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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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一部 明朗的天 11

(2015-02-08 22:29:12) 下一個

11

雪下了一整夜。公雞叫了三遍,院子裏的雪把窗戶紙映成灰白色。苦妮兒悄悄地起來,開開屋門,低聲自言自語道:“好大的雪,有把厚。”隨後就聽見她開大門,拿掃帚,“刷拉刷拉”掃雪的聲音。程兆蘭喊熟睡中的端陽:“小兒,快起,起來幫你娘掃一會兒雪,就該上學去了。”端陽軲轤爬起來,急急忙忙穿衣服,說:“雪下大了?那我得早去上學,帶上掃帚好掃雪。”程兆蘭也起來了,苦妮兒說:“娘,天這麽冷,你不多睡一會兒,起這麽早幹什麽?”程兆蘭說:“你掃大門外頭,院兒裏,我掃。”苦妮兒說:“你腳小,‘出溜’一下滑倒,摔一下了不得。你不用管,我自己掃。”程兆蘭說:“不礙事。我加小心就是。”娘幾個掃了一陣,苦妮兒說:“娘,你放下掃帚,別掃了,過來扶著梯子,我上去掃掃屋頂。”這一帶莊戶人家住的房子都是平屋頂,下了雪要掃幹淨,防止積雪緩慢融化,損傷房頂。程兆蘭說:“挺滑的,你別上去了。吃完早飯,我讓杏兒他大大給咱掃掃。”苦妮兒說:“別老麻煩人家了。你放心,我掃得了,沒事兒。”端陽掃完了大門外頭路上的雪,背了書包,扛著掃帚,要去上學,見娘爬梯子上房頂,停下來問:“娘,你行嗎?”娘說:“奶奶扶著梯子,一點兒事也沒有。你快上你的學去。”端陽遲遲疑疑,一步一回頭地走了,走出家幾十步,見娘已經上了屋頂,正在小心翼翼地用掃帚往屋後頭掃雪,他知道娘不會出事,但還是十分擔心,覺得自己的小腿肚子在一陣陣抽緊,朝北邊看,莊裏也有人在掃屋頂了,但都是男爺們兒,掃屋頂的,隻有娘一個女人。灰蒙蒙的天底下,高高的平屋頂上,娘顯得那樣瘦小,單薄,娘太苦了,奶奶也苦,端陽的兩隻眼潮乎了,眼淚掉了下來。端陽不怕爬高上梯,為了幫娘捋榆錢,采樹葉兒,多高的樹他“突突”地一陣就爬上去,娘在下邊讓他“小心”,他還像大男人那樣嫌娘“事兒多”,可是,他還小,腿不夠長,爬梯子上房頂,他還不行。他怨自己長得太慢了,盼著自己快快長高了,像上房頂,去井上打水這樣危險的活兒,都不讓娘幹了。端陽一邊回頭看,一邊往學校走,遠遠地,他看見娘掃完了比較高的北屋頂,去掃矮些的小飯屋頂了,不再為娘擔心,快步朝學校走去。路上雪很深。一腳踩下去,就是一個很深的“腳窩兒”,腳底下“格格支支”地響著,不為娘擔心了,他這才注意到,自己一路踩出的腳窩兒,像老姥娘手裏擺弄的珠子一顆顆擺在雪路上,曲曲彎彎,像說書人講的長蛇陣,端陽覺得很好玩兒。走到離學校不遠的地方,他見一個大人,一個小孩兒在路上掃雪,到了跟前,才看出是兆運舅老爺和守梅表姑,舅老爺在前邊用鐵鍁鏟,表姑在後邊用大掃帚掃,雪多,一會兒就積得很厚,表姑手裏的大掃帚條子被雪撅得彎成了半圓形,舅老爺低頭彎腰十分賣力,表姑很吃力。端陽走上前,說:“舅老爺,梅姑,是你們在掃雪啊。”舅老爺直起身,笑著說:“小兒,這麽早就來上學了。村裏於連長昨天通知的,除了原先該掃的路段兒,學校附近這一段路下了雪也歸我掃,學校北邊那條路讓柳秀英和路作榮掃。你表姑也來幫我,我不讓她來,她非來不可。”梅姑好看的小團團臉兒幹活兒累得紅撲撲的,帶點羞色,笑盈盈地說:“端陽,你上學來得真夠早的,又得是全班頭一個到校。”端陽笑了,說:“班裏俺幾個小男生比賽,看誰到校早。今天我特為早來,好打掃雪。”端陽轉頭對舅老爺說:“時候還早著呢。我正好扛著掃帚,幫你掃一陣,再去上學也晚不了。”舅老爺說:“小兒,可別。人家村幹部講過,四類分子幹這些活兒,是勞動改造,不許讓家裏人替,也不讓人幫忙。”端陽說:“現在天早,我幫著掃一陣,也沒人看見,沒事兒。”舅老爺說:“可不行,萬一讓於連長那些人看見,就是我的毛病,我就得挨難看。對你也不好,你得跟我劃清界線。你麻利地去學校,鬧個頭名,到學校就掃雪,當積極分子。也快掃完了,一會兒我讓你表姑也走。”端陽走到梅姑跟前,梅姑把掃帚放到胸前,攥攥端陽的小手兒,說:“快走吧。小手兒冰涼,都凍腫了。”端陽心裏一陣熱乎燎辣,梅姑比他大四、五歲,他們還是一個班兒的同學,她自來特別喜歡端陽,端陽也覺得她特別親,老人們說他娘倆兒軋緣兒。跟梅姑在一個班兒裏念書,端陽特別高興。他覺得,他書念得好,其中一個原因,是覺得梅姑在看著他,他得把書念好了,好讓表姑高興。土改以後,班裏孫大旺他們幾個壞小子,沒人心眼兒,欺負表姑,他看見她委屈難過的樣子,心裏特別難受,有一次,孫大旺又欺負表姑,端陽跑過去替表姑解圍,被孫大旺揍了好幾拳頭,為這事,趙林老師把孫大旺批評得很厲害,對端陽說:“周恒順,如果程守梅不是你親戚,你還會幫她嗎?”端陽說:“那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男生欺負女生。”趙林老師說:“這就對了。人要一輩子有一顆善良之心。”過了不長時間,梅姑就退學了。梅姑臨走那天,端陽陪她去跟趙林老師道別。趙林老師說:“情況特殊,不上(學)就不上吧。人一輩子,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你們長大了,才會明白。”端陽覺得趙老師臉上罩著厚厚的愁雲,他心裏一定也很難過,他竟說“人一輩子,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是不是太悲觀了?有那麽嚴重嗎?現在是新中國,新社會了,“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會好得多吧?趙老師的話,端陽記了一輩子,事實是他和他的親人、親戚們的經曆比趙老師說的還要糟得多。那天梅姑是哭著向趙老師鞠了個躬,哭著離開老師的屋,低著頭,哭著跑出學校大門的,端陽追上去,送梅姑走了老遠,被梅姑攆回了學校。梅姑退學後,有一天,端陽來上學,他老遠看見梅姑站在學校附近那大汪邊上,不錯眼珠兒地看著一個個小學生,男孩兒,女孩兒往學校大門裏走,梅姑那眼饞、羨慕的樣子,讓端陽心裏好難過。老姥爺、舅老爺是地主,梅姑就連上個小學都不行嗎?這是合理的嗎?端陽知道這樣的問題,羅校長、趙老師也解答不了,他一個孩子家,哪能想明白?現在,見表姑幫舅老爺掃雪,他心裏有說不出來的滋味兒,他鼻子發酸,想掉眼淚,甚至想拽著表姑一起跑著去學校,找校長和趙老師,非上學不可。但他知道,那是他不可能辦到的,他隻好懂事地說:“梅姑,我去了。”端陽離開梅姑往學校走去,走出去沒多遠,就聽見有人咋唬—是村裏的新幹部、民兵連長兼治保主任於二車的聲音:“程兆運,天都大亮了,這條路還沒掃完?學生來上學,滑倒,跌倒汪裏,你負得起責任嗎?快點掃,別磨蹭。想找難看是怎麽的?”端陽聽見舅老爺說:“於連長,你起得早。天還不晚。雞叫二遍,我就來掃了,雪厚,昨天下午放學學生們都給踩實了,得拿鐵鍁鏟,掃不快,我怕耽誤學生走路,叫守梅來幫著掃,你別生氣。我緊溜溜地掃。”端陽想,於二車也知道舅老爺掃雪很賣力氣,掃得並不慢,但他來檢查,一定要嫌乎,指責,挑毛病,甚至罵罵咧咧,凶聲惡氣,因為這就是他的“工作”,他需要這樣顯示職權和官威,當然還因為舅老爺是地主分子,隻能服服貼貼。

端陽放學回來,見弟弟小石頭兒正在大門外雪地裏用小鏟子鏟雪玩兒,小臉兒凍得通紅,他跑過去,要領他回家吃飯,小石頭不願意,端陽彎腰把他抱起來,硬把弟弟抱了回來。吃飯的時候,端陽說:“奶奶,我去上學,見俺舅老爺和俺梅姑在路上掃雪,我想幫他們掃一會兒,他們不讓。我走了不遠,聽見於二車噢三嗚四地熊把俺舅老爺。”奶奶說:“你舅老爺、江家大兒媳婦柳秀英、還有你作榮四大爺他們幾個人都戴上‘帽子’了,還有村裏幾個幹過偽事兒,跟著國民黨、江繁祺幹過的,戴了‘帽兒’,都得勞動改造,好天掃大街,下了雪掃雪,平常日子村裏叫上,就得去出‘義務工’。”端陽問:“什麽是‘義務工’?”奶奶說:“咱也不懂的,是如今的新名詞兒。反正就是幹活不給工錢,連口水也不給喝。”正趴著頭吃飯的石頭兒突然抬起頭來,說:“奶奶,俺舅老爺和那幾個人戴上帽子,那不好嗎?天冷了暖和,要是有護耳朵扇兒更好了。”一家人都笑了,奶奶說:“人家說的不是真能戴到頭上的帽子。還‘暖和’,凍不死。”石頭兒呆呆地看著奶奶,說:“那是什麽‘帽子’啊?”奶奶笑了,說:“這小黃黃,奶奶也說不明白。”娘說:“別打破砂鍋璺(問)到底了,大了就知道了。”石頭不說話了,低頭吃飯。苦妮兒說:“俺舅真冤。這土改,要是江繁祺不跑,狠治治他,還是那麽個理兒,這倒好,父債子還,把個江老大砸打死了,他老婆還戴了帽兒,這娘們兒也夠冤的。更別說俺舅,作榮四哥這些老實巴交的莊稼漢了,老輩兒傳下來的地、房子,拿出去就拿出去,人家又不敢說個‘不’字,再這樣使作人,弄得人還不跟隻狗,這個法兒,真不知道上頭那些能人怎麽想來。真出奇。”奶奶說:“一個朝代一個王法,興麽是麽,也不為出奇。端陽,大人說的話,你到學校裏可不能亂說。”端陽說:“奶奶,我懂。俺羅校長講過,學生要站在貧雇農立場上,孬成分家的孩子也要跟老的劃清界線。像俺梅姑幫俺舅老爺掃雪,就算劃不請界線了。她反正也不上學了,劃清劃不清的唄。”娘說:“別說的叫人笑了,親爹親閨女,一個鍋裏吃飯,一個院裏住著,怎麽劃?這些人真是想點麽是點麽。”端陽說:“奶奶,咱一塊在村公所外頭場裏看《白毛女》,那個黃世仁,還有他那個狗腿子穆仁智,太壞了。那樣兒的,誰都恨他。可是,像俺舅老爺、作榮四大爺這樣的地主、富農,心裏就劃不清了。今天早晨,全村人都還在睡覺,天那麽冷,俺舅老爺就在那裏掃雪了,我覺得他還有俺梅姑好可憐,我還想幫他們掃哩。在學校裏聽老師說的也在理,可是到真事兒上,見著真人兒,就糊塗了,也就劃不清了。”奶奶說:“劃不劃的,在外頭別亂說就是了。”娘說:“黃世仁那樣的地主,一百個裏不知道有沒有一個,像俺舅跟作榮四哥這樣的,還不就是個莊戶人,就家裏地多,也跟黃世仁一樣對待,這個辦法兒不合理。娘,你像咱家,還虧了俺大大把家敗了,要不也得是地主。”奶奶說:“那可不怎麽著。那我也得上台子挨鬥,戴上帽子掃大街。端陽,過年請你爺爺來家,得好生謝謝他。”端陽認真地點頭答應:“好,到時候我多給俺爺爺倒兩盅酒。”奶奶說:“可別,你爺爺再喝醉了。”奶奶吃完飯,說:“不說笑話了。石頭他娘,原來說的今天你去酸棗嶺找那個郭有江問石頭他大大的事,路上雪這麽厚,就別先去了,改天雪化化再去吧”娘說:“不行,得去。不去問問心裏拱拱得難受。昨兒個你跟端陽上方莊,我沒去成。今天說什麽也得去。雪不下了,路上有雪比有泥還好。再說,路上總得有人走出的路眼兒,我慢點兒走,沒事兒。”奶奶說:“願意去就去吧。”端陽說:“娘,我上學校找老師請假,跟你作伴兒。”娘說:“昨天上方莊耽誤一天了,今天別再缺課了。你又不能用小車兒推著娘,也不能背著娘,你跟著去,我也得一步步走,一樣是那些路,不用你去。”端陽說:“娘,你一個人去,路上可得當心,慢點兒走,省得出汗,著涼,路過別的莊兒,小心狗,它要咬,你別跑,越跑它越攆你,蹲下裝著拾石頭砸它,狗就嚇跑了。甭管人家說什麽,早點兒回來,免得摸黑兒。”娘說:“好了,娘還用你囑咐。快刷刷碗,去上學吧。”端陽收拾了碗筷兒刷了,去上學了。娘說:“石頭兒,在家別亂跑,外頭有雪,路滑,奶奶腳小,沒法兒攆你。”程兆蘭用絨布包了兩個小米煎餅,讓苦妮兒帶著,說:“晌午到飯時兒,問人家要口水喝。甭管人家怎麽說石頭他大大的事兒,你也得吃這倆煎餅,要不你怎麽往回走這二十裏路?”苦妮兒說:“那幾個煎餅是我特意烙了讓你吃的,我帶個菜餅子就行。”娘說:“天這麽冷,那菜餅子得凍成冰塊子,你怎麽吃?你聽話,別讓娘掛得心慌。讓你帶什麽就帶什麽。快走吧。”苦妮兒用濟南三姨家給的圍巾把頭和脖子包得嚴嚴實實,把煎餅揣到棉襖裏頭,就上了路。出了莊兒,坡裏白茫茫的,一眼望不到邊兒。如果不是路邊有蹦蹦星星地長著的楊柳樹,還有路兩旁的小溝,真分不清哪是路,哪是莊稼地。酸棗嶺在榆樹村東邊,相隔二十裏路,是個依山傍水的小山村。讓苦妮兒說著了,不知道是誰已經在路上踩出了一溜腳印,苦妮兒亦步亦趨地踏著這些腳窩兒往前走,輕快很多。走了一大會子,起風了,是西北風,苦妮兒往東走,正順風,那風一霎比一霎兒大,苦妮兒被風刮得不由自主地往前跑,走得快多了。西北風吹得脊梁上冰冰涼,像灌進了涼水。苦妮兒走了好一陣,腿酸了,腳也疼,但她仍然不歇氣兒地、跌跌撞撞地咬著牙朝前奔。前天,莊裏郭有珍來他們家跟苦妮兒說,她去酸棗嶺走娘家,那村裏回來了一個複員軍人,她的一個本家哥哥,叫郭有江,是跟周繼業同一批抓壯丁走的,後來投了解放軍,打仗受了傷,把傷養好了,回家了。你還不快去找他打聽打聽你那口子的下落。苦妮兒當時就坐不住了,恨不得立即就去酸棗嶺,可是天太晚了,昨天老婆婆和端陽上方莊吊喪,苦妮兒得在家看小石頭兒,沒撈著去。苦妮兒急壞了,今天別說路上有雪,西北風刮得凶,就是天上下雹子也得去找這位郭大哥問問。孩兒他大啊,跟你一起走的,人家回來了,你怎麽就不回來?就是實在回不來,也該讓人家捎個信兒來吧。即便迭不的寫信,捎個口信也行啊,莫非你已經……苦妮兒又想,別胡猜亂猜地埋怨他了。他還不願意回家?他還不想給家裏捎信?他一定是遇到難處了。他在外頭一準是受難為了,都怨爹娘給我起了這麽個名兒,農村裏的姑娘本來就苦,我又叫苦妮兒,那不是苦上加苦,苦到頂點了?還連累得繼業哥也受苦。繼業哥,我跟了你,苦是苦,可是就算到了今天這步田地,我也不後悔嫁了你。打小我就喜歡你,看著你處處下裏都好。跟你,當你的媳婦兒,我是心甘情願的。我過了門兒,咱倆光知道好,不知道鬧。你不用說沒戳過我一指頭,咱倆就不記得紅過臉兒。你答應了江家,替江家老大當壯丁,我嫌你,怨你,那是我舍不得你走。我知道,你也是被逼無奈,人家江家勢力大啊。從打我從周莊兒嫁到榆樹村,婆婆跟周莊幹娘一樣疼我,端陽和你走了後生的石頭兒兩個孩子讓人舒心如意,家裏雖然貧寒,但幾家親戚多有幫襯,石頭他大,再難再苦,我不後悔,不敗勁,把孩子拉扒大了,俺和咱娘就熬出頭兒了。……可是,家裏少了你,就缺了多大半天啊,你到底怎麽了?你到底在哪裏啊?苦妮兒想著心事,後頭西北風吹著,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兩三頓飯時的功夫,酸棗嶺快要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滿天的烏雲跑得無影無蹤,天空像被清洗過一樣,藍得晃眼,格外新鮮的大太陽照著坡野,雪地,潔白的雪閃著耀眼的光。風還在刮,路旁和村裏光禿禿的樹枝掛滿白雪,像銀條瓊枝,在風中搖曳,苦妮兒抬頭看看,太陽在正南方,天晌午了,她朝前望去,看見一拉綹兒一座座高低起伏的山嶺,最近處一個山坡上,依著地勢,高矮錯落地散布著幾十戶人家,一座座低矮的,幹插石頭牆、起脊山草頂兒的房子,都頂著厚厚的雪,從煙囪裏冒出灰黑的煙,剛露頭兒就被大風“撂倒”了,蜿蜒散去,有牛“哞哞”叫,狗“汪汪”咬,公雞“喔喔”啼的聲音次第傳來,在風中飄曳,苦妮兒不由有些興奮,緊走一陣,來到莊兒跟前,順著已經掃了雪的,彎彎曲曲,一步比一步高的山路,氣喘籲籲地往村裏走,走了一大會子,進了村子,在一個崖頭上,站著一個揀幹柴的老頭兒,戴老氈帽兒,胡子、眉毛上都結了霜,苦妮兒想,我反正也一樣,額上的頭發和眉毛都變白,成“白毛女”了,她抬手擦擦頭發、眉毛,往老頭兒跟前走了走,喊聲“大爺”,問他郭有江家在哪裏,老頭兒說:“跟你說了,你也不好找,俺這小山莊兒,沒個正街道,不成綹不成排的。我領你去吧。這會兒他應該在家。”苦妮兒說:“大爺,你老人家心眼兒真好。”老頭兒說:“你別喊我‘大爺”,你看我胡子眉毛白了?那是霜。我這個人過得日子苦,老相。你喊我‘大哥’就行。什麽‘心眼兒好’?這還算點兒事?俺這種小山莊兒,輕易見不著外頭的人兒,見了人親。你找的這個郭有江,是我的一個叔伯兄弟,你見了就知道,心眼兒沒這麽好的。民國三十五年讓國民黨抓了壯丁,當了‘國軍’,也是時氣好,叫解放軍俘虜了,不孬,就窩兒當了解放軍,打仗掛了彩,治好傷,複員來家了,還成黨員了。不賴。心眼兒沒再好的,在外邊闖蕩這幾年,更是大人大氣的了。就是家裏窮,兩個老的早早地沒了,走以前沒混上個媳婦兒,這回來還是光棍一條,自己吃飽,全家不餓。這不回來後村裏給了他好幾塊地,眼下還住在他當兵前的小趴趴屋兒裏,開了春,區裏村裏就給他蓋屋—孬好不濟,也是有功之臣。俺這兄弟算是時來運轉了,就還缺個做飯的。”苦妮兒心想,這老哥話真多,也不問他,就“突突突”說開說開,八成是山莊兒,輕易見不著人,見了人就說個夠。老哥問:“你這個大妹子,八成也是有人上了隊伍吧?這幾天,四外莊兒裏有好幾個人來找他打聽人兒的。”苦妮兒臉紅了,說:“是俺小孩兒他大大,從那年叫人家弄著走了,這些年沒信兒。”老哥一時無語,走了十幾步,說:“大人物頭子爭江山,苦的是小民百姓啊。”苦妮兒跟著這老哥走到一個崖頭下邊,指著兩間小草屋,也是那種亂石頭牆,屋外沒點遮擋,連個秫秸帳子也沒有,老哥在屋外喊:“有江兄弟,有個婦道人家找你打聽個人兒。”屋裏有人應了聲,老哥走了,苦妮兒走到房前,門兒開了,陽光一下潑灑進小屋,屋門口站著一個高高大大、端端正正的中年漢子,臉黑燦燦的,平頭正臉,一看就知道是個本份人,穿一身半新的黃軍裝,把苦妮兒讓進屋,說:“大妹子,你將就坐到那小板凳兒上,我這個家不像個家樣兒。”一邊說,一邊給苦妮兒倒了一黑碗白開水,說:“先喝口水,歇一會兒,有話慢慢說。”苦妮兒想,剛才那老哥說的不假,這郭有江真是好人,忙接過水,喝了幾口。中年漢子說:“妹子,你可能聽說了,我就是郭有江,四六年讓人抓了壯丁,當了國軍,後來成了解放軍,這不複員回家了。你打聽誰?”苦妮兒說:“我打聽俺孩子他大大。”郭有江笑了,說:“那你們是什麽莊兒?你小孩大大叫什麽名字?”苦妮兒臉有點兒紅,不好意思地說:“我有點兒慌,糊塗了。俺是榆樹村的,俺小孩兒他大大叫周繼業。”郭有江聽苦妮兒這樣說,兩隻眼立時亮了起來,說:“哎呀,你就是繼業兄弟家弟妹啊。我剛來家,才安下位兒,區裏村裏老找我,我正尋思著,上趟榆樹村,找找你們,說說繼業兄弟的情況,也看看老人。但又猶豫著,去好不好,怕給你們惹不素靜。現在地方上,不管你是怎麽跟了國民黨幹的,就說你是蔣匪軍,家庭就是反革命家屬。這樣弄法兒,真不合適。可是,咱也沒地方去說這個話,說了也沒人聽。”苦妮兒急切地問:“聽大哥這話的意思,你跟他挺熟了,他到底是乍著了?”郭有江說:“那年俺被抓走,路上俺倆就認識了,到了部隊上,沒分到一個連隊,但屬於同一個團,兩人斷不了見麵,俺倆對脾氣兒,很能啦到一塊兒了。老鄉,命一樣苦,相互覺得親,有什麽心裏話,兩人到一起偷偷說說,心裏好受點兒。俺倆也商量過一塊兒偷著跑回來,又怕抓回去給槍斃了。俺倆沒再好的,說好要拜把兄弟,就是沒磕頭。他比我強,有家口,我家窮,父母死得早,光棍兒一條,沒掛心事,他不行,常愁眉苦臉的,掛家啊。打仗這事兒,不是鬧著玩兒的,槍子不長眼,它不問你好人歹人,誰碰上不是死就是傷。”苦妮兒忙問:“俺哥,你什麽時候跟繼業分手的,你好好兒地回來,他怎麽了?”郭有江說:“是四八年冬天,淮海戰役—國民黨叫‘徐蚌會戰’,國軍敗得很慘,死的,傷的,俘虜的,無其數,什麽師長、軍長、司令都當了俘虜。兵敗如山倒啊。…我跟繼業在一個陣地上,解放軍把俺包圍了,我正跟弟兄們一樣舉著手投降,一轉臉,看見繼業在不遠的地方躺著,身上不少血,我想跑過去看看他,讓一個解放軍拽住了,我說,他是俺老鄉。那解放軍說,你別管了,我們有安排,他要是還活著,衛生隊一定會把他抬走,給他把傷治好。我心裏一百個不願意,可我是個俘虜兵,人家解放軍拿著槍刺刀明晃晃地指著,我不能去啊。再說,我也知道那解放軍說的是實話,如果繼業還活著,解放軍肯定不會丟下他不管。”苦妮兒急咧例地問:“大哥,那後來呢?你再沒見著他?”郭有江歎口氣,說:“我跟著解放軍走了,很快就當了解放軍,跟著大部隊往南開拔,就不知道繼業的下落了。我估摸著,有兩種可能,一是當時繼業就沒命了,要不就是被解放軍的衛生隊抬走,治好了傷,也當了解放軍,打仗陣亡了。不然,他那麽顧家,解放這麽長時間了,他不會不給家裏來信啊。”郭有江哏哧一下,又說:“不對啊,要是犧牲了,部隊也得來通知,家屬得享受烈屬待遇啊。我看俺繼業兄弟八成是凶多吉少了。”苦妮兒聽著,她知道她的繼業哥沒什麽指望了,臉上青一陣紅一陣,頭腦子脹得跟鬥一樣大,耳朵嗡嗡響,屁股下頭小板凳好像在搖晃,眼前的東西連郭有江大哥都在圍了她旋轉,她恍然看到,周繼業趴在一個崖頭跟前,頭歪著,滿臉滿身都是血。苦妮兒打了個冷戰,身上在發抖。但她心裏是明白的,她告訴自己,你是在別人家裏,是來打聽自己丈夫下落的,家裏老的、小的在等你。她告訴自己,你是怎麽了?不行,不能在人家這裏昏倒,可不能在外頭丟人現眼。她定了定神,端起跟前的黑碗,喝了幾口已經冰涼的白水,腦子清亮多了,頭暈得輕些了,她慢慢地說:“郭大哥,打擾你了,耽誤你半天功夫,我這就回去,俺娘和孩子還在家裏等著聽信兒哩。”郭有江說:“妹子,我看你臉色不好,你跑了那麽多路,聽我說了繼業兄弟這個情況,精神上打擊很大。妹子,你得想開。攤上了沒法兒。晌午了,我家裏也沒什麽好飯,我下點掛麵你吃了歇歇再往回走。”苦妮兒強使自己裂開嘴,苦笑笑,說:“我有帶的煎餅,我吃不下,一點兒不餓,心裏直反蹬。大哥,你別忙活。我再坐坐,喝口水,一霎兒就往回走。”郭有江又往大黑碗裏倒了些熱水,苦妮兒慢慢地喝了,又坐了一小會兒,覺得頭暈得輕些了,心裏撲騰得也差了,說:“大哥,我沒事兒了,走了。”說著,就艱難地站起來,往外走,兩隻腳有些站不穩,郭有江說:“妹子,你行嗎?我找輛小車,推著送你回去吧?”苦妮兒難為情地說:“大哥,那可使不得。我能行。再說,路上雪很厚,也沒法兒推小車。我個人走,沒事兒。大哥,要是你聽見什麽信兒,一定跟俺說聲。”郭有江說:“這個,你放心,我也記掛著繼業兄弟。我明天就上縣武裝部去查問,有消息我就去跟你們說。”

苦妮兒走出郭有江的小屋,沿著來時走的路往回走。回去的路上,是頂風了,路上的雪開始化了,有點打滑,山路高窪不平,苦妮兒十分小心地走著,這一步踩穩了,才敢邁下一步,她走得很慢。來到一個拐彎處,她一腳沒踩穩,“撲騰”滑倒了,她想用勁爬起來,但正處在一個斜坡上,這隻腳蹬地,那隻腳又打滑,試了幾次沒站起來,她心想,我的娘,這可怎麽辦?她咬著牙,兩手抓地,拚上命想爬起來,還是不行。突然,一雙大手從旁邊抓著她的棉襖袖子,把她拽了起來。苦妮兒一看,是郭有江,感激地說:“大哥,你這是……”郭有江說:“平原地的人走俺這山路,不習慣,路滑就更難走了。你走了,我怕你路上摔倒,就老遠在後頭跟著你。走吧,我再陪你走裏把路,到了平地,你再自己走。”苦妮兒說:“我太沒用了……這也太麻煩你了。”郭有江說:“說哪裏話,別說你是繼業兄弟的家屬,就是別人,我是黨員,複員軍人,人家有難處,我幫幫,也應該。”苦妮兒不再說什麽 ,趕緊往前走。郭有江說:“不要慌,別再滑倒了。”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一會子,來到平路上了,郭有江說:“好了,往前都是平路了,我不送了,你慢慢地走吧。”苦妮兒回頭看看郭有江,說:“大哥,累你了。”郭有江往回走了,苦妮兒想,這位郭大哥,真是好心人。她盯著郭有江的背影看了幾眼,回頭急忙趕路。漸漸西斜的太陽下,白茫茫、空蕩蕩的原野裏,苦妮兒頂著西北風,在雪化了變得又粘又滑的路上艱難地走著。西北風越刮越凶,她得斜著身子,才能邁得動腳步,她得閉緊了嘴,要不風往嘴裏灌,噎得喉嚨疼,喘不開氣兒。她來的時候,明知道八成不會有好消息,但她希望、盼著好消息,即便沒有什麽好消息,也得個準信兒,或好或孬,讓她們一家人不再像吊在半空裏時時懸著心。誰知卻是這麽個結果兒。郭有江給說的這情況,讓她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讓她從頭頂涼到了腳後根。和來的時候不一樣了,她的心是涼的,腿是軟的,全身像被抽了筋,骨頭散了架兒。但她得強打著精神,咬緊牙關,拚命往前走。她真想坐在這空無一人的雪地裏,放開嗓子,大哭一場,哭出滿肚的苦,滿腔的冤,滿胸的恨。天底下那麽多的人,人家都在自己家裏,守著熱炕頭,和和美美,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可是她苦妮兒為了打聽丈夫的下落,在雪地裏,在泥路上撲騰,摔跤,喝風。算了吧,死了心吧,別盼他了,別掛他了,別指望他了,這就是她苦妮兒還有娘她們一家子的命!周繼業生就是苦妮兒的冤家!從此不再打聽了,不再聽不見風就是雨了,也不胡尋思了。一心掌正,為了老的為了小的,好生過日子吧。人怎麽著都是一輩子。她這樣想著,覺得腳底下有點勁兒了。她並著嘴唇,咬著牙,側著身子,頂著西北風,喘著粗氣,一步一步往前走。……二十裏路,她走了幾頓飯的功夫,到家時,天黢黑了,老遠看見自己家屋裏亮著昏黃的燈光,大門外邊,端陽抱著弟弟,站在雪地裏,看見她,趕緊跑過來,喊道:“娘,你可回來了,俺奶奶急壞了。”娘伸手抱過石頭兒,石頭兒“哇”地一聲哭了,抽咽著說:“娘,我……尋思你回不來了……”苦妮兒的眼淚刷地落了下來。她一手抱著石頭兒,一手領著端陽,趕緊進大門,燈影兒裏,程兆蘭顛著小腳兒,顫顫抖抖地邁下台階,迎上前,說:“孩子,你可回來了,沒把我掛死。快回屋。端陽,你快去給你娘倒碗熱水,讓她喝口,暖和暖和,喘口氣兒。”苦妮兒說:“端陽,你扶著奶奶點兒。”苦妮兒放下石頭兒,坐下喝水。程兆蘭見苦妮兒眉頭緊蹙,滿臉愁雲,兩眼淚痕,知道一定是沒得著好消息,也不打問,隻說:“今天西北風這麽大,回來得頂得厲害,累壞了。怎麽帶的煎餅又拿回來了,晌午也沒吃點兒麽?”苦妮兒說:“回來是頂得不輕,可是往那走挺省勁,讓風刮得一溜小跑。……晌午時吃不下就沒吃,心裏有事兒,也沒覺著餓。”苦妮兒又喝口水,對著婆婆,說:“娘,端陽他大大……”程兆蘭說:“端陽他娘,是什麽事兒,你盡管說,娘能挺住。”苦妮兒把郭有江的話學給娘聽了,末了抽泣著說:“娘,端陽他大大是凶多吉少了……”說完埋頭哭了起來,端陽聽娘說著,已是滿臉淚水,和石頭兒兄弟倆趴到娘身上,齊聲說:“娘,別哭了,別哭了。”程兆蘭眼裏含著淚,說:“端陽,你是咱周家的大男人,你先別哭了,再勸你娘。”端陽聽話地直起身,拿手巾擦掉眼淚,又讓娘抬起頭,替娘擦淚。奶奶說:“苦妮兒,我的孩子,端陽他大大這也不是剛才出的事兒,咱難受死也不頂啥。他一天沒準信兒,咱還是盼著。甭管怎麽著,咱老少四口,該怎麽過還怎麽過。”吃飯的時候,苦妮兒說:“這個郭有江大哥真是個好人,他見我心裏難受,要給我做飯吃,我也不吃。怕路難走,我在路上跌倒,在後頭老遠跟著偷偷送我。我在一個下坡兒摔倒掙歪不起來了,他跑過來拽起我來,又送了我老遠,到了平路上,他才回去。還說他上縣武裝部打聽石頭兒他大大的事兒,打聽著消息來跟咱說。”程兆蘭說:“人家記著跟繼業的交情啊,是個重情重義的人。打這算認識了,咱不能忘了人家。”

晚上,快睡覺了,程兆蘭說:“咱有咱的苦處。家裏時運正好的,也說出事兒就出事兒。你繼章哥不是要跟你守芝姐離婚嗎?你幹娘和守芝說什麽也不依。怎麽著,也不管老的和女的這邊兒同意不同意,上級硬格硬地給斷開了,家裏她娘倆兒還不知怎麽回事兒哩。你幹娘她娘仨兒,這日子也難過了。”苦妮兒說:“聽人家說,共產黨得了天下,在外頭當了官兒,家屬在老家的,很多都離婚了,跟按一個命令辦的似的,一個個跟喝了符兒似的,說離都離。”端陽躺在被窩兒裏,還沒睡著,說:“那俺小剛哥還上濟南去念書嗎?”奶奶說:“那就看你大爺給他找個什麽樣的後娘了。”端陽不作聲了,他心想,天天說解放軍共產黨是為人民服務的,離婚的這些人怎麽連自己的老婆都不給‘服務’了?他快睡著了,朦朦朧朧聽見奶奶對娘說,聽莊兒裏你兆霖妗子那話音,說她閨女離的這婚,裏頭還有點岔頭兒,辦的不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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