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唱之詩,立體之畫 ---《春江花月夜》賞析
作者: 東籬把酒
唐代詩人張若虛的詩歌《春江花月夜》,是唐詩中一朵絢麗多姿的奇葩。該詩被前人譽之為“孤篇蓋全唐”;近代詩人聞一多先生稱之為“詩中之詩,頂峰上的頂峰”;今人不僅將此詩誦之於口,記之於心,而且還將其詩情畫意披之於管弦、形之於歌舞和付諸於畫筆。足見這首詩以其不朽的藝術魅力,傾倒無數不同時代的讀者。
張若虛,江蘇揚州(今屬江蘇)人。其生卒年、字號均不詳,但從其詩風推測,他生活於初、盛唐時期。張若虛還與賀知章、張旭、包融並稱“吳中四士”。張若虛寫下的詩僅存二首於《全唐詩》中,除《春江花月夜》外,另一首詩是《代答閨夢》。根據張若虛的作品推測,他長於閨情及山水風景詩的描寫。
樂府是一種詩體,即合樂即可唱的詩。《春江花月夜》本為古樂府的舊題,初為吳地流行民歌,後被引入宮廷改製成宮廷樂曲。後來,音樂部分失傳,隻剩詩歌形式,而成為隋唐以來宮體詩的題目。宮體詩實際上是當時詩的一種新變體,它將古風詩推向了近體格律化。宮體詩題材比較狹隘,多寫宮中瑣事、男女戀情,常有“輕、浮、豔”之弊。
然而,張若虛的這首《春江花月夜》卻付舊題以新意,化腐朽為神奇,從而成為千古絕唱。
在主體上,雖然張若虛也寫了男女戀情,但卻有所突破。詩人將對人生、宇宙的某種探索自然巧妙地融合在詩中。這樣,詩人便為以寫閨情為主的宮體詩開拓了新的意境。《春江花月夜》采用九章七言古絕句連綴而成,每章四個七言句組成一個有相對獨立性的古絕,自成景、韻和意。詩人以一個“情”字作為貫穿全詩的紅線,將九章古絕句連成一篇珠聯璧合的整體。需要指出的是,每一章皆是首句起韻,逢雙押韻。這體現了該詩每章都有邁向近體格律詩七絕的趨勢。詩人巧妙地運用逐章換韻,並將平、仄韻在前四章逐章切換:第一章押“平水韻”(“平水韻”是後人根據古詩總結出的詩韻)下平八庚(平韻),第二章押“平水韻”去聲十七霰(仄韻),第三章押“平水韻”上平十一真(平韻),第四章押“平水韻”上聲四紙(仄韻)。第三、四章意境極佳,也正是該詩歌對傳統閨情詩的突破口。從第五章起到結束,詩的“相思”主題一致,詩人一直使用平韻,但切換不同的韻腳,隻是在最後第九章戛然一轉為仄韻(去聲七遇),以作意味深長、調子顯悲的收尾。有的詩詞學者認為從第五章起,詩歌落入“閨情”窠臼。但我們細讀後,便發現五章至九章的詩句依然意境開闊、情景交融,非一般閨情詩可及矣。
下麵,我們逐章細細賞析:
第一章: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
首章落筆扣題:題目中的五字,已有四字(春、江、月、夜)放在句中。其中,“夜”字則暗含在詩句中。看那春江潮漲,汪洋一片,江麵開闊;江水與海水相接,水勢灝灝,洪波翻湧(長鏡頭)。浪滔中湧出一輪明月,冉冉升起(特寫鏡頭)。明月清輝灑在萬頃江波上,所見處水光粼粼、美妙異常(長鏡頭、遠景)。第一章是幅極富動感、有(水)聲有(月)色、有遠有近、有上有下的立體畫,它為我們繪出一幅春江潮漲、江海難分、明月冉冉上升而華光萬裏的圖景。詩人僅用二十八字,就把讀者帶進了一個春江月夜幽靜、開闊和美妙的宏大意境。詩人在創作《春江花月夜》時,其意境穿插不知不覺地使用了當今電影的蒙太奇手法。當然,那時既無電影,也無什麽蒙太奇。但是,藝術是相通的,古代詩人高明之處就在“今為古用”。
第二章: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詩人用其生花妙筆,繼續渲染春江月夜的神往之處。看!江水宛然前行,流到了一個芳草萋萋、繁花滿樹的幽處(追蹤、移動鏡頭)。這裏,詩題中的“花”終於亮相了:但見月華灑在花樹上,朵朵花兒晶瑩可愛(特寫鏡頭)。接著,詩人將鏡頭推向空中,但見月色溶溶,月光如凝霜朦朧。鏡頭再轉向江畔沙灘,銀色沙灘和乳色月光融為一體,無法區分。第二章為整個畫麵蒙上一層蒙蒙的印象主義色彩,卻又讓讀者如身臨其境。
以上一、二章主要寫春江月夜的美景,在詩中起到“起、承”的作用,為下麵章節的轉折鋪墊。第三、四章出現詩篇的第一次“轉”: 由寫景轉入抒情,因為任何寫景(形式)的詩都是為了抒情(目的)。
第三章: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第四章: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第三章前兩句依然在寫景,讓讀者又從沙灘回到空中月色的皎潔、玉宇的澄明。這是為了承上啟下。這時,隨時間推移,月亮已升到當空,而江天的浩瀚,讓詩人聯想到:自盤古開天辟地以來,想必就有此月亮了吧?但不知誰第一次見到它,也不知明月是在哪年第一次照見世人?這樣的問題,即使是在今天,也固然無從回答。這裏,詩人表現出對宇宙奧秘的沉思冥想。接著,詩人由江月聯想到人生:人生代代相傳、無窮無盡;惟江上明月年年相似、萬古長存。進而發出感歎:今天,我們在這裏看到明月,不知在我們身後,它又在等待何人?長江後浪推前浪,奔流不息,一去不回頭。此景讓人無不感歎人生易逝、唯江月永存。這兩章借景抒發了詩人對“人生易逝”的傷感。正是在這點上,詩人為傳統的閨情詩題材開拓了新的天地和意境。詩至此,讀者方明白,“春江”乃長江者也。
以上四章是詩的第一部分:寫春江月夜開闊、幽靜、朦朧、神奇和美妙的自然景色,借此抒發詩人對宇宙的沉思遐想和對人生易逝的感慨萬千,為以下章節的繼續抒情打下了巨大基礎。第五章是《春江花月夜》的第二次大“轉”:詩人轉入抒發遊子思婦的離情別恨。從第五章至篇末,為詩的第二部分。
第五章: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首句由白雲“起興”。一片悠悠遠去的白雲(長鏡頭);這不禁讓讀者想起崔顥名詩《黃鶴樓》頷聯第二句“白雲千載空悠悠”,甚是淒涼。此句暗喻遊子離家遠去而又行蹤不定,自然而然地引出青楓浦上的愁客(即遊子)。“青楓浦”泛指遙遠、荒僻的樹林水邊,也即眼前遊子的羈旅之地。“不勝愁”乃特寫鏡頭,用來一筆帶過去小船上遊子的愁雲慘霧,再以他的妻子(思婦)的相思來反襯遊子的倦客愁,既節省筆墨,又給讀者留下回味無窮的餘地。“明月樓”指閨中少女或少婦居住之處,這裏以物代人(遊子之妻):思婦。這裏又以蒙太奇手法閃現遙遠某處一樓上,有一個少婦在望月懷親。這種遊子離愁、思婦相思恐怕在當時民間是普遍存在的現象吧!本章既寫遊子客愁,也寫思婦的相思。接下來的第六章則著力描寫思婦的無限愁思,以此襯托遊子的客愁。
第六章: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可憐那個少婦,孤獨一人,寂寞清淒,久立樓台,望月思親,愁思滿懷。唯有多情的明月,不忍離她而去。隨著夜色深沉,月影移動,月光已照到少婦的梳妝台上了,而她卻依然站在那裏。“卷不去”和“拂還來”明指月光灑在門簾和搗衣砧上,暗指思婦的愁思無法排遣。這裏,鏡頭多處移動,給讀者以極大空間回味思婦的愁思,反襯出遊子的離愁別恨。
第七章: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這又是一組蒙太奇鏡頭。此時,小船上的遊子和樓台上的思婦,都看到那輪明月,雖互相思念,卻彼此音信不通。於是,思婦的極度思念化為幻想:她希望化作一縷月光,溶入鋪天蓋地的月光裏,飛流到親人身邊,去撫照遠方的親人。但這不可能,於是又幻想委托雲中的雁兒、水中的魚兒為自己捎個信,傳書到遠方。可惜,善於長飛“傳書”的鴻雁也飛不出鋪天蓋地的月光(或:何以解脫愁似無盡的月光!?);曾經傳過“尺素”的魚兒而今也隻能潛入水底,激起幾個小水紋而已。這裏,思婦無限愁思的細膩心理描寫,被詩人以浪漫主義手法表現得異常超脫、含蓄;同時,思婦的“癡情”呼應第五章遊子的“不勝愁”。
第八章: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
這裏,承接第七章,寫思婦因思念至極,因思成夢,由夢生憐;思婦追述昨夜夢見自己在潭邊閑步,看見繁花紛謝。於是,自然而然地想到春將逝也,紅顏將去。可憐這美好的青春,就這樣在無限的等待中隨江水流去。然後,由倒敘閃至現實:眼前月已西沉,夜已將盡,可憐遠方親人依舊沒有回家。這章委婉地寫出了思婦一片惜春思親的耿耿情懷。
經過上述四章曲折、含蓄、深沉的渲染和描寫,詩人淋離盡致地將思婦的一腔熱烈執著、纏綿悱惻的思親之情刻畫出來,使讀者產生強烈共鳴和同情。雖則詩歌纏綿悱惻,但感情基調卻甚為純潔、動人。詩行至此,主旋律已奏至高潮,全詩自然進入了尾聲(即詩中的“合”)。
第九章: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隨著時間推移,明月終於墜入沉沉海霧中(移動、追蹤鏡頭),而遊子、思婦依舊天南海北。思婦無奈歎息:不知在這麽美好的明月之夜,能有幾個遊子趁月而歸?隻見多情的明月餘暉,帶著人間紛亂、複雜和激蕩的思情,灑滿在江邊的花樹上。詩至此戛然而止,題中五字,反反複複、或明或暗地放在詩的最後一章。最後以“搖情”收拾全詩,讓人覺得詩欲止而情未了,回味無窮。
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一詩寫作技高一籌,狀景抒情,情景交融,真是詩中有詩,畫中有畫,實乃千古絕唱之情、立體之畫。這首詩章法奇巧,結構新穎,語言清麗,文辭華麗;該詩逐章轉韻,音韻和諧、富麗且回腸蕩氣。《春江花月夜》是今人學習寫古詩歌的必讀、必研之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