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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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二部41

(2015-04-29 10:22:28) 下一個
           41
     
         一九六一年的春節,明麵上算是程兆萍一輩子當中最好的時光。頭年秋天,在齊州工作的女兒跟一個部隊幹部結了婚。臘月裏閨女帶了大包小包來家看她,給她送“年貨”;臘月二十八,在東北國營大煤礦上班的兒子、兒媳帶著兩個孩子來家過年,兒子告訴她,他在礦上幹得很好,領導很器重,已經入了黨。兒媳婦模樣兒好看,平頭正臉,端莊,大方,性情隨和,孫子,孫女十分可愛。屋裏生著爐子,暖暖和和。有倆孩子供應著,錢是錢,東西是東西,什麽都不缺,她的小日子和村裏的窮社員們比,好得像上了天。可是,這回過年,程兆萍卻高興不起來。她有心事,或者說有心病,而且是不能跟人—除了她那個“冤家”李存鎖—說的心事、心病。當著孩子的麵兒,她強打精神,裝笑臉,背地裏心裏亂得像披不開的麻,走坐不安。心事堵在胸口窩兒裏,憋得她喘不過氣兒來。事兒就出在頭年臘月裏閨女坐她單位的汽車來家看她那天晚上。過晌午,她就數算著日子,盼著自己的“相好兒”李存鎖來。她右眼皮一個勁兒地跳,她聽說“左眼跳財,右眼跳挨”,還把那個“挨”字往跟李存鎖“那樣兒”上胡尋思,哪想到,還真的“挨”了,挨了大難看了。那晚上的兩件事,成了她的兩塊心病,怎麽著也去不掉了。當中一件事,還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是闖了大禍。過年那幾天,她忙著給孩子們做吃做喝,看著孩子貼門對子,放鞭炮,大年初一一大早,兒子學增請她在堂屋裏坐好了,他和媳婦兒一起給她磕頭,又哄著兩個孩子給奶奶磕頭,那一刻,她笑得合不上嘴。可是,過了那一霎兒,“心病”又攪鬧得她不得安生。她暗暗覺得自己可笑,可氣,可憐,就像人家常說的“屎殼郎趴到鞭梢上,光知道騰雲駕霧,不知道死在眼前”。她怨自己,自已什麽身份,什麽歲數了,還隻顧了圖那一刹那的快活,不是找“挨”,找難看,找不素靜,找死嗎?從打土改後第三年,為了倆孩子政審的事,她半推半就地跟村支部書記李存鎖“好”了以後,這些年來,她最擔心最害怕的就是兩件事。一個是怕兩個孩子知道了,再就是怕懷孕。讓孩子知道了真相,她的臉就沒地方擱了,就不能活了,活著也是“皮臉”,是“沒臉沒皮”,是“死皮賴臉”,孩子也會沒法兒做人。如果懷了孕,她和李存鎖的事就“紙裏包不住火”了,就要大禍臨頭了。從那到現在,十年了,她擔心的這兩條兒,都沒出事兒,一年年的,都不這不那,順順當當地過來了。孩子們什麽事都順利,不能說功成名就,但總算都有不錯的歸落,而且還“芝麻開花節節高”;這些年,經過土改,方家家財都沒了,可是,她吃穿用度都沒受什麽難為,前些年,濟南三姐家斷不了接濟,這兩三年,三姐家連著遭事兒,顧不上她了,兩個孩子又接續上了。在村裏,有黨支書李存鎖罩著,也沒受多麽厲害的欺負。參加四類分子訓話會,聽幹部說那些嚇唬人的話,這耳朵進,那耳朵出,她也不害怕。明麵兒上,她一點兒也不張狂,就是不是地主分子,她也不是張狂人。隔三差五地李存鎖來她這裏過夜,在男女這事兒上,比她丈夫方子敬沒跑的時候,還“享福”哩。倆孩子假政審材料的事,李存鎖大包大攬,保證出不了紕漏,她慢慢地就放心了。時間長了,她幾乎把這檔子事給忘了,似乎她的兩個孩子上學,工作,成家立業,都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蒂落瓜熟的事情。真正讓她擔心的就是這倆事兒了。人要倒黴說不定那一霎兒。怕什麽來什麽。頭年臘月那天晚上,這兩件事兒都出了岔兒。無怪人家說,“禍不單行”,說書唱戲的說“樂極生悲”,一點兒都不假。這些年,她特別小心,孩子來家,一定讓李存鎖避開,孩子放了寒暑假,她打發他們到榆樹村走親戚,一連待幾天,給李存鎖騰“空兒”。這麽多年,兩個孩子被瞞得嚴嚴的。誰能想到,學慧這個妮子,提前來家送年貨,正趕上李存鎖在這裏過夜,表麵上,閨女裝作什麽也沒看出來,但是,程兆萍一想那晚上前前後後的情況,閨女是結了婚的人了,能一點兒珠絲馬跡看不出?她不過是不戳破那層兒紙,給當娘的留臉麵就是了。孩子知道了這事,心裏會多麽窩囊,多麽屈辱,多麽受傷,但她是他們的娘,他們又沒法兒說,隻能苦在心裏。程兆萍覺得窩囊極了,恨不得一頭碰死算了。剛跟李存鎖“好”那陣,她覺得自己對不住婆婆,對不住方子敬,慢慢地,她想開了,沒什麽對不住方家的人,他方子敬坐上火輪船跑了,把老母,弱妻,幼子扔下不管了,還不得程家閨女一個人撐?鬥爭會爬台子,打,罵,往臉上吐唾沫,都得挨著,替方子敬發送他老娘,拉扒孩子,地主分子“帽子”替他戴著,一個月一回訓話會,顛著小腳兒出“義務工”,掃大街,年頭到年尾,夏天熱死,冬天凍死,都得下坡幹活兒,受的不是人受的苦,過的不是人過的日子,要不是李存鎖幫忙,兒子回到方莊兒,連個老婆也找不上,方家就斷了香火了。一個小腳娘們兒能怎麽著?除了死沒點兒路。她是萬般無奈。至於孩子,說什麽也得瞞著他們,那曾想,過了這些年,終歸還是沒包嚴實,露了餡兒了。閨女在家那兩天,雖然裝作啥事沒有的樣子,可程兆萍心裏發虛,甚至不敢正麵看自己的閨女,她覺得閨女也不大自然。閨女走了,她越回想越覺得閨女八成是看出來了。過了些日子,她又想,看出來就看出來吧,若想人不知,除非已莫為,外人尚且是這樣,別說自己家的人了。不用說是閨女,就是兒子知道了,也沒辦法兒,知道就知道吧,他們都是大人了,兒子有孩子了,用不了多久,閨女也得有孩子,他們也在中國地兒,知道自己的身份,能有今天是怎麽來的。他們應該想到,他們的娘是為了啥,為了誰才走到這一步的。他們應該知道,娘為了他們吃的什麽苦,遭的什麽罪,受的什麽屈,他們應該體諒娘的難處,應該擔待娘做的任何事情。……她覺得孩子不會怪她,怨她,恨她,就是心裏怪她,怨她,恨她,她也認了,忍了。一窩狓子不嫌騷,隨他們去吧,隻要不讓兒媳,女婿,孫子,外甥知道就行了。另一件事,更是大麻煩了。也就是閨女回來那天晚上,她跟李存鎖“親熱”的時候,兩人都暈了,出了紕漏。這些天裏,讓程兆萍最害怕,最難過,最懊悔,最恨自己的就是這件事。這回要是真懷上了,紙裏就包不住火了,她自己丟臉倒黴不說,連李存鎖也得跟著完蛋。莊上有寡婦娘們兒偷著跟男人好,隻要懷不上孩子,就能裝沒事人兒,有的還“提起褲子罵光腚”,可是,一旦肚子大了,就沒臉了,就甭想抬起頭來了,村裏人指著脊梁骨罵,甚至當著麵“呸”你,一人一口唾沫,能把人淹死。有的死皮賴臉地活著,有的跳井,上吊,自己“消交”了自己。而她程兆萍還不如那些寡婦,她是“專政對象”,是“隻能規規矩矩,不能亂說亂動”的人,她的“相好”是村裏共產黨最大的官兒,她的身後是兩個靠假政審材料升學,入團,當國家幹部,甚至入了共產黨的孩子。一旦事情敗露,她就是拉共產黨幹部下水的“美女蛇”,李存鎖就是腐化墮落,背叛黨和貧下中農的變質分子。他們兩人會臭不可聞,臭名遠揚,李存鎖會雞飛蛋打,身敗名裂,而她的兩個孩子也會跟著“跌腳”。程兆萍萬分害怕這種可怕的後果,所以這麽些年,跟他弄那種事兒不知多少回了,她一直加著小心,不敢一絲一毫大意。還真就沒出過事兒。多咱她來完了“紅的”,她就讓他盡興。後來就用那種薄皮皮套兒,就更保險了。可是,他不願意戴那個,說是挨不著她的肉肉,不能把那個泡在她的“水水”裏,心裏難受。可是他忍著,不願戴也戴。她剛來完月經,讓他不戴那個弄一回,他恨不得自死,程兆萍說:“俺覺著戴上套兒也一樣好受,就你毛病多,嫌不自在,回家弄你那口子去,那個不怕懷上。好兄弟,親兄弟,為了咱倆,你就得忍忍。”李存鎖說:“怎麽不忍?不忍買這熊套套兒?”程兆萍說:“盼著吧,待幾年,我不來那個了,不怕懷孩子了,你想怎麽弄都行。”李存鎖說:“女人沒月經了,是不是就不願意那樣兒了?”程兆萍說:“看把你嚇的。你放心,我這輩子交給你了。五十六十也跟你好,隻要你不嫌老。”李存鎖說:“再老也不嫌。我早說了,這輩子就你一個女人。”程兆萍說:“聽聽,多會哄人。家裏那個不是你的女人?”李存鎖說:“不早跟你說了嗎?家裏那個不算數兒,是當樣子的。”程兆萍說:“當樣子的?你趴她身上,跟啃窩窩頭似的,也沒少弄了。”李存鎖說:“那是沒辦法兒的事。那個娘們兒吃飽喝足了,浪著哩。不是早跟你說了,弄的是她,心裏想的是你。”程兆萍說:“那不白搭,您倆在那裏自在,俺又覺不著。”四十多歲以後,程兆萍就盼著快點兒不來月經了。可是,盼也白盼,到天數兒準來。她聽說,月經來得早,沒得也早,她十三歲就有月經了,嚇得直哭,二姐說她,哭什麽?來了這個,才成真女人了,你會長得更俊了。她現在虛歲四十四歲了,到月頭兒還是“呼呼”地來,也不知來到什麽時候。她希望早點不來這個了,放心大膽地好好疼疼李存鎖。打土改到現在,他們這家人還不全虧了他。他不就是巴巴地想著在她身上享這點福嗎?就讓他享吧。程兆萍早就想好了,就跟這個不是自已男人的男人白頭到老。“浪”也罷,“破鞋”也罷,反正這輩子就這樣了。“浪”,隻在他一個人跟前“浪”,“破鞋”就讓他一個人穿。可千千萬萬要小心呀,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頭年臘月裏那天晚上,程兆萍就趕上那個“萬一”了。弄過一百回了,共總沒出事兒,這回本來兩人也親熱完了,沒事兒了,是你程兆萍心癢手賤又戳弄他,你想那李存鎖是四十出頭兒的男人,哪裏經得住你戳弄?李存鎖自己也大意了,那一霎兒,她也快活得暈了頭了,恨不得他那家什兒光在那裏別出來,兩個人都把該當心的事忘到九霄雲外去了,這不就壞了事了。最害怕的事兒出現了。想想也難怪。雖說她是方子敬名媒正娶的老婆,可是,兩人一共在一個被窩兒裏睡過多少回覺,都能數得過來。那時候,她年輕,跟自己男人辦那事,還臉紅,害臊,方子敬老是一肚子心事,每回辦那事兒,都是捅打一陣就完事了,方子敬從她身上下來,扭過身子就睡。程兆萍一共沒在他身子底下痛痛快快地“浪”過,“瘋”過,她不敢,她怕他,她怕他嫌她“賤”。她從沒在他身子底下自快夠過,她還以為女人都這樣,隻要男人瘋一陣,出“毒”了,就完事了。可她跟李存鎖“好”了以後,她才知道,原來男人女人可以“好”成這樣兒。這個李存鎖跟方子敬太不一樣了。他太會哄人,太會疼人,太會挑逗你那麻疙瘩,弄得人百抓五撓,恨不得立時讓他吃了才好,他也太會疼人了。他有辦法兒把你全身的血都揉搓熱了,把你從頭頂到腳後跟的火都扇起來,他能讓你“浪”得渾身哆嗦,想笑,想哭,想喊,想叫,每一次,她都在他身子底下哼喲,完了事,她偎在他懷裏撒嬌,這種時候,程兆萍才感覺到自己是被男人疼,男人愛的女人。……她知道,要不是趕上這種年月,她本不會把李存鎖看在眼裏,但是,她知道,李存鎖是真心喜歡她的,既然趕上了這個年月,又讓李存鎖“逮”住了,兩人“好”了,就好個夠吧。那晚上,她就是天數多了沒見他,太想他了,讓他擺弄得暈了,魂兒都飄到天上去了,才出了事兒。當她從雲端下來的時候,知道“壞了事兒”的時候,已經晚了。從那天晚上開始,她天天擔著心。兒子一小家兒都來過年了,她心裏還是掂記著那件事兒,年也沒過舒心。年過完了,兒子媳婦兒帶著孩子走了,她天天盼著快到天數,好歹盼到了,一天沒來,兩天沒來,七、八天過去了,半個月過去了,還是沒來。程兆萍知道是真的出事了,她罵自已,你個寡婦娘們兒,地主婆,反革命老婆,懷上共產黨支部書記的孩子了。看你怎麽辦吧。她多麽想快點跟李存鎖說,快想辦法兒,可是,李存鎖又去縣裏開三級幹部大會了,會散了,李存鎖急急忙忙來了—他也為那晚上的事擔著心呢。程兆萍見到他就哭了,說:“你‘自在’了,我‘有’了,怎麽辦吧?”李存鎖趕緊給她擦淚,抱著她親她,哄她不哭了,說:“真的嗎?你沒記錯日子吧?就那麽點兒東西,還真成事兒了?那麽巧,那麽準?”程兆萍又是氣,又是笑:“你這人,這種事我能說著玩兒?我怎麽會記錯日子?閨女來家是臘月二十,這都快出正月了,快四十天了,下頭還不來,你說不是出事兒了嗎?還‘那麽點兒東西’,你尋思還用多少?用一盆?‘成事兒’了,說明你有本事唄。”李存鎖也慌了:“那怎麽辦?”程兆萍說:“還能怎麽辦?我自作自受,不賴你,想法兒流了唄。”李存鎖說:“能行嗎?”程兆萍說:“想讓它流,就能行。”睡覺了,兩個人並排躺下,李存鎖親吻著程兆萍,問:“你懷上了,我還能上去嗎?”程兆萍說:“怎麽不能上?這回也不害怕了,你買的套兒也用不著了,有本事你可勁瘋,把那個壓出來才好哩。”兩個人親熱夠了,程兆萍偎依在李存鎖懷裏,過一霎兒,他覺得自己胸膛上濕了,低頭看程兆萍,見她哭了。李存鎖說:“剛才好好兒的,怎麽說哭就哭了。”程兆萍說:“什麽‘好好兒的’?你覺不著,不知道女人的心思。懷上了,流了他,話是這麽說,你知道我心裏多難受?咱倆都好成這樣兒了,懷上孩子,得說是好事。那是我的肉,你的骨血,真流出他來,還不像拿刀子剜我的心似的?我多麽想為你生個兒子,也不枉咱倆好了一場,留下咱倆一條根,可是,不行啊。兄弟,人要有下輩子,我上來就跟你,跟你養一幫孩子。”李存鎖也讓她說得流下淚來,又說不出別的辦法兒,隻好抱著她親呀,哄呀,好歹讓她睡了。天明,李存鎖起身走了。程兆萍想,不管怎麽舍不得,肚子裏的孩子是不能要。她橫下一條心,故意搬沉東西,在屋裏蹦,在院子裏摔倒,照常上隊裏幹活兒,甚至故意在崖頭上滾下去,可是,不管她用什麽法兒,肚子裏的孩芽芽兒潑實得很,紋絲不動,讓李存鎖在城裏買來打胎的中藥,她吃下去又拉又吐,差點兒沒給治死,可是肚子裏一點兒事也沒有。肚子一天天大了,天熱了,不穿棉衣了,眼看就捂不住了。李存鎖從外莊回來,對程兆萍說:“咱想什麽法兒,肚子裏的孩子都弄不下來,說明這個孩子大命的,咱就別作踐他了,孬好是條性命,是咱倆的骨肉,你受點累,受點罪,生下他來吧。我一個朋友跟我說了個辦法兒,縣林業局有家人,兩口子都是江蘇人,前兩年分來的學生。也不知什麽毛病,不生養,兩口子托我那個朋友淘喚孩子,咱讓我那朋友給那兩口子說好,到時候,你上他們家坐月子,生了孩子,把孩子給他們留下。你要同意,我立馬去給那邊兒回話。讓那邊兒女的假裝懷孕,到時候你生了孩子,就說是她生的,外邊兒也沒人知道。咱孩子在人家也受不了罪。你說行嗎?”程兆萍說:“不行也得行哎。我也心疼這個孩子,他都跳打了,你聽聽,再把他毀巴了,喪良心。”李存鎖把耳朵貼到程兆萍肚子上,真的聽到了裏頭“嘭嘭”跳。程兆萍說:“挺著個大肚子,上人家生孩子,丟不死人?你怎麽跟人家說的?孩子他爹是誰?為什麽自己的孩子不要了?”李存鎖說:“我跟那朋友沒說咱倆的事兒,說的是咱莊裏孩子多,拉扒不了的。我親自上林業局找那家人,就說我是孩子大大,孩子太多,吃不上,找個好人家,省得孩子遭罪。”程兆萍聽著,眼淚像斷線珠子一般往下落,李存鎖說:“別難受了。到時候我提前趁黑夜送你去,出滿月再回來。”程兆萍說:“以後還能讓咱見孩子嗎?”李存鎖說:“咱現在就跟人家說,以後還想見孩子,人家還能願意?咱反正知道他們的家,以後想見的時候再說哎。”程兆萍說:“我肚子大了,沒法兒出門兒了,瞞哄不了呀。”李存鎖說:“我想好了,哪天你上隊裏幹活兒,裝著摔倒,起來,就說把腿摔折了,讓人把你架回來,對外就說骨折了,得幾個月才能出門兒。我捎信讓那個張姐來伺候你—她走不了話。到時候,我偷偷把你送去生孩子,小孩兒出滿月就把你接回來,那個把月,還讓張姐在這裏看著家—就像你的傷還沒好似的。你說行不?”程兆萍笑了,說:“就你鬼點子多。不行有什麽辦法兒?我倒想自已生了,拉扒著,敢嗎?這樣也算不孬,好歹咱倆有個孩子在人家長著,還受不了罪。隻是我如今這個樣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怎麽好意思見人家張姐?”李存鎖說:“這也沒什麽,張姐原先也能看出我對你存什麽心。現在你在難處,她能不管?我去跟她說,讓她抓緊過來。”幾天後,程兆萍在坡裏幹活,不知怎麽就跌倒了,“摔折”了腿,出不了門兒了,在家“養傷”。張姐來了,多年不見,程兆萍和張姐兩人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程兆萍說:“張姐,我也不是個人了,沒臉見你了。”張姐說:“李存鎖給我說了個大概。我一聽就明白了。當年方子敬跑了,你舍下孩子,‘抬身’走‘主兒’,政府也不能不讓你走。那樣倆孩子也苦死了。不走,還想讓倆孩子好,還不就得依靠李存鎖?我那時就看出他對你不死心,土改了,他成人物頭子了,能跑了你?咱一個女人家,旁有什麽本事?不順著他能行?除非不活了。可倆孩子怎麽辦?這樣總算讓倆孩子沒上了這火坑裏來,叫我說,你就做對了。”張姐在方家陪了程兆萍幾個月,因為事情做得周密,程兆萍裝得像,張姐嘴嚴,還真就沒露出什麽破綻。這中間,李存鎖斷不了趁黑夜來看看,送點東西。陰曆七月裏,閨女來信,說她很快要生孩子了,讓娘向大隊請假,去齊州伺候月子,程兆萍這個樣子,哪裏能去?隻好給閨女回信,說公社、大隊正大抓階級鬥爭,風聲很緊,請不了假。程兆萍掛念女兒,恨自己“不要臉”,給閨女一前一後生小孩兒,不能去伺候閨女,心裏十分難受,張姐一個勁兒地勸她,不久,閨女來信了,說生了個女兒,取名叫苗苗,母女平安,老婆婆來城裏伺候月子,杜誌強也來家了。程兆萍這才放了心。

國慶節以後,一天深夜,李存鎖用排車拉著程兆萍,把她送到了縣林業局那幹部家。張姐在村裏放風,說程兆萍腿傷又不好了,讓親戚來拉著上縣醫院拍了片子,又重另接對的,這回得住一個多月院。程兆萍住到那幹部家,兩口子都是文文縐縐的人,待人很好,說話細聲細氣兒的,聽他們話音,兩人出身都不好,所以為人處事十分小心。他們對程兆萍一點兒也不擺架子,誠心敬意地伺候著,過了幾天,要生了,把縣醫院婦產科的大夫—是他們的老鄉—請家來接生,順順當當地生了個又白又胖的小子,兩口子高興得要命。程兆萍吃得好,喝得舒服,養得人都胖了,孩子也奶得好。到了二十來天,那小子就朝著程兆萍笑了,已經能看出來,臉形隨李存鎖,皮色,眉眼像程兆萍,長大了準是白麵書生,美男子。程兆萍隻要醒著,兩隻眼就離不開這孩子,一邊看著孩子,一邊想著孩子大大。她生孩子那天,李存鎖提前趕了來,在這裏守著。生完孩子後,隔幾天跑來看。那女幹部對程兆萍說:“你們家雖然困難,但是夫妻很恩愛,這很難得。你男人真疼你。”程兆萍笑笑,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兒,說不出什麽味兒。看著懷裏的孩子,想到過不了多少天,就要把孩子扔這裏,從此母子分離,心裏比刀割還難受,眼淚不住地往外流。……出了滿月,李存鎖又來了。程兆萍說:“你給人家說說,我再在這裏待十天,看著孩子斷了奶再走,要不我不放心。”程兆萍邊說邊流淚,李存鎖說:“你不能老哭,人家說這時候掉眼淚多,待二年眼疼。”程兆萍說:“我也知道光哭不好。可是兒是娘的連心肉,硬硬地割開,誰受得了?”李存鎖跟這家夫妻倆說了程兆萍的想法兒,他們高興得了不得,說:“別說再待十天,待半年才好哩。”十天很快過去了,孩子的奶還沒完全斷好。喂他奶粉不好好吃,一個勁往程兆萍懷裏鑽。雖然已經打了止乳針,但是兩隻乳房仍然被奶水脹得生疼。孩子在一邊餓得“哇哇”哭,孩子媽媽卻要把濃濃的奶水“泚泚”地擠掉,不讓他吃。孩子在那邊叫,程兆萍在這邊哭。程兆萍在這家的最後一個晚上了,孩子喝了奶粉,哭累了,睡著了。程兆萍把孩子抱在懷裏,把已經沒有奶汁的乳頭放到他嘴裏,撫弄著他頭上絨絨一樣的毛毛,心裏說:“孩子,我的兒,明天晚上,娘就走了,不知娘這輩子還能見著兒了不,別恨娘,跟著人家,好好長大。……”第二天吃完早飯,女幹部拿了一遝錢,說:“嫂子,這是五十元錢,你拿著,養養身子,這算是我們的一點心意。”程兆萍伸手把錢擋了回去,說:“這錢俺一分不要。俺要了錢,就成賣孩子了。這錢花著也難受。您能把孩子養大,讓他有出息,俺感恩不盡。俺有個要求,以後能讓俺來—不說俺是誰—看看孩子。”那女幹部聽了麵有慍色,說:“不是說好的……”那男幹部用眼色製止那女幹部,說:“那沒什麽問題。”程兆萍說:“那就太謝謝了。我回家在香台子前磕頭,求老天爺保佑孩子,保佑你們全家。”當晚,李存鎖拉著排車來了。程兆萍抱著孩子親了又親,又遞給李存鎖,李存鎖怕胡子紮著孩子,用腮幫親親孩子臉蛋兒,眼含熱淚,把孩子遞到女幹部手裏,對程兆萍說:“咱走吧。”程兆萍哭成了淚人兒,跟著李存鎖往外走,走到排車跟前,又瘋了一樣跑回去,從女幹部手裏要過孩子,親了又親,李存鎖跟了回來,說:“孩子他娘,行了,把孩子給人家,咱走吧。”女幹部伸手接孩子,程兆萍舍不得放,孩子也用小手緊緊抓住她的衣裳,不肯鬆開,女幹部硬生生地從程兆萍手裏要過孩子,孩子像被貓咬著了似的,“嗷”地大哭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程兆萍低頭掩麵流著淚,被李存鎖拽著離開了兩位幹部家,扶她上了排車,夜色正濃,李存鎖捏亮手燈照著路,拉起排車走了,後半夜才回到家。……程兆萍人回了家,心還在城裏孩子那裏,茶飯不思,也睡不著覺,睡一會兒,夢裏全是那孩子的事,不是夢見孩子病了,就是孩子從床上掉地下了,夢醒了,就哭一陣,怎麽也睡不著了。虧得張姐照顧,又待了二十多天,張姐走了,程兆萍這才自己敞開大門,恢複了“受傷”前的生活狀態。從張姐來方家到現在,半年多李存鎖沒撈著和程兆萍“粘乎”了,想她想得厲害,程兆萍也想讓他來,不同的是,李存鎖心裏想的是“那樣兒”,程兆萍隻是要讓他做伴兒,對他說心裏話,倒苦水,特別是說城裏孩子的事。兩人媳燈睡下,李存鎖逮著程兆萍又摟又親,程兆萍卻像木頭一樣,沒點兒反應,跟原先比像變了一個人,李存鎖纏著要“那樣兒”,程兆萍說什麽也不願意,用兩隻手推他。李存鎖說:“你怎麽了?”程兆萍說:“我人在這裏,心還在咱兒那裏,一點兒那種心思也沒有。咱孩子不知怎樣了,吃奶粉行不行?能買著奶粉了嗎?奶粉供不上,吃什麽?生病沒生病?生什麽病,好了嗎?我就天天想這些,你說,那邊咱孩子不知什麽樣,咱還有心在這裏‘歡樂?’”李存鎖見程兆萍眼淚汪汪,聽她這樣說,不由也想起那孩子的小樣兒,心裏也難受起來。個多月後,李存鎖來,剛進屋,程兆萍就哭了,李存鎖問:“又怎麽著了?”程兆萍說,張姐來看她,她讓張姐上縣城,找林業局那家人,看看那孩子什麽樣兒了,回來給她說說。張姐真的去了,回來說,那家人搬家走了,鄰居說,他們調走了,調哪去,誰也不不願意說。程兆萍眼圈兒紅了,說:“這兩口子怕咱再去見孩子,幹脆想辦法兒挪地方兒了,這下子咱再別想見著孩子了。”李存鎖說:“俺姐,求你了,把孩子的事忘了吧—反正咱也撈不著拉扒。他們走了就走了吧,人家是國家幹部,孩子受不了什麽難為。咱往後不想這事了,過去就過去了。”程兆萍說:“你說得輕巧。孩子生下來,我奶了四十天,就有感情了,念想割不斷了。我也勸自己撂下這事,可就是不行。他上了天邊兒,也是我的兒,這樣下去,瘋不了,也得死。你在縣裏有認識的人,得想法兒打聽孩子的下落。”李存鎖說:“俺姐,這樣的事,咱躲還躲不迭,我敢去打聽?好姐姐,咱就認了吧。為了我,你好歹打起精神來,你老這樣兒,我難受。你剛才還死呀活呀的,你死了,我怎麽辦?”程兆萍說:“你怎麽辦?你還當你的書記,疼你的老婆孩子,去了我這個累贅,你還省心了。”李存鎖急得臉紅了,還掉了淚:“姐,這些年,兄弟待你怎樣?你說這個,不虧兄弟的心?”程兆萍見李存鎖急得那樣子,不覺心也軟了,心疼他了。這個男人真不孬。這年把,也擔驚受怕了。從懷上孩子,他跑前跑後,送這送那,離縣城三十多裏路,他深更半夜,拉了地排車,送了去,再拉回來。也受累了。從孩子天數多了,怕壓著孩子,兩人就不那樣兒了,生孩子回來,她心裏煩,也不讓他貼乎,你不願意,他也不硬來。聽莊裏娘們兒說,大多數老爺們兒上來那一陣,他管你願不願意,牛不喝水強按頭,非得如了意,出了毒,要不非打架不可。他並沒那樣,你說行,他高興,說不行,他就親親你,哄哄你,不來硬的,他是真知道疼人,憐惜人。以後不難為他了。再說,那孩子的事,該撂就撂下吧。你是養的個見不得天的私孩子,能拉扒?光說自己家,兒媳,閨女都有孩子了,當娘的和兒媳,女兒一起生養孩子—還是私孩子,還是個人不?你心疼這個孩子,就別給他添不利索,讓人家知道他是私孩子,好啊?算了吧。別光想他了。他要是命大的,命好的,長大了成個人,就行了。收起心來,過自己的小日子,疼疼身邊這個男人吧。往後日子還長著哩,你不就指望他嗎?程兆萍這樣想著,心裏平和多了,突然覺得好想和李存鎖親熱,兩隻好看的眼睛含情脈脈地看著他,看著這個癡迷她,在她走投無路的時候拉她一把,幫了她大忙,救了她一家,也讓她當了“破鞋”,跟他養了“私孩子”的男人,這個像粘粘膠,躲不掉,甩不開,又離不了,讓她恨死,疼死的男人,覺得一股熱浪竄過全身,眼光明亮而迷人,李存鎖很久沒看到程兆萍這樣兒了,不覺看呆了,程兆萍說:“傻看什麽?不認識了?”李存鎖驚醒了似的,一下把程兆萍攬在懷裏,親了又親,又急急忙忙解程兆萍的棉襖扣子,程兆萍嗔他道:“看你這猴急樣兒,給你個好臉兒就不是你了。別這麽勤力了,你快脫衣裳進去暖被窩兒,烘籠有點兒毛病,我沒敢用,哪天你修修。”李存鎖趕緊脫光了衣服鑽進被窩兒,一會兒被窩熱了,程兆萍又收拾了一下床前東西,才上床坐下,慢慢地脫衣服,李存鎖等不及,伸出兩隻手幫她脫光了,一下把她拽進被窩兒,把她涼絲絲的光身子摟得緊緊的,程兆萍喃喃說:“好,好,太暖和了。”李存鎖瘋了一樣親吻她,過一陣,他覺得程兆萍身上熱起來,伸手摸她下頭,粘乎乎的,李存鎖低聲問:“前些天,你下頭幹幹的,今天怎麽了?”程兆萍臉紅了,說:“你說怎麽了?看你這些日子怪可憐的,想疼你唄。你這麽會甜言蜜語地哄人,又這樣會纏磨人,什麽人也撐不住你這樣揉搓。”李存鎖等不及了,光身子坐起來,程兆萍拽下他來,說:“不用拿套套兒戴了,從生了孩子,再沒來過。這回不怕了,盡著你了。”李存鎖喜出望外,一個鯉魚翻身,趴到程兆萍身上。程兆萍心想,看把他饞成什麽樣兒了,今晚上管足他。兩個人像餓壞了的人對著滿桌美餐佳肴風卷殘雲般大吃大喝,大嚼大咽一般,如顛似狂,如癡如醉,相互吮吸,吞食著對方。完了事,程兆萍渾身像散了架一樣,枕著李存鎖的胳膊,說:“好兄弟,讓你合撒零散了。”李存鎖說:“好妹妹,你太疼我了。”程兆萍說:“能的你,誰是你妹妹?”李存鎖說:“這種時候,我就想喊你‘妹妹’,要不你那個讓人疼的味兒就表達不出來。”程兆萍說:“好,那我就叫你‘哥哥’。哥哥,我想通了,光難過也不頂什麽,我也得知足。看看咱莊裏,聽聽四外莊裏,家家挨餓,逃荒的逃荒,要飯的要飯,病的病,死的死,老婆哭,孩子叫,我渴不著,餓不著,冬天凍不著,還有男人疼。我往後不使性子了,咱倆好生好幾年。”李存鎖親親她,說:“這才是我的好妹妹。”程兆萍說:“你這一霎兒還稀罕我。我比你大,這就停經了,待二年,更老了,也難看了,你就不喜歡我了。”李存鎖說:“這個你放心。我看上你的時候,心裏就想,這輩子找這麽個媳婦兒,死了也值。我好歹逮著你了,多咱也不會撒手。你年紀大了,我還喜歡你。你老了,我伺候你。”程兆萍讓他說得心裏熱乎燎辣的,這會兒也歇過來了,就折起身子親他,親了一陣,對著他耳朵說:“來吧,哥哥,今晚上管夠你。”

程兆萍跟李存鎖說自己“知足”,這話很對。在那個災荒年月兒裏,方莊方家土改留下來的院子,是冰雪地裏的暖房,荒漠中的綠州,汪洋中的高崗兒。程兆萍的生活是飽暖的,甚至是富足的。莊裏有人說:“看人家程兆萍,土改前是方家大少奶奶,解放後,一跟頭栽下來,又掉福囤裏了。人家是什麽命?”這個小院兒,外麵兒上看,出來進去,就程兆萍一個寡婦娘們兒,孤孤單單,冷冷清清。而實際上,是程兆萍和李存鎖兩人的逍遙津,是方莊村(大隊)共產黨的支部書記的“外室”,是他們兩人的安樂窩兒,銷魂窟,是他們遠離災荒的“世外桃園”。一九六一年這個“萬戶蕭疏”神鬼皆愁的冬天,半老徐娘的“地主分子”程兆萍和方莊大隊的黨支部書記相依相伴,過得安適,“幸福”。一九六二年春節,方學慧孩子還小,年前沒來家,隻讓人捎來了錢和吃食。方學增所在煤礦春節不放假,也沒回來。除夕晚上,程兆萍一個人屋裏院裏,孤孤單單,隻有影子跟自已做伴兒,想念著外邊兩個孩子和孩子的孩子,想念那個不知現在何處的孩子,自已掉了一會子淚,但心裏卻是平靜的,安穩的,上年春節,雖然家裏熱鬧,但是因為有不能跟任何人—除了李存鎖—說的心事,卻坐臥不安,笑是裝出來的。一年過去了,事兒也過去了。甭管學慧知道不知道娘和她表叔的“事兒”,反正已經這樣了,閨女還是閨女,娘還是娘,“老的無過天無過”,隨她去吧。不留神懷上了孩子,沒把她和李存鎖急死,虧得李存鎖有辦法兒,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平平安安地生了,她奶了孩子四十天,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了自己家。這種丟死人,嚇死人的事,不顯山不露水,順順當當過來了,啥事兒沒有,就過去了,連句閑話也沒人說。一塊石頭穩穩當當落了地,丁點兒風吹草動都沒有。程兆萍聽人家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土改一場大難,一九六一年懷孕生子,又一場大難,都過來了,真是萬幸。程兆萍覺得自己是在大水裏飄搖搭上了救命船,這條救命船就是李存鎖。現在什麽事都沒有了(她生孩子後閉了經,連懷孕也不擔心了),往後也沒什麽大災大難了。雖然明麵兒上戴著“地主分子”帽子,她一個婦道人家,“三寸金蓮”的小腳兒,大風都能刮倒了,不招誰,不惹事,誰還能把她怎麽樣?何況還有李“支書”罩著。程兆萍心裏明鏡兒似的,剛開頭,李存鎖是利用給孩子開政審證明的事拿著了她,她才被迫跟他“好”上的,但是,現在,經過了這麽多年,她還是從心裏感謝人家。人家憑什麽擔著天大的幹係白給你幫這麽大忙兒?該你的?欠你的?人家打小年輕兒時就喜拉你,人家憑著個大支書,“搞”仨倆大閨女,也不是辦不到,你看現在的大閨女,也沒你這樣的小腳兒,比你不強多了?可人家就認準你了,人家也不喜新厭舊,跟你一好十來年了,給你幫了天大的忙兒。什麽叫“日久見人心”?這就是。程兆萍覺得人在世上,誰不是有投有報,講究個“來回點兒”,她跟他好了,他稱了心了,她也不孤單了,這叫“兩好軋一好”。當然,這不是什麽有“麵子”的事,傳揚出去,名聲不好。命都保不住了,麵子,名聲還顧得上?她就是為方子敬一頭碰死,也沒人給你立“節烈牌坊”。現在,她真正的男人就是李存鎖了,兩個人是同一條船上的患難“夫妻”,誰也離不開誰。過年這幾天,她想孩子,可最想的還是李存鎖。她準備好了他最願意吃的東西等著他,她從心裏疼他。臘月二十三,在年集上,他對她說,初一晚上準過去,她怕他或是喝多了酒,或是家裏來了客,或是大隊裏有急事兒來不了。她做好了菜溫到鍋裏,放到爐台上熱著,包好了水餃,怕沾了底兒,一會兒動動,她出來進去,一趟一趟,眼巴巴地盼著他。熟悉的,讓她聽了就心跳的敲門聲響了,李存鎖來了。程兆萍歡天喜地地去開大門,李存鎖進門就把她抱著,兩人一起進屋來,程兆萍迭忙地收拾飯菜,把閨女捎來的好酒溫上,坐下吃飯了,程兆萍揀各樣兒菜往李存鎖跟前撥,甚至直接往他嘴裏送,李存鎖說:“慢著點兒,你想撐死我呀?”程兆萍說:“大年下的,別說不吉利的字兒。”兩個人都喝了點酒,程兆萍不能喝酒,喝了一小口兒,過一霎兒,臉就紅了。燈影兒裏,像桃花一樣好看,喝得微醺的李存鎖迷迷瞪瞪地看著程兆萍,不覺已心癢身熱,程兆萍被他看得臉更紅了,兩隻好看的耳朵都紅了,在燈光裏透著亮兒。程兆萍雖然已經四十四、五歲了,但李存鎖四十二、三歲,兩人也不是夜夜同床共枕的真夫妻,所以兩人到一起,每次都是“小別勝新婚”,兩人又是一夜“逍遙”。兩個人從“逍遙津”遊到黑甜鄉,美美地睡了的時候,他們還不知道,這種好日子快到頭兒了。

     程兆萍在縣城生完孩子回到家,第二天就找生產隊長報到,請人家派活兒。她說,腿好了,快窩憋死了,趕緊下地幹活兒,跟姊妹們娘們兒一塊兒散散心。方家在方莊是第二大姓,雖然戶數人數趕不上李家。但舊社會方家富戶多,李家窮人多。方子敬家在方莊是大戶人家,往上數幾輩,人緣都不錯。他們對佃戶,對莊鄉不刻薄,不為已甚,沒人指脊梁罵“為富不仁”,方子敬從小在外頭念書,念完書又教書,以後又當了兵,偶爾回趟家,見了莊鄉,禮貌周全,客客氣氣,加上方家,李家一輩輩有些老表親,所以雖然經過了改朝換代,天地傾複的劇變,急風暴雨般的土改運動過去以後,莊鄉們見了程兆萍,還是原先怎樣還怎樣,該叫什麽叫什麽,程兆萍又是心善心軟的人,左右方邊的誰家遇著難處,常常搭把手幫襯一點,雖然幫不了大忙,但是窮社員還要多大香火?人餓了,你給口飯吃,人家記你一輩子。在訓話會上,掃大街的時候,程兆萍是地主分子,可是,在娘們兒堆裏,倒像一顆星,姊妹們娘們兒圍她轉哩。她人又長得好,人長得好,那好處可大哩,別說男爺們兒見著長得好的女人,脾氣壞的會變好,脾氣大的會變小,有脾氣的會沒了脾氣,想發火的會熄了火,就是女人也願跟長得好的女人套近乎,似乎這樣會“與有榮焉”。土改前,她連自家地在莊外什麽地方都不知道,土改後,特別是入了社,她顛著小腳兒,慢慢學著練著,也下坡幹活兒。入初級社時她不過三十幾歲,還真練得能幹點兒活兒了。當然生產隊的幹部對她這樣的勞力,不過是“大年五更打個兔子,有它過年,沒它也過年”,也不指望她真頂什麽用,真正賣力氣的活兒,她這樣一個單瘦,纖細,大風能刮倒,兩隻小腳兒站時間長了,就栽頭的女人,也派不到她頭上,無非是湊個人數,幫個人場兒,幹點兒剜苗子,薅草,剝玉米,捋麥穗兒,翻地瓜秧兒之類的活兒。程兆萍願意下地幹活兒,跟大家一起,窮歡樂的人們嘻哈耍笑,那時候,她會覺得自己和大家是一樣的社員了,省得一個人在家胡尋思。懷孕生子的事情過去了,一身冷汗消失了,她跟自已不是丈夫勝似丈夫的李存鎖沒心事了,歡歡樂樂地過了個好年,初一晚上,他們兩人在一起欲仙欲死。過後想想,她還會偷偷地笑起來。她暗暗罵自己,老了,老不要臉了。但隨即想,誰不都是人,誰也知道好東西好吃,誰也免不了這些事。春天了,程兆萍跟著女社員一起下坡,看著滿坡綠油油的麥苗兒,蘭天下燕子在翻飛,想到頭年的心病去掉了,心情格外舒暢,走路都輕巧些了,妯娌們打趣她:“俺嫂子越活越年輕,越漂亮了。”有的就說:“人家有福啊,孩子有出息,還孝順。”說到孩子,程兆萍想起,閨女一封一封地來信,讓她向大、小隊請假,上她那裏去一趟,看看孩子。她跟李存鎖說了好幾回了,李存鎖說:“你戴著‘帽子’,外出得經過公社派出所批準,那是好辦的?你見過哪個四類分子出遠門兒的?”程兆萍說:“我知道你是怕我去了老不回來,你想得慌。我就不想你?我保證說多少天,就是多少天,一天也不多待。”又對著他耳朵說:“別難受。欠了你的,回來都給你補上。”李存鎖說:“你尋思著我是舍不得你才不放你?舍不得是真舍不得,可是我不是不諒事兒的人,我再不舍得,也不能不讓你去看孩子,我是怕萬一有人給捅了上去,追究起來,惹出麻煩,連孩子也連累了。”程兆萍說:“知道你是向我,疼我。我這不是求你想辦法嗎?又能放我去,又不會出事兒。”說著就靠到他身上讓他親,李存鎖親親她,說:“什麽樣的人也頂不住你這樣……你沉住氣,別慌,到六月裏連陰天,掛了鋤鉤,地裏沒什麽活兒了,女勞力都不下坡了,我找派出所所長說說,你上閨女那裏待一個月。”陰曆六月初,李存鎖跟大隊治保主任—他的一個本家哥哥—去方莊派出所說好了,就對程兆萍說可以去了,得快去快回。程兆萍本想臨走前李存鎖一定會來,兩人要好好親熱親熱。誰想公社抽他帶人上黃河抗洪,接到命令就走了,這讓程兆萍心裏老覺得像是少了什麽東西似的,很不好受。她人坐在長途客車上,望著車窗外正下著的麻杆子雨,心情像黑沉沉的天一樣鬱悶,甚至都忘了就要見到女兒和外甥女兒的喜悅,心裏一個勁想著大雨裏泥濘中抗洪的李存鎖。

程兆萍到了齊州,女兒學慧高興得要命,小外甥女苗苗已經一歲多了,挪拃著邁步走路,“咿咿呀呀”地學著說話,會喊“媽媽”,“奶奶”了,孩子長得十分可愛,程兆萍抱著她,愛不釋手,看著眼前的孩子,不期然想起自己的小兒子也有八、九個月了,不知長什麽樣兒了,未免暗自難過。杜誌強的母親是老實厚道的農家老嫗,見親家遠道而來,讓當財委主任的大兒子找來馬車,把親家和兒媳,孫女一起接到自己家,住了兩、三天。回齊州後,財委杜主任,商業局高局長一起請程兆萍吃飯,兩位領導都已年過半百,但對程兆萍都以“嬸子”相稱,讓程兆萍覺得擔待不起,吃飯的時候,兩位領導都稱讚學慧,說“嬸子教女有方,拉扒了這麽好個閨女。”程兆萍高興得合不上嘴,心裏美的了不得。程兆萍在閨女的單間宿舍裏住下,學慧的老婆婆回了鄉下老屋,十來天內,又有局裏學慧的同事請“老太太”吃飯,程兆萍還跟著女兒一起去看了幾場電影,《洪湖赤衛隊》,《劉三姐》,還有個什麽“度”的《流浪者》,程兆萍算是開了眼界了。一天晚上,局裏發戲票,看地區呂劇團剛排演的新戲《奪印》,辦公室的人照顧方學慧,給了兩張票,說是“讓嬸子一塊兒去看吧”,娘兩個就抱著孩子去了。戲裏演的是一個村裏讓人毛骨悚然的階級鬥爭的事,程兆萍一邊看一邊心想,原來世上還真有壞人跟共產黨破壞,搗蛋,難怪上級一個勁地抓階級鬥爭,老實巴交的四類分子都讓這些不老實的人給拐帶了。她又想,自己一個地主婆子,男人是跑台灣去的反革命,和共產黨的大隊書記搞到一起,明鋪明蓋地睡,還養了私孩子,寫假政審材料騙上級,自己就是戲裏那種壞人,李存鎖就是戲裏那種被敵人拉下水的壞幹部,她越看,越想越害怕,脊梁骨一陣陣抽緊,戲院兒裏人擠人,又熱又悶,程兆萍覺得喘不開氣兒來,也不知怎麽了,她心慌,氣急,鼻尖兒發涼,渾身出冷汗,嘴裏吐出白沫,出溜滑到了地上,方學慧手裏還抱著孩子,嚇壞了,不知所措,挨著程兆萍坐著的局裏同事也是方學慧的商校同學華貞春冷冷地說:“方學慧,你媽休克了。”坐在前排的商業局高局長聞聲過來關心地察看,忙安排人出去打電話要救護車,又著局裏幾個人把身體僵直的程兆萍往外抬,鬧得那排椅子上的觀眾—全是商業局的人—都離開座位,躲到過道上,劇院兒裏一陣小小的混亂,沉浸於緊張劇情的觀眾都扭頭來看,嘖有煩言:“身體不行來看什麽戲?搗亂!”大家把程兆萍抬出劇院,方學慧把孩子給一位女同事抱著,她坐到台階上,攬著母親,局裏好幾個人—包括高局長,局人事科康科長,她的商校同學華貞春都守在一邊,方學慧說:“俺娘原先沒這個毛病啊,怎麽突然這樣了,給領導和同誌們添麻煩了。”高局長說:“人還有不長病的?誰還願意這樣?別當回事兒。”不大會兒,地區醫院的救護車來了,人們七手八腳把程兆萍抬上救護車,方學慧從同事手裏接過已經睡著了的孩子,華貞春幫著她上了救護車,她自己也跟著上了車,連康科長也上了車,平時方學慧和華貞春關係有點微妙,麵和心不和,華貞春在這一刻的舉動讓方學慧很感動,她覺得也許自已過去誤會華貞春了,她伸出一隻手握住華貞春的手,低聲說:“謝謝。”華貞春麵帶意味兒複雜的微笑,說:“不用謝,我們是同學。”到了醫院,大夫給做了檢查,安排護士給打了針,方學慧問大夫是怎麽回事,要緊不要緊,大夫說,患者身體不錯,保養得不孬,今天這個情況,不是中暑,看樣子是癔症,是患者突然受了什麽刺激,一種應繳反應。方學慧聽了覺得很迷惑,正在戲院兒裏好好看著戲,沒受什麽刺激啊,怎麽會……莫非是娘身為地主分子,對戲裏演的那些事兒敏感起來,心裏難受了?和方學慧一起站在旁邊的華貞春和康科長聽了大夫的話,兩人的目光交會到了一起 ,華貞春搖搖頭,康科長點點頭。不多大會兒,程兆萍醒了過來,難為情地看看身邊的大夫,護士和局裏的人,對學慧說:“剛才我是熱昏了,沒事兒了,咱回家吧。”康科長關心地說:“在院裏待一夜,再觀察觀察吧。”方學慧征求大夫意見,大夫說,這種情況,一般會很快就過去,可以回家休息。康科長安排人去找了排車,幾個人攙扶著程兆萍上了地排車,一個男同事拉車,華貞春在一旁象征性地推著,不大會兒回到商業局宿舍,把程兆萍送回了家,方學慧看看桌上的小鬧鍾,已經快淩晨一點了,方學慧和程兆萍連連對同事們道謝,方學慧要給同誌們下掛麵吃,大家已經困得睜不開眼了,哪裏肯吃?一下都走了。實際上,局裏的同事誰不知道方學慧是財委杜主任的兄弟媳婦兒,高局長的紅人,加上方學慧是局裏少有的幾個商校畢業生,人又長得漂亮,誰不願意跟她搞好關係?外人走了,方學慧伺候娘睡下,問:“娘,今晚怎麽了?以前這樣過嗎?”娘說:“土改以後,村裏鬥四類分子,李存倉打一個反革命,我嚇壞了,也這樣過,出溜到會場裏了,人家還說我裝死。也沒用打針,幾個娘們兒又是摁,又是掐的,才醒過來的。打那沒犯過,哪想到來你這裏在戲院子裏弄了這麽一出,丟人現眼,妮兒,知道是唱這樣的戲,我就不該去看。”方學慧說:“哪知道演這樣的戲,光尋思你在家撈不著看戲,又是大劇團演的,人家好心給了戲票,還不去看看?”

這天晚上的事在局裏引起了個別“有心人”的議論。方學慧的商校同學華貞春在局計劃科幹統計員,比方學慧早兩年畢業,二十三、四歲了,還沒找到中意的對象,在男人特別是青年男人更特別是未婚男青年麵前往往不由自主地扭捏作態,搔首弄姿,似在賣弄風情,成為局裏一些人私下取笑的對象。這華貞春在學校裏就文才出眾,常在學校小報兒上發表文章,口才也好,說什麽都一套一套的,家裏政治條件也好,自我惑覺一向特好,正因為這樣,就有了兩個不小的,不適應“官場”要求的毛病,一是自以為是—常常表現得比科長甚至局長還要“是”,二是太愛說話,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甚至搬弄是非,弄得局裏不少人煩她,高局長也不待見她。來局裏工作幾年了,還是老團員,連個入黨積極分子也不是,這讓她一肚子怨氣,常發牢騷,講怪話,領導們就更不高興了。局人事科康科長頗有點懷才不遇,壯誌難申的情緒,華貞春和他有點惺惺相惜,兩人走得比較近,但康科長不是局領導班子成員,也沒幫上她什麽忙。她對比她晚來兩年的商校同學方學慧工作上受重用—在業務科執掌票證分配,還入了黨—一直心裏酸溜溜的,常跟局裏兩個和自己臭味兒相投,對方學慧走紅滿懷嫉妒的婦女嘰嘰咕咕,方學慧的母親來了之後,華貞春見到方母,近距離觀察一番,就覺得不知哪裏有些不對勁,一是方母據說快小五十的人了,但怎麽也不像農村貧下中農老嫲嫲,好生打扮打扮,倒像方學慧的姐姐;再就是方母已經孀居有年,但麵容上全無一般寡婦常有的憂戚,反倒氣色健旺,滿麵春風的樣子,讓人覺得奇怪,更奇怪的是,就是這樣一個人又在劇院裏演了這樣一幕,大夫說這種情況往往是患者突然受了某種刺激而致的應激反應,“奪印”,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什麽刺激?莫非她們家政治方麵有什麽問題?不可能啊,方學慧升學,入團,入黨都搞政審的呀。猜不透。當然,她們隻能私下裏議論,巴不得方學慧家有什麽問題才稱心,但明麵兒上,當著麵,喊程兆萍“嬸子”,“大姨”,客客氣氣,嘴巴像抹了蜜,甜著哩。而局人事科康科長看問題就比她們深刻得多。他從部隊專業後,一直做政工工作,政治嗅覺十分敏銳,他發現方母不但長相不同凡俗,而且有一雙舊社會隻有地主老財家的小姐才會有的三寸金蓮的小腳兒,打扮得恰如其份,恰到好處,舉手投足,行事作派都是舊社會大家主兒太太的風範,他暗暗懷疑小老太太的真實政治麵貌,她在戲演至階級鬥爭兩方交鋒的高潮時分,竟突然患了癔症,更引起了他的懷疑。他覺得這個“細節兒”很有些耐人尋味,發人深思。當然,作為一個政治上成熟的,有經驗的,沉穩老練,甚至是老謀深算的“老政工”,他隻是在心裏打問號兒,自己和自己爭辯,求證,讓疑慮在腦海裏發酵,沉澱。他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階級鬥爭的深入,有問題自然會暴露,正像毛主席說的“隱瞞是不能持久的”,他隱約地看到,方學慧有可能成為他向上攀爬的一塊墊腳石,但是他信服一句老話, “會打拳的,別毛了”,現在,他絲毫不動聲色,作為政工幹部,他還表現出對方母格外關心。程兆萍從那天在戲院兒裏鬧了那一出後,自己心就虛了,人們對她越客氣,她就越渾身不自在,越覺得他自己甚至連女兒學慧都是騙子,白天,閨女上班去了,她一個人在家,招應著孩子,時不時就想起那晚上看的《奪印》,並且還對號入座,往自己身上尋思。土改後這些年,村裏的四類分子一個個都跟避貓鼠似的,大氣兒不敢喘,又像綿羊似的,順順溜溜,服服貼貼,出工在前,收工在後,誰調皮,他們也不敢調皮,晚上老早就吹死燈睡覺,連個門兒都不敢串,就是兆運哥那個罪名,也是人家安上的,哪有人敢跟戲台上那些膽大包天的壞人似的,跟共產黨作對啊。借給他們個膽也不敢。可是這個階級鬥爭還就鬥不完了,而且風聲越來越緊,她聽著廣播裏廣播員的腔兒都變了,口叱牙硬的,她雖然不知道“山雨欲來風滿樓”那話,但卻感覺到一定要搞什麽運動了,她覺得她和李存鎖的事兒,共產黨肯定說是“階級鬥爭”,要是翻將出來,她和孩子要倒大黴,李存鎖也會完蛋。她想著這些事,在女兒這裏就侍不住了,她得快點回家,跟李存鎖商量,看有什麽辦法兒能應付過去,說好的是待一個月,可隻過了半個月,程兆萍對女兒說,雨下得大,她怕自留地裏的花生被水泡了,得趕快走,方學慧沒辦法兒隻好給她買汽車票,買了讓她帶著的東西,打發她回了家。

程兆萍從齊州去了濟南,在三姐家呆了一天,就急急忙忙回了家。回來後,聽莊鄉們說,村裏去黃河抗洪的人都還沒回來,今年雨水大,黃河水有決口的危險,抗洪大軍倒著班兒在大堤上加固死守,雨還是三天兩頭地下,這天大白天,雨停了,程兆萍到院子裏拿東西,滑倒了,胳膊肘子摔破了,好歹爬起來,渾身泥水,像落湯雞,她心想,真的要倒黴了。晚上,雨下得更大了,她好歹吃了幾口飯,蜷著身子“猴猴兒”在蚊帳裏,從窗子望出去,一道慘白略帶暗紫色的,像狼牙一樣尖利的閃電在半天空劃過,把院子裏在風中飄搖的樹木,畏縮,抖顫的房子,斜掛著的麻杆林一樣的雨柱照得通亮,閃電熄滅了,就聽見像在自家屋頂上炸響的震得人心驚膽戰的雷聲,雷電過去,雨下得更瘋狂了,不一會兒,又是一陣電閃雷嗚,程兆萍想起在閨女那裏看《奪印》戲裏雷電交加的場景,她渾身發抖,縮成一團,心想,怎麽這雷這麽近,莫非老天爺不讚成我幹的事,要滅我?她想著李存鎖,心裏呼喚他,李存鎖,你在哪裏?雨大,雷凶,你有危險嗎?……你快點回來救救我吧,再晚了也許就見不著姐姐了。……

十幾天後,天放晴了,毒日頭報複般地挾著火焰灸烤著濡濕的大地,滿地的積水熱得燙手,程兆萍聽人說李存鎖回村了,卻好幾天沒見到他人影兒。道路全成了泥塘,地裏不是泥就是水,小腳女人沒法兒下坡,程兆萍在家裏一邊忙著把發了黴,長了毛的衣裳,器物拿到院子裏曬,一邊時時刻刻盼著李存鎖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天地間熱氣蒸騰,似乎是一個普天蓋地大的蒸籠,程兆萍起來坐下,坐不下的又起來,悶得喘不開氣兒,心裏埋怨著李存鎖,這個沒良心的,這個無情無義的,這個冤家,這個催命鬼,不來就不來吧,從這多咱也別來,兩人從根兒上斷了才好哩,從此井水不犯河水,你大支書也去了俺這個累肇,割了這個,還省得往後再出麻煩哩。她哪裏知道,上級派來了工作組,李存鎖天天跟工作組的人在一起,從早到晚,指揮排澇扶苗兒,一連幹了幾天幾夜,他又去縣裏開了個緊急會議,程兆萍心裏恨李存鎖恨得牙根兒疼,不來就不來,再來了,連大門也不給他開,看他難受不難受,不難受,那才叫本事哩。程兆萍一個過午這樣恨著,這樣想著,吃了晚飯,一邊收拾了碗筷,打蚊帳,洗澡,一邊還在心裏恨著,這個該死的今晚上又不能來了,愛來愛不來,……正這樣想著,恨著,大門上熟悉的,久違了的敲門聲清晰地響了,似乎不是敲在大門上,而是敲在程兆萍心上,她的心隨著敲門聲“嘭嘭”地跳了起來,幾天來恨李存鎖,咒李存鎖那些話全跑爪哇國裏去了,慌裏慌張跑去給他開了大門,李存鎖一閃身進來,回頭關好大門,兩人相跟著來到屋裏,程兆萍癡癡地看看他,說:“你怎麽還知道來?我還尋思你忘了我呢。”李存鎖說:“忘了你?哪能呢,忘了老婆孩兒,忘不了往這來。”程兆萍一邊給他舀水,一邊說:“看能的你,跟誰學的,還合轍押韻的,往後可別這麽說,讓你家裏人知道了,你那口子不說,孩子們也恨你。”李存鎖一邊脫了光脊梁洗臉擦上身,一邊說:“俺姐言之有理,住後不說這個。”李存鎖洗完了坐下,程兆萍見他又黑又瘦,十分憔悴,想他這個多月累壞了,心疼得很,忙拿出從齊州帶回的點心讓他吃,他吃了幾塊,問了問孩子的情況,站起來要走,說:“我這是上縣開會回來,沒回家就過來了,工作組還在村裏,我不能在這裏住下—今晚還得開碰頭會兒。”程兆萍十分失望,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小姑娘一樣撅著嘴,問:“就這樣走了?”李存鎖這才像剛想起什麽似的,把程兆萍攬到懷裏,親親她撅著的小嘴和眼上的淚花兒,程兆萍兩手摟著他的腰,哼哼著說:“我不放你走,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有多少話要跟你說。”李存鎖重重地親她幾口,說:“好兆萍,今晚上真不行,工作組在村裏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工作組前腳走,我後腳就來。”程兆萍隻好懨懨地鬆開了他。

李存鎖走了。分別了那麽多天,想了那麽多天,盼了那麽多天,眼巴巴地盼著他來了,凳子還沒坐熱,兩人恨不得還沒沾上邊兒,又眼睜睜地走了。程兆萍從大門回到屋裏,覺得渾身酸軟,腿都拉不動了。剛才聽見他敲大門,她差一點兒沒蹦起來,跑去開門,陪他進屋,給他弄水洗臉,又倒茶,又拿點心,忙得腳不沾地兒,恨不得兩隻手不夠用,她覺得自已的心跳得快了很多,臉都熱得發燙,她太想他了,臨上齊州前,就有不少天兩人沒在一起過夜了,從上齊州到現在,又是一個半月了,她攢了一肚子的話,一夜都說不完,天天盼,好歹來了,還沒一袋煙的功夫,又走了。他從前不是這樣的,別說幾十天兩人沒親熱了就是隔個十天半月,他來了,也得了不得的個味兒,那勁頭兒,恨不得兩口把你吃了,今天這是怎麽了?一點兒也不像原先那樣“猴急”樣兒。原先往往進了大門,就等不及,在大門洞兒裏就又是抱又是親的,進了屋就更是動手動腳的了。今晚上,程兆萍穿了件水紅的小背心兒,下邊就穿了精短個小花褲衩兒,臉白裏透紅,整個身子露了一多半兒,白得晃眼,兩個奶子挓挓 挲挲,往常李存鎖見了,會立時兩眼放光,伸牙撩爪,今晚上卻像沒看見,呆瓜似的,淡不濟的,沒說幾句話,懨懨地走了。程兆萍一頭栽到床上,傷心的淚無聲地流到枕頭席兒上,她的熱切,渴望,換來的是冷漠,平淡,他怎麽了?怎麽會這樣一反常態?他從來都不是這樣的,即使剛進門時人很疲累,可是隻需洗洗臉,緩緩勁兒,就來了精神,有時候來了,但還得接著走,不能留下過夜,也往往涎著臉,求告她快點兒脫衣上床,兩人辦完了“那事兒”,他過了癮,再急忙火速地穿衣裳走人。對他這套,程兆萍吃準了,也習慣了,這回卻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兒,這裏邊肯定有事兒,他一定有事瞞著她,他莫非遇到麻煩了,這個麻煩和她程兆萍有關。程兆萍是個女人,是個耳聰目明的女人,是個有著敏銳的直覺的女人,她料想得不錯。李存鎖確實有事瞞著她,這事真的和她有關。這次他到縣裏參加三級幹部緊急會議,會上傳達了中央文件,文件說盤踞在台灣的蔣匪幫正緊鑼密鼓地做準備,預謀近期竄犯大陸,蔣匪的如意算盤是,大陸遭遇了自然災害,人民生活困難,他們的部隊一上岸,全國老百姓就會群起響應。中央號召全黨全軍全國人民團結一心,搞好各項工作,搞好備戰,粉碎蔣匪幫的圖謀。文件要求各級黨組織提高警惕,嚴密注視階級敵人動向,打擊他們的破壞活動,防止他們與蔣匪裏應外合,縣委領導講話時強調要各大隊排查逃台人員的家屬,重點加以防控。參加會議的人紛紛表示,蔣匪幫是毛主席共產黨的手下敗將,他們要竄犯大陸,是不自量力。他們真要來犯,讓他有來無回。在會上這樣說,實際上,大家心裏都很感震驚,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兒,有的覺得這幾年老百姓確實太苦了,老蔣選在這時候反攻大陸,說不定真能弄點動靜兒;有的想,才過了幾年安穩日子,也許又要打仗了,心裏暗自擔心;有的覺得從土改至今自己當幹部整過人,打過人,有的還把人給打死了,蔣介石這次打回來,比一九四七年的還鄉團還要凶,這回要拚個你死我活了。而李存鎖心情比別的幹部還要複雜得多。他有頭腦,知道蔣介石反攻大陸沒那麽容易,但還是不由得想,一旦他們反攻大陸成了氣候,方子敬回來了,知道了他霸占他老婆的事,非要了他的命不可,李存鎖從小就怕這位遠房表哥,那回在戲場子挨了他一耳光,現在還記憶猶新,心有餘悸,想起來還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他要是打回來,那還了得?年輕時那一次,程兆萍還不是方子敬的什麽人,他揍李存鎖是打報不平,“英雄救美”,這現在,他李存鎖可是犯了“天條”了,“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這在中國可是有講究的,這叫“不共戴天之仇 ”,絕不可寬恕的,他李存鎖如果犯在他手裏,死定了。……李存鎖又自已勸自己,蔣介石反攻大陸,不過是說著念著的事,還在鏡兒裏照著,連個影兒還沒有,你別自已嚇唬自己了。但是身不由己,他就是丟不下方子敬這檔子事,晚上,睡在大地鋪上,硬地麵上鋪著光草席,硌得睡不著,眼前老是方子敬的影子,好歹睡著了,夢見方子敬殺回來了,騎著高頭大馬,穿著呢子軍裝,舉著大刀追他,眼看要追上了,大刀就要砍到他身上了,他喊程兆萍替他講情,來救他,程兆萍站在旁邊,披頭散發,怒目圓睜—很像土改鬥爭會上訴苦的女人—指著李存鎖大罵,說他是“流氓”,“惡棍”,仗勢欺人,……醒了,嚇出了一身冷汗。散了會,往回走的路上,來到村裏,腦子裏還是想著夢裏見到的方子敬和程兆萍的樣子,他到程兆萍那裏去,竟然下意識地想看看程兆萍對他的態度變了沒有,跟她親熱的心都沒有了。從程兆萍家出來,他覺得自己太膽小了,太沒用了,……到了大隊辦公室,跟工作組的人和大隊黨支部的人一起排查本大隊四類分子的表現,當排查逃台人員的家屬,說到程兆萍時,有個幹部說,程兆萍一個小腳兒半老娘們兒,一個兒,一個女兒,都是中專畢業,在外邊工作,她本人表現也可以。有個工作組成員說,她們家這個政治條件,兩個孩子都在外邊上學,幹上工作,挺出奇的。李存鎖心裏一驚,但強作鎮定,解釋說:“他們是解放前就在濟南他姨家上學,聽說是選學校選的合適,上的都是政治條件好的學生不上的學校—礦校,商校。”工作組的人說:“這樣就說通了。這兩個孩子有明人指教,遇見‘貴人’了。”這種議論讓李存鎖汗毛孔都挲起來,冷颼颼的,那以後一連好幾天,李存鎖心裏就是放不下這事,那天晚上,程兆萍兩個孩子的事引起了工作組的懷疑,這太危險了。李存鎖心裏有事,吃飯飯不香,睡覺睡不好,黑皮翠過了麥季,吃了兩、三個月白饃,身上有勁兒了,多時沒跟男人粘乎了,上了床就偎乎他,戮弄他,他卻懶洋洋地蜷屈著,一點兒那種意思都沒有。黑皮翠急了,罵道:“怎麽了?跟出了熊的屌似的,在那個狐狸精那裏沒好地搗鼓,累癱了,草雞了?”李存鎖說:“別胡唚了,我有四、五十天沒招她的邊兒了。”黑皮翠說:“就你?誰信哎,哄鬼去吧。”李存鎖說:“誰騙你,打雷劈他。”黑皮翠忙用手捂他的嘴,說:“你天天下著雨出門兒,胡咧咧什麽?不是和你說玩話兒嗎?說冤枉你了?要是和狐狸精一起睡,你準不是這個熊樣兒。”一邊說,一邊就扳他的光脊梁,一邊伸手去摸他下頭,她知道這個辦法兒靈,不大霎兒李存鎖就會來了勁頭兒,但這回卻白搭,任她怎麽揉搓,捏弄,仍然像老牛筋似的,挺不起來,黑皮翠急得像餓瘋了的狗一樣,急頭巴腦,哭咧咧地問:“你這是怎麽著了,有病了?”李存鎖說:“別胡說了,有什麽病?從上黃河到現在,我快累死了,沒勁弄那個了,快安穩地睡個人的覺吧,待兩天歇過來,少不了你的。”

十幾天後,工作組離村了,大隊裏積攢下來的工作也忙得差不多了,李存鎖心裏想著程兆萍,覺得那晚上去程兆萍那裏,待了那麽一會兒,沒怎麽親熱親熱,程兆萍一定很傷心,他覺得對不住她,這天中午,他就跟黑皮翠說:“今晚上公社安排我防汛值班,不回來,你關門睡覺就是。”李存鎖在大隊辦公室待到很晚,街上沒人了,踅摸著去了程兆萍家。跟原先一樣,一進大門,李存鎖就抱住了程兆萍,兩人相擁著進了屋,程兆萍說:“我今晚吃的包子還剩了一些,一會煎了給你吃。吃完飯,院子大盆裏有曬得挺熱的水,咱倆洗澡。”李存鎖說:“還是俺姐疼我。”李存鎖吃完程兆萍給他煎得金黃油亮的水餃,把院子裏的大木盆端進東屋,和程兆萍兩個人脫光了衣服,一起洗澡。程兆萍給李存鎖搓背,擦身,李存鎖很快就洗完了,李存鎖說:“來,我給你搓身上。”程兆萍說:“搓是搓,我先講好了,光搓脊梁,不興發壞的,不能沒出息,胡亂摸,你弄得我‘嘿嘿’地笑,讓鄰居聽見了不好。”李存鎖說:“也不是頭一回見你的光腚,我不摸不就行了嗎?”李存鎖真的規規矩矩,很賣力地替程兆萍搓脊梁,隻在最後伸手摸了摸她的奶子,還說:“怎麽樣?我說話算話吧?”程兆萍洗完了,拿幹毛巾擦身子,李存鎖在一邊不錯眼珠兒地看,程兆萍說:“看你那樣兒,呆了似的,看什麽?沒見過?”李存鎖說:“俺姐這個小光腚兒多咱也看不夠。”程兆萍檫幹了身子,拿了幹淨內衣往身上穿,李存鎖一把從她手裏奪過內衣,低聲說:“天挺熱,涼快快涼快吧,再說了,一會兒還得脫。”說完,伸開雙臂把程兆萍抱起來,抱到北屋,徑直放進蚊帳,程兆萍說:“看你,兩人這麽多天沒在一起了,不先說說話?”李存鎖說:“屋裏有蚊子,咱兩人在蚊帳裏說話吧。”說完,毛毛兒地鑽進蚊帳。程兆萍一頭鑽進李存鎖懷裏,說:“想死我了,……那天你真夠狠的,這麽多天不見了,好容易來了,沒說上三句話就走了,我難受了半晚上。”李存鎖說:“那天是真不敢耽擱,工作組在這裏,找不著我,那不是找倒黴?”程兆萍說:“有人等你是不假,不過我覺出來那天你跟原先不一樣—我也說不準,你那天肯定心裏有事兒,有點兒魂不守舍的。”李存鎖心裏的確藏著已經困擾了他幾天的那件事,但他不願跟程兆萍說,一是那事還不一定真的會出現,跟她說了,白讓她害怕,難受,也怕說了那事,兩人沒心情了,就“親熱”不成了。他想跟她那樣兒已經想得不行了,李存鎖心裏這樣想著,就急急忙忙摟抱程兆萍,親她,還伸手去摸她那些地方,剛才在東屋裏洗著澡兒,他的那個勁兒就衝上來了,可是,也許是程兆萍說他“心裏有事兒”,真的鉤起了他的心事,他一邊拚命地親吻程兆萍,一邊暗暗地感覺出自已“那裏”不行了,程兆萍習慣地伸手去摸“那裏”,感覺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俏俏問他:“怎麽這樣?你怎麽了?”李存鎖強打精神,說:“沒怎麽,你刺激刺激它,就好了,咱好那樣兒。”程兆萍已經心癢難耐了,就兩隻手去“刺激”那裏,好歹變樣兒了,李存鎖迭忙爬到程兆萍身上,但是,當真的要有所動作時,李存鎖卻發現那裏已經不中用了,程兆萍也感覺到了,她急壞了,伸手抓了……往裏送,但就是不行。程兆萍快急死了,一下把李存鎖推開,翻身坐起來,瞪著眼看狼狽無奈的李存鎖,問:“你這是怎麽了?你準是走了神兒,心裏想旁的事兒了,……方子敬就這樣過,……”李存鎖支吾說:“沒想旁的事兒,……可能是這一、兩個月太累了。俺家裏那口子想那個事兒,也沒弄成。”程兆萍委屈地說:“你們老婆漢子的天天在一個床上摟著睡,這回不行還有下回,哪像咱多少天才有這麽一個晚上,……”李存鎖說:“誰說不是,我快急死了。”兩個人不死心,又拚命鼓搗,折騰了大半個晚上,天熱,弄得一身身的汗,到底兩人交合未成。沒有辦法兒,程兆萍讓李存鎖把自己樓緊了,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地睡了兩、三個小時。天蒙蒙亮,李存鎖走了,程兆萍關上大門,回屋又躺下,想著晚上的事,罵自己沒出息,想李存鎖一定是有什麽病了,又胡思亂想,他真有不能辦那事兒的病,未必不是件好事,兩人從此斷了這種關係,就不害怕什麽鬥爭了。李存鎖一邊往大隊部走,一邊心裏覺得窩囊,恨自己是膽小鬼,方子敬遠在幾千裏路以外,隔著大海,即使蔣介石反攻大陸,他也不一定回來,一個有影沒影兒的荒信兒就把你嚇成這樣兒。他不死心,發狠過個三、五天再去,心裏一定不想什麽狗屁方子敬,不信就辦不成。不出五、六天,李存鎖又來了,兩人又一起洗了澡兒,洗著澡,李存鎖就上來那股勁兒了,程兆萍也迫不及待的樣子,兩人幹脆在東屋上了床,誰想還和上回一樣,怎麽折騰也不靈,那一刻,兩人急得那個味兒,死的心都有了。就這樣,一個月裏,李存鎖來了四、五回,回回如此。程兆萍雖然有過兩人從此“散了”也好的想法兒,但那隻不過是一閃念,作為一個女人,一個美貌而且多情的女人,經過了這些年,無論感情還是肉體,她都離不開李存鎖了。每回李存鎖來,她都給他弄好吃好喝,兩人上了床,還刻意上趕著他,但怎麽也不中用,急得她百抓五撓,說:“俺兄弟,我算讓你急死了,悶死了。正好好的,怎麽會這樣?咱倆都還不到五十歲,打這就沒這個事兒了?急不死人?你不難受?”李存鎖說:“你想想我難受不?可就是不行,真急死我了。”程兆萍看著他懊惱,灰心,垂頭喪氣的樣子,心裏怨自己,你浪瘋了,不挨野漢子的就不行了,不能活了?你反正不能把他治把死吧。她又怨恨他,還心疼他,抱著他的大腿哭了,說:“兄弟,你跟我說實話,到底是怎麽著了?”李存鎖不吱聲,程兆萍說:“是不是聽到什麽不好的風聲,有人說咱倆的事,嚇得你這樣兒的?”程兆萍把在閨女那裏看戲,她在戲園子裏昏倒的事說給他聽,問:“是不是你們黨裏有文件,要搞什麽運動了?”李存鎖看著自已懷裏這個心肝寶貝,她就是他的快樂,他的幸福,他的命;他也看出來,她戀他戀得多麽厲害,現在他相信,即便方子敬真的回來了,她也不會幫方子敬整治他,自己那個夢是胡思亂想,自己嚇唬自己。他拿定主意,不瞞她了,就一來二去地跟她說了實話。程兆萍聽了,躺不住了,軲轤爬起來,說:“我就說你有心事吧?俺哥,你這麽一個精明人,怎麽碰到事兒上,突然糊塗了?虧你還是共產黨的大書記,別說那老蔣打不回來—他要有本事打回來,當年就不會讓毛主席給趕跑了。就是他真的能打回來,方子敬也跟著回來了,他也不能把咱怎麽著。他要處治就讓他處治我,沒你什麽事兒,是你給孩子幫了大忙,讓孩子掙個活命,我一個婦道人家,無以為報,上趕著你,和你好的。方子敬不但不能拾掇你,還得感謝你。他要是打人,讓他先打我,他要殺人,讓他先把我殺了,天塌下來,要砸先砸我。你別沒味兒地尋思他的事兒。他走的時候,三十剛出頭兒,一晃十幾年了,我覺著他在那邊兒也得找了,說不定老婆孩子一大窩了,他老的、小的都不管了,憑什麽管我?兄弟,你隻管把心放肚子裏,一點兒事也沒有。再說了,別看我是個家裏娘們兒,我覺著老蔣也就是幹喊唬,他回不來。為什麽,他沒人家毛主席那個本事,你看老蔣當政那時候,一天也沒素靜過,人家毛主席坐了江山,底上安穩兒的,這兩、三年人都挨餓,餓死一點子人,也沒見有鬧騰的,別說社會上沒有土匪和兵痞了,連偷東西的,劫路的也沒多少。兄弟,你可別自己嚇唬自己了,穩穩當當當你的大書記,俺娘們兒還指望你哩。”李存鎖還真讓程兆萍說得開了竅兒,說:“好俺個姐姐來,你真厲害,比我這個當書記的還會‘分析’,我也不光是害怕,已經這樣了,怕也當不了什麽,我也覺得對不住方子敬。”程兆萍說:“有什麽對不住的,也不是他好好兒地在家,你偷偷插一腿,他已經跑了,說不定一輩子都不回來了,咱倆才這樣的,你還是俺娘幾個的救星哩。你忘了,咱倆剛好那會兒,我就說過,咱們在一起,不提方子敬,沒味兒地讓他橫在中間,心裏別扭。記住了,打這別提他,除非老蔣真打回來,到那時咱再說,咱也不怕那方子敬。”兩個人啦到大半夜,李存鎖越覺得程兆萍是自己的心肝寶貝,兩人你摟我抱地親了一陣就睡了,到底也沒弄成那個事兒。得病如山倒,去病如抽絲,男人有了這種毛病,不是說好就能好了的,你越想抖擻精神,鉚足了勁,越緊張,越不成,越害怕不行越不行。程兆萍心裏難受,但嘴上勸李存鎖別拿這個當大事兒,兩個人好,不在這一時。讓他別著急。李存鎖說:“說不當‘大事兒’,兩人好,不就為的這個事兒?真不行了,我是活該,我怕你難受。”程兆萍說:“說不難受是扒瞎話,不過不要緊,咱兩人好這麽多年了,我也知足了。你放心,哪怕從這咱倆沒那個事兒了,我也不嫌你,不怨你。你該來就來,我還是一樣待承。能陪我躺著就高興。頭些日子,晚上打雷,沒把我嚇死,那時候老想,要是有你在就好了。”

程兆萍和李存鎖兩人互相勸對方“不著急”,李存鎖後院兒卻要起火冒煙了。這天,黑皮翠打發孩子們早早地睡了,在院子裏弄了熱乎水,從黑臉到摔壞了的地瓜一樣的“解放腳”都洗幹淨了,把蚊帳床鋪收恰停當,也不穿衣裳了,就光著身子站在床前喊李存鎖—他正在煤油燈底下看報紙,最近他特別關心時事,特別是有關台灣的消息—上床睡覺:“黑更半夜的,坐在那裏看什麽報紙?喂蚊子啊?什麽了不得的看頭?想看上你大隊看去。快睡覺。”李存鎖沒辦法兒,隻好撂下報紙,出去方便,洗腳,心裏想,看她這個樣兒,又是想那個“事兒”了,要是下頭不爭氣,今晚上又是“饑荒”。這樣想著,回屋脫衣裳上床,黑皮翠已經一絲不掛地躺在床裏沿兒了,李存鎖上了床,回臉朝外躺下。黑皮翠伸手戳弄他的脊梁,又扳他身子,李存鎖說:“天熱乎乎的,改天吧。”黑皮翠一下把他扳過來,又摟又親,還不時地張口這裏那裏地咬他一下,弄得身上膩膩歪歪的,還說:“天熱怕什麽?人家說來,兩口子熱天比冷天得多弄不少回。兩人都光著身子,招著碰著就上勁兒了。誰像你?天熱,出出汗才痛快哩。天熱,你要是在狐狸精那裏,再熱也一個勁。”李存鎖不想把她惹惱了,對他來說,“後院兒”必須安定,平穩,不然很麻煩,他說:“好了,別胡說八道了。來吧。”說著就抱了她親,心裏想著摟的是程兆萍,又對著她耳朵低聲說:“你把下頭弄挺了,我就上。”黑皮翠會這一套,真的“行了”,黑皮翠趕忙仰巴拉叉地躺好了等著,李存鎖心裏想著,今回練出來,毛病好了,快去找程兆萍,他怕再不行了,像攻擊一個目標兒,舉槍便刺,但是越慌越白搭,“槍”彎了,敗下陣來,黑皮翠像撈不著骨頭啃的餓狗,急得抓耳撓腮,不死心,重又撥弄,卻更不中用了。黑皮翠惱了,翻身坐起來,披頭散發,黑乎乎的臉上滿是汗珠子,兩隻眼睛通紅,說:“李存鎖,我問你,是不是你隻要上了狐狸精那裏,就沒個好弄,讓她把你吸幹了?我跟你說,打這你要是再去找她,我非找上人把你倆從被窩子裏拽出來不可。”黑皮翠想了想,覺得不解氣,又說:“不行,我不能讓這個地主婆,反革命老婆把俺男人給禍害了,我天明就去找她,非把她那個浪逼撕爛,看她還勾引俺男人不?”李存鎖說:“俺姑奶奶,祖宗,求你了,你鬧吧,你明著一鬧,把我的官兒弄丟了,我完了蛋,你也甭想有好日子過了,那你就稱心了。”黑皮翠說:“哼,男人都成人家的了,書記不書記的有什麽鳥用?她把俺男人禍害了,我就是得找她算帳。”李存鎖說:“你憑良心說,是我和她弄的多還是和你弄的多?怎麽有了毛病賴到她身上,不賴你?再說了,我和她這個事兒,是我趕著她,還逼著她,也不是她先勾引的我,你有氣朝我撒,她寡婦失業的,你把她逼出個好歹來,你覺得好嗎?不喪良心?”黑皮翠說:“你勾引她,她反正也巴不得。母狗不撅腚,牙狗(公狗)瞎轟轟。我知道,我去找她鬧,就戮著你的心係子了。我不論那個,我恨死她了,我非得讓她還我男人。”李存鎖說:“你男人好好兒地和你睡在一個床上,你怎麽讓人家還你男人?”黑皮翠說:“俺男人成了空殼兒了,不中用了,我叫她還我那個‘當當’響,梆梆硬的男人。”李存鎖說:“我跟你說,我這是一種病,這幾年人挨餓,老爺們兒得這個毛病的多的是,我可能是累的,要不就是抗洪下水激著了。你別賴人家了。你就饒了我,別鬧了,你鬧出事兒來,大家一起完蛋。你男人也就更不頂用了。再說了,人家程兆萍這些年沒好地巴結你,吃的,穿的,用的,你沾了人家多少?你怎麽好意思跟人家翻臉?你說的,全當我找了個小老婆,怎麽說變就變?”黑皮翠說:“你看你那熊樣子,就怕我去找你那小娘。她給我東西,是為了她自已,是堵我的嘴,是怕我圈著你她撈不著。再說了,她不傻,要不是你給她幫這天大的忙兒,她倆孩子有今天,她上哪去弄東西?好了,我也是讓你急壞了,氣瘋了,別害怕了,我不去找她鬧—我也不是不知道輕重。你得抓緊把毛病治好,我不能摟著男人守活寡。”李存鎖從大隊藥鋪裏要點維生素片兒,在家裏裝模作樣地吃,說是治那毛病,過了幾天,還是不行。黑皮翠聽外邊兒娘們兒說,男人要是“不管”,強記著不能跟他鬧,越鬧越不管。黑皮翠不再和李存鎖鬧,暗裏拿主意,她要找程兆萍,問她,他在她那裏什麽樣兒,要是也不管,那就沒辦法兒了。

第二天天下大雨,李存鎖上大隊了。黑皮翠急得在屋裏轉圈兒。她很猶豫,她恨死程兆萍了,想和她大鬧一場,把他倆徹底拆散,但又怕鬧出事來,把李存鎖的官兒鬧丟了,可就甭想再過如今的好日子了,李存鎖當著方莊的大隊書記,大隊、生產隊裏沾油抹水不說,老百姓有事找大隊,到家裏來,不興空著手的,莊裏不論哪家有事,婚喪嫁娶,孩生日,娘滿月,隻要有飯場,回回少不了黑皮翠,而且還得上“主桌兒”。平常日子走在大街上,人人都上趕著說話,黑皮翠享受的是解放前保長太太的風光。黑皮翠不是傻人,她粗中有細,她不能因小失大。男人跟程兆萍好,她不是不知道,他當這麽大的官兒,又一表人才,家裏守著自己這麽個醜老婆,你讓他不花心,難。黑皮翠知道,就憑她,拴不住他。他和程兆萍一個人好,比有的男人吃著碗裏的,看著碗外的,剜到籃子裏就是菜還強哩。她聽人說,別的村就有這樣的幹部。什麽朝代都這樣,舊社會也罷,新社會也罷,男人隻要當了官兒,有了錢,或者又當官又有錢,少不了這種事兒,都是屬貓的。李存鎖得說算是好的。他十幾歲就看上那個妖精了,沒撈著,方子敬一走,給他騰出空兒來了,他能不偎乎?黑皮翠倒是想開了,你沒法兒把他拴到褲腰帶上,他想弄那種事兒,你攔不住他。她不吃獨食,他愛去就去吧。狐狸精再浪,也不能把他那個啃下一塊來,還是在自家床上的時候多。這麽多年,一直是這樣過來的。她和程兆萍兩人心照不宣,相安無事,程兆萍又上趕著巴結,黑皮翠不怕東西咬手,兩人軋夥得還挺好哩。但是,李存鎖現在這個毛病,把黑皮翠惹急了,她覺著一定是程兆萍的事兒。有倆孩子供著,她養得好好的,浪的“吱吱”的,一個人又憋悶,多少天才撈著個男人,恨不得揭蓋兒把他喝了,把個李存鎖使作得成個廢人了。他答應李存鎖了,不和程兆萍鬧,但她得去找她,到那裏和風細雨地,綿綿軟軟地跟那個狐狸精說,讓她多少忍著點兒,差不多就行了,別把這個男人熬靠幹了,誰都撈不著了,你程兆萍有好兒好女的孝順著,俺一家人可就指望他哩。她想,趁著天下雨,說話聲小點兒大點兒,鄰居聽不清,她決定去找程兆萍。黑皮翠拿定了主意,就換上程兆萍送給她的膠皮雨鞋,打上程兆萍送給的洋傘,“解放腳”“噗嚓噗嚓”踩著爛泥,去了程兆萍家。程兆萍開了大門,見是黑皮翠,心裏犯嘀咕,大雨天,她來幹嘛?忙把她讓進堂屋,說:“弟妹,你是稀客,大雨天跑出浮土,你怎麽來了?”黑皮翠說:“怎麽,不待見我?光興李存鎖來,不興我來?”程兆萍想,她和李存鎖的事,黑皮翠心知肚明,但她們兩個女人之間,從來沒捅破這層窗戶紙兒,今天下著雨黑皮翠找上門兒來,說的這話不順和,帶著刺兒,看樣子是“來者不善”,程兆萍不由得緊張起來,她最怕跟人鬧架,特別是和女人,更特別是和黑皮翠這樣的女人鬧架,趕忙陪笑說:“弟妹,瞧你說的,怎麽會‘不興你來’?請都請不到哩,今天趁著下雨,咱姊妹倆好好敘談敘談。”黑皮翠說:“我也想好好跟你啦啦,嫂子,你別嫌我說話不中聽就行。”程兆萍說:“哪能呢。我衝上茶,你喝碗茶,潤潤嗓子,慢慢說。”黑皮翠說:“俺不是大家主兒出身,沒那麽多講究,我早晨喝了一肚子糊塗,不幹渴,你消停地坐下聽我說。”程兆萍知道黑皮翠是來“問罪”的,心虛得很,臉色變得慘白,但裝出沒什麽事兒的樣子,平和地說:“好,聽弟妹的,我坐下,你說。”黑皮翠搭眼端詳著眼前的程兆萍,見她上身穿著粉紅素花兒,又輕又薄的小汗衫,一對大白饃饃樣的奶子鼓鼓溜溜,竟不怎麽往下耷拉,下邊兒穿著月白色的麻布褲兒,嫌熱,褲腿兒挽到膝蓋下邊,露著煞白的,細長的,好看的小腿,四十五歲了,那麽多的災禍,生產隊的勞動,勞改掃大街,種種苦和難,竟然沒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跡,她沒有變老,也沒變憔悴,頭發還是那樣濃密黑亮,麵相還是那樣俊美迷人,眼睛還是那樣水靈,她多麽白呀,從臉到脖子,露著的肩膀,胳膊,小腿兒都又白又亮,像大戶人家條山幾上擺著的花枝招展的大花瓶,黑皮翠想,自己跟她比,就是個粗老苯壯的大黑碗,難怪李存鎖那麽迷她,她要是個男人,也會迷她,逮著她,保證等不到天黑。…黑皮翠後悔當初李存鎖想動程兆萍心思的時候,沒破死命攔住他,現在說什麽都晚了,黑皮翠看著程兆萍,黑臉更黑了,氣更大了,她說:“程兆萍,你別揣著明白裝糊塗。賺了便宜賣乖,強盜念經充好人,狐狸包頭裝仙女。我今天來,不和你來虛圈套,不跟你玩花裏呼哨,咱打開窗子說亮話,挖幹的,啦實的,你也別小恩小惠地糊弄我,裝模作樣地套近乎。”程兆萍被黑皮翠一陣唇槍舌箭打懵了,鼻尖兒上冒了汗,臉變了色,她很害怕,弄不好,這個娘們兒要是動手打人,連個拉架的都沒有,她陪著笑臉說:“弟妹,你這一陣榔頭棒棰的,我的頭都大了。有什麽話,你盡管說。做得不對的,我就改。大熱的天,別氣壞了身子。”黑皮翠把嘴一裂,冷笑道:“裝,還裝,你除了會裝,不會別的。我今天來,就是叫你還我男人。”程兆萍說:“弟妹,你男人不在你家,就在大隊部辦公,他也沒在我這裏,怎麽讓我還你?”黑皮翠說:“他人在俺家裏,魂兒在你這裏。你別捏著半邊兒充緊的,也別跟我裝良家婦女。您倆那些爛事兒,我心裏跟明鏡兒似的,這麽多年,這個沒出息的,上了你的套兒,我尋思男人拈花惹草兒的也難免—舊社會當官兒的有錢的三妻四妾的,還出去打野食兒,逛窯子,新社會不興那一套,也不能一刀裁的似的,一下子沒個沾腥的,有這種毛病的也不稀罕—我拴住他的人,拴不住他的心,他當這點子官兒,天天雲裏霧裏的,我也沒法兒把他拴到褲腰帶上,知道他打多咱就迷著你,非勾上你不可,他跟我明一套,暗一套,我都包本兒。可是,我想開了,認了,睜一眼閉一眼,讓你倆自快這些年了。可是,程兆萍,你得知足啊,有夠啊。我問問你,你使的什麽法兒,把他使作的不中用了?你莫非是狐狸精變的,把他的精血都給吸幹淨了?我自己的男人我知道,他比個叫驢都厲害,經不住你沒好地纏磨,生生地把他鼓搗瞎了,成廢人一個了。你多少忍著點兒,別逮著他就跟餓狼似的,沒個夠,他能到了這步田地?你個養漢娘們兒浪瘋了?你吃獨食?你好歹給俺留點兒行不?我跟你說,俺男人要是打這廢了,我要你死的。”程兆萍明白了黑皮翠氣從何來了,從李存鎖有了這個毛病,她就擔心黑皮翠會賴人,但又想,李存鎖和自已老婆睡覺,不想什麽方子敬,興許就沒事兒了。沒想到,也是不行。她讓黑皮翠說得心慌意亂,臉變成了青灰色,恨不得有個老鼠窟窿鑽進去才好,她是偷人家漢子的“賊”,是“破鞋”,是“賤貨”,程兆萍從來不是那種胡攪蠻纏,拿著不是當理說,背著驢頭不認贓或倒打一耙的人,她人生得單瘦,纖細,生性懦弱,她自知理虧,也沒什麽話好說,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她強抑著“撲騰撲騰”的心跳,可可憐憐地說:“弟妹,你都把話說到這個份地了,我還能說什麽?在你跟前,我也沒臉說,我也張不開嘴說,我也沒的說。我求你了,你大人不把小人怪,別跟我一般見識。我寡婦失業的,也是實在沒有辦法兒,走投無路,萬般無奈,才做了瞎事。我不敢‘吃獨食’,他有家有老婆孩子,我從不敢纏他,不敢叫他常來。他插閑補空兒的,來個回把半回。說句沒臉的話,我就算他在外頭的一個小老婆兒,先得有大的,何況我連個小老婆也算不上。嚇死我也不敢跟弟妹爭男人。你說的那事我知道。我不要臉了—誰讓我辦不要臉的事兒來—實話對你說,從我上齊州看閨女走以前到現在,他一共沒來幾回,來了也沒辦成那種事兒。他原先沒這樣過,他這是一種毛病。”程兆萍不敢說其中的真正原因,就說:“興許他在黃河上抗洪讓涼水激著了,也許是太累了,弟妹,放心,他才四十幾歲的人,過些天準能好。打這往後,李存鎖不來,我保證不招呼他。他從這一趟也不來了,才好哩。俺倆本來就不該那樣,他是共產黨的幹部,上我這來,也擔著很大的‘不是’,他不往我這裏來了,好模好樣兒地當他的官兒,你做你的‘官娘子’,我也省得天天捽捽著心。你跟大兄弟說好了,你兩個人放我一馬,我到死感你們的大恩大德。”黑皮翠原本以為程兆萍會醉死不認那壺酒錢,她準備跟程兆萍爭吵,不行就揍她,把她揍服了,治改了,沒想到小地主婆兒上陣就交了槍,倒弄得她沒話說了,畢竟是她男人仗著自己當官兒“搞”人家寡婦娘們兒,看著也怪可憐的,你男人占那麽大便宜,一分錢不花白睡個花一樣的“小老婆兒”,而這個沒名沒份的“小老婆兒”還得倒貼,時不時地提著東西去巴結你。她們家沒少吃人家,用人家的東西。這個程兆萍活到這個份兒上,也夠慘的了。……黑皮翠像尿脬出了氣兒,軟下來了。她黑不溜丘的臉上,疙疙瘩瘩的肉堆出哭一樣難看的笑,說:“好嫂子,無怪乎俺那口子迷你,你不光臉蛋兒漂亮,嘴也巧。你都這樣說了,我還有什麽話說?我也是讓他那個熊樣子急壞了,氣死了。剛才我自己也不知道胡唚了些什麽,你別往心裏去。事已經這樣了,咱還是好姐妹,他已經這個樣兒了,我也不十分管他。日子長了,他願意來,就來。他喜歡你,見了你來勁頭兒,興許你把他伺候好了呢。他在你這裏好了,我也跟著沾光—我也不要臉了。嫂子,你也真不容易。甭管怎麽著了,誰叫咱是女人呢。誰叫我攤著他這種男人呢。咱不心疼他誰心疼他?說到底,咱還不得指望他嗎?剛才那些話,算我沒說。打這往後,原先乍著還乍著。可有一件兒,我來找你這事兒,你不許跟他說。”程兆萍說:“我哪敢啊,你放心,咱倆今晚說的話,我都爛到肚子裏。”

李存鎖的兩個女人就這樣達成了“一致”。雖然李存鎖的毛病未見起色,但他們之間從此相安無事。時間過去了一、兩個月,有文件傳下來,說蔣幫反攻大陸的迷夢泡湯了,喇叭上經常廣播從台灣潛入大陸的美蔣特務,無論是從海上來,還是從天上來,一露頭兒,很快就給當地民兵和人民群眾抓住了。李存鎖也就不再想什麽方子敬的事了,“心病”去了,從此天下太平,他又可以在自家亂七八糟,窩窩囊囊的床上和程兆萍平展舒適,幹幹淨淨的床上高枕無憂了,兩個女人都納悶,男人的毛病不知不覺地說好就好了,李存鎖和家裏、外頭兩個女人的關係又恢複了常態。他作為方莊大隊的第一大官兒,明麵上一本正經地送往迎來,“抓”工作,暗地兒裏,遊走於兩個女人中間,過著非一般社員可比的飲食男女的日子,自得其樂,甚至心安理得。這年的十月份,上級傳達中共八屆十中全會精神,偉大領袖毛主席號召全黨全國人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風聲又緊起來,李存鎖因為和程兆萍的事,心裏又有點七上八下。但他又安慰自己,從土改到現在,他一直是方莊的黨支部書記,各項工作都跑到前頭,從公社到縣,領導上對他看法兒都挺好,對他很信任,在村裏他比較會來事兒,沒結下什麽仇人,他和程兆萍的事,誰也沒什麽證據,就算有人對他和程兆萍有來往,有反映,他也可以解釋,他和方家是老表親,親戚之間,不可能不來往,農村都這樣。他自信不會有什麽事兒。轉眼到了一九六三年的春天,方學慧給娘來信,說她又懷孕了,頭一個孩子還小,怕影響個人進步,她不想要這個孩子,已經和杜誌強商量好了,淮備把孩子“流”了,等她隨了軍,再要第二個孩子。到時候,老婆婆把苗苗帶到鄉下去,她想讓娘去她那裏,她流了產,讓娘照顧。程兆萍接到信,找李存鎖幫忙請了假,就離開了家。臨走前,李存鎖告訴她,要快去快回,上級有文件,要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了,工作組進了村,上來就會排查四類分子。程兆萍問:“搞這種運動,咱兩人的事要緊不要緊?”李存鎖說:“俺姐,咱兩人的事?咱兩人什麽事都沒有。哼,誰把咱按到床上了?沒敢的。”程兆萍說:“李存倉勞改回來了,那天見了我,立楞立楞的。我怵他的頭。”李存鎖說:“他一個勞改釋放犯,敢挲翅兒?別擔心,陽溝裏翻不了船。”程兆萍聽了李存鎖的話,稍稍安心些。第二天,她就上了路。她要先上濟南三姐家落落腳,看看三姐,再去女兒那裏。前不久,二姐的孫子端陽來看她,說起濟南那邊的事,國棟還在勞改,國群新找的男人倒不孬,但是他前窩兒一個小子挺能胡作,惹了不少麻煩。三姐家這些年麻煩事不斷,不得好兒,讓人掛心。外甥女國群從小讓人喜歡,長大了,幹了工作,卻遭了事兒,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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