”
第二天,周恒順拉了小杏兒揀的煤送到了回民飯店,結完賬,拿了錢,拉著空排車回了家,對奶奶說:“奶奶,我明天不出去拉貨了。我拉著你上周莊大奶奶家去。小剛兒哥快開學了,再不去,就見不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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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二年暑假,周恒剛除了騎自行車去了一趟縣城,到縣醫院給奶奶買藥,去一中看望了幾位老師,到牟洪雲家打了個“照麵兒”以外,就一直在老家蹲著,他要多陪陪奶奶。奶奶的身體多年來一直很硬朗,但從他上年離家遠赴北京上軍校以後,老人家的身體就開始走下坡路。娘說,你奶奶這一輩子,一顆心就撲在三個男人身上,你爺爺,你大大,還有你。打日本鬼子那些年,你大大不在家,你爺爺奶奶和我俺三個人,倒換著抱著你,東躲西藏,你爺爺死到鬼子手裏,你大大沒音信,你奶奶顛著小腳兒,受了多少的苦,她心氣兒一點兒不減,就因為你是她的心尖子。解放了,你大大回來了,讓你奶奶上濟南享福,她說什麽也不去,她得在老家守著她的孫子—當然也心疼她的兒媳婦,她得親自供孫子上學,看著她孫子走了,來了,一天天長大了,她就精神。你上了縣城,星期天下午一走,她就數算著,過了星期一,是星期二,天天掐著指頭算,盼你星期六過晌午回來,尋思著弄什麽好東西給你吃。你上軍校,穿了軍裝來家,她高興壞了,說你穿上軍裝,格外威武,滿莊跑著去跟人說,俺小剛兒上的是培養軍官的大學,又是解放軍,又是大學生。可是,你這一走,半年才回來一 趟,她嘴上不說,心裏不高興,背地裏跟我說:“老了,見不著俺小剛兒幾回了。”有時候突然跟我說:剛兒他娘,你做點兒什麽飯,小剛兒回來吃。我跟她說:“娘,你忘了?你小剛兒不在縣城念書了,他上了北京—有毛主席的那個地方—念軍校去了,得放了假才回來。你不用掛著他,他在北京,什麽好吃的沒有?比咱吃的好多了,咱不用管他。”她就搖搖頭,怨自己老糊塗了,滿看著心裏掃興,不是味兒,時不時地歎氣,不願意說話,一袋接一袋地抽悶煙,也沒點精神頭兒了,飯也不好生吃,說是一點兒不覺餓。我就勸她:“娘,當年,你供繼章念書,繼章出息了。現如今,咱供小剛兒念書,小剛兒上了軍校,眼看又出息了,咱不就是盼的這一天嗎?全周莊,咱左右方邊,四外莊裏,提起你周老太太,烈屬,兩代大學生,兩代軍官,烈屬加上軍屬,誰不誇你?當年俺大大遇害,小剛兒他大大沒音信,咱娘們兒逃難,你抱起小剛兒,別看小腳兒,沒你跑的快的,我有時候哭天抹淚的,你勸我,給我鼓勁。守著外人,你一滴眼淚也不掉。娘,比起那時候,咱不就是上了天了嗎?你怎麽倒沒精神了?”你奶奶說:“怎麽沒精神?有精神。娘就是老了,心瓤了。”實際上,從你走了,她一天不如一天。你想啊,她四十多歲,沒你爺爺了,你大大不在家,掛著你大大,這邊兒就一心想著你。你這一走,她心裏空了。人老了,心也瓤了,沒心勁了,不願意動彈,就吃不下飯去,身子骨兒可不就慢慢不行了。也拉著她上縣醫院看,也請先生來家瞧,都說沒什麽大毛病,就是身子有點虛,有的還給她開玩笑,說,有大幹部兒,還有在北京的孫子,給老太太弄好吃的,補養補養就好了。你大大,濟南你媽給她拿來的什麽阿膠,人參,也讓她吃了,喝了,變著法兒給她做飯,可是,你弄半天,她伸上筷子,蜻蜓點水似的,吃不了幾口,就放下筷兒了。吃不上飯,身體能不瓤嗎?你奶奶的心病,就是想你。你放了假,少出去竄竄,多在家裏陪你奶奶。周恒剛聽娘的話,放了假,哪裏也不去,天天陪著奶奶,跟奶奶啦呱兒,聽奶奶說那些已經說過不知多少遍的陳年舊事,爺爺的事,大大的事,苦妮兒姑姑的事兒,小剛兒小時候的事,還有周家老輩兒的事,周恒剛不嫌奶奶絮叨,他知道這些“呱兒”裏浸透著奶奶的感情,奶奶對他們周家幾代人的無量的,無私的愛。……孫子在家,老太太就像打了強心針,起床也早了,說話也多了,飯也吃得多些了,走路也有勁兒了。放寒假的時候,爸爸,媽媽和明明都來家過年,周恒剛和明明兩人在老太太跟前,娘三個一陣陣的笑聲滿院子響,爸爸對娘說:“我看咱娘的身體沒什麽事兒,精神也挺好。”娘說:“小剛兒放假來家了,你們也都來了,咱娘就來精神了,過幾天你們回了濟南,過不了十五,小剛兒再走了,咱娘立時就蔫了。這麽大個院子,出來進去就俺兩個人,我要出去上生產隊幹點兒活兒,上自留地裏拾掇拾掇,就撇下老嫲嫲自已,太孤單,她精神頭兒下去了,不願意動彈了,吃飯就不行了。人不就是活的個精神頭兒嗎?”爸爸說:“你就別上隊裏幹活兒去了,咱交口糧款就是。不行連自留地也不要了,就在家陪著老太太。”娘說:“你見年往家來錢,咱沒欠過口糧款。小剛上了軍校,咱成軍屬了,人家還照顧。我老覺得咱不幹活,上場裏去分口糧,好像欠大家似的,有社員罵白吃白喝的,知道人家不是罵的咱,可聽著也心跳臉紅。我去幹點,也盡盡心。咱娘也攆我去,說我老在家裏窩著,悶得慌。自留地可不能交,全指望它出點新鮮菜給咱娘吃。你們在外頭開銷大,三姑家那邊又不素靜,用錢的地方多著哩,你也別往家打一些錢,我保證虧不著咱娘。”爸爸說:“過年,你別給明明一點子壓歲錢,小孩子,別慣她。”娘說:“這個你就別管了,明明喊我‘娘’,給我磕頭,我就得給壓歲錢。我哪裏都能掙出來,省出來了。”娘就是這樣的人,永遠是這樣想著別人,對生產隊,對莊鄉四鄰,對自家人都這樣,多少年都是這樣過來的,爸爸見他說了娘也不聽,也就隻好由她了。……奶奶還有個掛在心上的事,就是盤算著給周恒剛找媳婦兒。沒事兒喜歡數算周莊或親戚莊裏什麽人家的閨女長得俊,脾氣好,她相中了,說要去找人家“提提”,就是不知道小剛兒能看上不?娘對她說:“剛兒他奶奶,你不想想,這是什麽年月兒 ,你張羅著給小剛兒找媳婦兒?他一個大學生,咱鄉裏的閨女,他能要?這事兒你老人家就別操心了。說不定到了時候,他就領一個家來了。”還真讓娘說著了,周恒剛上了軍校,頭一個寒假,回到家,就拿出了林蘭的照片—好幾張,有穿軍裝的,也有穿便裝的,還有一張兩人一起在天安門前照的—給奶奶看,說:“奶奶,你看看,這是我給你找的孫子媳婦兒,叫林蘭,是我軍校的同學,你能相中不?要是相中了,就是她了,要是相不中,回去跟她散了,咱另找。”周恒剛一邊說,一邊朝娘擠眼兒,娘知道小剛兒是哄奶奶高興的—她孫子找的對象,她哪會相不中?奶奶忙不選地戴上老花鏡,走到堂屋門口,照著亮兒,拿著幾張照片,翻來調去,一遍遍地看,一邊看,一邊“嘖嘖”地讚歎:“看人家這閨女,怎麽長來?人家爹、娘怎麽拉扒來?你看那小臉兒,眉兒裏眼兒裏的,那個精神,那鼻梁,那個周正,那小嘴兒,那一口小牙兒,那個受看,你看,人家穿著花衣裳,這個俊,穿軍裝,這個神氣。哎喲,這個閨女,別說咱周莊兒,四外莊子,就是全陶陽縣,也找不到這麽好的。”看了好一陣,問周恒剛:“小兒,這像片兒上的閨女,當真是你找的對象兒?”周恒剛說:“奶奶,這個還能是假的?不是真的,人 家能給我這麽多照片兒?能跟我一起照像?”奶奶點點頭,說:“唔,俺小剛兒好眼力。”老太太想了想,又說:“這個閨女也就得找俺小剛兒這樣的,要不然,就委屈她了。”娘打趣兒道:“說來說去,還是你孫子好。娘,這回不用你給他找媳婦兒了吧?”奶奶說:“唔,不用找了,這回我算是壓住窮心不跳了。”過一會兒,奶奶又問:“這個閨女,跟你在一個學堂裏上學,上出來也當軍官?”周恒剛說:“是啊,俺班兒裏女生好幾個哩。”奶奶說:“有好幾個?那幾個反正不跟咱找的這一個?”周恒剛笑了,說:“奶奶,那幾個也挺好,你老人家不就隻能要一個孫子媳婦兒嗎?”奶奶說:“那倒也是,咱甭管人家孬好了。”奶奶心裏想,俺小兒心眼兒厚道,他不說人家不好兒,隨他爺爺的。奶奶又問:“這閨女家是哪裏?她大大她娘是幹什麽的?”周恒剛說:“她老家是湖北,她大大她娘都在部隊上。”奶奶說:“噢,在部隊上,也當軍官?”周恒剛說:“對,也是軍官。”奶奶又問:“她大大幹個什麽差事?”周恒剛說:“是軍長。”奶奶說:“我的娘,‘軍長’?那不比團長官還大?”周恒剛說:“是,比團長大不少。”奶奶說:“打鬼子那會兒,八路軍獨立團上過咱這邊來,千數號人,站那裏開會,黑壓壓的,那一大片,那軍長得管多少人?”周恒剛說:“我也鬧不清,反正得有萬把人吧。”奶奶說:“俺那娘哎,管一、兩萬人的大軍長的閨女上咱家來,能行嗎?咱小門兒小戶兒的,能擱得下人家閨女嗎?”娘說:“怎麽就擱不下?還不都是一樣的人嗎?再說了,小剛兒他大大不也是幹部嗎?”周恒剛說:“奶奶,我跟林蘭談對象,和自己爸爸當多大官兒沒關係。俺那裏有個男生他爸爸比林蘭她爸爸官兒還大,死活地追她,她不願意,就相中我了。”過完寒假,周恒剛回學校以前,奶奶說:“剛兒,到放暑假,你來家,把那個林蘭姑娘領回來,待兩天,讓奶奶看看。我讓你娘把屋裏屋外打掃得幹幹淨淨的,省得人家嫌咱埋汰。……行不?”周恒剛說:“放心吧,奶奶,我一準領她來。你不用讓俺娘怎麽拾掇,她來了,俺兩個一起打掃,收拾,她保準好好伺候你老人家。”奶奶說:“那可使不得。人家閨女頭回來,咱得賓客相待。她能來讓我看上一眼,我就心滿意足了,死了也閉上眼了。”但是,周恒剛放暑假來家,卻讓奶奶失望了。林蘭答應跟他一起來山東老家,但征求爸媽意見時被嚴厲製止了。林蘭是個聽話的姑娘,爸媽特別是爸爸的命令是至高無上的。她可可憐憐地對周恒剛說:“我去不成你家了,我爸媽暑假裏有別的安排,對不起。”周恒剛想發火,但看林蘭眼淚窪汪的樣子,忍住了。畢竟他們談戀愛時間不長,他也沒去過女方父母家,沒有理由讓她一定跟他回自已家。周恒剛一進家門兒,不等放下行李,奶奶就問:“小兒,林蘭姑娘沒跟你一起來?”周恒剛說:“學校裏留下她排演節目,她請不下假來,這個暑假來不了了。以後吧。”奶奶的臉立時就耷拉下來了。周恒剛見奶奶難過的樣子,心裏埋怨林蘭,也怨自已,沒把林蘭拽了來。
周恒剛是個勤勞的孩子,從七、八歲就跟娘下地幹活兒。上了十幾年學,放了假,星期天來家,不是給生產隊割草,就是幫娘種自留地。這回放暑假回來,奶奶說:“小兒,你上軍校了,不是咱莊的社員了,就甭下地幹活去了。上學挺累的,好不容易放個假,歇歇吧。坡裏怪熱的。”周恒剛說:“我上軍校,就是參軍了,解放軍更應該支援農業生產,我到隊裏幹活兒,讓俺娘在家陪你,她也歇歇。”娘說:“他願意幹,就讓他幹去吧,也跟那些一塊兒光著腚長大的小哥兒們一起啦啦呱兒。出點兒力,淌點兒汗,也不孬。”周恒剛脫下軍裝,換上高中時穿的汗衫,短褲兒,跟社員們一起下坡幹活兒。他不願意穿軍裝,兄弟爺們兒都穿得破破爛爛—莊稼人本來就窮,買不起布,這幾年發的布票兒又少得可憐,更沒法兒買布做衣裳了,夏季裏,男人們就一條破褲衩子好歹掛拉著就是了—自己穿得“周武鄭王”的,像羊群裏來了頭驢,別扭,周恒剛生在周莊,長在周莊,莊裏男女老少他都認識,除了小丁點孩兒,他都能叫出名兒來,那些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小哥們兒跟他挺有感情,這些年他在外邊上學,接觸少了,疏遠了,他想和他們親近。他到隊裏幹活兒,老少爺們兒都很高興,願意跟他啦呱兒。有的說:“大軍官還來幹活兒?”周恒剛說:“我是學生,不是軍官。”他們就說:“別謙虛了,俺知道,穿四個兜軍裝的就是軍官,你上的就是軍官學校。”周恒剛願意和他們一起幹活兒,願意聞泥土和莊稼棵在太陽底下發出的那種辣絲絲的清香味兒,願意聽老少爺們說那些土得掉渣兒的莊戶話,俏皮話,他從中感受到濃濃的鄉情鄉味兒。周恒剛走在故鄉的土地上,看著村裏破舊的房舍,踩著路上的泥濘,聽著瘦得皮包骨頭,隨時要跌倒的幾頭老牛哀號般的“哞哞”聲,滿坡裏草盛禾苗稀的大田和油綠,茂盛的自留地鮮明的,強烈的對比,讓他觸目驚心。他在周莊兒長大,他的根兒在周莊兒紮著,這些年周莊的曆史變革,莊裏發生的事情,他都見過或者聽說過。五十年代初,戴著紅領巾的他對村裏成立互助組,初級社十分欣喜,因為他幼小的心靈,已然樹立了一個信念,共產黨讓幹什麽,都會對老百姓有好處。沒多久,初級社變成了高級社,全村一個大社,社大了,可是,糧食,青菜,柴草卻分得少了。一九五六、五七那兩年,不少社員惱了,煩了,要把自己的牛牽回家,把自己的地要回去,要退出農業社,自己去單幹。周恒剛聽說那是資產階級右派分子,階級敵人在背後煽動,是農村“自發勢力”向社會主義進攻。反右派鬥爭勝利了,農村裏進行“社會主義教育”,開會,批判,揪鬥四類分子,敲山震虎,莊稼人把頭縮回去了,社員們隻能用“磨洋工”來表達自己的不滿。到了一九五八年—老百姓不大記得公曆年份兒,但是這個“五八年”卻牢牢地記在每個人的腦子裏—出現了那麽多新鮮事,奇怪事,荒唐事,讓莊稼人目瞪口呆,暈頭轉向,睡一覺兒醒來,全區成了一個大公社了。這莊那莊,大家都是一家人了,都吃一個鍋裏的飯了。你的也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不分彼此了。社員們幹活兒不叫幹活,叫“戰鬥”,好幾個村裏青壯年集合到一起到哪裏幹什麽活兒,執行什麽任務,叫做“大兵團作戰”。勞力調來調去,叫“會戰”,白天幹了不算完,還要點上汽燈,馬燈,再接著幹,叫做“夜戰”。深翻地像當兵的挖戰壕,說是地翻多深,莊稼的根就紮多深,就能增產。播種提倡密植,差不多是拿了種子口袋往地裏倒。漚綠肥,到處挖坑,把青草弄進去,澆上水,用土封起來,說爛草會成為肥料。最新鮮的是辦食堂,各家各戶把鍋灶掀了,自家不做飯了,到飯時兒,男女老少端著碗去食堂,就跟城裏當幹部,當工人的那樣“打飯”吃了。幹部們宣傳說,現在糧食多得吃不了了,要“敞開肚皮吃飽版”。有的大隊還搞了男女宿舍,男社員和女社員各自按性別住宿,到星期六才能回家兩口子一起睡,大男人,小媳婦兒“靠”得難受死了。公社搞大煉鋼鐵,各家各戶的鐵鍋,鏊子,甚至鎖門的門掛子都收交了送到公社,扔進爐火熊熊的煉鋼爐裏,煉成了奇形怪狀的大黑疙瘩,用紅綢子蓋上,浩浩蕩蕩的隊伍敲鑼打鼓,紅旗招展,去向縣委報喜。莊稼地也變神了,到處放高產“衛星”,報上宣傳“共產主義”對於中國人民來說,已經不是遙遙無期,而是近在眼前,指日可待,像掛在果樹枝頭的,成熟的果子唾手可得了。當西北風刮落樹上的黃葉,忙著大煉鋼鐵的隊伍才回來戰三秋時,玉米,豆子長了芽,地瓜花生一半落到地裏,短短幾天,秋收秋種就宣布“告捷”了。莊戶人家的男人女人甚至老人和小學生都像孩子抽打的陀羅一樣被撥弄得滴溜溜轉,喲來喝去,天天被轟著趕著,弄得暈頭轉向,“屁不在腚裏”,像羊群裏的羊在牧羊人的鞭子下盲目地奔突,像磨道裏的驢不知所終。莊稼人忘記了自己曾經有過的土地,也舍棄了“二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千年夢想,要奔“共產主義”了。但是,當人們很快就從夢裏醒來的時候,撲麵而來的卻是老輩人都沒見過的饑荒。一九五九年的春季以後,高產“衛星”從天上栽下來了,人民公社的糧倉見底了,大食堂成無米之炊了。莊稼人餓得連大聲說話,打老婆罵孩子的力氣都沒有了,“共產主義”的海市蜃樓消失了,“蘇聯的今天”沒有成為中國人的“明天”,蘇聯人吃的麵包,喝的牛奶,莊稼人到底也沒見過,更不用說什麽“點燈不用油,耕地不用牛”,“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了,他們就連糠窩窩,野菜團子也填不飽肚子了。樹葉,樹皮,野菜,地瓜秧子,花生秸,還有八輩子沒聽說過的無糧澱粉,什麽都往嘴裏填。人們很快就撐不住了,三杠子砸不倒的壯漢長水腫病了,年紀大點,身體弱點的長肝炎了,人們原先有病的,很快就“伸腿”了,沒病的長病了。老人不該“走”的“走”了,小孩子拉扒不活了。今天這家一個,明天那家一個,死人,出喪,不斷溜了。莊東頭喪局沒過,莊西頭喪局又開場了。餓著肚子的孝子孝親哭聲都有氣無力。坡裏多出來一個又一個新墳。墳頭上插的冥紙幡迎著疾風荒草簌簌地抖動著,周恒剛走在路上,社員們指點著告訴他,哪座墳是埋的哪家的哪個。社員們經曆的是悲慘的災難,但當他們介紹和敘述這些的時候,卻很像麵對日出日落,雲去雲來,平常的生老病死,說來麵無表情,出奇的平淡。“大躍進運動”中的折騰讓他們筋疲力盡,“三年自然災害”中的饑餓讓他們頭昏眼花,他們的精神和肉體都變得麻木,所以無論經受什麽傷害,蹂躪,遭遇怎樣的災難,他們總是低眉順眼,不哼不哈。除了實在活不下去了,外出逃荒要飯,被當成“盲流”遣返回來,再往外跑以外,沒有抗爭,啦起“五八”年的荒唐事,還像說與己無關的笑話,沒有人再“拉牛退社”,他們家的牛早已死了,他們家的土地,已經在“農田改造”中變了樣,找不到了,他們自己也忘了在什麽位置了。除了自己家那幾間小破屋兒和破屋裏一點破破爛爛的東西,他們一無所有。他們隻知道自己是某某公社某某大隊第幾生產隊的社員,他們已經不知道,除了自己所屬的公社,他們還能到哪裏去?既為公社,大家皆為社員,他們理應享有社員的種種權利,但他們沒有任何權利,甚至也沒有“權利”這個概念,似乎隻知道社員是幹活兒的,似乎“社員”和“幹活兒”是一枚錢的兩麵兒。公社的幹部全部是上級派下來的,他們不認識,隻是偶爾會聽說某書記某社長的名字,而且提到這些名字時,往往充滿了敬畏,因為那是很大的“官”,而本生產大隊的幹部一般是公社裏讓誰當誰就當,除了很個別的情況,生產隊的幹部也是由大隊指定。他們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舊社會的保長也不是老百姓選的,自古都是如此。他們沒人想經常宣傳的“人民當家做主”跟自己身邊的事情之間有沒有關係,他們最多是對自己不喜歡的幹部有意見,背後罵幾句,或者受到某個人欺負時跟他打一架而已。他們中有上過中學回來的,知道“民主”,“自由”這樣的“詞”,但同樣認為那些跟自已的生活沒有關係,因為老師在政治課上告訴他們,那是萬惡的資本主義製度下的東西,是“資產階級的假民主”。他們羨慕那些吃公家飯兒的人,但認為那是高不可攀的。他們認“命”。他們中成份好的,會慶幸自己政治上的優越地位,自家小孩兒能入團,甚至入黨—盡管很少人能夠條件,能參軍,小孩兒有“才分”,還可能升學,日後成為吃公家飯的人。這是他們唯一的希望,但能撈著的人家很少很少,所以一般也不指望。……他們的表情是木然的,他們的眼神是茫然的,除了極鮮見的例外,他們是馴順的,所以經過三年“自然災害”的大災大難,不少黨的大幹部滿懷悲天憫人之心,說“我們的人民是最好的人民。”農村像一張神奇的大網,容得下也遮得住無盡的苦和難,讓城裏的幹部得以“眼不見為靜”。農村又像無邊無涯的死海,自生自滅,波瀾不興。這真是一種奇特的社會現象。曆朝曆代,興,百姓苦,衰,百姓苦,誰料又見於“人民當家做主”,而且是搞“社會主義”的當世。周恒剛為之感歎。他上高中時,寫的那篇短文,“向黨交心”說的那些“錯話”,不過是目有所見,心有所感,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而已,結果成了他“翻身忘本”的罪證,他還被迫違心地當了“回頭”的“典型”。一中的盧正人居然還抓住不放,如果不是軍校的政治部主任保護了他,後果不堪設想。周恒剛跟社員們一起幹活兒,啦起呱兒來,有人說:“恒剛,你有學問,又上了北京,在毛主席跟前念書,識文解字,經多見廣,俺問問你,怎麽走了社會主義,在了人民公社,一年倒不如一年了,別說原先吹的那點子大氣兒—什麽牛奶麵包,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了,就是分的口糧能夠吃,社員不挨餓了 也行哎。”周恒剛說:“頭兩年工作中有錯誤,幹部頭腦發熱,刮共產風,浮誇風,平調風,瞎指揮風,現在中央開了會,發了文件,正在糾正。現在不再一個公社吃大鍋飯了,改成‘三級所有,隊為基礎’,咱一個生產隊裏,都是鄉親,跟一個大家庭似的,人人齊心協力,都好好幹,地裏打糧食多了,就能吃飽飯了。”社員們說:“理兒倒是這麽個理兒,可是,架不住人不齊心。人心隔肚皮,一人一個心眼兒。都怕自己多出了力,吃了虧。還有的沒人心眼兒,又偷又摸,當幹部的再自己撈摸點兒,社員有意見,不敢提,就逮著隊裏的活兒出惡氣,不出力,磨洋工。”有的幹脆說:“哼,有的人日他丈母娘的心都有,八輩子也幹不好。”有的說:“幹好?籃子沒係兒—襻(盼)著吧。鳥門兒都沒有。餓不死就燒高香了。”周恒剛知道農民是最講實際的。你官兒大,你說得天花亂墜,他們不反駁你,甚至當麵兒還順著你,但心裏自有他自己一本“小九九”,不信你那一套。他們隻看事實。事實已經傷透了他們的心。解放後,除了土改分地,讓他們中一部分人高興了兩、三年以外,從打入社,今天一出,明天一調兒,今天這辦法兒,明天那點子,這運動,那運動,刮這風,吹那風,把老百姓折騰得跟“狗流子”似的,他們一點兒好兒沒得著。他們被騙怕了,他們不相信任何關於美好前景的空話,大話,漂亮話,他們早已徹底失望,甚至絕望了。你很難再重新點燃他們的希望,激發起他們的熱情。就像經了水漚爛了的柴禾,著不起旺火苗兒了。他們說話總是很消極,但是很實在,是大實話。周恒剛心裏讚成他們的話,確實看不到出路和希望。按馬克思主義的觀點,社會關係要和生產力相適應,否則就會阻礙生產力的發揮和發展。現在的問題是,明明生產力水平十分低下,卻偏要搞“一大二公”,明明大家都是小自耕農的意識,幹部不過是投“革命”之機的小農,一肚子私心,硬要把大家匯攏到一起,由這種私心很重的幹部替眾人掌管集體資產,怎麽會搞好?那種大公無私,有能力,有辦法兒,把大家團結起來,發揮大集體的優越性的幹部在現實生活中難得一見,似乎隻存在於電影,戲劇和文學作品之中。上了年紀的社員說,現在人幹活兒還不如過去給地主幹活賣力,更比不上租地主的地種幹活有勁頭,因為給地主幹活好好幹,是圖個口碑,以後好找活兒幹。而租地種,交上租子,剩下的全是自己的,為了自己多得,也要努力把地種好,那目標的激勵很直接,能夠把握。而現在自己的勞動和最後得到的收獲之間距離很遠,影響個人所得的因素很多,充滿變數,不是個人所能把握,何苦為一個不可靠的結果兒去努力?而且生產隊也像中國的所有單位一樣,外加了許多政治的東西,派生出不少莫名其妙的活動,因而就有不少不幹活兒的“高級社員”,造成幹和不幹一樣,同樣出力幹活的人,幹好和幹差一樣,在這種情況下,久而久之,誰還肯出“憨力”?中國農村土改以前,自有多年形成的傳統的宗法的秩序和公認的道德評價體係,這對多數人具有約束力和激勵作用,而經過土改和以後的政治運動,這一切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以黨組織為領導核心,以階級路線為評價標準的新秩序和新的評價體係,而政治口號喊得再響,階級鬥爭怎樣熱火朝天,地裏也不會多打糧食,樹上不會多結果子。而按照時下的觀點,常常把生產搞不好的原因歸罪於階級敵人的搗亂和破壞,階級鬥爭成了生產不好的遮羞布,而所謂“人民民主專政”實際上是對農民隊伍分而治之。正是這種分而治之的策略使農村形成了看上去十分穩定的社會結構,保證了黨和政府在農村推行的變革通行無阻,即使已經弄得農村凋殘破敗,農民一貧如洗,甚至野有餓殍,哀鴻聲聲,但農村卻依然秩序穩定,這真稱得上是一個奇跡。……周恒剛在生產隊裏幹活兒,時時思考這些事情。他就是這樣一個腦子閑不住的人。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兒不但不合時宜,而且很“錯誤”,甚至很“反動”,但他確信自己的想法兒有道理,是符合實際的。他相信會有不少人和他有同感,但沒有人敢說出來。這真可怕。他想,幾億農民仍在這樣煎熬,難道就一直這樣下去嗎?
八月初,爸爸媽媽和明明來了,全家樂翻了天。奶奶高興得合不上嘴。明明一個勁兒偎在奶奶跟前,還常讓奶奶攬著,像小娃娃似的。媽媽說:“明明,天這麽熱,你這麽大了,別老讓奶奶攬著。”明明說:“我跟奶奶親,奶奶願意攬我。”回過頭問奶奶:“奶奶,是不是?”奶奶說:“可不是嗎?奶奶想明明,跟明明親啊。”明明得意地說:“怎麽樣,我說得不錯吧?”媽媽說:“這個妮子,娘,你不知道,我和她爸都不嬌她,她自己嬌自己。”奶奶說:“這麽好的閨女,怎麽不嬌俺?您不嬌,我嬌俺孫女。”
頭天下了一天一夜的雨,莊裏莊外溝滿河平,地裏“渲”,進不去人,社員們都不用下地幹活兒了,男爺們兒睡覺的睡覺,打牌的打牌;大姑娘、小媳婦兒在大樹底下納鞋底,縫鞋墊兒。奶奶說:“小剛兒他大大,你們幾個別光在家裏悶著,上河邊兒風涼風涼。”周恒剛在前頭領著明明,周橋和陸國筠在後頭跟著,來到村南小河邊。明明十分高興,脫了塑料涼鞋在河邊兒玩水,撈小魚兒,拿石頭片兒打水漂兒,陸國筠也脫了鞋和女兒一起玩。周橋和兒子走進河邊小樹林,一邊走一邊啦呱兒。小樹林裏是沙土地,下過雨,地變軟了,但沒有粘泥。周恒剛問:“爸爸,你的甄別結論怎麽說的,有沒有‘留尾巴’?”周橋說:“中央‘七千人大會’之後,中央又開了個會,據莊重同誌說,是鄧小平提出來,對‘拔白旗’,反‘右傾’中受處分的一律‘一風吹’。‘結論’是‘對某同誌的批判和鬥爭是錯誤的,予以糾正’,沒留一點尾巴。結論下來之後,莊重同誌找我談了話,把我調到省委宣傳部去做副部長了,事兒比較多。放了暑假,你媽媽和明明就吵著要來,等我忙完了這一陣,才來的。”周恒剛笑著問:“你因禍得福,提拔了?”周橋說:“是平調,不是提拔,不過屬於重用。你媽媽倒是真提拔了,還入黨了。”周恒剛問:“怎麽回事—姥娘家那種情況?”周橋說:“前幾個月,中央在廣州召開科學工作會議,周總理在會上做了‘關於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對前幾年在知識分子問題上的偏差總結了經驗教訓。陳毅副總理在會上向知識分子行了脫帽禮,表示道歉。會後,下邊貫徹會議精神,選個別出身不好但表現好的知識分子作為‘典型’培養和使用,以體現黨的知識分子政策,重在政治表現的政策。你媽媽在育新中學一直表現好,在學生和老師中口碑好,威信高,區教育局和中學黨支部把她選上了。沒幾個月,你媽媽就入了黨,很快又提拔當了副校長。你媽媽一直在申請入黨,但就是批不準。要不是遇見這種特殊機會兒,她的家庭和社會關係情況,她的入黨申請是不會批的。這是大好事。我不太讚成她當副校長,因為進了領導班子,就處在風口浪尖上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她太單純,太善良,太書生氣,不適合搞政治—其實我也不是很適合搞政治,但是自從上了延安,就成了職業革命者,身不由己了—禍福相因,我怕她會出什麽問題。不過也隻好如此了,你總得服從組織安排。”周恒剛說:“你別‘杞人憂天’了,不會出什麽問題。我倒覺得媽媽很幸運,當然這也是她多年付出的結果。人家不是說‘機會屬於有準備的人’嗎?這下好了,媽媽等於塗上保護層,進了保驗箱了,對姥娘家也是好事,總算是一束亮色。”周橋正色道:“你小小年紀,跟誰學的這一套?什麽又是‘保護層’,又是‘保險箱’的?再說了,誰也不能說進了‘保險箱’,我不是入黨多年的老革命,不一樣打‘右傾’?”周恒剛說:“其實也沒有什麽。實際上,共產黨也是個黨派,是實現一種政治目標,達到一定政治目的的工具,沒必要把它神聖化,更不要為它披上什麽精神的,道德的外衣。這沒有好處。這會讓人們形成一種錯覺,以為共產黨是全知全能,不犯錯誤的。這幾年犯的錯誤夠嚴重的了。過去多少年以後,還不知人家怎麽說呢。現在,你可以利用權力不讓人說話,但是,誰也無法去堵後人的嘴巴。”周橋說:“你這孩子,怎麽老說這種話?”周恒剛說:“好,不說了。反正我挺為媽媽高興的。她總算可以抬起頭,挺起胸膛走路了。心情會好些,性情會更開朗,對身體也好。爸爸,要知道,在我們這個社會中,同是一樣的人,做同樣的事,出同樣的力—有人甚至出更大的力,但卻被放入‘另冊’,不被信任,被當成‘外人’,被邊緣化,有的不過是青少年,學生,卻被排斥,受打擊。那個滋味兒,隻有當事人才能體會得到。”周橋看著兒子洋溢著英氣,書生意氣,但仍不脫稚氣的樣子,想起自己年輕時也像兒子今天一樣,他有點兒被感染,但故作平淡地說:“你媽媽能解決入黨問題,還提拔了,這當然是好事。不過,你姥娘家那邊兒讓人憂心的事太多了,你媽媽心情也好不到哪裏去。”周橋又說:“你這孩子,怎麽那麽些名堂,還說什麽‘另冊’,‘旁冊’的,以後不許說這種話。剛才你說學生,我問你,周恒順現在幹什麽了?”周恒剛說:“周恒順回了家,村裏連個民辦老師也不讓他當,他很堅強,幹了不到一年,莊稼活兒樣樣精通了,自留地也種得好。後來又拉套子,經過大、小隊同意,出去跑運輸,還賣冰棍兒,在單位裏幹雜活兒,掙錢比公社書記都多,還堅持讀書,寫‘日記’,給我寫信,一寫十幾頁信紙,文思洶湧,字字珠璣。他真不簡單,我自歎不如。”周橋問:“他出去幹,政策能允許?”周恒剛說:“這種情況算是生產隊派人搞副業,他每月往隊裏交二十塊錢。他們隊裏工值兩毛錢,等於隊裏剝削他十四元錢,幹這點苦力活兒,多麽不容易吧。”周橋說:“這孩子能這樣,確實難得。你跟他通信,多寫些鼓勵的話,不要老是說些不平,不滿的東西,對兩個人都沒好處。”周恒剛說:“我們倒是想高歌‘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能唱得出來嗎?我們也想高歌‘我們走在大路上’,可是能‘走’得通嗎?那‘大路’讓周恒順上去嗎?爸,你不知道我們心裏有多麽難受。”周橋說:“這孩子,這一套又來了。”周恒剛說:“爸爸,不是我‘又來了’,對周恒順這個事兒,我確實又痛心又氣憤,甚至有痛不欲生的感覺。這樣一個好學上進,品德優秀的窮孩子,苦孩子,為什麽要這樣對待?”周橋歎口氣,說:“像他這種情況的孩子在全國比比皆是,成千上萬,沒什麽辦法兒。”周恒剛說:“在全國成千上萬,就對嗎?爸爸我問你,如果解放前類似周恒順這種情況的人要參加革命,共產黨會拒之於門外嗎?”周橋說:“那肯定不會。”周恒剛說:“那為什麽解放了,共產黨掌權了,對這樣的優秀青年要排斥,打擊呢?讓數以百萬計的優秀青年遭受這樣不公正的對待,難道是革命的初衷嗎?”周橋說:“我們國家實行的是人民民主專政,黨的基本路線是階級鬥爭,政治審查的政策是階級路線在用人方麵的具體體現,在執行過程中,可能有少數人是冤屈的,無辜的,但對這條路線和這種政策不能懷疑。對現實中的一些問題,我有時也想不通。按毛主席的說法兒,這說明我腦子裏仍然潛藏著一個小資產階級的王國,我常常為此自責,我也在不斷地改造自己,不然就跟不上形勢,就會栽跟頭。究竟是徹底的革命者還是同路人,我自己都沒有把握,常常很困惑,很迷茫,而且隨著革命的深入,越來越困惑和迷茫。事實上,要投身無產階級革命事業,也許一直都要麵對這個問題,按毛主席的觀點,這個過程永遠不會完結。小剛兒,你現在是軍事院校的學生,以後你會入黨,你有不少想法兒是不對頭的,這樣下去會很危險。”周恒剛說:“有什麽危險?難道我對人民政權有二心?我不過是希望她更民主,更公道而已。”周橋說:“小剛兒,你這種想法兒就要不得。你怎麽總是鑽牛角尖兒呢?”周恒剛說:“我不是鑽牛角尖,隻不過是不人雲亦雲,有點兒獨立思考而已。”周橋說:“什麽‘獨立思考’?五七年,五八年多少人因為‘獨立思考’成了右派?廬山會議上,彭老總‘獨立思考’出了大問題。我們的國家裏,有毛主席和中央領導,特別是毛主席獨立思考就行了,我們隻要聽毛主席,黨中央的就對了。”周恒剛說:“爸爸,你這個說法兒肯定不對。你不獨立思考嗎?你不獨立思考,怎麽會冒著生命危驗去投奔延安?你不獨立思考,為什麽處心積慮保一中那些老師過關?你不獨立思考,能抵製‘五風’,打成‘右傾’?解放前,共產黨號召人們衝決一切羅網,為什麽革命勝利了,就剝奪人們獨立思考的自由,當什麽‘馴服工具’?說實話,對‘馴服工具’這種提法兒,我向來是反感的。這也不符合馬克思‘人的自由發展’的觀點呀。”周橋讓兒子一番連珠炮似的反問問住了,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沉默了一會兒,還是說:“小剛兒,你跟我不一樣,我畢竟是抗戰時期參加革命的老同誌,而你不過是個未出茅廬的孩子,我有些差差點點,組織上還會有些看顧,你一旦出問題,那會毀掉一生啊。小剛兒,我跟媽媽煩心事夠多了,你奶奶歲數大了,身體還不好。你聽話,好好學習功課、專業,政治上的事,全按文件上、報上的口徑說話,不要發任何不合時宜的議論。你不聽話,一旦出事兒,你奶奶還能活嗎?到那時後悔就晚了。記住了嗎?”周恒剛見父親十分焦慮的樣子,他發現從五七年年底父親被下放,到後來又犯“右傾”錯誤,這幾年父親頭上已經有了白頭發,臉上新添了不少皺紋,蒼老了許多,周恒剛心裏一陣酸楚,他想,別跟老爸爭了,別讓他擔心了,就說:“好,爸爸,我聽你的,放心,你兒子什麽事也不會出的。”在河邊玩兒的明明問媽媽:“怎麽爸爸和哥哥老在小樹林裏說呀,說呀,不過來跟我們玩兒?爸爸,哥哥,快來呀。哥哥,你來幫我抓小魚兒,……”陸國筠說:“小剛兒,快來吧,你爸又給你上政治課了?還沒聽夠?快來吧,讓他以後再上課。”周恒剛說:“好,我來了。”
夕陽西下,周橋一家還在小河邊兒留連。周橋和陸國筠兩人坐在一棵垂柳下邊,明明拽著周恒剛在河邊采野花兒。一會兒,明明手裏拿了大把紫色的,白色的,黃色的小花兒給爸媽看,陸國筠說:“明明瘋了一過午了,坐一會兒吧,讓哥哥也歇歇。”明明拉了哥哥在媽媽身邊石頭塊兒上坐下。起風了,河麵上泛著細粹的漣漪。陸國筠看著身旁兩個孩子,心裏湧動著對他們的愛,這個剛剛宣誓入黨的中共預備黨員,習慣性地想,感謝上帝,讓我和周橋有這麽好的孩子。她說:“小剛兒,林蘭這小妮兒很好。什麽時候帶她來濟南讓我和爸爸看看,我領著她挨個親戚家轉轉,炫耀一番。”周橋說:“聽你媽媽這話,還‘炫耀一番’。”陸國筠說:“是要‘炫耀一番’。有這麽好的兒媳婦兒,我太高興,太自豪了。”明明說:“媽媽還用上‘自豪’這個詞兒了呢。”周恒剛說:“有機會兒,我一定帶她來看奶奶和娘,去濟南看爸媽,看姥爺姥娘。”明明說:“哥,你對象來了,我喊她什麽?”周恒剛說:“結婚前喊姐姐,結了婚喊嫂子。”明明說:“就一直喊姐姐吧。喊姐姐親。”周恒剛說:“小丫頭兒,道道兒還不少。”周橋說:“小剛兒談這個對象,當然我不反對。但這孩子她爸爸是個軍長,這事小剛兒要慎重考慮。”陸國筠說:“那有什麽好考慮的?”周橋說:“和高幹結親,關係比較難處。”周恒剛說:“無所謂。是她上咱家來,又不是我上她家去。”明明說:“對,反正是她上咱家來,又不是俺哥上她家去。”爸媽看著明明憨態可掬的樣子,笑了起來。
爸爸媽媽和明明在老家待了四、五天了,就要回濟南了。他們臨走的時候,奶奶說:“走吧,別耽誤公事。你們走了,過不了幾天,剛也該走了。家裏就撇下了我這個老嫲嫲子和剛兒他娘這個半老嫲嫲子了。”爸爸媽媽趕緊說:“娘你別難過,我們會常來看你。”周恒剛和娘一起往外送他們的時候,爸爸說:“娘以前不這樣,每次來要離開的時候,她都很剛強的樣子。怎麽現在淨說些傷感的話?”娘該:“娘老了,人老了,戀親人。……”爸爸默然,眉頭緊鎖,麵色憂鬱起來,媽媽眼裏含著淚水。娘低頭對一直牽著她手的明明說:“明明記著常來看奶奶,他倆大人要是忘了,你就跟他們說。”明明看看娘,連連點頭。
爸、媽、明明走了以後十多天,周恒順用地排車拉著他奶奶來了。奶奶和大奶奶老妯娌倆幾年不見了,車沒停穩,二奶奶就急著往下爬,奶奶顛著小腳兒趕過來牽她的手,老妯娌倆手牽著手進屋坐下,娘給端上茶水,倆老太太就絮絮叨叨地啦起來。她們要把兩、三年沒見麵積攢下的話全說一遍。周恒剛和周恒順去了周恒剛住的東廂房裏,兩人有滿肚子的話要說。周恒剛說:“‘大躍進’終結於全國大饑荒,現在是大步後退,有個說法兒叫‘退夠’,實行‘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八字方針,大批項目下馬,學校解散。據說全國要下放兩千萬人,人類社會發展進步的方向是城市化,我們國家卻被迫作逆向運動。據說,有的軍事院校也解散,我們學校也屬於被‘砍’之列,回校很快就知道了。”周恒順說:“怎麽會這樣?”周恒剛說:“不這樣就沒法兒維持了。現在內政外交全麵吃緊,形勢嚴峻得很。我在軍校看了不少馬列著作,對照蘇聯、中國的一些做法兒,總覺得和馬克思主義離得很遠。蘇聯對中國也沒有什麽‘國際主義’,而是赤裸裸的沙文主義。”周恒順說:“你現在是軍人,還是要多學軍事,學專業,政治不能不問,但不要太往深處想。想了就可能說。防止‘禍從口出’。”周恒剛說:“我也知道。我爸也沒少訓我,但我就是積習難改。屈原兩千多年前寫的名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表現的是人類對探索真理的執著,但是現在對真理的求索都不被允許了。”
周恒順和他奶奶第三天就走了。又過了兩、三天,周恒剛要離家返校了。臨行前,奶奶攥住他的手,說:“小兒,奶奶不知道還見著你了不?”周恒剛說:“奶奶,你說什麽呢。放年假,我就回來了。沒幾個月。不光我回來,我還讓林蘭一塊兒來看你。”奶奶說:“我這陣子夢見你爺爺好幾回了,老不往好處尋思。小兒,說準了,放年假,你跟林蘭姑娘一塊兒回來。奶奶活著,等著。”周恒剛熱淚盈眶,但故作輕快地說:“奶奶,放心,我說到做到。你老人家多保重。”
周恒剛回校沒幾天,上級黨委來人宣布了學校下馬的決定,同時宣布高年級同學提前畢業分配,一九六一年進校的學員在部隊內部分流。校黨委號召全體學員提高認識,端正態度,顧全大局,服從分配,到基層連隊去,到邊疆去,到黨和部隊最需要的地方去。會後,周恒剛和他的同學們都寫了“決心書”,表示“祖國的需要就是我的誌願,作為軍人,堅決服從命令,聽從分配。”私下裏,同學們中卻流傳著各式各樣的小道消息。有關係有門路的,就能進機關,去好兵種。有人對周恒剛說:“你爸是大幹部,你不讓他想想辦法兒。”周恒剛隻是笑笑。十幾天後,分流方案公布了,周恒剛被分配到河南一個部隊下連隊當兵,而林蘭則留到了北京一個部隊—追他的那個男生的爸爸是這個部隊的主官—機關。這次開學後,周恒剛和林蘭隻見過一次麵,沒說幾句話,林蘭推說有事,匆匆走了。那以後她一直躲著他,分配方案下來之後,周恒剛老遠看見林蘭匆匆走過,緊跑幾步追上了她,問她:“怎麽最近老躲著我?”林蘭低著頭不說話。周恒剛一個勁催她,她才說:“我也不願意躲你。我沒有勇氣見你,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周恒剛說:“有什麽不好說的,照實說。是不是因為我下連隊了,你有新的想法兒了?”林蘭哭了,又不說話了。周恒剛說:”你哭什麽?有什麽想法兒,你直說就是。”林蘭說:“不是我有新的想法兒,是我爸媽……”周恒剛說:“你爸媽讓你和我分手?”林蘭說:“對咱倆的事,他們一直沒點頭。咱兩人剛開始談,我爸就通過熟人到濟南了解你們家的政治情況,知道了你爸的事。”周恒剛說:“我爸怎麽了?我爸是抗戰時投奔延安的老革命,一九五九年被錯誤批判,今年春天就平反了,安排了更重要的工作。”林蘭說:“他們還知道了你繼母娘家的情況,據說特別不好。”周恒剛說:“我繼母娘家是有人犯了錯誤,但我繼母本人今年剛入黨,還提拔了副校長。她娘家情況不好,跟我有什麽關係?”林蘭說:“我也是這樣跟他們說,可他們就是不同意。他們說,放著政治條件好的不去談,為什麽一定要找政治條件有問題的?”周恒剛說:“我是政治條件有問題的?你爸太損人了。恐怕是嫌我爸爸官兒不夠大,想讓你找個比他官大的人家的公子吧?”林蘭說:“你別說的那麽難聽。”周恒剛說:“難聽嗎?我不過是實話實說。那麽怎麽辦,咱們兩人就該說‘再見’了?”林蘭說:“這次學校下馬,爸爸通過戰友關係,把我留到了北京,並且讓我和你分手。”周恒剛說:“說了這半天,你口口聲聲你爸你爸,那麽你的態度呢?我隻關心你的態度,畢竟這是我們兩人的事。而且我認為,你的態度是最重要的。我對你爸爸作為共產黨軍隊的高級幹部,在處理女兒戀愛問題上的態度和對你的安排,不作評價。我隻需要聽你一句話,你是什麽態度?”林蘭哭著說:“你別逼我,我心裏夠苦的了。我不願意跟你分開,可是,……我爸爸脾氣很厲害,我媽對他唯命是從,我們兄弟姊妹幾個誰也不敢違抗他。”周恒剛說:“那就是說,你已經決定向你爸爸屈服了?”林蘭說:“恒剛,請你原諒我,我真的沒有辦法兒。”說著,又哭了起來。周恒剛說:“既然你們家的情況是這樣,那你在與我交往之前,應該先向你爸爸報告,請他派人對我進行政審,然後你爸媽再對我目測,麵試,一切順利通過後,你再出場。可是,那樣就不是愛情了,那就成了你爸是貨主,你我是他的商品了。”林蘭說:“恒剛,你不要說了,我是真心愛你的呀,……而且,雖然我們分手了,我也不會再愛別人了。……”周恒剛說:“我相信你說的是真心話,但是,得不到你爸爸的授權,你有權利愛一個人嗎?如果你所愛的人夠不上你爸爸的標準,你能愛嗎?恐怕那位大軍區司令的兒子才是你爸爸心目中理想的‘東床’吧?”林蘭說:“別提他。我們分了手,我也不會同意他。”周恒剛說:“那恐怕就由不得你了。好了,不說了。林蘭,我跟你說,你是我的初戀,我對你確實感情很深。我們分手,我確實很痛苦。……但是,我不會糾纏你,增加你的痛苦。我會咬著牙離開你,到連隊裏,讓摸爬滾打的汗水和疲憊來化解我的痛苦。……請你盡快忘掉我,在機關大院裏按你爸爸的標準找到如意郎君,祝你好運。”林蘭說:“求求你,別說了,我心裏比刀割還難受。”周恒剛說:“會過去的,時間會消解任何痛苦。”林蘭說:“你會給我寫信嗎?”周恒剛說:“已經這樣了我們再通信,有害無益。我們還是都克製住對對方的感情,快去掀開人生新的一頁。好了,我得走了,回去寫信,把失學,失戀的消息一起向親友通報。”說完,轉身“咚咚”地走了,林蘭在他身後哭著喊了兩聲:“周恒剛,周恒剛,…”周恒剛沒有回頭,而是加快了腳步,剛才強忍著的眼淚像噴泉般湧流,但他隻讓眼淚流淌了片刻,就到水龍頭上洗了臉,回宿舍去寫信了。就這樣,從小到大一帆風順,被世人視為“天之驕子”的周恒剛在軍校第二學年剛開始之際,同時遭逢了失學和失戀的雙重打擊。他像一根立柱,受到突如其來的撞擊,身軀搖晃了一下,又挺住了,站直了。他連夜給親人、朋友寫信。給奶奶和娘的信隻是說到連隊鍛煉,沒說學校“下馬”,更沒說和林蘭分手,他知道奶奶來日無多,不想再讓奶奶受這個刺繳;在給爸媽的信裏,冷靜、客觀地報告了學校解散,他被分配去連隊的情況,還說考慮到今後各人發展的諸多變數,他和林蘭很難繼續保持戀愛關係,兩人決定“友好”分手了,請爸媽切勿掛慮,並說這事不必讓奶奶和娘知道;但在給周恒順、牟洪雲等同學的信裏,充溢著感情色彩,洋詳灑灑十幾頁,盡情地傾訴自己的憂傷和痛苦。他說,當林蘭提出和他分手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牟洪雲在周恒順高考落榜後,堅持不分手,甚至要在大學畢業後和周恒順生活在一起,他說牟洪雲有一顆金子般的心,相形之下,林蘭和她的老革命的父親連爛泥都不如。……
軍隊係統辦事效率高,幾天之後,學員們就分批離校了,當周恒剛坐在敞篷軍車上離開學校的時候,他看到,在送行的隊伍裏,林蘭淚流滿麵,正眼巴巴地看著他,恍惚中,他看到,林蘭的兩隻眼睛都哭得紅腫了。周恒剛的心一陣抽緊,撕裂般的疼,他後悔得腸子都斷了,他覺得那天不應該那樣對待她,在給周恒順的信裏,不該拿她和牟洪雲對比,不該那樣說她。她是愛他的,她也是無辜的,她也是受害者,她隻是比較懦弱—麵對位高權重,威風凜凜的父親,她能怎麽樣?除了她自己,她沒有任何抗爭的資源,你總不能要求她學祝英台,以死相拚吧?那也不是你周恒剛所希望看到的。她孤立無援,隻能屈從,隻能表現出她的懦弱—而懦弱對於一個女子來說,甚至都算不上什麽缺點,即使是缺點,也應該被原諒。現在,她甚至比你還痛苦。而你,當她最痛苦的時候,卻對她說一大通刺傷她的話,你的惻隱之心,你的悲憫之情,特別是你的愛哪裏去了?林蘭固然比不上牟洪雲,你更比不上周恒順,他對牟洪雲的拒絕不就是出於至誠至高至潔的愛嗎?你為何不能?如果不是車上擠滿了戰友,他恨不得狠狠地捶自己一頓。……他心裏說,別了,林蘭,永遠地別了。他想起周恒順曾經感歎的話,暗自說,我也一樣,林蘭去後,世無芳草矣。他想朝著被飛馳的汽車拋在身後的軍校校園大哭,但麵對一車戰友, 他不能,他需要保持對離校下連隊的“正確態度”,他咬牙忍住,讓眼淚全流到了肚裏。
周恒剛下連隊後,訓練,勤務,樣樣幹得出色,他立誌全身心地投入,不當則已,當就當個好兵,但是卻因水土不服,被病纏上了,三天兩頭拉稀,到連隊幾個月,竟住了兩次醫院。軍校一起來的同學,有的不適應,已經要求退伍了。有的同學悄悄對他說,不行就以生病為由,要求退伍,回去插班,明年再考大學。周恒剛很倔強,他說:“決不。我不信我的身體就經不起這個考驗。”爸爸也來信,說身體如此,勉為其難,可否考慮申請退伍。周恒剛在醫院的病床上,給爸爸寫回信說:“現在國家正處在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困難的時期,美帝亡我之心不死,蘇修咄咄逼人,聽說毛主席,周總理都不吃肉,不喝茶了,在這種時候,我決不能當逃兵。位卑未敢忘憂國。我要盡微薄之力為國分憂,而不能給組織添亂。爸爸,對黨和國家工作中的問題,我是有一些自己的看法,那也是出於對黨和國家的熱愛,是愛之深,期之重。我這一生也許會虧欠家人,朋友,但是決不虧欠祖國。既然我已由軍校分配來當兵,我就要當好一名戰士,為祖國扛好槍,站好崗。”周橋看著兒子的信,淚水模糊了眼睛,他把信遞給陸國筠,陸國筠一邊看一邊流淚,把信紙都打濕了,說:“你看,他這樣堅決,怎麽辦?”周橋說:“還能怎麽辦?他是大人了,凡事有自已的想法兒,這種想法兒又是這樣堂堂正正,這樣有骨氣,我們回信支持他,鼓勵他就是了。”陸國筠說:“你知道小剛兒為什麽這樣嗎?”周橋說:“為什麽?他信裏不都說了嗎?”陸國筠說:“除了信上說的,還有更深層的原因—他很像你上延安以前那種義無返顧的勁頭兒。”周橋說:“應該說,他比我還強。我那時是處在亡國滅種的危難關頭,而現在是和平時期,不少人說得漂亮,卻拚命謀取私利。這次軍校下馬,有權有勢有辦法兒的,有關係的,安排去了好單位,好兵種。小剛兒卻是這種態度,很難得。”明明在旁邊專心地聽著,聽完了爸爸的話,問:“爸爸,媽媽說哥哥跟你上大學的時候一個樣兒,是真的嗎?”周橋說:“對,是一個樣兒。明明,你也要向哥哥學習。”
周恒剛的病治好了,或者不如說,他慢慢習慣了也適應了部隊駐地那種又鹹又澀的井水,順過腸子來了。他在班裏表現突出,很受連隊幹部和戰友的喜愛,他又多才多藝,在連隊文體活動中十分活躍,不久,就被調到連部當了文書。他經常寫稿子,表揚連隊中的好人好事,登在連隊黑板報上,還向軍報投稿兒,被采用了幾篇,每一次他的稿子見了報,連隊裏都漾溢著喜氣,而且,還引起了營裏、團裏領導的注意。過大年了,當兵沒有寒假,不能回家。他提前給家裏寫了信,對奶奶和娘說春節期間軍校搞拉練,不能回家過年了。雖然濟南那邊三口人都來家陪奶奶過年,但孫子和她一心想見到的孫子媳婦兒沒回來,老太太很失望,悶悶不樂。過年那幾天,感冒發燒,咳嗽得厲害,發燒厲害的時候,說胡話,還念叨“小剛兒,林蘭,……”周橋、陸國筠聽了,難受極了。除夕夜,遠在豫西的周恒剛替戰士值勤站崗,讓戰士參加聯歡。他背著長槍,身上穿著軍大衣,仰望著夜空中閃爍的寒星,聽著部隊營房近處農村中傳來的稀稀落落的鞭炮聲,思念著遠方的親人,他知道奶奶會特別難受,心裏覺得對不住奶奶,不知不覺落下淚來。
周家的年沒有過好,大年三十晚上,還請大夫來家給老太太看病,又吃藥又打針。年過了,老太太燒也退了,但還頭暈,起不了床。年初六,濟南來的三口兒回去了,老太太更蔫了。青草發芽的時候,流感來襲,老太太又攤上了,而且起病凶猛,高燒不退,程守芝去找了大隊書記苦瓜叔,要了地排車,一大幫人前後跟著把老太太送到縣醫院。大夫檢查後,說是重度感冒,並發急性肺炎。立即組織搶救。苦瓜叔就派人去給周橋和周恒剛拍了電報。周橋收到電報,立即和國筠,明明一起趕了過來,老太太見到匆匆趕到的兒子,喘息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章兒,我這回是撐不過去了。”周橋和陸國筠忙安慰她,說“娘你別多想,沒事兒。”老太太說:“你們別哄我,我心裏有數兒。我要走了,就還有兩個心事,一是我想見小剛兒和他對象一麵,你們快點去給小剛兒打電報。”周橋忙答應著,老太太喘息一會兒,又說:“二個事,我走了,任誰也不掛,就掛著小剛兒他娘,撇下她自己,孤孤單單的,我心疼。”程守芝眼含熱淚,說:“娘,你說什麽呢。我不讓你走,你不會撇下我的。”老太太心疼地瞥了程守芝一眼,說:“我苦命的孩子,長胳膊拉不住短命的,你留不住我。”又回頭對周橋說:“小剛兒他大大,我可交待你,你可不能不問小剛兒他娘的事。小剛兒還沒上出學來,還不掙錢,你可不能撒手不管。你可不能讓她落到地下。”周橋說:“娘,你放心。守芝是咱周家的有功之臣,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她,我和國筠會像待老的一樣待她。”陸國筠說:“娘,你放心,我會把守芝姐當親姐姐。”明明一直抓著娘的手,也說:“奶奶,你放心,我長大了掙錢孝順娘。”……
周恒剛接到電報,立即請了假往家趕,當火車停在濟南站時,他意外地在車上見到了剛上車的牟洪雲。兩人都為這意外重逢而欣喜,牟洪雲高興得跳了起來,車上找不到座位,兩人幹脆到車廂連接處,在列車的顛簸中,站著拉呱兒。周恒剛說:“我奶奶病得很重,已經快不行了。我從軍校去了連隊,春節沒回家,奶奶非常想我。……”周恒剛神色黯然,望著車窗外,眼前浮現著奶奶慈祥的麵容,過一會兒,又說:“去年暑假我回來,我答應奶奶一定把她未來的孫子媳婦帶家來讓她看,她還一直盼著呢。怕她受不了這個刺激,軍校解散,我和林蘭分手,我來信一直瞞著她,原想等她身體好些,再慢慢給她說,誰知道……”牟洪雲問:“你和林蘭真的分手了?徹底決裂了,沒一點挽回的餘地了?”周恒剛說:“那還不‘徹底分手’?藕斷絲也不連了,她爸把她安排到一個大部隊機關,那裏的首長是她爸爸的老戰友,一有機會就能提拔或者找地方兒深造,而我成了基層連隊的普通士兵,她爸還嫌我政治條件不好,還有什麽挽回餘地?林蘭根本不敢挑戰她爸爸至高無上的權威,她很軟弱,不像你對感情執著,有主見而且堅強,……”牟洪雲一下臉紅了,說:“你小子拿我比什麽?我再執著,再有主見,有什麽用?你兄弟更有主見,……你不知道……我有多麽……恨他。……”周恒剛像哄小孩子似的,說:“洪雲,對不起,我勾起你的心事了,……別恨恒順,他全是為了你。除了你之外,我最了解他。他是在為愛而做犧牲。”牟洪雲說:“哼,‘犧牲’?他的犧牲帶來的是兩個人終生的痛苦。”周恒剛說:“他是男人,男人考慮問題應該更理性,現實擺在那裏,你們之間確實存在一些不好跨越的障礙。他擔心將來……”牟洪雲說:“我是橫下一條心,偏偏要跨越這些障礙,用我們自己的方式過自己的人生。你兄弟不幹,非把我推開呀。”周恒剛說:“周恒順腦子裏寫滿‘責任’兩個字,這當中也包括對你,對你的前途,你的幸福負責。你比我更明白她的苦心。”牟洪雲不作聲了,秀美的臉龐像蒙上了一層霜,她無聲地望著窗外,鐵道旁的公路上有幾個腳夫低頭彎腰拉著排車在艱難行走,她想到也許周恒順此刻也在某處的公路上像他們一樣揮汗如雨地奔走著,心裏像被針刺著一般一陣痛,暗自歎息一聲。周恒剛說:“對不起,牟洪雲,我不該提這事。”牟洪雲苦笑一下,說:“沒關係,你不提,這個事也一樣存在。而且看到你,必然會想起他來。……沒法兒,隻好讓時間撫平傷痕。……不過,我跟你說,到今天,我也沒放棄—不是我不想放棄,是我做不到。這也許就是你說的我的‘執著’,除非你那強牛兄弟另找了對象結了婚。”火車快到站了,他們要下車了。周恒剛犯愁地說:“也不知奶奶什麽樣了,……林蘭的事,我還沒想好怎麽跟她說呢。我太對不往奶奶了。”牟洪雲見周恒剛萬分愁苦的樣子,七尺男兒,像小孩子一樣抓耳撓腮,她轉一下眼珠兒,說:“周恒剛,我幫你過這一關。”周恒剛說:“你?你怎麽幫?”牟洪雲說:“好辦,我冒充林蘭,跟著你到病床前一站,喊聲‘奶奶’,打個照麵兒,讓奶奶看一眼,老人家都這樣了,不讓她帶著失望和遺憾離開,不就行了嗎?”周恒剛聽她這樣說,覺得這個小女孩兒真夠仗義,辦法也可行,但他斷不能同意。這不但是難為情,更重要的是她曾經是—現在她自己心裏仍然是—自己的堂弟周恒順的戀人,他算是她的大伯哥,這樣做,成什麽事了?他斬釘截鐵地說:“這個辦法兒,能哄過去,但絕對不可行。那像什麽話?”牟洪雲說:“有什麽不行的?就當是演戲,幾分鍾就過去了。怎麽嫌我不夠標準?”周恒剛說:“洪雲,別亂說了,讓你幫這樣的忙,我心裏太不安了。”牟洪雲說:“你呀,你就是想得太多,你兄弟倆一樣,是被道德禁錮著的,有點兒像魯迅說柔石的話,無論是舊道德,新道德,凡是損己利人的,都拿來用在自已身上。不用鑽你心裏看去,你是覺得是周恒順的堂兄,那有什麽?不用說,你堂弟已經把我推開了,即使俺兩人不分手,你奶奶也是他奶奶,我不也得喊‘奶奶’嗎?幫這點忙兒怕什麽?”周恒剛說:“我太過意不去了。”牟洪雲沃:“沒什麽過意不去的,你們男生不是喜歡說‘為朋友兩肋插刀’嗎?我也挺身而出,學一點俠氣。”周恒剛隻好同意了。火車到站了,兩個人下了車,搭過路的大車回到陶陽縣城,牟洪雲匆匆回家,帶上她上中學時演節目穿過的帽徽、領章齊全的軍裝,跟周恒剛一起去了縣醫院,來到奶奶所住的病房,爸爸,媽媽,明明還有周莊的苦瓜爺爺等鄉親都在病房門外候著,見周恒剛和牟洪雲來了,忙迎上去,周恒剛急忙問:“俺奶奶怎麽樣了?”媽媽說:“小剛兒,你可來了,你奶奶幾天不吃點東西了,也不肯說話了,神智還清醒,認人兒,隔會子睜睜眼看看—她是找你,嘴裏有時嘟念‘小剛兒’,你不來,俺急壞了。你娘自己在屋裏看著她,俺都在這等你。”周橋在一邊招呼牟洪雲:“洪雲,你怎麽來了?”牟洪雲說:“我媽病了,也在這裏住院,我爸出差不在家,我請假回來看我媽,正巧在火車上跟周恒剛碰上了,一塊兒過來看看奶奶。我們在路上說好了,演段戲給奶奶看,讓老人家高興一點。”周橋和陸國筠兩人相互看看,陸國筠招呼了牟洪雲,又說:“洪雲,這樣好嗎?這是小剛兒想的主意?”牟洪雲大大方方地說:“不是他,是我看他愁得了不得,要幫他過這一關的,他還不願意呢,被我說服了。你們不用擔心,保證演出成功。”牟洪雲說完,還孩子似地伸伸舌頭,就拿了包兒,拉著明明一起去衛生間,片刻功夫,兩個女孩兒回來了,牟洪雲從頭到腳,一身軍裝,儼然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兵,小臉兒被紅五星,紅領章映得更加靚麗,周家人和苦瓜爺爺被這女孩兒驚呆了,牟洪雲不好意思地朝大家笑笑,對一旁正有些難為情的周恒剛說:“快點,周恒剛,快進去看奶奶,出來了,我趕緊去看我媽媽。”周恒剛推開病房門,和牟洪雲一起進去,走到病床前,奶奶平靜地躺著,正在輸液。娘在床前坐著,見小剛兒帶著一個女兵—她不認識牟洪雲,但分明不是林蘭— 一塊兒來了,這個女兵看上去很不尋常,長得像片兒上的林蘭還俊,心裏嘀咕,莫非小剛兒跟林蘭散了,又找了個對象?可是信上沒說呀。娘正疑惑著,周恒剛對牟洪雲說:“這是我娘。”牟洪雲低聲,甜甜地喊個“大娘”,說:“我跟恒剛還有你侄子恒順是高中同學,跟恒剛一塊兒來看看奶奶。”周恒剛問:“奶奶這會兒睡著了?”娘說:“也說不準是睡著還是醒著。這四、五天就一會兒迷糊,一會兒清醒,睜開眼就四處裏瞅尋,嘴裏含叨‘小剛兒,蘭蘭’。”娘說著就落了淚,周恒剛說:“娘,別……”爸、媽和明明,苦瓜爺爺都進病房來了,圍在他們身後,也許是老太太聽見了寶貝孫子說話的聲音,也許是祖孫兩人的心靈感應,奶奶醒了,睜大了眼睛,定定地看著孫子,老太太顯然看到了站在孫子身旁的女兵,蒼白的,縮縮巴巴的臉上,多少天來第一次綻出了笑容,周恒剛哽咽著喊道:“奶奶,我們來看你了。……”老太太一隻未插針頭的手動了一下,周恒剛忙過來握住奶奶的手,奶奶看看牟洪雲,牟洪雲也伸過手去,老太太的手和兩個孩子的手握在了一起,嘴唇翕動著,說:“蘭蘭,蘭蘭,……好,好,好,……”一縷夕陽從窗外照進來,照在奶奶的臉上,把奶奶的臉鍍成了金黃色,奶奶的眼晴閉上了,從眼角兒裏流出了兩滴淚珠兒,握著兩個孩子的手的手鬆開了,周恒剛淚流滿麵,抬頭看時,見牟洪雲兩眼也滿含熱淚,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忙把手抽回來,不好意思地說:“洪雲,謝謝你。”牟洪雲好像才從剛才的情景中出來,臉微微發紅,說:“不用謝,能讓奶奶了卻一個心願就好。”娘這時才恍然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握住牟洪雲的手,說:“多虧你了,好閨女。”轉臉問:“小剛兒,林蘭呢?”周恒剛說:“她來不了了,多咱也不會來了。”周橋對程守芝說:“這個閨女是繼香妹妹的婆家侄女,她爸爸是我的同學,現在在縣裏當副書記,她現在在齊魯大學念書。”牟洪雲說:“大娘,我跟周恒剛,周恒順兄弟倆都是好朋友。”回頭對周橋說:“周伯伯,我得趕緊去看我媽媽了。”說著,就伸手摘下軍帽,三下兩下脫掉了軍裝,草草疊一下,說:“周恒剛,軍衣先放你這裏吧。”給屋裏人說聲“再見”,一溜煙似地走了。這閨女走了,大家彷佛覺得屋裏暗了下來。天晚了。……老太太見到孫子和牟洪雲假扮的“林蘭姑娘”後,就沉沉地睡去了。她殘存的一點兒能量耗盡了,身穿軍裝的孫子和日後的“孫子媳婦兒”站在床前,齊聲喊“奶奶”,她心滿意足了,這輩子曆盡苦難,終於苦盡甘來,她沒有心事了。老太太一直在昏睡,再也沒有醒來,周恒剛一直守在奶奶床前。他抽空去另一間病房看望了牟洪雲媽媽。牟洪雲領著她爸爸過來看望了奶奶。周橋和牟永平見了麵,都很激動,兩人在走廊裏說了好一會兒話。過了一天,牟洪雲媽媽就出院了,周恒剛幫牟洪雲把媽媽送回家,把那身軍裝一塊兒捎了回去。牟洪雲媽媽問:“拿這軍裝幹什麽來?”牟洪雲說:“有個同學借去照像用來。”牟洪雲送周恒剛出來,說:“剛才好懸。我還怕你捅了實話,媽媽嫌我‘胡鬧’。”周恒剛說:“我哪敢亂說話?你很機智。”牟洪雲調皮地伸伸舌頭,說:“對,撒謊而不臉紅,是為‘機智’。”又說:“我明天就回學校了,你呢?”周恒剛說:“我請了半個月假,看看奶奶的情況再說。周恒順要來看我奶奶,俺兩人得好好好啦啦—我心裏有好多話要跟他說。”牟洪雲臉色立時變暗了,說:“可惜,我很少有這種機會兒了。替我問候他。給他說,我又買了一大堆書,很快就寄給他。”周恒剛見牟洪雲這般神色,又說這話,心裏有種難抑的酸楚和不平,他為自己的好兄弟,好朋友周恒順和眼前這個有著金子般的心的女孩兒萬分難過。
周恒順來縣醫院看望了周恒剛奶奶,兩人啦了兩個多小時。周恒順來後兩三天,奶奶病情加重了,大夫搶救了大半夜,也沒能把這個倔強的老人留住。她走了,去找她慘死在日本鬼子屠刀下的小剛兒 他爺爺去了。老太太是烈屬又是軍屬,喪事辦得很隆重,縣委牟副書記,縣民政局局長,縣人武部的副部長,周莊所在公社的領導都參加了。周恒順用排車拉著奶奶和娘來了。出喪的時候,周恒剛的母親程守芝和周恒順的母親苦妮兒都哭得死去活來。程守芝哭喊著:“娘,你,怎麽撇下我走了?你撇得俺好苦啊。你走了,我有話跟誰說呀。”苦妮兒是老太太拉扒大的,又做主打發她嫁給了周繼業,半世苦情不斷,恩人死了,勾起她滿肚子的冤屈和悲酸,在靈前盡情哭訴。
喪事辦完,周恒剛和爸爸兩人到小河邊散步,他問爸爸:“奶奶沒了,娘一個人在家怎麽辦?”爸爸說:“我和你媽媽想請她去濟南—自己家或者祥雲裏都可以住,她說什麽也不肯去。”周恒剛說:“她那樣要強,肯定不會去的。俺姥爺反正不在了,我去榆樹村把俺姥娘接來,讓她娘兩個在這裏做伴兒吧。”周橋說:“那樣也好。”周恒剛說:“我原本打算軍校畢了業,在一個地方安頓下來,把俺娘接了去,現在辦不到了。”周橋說:“小剛兒,我知道,你心裏怨恨過爸爸。”周恒剛說:“爸爸,你……”周橋說:“你不要解釋。其實,在這件事上,我也很自責。剛解放的時候,我們那些人頭腦都有些發熱。我對事情想得過於簡單了。我沒想到你娘會這樣。……你娘是個偉大的女性,她的一生全獻給了我們周家三代人。”周恒剛看到,爸爸眼裏的淚珠兒在陽光下閃亮。周恒剛說:“爸爸,我會永遠記著你的話,為娘,也為你爭氣,當好兵,不讓你們失望。對了,忘記跟你說了,我寫的稿子,不但上了軍區報紙,還上了‘解放軍報’。”周橋說:“是嗎?那很好。繼續努力。部隊是鍛煉人,出人材的大熔爐。可是一定要注意,不要在文章裏流露你那些‘獨立思考’的東西。”周恒剛說:“那不會的。我寫的那些文章,是反映部隊戰士和基層幹部真實的生活兒和事跡,是真情實感,不是那種無聊的歌功頌德。”周橋點點頭,同時心裏想,這孩子總是會有他自己的想法兒,什麽是“無聊的歌功頌德”呢?
第三天,爸爸媽媽和明明就回濟南了。送他們的時候,周恒剛說:“我回部隊時,到濟南落落腳,待一個晚上,去祥雲裏看看姥爺姥娘。”媽媽說:“那太好了。他們常常念叨你。”周橋說:“去看看好。兩位老人身體都不大好,讓亮亮給愁得不輕。”爸爸他們走後,周恒剛去榆樹村接姥娘,姥娘正在為鄰居家一個姑娘趕做嫁衣,說過幾天才能來。假期到了,周恒剛要回部隊了。晚上,他和娘坐在奶奶的遺像前,周恒剛說:“娘,我真恨不得退了伍,回來陪你。我走了,你一個人,怎麽過啊?”娘說:“別說孩子話了。想當年,那麽苦,都過來了。現在可不算苦,我是烈屬又是軍屬,我兒子有出息,我苦什麽?你放心走就是,你奶奶的‘五七’不出,我哪裏也不去。過了‘五七’,我就上榆樹村去接你姥娘來。除了這,死了老的,誰家也不能去。你姥娘在這裏待不住,我自己也過得好好的,我還得陪你奶奶說話哩。你自管好好當你的兵去,別給你奶奶丟臉。”
第二天,周恒剛和娘一起到墳地裏給爺爺奶奶燒了紙,磕了頭,就擦幹眼淚,回部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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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輔仁醫院前護士長邵一蘭不懼路途遙遠,告別了年邁的公婆和年少的兒子,隻身遠赴大西北,就近陪伴在勞改農場服刑的丈夫。醫院同事中有人私下讚她為“奇女子”,老街坊有人嘖嘖稱歎,有人說“邵一蘭是當今的孟薑女啊。”有好心人警告他:“這話可不能當著居委會那幫人的麵說。邵一蘭是‘孟薑女’,陸國棟就成了‘萬喜良’了。誰是秦始皇?小心當反革命抓起你來。”
邵一蘭一路風塵,來到勞改農場所在縣,到縣人事局報了到,縣人事局把她介紹給縣衛生局。縣衛生局本要分配她去縣人民醫院。但經她再三要求,同意把她分配到勞改農場附近的公社衛生院。縣衛生局領導交待她,去了要做多麵手,既當護士,也當醫生。邵一蘭滿口答應。到了公社衛生院,先去見院長。院長是個個兒不高,白白淨淨的半老頭兒,不知道是大西北的風吹的還是旁的原因,總是眯著眼,老嫲嫲嘴,不長胡子,姓喬,人稱“嫲嫲院長”。院裏的人很少稱他喬院長,而是喊他“嫲嫲院長”,一半是因為他長了個老嫲嫲嘴,一半也是因為他脾性綿軟,待人和氣,像個慈祥的老嫲嫲。邵一蘭進了院長辦公室,院長正打電話。說了一兩分鍾,放下電話,見了站在一旁的邵一蘭,十分高興,老嫲嫲嘴裂開,像小瓢兒似的,說:“邵大夫,你可來了。你的屋,我讓人收拾出來一個星期了。你想自己做飯也行,不做,就吃夥房。我讓炊事員給你做山東口味兒的飯菜。小子在山東當過兵,會做。”嫲嫲院長逢人就說“邵大夫來了。”邵一蘭說:“我不是大夫,是護士。”院長說:“局領導交待了,要好好發揮你的作用,咱院沒兒個成用的大夫,你既要把院裏幾個小護士帶好,還得在門診上當醫生。邵一蘭覺得,可能是地處偏遠的荒漠地帶的緣故,這醫院裏的人實在,質樸,政治味兒比較淡,這讓她感到放鬆。她覺得不能辜負縣局領導和喬院長的信任,第二天就上了班,風風火火地工作起來。嫲嫲院長很高興,說,邵大夫來了沒多少天,咱院的工作就進步不少了。社會上也傳說,公社醫院來了個女大夫,是從山東濟南大醫院下放來的。人長得好,醫道高,待人和氣,說話細聲細氣。工作有了點頭緒,邵一蘭找院長請假,去農場看望丈夫。院長說:“那是應該的。我給‘梆子’場長打個電話,你騎我的自行車去,去了就能見上,不用預什麽約,也不用跑冤枉路了。”邵一蘭問:“‘梆子’是誰?”院長說:“就是勞改農場的場長,監獄長。這老小子是我的河南老鄉,是戰友,從一個部隊來的。赤紅臉子,胡子拉楂,腦袋又長又扁,像個賣豆腐的敲的那個梆子,大家就送他個‘梆子’的外號—這裏的人閑著沒事兒就琢磨著給人起外號。邵一蘭聽院長說了他跟勞改農場場長的關係,心裏暗自高興。忙拿了從濟南帶來的食品和衣物,騎上院長的自行車,直奔勞改農場,到了農場,沒等多大會兒,就見上了陸國棟。邵一蘭見他比上次見他時更瘦了,正想開口問他身體情況,陸國棟瞪大了越發瞘瞜了的眼睛,急切地問:“你怎麽又來了?家裏出事了嗎?”邵一蘭說:“家裏什麽事也沒有,家裏唯一的,最大的‘事’就是你。現在機關、企事業單位下放人員,我寫了申請,下放到這裏的公社衛生院,已經上了幾天班了。以後我就在農場附近陪著你,經常來看你。”陸國棟急得擓頭皮,說:“一蘭,你太胡鬧了。你上這裏來了,亮亮怎麽辦?”邵一蘭說:“亮亮不是很小的孩子了,跟著爺爺奶奶上學。家裏有繼香姐幫忙,妹妹、妹夫還可以就近照顧,我在這邊領了工資,除了照顧好你,有餘錢就往家寄。你放心,沒問題。”陸國棟說:“一個孩子,兩個老人,你說‘沒問題’,有了問題就晚了。一蘭,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我已經給你保證過,不再申訴了。我怎麽說,就怎麽做。你為什麽還要這樣?上次你來,為什麽沒跟我說?”邵一蘭說:“上次我見了你,看了你的身體情況還有你在農場的處境,就下決心要來。怕院裏批不準,也怕你不同意,就沒跟你說。我怕你思想上再有反複,怕你身體垮了。……”陸國棟說:“我思想不會再反複了。至於身體,一時半會兒哪裏能垮了?真垮了,也沒辦法兒,倒給家裏去個負擔。”邵一蘭說:“你這是說的什麽話?國棟,我已經來了,你就不要再爭了,更不要有任何自棄的想法兒。你要時刻想著,我千裏遙遠跑來,在外邊陪你,你該怎麽辦吧。”陸國棟沉默了,他看著邵一蘭疲憊,憂戚的麵容,說:“完了,這下完了,我一個人毀了還不算,連你也得搭上了。把省城大醫院的工作扔掉,到這種地方來,你怎麽就能舍得?”邵一蘭說:“我來這裏,也不算‘搭上’,這裏也是中國的一部分,同樣需要醫生,護士。什麽大城市,大醫院,都是身外之物,有,固然好,沒有了,也能活。除了人,丟掉什麽都不足惜。對於陸家,對於我和亮亮來說,最重要的是要讓你活著。……”邵一蘭已經泣不成聲,陸國棟瞘瞜著的眼睛裏也滿是淚水。邵一蘭問:“你還在積肥隊?”陸國棟說:“在積肥隊。”邵一蘭問:“那些人還欺負你嗎?”陸國棟說:“也沒怎麽欺負。”邵一蘭把拿來的東西遞給他,說:“裏頭有吃的東西,幾件內衣,還有牙刷,牙膏,肥皂,你收好了。”陸國棟接過東西,兩隻手機械地把東西抱著,像是怕被人搶走似的。他囁嚅著說:“以後不要給我送食品了。送來……我也撈不著吃。”邵一蘭心裏“格支”一下:原來如此,他還說沒受欺負。時間到了,陸國棟在獄警的押解下,離開了會見室。邵一蘭回到公社衛生院,向嫲嫲院長說了丈夫陸國棟的情況,請他幫忙,能不能讓農場把陸國棟調出積肥隊,院長說:“一個大醫院的名醫,讓他在裏頭幹衛生室還不行嗎?我找他們梆子場長,沒問題,也就一句話的事兒。”嫲嫲院長第二天就去找了梆子場長。場長說:“你老弟一聲令下,我就安排陸國棟和他老婆見了麵,我在辦公室裏瞅見他老婆了,一看就是大城市來的有知識的人,這個女人千裏迢迢跑這來陪他丈夫,是個精神,世間少有,這個女人不尋常。衝她這個精神—這也有利於對服刑人員的管理改造,有的犯人犯了事,老婆給離了婚,他就情緒惡劣,破罐子破摔。陸國棟從他老婆上次來過以後,情緒穩定多了。你放心,衝他女人這精神,還有你老弟的麵子,對陸國棟咱該照顧就照顧。”嫲嫲院長問:“那時候把他從衛生室調到積肥隊幹什麽?”梆子場長說:“這是上級交待的。說他不安心服從改造,讓我們整服他。我們是奉命行事。我知道他的案情,其實沒什麽大事兒,他犯的是‘態度罪’。”嫲嫲院長說:“‘態度罪’?怎麽講?”梆子場長說了說陸國棟從鎮反開始直到現在的情況,說:“你看,就因為一開頭那點兒事,他不滿,不服,結果就步步‘升級’。來到農揚,我一看是個高級大夫,就把他安排到衛生室了,可他不接受教訓,還更來勁了,一個月兩封申訴信往上遞,農場不給他轉,他就一次次找管教,弄得上上下下都煩他,上邊下命令給他調崗位,說天天把他累個臭死,他就迭不地寫申訴了。誰知道這人看上去文質彬彬,脾氣比牛還強,照寫不誤,聽說他還準備有領導來的時候,攔車遞訴狀哩。這兩年,把他弄到積肥隊裏,受老罪了。活兒又髒又累不說,主要是裏頭全是些人渣,拿欺負人—特別是跟他們不一樣的人—取樂,身板瓤的弄裏頭,不死也得扒層皮。你想想,這個陸國棟跟共產黨較勁,還有好果子吃。不過,說來也怪,從他老婆上回來過以後,這麽多天,沒再寫申訴信。”嫲嫲院長說:“那就趕緊把他調回衛生室算了,也算是對他老婆的一個照顧,你不知道,他老婆人特別好,業務能力強,還熱心。”梆子場長說:“你老弟發話了,我照辦就是。不過我上次給你要的藥你別忘了。我也沒錢給你。老婆孩子一大窩,光買高價糧吃就夠我戧了。”院長說:“這個你放心,藥齊了,我讓人給你送來,藥費不要你出,我自有安排。怎麽樣,夠朋友吧?”
陸國棟的問題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解決了,這讓邵一蘭去掉了一塊心病。有院長和場長的關係,院長的麵子,加上農場的管教幹部或他們的家人也來公社衛生院看病,邵一蘭熱情周到的服務,讓他們深有好感,這使陸國棟在農場成了受優待的犯人,邵一蘭來農場探望,隨到隨安排。陸國棟脫離了積肥隊又髒又累的勞苦和“人渣”們的虐待,加上邵一蘭常來送食品,改善了營養,特別是邵一蘭常來探望給他的精神撫慰,身體很快就有了好轉。他想,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一蘭為了他,做了那麽大的犧牲,就聽她的,放棄抗爭,聽天由命吧,不然太對不起一蘭了。邵一蘭在醫院裏從早忙到晚,深夜,她躺在自己宿舍裏,聽著大西北特有的,像要把大地掀翻似的,狼嗥一樣的風吼,想著近在咫尺,卻如在天涯的國棟,盼著他身體快些恢複,待到期滿,能健康地出來,即使一輩子在這裏,隻要兩人在一起,再苦也認了。她有時想起兩人初戀時,一個倜儻瀟灑,一個嬌媚文靜,社會上雖然民不聊生,亂象紛紜,但他們托庇於雙方父母的關愛,無衣食之憂,有青春之樂,他們常常躲在僻靜處—趵突泉是他們去得最多的地方—喁喁情話,特別莫名其妙的是,盡管他們沒像國群那樣參加過學生運動,但心裏朦朦朧朧地盼望著“解放”—年輕人總是希望變革的,他們天真地認為,“解放”會給大家—自然也包括他們自已—帶來光明,進步和幸福,爸媽的出逃才讓她和他感受到了改朝換代的可怖,像一片飄落的黃葉讓人覺察到秋天的肅殺,但他們做夢也沒想到,解放後,他們不但要無休止地接受思想改造,而且還落到如此悲慘的地步。這種時候,她更加思念爸爸媽媽,你們在哪裏?你們過得好嗎?你們可知道女兒有多麽不幸?每次探監回束,一遍遍回想著國棟的每個眼神,每個動作,說的每一句話,考慮著下次去給他帶什麽東西,對陸國棟的思念和掛慮永遠是她感情世界的核心,對她來說,陸國棟永遠是完美的,最重要的,不可替他的,即使他身為囚徒,即使他不人不鬼。當然更掛念的是兒子亮亮—而隻要一想到亮亮,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出來,淚水常常打濕了枕頭—長高了嗎?生病了嗎?功課好嗎?聽爺爺奶奶話嗎?爺爺奶奶還好嗎?
千裏之外的陸伯言夫婦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愁苦過。日本鬼子占領濟南,陸伯言毅然關閉了自己的工廠,商號,閉門謝客,駐濟日軍得知他曾留學日本,在濟南政、商兩界頗有人脈,幾次動員他出任偽職,他虛與委蛇,化裝逃出濟南,藏到故鄉一個山洞裏,一待就是幾年,他確信泱泱中華斷不會亡於倭奴,有一天,他一定會走出山洞,重整舊業。濟南解放之前,老友兼親家邵教授動員他一起去台灣,他煞費斟酌,舉棋不定,最後還是相信女兒國群宣傳的共產黨的新民主主義政綱,決定全家—包括未來的兒媳,邵教授的女兒一蘭—留下來,投入到歡迎解放軍的行列。孰料驚魂甫定,邵教授不幸而言中,不但財產被剝奪,而且多個親人被整肅,通過參加學習,方悟人民民主專政(原以為較無產階級專政“溫和”)就是這樣治理國家,他認識到,在當政者心目中,他和他的子女、親屬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而究其實,像國棟、國群兄妹豈有“異心”,隻有對新政權皈依的忠誠和對工作的敬業之心,卻未能幸免於難。陸伯言閉門枯坐,常數算故交,親朋遭逢厄運的比比皆是,簡直像“複巢之下無完卵”。陸伯言在外邊參加學習,開會,發言,檢討,回家來愁對老妻,苟活而已。一九六一年夏天,國棟在大西北勞改農場服刑已兩年,兒媳邵一蘭帶著兒子亮亮去探監歸來,擔心丈夫瘐於獄中,毅然申請下放去大西北,在監外陪他,但留在家裏的孫子亮亮讓他們傷透了腦筋。
亮亮是個懂事的孩子,奶奶常說他很像他爸爸小時候的樣子,聰明,聽話,活潑但守規矩。上學後,功課一直很好,老師都喜歡他。爸爸出事以後,因為他功課好和受老師寵愛而嫉妒他的同學罵他“反革命崽子”,“右派羔子”,還結成夥兒揍他,亮亮不是他們的對手,也不敢找老師告狀,怕爺爺奶奶媽媽難受,每次挨了打,總是把身上的塵土拍打幹淨,擦幹眼淚再回家。最讓他難過的是,除了一年級教過他的田佳老師還在關心他之外,別的老師也不大搭理他了,不用說表揚,獎勵沒他的份兒,學校裏,班裏組織課外文體活動排不上他,連課堂上提問,也很少點到他,曾經對他寵愛有加的老師也對他冷冷的,他和同學鬧架,不管誰是誰非,挨批評甚至在班上被點名的常常是他。因為他爸爸是右派,反革命,他就一下子從好學生變成了壞學生,這讓他想不通。有一次他忍不住跟媽媽說了,媽媽哄他睡了,對公公婆婆說:“小學裏都是些小丁點兒孩子,上幾年就走了,也沒什麽利害可言,當老師的何必這樣勢利?”陸伯言說:“現在提倡和有問題的人‘劃清界線’,可能這也是‘劃清界線’吧。”陸伯言心裏因為這種觸目可及的世態炎涼而感歎“人心不古”。幾個學期都這樣過去了,亮亮也挺過來了。除了有時放學回來,悶悶不樂,不愛說話,其他沒什麽大的變化,學習成績也沒落下來,還是班裏的前二、三名。但他媽媽去了大西北,這孩子卻不知不覺地變了,常常像丟了魂兒似的,喜歡一個人發呆,話更少了,問一句,答一句。放學回來晚了,好像哭過的樣子,問他是不是有小孩兒欺負他了,他說“沒有”。程兆菊對陸伯言說:“這孩子心事重,他媽媽臨走一遍遍囑咐他,說爺爺奶奶年紀大了,讓他聽話,不惹事兒,別讓爺爺奶奶操心,他記住了,在外邊受了氣,吃了虧,回家也不說。老這樣,孩子還不憋屈病了?”陸伯言對亮亮說:“學校裏有什麽事,打了架,挨了欺負,別悶在心裏,來家給爺爺奶奶說,爺爺奶奶不生氣,也不難受。記住了嗎?”亮亮說:“沒什麽事兒,爺爺,真的沒事兒。”
過中秋節了。邵一蘭走了兩、三個月了。陸伯川夫婦,周橋一家三口都來了。程兆菊讓周繼香早早地回家跟洪秀,洪全一起過節去了,洪秀她男人還沒“出來”,她怕洪秀不高興,讓孩子哭哭啼啼,節過不好。周繼香上午在副食店,挨了半天號,買回來幾個月餅,還有十幾個小蘋果,兩個大點兒的蘋果。陸伯川夫婦,陸國筠把節日供應的月餅,水果,還有豬肉都拿來了。明明喊了亮亮上小屋去看連環畫兒了。程兆菊張羅著跟陳姝,國筠一起包水餃。陸伯言,陸伯川和周橋二人在堂屋客廳裏喝茶交談。周橋問:“嬸子算是沒什麽事兒了?叔的問題還沒解決?”陸伯川說:“她摘了帽子,給她安排課了,表麵上看算是正常了,當然工資降了兩級;我這幾年寫了一本書,純學術的,沒一點政治色彩,幾個權威學者看過,推薦出版,但我還戴著帽子,一直不能出,最近學校鬆了口,允許出了,但不能用我的真名,讓我用‘筆名’,據說可以給千把元稿費,叔就‘有錢’了,這幾年俺兩人隻發生活費,要不是這邊兒你爸媽幫助,幾乎生活不下去了。如果給了這筆錢,我打算給一蘭寄些去。”陸伯言說:“不要這樣做。一蘭還往家寄錢哩。”陸伯川說:“那是另一回事。一蘭為國棟做這麽大的犧牲,我總得對他們盡點心。”陸伯言見陸伯川動了感情,忙轉換話題,說:“國群現在壓力很小了,據說快摘帽子了,就是國棟的事麻煩。”周橋說:“莊重同誌也犯了‘右傾’錯誤,現在又出來工作了。有合適的時機請他過問一下國棟的事,即使不能糾正,起碼給減幾年刑期。”陸伯川說:“經過反右派,反‘右傾’,這位莊書記也不一定敢輕易表態了。”周橋說:“那說不準,看看情況再說。”陸伯言說:“國棟的事越掙歪越深,這又把一蘭搭上了。現在特別愁亮亮,擔心把他的教育耽誤了,是一輩子的事。”不等陸伯川和周橋接話說亮亮的事,程兆菊張羅大家吃飯了。吃完飯,國筠把小圓桌兒和小椅子在院子裏擺放好,程兆菊擺上月餅和水果,全家人都在院子裏坐好,程兆菊說:“月餅大人兩人一個,亮亮和明明一人兩個。自己院子裏的石榴和那一堆小蘋果隨便吃。兩個大蘋果,亮亮和明明一人一個。”說著,就給大家分月餅。大家在院子裏吃月餅和水果。此時正皓月當空,天幕黑藍,深不可測,不知哪個院兒裏有人在吹簫,淒惋,悲涼的曲調伴著清風在人們耳邊嗚咽,天頂空懸團圓月,山水迢迢人離分。院子裏的人們似乎都在專注地諦聽如泣如訴的簫聲,誰都沒有說話,突然亮亮說:“奶奶,我爸媽那邊兒能吃上月餅嗎?”程兆菊正掰了一點月餅,放到嘴裏慢慢嚼著,但鼻子發酸,咽不下去,她在思念兒子國棟和媳婦兒一蘭,亮亮的話讓她差點哭出聲來。顫聲說:“小兒,你上那裏去過。都是中國地兒,風俗差不多。你爸媽他們準能吃上月餅,你吃你的吧.”陳姝和陸國筠在一旁聽著也暗自垂淚。亮亮說:“我剛才吃水餃吃得撐得慌了,待會兒再吃月餅。”……天晚了,陸伯川夫婦,周橋一家走了,亮亮睡了。程兆菊和陸伯言來到亮亮床前,程兆菊打開床頭桌上的台燈,見亮亮臉上留著淚痕,兩個月餅,一個大蘋果一口沒吃,旁邊放了一張白紙,上邊寫著:“給爸爸媽媽留著,記住,嘴再饞,也不吃。亮亮”,程兆菊給亮亮扲了扲單被,關了燈,趕緊走了出來,她怕自已忍不住哭出聲來,驚醒了孩子。
春節就要到了。進臘月沒幾天,家裏就接到了邵一蘭的信,她說春節會回家,早則臘月二十五,最遲二十七到家。亮亮和爺爺奶奶都很高興,一天天數著指頭盼著,也許是光想著媽媽來家的事了,亮亮期末考試成績不好。放寒假了,他拿了成績單回來,不隻是考試分數低,連操行也給了罕見的“4”分,評語則是“表現較差”,“今後應注意”什麽什麽等負麵,貶意的語句,很明顯,亮亮在班裏已經淪落到和幾個最差的學生為伍。亮亮從學校回來,很少見的沒來堂屋,進院先上了自己房間。陸伯言喊道:“亮亮,來,拿成績單來我看看,讓爺爺高興高興。”亮亮低著頭,磨磨蹭蹭地走到爺爺跟前,紅著臉,從口袋裏掏出皺皺巴巴的“成績單”,遞給爺爺,一溜煙跑回了自己小屋。陸伯言拿了“成績單”,反複看了幾遍,邊看邊搖頭,歎氣,看完了,把那張小紙片放到桌子上,自語道:“怎麽會這樣?”程兆菊問:“怎麽,亮亮考得不好?”陸伯言說:“不但功課成績不好,操行評語也很不好,看樣子老師對他很不滿意。”程兆菊說:“孩子在學校裏受憋屈,跟童養媳婦兒似的,又想他媽,功課還能學好了?我見他寫作業不如原先專心,淨好發愣。”陸伯言說:“是啊,但也沒什麽好辦法兒。我們沒法兒改變他在學校裏的處境,也沒法兒不讓他想媽媽。難得他一年年長大了,懂得自強自立就好。”吃飯的時候,亮亮低著頭,不肯正眼看爺爺奶奶,隻悶悶地吃飯,奶奶不時給他夾菜,說:“亮亮,猛勁吃,吃得胖胖的,媽媽回來了,讓她看著高興。”亮亮說:“媽媽高興不了了。”奶奶一驚,說:“怎麽了?媽媽怎麽高興不了了?”亮亮說:“考試沒考好,操行隻有4分。”奶奶說:“一回半回考不好,礙什麽?操行4分就4分唄,不是還有3分的嗎?”亮亮低聲說:“沒有3分的。……”奶奶一愣,說:“那也不要緊,媽媽不會為這不高興的。”從放了假那天起,亮亮天天念叨著媽媽,從臘月二十五開始,不管天好天孬,吃完飯,他就跟奶奶說上街去玩兒,有時奶奶說風大,不出去了,省得感冒。他就說:“我就在大門口兒,不走遠,一會兒就回來。”周繼香出門兒去買過節的食品,見亮亮在大門口兒石頭上坐著發呆,個把小時以後,周繼香買東西回來了,亮亮還坐在那裏發呆,周繼香說:“亮亮,石頭太涼,這樣容易感冒,回家吧。”亮亮說:“再待一會兒我就回家。”周繼香知道,他是在大門外等媽媽,不由得眼睛發熱,鼻子發酸,心想,讓他坐那裏等吧,可憐的孩子,想他媽呀。……晚上,陸國筠一家來了,他們準備去陶陽過年,走前先送過“年禮”來。陸國筠問媽媽:“亮亮呢?”媽媽說:“在南屋裏看畫書哩。年假考試考得不好,操行評語也差,不高興。”陸國筠說:“明明,你跟姥姥在這屋,我去跟亮亮哥哥說會話。”陸國筠到了南屋,見亮亮坐在寫字桌前,桌子上擺了書和本子,但他既沒讀,也沒寫,隻是在發呆。亮亮喊了聲“大姑”,陸國筠在床沿上坐下,說:“亮亮,姑問你,不高興啊?期末考試沒考好?”亮亮點點頭,陸國筠問:“怎麽回事兒?”亮亮說:“也沒什麽事兒,就是上課有時候走神兒,考試的時候有的題目看錯了。”陸國筠說:“那沒關係,以後注意就是了。你小姑小時候好玩兒,那時候,我考得好,她考得差,爺爺老訓她。後來,她知道用功了,功課立即上去了,比我還棒呢—她腦子比我靈。你比小姑還聰明,功課不會有問題。”陸國筠又問:“怎麽,我聽爺爺說,操行給的分兒也低,評語寫得也不好?”亮亮紅著臉拿出“成績單”給大姑看,陸國筠看了,問:“你跟同學們打架了?”亮亮說:“幾個壞小子罵我這‘羔子’,那‘羔子’的,欺負我。”陸國筠又問:“你不大願意參加班裏集體活動?”亮亮說:“有不少活動是老師沒讓我參加,反過來還這樣說我。我跟你說,大姑,什麽也不是,就是老師不喜歡我了。”說著,就湧出了眼淚。陸國筠明白了是怎麽回事,眼睛發熱,強忍著淚水,說:“小兒,姑跟你說,‘操行’就是人的品德,自己做好事,不做壞事,做好人,不做不好的人,這是最重要的,至於一次兩次評語不那麽好,不必看那麽重。男孩子要懂得自強。要學你爸爸。”亮亮問:“學我爸爸?”陸國筠說:“對,學你爸爸。你爸爸從小就特別堅強。”亮亮問:“我爸爸是壞人嗎?”陸國筠說:“你爸爸不是壞人,不但不是壞人,而且是最好的人。亮亮,你還小,知道的事情還少。在人類曆史上,不論中國還是外國,有許多好人,最好的人受到冤屈,這一點也不奇怪。知道嗎?”亮亮點點頭,說:“知道了。”陸國筠說:“這話,在外邊兒不要對人說。”亮亮說:“那不是不誠實嗎?”陸國筠心裏一驚,說:“孩子,這不是不誠實,這是人在世上存活,不得不的‘策略’。你還太小,很難理解這些事。大了就知道了。”亮亮好像明白了,衝大姑點點頭。
一天,一天,又一天,亮亮在大門外等了三天,媽媽還是沒有回來。臘月二十八早晨,亮亮扒了幾口飯,戴上棉帽子,就往外跑。奶奶說:“亮亮,剛吃完飯,又往外跑,涼風熱氣的,別往外跑了。”亮亮說:“我到街上踢毽子,等媽媽—媽媽今天一定會來的。”亮亮等了一上午,媽媽沒來,吃過午飯,抹抹嘴,又出去等,半過晌午,天陰得鍋底一樣黑,西北風颼颼地刮著,亮亮仍然在大門口等,天黑了,媽媽仍然沒有來,奶奶喊亮亮回來吃飯,亮亮回來了,坐在飯桌旁,沒精打采,吃了幾口飯,就說“飽了”,又伸手拿棉帽子,奶奶指指門外,說:亮亮,外頭下雪了,咱不出去等媽媽了,你表姑把大門敞開了,咱聽見動靜兒就出門兒迎媽媽。”亮亮說:“奶奶,下雪不怕,我在門洞兒裏玩兒,我在那裏能讓媽媽早點兒看見我—她肯定很想我。”奶奶說:“下雪,街上沒小孩兒,你不害怕?”亮亮說:“我開開燈,不害怕。”爺爺說:“讓他去吧。”亮亮聽不得這一聲,急忙出屋去了大門口兒。周繼香收拾完了,到大門上去看亮亮,回來說:“這孩子說在大門口兒等,他哪坐得住?一刹兒就往街口兒去一趟,在街口兒張望一陣,看不見人兒,就淡不及地回來了,過不了一刹兒,又去。看看這孩子,也不哭,也不鬧,難受都在心裏,太可憐人了。”周繼香說著說著掉了淚,程兆菊也哭了。陸伯言說:“你們不要這樣,要過年了,哭哭啼啼的,讓孩子看見不好。”……九點半了,亮亮回堂屋來了,手裏拿張小紙片,遞給爺爺,低聲說:“媽媽的電報—郵局的人剛送來的,……她不回來過年了。”陸伯言看那電報,是簡單幾個字:“雪大路阻不歸祝春節好蘭”,看完沉重地歎口氣,對程兆菊說:“一蘭來電報了,那邊雪大,路不通,來不了了。”程兆菊看看亮亮,亮亮像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在椅子上,沒點兒精神了,程兆菊怕他會哭,但亮亮沒有哭,隻是在透過門窗玻璃呆呆地朝仍在飄雪的院子裏看,似乎還在期望奇跡出現,屋門突然被推開了,媽媽披著一身雪進屋來了。程兆菊見孫子這樣,心裏更疼,說:“亮亮,別難受。媽媽過年不來也好,冰天雪地的,沒法兒帶你出去玩兒。咱給她去信,讓她春暖花開了再來,帶著你上千佛山玩兒去。”亮亮說:“奶奶,別擔心我,我沒事兒。我是男人,我不哭,不難受,我要堅強。”程兆菊說:“好孩子,怎麽學的這麽懂事?”亮亮說:“姑姑教我的。”亮亮洗了腳回自己屋睡覺去了,過了半個來小時,程兆菊見亮亮屋裏燈還亮著,過去看他,推開房門,走到床前,亮亮知道奶奶來了,忙坐起來,臉上還掛著沒擦幹淨的眼淚,程兆菊坐到床沿上,亮亮抓住奶奶的手,說:“奶奶,是不是上帝不喜歡咱家的人了?怎麽他也故意為難我們?”奶奶拽過被子,裹在孫子身上,把孫子攬在胸前,說:“小兒,別胡思亂想了。要相信上帝,上帝永遠是仁慈,公正的。”亮亮不作聲了,他不跟奶奶爭,但對奶奶的話,他心裏是懷疑的:上帝眼睜睜地看著好人受難,他還是仁慈,公正的嗎?
臘月三十過午,陸伯川夫婦來了,進門就問:“一蘭到家了嗎?”陸伯言遞給他電報,他和陳姝兩人看了電報,臉都耷拉下來。陸伯川說:“我從廣播上聽到那邊有大風雪,就很擔心,還真就來不了了。怎麽這麽不巧兒。”陳姝說:“大人還好說,亮亮得多難受,哭來嗎?”程兆菊說:“這孩子從小就不張開大嘴哭,不高興了,就悶悶地掉眼淚。這回守著你哥和我連淚也沒掉—孩子懂事,怕俺難受,還說他是男孩子,要堅強,是他大姑教他的。他越這樣,我心裏越難受。”陸伯川問:“亮亮呢?”程兆菊說:“在南屋裏看書哩。你哥說,讓他看書吧,看起書來就忘了難受了。”陸伯川沉吟道:“隻怕他看不到心裏去。陳姝,你幫嫂子做飯。我上南屋跟亮亮啦啦呱兒。”陸伯川到了南屋,見亮亮正坐在桌子前發呆,聽見有人來,急忙用手擦眼睛,轉身叫“二爺爺”,陸伯川看到亮亮臉上還有沒擦幹的眼淚。陸伯川在床沿上坐下,讓亮亮也坐下。陸伯川看亮亮的小桌兒,桌子後邊牆上貼著陸國棟、邵一蘭夫妻兩人和亮亮三人的幾張合影照片,最右邊兒照片兒上的亮亮,才剛滿“百日”,是個像年畫上畫的胖小子,國棟和一蘭都笑容可掬,其後的幾張照片兒上亮亮一年年長大,在爸媽中間或坐或站,總是一副很高興的樣子,一蘭多半還是麵帶微笑,隻是有的似乎在笑容背後隱藏著些許苦澀,而國棟的臉色卻顯得嚴峻而憂鬱,沒點兒笑意,到最左邊那一張,亮亮七、八歲 了,依舊笑嘻嘻的,一蘭的笑容明顯是故意做出來的,國棟一臉的憤懣和焦慮,照片兒上沒有標注時間,但明顯是一九五七年反右派鬥爭後期,國棟即將被“勞教”前夕拍的,到這一張,一家三口兒的合影照戛然而止,彷佛小家庭團圓的曆史畫上了句號。……陸伯川感到心裏一陣針刺般的疼痛,他問:“亮亮,這些照片兒是媽媽走以前貼上的?”亮亮說:“不是,原來都在影集裏,是媽媽走了,我找出來貼上的。我想爸媽的時候好看看他們,每天晚上臨睡前,我都跟他們說‘晚安’。”陸伯川心裏一陣顫栗,他握住亮亮的手,跟他麵對麵地坐著,心想災難中最苦的是孩子。他說:“亮亮,媽媽不回來過年,心裏難受了?別太難受,過了年,咱給你媽媽寫信,讓她回來一趟。你媽在那邊,你爸爸心裏會好受些。”亮亮說:“我知道,媽媽是怕爸爸讓人家治作死—爸爸在那裏頭太苦了,那些壞蛋老欺負他—才去的大西北。這不,媽媽去了不久,爸爸就從積肥隊回衛生室了,爸爸開始抽空兒寫書了。”陸伯川說:“對,是這樣。媽媽很偉大,她是咱陸家的恩人。”亮亮小大人似地說:“很對,我也從心裏感謝媽媽—她為了爸爸犧牲自己,不過,二爺爺,你說俺媽媽偉大,是用詞不當。俺老師說,隻有毛主席共產黨,還有像劉胡蘭那樣的烈士,才能稱‘偉大’。”陸伯川忙說:“對,爺爺說錯了。”一邊心裏想,多麽強大的思想控製力,連“偉大”一類的形容詞都變成專用的了。陸伯川說:“亮亮,你是個孩子,想爸爸媽媽,心裏難受,想哭,就哭,不要老憋在心裏,哭出聲也沒關係。”亮亮眼圈兒紅了,說:“有‘關係’,我不能哭。大姑那天還說男孩子要學著堅強。媽媽臨走交待我要照顧爺爺奶奶。本來他們就難受,我一哭,他們就更難受了。哭,我也不守著他們,偷偷掉眼淚。”說著就抽泣起來,陸伯川兩眼也滾出了淚水,把亮亮攬過來,說:“我的好孩子。”
遠在大西北的邵一蘭,僵臥在公社衛生院自己小屋的床上。進了臘月,她就安不下心了。從亮亮生下來,這是母子倆頭一次分開那麽長時間。她歸心似箭,恨不得說走就走,立刻見到自己的兒子。臘月十幾,她就向院領導請了假。臘月二十,她就帶著食品和剛打好的毛褲去農場看望了陸國棟,告訴他,她已經請了假,回濟南過年,讓他好好過年,別難過,過完年回來再來看他,向他報告爸媽,亮亮和家裏人的情況。又問他,外邊流感挺厲害的,裏頭怎麽樣?陸國棟悅:“高牆擋不住病毒。隻要外邊兒鬧流感,裏頭一般都逃脫不了。‘號兒’裏人挨著人,空氣流通不暢,隻要有流感,差不多人人來一遍。這回又不輕。”又壓低聲音說:“藥也不行,就吃安乃近,打退燒針。身體差的就扛不過去了。拉出去幾個了。”邵一蘭說:“你千萬要當心。”陸國棟說:“我總是戴著口罩兒,勤洗手,多喝開水。沒事兒。”邵一蘭說:“我回去買點中藥,讓人給你捎進來,你喝了,好預防。”邵一蘭回到醫院,病人更多了,從門診到病房,病人和家屬擠得滿滿的,有幾個已經轉成了肺炎—農村社員有病,怕花錢,總是硬扛著,實在不行了,才來醫院,但往往病情太重了,甚至已經晚了。嫲嫲院長說:“邵大夫,你晚兩天走吧。”邵一蘭看看那些被病魔折磨著的窮苦社員和忙得團團轉的同事,無奈地說:“那就晚走三四天,我給家裏寫信也沒說到家的準日子。”誰料兩天以後,西北風刮著鵝毛大雪,下得天昏地暗。雪停了,不用說去縣城的馬車不能走了,連縣城通往火車站的公路也阻斷了,汽車不通了,想走也走不了了。深夜裏,邵一蘭望著院裏的積雪,偷偷哭了幾回。沒辦法兒,她隻好讓嫲嫲院長給縣衛生局打電話,煩人家代為向家裏發了電報。臘月二十四,農場一個獄警來公社衛生院給家人看病時,對邵一蘭說:“裏頭比外頭還厲害。別說犯人了,看犯人的也病倒了不少。”邵一蘭問:“陸國棟怎麽樣?”那人說:“陸大夫也病了。他自已發著燒還得給這些人看病,虧了他,辦法兒多,也熱心,要不還得多死人。”邵一蘭又問:“他病得重不重?”那人說:“看樣子病得不算輕。”邵一蘭說:“我買點藥,麻煩你捎給他。”又過了兩三天,就要過年了。醫院裏病人不多了,因為人們認為“大年下”住醫院不吉利,來看病的人少了許多,住院的也慌著出了院。天放晴了,經過這些天沒日沒夜地工作,邵一蘭疲憊不堪,嫲嫲院長安排她休息,但她不放心陸國棟,對院長說:“你放了我的假,我上農場去看看陸國棟。”嫲嫲院長說:“路上雪有一尺深,根本看不清哪是路哪是溝,哪是莊稼地,你怎麽走?”邵一蘭說:“隻有七八裏路,我也走熟了,說句誇張的話,合著眼都能摸了去,我慢慢走,多走一會兒,就到了。不去看看他—有人說他也病了—我不放心。”院長搖搖頭,說:“你啊。……那好,去就去吧。路上當心。真不行,趕緊回來。”邵一蘭用圍巾包好頭,腳上穿了皮棉鞋,上了路。村裏路上的雪已經掃了,幾分鍾就出了村,往四外看,滿地都是雪。大雪過後,天更藍了,顯得深不可測,太陽又白又亮,地上的雪在陽光下像碎銀子一樣閃亮,連陽光似乎也被雪光映成了白色,白色的陽光,白色的雪光,白得讓人目眩心悸。大地被尺把深的雪蓋得嚴嚴實實,雪地被風吹得平展展的,像結了冰的海平麵,看不出路在哪裏。邵一蘭心裏有點打怵,猶豫了片刻,但很快就從樹上折了根小棍兒,用它探著路,又當拐杖,摸索著往前走了。她太擔心陸國棟了,不去親眼看看他,她不放心。她艱難地,小心翼翼地走著,一隻腳邁出去,踩出一個深深的雪窩,另一隻腳踩下去,又一個雪窩,站好了,把一隻腳從雪窩裏拔出來,再邁新的一步,去踏出新的雪窩。她一邊走,一邊想著,明天就是年三十了,本來說好回家,卻沒走成,爸媽特別是亮亮得有多麽失望。她心裏對亮亮說:孩子,媽媽沒回去,心裏也難受。媽媽是為了給那些社員看病耽誤了。孩子,你不知道這裏的社員有多麽窮,多麽苦。我不忍心扔下他們走了。……你爸爸也病了,媽媽更放心不下。……就這樣,邵一蘭一邊想著心事,一邊一步步朝前走,走得很慢。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也不知走到什麽地方了,她覺得很累,快走不動了,這段時間院裏病號多,看病、護理的人手少,她每天隻睡三、四個小時,太累了,早晨起來,沒點兒胃口,飯吃得很少,在雪地裏“跋涉”這一大會子,她渾身是汗,內衣緊貼在身上,似乎把身體捆住了一樣,腰酸,腿疼,邁不動步了。突然間,她聽見了狼的嗥叫聲。來這裏不久,她就聽說,這附近有狼,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幾次聽見過狼叫—那種特殊的,怪異的,瘮人的,淒厲,恐怖,帶著怨憤還有些許哀傷,聽來讓人毛骨悚然的嗥叫聲。每當聽見這種聲音,她都嚇得身上起雞皮疙瘩,恍惚間覺得自己置身於一個鬼哭狼號的世界,……現在,大白天,在空曠的雪原上,她竟又聽見了這種聲音,她想,下了大雪,狼找不到東西吃,出來覓食吧,要是狼竄到這裏來,那可糟了,她身上又起了雞皮瘡瘩,渾身—特別是兩條腿在發抖,看看四周,不見一個人影兒,她抖抖精神,咬緊牙關,想加快腳步,可是,越想快,越拉不動腿,她一陣心慌,心髒“嘭嘭”亂跳,頭上冒出了冷汗,刹那間天旋地轉,眼前沒有了陽光,雪光,並且變暗了,變黑了,她心裏懵懵懂懂地想,糟糕,要休克,……這下完了,……要死在……這雪地裏了……她嘴裏不出聲地念著“國棟,亮亮”,……她搖搖晃晃,站不住了,“撲通”一下倒在了雪地上,她無意識地蜷蜷腿,縮縮頭,覺得這地方好渲活,好舒服,歇歇吧。……邵一蘭倒下了,倒在闃無人跡的茫茫雪原上,倒在了探監的路途中了,這裏離公社衛生院—還不到二裏路,她在雪地裏折騰了快兩個小時,還走偏了方向,離她要去的地方—她丈夫服刑的農場還很遠,她就倒在半路上了。
邵一蘭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她發現躺在自己的小屋裏,自己的床上,跟前坐著一個姓魏的小護士,小魏見她醒了,高興得趴在她身上哭了起來,說:“邵姐,你把我們嚇壞了。……謝謝老天爺,你總算醒了。”邵一蘭看看床前的吊瓶架兒和自已手上的針頭,用微弱的蚊子叫一樣的聲音問:“我這是怎麽了?”小魏說:“昨天你走了,過了好幾個小時,天快黑了,西北風嗚嗚地刮,還不見你回來 ,嫲嫲院長不放心,給農場梆子場長打電話,問你回來了沒有,梆子場長說你沒去農場,院長慌了,叫上人,沿著上農場的路去找你,可是路上沒有你的腳印—你一開始就走錯路了,場長讓人—莊裏的社員聽說了,來了不少人參加找你—四散開去找,好歹發現了你—當時你躺在雪窩裏,差不多被雪蓋上了—西北風把雪刮你身上了,他們說,再晚個把小時,雪把你蓋嚴了,找都難找了,更危險的是,在你身子周圍,有不少狼蹄子印兒,狼圍著你轉了好幾圈兒,又走了。好危驗呀,邵姐。他們幾個人倒換著把你抬回來,你人事不省,咱院裏好幾個人,還有幾個社員都哭了,嫲嫲院長也掉淚了。……邵姐,你太冒險了。”邵一蘭苦笑笑,說:“我沒想到路這樣難走,也沒想到自己這麽沒用。”小魏忙去喊來了嫲嫲院長,嫲嫲院長十分高興,裂著嫲嫲嘴笑,說:“邵大夫,你弄的這個事兒比電影還驚險,你不知道,有多懸,不光是雪快把你蓋上了,你還把狼引來了。不知道怎麽回事兒,狼圍著你轉了轉,走了。”小魏說:“村裏人和病號都說,邵大夫是好人,狼都不忍心吃這麽好的人,村裏一個白胡子老頭兒說,狼不敢吃福大,命大,造化大,壽限不到的人。”邵一蘭苦笑道:“我還是‘福大,命大,造化大的人’?說壽限不到還差不多—還沒受完罪啊。”院長說:“這種說法兒,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不論怎麽說,總算有驚無險。邵大夫,你這回算撿了一條命。”邵一蘭說:“院長,我給你和同誌們添麻煩了。太感謝你和同誌們了,讓我怎麽報這救命之恩?”說著,眼裏就流出淚來,小魏兒也跟著哭了。院長說:“你們這是幹什麽?要說救命,你小邵兒救過多少人的命?好了,別難過了。邵大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邵一蘭說:“我還能有‘後福’?將就著把該受的罪受完就是了。……唉,也不知陸國棟病得什麽樣兒了。”院長一拍腦袋,說:“瞧我這記性。我給梆子場長打電話問了,梆子說陸大夫不發燒了,沒事兒了,讓你放心。邵大夫,你安心休息,我讓夥房給你做飯。小魏兒在這裏陪著你。”一九六二年春節,邵一蘭是躺在自己在大西北,在自己工作的公社衛生院個人宿舍裏,打著“點滴”,吃著嫲嫲院長和小魏從家裏帶來的餃子過的。遠在濟南的陸家人自我寬慰說,一蘭在那邊,國棟心情會好些。而實際上,陸國棟和邵一蘭雖然近在咫尺,但整個春節,他並不知道邵一蘭沒能回家過年。
濟南那邊,整個寒假,亮亮都悶悶不樂。周橋一家從陶陽回來後,明明過來,兩個孩子在一起玩兒,亮亮偶而會“歡實”一陣,明明走了,就還是原先的樣子,一個人在屋裏,出來進去,走走坐坐。奶奶讓他到街上去玩兒,他也去,但卻不大跟小孩兒們偎夥兒。過完元霄節,正月十六,學校開學了,亮亮全沒有原先開學時那種興奮和急切,似乎對上學沒興趣,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磨磨蹭蹭,待去不去的樣子。奶奶催幾遍,這才背上書包,慢慢騰騰地去了學校。從學校回家來,還是悶悶不樂,也不像原先那樣給爺爺奶奶說學校裏的事情,總是像有什麽心事。奶奶問他是不是哪裏不舒服,他說“沒事兒”。還有一件事跟先前不同,讓奶奶納悶,這孩子問大人要錢比原先勤,要的也多了。頭年冬天就這樣,過了年開了學,更厲害了,三天兩頭兒要錢,不是買這,就是買那,有時候說學校裏要錢。程兆菊跟陸伯言說這事,陸伯言說:“孩子快畢業了,練習多,自然用的本子,筆墨多,要錢就給他,我們還不至於供不起他上小學吧。”程兆菊說:“我不是疼錢,我是擔心有別的事兒。”陸伯言說:“能有什麽事兒?不會有什麽事,別疑神疑鬼的。”陰曆二月中旬的一天,亮亮問奶奶要三塊錢,說是他在校園裏踢球,把教室窗子玻璃砸破了,要賠償。程兆菊說:“以後小心點兒,砸塊玻璃不要緊,傷著人就不好了。”趕緊給了他錢。第二天,程兆菊在大門外邊遇見了一個街坊,在亮亮學校裏做雜活兒的工友,姓崔,對他說:“他崔叔,亮亮把玻璃砸壞了,給你們添麻煩了。”崔姓工友一愣神兒,說:“陸大娘,你聽錯了吧?亮亮哪裏砸壞玻璃來?最近沒有學生弄壞玻璃的。就是有,也找不著亮亮—您那孫子老實。”程兆菌心裏“格登”一下,對姓崔的工友訕笑一下,沒再說什麽,到家就把這事跟陸伯言說了。陸伯言說:“亮亮這孩子,怎麽回事?要錢事小,撒謊事大。編理由騙錢這可是大毛病。他放學回來,得好好訓他一頓。光因為他爸媽不在家,舍不得管他,這樣不行,這就把孩子害了。得有規矩,沒規矩不成方圓。”陸伯言就是這祥的人,對子孫的教育,有他的標淮,而且這種標準,是理想主義的,是道德至上的,像眼裏容不得沙子,又像是一種潔癖,容不得孩子品德上有瑕疵。他的理論是,孩子犯錯有兩種,一種是無心,因為不注意,粗心,調皮等犯的錯,這是可以原諒的;另一種是明知不對,主觀故意做錯事甚至壞事,這是道德的缺失,是價值理念上的毛病,是不能原諒的,甚至是不可寬恕的。前一種錯兒,是麵上的浮塵,一吹一拍就沒了,後一種錯,卻是洗刷不掉的汙垢,甚至是去不掉的烙印。他對三個子女就是這樣教育的,這種教育培養出三個品德優秀的好孩子,卻也結出了累累苦果。兒子國棟矢誌懸壺濟世,儼然有古良醫風,不苟流俗,一塵不染。國筠單純善良,書生氣十足。國群唯真理是從。但正是這種教育使國棟“不識時務”,鑽牛角尖,在“鎮反”中被審查後,像有潔癖者一定要怯除悼被抹到身上的汙垢一樣,不自量力,作徒勞的抗爭。使自已受的處分步步升級,終至萬劫不複。他從中學到大學,都對國民黨沒什麽好感,認為它貪腐誤國,對訓育主任之類人物敬而遠之,遇國民黨、三青團搞什麽活動,避之如逃避傳染病一般,而在國民黨敗亡之後,居然被汙指曾參加國民黨,他從為這是對他人格上的玷汙,是奇恥大辱,比死都可怕,都難以接受。他最看重的品德是誠實,他一向自許“清白”,突然冒出個“曆史問題”,不但會被認為對黨和政府不忠誠,連對自已的父母,親友也搞了欺騙,這讓他沒法兒接受,沒法兒忍受,所以他一定要“洗清擺白”,如果他懂得“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船到彎處需轉舵”,“胳膊擰不過大腿”,“好漢不吃眼前虧”這些平實的“真理”,不一而再,再而三地用申訴去攪擾領導,當不至於把自己和家人拖入苦難的深淵。還有陸國群,如果不是過於癡迷地“崇仰真理”,過於天真地堅信黨是真理的化身,認為講真話是天經地義的,是對黨忠誠,也不至於被打成“右派”。即使是大女兒國筠也因為過於純潔,而使自己變得脆而不堅,對社會,對災變欠缺適應能力。但陸伯言老夫子卻沒從兒女這些事情上接受教訓,現在他要按自已的理念教育孫子了。程兆菊對他說:“你好好跟孩子說,別嚇著他。”亮亮放學回來,程兆菊讓他喝水,亮亮喝完水,就要去南屋。陸伯言板著臉,說:“亮亮,先別走,爺爺有話問你。”亮亮一愣,不解地看看爺爺,再看看奶奶,奶奶卻不回應。爺爺說:“我問你,你前天問奶奶要了三塊錢,到底幹什麽用了?”亮亮支支吾吾地說:“我跟奶奶說了,我踢球,砸壞了玻璃,賠償了。”爺爺用低沉的聲音,但是口氣很嚴厲地說:“亮亮,你還撒謊。”奶奶說:“小兒,你們學校那個姓崔的工友說了,最近學校裏沒有人砸壞玻璃。”爺爺大巴掌“啪”一聲拍在桌子上,氣咻咻地說:“說實話,到底怎麽回事?”亮亮低著頭,不說話。爺爺氣哼哼地說:“好,不說,上院子裏給我罰跪去。想好了,再說實話。”亮亮知道這是爺爺的家規,就乖乖地到子院裏在石榴樹底下跪了。過了半個多小時,爺爺過來問:“說不說實話”,亮亮還是不作聲,爺爺說:“還是不肯說實話,好,起來,跟我上大門外跪著去!”亮亮哭咧咧地說:“好爺爺,求你了,別讓我上大門外罰跪。”爺爺說:“你怕丟臉啊?好,怕丟臉,就能造就。你知道嗎?撒謊,騙錢—哪怕是自已家的錢—是最糟糕,最丟臉的事,就應該在大街上罰跪,讓大家都知道,看他改不改。”亮亮說:“爺爺,我知道,可是,我……”陸伯言說:“亮亮,你‘我’,‘我’什麽?你不想想,你有多麽不懂事?你爸爸現在這種情況,你媽下放到那裏,工資少領不少,省吃儉用,照顧你爸爸,還往家來錢。你怎麽這樣不爭氣?功課下來了,操行評語不好,爺爺奶奶沒嫌你,可是,你撒謊,騙奶奶的錢,太不應該了,太讓我們失望了!”程兆菊說:“亮亮,好孩子,你看你,爺爺氣得那個樣子—他一輩子最煩惡撒謊的人,快跟爺爺說實話,認錯兒。”亮亮低下頭,愣了一會兒,咕噥著說:“我買零食吃了。”程兆忙菊說:“你這個孩子,想吃什麽,給奶奶要錢去買不就完了嗎?還弄這虛圈套?算了,小孩子哪有不嘴饞的?往後改了就行了。快給爺爺認錯兒。”亮亮趕緊向爺爺認了錯兒,程兆菊忙不迭拽起孫子進屋喝水,陸伯言心裏猶自狐疑:這孩子會說假話要錢去買零食吃嗎?
兩天後,是星期日,亮亮一年級時的班主任,語文老師田佳來了,亮亮看見田老師,十分激動,裂了嘴,想哭,沒哭出來,顫聲問:“田老師,你怎麽來了?”田佳說:“我來看看你啊,也來看看你爺爺奶奶兩位老人家。”亮亮終於忍不住,趴到田老師胸前,抽泣起來,田老師也落了淚,說:“陸良,別這樣。快長成大小夥子了,不能動不動就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啊。”亮亮抬起頭,朝老師不好意思地笑笑,擦幹眼淚,喊道:“奶奶,俺田老師來了。”陸伯言,程兆菊聞聲忙出來把田老師迎進屋,田佳坐下來,喝口水,說:“從不教陸良了,沒過來,挺想你們兩位老人家。”回頭對亮亮說:“陸良你去學習吧。老師沒什麽事兒,跟爺爺奶奶聊會兒天。”亮亮去了南屋,田佳說:“陸良是我教過的最好的學生之一,我對這孩子有感情,有人說我偏愛他,我承認。他爸爸出了事,我看見他就難受。去年他媽走了,我見他總是悶悶不樂的,有時喊住他,跟他說幾句話。這回開學後,特別是最近幾天,我見他總是愁眉苦臉的樣子,有時還一個人在角落裏掉眼淚。問他,他什麽也不說,我挺擔心的,特意過來看看,是不是家裏有什麽情況。孩子老這樣,會出毛病。 ”程兆菊把幾個月來亮亮要錢格外多,最近這次說瞎話要錢買零食吃這些事說給田老師聽,田老師說:“這絕不可能,他不是那種孩子,我從沒見過他在學校裏吃零食。一定別有隱情。我聽說,學校裏有幾個調皮大男生,專找家裏出了事兒的或者家裏有錢的孩子要錢,要了錢買零食吃,甚至買煙抽,買酒喝。”陸伯言問:“學校裏不管嗎?”田老師說:“也不能說不管,從道理上講,家庭出身或者親屬有問題的挨欺負,老師應該批評,製止,但實際上,不少人不大願意替這些孩子說活,怕別人說立場有問題。”田佳頓了頓,又說:“你們也許不知道,陸良現在的班主任,叫向紅,蹺著腳巴結領導,滿嘴政治 口號,做夢都想著入黨,提拔,也許是為了表現她的階級覺悟,對陸良這樣的孩子正眼都不瞧一下。我曾經跟她說陸良的事,請她關心點兒,她居然說,你關心陸良,不如跟領導說一說,你再回來當他的班主任好了。”陸伯言說:“過去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學生就等於是老師的孩子,當老師的怎麽能這樣對待自己的學生呢。真是‘人心不古’啊。”田佳說:“陸老伯,那都是老皇曆了。不是‘人心不古’,有些人簡直是‘人心不人’。現在講的是‘親不親,階級分’,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思想改造運動,特別是反右以後,學校早就不是以前的學校,老師也不是以前的老師了。”田佳用巴掌比量著要打自己嘴巴,說:“我又胡說八道了。”她笑笑,說:“我小孩兒爸爸天天說要拿針線把我的嘴縫上,可我就是改不了。”田佳臨走,交待兩位老人,慢慢地問問孩子,看是怎麽回事,還說:“孩子思想負擔本來就夠重的了,別再讓他受不應受的委屈了。”陸伯言,程兆菊送田老師,程兆菊喊:“亮亮,田老師要走了,出來送老師。”亮亮從南屋出來,兩步竄到田老師跟前,說:“老師你有空常來。”田老師說:“好,老師常來。亮亮聽話,有什麽事好好跟爺爺奶奶說,別悶在心裏。”亮亮點點頭。田佳走後,周繼香說:“從那天我就覺得亮亮不會誑了錢買零嘴吃。俺姨父肯定把孩子冤枉了。快問問他。”程兆菊把亮亮喊到跟前,問他:“你田老師說學校裏有壞孩子問小孩兒要錢,你是不是要了錢給他們了。”亮亮低了頭,說:“是。”程兆菊問:“有多少次了?多長時間了?”亮亮說:“不少回了。從去年冬天到現在,我幾回要錢都是給他們。”周繼香說:“他們仗著什麽?他們憑什麽問別人要錢?”亮亮說:“他們說咱家是資本家,有的是錢,都是剝削來的,他們是工人子弟,問咱們要錢是‘革命行動’,還說我爸是反革命,想推翻共產黨,說我是‘小反革命’,得接受他們改造。”周繼香說:“放他娘的屁。‘資本家’也罷,‘反革命’也罷,自有共產黨和政府整治,也輪不到他們治作人啊。”亮亮說:“他們說,他們問咱這樣的人要錢是‘劫富濟貧’,還說他們是學大人,搞‘人民民主專政’。”程兆菊問:“你怎麽不跟老師說?”亮亮說:“他們說,我要是跟老師說,他們就揍死我。再說,老師也不喜歡我,我說了,也不一定有用。”陸伯言問:“那為什麽不跟爺爺奶奶說實話?”亮亮說:“媽媽囑咐過我,讓我不能給爺爺奶奶惹麻煩,添心事。他們說,我要是對家長說了,家長生氣去找了學校,他們就報複,往咱家屋頂上扔石頭,扔了就跑—他們真這樣幹過。我怕他們也這樣弄咱家,把爺爺奶奶嚇出病來。……”周繼香說:“這不沒王法了嗎?”程兆菊掉下淚來,說:“我可憐的孩子,你就讓他們嚇唬住了,問奶奶要錢去填還他們?那哪天是個頭兒?就為這你就得盡著他們欺負,還管誰也不說,就自已扛著?孩子,你扛得了嗎?”亮亮說:“爸媽都不在家,爺爺奶奶年紀大了,不撐折騰了,我就想著盡量扛過去,別讓爺爺奶奶煩心了。”程兆菊攬過亮亮,亮亮把頭埋在奶奶懷裏,抽抽搭搭地哭起來。程兆菊撲拉著孩子的頭,說:“俺孩子遭的什麽罪呀。”轉頭數落陸伯言:“你聽不的風就是雨,針鼻兒大的事兒虛火得比天大,他爸媽不在家,他媽說來家過年沒來了,孩子本來就不舒心,管什麽事兒,得過且過地就行了。你看你,拿著棒棰當針(真),嗷天嗚地,拿龍捉虎,吹胡子瞪眼,還罰他跪。你不把孩子使作病了,不死心?”陸伯言說:“我怕孩子學壞了,不走正路兒,我著急呀。一蘭不在家,她把孩子托付給咱,孩子走了歪路,咱對不起一蘭呀。”程兆菊說:“你這樣就對得起一蘭了?你倒是會教育孩子。國棟,國群倒是走正路,人家認他們嗎?他們要不是跟你學的,直腸子,認死理兒,但凡有點兒轉圜心眼兒,還到不了這一步哩。你還想讓俺亮亮走他爸他姑的路啊?”陸伯言氣得臉變青了,說:“好,好,好,你把孩子的事都算到我頭上了。好,好,好,你說,你可勁說,把這幾年憋在心裏的話都說出來,免得憋出毛病來。……我不對,我有罪,我對不起孩子,對不起你,對不起亮亮。……”亮亮抬起頭,哭著說:“奶奶,別埋怨俺爺爺,爺爺沒錯。他是為我好。”說著跑到爺爺跟前,說:“爺爺,你別難受了。奶奶讓那些壞蛋孩子氣糊塗了。怨我太軟弱了。”陸伯言兩手抱著亮亮的頭,說:“亮亮,好孩子,不怨你。”晚上,亮亮睡了。陸伯言和程兆菊上南屋去看亮亮。亮亮已經睡著了。但是翻來調去,一個勁兒地動彈,臉上淚痕猶在,嘴裏還在夢囈:“奶奶,我不是故意的。……”程兆菊和陸伯言關了燈悄俏地走出來,回到北屋,程兆菊說:“這孩子覺也睡不好。還老說夢話。心事太重了。”陸伯言說:“上帝,救救我的孩子吧。”
從那天以後,亮亮照常每天背了書包去上學,放了學,基本上都按時回家,隻是學習沒有原先上心,程兆菊也不怎麽催他,問他又有壞小子訛錢來嗎?他說沒有了,程兆菊就放心了。誰知五月中旬一個星期六午飯後,亮亮睡覺了,田佳老師又來了。這回她好像有意避開亮亮,匆匆進門,直奔堂屋。程兆菊說:“田老師,又讓你跑來了,亮亮有什麽事嗎?”田佳說:“上回我來過以後,第二天就找了校長。校長對這事很重視—他怕惹出大亂子來—把那幾個壞小子訓得不輕,讓他們在全校大會上做了檢查,還挨個找他們家長談了,幾個壞小子老實了。亮亮沒再要錢吧?”程兆菊說:“沒再要。”田佳又說:“今天我來是給你們說一個更糟糕的事。”程北菊驚問:“怎麽,亮亮闖禍了?”田佳說:“倒沒闖禍,是他自己的事,他逃學了。把小壞孩兒訛錢的事解決了,我挺高興。可是,最近—有兩個多星期了—我在學校裏沒見到他,開始沒在意,以為他在教室裏沒出來,可是,這麽多天沒見他,我心裏就畫問號兒了。做課間操的時候,我特意看他們班兒,沒有他,就問他們班主任向紅,陸良怎麽沒來,請假了?向紅陰陽怪氣地說,請假,請什麽假?你那愛徒曠課兩個星期了。許是家裏又出什麽事了吧,這個學生是不指望了。我說,你是班主任,沒上他家去問問嗎?她說,你是說去他家家訪?沒抽出空兒來,再說,我也不知道他家在哪裏—就這樣的班主任。大爺,大娘,亮亮逃學,這可是件大事兒,再有個多月就要考中學了。這樣下去,這孩子就耽誤了。”程兆菊說:“他天天吃了飯背上書包去上學啊。”田佳說:“大娘,他那是做樣子給你們看的。他背上書包到哪裏待半天,到放學的點兒就回來—逃學的孩子都是這個辦法兒。”陸伯言氣得坐不住了,說:“這孩子竟然這樣?匪夷所思,匪夷所思。”田佳說:“大爺,大娘,陸良思想壓力大,心情不好,在學校處境不好,他這樣做一定有他的原因,你們也不要過於生氣,我走了,你們好好跟他說,問問他為什麽不願去學校,再對症下藥,勸他回校上課,千萬不要打他,罰他。這孩子之所以這樣,說明他心裏有很大的疙瘩解不開,就別再給他施加壓力了,我還去另一個學生家,就不多說了。你們不要跟陸良說我來過。”田佳匆匆走了。陸伯言氣得在屋裏轉圈兒,一遍遍地說:“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這孩子不就毀了嗎?……家門不幸呀。”程兆菊說:“你又來了。孩子不過十幾天不上學,就‘毀了’?這點事就是‘家門不幸’了?天下不上學的人多著哩,不上學就毀了?人家要讓咱毀,上學興許更毀得厲害哩。國棟,國群—連伯川也說著—上的學多吧?毀沒毀?裏份裏那些瞎字不識的照樣入黨,當幹部,人五人六,周武鄭王,喲三喝死,人家大人孩子活得比咱強多了。到什麽份地了,顧摟大人孩子的命要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就別抱著你那‘唯有讀書高’的老章程不放了,對孫子外甥這一輩兒,別再做‘成龍,成鳳’那個夢了。這回你別管—你一句話也別說—別使作孩子,我好好問問他。”陸伯言讓程兆菊這一陣說得啞口無言,張嘴結舌,隻好說:“對,對,對,你說得有道理。亮亮這事,我不插言,要問你就問吧。”程兆菊說:“問也不用忙。亮亮正睡午覺,等他醒了,喝點水,再問也不遲—也不是水進院,火上房的事。”過午三點多鍾,程兆菊去了南屋,陸伯言在後頭跟著。亮亮正在看一本舊書,程兆菊問:“亮亮,不學你的功課,看什麽書哩?”亮亮說:“問同學借的《三俠五義》。”程兆菊說:“這就快考中學了,怎麽還看閑書?”亮亮低了頭不作聲。程兆菊問:“小兒,跟奶奶說實話,你有多少天不去上學了?”亮亮猝不及防,衝口而出:“奶奶,你怎麽知道的?”奶奶說:“你別問我怎麽知道的,爺爺奶奶表姑天天伺候著你,吃飽喝足了,你背上書包走了,不去上學。孩子,誰尋思著你逃學呀。小兒,你怎麽大了還不跟小時候懂事,怎麽這麽不讓爺爺奶奶省心啊?”亮亮低下頭不出聲了。程兆菊說:“亮亮,給奶奶說,多少天不上學了?”亮亮低聲說:“兩個星期了。”程兆菊急得掉淚了,說:“小兒,好孩子,你這是怎麽了?你想把你爺爺氣死,把奶奶急死嗎?到底出什麽事兒了?”亮亮說:“大上個星期,六年級期末考試—就是高小畢業考試—考完了。班主任老師讓我們填考生登記表,一遍又一遍地強調家庭成份,家庭成員有問題的學生一定要忠誠老實,實事求是地填寫。”陸伯言忍不住了,插言問:“你怎麽填的?”亮亮說:“我照實填的。”陸伯言說:“也隻能照實填。”程兆菊給陸伯言使個眼色,示意他不要說話,又問:“填表兒就填表兒唄,怎麽就不去上學了?”亮亮說:“我填表的時候,向老師就老在我課桌兒跟前站著看,像監督壞人似的,收起表兒來,又看了我好幾眼,像看怪物似的,看得我身上發毛。課間空兒裏,我在院子裏玩兒,聽見向老師跟另一個老師說:‘像陸良這樣的學生,爺爺是資本家,姥爺一家逃台,爸爸是右派兼反革命,還有一個姑是右派,什麽中學要這樣的學生?上了中學也沒什麽用,早晚是拉地排車的貨。’我聽了這些話,覺得反正畢業考試完了,沒有不及格的,高小能畢業了。覺得考中學也沒指望,就從心裏不想上了。那幾個問我要錢的孩子還老遠兒朝我比劃,發恨要揍我—他們懷疑是我告的狀,我也害怕。上星期一,在語文課上,有個同學借我的橡皮用,我遞給了他,被向老師看見了,她不批評那個同學,摁著我狠狠地訓,說我‘不堪造就’,‘表現不好’,‘是跟家庭影響分不開的,是有階級根源的,這樣下去是很危驗的’。她逼我承認錯誤,我覺得自己沒什麽錯,就一直站在那裏,不吭聲兒,她也不讓我坐下,一直站到下課。第二天,我去上學,就想起向老師說的那些話,想起她那凶樣子,又害怕,又難受,就猶豫著不想進教室,上課鈴響了,我就沒進教室,背著書包出去轉遊了。從那天我就沒再去。奶奶,求求你和爺爺,別再讓我去了,我打這不上學了,高小畢業,當個學徒就行了。”奶奶說:“小兒,你好糊塗。你連初中都不上,你爺爺,你爸媽能願意嗎?”陸伯言忍不住了,說:“亮亮,你才十三歲,正是上學的年齡,當什麽學徒?新社會不允許雇十六歲以下的童工。”晚上,周橋一家來了。周橋和陸國筠聽爸媽說了亮亮在學校遇到的這些事,兩人又震驚,又擔憂。周橋說:“像向紅這種素質的人怎麽能當老師?”陸國筠說:“你官兒當大了,不了解下邊情況。在學校裏,對政治條件不好的學生疏遠,歧視的老師可不是個別的。當然,向紅這樣的可能是比較過份的。”周橋對亮亮說:“亮亮,你得明白,讀書是為了學知識,長才幹,知識,才幹的獲得,人格的養成,是屬於自己的,是每個人一輩子的事。你現在這樣小,就放棄學業,讓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還有姑姑這些愛你的人痛苦,還害了你自己。你這不是很傻嗎?”亮亮點點頭,答應回學校上課。到了星期一,亮亮回學校了,老師已經不給上課了,學生自習溫課備考。亮亮憋了一股氣,拚命學,升初中考試考的成績不錯,是全年級第三名,姑父大姑說升初中不搞政審,他就報了本市最好的一處中學。但到發榜,沒被錄取。陸國筠到那個學校去問,人家答複道,這個考生功課很好,但政治條件很差,不過這還不是我們不收他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他操行分是“4”分,我們規定隻收“5”分的學生。陸國筠又去找亮亮的班主任向紅,向紅說,你這個侄兒平時在班裏表現不好,還曠課十幾天,給他“4”分就是照顧了。考初中失敗,這個結果落到亮亮這個十三歲的孩子頭上,他一下被打懵了。看榜回來,不哭不笑,兩個眼直鉤鉤的,常常走神,發呆,發愣,盛上飯就吃,放下飯碗就走,跑到自己屋裏不出來,讓他出去玩兒,他說“沒臉見人”,跟他說話,也不願接言,問他話,隻是點頭或搖頭,最多蹦出一兩個字“是”、“不是”、“對”之類,晚上睡不好覺,小小孩子還失眠了。陸國筠說:“屈辱,失望,絕望,對一個孩子來說,是太殘酷了,真為這個孩子擔心。怎麽辦呢?”晚上,陸伯言祈禱說:“上帝,我有罪,你懲罰我吧,別罰我的孫子了。”
亮亮的落榜和落榜後的情緒變化,讓祥雲裏陸家的人處在深深的焦慮之中.陸國筠到德惠醫院神經科,向科主任梁教授谘詢,梁教授說:這孩子現在的狀況是憂鬱症的早期表現,要抓緊想辦法兒緩解,耽誤了,孩子真的患上了憂鬱症,後果是悲劇性的—孩子基本上廢了,親人也要陪著他在痛苦中煎熬。陸國筠問:“怎麽辦?采取什麽措施?”教授說:“心病還要心藥治。他出現這種症狀的根源無非是,一升學失敗,二是想念媽媽,這兩個問題解決了,這孩子的病就沒大問題了。”陸國筠從醫院回來,就和周橋一起找了省教育廳一位副廳長—周橋的戰友—請他設法解決亮亮升學的問題,副廳長滿口答應,說:“孩子考那麽高的分數,應該錄取。我找市局的同誌去做工作。為了那個學校的領導好下台,可以讓他們先錄取了,再辦手續轉到國筠那個學校去。”周橋和陸國筠回來給兩位老人和亮亮說了,兩位老人很高興,亮亮卻一副無所謂、事不關已的樣子,說:“姑和姑爸為我走‘後門兒’了。”陸國筠識說:“孩子,這怎麽能算‘走後門兒’?你考試成績又不差。這隻能是他們把升學的機會兒還給了我們。”亮亮裂嘴笑了笑,沒吱聲—好像姑姑和姑爸為他辦這件事,還有他們那種特認真的態度,全都很可笑,是多此一舉似的。陸國筠看出亮亮情緒轉不過來,用了半晚上的時間,給邵一蘭寫了一封長信,說了從她走後直到最近亮亮的情況,請她把哥哥安撫好,抓緊回來一趟,最好在家多待一段時間。邵一蘭接到陸國筠的信,急得一夜沒合眼,她知道“憂鬱症”的嚴重性。天明起了床,剛上班就找嫲嫲院長說了情況,院長十分同情,說孩子的事是大事,讓她抓緊回濟南,還替她向衛生局打了報告,說不必急著回來,孩子好了再說。邵一蘭去農場見陸國棟,把實情告訴了他,陸國棟十分著急,催她快走,不必擔心他,他保證不會有什麽事情。亮亮什麽情況,抓緊來信。
勞改農場的馬車停在公社衛生院門外,護士小魏和青年醫生小高幫著把邵一蘭的行李包裝到車上。小魏和小高先上了馬車,邵一蘭在馬車跟前站著。院長和醫院的同事—從白發白須的老中醫到紮著馬尾辮的小護士—都站到大門外送她。邵一蘭心裏熱乎燎辣。院長說:“邵大夫,抓緊上車走吧,別耽誤了車。我跟小魏,小高說了,他倆把你送上火車再回來。”小魏把邵一蘭拽上馬車,馬車要走了,院長和同事們一連串地喊“邵大夫”,“邵姐”,讓她路上小心,祝她“一路順風”,邵一蘭的眼淚止不住地湧了出來,說不出話。馬車走了,邵一蘭咽聲喊:“院長,同誌們回去吧。”小魏和小高按院長吩咐,一直把邵一蘭送上火車才回去。邵一蘭坐到火車車窗前,看著兩個年輕人戀戀不舍地朝她招手,漸漸遠去,這才轉過身來坐好。她看著車窗外高凹不平的黃土坡,平鋪著的,斜掛著的莊稼地,一棵棵在風中艱難地,頑強地,孤零零地挺立著的沙棗樹,胡楊樹,還有跟黃土地一個顏色的莊稼漢,放羊娃。來大西北一年多了。她何曾想到,今生會來到大西北,在荒漠邊上,和口音,習俗完全不同的人一起工作,而且不知不覺間和他們建立了很深的感情。公社衛生院的嫲嫲院長和同事們沒有因為她是勞改犯的老婆而另眼相看,他們用和城裏人不一樣的方式和語言關心和照顧著她。在這裏,她暫時遠離了那種讓人不寒而栗的“鬥爭”和沒完沒了的“聯係思想實際”的政治學習。當然,院裏也組織大家搞政治學習,不過就是讓一個小女孩兒用清脆的嗓音,道地的方言磕磕巴巴地念一段《社論》,院長發一通議論,然後就你一言我一語,離題萬裏地扯開了“閑篇”,院長也跟大家一起扯,有時會提醒大家說:“跑題了,扯遠了,快折回來。”滿屋人哈哈大笑,而時間已經到了,大家意猶末盡,談興正濃,也隻好伸伸懶腰,離開會場。邵一蘭原本就是與世無爭,與人無求的人,雖然這裏的物質條件簡陋到幾近原始,跟濟南的大醫院沒法兒相比,但她很快適應了這裏的工作和環境,也從工作中感受到了快樂,得到了從院長,同事到病號兒質樸的,少有功利色彩的友情。可是,現在,這一切,她必須棄之而去,連國棟也顧不上了。從接到國筠妹妹的信,她再也安不下心來,除了工作時間,她總在想著亮亮。夢中的亮亮有時滿臉驚恐,有時呆若木雞,見了她,竟視同路人。她幾次從夢裏哭醒。她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飛回濟南,飛到孩子身邊,她得回去救孩子。……第二天晚上十一點多,火車總算到了濟南老站。家裏收到了小魏、小高兩人發的電報,讓洪全來接她了。一年多不見,洪全更像大男人了。他輕輕地一提一拽把兩件大行李包背了一個,扛了一個,隻讓邵一蘭提兩個小包兒。邵一蘭說:“洪全真成大男子漢了,這麽大力氣。”洪全說:“當泥瓦匠練出來的。這還是飯食不濟哩,要是讓我敞開肚皮吃飽飯,力氣還要大。”邵一蘭在洪全後頭,一溜小跑兒地跟著,出了火車站,坐上了公共汽車。還是歪頭斜眼,搖搖晃晃,“克克喳喳”,像隨時都會散架兒的那種公交車,還是那種“格格登登”的馬路,還是那種顛得人頭脹,心慌,肉哆嗦,屁股疼的跑法兒。離開濟南一年多,老舊的街道,昏暗的路燈,熱悉但又覺陌生,她是一個女人,如今卻是一個漂泊在地遠天荒的大西北的“遊子”,“近鄉情怯”,快到家了,她的心在猛跳,她的眼在流淚。不知兩位老人家老成什麽樣兒了,不知亮亮我可憐的兒子怎麽樣了?到家了,爸媽,叔嬸,國筠一家都在。邵一蘭進了屋,滿屋人都站了起來,婆婆,嬸子,國筠,亮亮,明明,繼香表姐圍在她身邊,邵一蘭喊了“爸媽,叔嬸”,程兆菊抖抖嗦嗦地握著她的手,就著燈端詳她的麵孔,邵一蘭扶她坐下,程兆菊說:“那邊兒風大,沒咱濟南的水好,一蘭臉麵兒變粗拉了,孩子,你吃苦了。”邵一蘭終於控製不住,趴到婆婆身上,娘兩個抱頭哭起來。旁邊幾個人也在陪著落淚。陸伯言,陸伯川兄弟熱淚盈眶,相互看看,點點頭,似乎在說:讓她們哭吧,憋了一年了,想了一年了,把冤和苦都哭出來吧。亮亮在一旁呆呆地站著,邵一蘭抬起頭,用手抹去眼淚,看著亮亮,亮亮怯生生地,驚驚厥厥地看著她,邵一蘭一把把亮亮攬過來,眼含熱淚,說:“亮亮,我的好兒子,怎麽了,不想媽媽?”亮亮“哇”地哭出了聲:“媽媽”,像突然敞開了閘門兒,嗚嗚地哭起來。過了片刻,程兆菊說:“亮亮,別老哭了。你媽坐了兩天車,累壞了。讓她洗把臉,喝點水,讓你表姑給熱熱飯,讓她吃點飯。”周繼香遞給邵一蘭茶水,眼裏汪著淚,說:“妹妹,你喝點茶。”邵一蘭說:“繼香姐,你受累了。”邵一蘭洗了臉,吃了幾口飯,就給親人們說國棟的情況,大家聽了,都說虧了一蘭去把國棟救了,現在可以放心了。邵一蘭又說,國棟問題不大了,在農場衛生室,抽空兒正在寫一部醫學書,還讓我給他買書和資料。她給那邊兒說好了,要在家多待些日子,把亮亮的心情調整好了。那邊兒的領導和同事們都挺同情的,沒問題,也給縣衛生局報告了。我想過了,不白領人家的工資。周橋說:“別愁錢的事,有我們呢。”陳姝說:“你叔就要領到稿費了,到手就拿過來。”邵一蘭說:“我也不能閑著,還是要‘自力更生’。”陸伯川說:“一蘭,別想什麽‘自力更生’,你回來不容易,多陪陪你爸媽,帶好亮亮,這是第一位的。”從爸媽吃飯,亮亮一直寸步不離地跟著媽媽,明明低聲對媽媽說:“媽媽,亮亮老跟在舅媽身邊,怕舅媽再跑了似的。”陸國筠低聲說:“他想媽媽呀。小孩子應該在爸媽身邊長大,亮亮哥哥很小就見不到爸爸了,去年媽媽也離開他了,就像鳥窩裏的小鳥兒,大鳥兒回不來了,好可憐呀。”明明說:“不是有爺爺奶奶疼亮亮哥哥嗎?”陸國筠說:“爺爺奶奶是很疼他,但是那不一樣。爸媽對孩子的愛是沒法兒替代的。”明明轉轉眼珠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邵一蘭吃了飯,又跟爸媽說一陣話,就領著亮亮去南屋。邵一蘭問:“亮亮,我剛到家,你不喊媽,跟不認識媽了似的,怎麽回事?”亮亮說:“我常常夢見你。可是醒了就見不著你了。心裏特別難受。我在街上,看見小孩兒跟著爸爸媽媽在一起那個樣兒,就想哭。你剛來家,我是在想,是不是又在做夢。”這話又惹得邵一蘭落下淚來。
邵一蘭回來後,天天陪著亮亮,領他上公園,帶他上西門大街,大觀園買東西,和亮亮一塊兒去看電影,逛書店,在書店裏,邵一蘭給國棟買了幾本醫學方麵的書,給亮亮買了一些書。亮亮的情況有了好轉,但是不穩定。正好好的,突然就會發呆,眼直直的,不願說話,引他說話,也表現呆滯。在外邊遇見小學的老師和同學,或者從小學大門口走過,就慌裏慌張,趕緊跑開,來家後很長時間恢複不了。睡覺不好,老說夢話。邵一蘭又帶他去讓梁主任給看,梁主任給檢查了老大會子,安排一個護士帶亮亮出去轉轉,單獨對邵一蘭說:“小邵,你是好樣兒的。院裏不少人同情你和國棟,對你很佩服。當然誰也幫不上忙。你這個孩子,他姑帶他來找我看過,情況我很清楚。孩子受傷害很重。像他班主任對他的態度,作為一個孩子,他很難理解。接二連三出現的問題,對他刺激太大,已經到了像他這個年齡的孩子所能承受的極限。你在家,他受了委屈,可以跟你說。你臨走,反複囑咐他別給爺爺奶奶惹事,他受了再大委屈,回來也不講,又沒別人可講,長時間憋在心裏,能不出問題嗎?是心理上出了問題,發展下去,會成為憂鬱症,再嚴重些,也可能會精神分裂。不是嚇唬你。怎麽辦?好好調整,現在還來得及。我跟你說些辦法兒,提些建議。一是多和他交談,引導他回想往事,聽他傾訴,別打斷他。當他說的時候,要隨便他說,不必忙著開導他;二是多和他講故事,天南海北,古往今來,誌士仁人,開擴他的眼界,慢慢讓他心胸開擴起來;再就是通過遊戲或者勞作,轉移他的注意力,消解他心理上的陰影。建議你先不要回大西北,在家待一年—至少半年,就在家陪他。雖然上學問題解決了,但也不忙著去上,先休一年學。因為功課和新環境的雙重壓力有可能加重病情,現在是十分脆弱的時段。實際上,我們就是解決亮亮的心理問題。但是現在,我們國家把心理學批判成是資產階級偽科學,據說在美好的社會主義製度下,人們不可能也不應該有心理疾患,如果有什麽想不開,那就是個人主義,資產階級思想。全世界也沒這種理論。實際上現在有心理問題的人比什麽時候都多。社會變動劇烈,鬥爭這樣嚴酷,人和人之間關係高度緊張,人人自危,大家都自設心理防線—更別說那些專政對象了—這種情況、心理上出現問題的人能少了嗎?為什麽有那麽多瘋子?心理問題不解決,嚴重了,瘋掉了。—小邵兒,今天我說了不少不應該說的話,出去不要講。另外,我給你提供個消息,院裏現在各科都缺人,退休的也有返聘的,你可以找你們科主任要求回來做臨時工,以後慢慢調回來算了。在那邊終究不是長久之計。”邵一蘭跟爸媽說了梁主任的建議,請妹妹國筠開學後給亮亮辦休學一年的手續。跟亮亮商量休學的事,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聽之任之。邵一蘭去醫院找自己原先的科主任,要求來做臨時工。幾天後,科主任告訴她,科裏確實需要人,特別是你這樣的人,但院裏不同意。她壓低聲音說:“主要是常副書記堅決反對。他說,‘想走就走,想回來就回來,把省院當成什麽地方了?說書場嗎?’”有同事告訴邵一蘭,常副書記在院裏大會小會兒,無論講階級鬥爭,還是講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總愛舉你們夫妻的例子。“七千人大會”後,黨對知識分子的政策出現變化,院黨委書記提醒他,不要老舉陸、邵的例子,因為兩人在省院口碑不算差,常提他們,會讓院裏老知識分子心裏反感。他不服氣,說:“越有人反感越要講。這說明有人跟黨離心離德。鎮反,反右都是正確的嘛。”另外,不足為外人道的是,常副書記已經勾上了院裏一個死了丈夫的青年女工,填補了感情和肉體的饑渴,他自然不願邵一蘭回來惹惱那個女工—她偷看了他的日記,窺知了副書記大人內心的隱秘。回省院當臨時工沒辦成—邵一蘭本來也沒抱太大希望,不過是俗話所說“有棗無棗打一杆兒”,她見街道上不少人家給火柴廠糊火柴盒兒,跟爸媽說讓媽去居委會辦手續,她要在家裏糊火柴盒兒,一個月可以有二、三十元錢的收入,讓亮亮一起做,還有利於他的康複。爸媽都不同意。陸伯言說:“一蘭,讓你幹這個,我和你媽會無地自容。”邵一蘭說:“爸,你就別顧這種麵子了。現在提倡勞動光榮,你還抱著士大夫的老觀念不放?我都不嫌難看,你們怕什麽?”程兆菊說:“一蘭,咱們生活沒什麽問題,咱不要大西北那邊的工資,你妹妹會幫咱,真用急了,咱還有東西折變。”邵一蘭說:“也不全是錢的事。我總不能在家閑著。再說,我和亮亮一起幹這個活兒,肯定對亮亮有很大益處。”兩位老人擰不過她,第二天早飯後,程兆菊去居委會以自己的名字辦了手續。過午,邵一蘭就從鄰居家借了三輪車,和亮亮一起到居委會領來了材料,娘兩個就在南屋幹了起來。邵一蘭當護士的手分外靈巧,幹活兒麻利,老太太也搭手幫忙兒,亮亮覺得幹這事挺好玩兒,幹起來很上心,一副樂此不疲的勁頭兒。陸伯言過來看了,心想亮亮好好的孩子,不去上學,在家幹這種不需要任何文化和技術的事情,心裏暗暗難過,但也沒什麽辦法兒。邵一蘭為了鼓勵亮亮,和他比賽誰糊的快,亮亮勁頭兒更足了。為了讓亮亮高興,邵一蘭常趁亮亮出屋的時候,把自己糊的放到亮亮那邊兒去,所以多數情況下,亮亮總能得勝。每次結果出來,“勝利”了的亮亮總是樂得又蹦又跳,歡呼著去向爺爺奶奶報告。邵一蘭一邊糊著,一邊給亮亮講故事聽,從中國的孔子,孫臏,屈原,司馬遷,文天祥,嶽飛,譚嗣同,秋瑾,到國外的伽裏略,貝多芬,愛因斯坦,居裏夫人,南美洲的玻利瓦爾,共產黨的革命烈士,講了一個又一個,媽媽講得聲情並茂,亮亮聽得津津有味兒。亮亮說:“媽媽,你是學醫的,怎麽知道那麽多曆史上的事?”邵一蘭說:“醫護,那是媽媽的專業、職業,可是,人不僅僅是從事一種職業,幹活兒領工資,吃飯,活著,人還要有精神,媽媽從咱們講的這些人身上汲取精神營養,媽媽就能做一個有追求,有原則,善良,忠貞,意誌堅定的人。”亮亮說:“媽媽,你從濟南大醫院去大西北,挽救我爸爸,就是這種精神,是吧?”邵一蘭說:“那還不隻是‘精神’,還因為感情,我和你爸,還有你,我們三個人是最親的親人,誰活著都是為了另外兩個人,誰都不能舍棄誰,誰也不能對不起誰。”亮亮看著媽媽,他覺得媽媽不但長得美麗,媽媽的心也是世間最好最好的。他明白了,媽媽為爸爸,為他,為陸家做的一切,都飽含著媽媽的精神,媽媽無私的愛。亮亮從媽媽講的故事中,懂得了,人活在世上,遭受挫折,磨難,受到冤屈,不論中國,外國,過去和現在,都是常有的事,就像天氣有風和日暖,也有風雨交加一樣,人遇到困厄,不幸,不能倒下,而應該堅強地麵對。媽媽說,拉丁美淋的偉大解放者動利瓦爾有句名言,“苦難是人生最偉大的學校”,亮亮想,我要把這句話記在心裏,和爸媽一起經曆苦難,要經受得住苦難的磨練。亮亮手上忙著,耳朵聽著媽媽永遠講不完的故事,心想,媽媽的精神世界多麽豐富,媽媽外表看上去柔弱,她的內心多麽強大,她對爸爸,對爺爺奶奶,特別是對亮亮,還有對她的病人的愛是多麽無私,博大,真誠。亮亮不小了,亮亮要學媽媽,做一個媽媽這樣的人。慢慢地,亮亮有笑容了,很少發呆了,說話也多了,雖然還沒完全恢複到先前那樣,但總算好多了。幹一陣活兒,他就拿出姑姑給他領來的初一課本,自己學習。星期天,媽媽就說,陸家小工廠放假,帶他出去遊玩,亮亮又活蹦亂跳了。
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一個月又一個月,夏天過去了,秋天過去了,冬天來了,又快過年了。邵一蘭白天“工作”,晚上輔導亮亮學習,給國棟還有國群寫信,她習慣了這種生活。她不以為苦,跟孩子在一起,她苦中有樂。盡管她給孩子講的許多故事,展現了一個視野遼闊的,正義戰勝邪惡,真理勝過謬誤,光明代替黑暗的美好圖景,但她對自己,卻沒有,不敢也沒有可能想到什麽長遠的目標,因為她還有她的家人,自己並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他們的命運,被他人掌控著。她知道,她和她的家人包括她的孩子,是注定不會有什麽光明前途的。她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就像糊火柴盒兒,這批貨交上去,再開始下一批,隻能過一天說一天。她當下的目標簡單而實際,就是兩個字:“求生”,她能做的,就是用她柔弱的雙肩,支撐這個搖搖欲墮的家,讓陸國棟活著走出勞改農場;讓亮亮恢複好,去上學,先上初中,至於初中畢業,考高中還是中專,她都不敢想,因為她不知道三年後,是什麽政策,有沒有學校,是什麽樣的學校的大門會向亮亮敞開;她還希望公婆兩位老人保重身體,多活幾年,看到國棟出來,看著亮亮長大,簡單地說,一言以敝之,就是一家人都能活下去。就是這樣簡單的,直捷的信念支撐著她一步步往前走,一天天朝前奔。當她頂著炎炎烈日或者冒著凜冽的寒風,在居委會和自己家之間的石板路上,低頭,彎腰奮力蹬車,汗水浸透了的內衣緊貼在身上,臉先是曬紅了,慢慢變黑了,頭發亂了,像一砣雜亂的草,很少有人知道,她是名教授的女兒,省立護校的“校花”,高才生,穿著校服在街上翩然走過,引起世人稱羨,讚歎。如今,她不但精神上背負著也許相伴終生的重壓,連身體也挑上了重擔。陸伯言程兆菊夫婦見兒媳婦這樣,十分心疼。亮亮一顆少年的心天天被震撼著,感動著,暗想,一定要真正堅強起來。
一九六三年春天,周恒剛在老家安葬了奶奶返回部隊,在濟南落腳兒,去祥雲裏看望姥爺姥姥,在大街上遇見了邵一蘭和亮亮母子倆,一個奮力蹬車,一個彎腰撅腚推車爬一個斜坡兒,周恒剛被感動得落了淚,趕緊跑過去幫忙拉車。這天傍晚,國筠一家都來了,亮亮和明明像尾巴一樣跟在解放軍哥哥後頭,周恒剛像小孩子一樣跟他們一起玩耍,明明和亮亮,又和先前一樣追逐嘻鬧了,院子裏不時響起他們歡快的笑聲。亮亮的憂鬱症傾向消失了,寒假過後就要去育新中學上課了。因為亮亮的康複,還因為周恒剛的到來,這個家凝滯的空氣活泛,流動起來了,不隻是孩子,連大人也現出了罕有的笑容。程兆菊悄悄對周繼香和國筠說,你小姨來信了,她要從這裏路過,上齊州你學慧表妹那裏去。陸國筠和周繼香都十分高興,她們說,馬上就要見到這個“美人坯子”小姨了,好久不見,真想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