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Amazon倉庫打包的日子 (5) --- 碎銀二三兩,人生有幾何?

大寒 (2025-11-17 11:47:20) 評論 (1)

在Amazon倉庫裏走動時,你會看到人們穿著各種顏色的馬甲,有深藍的“Process Assistant(PA)”,淺藍的“Leadership”,粉色的“Learning”,還有“HR”,“IT”,”Wellness“,等等,當然最多的,還是我穿的這種橘紅色,不帶任何title的大頭兵。和所有公司一樣,這是一個金字塔結構,隻是有一個超級寬大的橘紅色”底座“。革命分工不同嘛,大家誰也別瞧不起誰,當然時薪還是有差別。 比如,PA應該比普通員工高出20-30%,再往上的Leader級別,高出50%+,多出個5-10加幣,累積到年薪,還是很可觀的,足以觸發內部的上位競爭。

正所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橘色的想穿上深藍,深藍的想穿上淺藍,除了更高時薪,還能擺脫繁重的體力勞動。當然也更操心,PA和Leader都要提前半小時到崗安排工作,延後半小時下班收拾交接,每天工作11小時,Leader還要強製去夜班輪換,根本算不上什麽美差。但現代企業就是如此,大浪淘沙不進則退,想以此為職業未來的人,似乎也是別無選擇。

金錢,就是資源。如果你有了超能力,可以隨意調動任何資源,仔細想想,你根本不需要金錢。但我們不是超人,便不得不為了這幾張官方背書的紙片,或是那一串銀行擔保的數字,而匆匆忙忙的每日奔波。

不太記得了,可能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周日傍晚吧,離下班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打包台邊上,正是一天中最疲憊最難熬的時段。或許那一刻,河邊的沙灘上,人們正在夕陽的餘暉中,享受加國難得的夏日閑適;或是為了新的一周,超市采購準備一家人的食品日雜。而我,在一陣陣機器的轟鳴聲中,機械般揮舞中的雙手,陡然停滯,周遭的喧囂也突然安靜了,腦子裏清晰的浮現了三個問題。

我是誰?我在哪?我這是在幹什麽?

對啊,如此美好的傍晚,我為什麽會在這?一想到這些,整個人都不好了,隨即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我不確定,我是否正在浪費隻有一次的生命,賺這幾兩碎銀,難道隻是為了喂養這副終將消失的軀殼?值得嗎?這一切有意義嗎?

對於這個問題,許三多說了一句,看似車軲轆一樣的話:有意義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是做有意義的事。但什麽又是有意義的事?又由誰來定義有沒有意義?其實,作為一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長期看法並不影響我眼下的樂觀,我曾對家人朋友開玩笑說:雖然做兩份工作,但我每周身體休息5天,大腦休息2天,每周休息7天,巴適地很。隻不過,這幾個突然冒出的問題,開始讓我十分困擾,越想越頭大,很長一段時間,心情十分低落,幾乎再不想來倉庫上班。當然也沒那麽任性,活兒還是要幹的,雙手麻木的揮動,像被一套固定程序戴上了鐐銬,怎麽都掙脫不開;但是,鐐銬鎖不住咱胡思亂想,“雙手被縛”卻腦海激蕩,早就飄到了九霄雲外去了 --- 這也是我在倉庫工作,保持長時間不無聊的秘訣。

繁忙的流水線上,一件商品在我手裏隻停留20多秒,就打好包送走,一兩天最遲四五天後送達客戶手裏,一把裁紙刀,劃開紙箱取出商品,紙箱丟到垃圾桶,此刻,我打包的全部價值也煙消雲散,最多也就持續了5天。又想想我以前寫的代碼,在客戶的係統裏上線運行,可能服務5到10年,而後被新產品取代,價值最多持續10年。瓦特改良了蒸汽機,開啟了工業革命,直到電氣時代被慢慢取代,影響持續兩百多年。某個聰明的古人,發明了輪子造出了車,使得人類運輸省力了5000多年。牛頓,愛因斯坦等這些偉大的科學家,他們的科學發現可能會影響人類更長的時間,如果人類不滅絕的話,先算它個10萬年吧。

快遞打包vs相對論,5天vs10萬年,哪個更有意義?那還用問嗎,當然相對論更偉大更有意義!但你有沒有想過,宇宙138億年,地球45億年,再過50億年後,太陽終將燃燒殆盡,膨脹為紅巨星吞噬整個地球。如果放到幾十億年這個時間尺度裏,5天還是10萬年,都隻不過是一瞬一刹那,又有什麽區別?

啥意思?你一個破打包的,還想和愛因斯坦相提並論?還和相對論一樣有價值?你在搞笑吧。沒錯,聽起來確實可笑,但是在宇宙超大尺度下,兩個又的確都沒什麽意義,億萬年或更久以後,破箱子也好,相對論也罷,甚至是整個人類文明,都難逃熱力學第二定律,消失在一片死寂的宇宙中。

老子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聽起來相當紮心,但你也不得不承認,宇宙之浩渺,根本不會在乎一粒沙大小的銀河係,也不在乎連灰塵都算不上的地球,更不會在乎地球上的那一群碳基複合體,到底是在研究相對論,還是在快遞打包,還是在寫這篇無聊透頂的破文章,對它來說,它都一視同仁的毫不在乎。

如此說來,那就不僅僅是工作了,整個人生又有什麽意義?哲學家說,隻發生了一次的事根本沒有發生過。所以,隻有一次的生命,也壓根兒就沒有活過。這聽起來很慘,也相當悲觀和虛無,不幸的是,這便是宇宙給出的冷冰冰的答案:不管你承不承認,這一切最終都毫無意義。

既然如此,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麽?如果非得要刨根問底,就必須拋開宏大的上帝視角,回歸到人的視角。曆史上,無數的哲學家文化人,給出了各種各樣的回答,有人說是為了一場體驗,有的說是為了實現自我價值,還有人說是為了多維度的生理+精神+靈魂追求,等等。如此種種,在我看來,都不如我家小朋友當年十一二歲時,笑嘻嘻的隨口一說的那一句,準確而精辟:人活著,就是為了 ---- 不死(not die)。

童言童語,當時自然引起一陣大笑。但後來仔細想想,卻又覺得十分有哲理。所謂”不死“,即是”永恒“。如果非要賦予生命以某種意義,答案是不是:追求永恒?當然,也隻是相對的永恒,因為絕對的永恒,根本就不存在。

我上大學的時候,有一位老師在課堂上,分享了他做科研寫論文的體會。他說,你看農民地裏的小麥,遇到大旱之年,即使是麥秸稈沒能長高,幹癟矮小,也會在成熟時節趕緊抽穗結籽,爭取給世界留下點什麽。沒錯,“給這個世界留下點什麽”,把自己有限的生命,延續成一種“自己可見的永恒”,這可能是生命的全部意義。這種相對的所謂永恒,就是許三多在草原五班修的石頭路,瓦特的蒸汽機,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馬斯克的星艦火星計劃,以及我們普通人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子子孫孫。

有哲人說,人類所有的活動,目之所及,皆是生存和繁殖行為。生存是在拒絕死亡(“不死”),繁殖是在追尋”永恒“,一個被動一個主動,都在尋求“有限的永恒”,這不難理解。但這似乎也不準確,你怎麽解釋有些科學家,比如大發明家尼古拉特斯拉,一生未婚未育,生存也不成問題,卻不斷去創造出偉大發明?還有其他不少大科學家亦是如此,他的目的既不是生存也不是繁殖,他們到底在追求什麽?依我看,特斯拉們早已跳出了生存和繁殖的層麵,追求一種更加長遠的“永恒”:把他們的名字和影響,寫進曆史,刻入"看似永恒"的未來。還有一些人,拒絕了生育,或醉心藝術或寄情山水,致力於增加生命的寬度和精彩,精神愉悅身心健康,也客觀上延長了生命。在我看來,增加生命寬度的努力,或是對生命短暫的畏懼,或是對生命長度的不滿足,都算的上是“追求永恒”的一種吧。

生命的長度,名,生命的寬度,利;名和利,是人們難以逃脫的宿命枷鎖,即便是最接近宇宙“秘密”的科學家,都難以從中解脫。比如楊和李的諾獎世紀之爭,按照“追求永恒”的說法,似乎也很順理成章不難理解了。個體生命的整個過程,都是在找尋和實現“永恒“;有些人很幸運找到了也實現了,有些人終其一生都未找到。當然,所謂的有意義所謂的“永恒”,都是非常個人化的,沒有統一的答案,每個人都去追尋自己所認可的那一種,就可以了,與他人可以說是毫不相幹。

對於普通人而言,既不能把自己寫進曆史,也難以瀟灑的隻追求精彩,最顯而易見的“永恒”,便是自己的下一代。生養和托舉自己的孩子 --- 讓自己的生命延續,便是我們普通人所可見的“永恒”,也是大部分人生命意義之所在。這偉大嗎?高尚嗎?不見得,可能也隻是上帝刻入人類基因裏的“代碼”,一種本能而已;這和老虎撫育幼虎,鳥類喂養雛鳥,本質上似乎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既然”永恒“是意義是目的,那麽驅動人類去實現它的原動力,又是什麽呢?人類的終極智慧大腦,在寫給女兒的一封信裏說,愛,是唯一的答案。有人考據說,愛因斯坦的這封信是假的,但沒關係,我本人完全認可這種觀點。

愛,是驅動追尋永恒的原動力。愛產生責任,產生無悔的付出,也產生在至暗時刻仍屹立不倒的毅力和勇氣。我甚至覺得,生命的終點 --- 死亡,其實也是被愛所定義的,人會有兩次死亡:一次是不愛了沒牽掛了,與肉體無關;另一次是不被愛了不被想念了,也與肉體無關。愛與被愛的消失,才是一個人的生命真正的徹底的終結。

蜉蝣一日,人生百年,皆是白駒過隙,又何必過於執著?我曾坐在如汪洋大海一般的安大略湖畔,呆看洶湧的湖水,一波又一波的撞擊岸邊的岩石,濺起陣陣浪花。一滴水飛起來,又落下,滯空一兩秒,生於大海又歸於大海,刹那間燦爛,像極了一次生於天地,又歸於塵土的生命短暫輪回。水滴濺起了的那一刻,你無法預測遇見的是晴空萬裏,還是暴風驟雨,時也運也。

有人說,文學,是失敗者最後的避風港;宇宙學,就是失意者最好的遮羞布。也許是對的吧,so what?此後,每當有人問起我在倉庫打包的事,語氣或同情或輕蔑或讚佩,我可能會說哦對呀還好吧,心如止水,毫無波瀾。

如果不是來倉庫打包,我也許不會被這些無聊的問題所困擾吧。但我思故我在,胡思亂想,似乎自然是難以自製的。

又曰,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也包括正在讀這篇幼稚文章的你。笑就笑吧,我可能會遞上一杯水,說,您悠著點兒啊,可別岔了氣,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