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風的家鄉是一個偏遠、貧困的小村莊。從我記事兒起,老輩兒的人到過縣城的不多。奶奶、姥姥都是裹腳的。村裏不到二百口人,一律按輩份排著。誰也不知道,究竟這樣排了多少代;但誰都知道,過日子就是幹農活、吃粗飯、娶媳婦、生娃娃;“麵朝黃土被朝天,老婆孩子熱炕頭”,周而複始,代代相傳。
兒時的我,聽到村頭傳來小販兒的吆喝,就會一遛小跑出去看熱鬧——聽那拉長了腔、擰轉著調兒的叫賣聲,就是一種蠻有味道的歌謠了。有時看到賣雞仔、鴨仔、鵝仔的,就伸長了脖子,往那筐裏瞧:看那鵝黃色的絨毛,紅紅的嘴頭,擠在一起,發出嫩嫩的叫聲;這心裏美滋滋的,比城裏的孩子逛動物園還開心。如果運氣好,也能看到騎“洋車”馱著簡單機械的人來,或磨刀,或車紡車的機軸。每逢這時,不等人家支開攤子,孩子們就已經圍了一圈,議論著那些洋玩意到底是怎麽轉起來的,居然把個機軸弄得那麽圓,還有槽兒!
長大一點兒,日子開始沒有那麽好過了,娘要幫著幹家務,爹也開始趕著下田。我比別的孩子幸運一點:爹是村裏唯一念到高小(就是小學五年級)的“文化人”,不太逼我下田,卻緊緊逼著我讀書。仔細想來,我從來就不是個好學生,隻是因為逃避又苦又累的農活,裝模作樣呆在學校裏,直到吃飯才回家。三四年級的時候,爹發現我學習一塌糊塗,就狠狠揍了我一頓,並且擱下重話兒:“再不好好學,就回家幹活!”我害怕了。
曾怯怯地問過爹:“上學咋恁要緊哩?”爹隻是說:“在咱這裏活一輩子,沒意思!”後來,還是娘跟我說:“爹是要你讀書考大學,然後進城,好娶個城裏人作媳婦。”我有點茫然了:“不是人人都說娘是村裏最好看的媳婦嗎?這城裏的女人到底長的啥樣兒呢?”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理解爹,這活著有沒有“意思”可是件大事。
長話短說,父親在我這個又懶又饞的兒子身上遂了願。我上了大學、娶了城裏人作媳婦、甚至後來還成了美國人的爹。但是,那個“意思”卻一直沒找到。上大學的頭一年,還有些新鮮;但很快就有了危機。假期我甚至不敢回家見爹娘,城裏沒有他們要找的“意思”。我照舊不是個好學生,在大學校園裏,常常一個人躺在草地上,望著藍天白雲發呆(好在那時的天還很藍,晶瑩剔透的)。我選擇的專業是那時還髦的物理,不是怨教授講的差,裏麵除了冷冰冰的公式和機械的定義、定律,什麽意思都沒有;於是,我到圖書館翻遍各種書籍、報刊,到處尋覓人活著的“意思”。
好不容易,我對文學、自然哲學有了一點興趣,甚至也慢慢喜歡上自己的專業;但最終我發現,父親說的那個“意思”實仍然難以找到。文學作品偶爾能激動、調整一下心情,但不能滿足我的心靈。我依舊躺在校園的草地上發呆,想起劉邦的《大風歌》:“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剛剛品出那麽一點味道[1]——“‘兮’字顯得多有詩意啊!”轉念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幼稚!這“兮”不就是一語助詞嗎?和家鄉土話裏麵的“哩”“啦”有什麽不同?“大風起”又怎麽樣?“雲飛揚”又怎麽樣?你把它們換成“鏹剪子”“磨菜刀”不也一樣嗎?就這樣,在我耳畔,“大風起兮雲飛揚”和“時不利兮騅不逝”都被“翻譯”成兒時聽到的“歌謠”:
鏹剪子嘞磨菜刀——
小雞來嘞買小雞——
小鴨來嘞買小鴨——
小鵝來嘞買小鵝——
……
我的大學,很大程度上,就是這麽度過的,是在城裏。
聖經《傳道書》1:1-18
在耶路撒冷作王,大衛的兒子,傳道者的言語。
傳道者說: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
人一切的勞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勞碌,有什麽益處呢?
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
日頭出來,日頭落下,急歸所出之地。
風往南刮,又向北轉,不住的旋轉,而且返回轉行原道。
江河都往海裏流,海卻不滿;江河從何處流,仍歸還何處。
萬事令人厭煩(或作萬物滿有困乏),人不能說盡。眼看,看不飽;耳聽,聽不足。
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豈有一件事人能指著說:“這是新的。”那知,在我們以前的世代早已有了。
已過的世代,無人記念;將來的世代,後來的人也不記念。
我傳道者在耶路撒冷作過以色列的王。
我專心用智慧尋求查究天下所作的一切事,乃知神叫世人所經練的,是極重的勞苦。
我見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都是虛空,都是捕風。
彎曲的不能變直。缺少的不能足數。
我心裏議論說:“我得了大智慧,勝過我以前在耶路撒冷的眾人。”而且我心中多經曆智慧和知識的事。
我又專心察明智慧、狂妄、和愚昧。乃知這也是捕風。
因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煩;加增知識的,就加增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