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法師 By尼羅 (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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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無心法師 By尼羅 (1-5)彭小仙2015-09-24 17:11:50

6 最後的異動

 

無心將匕首衣物盡數留在井口,然後手無寸鐵的帶著一卷染血麻繩,毫無預兆的就大頭朝下跳了井。他本來不怕受傷,然而感覺敏銳,很知道疼,手心上麵新增了一道刀口,免不了要半輕不重的作痛。井是一口氣派的好井,不但井台平坦堅固,下麵長長一段井壁也是砌得筆直齊整,是個利利落落的正圓形。四周水汽陰森,青苔 ,無心像條魚似的飛速下墜,瞬間周身一寒,已然無聲的紮入了井水之中。

入水之後,無心一腳蹬上井壁,借力翻身改成了頭上腳下的姿勢,因為身無寸縷,皮膚光滑,所以無心在水中動作利落,毫無滯澀。抱住膝蓋繼續下沉,他閉上雙眼沉靜片刻,就覺水寒入骨,四麵黑沉,簡直和井外不是一個世界。耳孔中鼓出最後一個氣泡,他睜開眼睛,像一尾深潭中的魚,天然的不需要光,一樣能夠看清。皮膚有了麻麻癢癢的觸感,他看見了無數長發如同細小的水草,無根無源的在四麵八方飄飄搖搖。

無心知道女煞就躲在長發之中,如果下來的不是自己而是凡人,大概陽氣一顯,立刻就會被長發糾纏控製。然而無心非人非鬼,不死不生,一如木石一般,所以來就來了,並未輕易驚動女煞。

腳下忽然落了實地,無心在水中起起伏伏的勉強站住,不動聲色的環顧周圍,發現這口井是個大肚子壺,上麵看著普通,井下卻是四麵擴張,最後竟是寬寬敞敞,足像一間小屋。仰頭再向上望,因為頭發太多太密,所以烏雲蓋頂,也不見光。抬手抓住一把頭發,無心不再猶豫,開始混拽亂扯。而水中長發忽然像成了精似的亂舞起來,無心一邊順著頭發尋找女煞,一邊掄起繩子充當鞭子,四麵八方的亂抽。一時間水中大亂,他竟是當真打的長發散開,不能纏攏。正是激烈之時,無心忽覺身後陰氣一鼓,來勢洶洶。一躍而起回手甩出一鞭,他耳邊隻聽一聲淒厲的慘叫,繩子正是狠抽上了突襲而來的女煞!而無心抬手一指麵前翻翻滾滾的無邊毛發,口中厲聲喝道:“你再厲害,也無非是鬼煞一類。前夜我手下留情,是要讓你反思悔改!沒想到你不知好歹,反而變本加厲的繼續害人,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此言一出,毛發陣中傳出幽幽的回應:“口氣不小,你又是個什麽東西?”

無心抬起雙手,緩緩抻直繩子:“我?不可言說!”

隨即他縱身向前直衝而去,就要強行縛住女煞。此時正是天光大亮的時候,女煞一旦離了水井便是魂飛魄散,自然不能坐以待斃。一口咬上無心的喉嚨,她雖然看出對方不是平常人物,但還以為他是法力高強的真正法師,用了法術閉住呼吸。煞的身體乃是大量怨氣聚合而成,一呼一吸都帶著毒,何況用牙鮮血淋漓的往肉裏咬,就算隻是破皮,也足以要人性命。無心忍痛不躲,自顧自的要用繩子把煞和自己捆在一起。煞本來不怕束縛,然而此刻一挨繩子,她再次哀號一聲,鬆了血口就往後退——並非因為繩子上寫了剛猛的符咒或者附了極陽的物事,繩子帶著一股子詭異之氣,如何詭異?說不清。

女煞躲進角落,身體完全躲在水草一般 的長發之後:“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無心看她有了畏縮之意,是個欺軟怕硬的貨,心中越發憤恨。回想起縣誌中所記載的內容,他忽然起了惡意,想刺激刺激對方,於是微微低頭笑了一下,口中柔聲喚道:“嶽綺羅,我是你的段三郎呀!說好是要同生共死的,怎麽我如約投河,你卻還要繼續活?”

話音落下,他拎著繩子再次衝向女煞。而女煞聽了方才他的一番話,竟像是受到莫大威脅一般,驟然發瘋一般開始迎擊。井底再大,也無非是大過上方而已,容不下兩個人你死我活的互鬥。女煞施展種種毒術,連連擊中無心的肩頭腹部。無心是個光身子,隨她去打,連個手印都留不下;女煞看得清楚,更加怒發如狂,伸出利爪猛然出擊,“噗”的一聲抓向無心胸膛,而無心不躲不閃,結成繩扣向下一套,正是套上了女煞的脖子。忍著劇痛一勒繩頭,他低頭再瞧,隻見女煞的指甲已經刺入自己皮肉,正是個挖心的招數。

無心不怕她挖,隻是害疼,所以迎頭伸出兩指,去戳對方臉上兩個血洞。一戳之下,他罵起了街:“媽的,兩個眼睛分得這麽開!”

隨即他手心朝上重新又戳一次,指頭向上勾住了對方的眼眶骨頭,他雙腳蹬地,便要帶著女煞往上遊。女煞知道一上去就要魂飛魄散,所以拚命掙紮。脖子上的繩扣越勒越緊了,她終於意識到了敵人的詭異之處——敵人是死的!

不是生生死死的死,是在開天辟地之前就存在的、無始無終無聲無色的死!活人死了還有輪回,鬼煞散了還有魂魄;可對方像個影子,隻是存在,一無所有。如果最慘烈的失敗就是死亡,那麽對方永遠不敗!

井底黑透了,長發沸騰著糾結盤旋。女煞積蓄力量叫道:“你是傀儡!”

無心一手攥著繩子,一手勾著眼眶,不為所動的帶著女煞繼續向上遊。眼看水中頭發漸漸稀疏了,頭頂漸漸顯出光明了,他正要加快速度,不料身前女煞忽然一震,隨即他手上一輕,低頭一瞧,發現女煞竟然斷了脖子,腦袋還在自己手中,身體卻是目標明確的直往下沉。

無心不知道她這是什麽意思,以為她打算當個無頭煞,身殘誌堅繼續害人。扔了腦袋俯衝下去,他穿過一層厚重頭發墜入井底,結果就見無頭女煞合身直撲前方,一下又一下的拚命狠撞。無心看得清楚,見前方漆黑一片,無非是井底四壁而已,可在女煞的幾番撞擊之下,井水漸漸被彌漫開來的泥土混成汙濁,無心閉了眼睛,隻覺前方陽氣大盛,但又不是來了活人。

此時無頭女煞依然在撞,無心在水中也照樣耳聰目明,就聽女煞隱隱撞出金石之聲。感覺井水略略清澄些許了,他睜開眼睛再看,發現前方出現了一道石壁,石壁上麵刻了陰陽八卦。女煞姿勢扭曲 ,仿佛每撞一次都是苦楚難言。

無心沒看明白,但是隱約預感不妙——一個將要魂飛魄散的女煞,忍受著比魂飛魄散更大的痛苦去撞施了法術的牆壁,圖個什麽?

女煞撞過幾次之後,便漂在水中不再動了,一身亂糟糟的破爛衣裳隨著水流搖曳。無心遊上前去要抓女煞,哪知一隻手都已經搭上女煞肩膀了,女煞忽然把身一挺,弓一般的腰背向後彎曲,隨即竭盡全力,隻聽“咚”的一聲巨響,女煞不知是下了多大的狠心,居然撞碎了半邊身體。碎骨爛肉散於水中,女煞靜靜的歪在水中,又不動了。

無心莫名其妙,不過半邊身子他也要。一手抓住女煞的臂膀,他轉身遊回井口正下方。女煞大概是真不行了,水中的長發全像被淋了狗血,絲絲縷縷的成了敗絮。俯身撿起女煞的腦袋,無心也不用繩子了,一躍而起便要向上遊去。

然而就在浮起的一刹那間,他的眼前忽然掠過一串小小氣泡。井底既成了女煞的老巢,一般的活物也不會有。無心還未想出氣泡的來源,頭頂的光明再次出現了。

與此同時,顧大人和月牙也雞飛狗跳的進了宅子大門。

 

無心說是出門察看,然後一去不複返。顧大人並不通曉鬼神的脾氣,以為女煞會像姨太太一樣無孔不入的追他,所以身邊沒了無心,不由得心中惴惴,站在大太陽下都冒冷汗。而月牙眼看到了午飯時分,無心該回來不回來,放著好菜吃不到嘴,不禁也著了急。月牙雖然也怕鬼煞,可是自認為活了十七歲,隻有人負她,沒有她負人,所以別有一番聽天由命的坦蕩。兩人站在大太陽地裏合計一番,末了就決定同去宅子,看看無心到底在幹什麽。

顧大人十分謹慎,披掛出門,身前身後各綁了一隻大公雞,汽車前後還跟著三條大黑狗。月牙心疼衣裳,不肯抱雞,改抱一隻毛茸茸的黑色小奶狗。

汽車走得順利,沒幾分鍾就到了宅子門口。顧大人有公雞護體,牽著大黑狗往裏走。月牙跟在後麵,剛走幾步便見了滿地幹血。守門的衛兵小跑上來,低聲說道:“報告司令,看房子老頭的屍骨,已經被他家人接走了。大法師不知是用了什麽法術,把老頭的屍首給燒了個七八分熟。”

顧大人停下腳步想了想,隨即瘋狂的揮手:“滾滾滾,聽你說話我吃不下飯!”眼看衛兵真要退下了,他又把對方揪了住:“法師呢?”

衛兵彎著腰,低聲說道:“報告司令,我上午從門縫裏溜了一眼,看大法師往後院去了,一直沒出來。”

顧大人沉吟著摸了摸左腰的手槍、右腰的砍刀,然後連人帶雞一起轉向後方,高聲命令道:“來人哪,齊步走,跟我上後院去!”

 

顧大人帶著他的人與動物,一路殺氣騰騰開進後院,不料剛一進去,就見無心穿著一身黑布褲褂,水淋淋的赤腳坐在井台上。無心的腳邊地麵擺著一堆物事,是一大團頭發纏裹著半截軀幹,正在陽光下麵嗤嗤的蠕動。仿佛頭發下麵,有冰水與火炭共存。

顧大人愣了一下:“你——”

無心抬眼看他,忽然若有所思的笑了:“我——”

“我”字之後,戛然而止,無心又笑了笑,不肯再說下去了。。


7 消散

 

光天化日之下,顧大人前有無心後有衛隊,膽氣極壯。“嚓”的一聲拔出砍刀,他上前兩步彎下腰來,用刀尖去挑那一大團頭發,一邊挑,一邊忍不住又挖了挖鼻孔,掏了掏耳朵。自從經曆過女煞的糾纏之後,他現在見了披頭散發的娘們兒就害怕。

頭發又長又濕又重,水淋淋的分不出個條理來。無心見顧大人挑個不休,索性伸手幫忙,拎起腦袋向顧大人一遞:“看看,眼不眼熟?”

日光之下,女煞的頭顱就像要消融一般,破爛皮肉塌了形狀,眼窩傷口隱隱蠕動,一起向外流出腥臭膿血。院內響起一片驚叫,無心前方立時寬敞了一大片。

顧大人、月牙、以及衛隊,一起向後退了老遠。三隻大黑狗夾了尾巴,從喉嚨裏麵嗚嗚咽咽。公雞倒還老實,並沒有振翅鳴叫。無心放下腦袋,開口說道:“顧大人,你答應謝我一萬大洋,不賴賬吧?”

顧大人嚇得想要含淚殺人,舌頭都打了結:“不、不賴帳!”

無心點了點頭,不知為何,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好,諒顧大人也不敢。誰去找些幹柴過來?”

顧大人立刻派出了身後的衛兵找柴。無心站了起來,不知是因為在冷水裏泡久了,還是因為衣裳特別黑,他看起來是出奇的蒼白,也帶了幾分鬼氣。轉身彎下腰扶住井沿,他把頭向下探去,看到一個小小的水泡在黑沉沉的水麵上破裂開來。

他沒有動,繼續等待,片刻過後,緩緩的又升上來一枚氣泡。不動聲色的閉了眼睛,無心除了井水,沒有感覺到任何陌生魂魄。

直起腰麵對了眾人,他開口問道:“顧大人,搬進這所宅子裏後,府上吃過這口井裏的水嗎?”

顧大人連連搖頭:“沒吃過沒吃過,我們吃的都是胡同口甜水井裏的水。剛搬進來的時候,廚子倒是從這井裏裏麵打過一桶水,水混,有股子腥氣,看著就不幹淨。不過都說這口井方位不錯,所以我也沒讓人填了它。”

無心又問:“這處宅子一直風平浪靜,隻在近兩個月才開始鬧鬼的?”

顧大人皺著眉頭“唉”了一聲:“要是一直鬧鬼,還能瞞得住人?街坊鄰居不早就都知道了?我買房子的時候,左鄰右舍都住得挺好;可是自打兩個月前鬧了鬼,你出門看看去吧,左右兩家都沒人了。說是一戶回了鄉下老家,另外一戶跑天津去了。”

無心聽得十分迷惑——大凡鬼要修煉成煞,免不得要吞沒許多冤魂,然而人死成鬼的事情不算罕見,鬼本身也沒什麽稀奇,新鬼甚至連嚇人的本領都沒有,非得年深日久,力量壯大了,才能作怪。從鬼到煞,至少要有個幾十年才能修成,而宅子裏麵先前並不鬧鬼,可見女煞不是一直凶殘,起碼在兩個月之前,女煞應該是另找孤魂野鬼來吃,並不傷人。可是這兩個月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讓女煞 大變呢?

這時衛兵抱著一大捆柴禾回來了。無心走去把柴禾一層一層的架好,然後回到井邊拎起女煞的頭顱軀幹,放在了柴禾堆上,眼看就是放火要燒。衛兵察言觀色,立刻把一盒火柴送到了他麵前。他接過火柴,卻是向著門口揮了揮手,口中說道:“都到前院等著吧,火一起來,這裏會非常的臭。”

在場丘八本來不怕屍首,可現在不是練膽子的時候。眼看顧大人邁步向外走了,他們立刻跟了上去。月牙還抱著小黑狗,對著無心張了張嘴,一時也不知說什麽才好,故而猶豫一下,也跟著出去了。

無心跟上去關了院門,隨即脫下黑色衣裳,蓋在了女煞的殘體上麵。陽光立時被遮住大半,無心蹲回原位,垂下頭閉上了眼睛。

真正的眼睛一閉,他的周身便全是眼睛了。

鬼怕日光,見光便散。然而煞有了實形,雖然在陽光下也逃不過魂飛魄散的結局,但是身軀既由魂魄練成,身軀不散,魂魄便也能多存一陣。他看見女煞此時已然隻剩下了兩魂五魄,全憑著自己的黑衣擋了日光,才減了許多痛苦。抬手撫過高低不平的黑衣表麵,他在心中向對方的殘餘魂魄說道:“不要怕,我不是段三郎。”

魂魄在黑衣下麵戰栗著做了回應:“不要傷害她……不管你是誰,不要傷害她。她死的很慘,她已經贖罪了……”

無心問道:“‘她’是嶽綺羅?”

魂魄像一團光,閃爍的越發激烈了。

 

良久過後,黑衣也抵擋不住正午陽光的照 。

無心對著女煞低聲說道:“無論你所言是真是假,我都已經留不住你。走吧,魂飛魄散,一筆勾銷,多麽好。”

隨即他伸手抓住衣領,猛然一掀!

耳中隱隱響起一聲慘叫,女煞的魂魄在烈日之下無處遁形。而無心睜開眼睛劃了火柴,一把火點燃了女煞身下的柴禾。烈焰騰空而起,無心盤腿坐在濃煙之中,輕聲開口說道:“我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你們活,我來陪,你們死,我去送。雖然你死後成了惡鬼凶煞,可是我也給你念一段往生咒。”

垂下眼簾清了清喉嚨,無心微微仰起臉麵向了太陽。幹柴燒出劈劈啪啪的炸裂聲音,而他低吟淺唱的聲音卻是穿透沉滯黑煙,被飄逸而出的魂魄一直帶去很遠很遠。一門之外便是月牙、顧大人和他的衛兵們。無心平日聲音清朗,念起經來卻是帶了一點嘶啞,眾人一起靜靜傾聽著,聽無心把往生咒念得這麽悠遠、這麽蒼涼。

 

柴禾還未燒盡,女煞的殘軀便已徹底消失,連一片灰都不曾留下。無心仔仔細細的穿好上衣,遮住了胸前的傷。喉頭也被女煞狠咬過一口,好在咬的偏下,也能用衣領遮掩一陣。手心的刀傷已經開始愈合,他走去井邊再次低頭望下,結果又見到一枚晶瑩剔透的小氣泡炸裂開來。

女煞最後給他講了個不怎麽動聽的小故事,可信度也不大高。不過,有點意思。

無心身上疼,肚裏餓,決定先去吃頓好飯,順便把錢收了。轉身走去推開院門,他對著顧大人一笑:“灰飛煙滅。”

顧大人剛把兩隻公雞卸下去了。一身輕鬆的走到無心麵前,他揚起大巴掌就拍上了對方的肩膀:“完了?”

無心沒有正麵回答,隻說:“先吃飯,吃飽了再說!”

 

顧大人歡天喜地,直接返回司令部。無心和月牙坐上汽車,月牙還抱著狗,一路也不說話,單是悄悄的盯著無心瞧。看完一眼,再看一眼,心裏莫名的很知足。

無心生平第一次坐汽車,新奇極了,顧大人理直氣壯的坐在後排正中央,因為月牙一直橫著瞟人,他便沾沾自喜,以為仙姑已經被自己英俊的側影所折服,隻是另一側的無心搖頭擺尾,十分鬧人。及至汽車開到司令部門前,顧大人和月牙都下車了,無心還賴在車上東翻西摸;顧大人也餓了,氣得拉開車門罵道:“不要像個土包子似的,快點下來!”然後他又轉向月牙,正色說道:“本司令摩登慣了,最看不得土鱉。”

月牙沒理他,低頭退了一步。顧司令一說話,兩隻眼睛就對著她的 和 使勁。他要不是個大軍官,她能撓他。

 

等到無心在車上坐夠了,一行人進了司令部正房。正房裏麵支起桌子,飯菜已經擺好。無心很自覺的又去洗了洗手臉,然後坐下來抄起筷子便吃。狼吞虎咽的大嚼了一場,他忽然對顧大人問道:“你一定要搬回去住嗎?”

顧大人愣了一下:“那宅子挺好的,為什麽不住?”

無心不置可否的往嘴裏扒了口飯:“我感覺……那個地方不大幹淨。”

顧大人登時變了臉色:“啊?什麽意思?”

無心放下飯碗:“那地方在上百年前,慘死過人。”

顧大人瞪著眼睛看他:“不就是那東西嗎?”

無心搖了搖頭:“慘死的不是一個人,死不是好死,埋也不是好埋……這麽著,你先吃,吃完了我再和你細說。”

顧大人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聽了你的話,我心都擰起來了,還吃個屁啊!”

月牙不聲不響的看了無心一樣,心裏怨他多嘴——反正該辦的事情都辦到了,有錢沒錢都是小事,趕緊離開才是正經。兩個人年紀輕輕的,遠走高飛之後還怕沒有活路?

8 愛情故事

 

午後天熱,顧大人命令勤務兵在西廂房的大炕上擺了一張小炕桌。盤腿坐上炕去,他拎起茶壺先倒出了三杯冰涼的碧螺春,然後從衣兜裏摸出一根明晃晃的小金條,“咚”的一聲扔到了桌上。

無心赤著雙腳也上了炕,又叫月牙過來坐。月牙不願意和兩個爺們兒圍一張桌子喝茶,所以就不聲不響的坐到了炕角,低頭擺弄著兩條九成新的綢緞手帕,想看看能不能用它縫個好荷包出來。無心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發現茶水裏麵還放了糖,又甜又清香,就主動端起一杯,轉身過去一直送到了月牙身邊。

月牙沒吭聲,可是就像受了吸引似的,一雙眼睛不由自主的總要往他身上瞄。忽然見他手心上麵橫了一條淺淡泛白的小傷口,她登時記住了,暗想等到顧大人出去了,自己得去給他瞧瞧,皮肉傷遭了水,可是愛鬧炎症。

她不說話,無心也不說話,四腳著地的爬回了炕桌旁,和顧大人相對而坐。顧大人見自己那根金條無人問津,就伸手將其向無心一推:“謝禮,收著吧!”

無心本來說好要在飯後講個小故事的,現在講故事的排場都擺開了,他卻又不急了。對著金條掃了一眼,他不動聲色的說道:“一條小黃魚,也不值一萬大洋啊!”

顧大人素來是憑著刀槍講道理,前兩天他怕極了,別說一萬大洋,十萬大洋他也肯答應;但是今天中午他眼看著女煞被無心燒成了灰,心中的恐慌隨之煙消雲散,不由得本性上升,躍躍欲試的想要賴賬。大模大樣的對著無心一笑,他開口答道:“哼哼,本司令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明晃晃的十足真金,能說拿多少就拿多少嗎?”

無心向他一探頭,滿臉都是陰沉神色:“顧大人,你要食言?”

不等顧大人回答,無心閉上雙眼一扯右臂衣袖,右手食指蘸了茶水便在桌麵上亂畫起來,同時口中開始嘀嘀咕咕。顧大人見狀,嚇了一跳:“哎?你幹什麽?”

無心沉著臉,從牙關中擠出回應:“我咒死你!”

顧大人立刻伸出兩隻大巴掌,左右夾攻一把握住了無心的手:“別別別,我跟你鬧著玩的!實不相瞞,我的錢在我姨太太的小公館裏,我晚上就去取,我再給你九條小黃魚,說假話天打雷劈!”

無心睜開雙眼,從顧大人的雙手中 右手。手掌一抹桌麵水漬,他拿起金條爬回月牙麵前,把金條直接送到了月牙手裏:“你收著。”

隨即他調頭爬回桌邊重新坐好,皮笑肉不笑的一拍桌子:“原來顧大人是在我和鬧著玩啊!哈哈,顧大人你真詼諧。”

顧大人把嘴一咧,苦澀的一笑,心想我買宅子也沒花一萬大洋。頗為尷尬的清了清喉嚨,他很不自在的轉移了話題:“師父,你不是說要給我們講個小故事嗎?講講吧,我這心裏一直惦記著呢!”

無心點了點頭:“好,故事不長,請顧大人和月牙都仔細聽一聽。故事說的是一百多年前,有個小小的京官,姓嶽,受了陷害,被朝廷貶來了文縣。京官有個庶出的小女兒,名叫綺羅,幼時常說自己前世如何如何,說得很真,家人聽的驚恐,所以全都不甚喜愛她。及至她長大了些許,前世的話倒是不大提了, 卻是變得頑皮淘氣,家中隻有一個小丫鬟和她最好。京官來到文縣之時,綺羅已經滿了十三歲。一日嶽家女眷乘了大馬車去城外廟裏上香,綺羅遇上了一位段家三郎。三郎英俊,綺羅秀美,兩人就看對了眼。回城之後,綺羅和三郎想方設法見了許多麵,漸漸愛成了死去活來。然而段家親自登門向嶽家提親了,京官卻是堅決不允,因為段家寒微,雙方不能匹配。親事既然不成了,綺羅便暗裏和三郎做了約定,不能同生,便要共死。一天夜裏,綺羅私自出門見了三郎,兩人到了僻靜地方,各自拿了刀子要抹脖子。哪知三郎一刀子真割下去了,綺羅卻是生了怯,不肯動手。三郎死後,綺羅獨自逃回家中,隻對小丫鬟講了此事。風平浪靜的過了一年,嶽家女眷照例又去上香,不料眾人一時疏忽,回城時竟發現綺羅和小丫鬟雙雙丟了!”

說到這裏,無心暫停下來,轉而問道:“兩位,你們有何評論?”

顧大人先開了口:“段家死了個兒子,就不聲不響的算了?段三郎說死就死,也沒給家裏留句話?”

顧大人說完了,月牙才在炕角接著說道:“我看綺羅不是什麽正經東西,十三歲就知道跟男人相好。再說倆人都定好了一起死,她既然膽小,怎麽不想著提前攔一攔三郎?她不是喜歡三郎嗎?就忍心眼看著三郎死了?三郎死了她還自己回家,安安生生過了一年?真沒長心!”

無心等到二人都說完了,才繼續又問:“那你們再猜一猜,綺羅和小丫鬟,是丟到哪裏去了?”

月牙猜不出,顧大人遲遲疑疑的答道:“你要是原來問我,我肯定說是被人劫走了;但你現在問我,我就有點犯迷糊——總不會是被鬼抓了吧?”

無心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基本沒錯,她們是被段家的人掠去了。段家的方法,這裏也不必細說,總而言之,就是趁著她們落單,使了迷香之類的手段。顧大人想的對,三郎殉情之前經過深思熟慮,當然會留下遺書,對父母做一番交待——”

不等無心把話說完,顧大人一拍桌子:“哎呀,那綺羅和丫鬟全完了,還不得被人先奸後殺?”

月牙本來也打算發些議論的,然而聽到顧大人的妙語之後,立刻把臉一紅,決定不再和他們摻和。

無心微微一搖頭:“段家認為三郎全是綺羅害死的,所以把綺羅活著釘進了棺材裏。那時候文縣還沒有這麽大,棺材被埋進荒地之後,小丫鬟也難逃一死,被段家挖了眼睛, 了旁邊一眼小小的水井之中。”

意味深長的看了顧大人一眼,無心忽然笑了一下:“段家從此銷聲匿跡,而嶽家鬧了一陣,找不到人,也就罷了。後來文縣日益繁華,那片埋了綺羅屍骨的荒地漸漸起了人氣,有了房子又有街,最後竟然也成了個熱鬧的好地方。”

顧大人白了臉:“荒地……不會就是我家吧?”

無心笑吟吟的答道:“女煞當時已經收不住魂魄,時間有限,就隻對我講了這些。我想如果小丫頭死後修煉成了女煞,那綺羅呢?”

顧大人直著眼睛發起了呆,而月牙在角落裏發了話:“不好說,反正綺羅沒有小丫鬟冤。”

無心知道她很看不上綺羅的所作所為,正要回答,不料顧大人忽然又一拍桌,怒發衝冠的罵道:“媽了個×的!老子活了二十八年,還沒有受過這樣的氣!老子花錢買的宅子,那兩個做了鬼的臭娘們兒又沒出錢,憑什麽老子不能住,要留給鬼?一百多年前的爛事,和老子有個屁關係?我告訴你們,本司令受夠了!明天上午我就帶一個營過去,掘地三尺埋炸藥,管它水井棺材,炸沒了算!”

說完這話,顧大人伸腿下炕穿了鞋,氣衝衝的就往外走。無心並不攔他,趁著清靜挪到了月牙身邊。

月牙見顧大人真走了,不由得也鬆了口氣。扯著衣袖拽過無心的右手,她正要去看對方的傷,然而定睛一瞧,卻發現對方掌心平整,根本無傷。

她怔了一下,立刻望向無心的左手,無心的左手隨意搭在炕上,掌心向上,也是完好。月牙自認為眼神很好,方才不會看錯,可是方才沒錯,此刻也沒錯。連忙鬆開了無心的袖口,她又是疑惑,又是不大好意思。從口袋裏掏出金條送到無心麵前,她低聲說道:“你的東西,你自己收著。”

無心把金條拿起來放回了她的手帕上:“不,你收著。”

月牙垂頭說道:“丟了我可賠不起。”

無心對著她微笑:“我的就是你的。”

月牙像頭牛似的,也說不出巧話,就單是臉紅:“我不要。”

無心蹲起來,抱著拳頭向他拜了拜:“求求你了,你要了吧。”

月牙渾身都發燒了,耳語似的哼唧道:“挺大個男子漢,一點兒都不值錢,說求就求。”

無心立刻用手帕包起金條, 了月牙的手裏。順勢握住了月牙一隻手,他美滋滋的不肯鬆開。月牙如今無依無靠,婚姻大事全憑她自己做主,所以他想讓月牙盡快愛上自己,一旦愛上了,為情所困,想必就不會輕易離開了。然後他垂下腦袋,饒有興味的又看了看月牙的手,月牙幹慣了活,手比臉糙了許多。不過無心情人眼裏出西施,隻要月牙肯和他過日子,哪怕再醜十分,他也心滿意足。

月牙任他握著手,一顆心快要從喉嚨口蹦出來,不知為何,竟然慌得渾身肉顫。強掙著擠出了聲音,她的麵孔已經熱到發燙:“一根金條就不少了,咱們……走吧!”

無心並不是貪得無厭的人,如果顧大人一定要在酬金上麵糾纏不休,他也懶得奉陪到底。用力攥了攥月牙的手,他輕聲說道:“明天我們就可以走,今晚我還想再去宅子一趟。”

月牙猛一抬眼:“又幹啥去?”

無心安撫似的鬆手拍了拍她的膝蓋:“你別怕,我就是去看一看,不會驚動了誰。若是裏麵真沒什麽,那明天我們早早就走,顧大人愛怎麽幹就怎麽幹,我也不管了。好不好?”

月牙認為很不好,可是倆人畢竟還不是兩口子,有些話她說不出口。

9 井中密室

 

無心要去夜探深井,顧大人沒攔著,月牙想攔又攔不住。到了傍晚時分,顧大人以取金條為借口逃之夭夭,月牙守著一根金條坐在屋裏,因為生平還不曾擁有過如此巨大的財富,所以謹慎得都不敢亂動。無心脫了韁,自己騎著馬就去了宅子。

無心活了無始無終的這許多年,人見多了,鬼也見多了,無論人鬼,他都不會輕信。女煞生前作為一名冤死的小丫鬟,中午都要魂飛魄散了,還滿口回護著嶽綺羅,可見嶽綺羅在她心中,比她自己更重。嶽綺羅死得慘,難道她就死得輕鬆了?她在先前的上百年裏一直安靜修煉,近兩個月怎麽就急得開始殺起活人了?

宅子門口守著兩名衛兵,雖然知道宅子幹淨了,但還是死活不肯進門一步,倒是正合了無心的心意。下馬之 入宅門,他形單影隻的一直走到後院,見地麵還餘著焦黑灰燼,餘暉之下,宛如火後殘骨。

夕陽不落,陰氣不起,縱是有了鬼魅,也不會出現。無心是來找鬼的,所以慢條斯理的脫了衣褲鞋襪,赤條條的又蹲上了井台,一邊等著太陽下山,一邊向井內水中張望。井中黑洞洞的深不可測,一串氣泡漂浮上來,破裂之後再來一串。

 

天終於黑了,一輪明月升上了半空。夜空是黑絲絨,明月是白玉盤,周圍散落著幾點散碎星星。夜風清涼襲人,此刻雖然黑暗,卻是一天中最為舒適的時候。無心很愜意的呼出一口長氣,然後雙手按著兩邊井沿,雙腳向下墜入了井中。

井水之中少了盤旋長發,讓無心行動起來自如了許多。沉到井底定了定心神,他睜開雙眼望向前方,看到了一麵平平整整的石壁。雙手撥水向前遊去,他停在石壁前方,沒有輕舉妄動,心裏則是想起了女煞上午最後的舉動——女煞瘋狂的去撞石壁。

如果小丫鬟的目的是要撞破石壁,那非得修煉成女煞不可,否則沒有實體,拿什麽去撞?縱算魂魄可以穿牆,但是石壁上麵八卦赫然,必定是有些威嚴力量,不許邪祟之物靠近,而小丫鬟大概是本領有限,以至於撞碎了半個身體還不成功。若是由著她再修煉幾年幾十年,興許會有破壁的可能;而小丫鬟行為有異,難道就是因為心中急切、等不得了?

無心一邊思索,一邊上下審視著壁上八卦。八卦就是八卦,中間圍著陰陽魚,乍一看也無甚特別。無甚特別,卻能擋住鬼煞,說明必是畫它的人法力高強。向前湊近了些許,無心仔仔細細的將八卦細節又看了一遍,末了卻是一驚——八卦圖和陰陽魚全是反的,而黑白二魚的魚眼,則被統一塗成了血紅!

無心一直感覺石壁表麵縈繞著一層純陽之氣,專克妖魔邪祟;萬沒想到純陽之氣雖然不假,可卻是以毒攻毒,以至陽的法力布了個至陰的邪陣。一動不動的懸浮在水中,無心認為無論石壁後麵鎮著個什麽,布陣之人都有些小題大作了。

一串氣泡又掠過了眼前,無心沿著水泡的蹤跡追尋來曆。歪著身子越發靠近石壁,他在血紅魚眼處發現了一道細微裂縫。裂縫仿佛婦人生產一般,一枚一枚的分娩出小小氣泡。

無心沒敢妄動,心想女煞撞破石壁,是為了殺,還是為了救?如果石壁後麵是嶽綺羅,“殺”不大可能,因為小丫鬟魂飛魄散之前還求自己不要傷害嶽綺羅。不是殺,就是救,可怎麽救?嶽綺羅已經死了一百多年,屍身早就爛沒了,莫非魂魄被困在石壁後麵,不得轉生?

無心記得小丫鬟說過段家寒微,似乎隻是平常門戶,既然如此,怎會又殺人又做法?就算要給兒子報仇,一刀剁了嶽綺羅也就是,何必大費周章?到底是嶽綺羅有問題,還是段家有問題?

無心實在是想不明白了,眼看魚眼鮮紅異常,不知是用什麽顏料塗抹的,浸在水中也不脫色。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他堵上魚眼裂縫輕輕蹭了一下;然而還未等他收回手指,忽然就聽一聲天崩地裂之響。排山倒海的氣流爆破石壁鼓蕩而出,井水混著大小石塊,在氣流的攪拌下一邊旋轉沸騰,一邊滔滔的湧入石壁後方的幹燥空室之中。無心隨波逐流進入空室,就見室內四壁灰白平坦,龍飛鳳舞的畫滿漆黑符咒,正中央停著一口腥紅棺材,棺材不但被鐵鏈道道捆住,而且周遭貼滿黃符。暈頭轉向的被水流石塊直衝向前,無心身不由己,猛的直撞到了棺材頭上。忍著疼痛扶住棺材,無心總算有所依附,哪知棺材並未釘死,他就見棺蓋在鐵鏈的鬆鬆束縛下緩緩向後滑去,而一陣氣泡直衝上來,帶得兩張黃符漂漂浮浮,正巧蓋在了棺內之人的麵孔上。無心一眼望去,就見對方穿著大鑲大滾的舊式女裝,兩隻手向上舉起,蜷曲成爪,居然並非腐爛,骨肉俱全,正是個抓撓棺蓋的姿勢,可見此人十有八九便是嶽綺羅。艱難的騰出一隻手,無心想要揭開黃符去看對方麵孔,不料一塊大石順流而至,正中他的脊背。他疼得雙手一鬆,當即隨著水流翻滾而上。張牙舞爪的在室內轉了一圈,他在慌亂中隻抓住了一張泡軟的黃符。有心遊回棺材上方再去查看,可是井水翻騰得厲害,並不容他自由行動。“咣”的一頭撞上牆壁,他像條大魚似的在水中打了個挺,隨即哭喪著臉抬手捂住了額角。還未等他熬過疼痛,又一陣水流直衝過來,把他向前卷回了井下。

無心仰頭向上遊去,不敢再在水中停留。水流東一股西一股,力道驚人全無方向,他潛下去也是無用,隻會撞出一身的皮肉傷。密室的邪門是不言而喻的,其中的玄機卻是一時難以窺透。無心撐著井壁爬了上去,累倒不是很累,隻是周身作痛。

水淋淋的坐上井台,他低頭吐出一口井水。仰頭又看了看天上星月,他忽然發現自己手中還攥著那張黃符。

黃符厚而柔韌,雖然經了水,但是不會立刻糟爛,可見不是普通黃紙。無心展開黃符看了一遍,見上麵彎彎曲曲亂畫一氣,因為不懂,所以也無須細瞧。黃符大概是本是貼在棺材上的,棺蓋一動,導致黃符散落。抬手向下一抹臉上的水珠,無心忽然起了疑心:“我捅破了石壁,又撞開了棺蓋……我是不是闖禍了?”

一轉身俯向井口,他閉上眼睛,並未感覺到有魂魄出沒,陰風寒氣倒是依舊。

起身穿戴整齊了,他見黃符完好無損的挺結實,就將其疊起來也 了衣兜裏。心想等到明日顧大人過來大炸一場,就算地下真有邪祟,想必見了火光日光,也無生路可逃。

思及至此,無心便濕漉漉的離去了。

 

無心騎馬回了司令部,發現顧大人還沒回來。摸著黑進了西廂房,他沒開電燈,眼看炕上有人坐起來了,他連忙說道:“我什麽事都沒有,你睡吧,我也要睡了。”

屋裏黑燈瞎火的,月牙聽他語氣平和,就放心的又躺了回去。無心躡手躡腳的上炕躺下,因為一時睡不著,於是望著月牙的背影發起了呆。

他眼神好,窗外又掛著一輪大月亮,所以他將月牙的背影看得十分真切。月牙側身蜷著兩條腿睡覺,腰太細了,顯得屁股圓滾滾。無心一直認為月牙的身材像個葫蘆,他想抱著葫蘆睡覺,或者被葫蘆抱著睡覺;兩人擠著一個熱被窩,你疼我我愛你的總在一起,多麽好。

小心翼翼的向前挪了挪,他決定明天就帶著月牙離開文縣,隻要有了伴兒,去哪裏都可以的。

 

無心浮想聯翩,從月牙想到葫蘆,從葫蘆想到被窩,想得沾沾自喜,連疼都忘了。及至想的差不多了,他心思一轉,又回到了井裏。

水為陰,深井加上冤魂,更是陰上加陰,加之一百年前周圍荒涼,人氣衰弱,所以井中陰氣簡直堪稱純粹。無心無意中把手伸進衣兜,摸到了又潮又軟的黃符。心中忽然一動,他想當初段家的所作所為哪裏隻是單純的複仇?分明就是湊齊了天時地利人和,專為了整治嶽綺羅一個人!

不是殺,而是整治,如果嶽綺羅真是人的話。

 

無心經過無數離奇事情,見怪不怪,想不出頭緒,也就懶得再想。迷迷糊糊的閉了眼睛,他正要強迫自己入睡,不料窗外忽然響起一聲驚天動地的大爆炸,氣流衝擊之下,窗戶玻璃盡數粉碎。無心猛然坐起,就見外麵騰起硝煙火光,伴隨著年輕衛兵的狂呼亂叫。

月牙被崩了一被麵玻璃渣子,幸而頭臉安然無恙。嗷一嗓子坐起來,她六神無主的一把抓起枕邊包袱,就聽無心叫道:“月牙,下地!”

月牙嚇得沒了主意,可是手忙腳亂的很聽話。慌裏慌張的下地穿了鞋,她手上一緊,已被無心用力握住。無心把她護到身前,彎著腰就要帶她往外跑。一腳跨出房門去,他聽外麵有人帶著哭腔嘶喊:“司令呢?司令呢?張團長反了,張團在大街上開戰了!”

無心不作停留,一鼓作氣把月牙推出了司令部院門。沿著道路跑出沒多遠,忽聽身後又是一聲巨響,無心和月牙回頭一看,發現司令部又中炮彈,半邊房院都被夷平了!

10 小兩口

 

無心已經許久沒有遭遇過戰火,沒想到現在的槍炮如此厲害。眼看街上接二連三的爆起開花雷,他不敢停留,拽著月牙就往暗處跑。月牙勝在腿長腳大身體好,無心跑多快,她也跑多快,完全不拉後腿。一鼓作氣不知逃出了幾條街,無心開始遙遙的見了兵。

月牙小時候經過好幾次兵災,最怕丘八大爺們過境鬧事。單手死死的把小包袱捂在胸前,她喘著粗氣叫道:“當兵的要搶鋪子了!”

街上鬧得越厲害,四周的住宅越死寂。家家戶戶都黑了燈,噤若寒蟬的關了院門待宰。無心索性帶著月牙拐進一條幽深胡同,胡同彎彎曲曲四通八達,他最後停在一棵黑黢黢的老樹下麵,摟著月牙蹲下了身。月牙的鬢角碎發都被汗水打濕了,一綹一綹的貼在耳邊。口鼻之中呼出熱氣,她驚恐的瞪大了眼睛,極力想要屏住呼吸,連條野貓野狗都不敢驚動。耳邊響起了無心的聲音,無心告訴她:“別怕,當兵的都在大街上殺人放火,小胡同裏要什麽沒什麽,他們不會過來。”

月牙氣咻咻的點了點頭,也知道自己現在還算安全。下意識的又往無心懷裏縮了縮,她恨不能在老樹下麵隱身。遠遠的起了一排槍聲,她像是受了某種震動一樣,忽然發現無心太安靜了。

到底是怎麽個安靜法,她說不出來,總而言之,就是覺得他靜。呼吸漸漸緩和下來,她在暗中輕輕靠近了無心。一場狂奔過後,她的臉蛋熱得要起火,需要一點涼風的吹拂。

她不動聲色的等了足有兩三分鍾,兩三分鍾之中,無心一口氣都沒有喘!

月牙的汗毛驟然豎起了一層,正在她要出言質問之時,無心突然低低咳嗽了一聲,隨即又打了個哈欠。

“完嘍!”無心的氣息活泛起來了,湊在月牙耳邊嘀嘀咕咕:“顧大人今晚要是死在兵變裏,我就算是給他白忙了一場。”

說這話時,他依舊親親熱熱的和月牙偎在一起,可是稍稍側了身,不讓月牙靠上自己的前胸。

月牙又出了一層透汗,出得暢快淋漓一身輕鬆,心想自己真是嚇懵了累壞了,居然還懷疑起了無心的身份。無心能吃能喝能曬太陽的,難道還會是鬼不成?

“行了!”她一拍懷裏的小包袱:“這就夠——”

後麵的半截話被她強行咽了下去,她想說“這就夠咱們置辦個家了”,可是大姑娘哪能主動說這個話呢?一擰薄薄的流水肩,她轉移了話題:“你別摟我。”

無心輕輕的笑,手臂摟她摟得更緊了。月牙不理他,不料肩膀忽然一沉,卻是他得寸進尺,歪著腦袋枕上來了。

月牙最受不了他這種小孤兒式的賴皮,好像全天下除了自己,就再沒人肯要他了似的。 若無其事的一動不動,她由著無心把腦袋蹭上了自己的脖子,短短的一層發茬戳得她心疼。

 

兩人在樹下避了許久,直到天邊隱隱有亮光了,胡同外麵也徹底安靜了,他們才起身試試探探的向外走去。

大街上正是一副劫後餘生的慘象,體麵的大商號全受了損,隔三差五還能見到斷壁殘垣冒著黑煙。屍首光明正大的躺在道路中央,比活人還要理直氣壯;活人反倒成了鬼魅,悄無聲息的遊蕩而出,有的抬屍首,有的翻廢墟。

無心不讓月牙亂看,怕她害怕,自己領著她快步往前走。無論夜裏的兵變誰輸誰贏,他都不在乎了。摟著月牙蹲了一夜,他現在隻想快點遠走高飛,和月牙過日子去。

 

城門大敞四開,盤查森嚴。月牙留了心眼,提前從包袱裏掏出小金條藏在了身上,又在地上抓了把土,把自己抹成灰頭土臉的樣子。及至到了城門口,小包袱果然被士兵打開來檢查了,當然是隻有幾件衣裳,並無其它。

出了文縣,有兩條路,一條路通往平鎮,月牙的家就在那裏,自然決不能去。兩人商議一番,末了就決定前往相鄰的長安縣。長安縣比文縣還要繁華,那麽熱鬧的大地方,三教九流俱全,自然也容得下他們一對小男女。

邁開大步踏上路途,兩人一口氣走了一個時辰。眼看前方路邊出現一處小小的飯館,月牙便拿出自己當初離家之時所帶的一點私房錢,雖然加起來隻有一塊多,但是足夠一路的吃喝了。

所謂飯館,也就是在涼棚下麵擺了桌椅而已。無心和月牙坐在了角落裏,要了兩碗湯麵和一屜包子,一邊吃一邊傾聽食客們高談闊論。原來文縣兵變尚未結束,顧大人和張團長目前還在城內僵持,雙方實力相當,以至於都不占上風。

無心對於顧大人是沒意見也沒感情,月牙更是幾乎有些煩他,所以全不關心顧大人的死活,吃飽了就走。

 

從文縣到長安縣,中間幾十裏地,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兩縣之間有個挺大的鎮子,叫豬嘴鎮,名字雖然不好聽,可是挨著交通要道,還是個有名的地方。無心和月牙本意是到鎮子裏吃頓飽飯,好趕在天黑之前到達長安縣;然而下午進了豬嘴鎮,他們直到夜裏也沒出來。

鎮邊有戶人家出租房屋,是一排三間磚瓦房,玻璃窗戶,外麵還帶著個柵欄圍成的小院兒。除了位置太偏僻之外,沒別的毛病。無心偶然發現此處,一眼就看中了。月牙其實比無心還盼著有家,無心說好,她也跟著說好。於是一下午的工夫,金條換成九百五十大洋,不但租下了房子,而且連鍋碗瓢盆米麵肉菜都一並置辦齊全了。房東認準了他們是私奔出來的小兩口,故而十分識相,並不多問。

 

三間屋子,隻有中間一間堂屋開了大門,堂屋東西通著兩間臥室,格局大小都相同,統一的在窗下砌了火炕。堂屋裏麵空空蕩蕩,門口兩邊各有一眼大灶。月牙樂壞了,兩口大灶全生了火,一邊蒸飯一邊炒菜。嶄新的鍋鏟磕著鍋沿,她心裏有種無法無天的痛快——當初要是不逃,現在自己早進了馬家的門了!給馬老頭子做姨太太,和給無心做正經媳婦,兩種生活孰好孰壞,一目了然。

兩人七碟子八碗的吃了一頓豐盛碗飯。月牙二話不說,收拾了碗筷就去洗刷,一切活計全不用無心插手。等到屋裏屋外都收拾利落了,無心已經在西屋炕上鋪了被褥,又喊:“月牙,來睡覺了!”

月牙應聲而入,卻是站在炕前對著無心正色說道:“咱倆還沒成親呢,不能糊裏糊塗的就往一個炕上睡,往後想起來了,都不知道哪天算是洞房。反正我都跟你來了,我對你是啥心思,你也全明白。明天咱們翻翻黃曆,挑個好日子,也不用驚動誰,你我一人換一身新衣裳,再放一掛鞭炮就行。”

無心蹲在炕上,把鋪好的被褥推向一邊:“那我們還像在文縣一樣,各睡一邊好不好?”

月牙“哎呀”了一聲,又是不耐煩又是笑,自己彎腰抱起一套被褥:“你急啥呀?我還能半夜跑了啊?”

不等無心挽留,她快步去了東屋。無心倒是沒有追逐——其實就算睡在了一個炕上,今夜他也不會去動月牙。他的底細遲早是瞞不住的,而在真相大白之前,他不能真碰月牙。

屋子裏麵漸漸安靜下來,東西兩屋的油燈也都先後滅了。無心沒想到自己如此輕易的就安了家,心裏高興的睡不著。躺在炕上輾轉反側了一陣,末了他坐起身來,想要透過窗子看看月亮。

不料就在他靠近窗子的一瞬間,他忽然發現院門外麵站了個人!

人不大,還沒有門高,若不是柵欄稀疏,無心簡直看不到。小人兒梳了兩條垂肩的辮子,想必是個小姑娘,衣裳卻是穿得亂七八糟,外麵甚至套著一件男人的短褂。無心看不清她的麵孔,隻見她一動不動的站在清冷月光下,直對著自家院門。

她不動,無心也不動,靜靜的緊盯著她。如此過了良久,小姑娘像是看夠了一般,姿態嬌俏而又飄逸的轉身便走。月光之中無心看得清楚,就見在她破爛 的粗布褲腳之中,刹那間閃過一隻鮮紅底子繡金花的小鞋,倏忽而逝,鮮豔的像一點血。

無心眼看小姑娘越走越遠,因為不明就裏,所以若有所思的躺了回去。伸手從衣兜裏摸出那張黃符,黃符早已徹底幹燥了,他將黃符展開來看了一遍,依然是看不懂。

如果他是孤身一人,那來了什麽他都不在乎;可是東屋裏還睡著一個月牙,攥著黃符想了又想,他心中拉起了警鈴。


11 不速之客

 

翌日天剛一亮,月牙就起床了。

她沒有驚動無心,抄起笤帚掃了屋子掃院子。昨天買的一堆劈柴整整齊齊摞在院子角落,劈柴旁邊的竹籃子裏放著昨天買回來的小黃瓜小蘿卜,一夜過後還是很水靈。

爐子裏麵生起了火,大鐵鍋裏很快就咕咕嘟嘟的出了聲音。月牙按照慣例,差一點就要煮粥了,可是轉念一想,她把鍋裏的水又舀出許多——現在她是一家的女主人了,沒人看著她管著她了,她可以隨心所欲的多放米少放水,給她男人吃幹飯。

 

無心早上一出臥室,就有淨水擺在院子裏讓他洗漱。等他回了堂屋,房東留下的舊木桌也支起來了,上麵擺著兩碗米飯和一盤涼拌黃瓜。月牙進了西屋,正跪在炕上疊被,心想無心關門睡了一宿,房裏居然絲毫不臭——李家從她往下,都是男孩,弟弟們的臭腳丫子和臭響屁可真是讓她受慣又受夠了。

下炕出門回了堂屋,她發現無心端端正正的坐在桌邊,笑吟吟的望著自己不說話,一張臉白白淨淨的十分好看。月牙表麵裝成渾不在意,心裏卻是美得不行。走到無心對麵坐下來,她垂下眼簾盯著米飯,無心的影子浮現在了心中,她對著自己的心,食不甘味的將他細細的端詳。

早飯過後,兩人並肩出門,去采辦所欠缺的應用什物。月牙的臉蛋上透著兩片似有似無的紅暈,總像是在害熱,可是天氣並不算熱,她的額上也沒見汗。要買的東西就太多了,一時簡直難以盡述。月牙預備先去布店,買了布好做新衣裳;然而無心另有主意:“正經成親的話,也得有幾件首飾才像樣啊!”

月牙停了腳步:“首飾不頂吃不頂喝的,有沒有還不都一樣?”

無心不聽她的,笑嘻嘻的把她往銀樓裏拽。兩人在銀樓裏打了半天嘴皮子官司,最後月牙在現成的首飾裏麵挑了一副小小的金耳環。無心嫌少,不讓她走:“我們有錢,再挑幾樣!”

月牙沉默了一陣,末了低頭說道:“你要是真有心,就再給我買副鐲子吧。戒指項鏈我都不愛,我就喜歡鐲子。”

 

片刻之後,兩人出了銀樓,月牙耳垂上換了金耳環,手腕上也多了金鐲子。走在通往布店的道路上,月牙告訴無心:“本來我娘有一副金鐲子,還是我姥姥給她的陪嫁。我娘說等我長大了,就把鐲子傳給我。我七歲的時候我娘沒了,鐲子讓我爹化成一條項鏈倆戒指,給我後娘戴了。”

無心知道月牙在娘家肯定是活得不容易,能把她送給老頭子做小老婆的父母,想必平日也不會善待她。


12 各懷鬼胎

 

月牙看出無心不愛搭理小人兒,不禁有點心虛。雖然他們是小兩口,家裏沒有上人壓著,可無心畢竟是老爺們兒,是家裏掌櫃的,掌櫃的沒發話,娘們兒是不該私自往家裏放人,好在對方是個小丫頭,放進來了也不犯嫌疑。

小蘿卜醃過一夜就有滋味了,雞蛋也炒出了黃澄澄的一盤子。兩樣菜肴擺在無心麵前,她本來熱了四個饅頭,現在隻拿出了一個,伴著一碗粥送給無心,又小聲說道:“你吃你的,人家窮的沒活路了,咱們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唄!反正也不差她一口吃的。等我再給她一口水喝,就讓她走。”

無心不置可否的抄起了筷子,夾起一塊炒雞蛋站起來,伸長手臂先往月牙嘴裏喂。月牙愣了一下,就見他誠心誠意的對著自己微笑,是在眼巴巴的等待自己張嘴。月牙一下子就幸福的無可奈何了,吃了一筷子炒雞蛋後自去忙碌。

無心坐下來,喝了一口熱米粥,大聲喚道:“月牙,你怎麽不來吃?”

月牙把鍋裏餘下的兩隻大饅頭拿出來放在籠屜布上,包裹起來送出去,一直遞到小人兒懷裏:“給你,拿著路上吃吧!”

小人兒仰起了頭,小貓似的雙手接過饅頭,細聲細氣的說道:“姐姐,讓我再歇歇腳行不行,我過會兒就走。”

月牙不忍心攆她,況且光天化日的家裏倆大人,院子裏多個生人也沒什麽。

 

無心對小人兒一直視而不見,吃完早飯也不出門,徑自回了西屋睡覺。月牙正在洗碗刷鍋,忽然眼角餘光瞥到動靜,直起腰向外一看,她發現小人兒不知何時站了起來,正在扶著笤帚掃院子。

兩人就此開始交談起來,小人兒自稱姓李,是家裏的老姑娘,小名就叫小妹。月牙問她一句,她答一句,老老實實毫無遲疑。月牙笑道:“巧了,我也姓李。小妹,你多大了?”

小妹掃了院子,又去把散落的劈柴摞好:“姐姐,我十四了。”

月牙加意看了看她的身段——衣裳太多太亂了,看不出具體模樣。不過有的姑娘發育晚,又是“孩兒麵”,所以要說小妹是十四,也差不多。

 

小妹把院子收拾的整整齊齊,連坐過的小板凳都規規矩矩的放回了角落裏。抱著兩個大饅頭對月牙深深一鞠躬,她仰起臉,用她一雙水盈盈的眼睛看人:“姐姐,謝謝你。我歇好了,我要走了。”

月牙從小沒有妹妹,剛和她閑扯了半天,扯的還挺得趣。小妹要走,她也不能挽留,也不敢問小妹的前途,因為明知道小妹出去了隻能是繼續要飯。送著小妹出了院門,月牙正要說話,不料天邊忽然響起一聲悶雷,卻是來了雷陣雨的光景。

夏天的大雨來勢最猛,能澆得人睜不開眼睛。理所當然的,小妹走不成了。

 

月牙以為雷陣雨下不了多久,沒想到陣雨下著下著就轉成了滂沱大雨。轉眼到了中午時分,無心哈欠連天的出了西屋,一屁股坐到了飯桌前,屋裏暗,他一雙眼睛陰沉沉的陷成了坑。很不耐煩的掃了小妹一眼,他聲音不高不低的咕噥道:“還沒走!”

月牙有點不好意思,一邊擺飯菜一邊橫了他一眼,又把筷子 他的手裏:“吃你的吧!”

小妹膽怯的退到了門口,月牙也不敢讓她上桌,給她盛了飯菜,讓她守著灶台吃。無心吃飽喝足之後,又回了西屋。而小妹一邊幫著月牙洗涮,一邊輕聲問道:“姐姐,大哥是姐夫嗎?”

月牙被她問笑了:“還不是呢!”

 

大雨下了一下午,小妹進了東屋,月牙坐在炕上做針線活,她就蹲在地上,守著個小笸籮挑碎布頭,可憐巴巴的察言觀色,殷勤的讓月牙很不自在。及至天色晚了,大雨勢頭雖然弱了許多,可還是淅淅瀝瀝的不停。月牙沒了辦法,自作主張的燒了一鍋熱水,讓小妹洗個澡,換身幹淨衣裳,留下住一宿。

小妹乖乖洗了,洗得興高采烈,是舒服感激的了不得的模樣。兩條大辮子因為髒亂的不可救藥了,所以她和月牙一商量,月牙幹脆抄起剪刀,給她剪了個齊劉海的短頭發——新學校裏的女學生,現在全都剪發,小妹算是趕了個時髦。

剪了頭發,月牙又檢查了她的頭皮,倒是沒見虱子。而她穿上月牙的舊衣,雖然不大 ,但總比先前一身破爛好了千萬倍。吃過晚飯之後,無心進了東屋,上了月牙的炕,像昨夜一樣陪到她的身邊。頗為生硬的聊了幾句之後,他下炕回西屋去了。

他在的時候,月牙也覺得小妹挺礙事;他一走,月牙又覺得小妹是個伴兒。小妹湊到她的身邊,拉拉扯扯的看她的鐲子,看過之後天真的笑了,小聲說道:“真漂亮。我大姐出嫁的時候也有一對鐲子,比你的小多了。”

月牙挺得意,忍不住把鐲子的來曆講了一遍,又 頭發,讓小妹看了自己的新耳環。小妹的頭發幹了,黑亮亮蓬鬆鬆,顯出一種楚楚可憐的稚嫩。很豔羨似的輕輕摸了摸月牙的耳環,她垂下眼簾瞄了對方的胸前,沒有再往近靠。而月牙顯擺完畢了,收拾起了針線笸籮,開口說道:“趁著下雨涼快,咱也早點睡吧!”

小妹乖乖的“嗯”了一聲,主動爬去鋪開被褥。月牙吹了油燈,心裏認為自己今天是做了好事,十分安然,又想小妹雖然小,可是真俊秀。無心也是個好樣的,見了漂亮丫頭毫不動心,一點奉承的意思都沒有。

雨聲淋漓,空氣濕涼。月牙仰臥在被窩裏,很快入了夢鄉。小妹側身直視著她,良久之後緩緩一眨眼,隨即伸手摸向她的脖頸。脖頸隱隱可見一根五彩線繩,下麵連著個香包似的小扁荷包。然而指尖都要觸到五彩線繩了,她猶豫一下,把手又縮了回去。

 

淩晨時分,無心無聲無息的坐了起來。

窗子傍晚就沒有上閂,此刻被他伸手推了開來。起身赤腳踏上窗台,他輕飄飄的跳了出去。

踩著濕漉漉的泥水地走到東屋窗前,他停下腳步,向內望去。濃濃的黑暗之中,他看見月牙張著嘴正在酣睡,而小妹仰麵朝天微抬雙臂,手指蜷曲如同利爪!

無心冷笑一聲,轉身慢慢走回西屋窗前。伶伶俐俐的翻窗回房,他想嶽綺羅真是在棺材裏躺得太久了!

如此的妖孽,他先前似乎也曾見過,“似乎”而已,究竟見沒見過,他也記不清了。女煞的話果然是信不得的——或許女煞自己也是蒙在鼓裏。不知道嶽綺羅追過來是什麽意思,說起來自己也算是救了她,她總沒理由恩將仇報。

 

無心不睡了,一直熬到天明。昨日下了半天大雨,今日天空一碧如洗,陽光明媚的讓人睜不開眼。早飯桌上,無心依然是不理小妹,但是當著月牙的麵,他開始鬼鬼祟祟的瞟她,一眼接一眼,全不是正眼。月牙留意到了,就有點不痛快,心想你昨天不看今天看,怎麽著?看她今天洗幹淨有人樣了?看在眼裏拔不出來了?

家庭裏的活計是幹不完的。月牙昨天給無心做好了一件上衣,嫌新布有臭味,想要重新漿洗一遍。上衣泡在水盆裏,她看小妹還沒有要走的打算,就支使她去把上衣揉一揉。小妹蹲在院子角落裏洗衣裳,洗著洗著,無心走過去,也蹲下了。

把手伸進水盆裏,無心低聲說道:“水涼,我洗吧,不用你。”

小妹沒有動,手指頭軟軟的在無心掌中一劃,嫩得柔若無骨。無心抬眼看她,她的黑眼珠子在眼皮下麵閃著水光一轉,眼神像是陽光下的蜜,又甜又暖似有似無,仿佛是看了他一眼,又仿佛是沒看。

無心溫柔的和她爭奪著衣裳,同時低聲說道:“無處投奔的話,留下來多住些日子也無妨。”

小妹一歪腦袋,說起話來還是細聲細氣,可是吐字輕軟,別有一種豆蔻初開的 :“我怕大哥嫌我呢。”

無心抬眼看她,笑了一下,心想嶽綺羅的小嗓子真夠清甜,罵娘都能把男人罵酥了。

“我嫌你幹什麽?”他對小妹說道:“我不嫌。”

小妹的聲音越發輕了,粉紅的小薄嘴唇微微一撅:“你昨天不理我嘛……”

 

月牙正在廚房煮淘米水,半晌不見無心出現,出門一瞧,發現他正和小妹相對而蹲,兩人笑眯眯的 一盆衣裳。

她心裏登時就不對味了,但因兩人還未成親,她顧忌著自己的姑娘身份,好些手段不便使出,所以壓著一肚子醋喚道:“哎,你給我搬些柴禾進去。”

無心起身搬了柴禾,然後不等月牙說話,一轉身又回到了小妹身邊。月牙雙手叉腰站在灶前,就覺形勢變化太快,原來男人都是一個臭德行!


13 嶽綺羅

 

月牙活了十七年,第一次正兒八經的吃醋。沒想到吃醋的滋味是這麽難受,她站在堂屋裏叮叮咣咣的煮開一鍋淘米水。雙手墊著抹布端起大鐵鍋,她真想走到院子裏潑了無心和小妹。事情不臨到自己頭上,她真不知道自己還有著殺人放火的狠心。

沉著臉把衣裳漿過一遍晾上,月牙開始忖度著如何讓小妹離開。小妹正在低頭掃院子,看起來小小的乖乖的,她真不忍心硬攆;可是想起無心方才那個色迷迷笑嘻嘻的賊樣,她就氣得恨不能撒潑一場。把牙一咬把心一橫,她回屋掏了兩塊多零錢,出來 了小妹的口袋裏,又低頭說道:“妹子,姐姐知道你無處投奔。可是姐家小夫小妻的,也不富裕。姐姐給你兩塊錢,夠你吃喝一陣子的,你自己想法子生活去吧。”

小妹立刻仰起了頭,一張瓜子臉在陽光下白成了半透明:“姐姐,我吃得少,能幹活,你留了我吧,我沒地方可去了。”

月牙很為難的蹙了眉頭,正要說話,不料無心悄無聲息的從後方走了過來,不陰不陽的來了一句:“多個人吃飯也吃得起,做點好事,再留她幾天吧。”

月牙咽了口唾沫,心裏快要騰起大火——小妹昨天沒洗臉的時候,也沒見他起過善心;今天洗出好看模樣了,他倒有臉來教自己“做點好事”了!眼角餘光忽然一閃,她捕捉到了小妹的眼神。小妹方才向無心遞了個眼風,好個眼風,大黑眼珠子差點沒飛出去!

 

月牙壓下一口惡氣,臉上顯出笑模笑樣,姑且不再提攆人的話。坐在炕上又納了一陣鞋底子,她讓無心和小妹好生看家,自己出門買些肉菜回來。兩人清清楚楚的答應了,及至她扭著小 真出了門,小妹推門進了西屋,抿著嘴對無心笑:“大哥,你怎麽不出來見見天日呀?”

無心盤腿坐在炕上,這時就對她招了招手:“過來坐,上午累了你了。”

小妹果然坐到炕沿, 嫩氣的說道:“我可不陪著你久坐,姐姐看不得你和我說話呢。”

無心微微俯身,向她探過頭去:“那你願不願意和我說話呢?”

小妹用小白牙咬了嫩嘴唇,笑著抬起一根玉蔥似的手指,輕輕點上了無心的眉心,一雙眼睛幽幽的黑:“我不知道。”

眉心是人魂魄聚集之處,小妹的指尖像一滴水落上皮膚,軟中透出寒意。無心一動不動的答道:“嶽綺羅,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小妹不說話了,臉上的笑意漸漸加深,深到極致之時,竟然笑成了個猙獰的麵目。而無心閉上眼睛,就見前方隱隱一團晦暗血光。

慢條斯理的開了口,他對著那團血光說道:“你不必笑。我真不知道究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還是當初布陣的人弄巧成拙,用至陰的邪氣既鎮了你,也養了你。難怪你的小丫鬟拚著魂飛魄散也要去撞石壁,大概是石壁一碎,她就有解救你出棺的機會了。”

隨即他睜開了雙眼,抬手握住了小妹的手指:“別徒勞了。”

小妹驟然收斂了笑容:“你到底是什麽人?”

無心把她的小手放了下去,又在她的手背上安撫一拍:“雖然我是無意之中破壞了石壁,但畢竟是讓你重見了天日,縱然無功,也絕無過。所以你不要煩我,請快走吧!”

嶽綺羅忽然又笑了,笑得天真無邪:“原來你是行屍走肉,怪不得神鬼無忌。可是你的魂魄到哪裏去了?大熱的天氣,你等到了洞房花燭夜時,會不會已經爛成一堆臭肉?月牙真是夠傻的,她不知道她要和死人成親了嗎?”

無心好脾氣的笑了又笑:“是是是,我是行屍走肉,我是傀儡,我是影子,我是死人。你說我是什麽,我就是什麽,行不行?”

嶽綺羅一甩烏黑的短發,稚氣十足的又道:“我要去告訴月牙,讓她記得在入洞房時掀開被子,給你挑一挑身上的蛆!”說到這裏她嘰嘰嘎嘎的笑出了聲,十足的女童模樣:“怪不得你不肯出來曬太陽呢,是不是因為越曬臭的越快?”

無心笑微微的看著她,不言語。而她開心的幾乎嬌憨了,爬上前去一直坐到了無心腿上。抬手摟住無心的脖子,她斜著一雙秋水眼瞟人:“我看你這副皮囊還算不錯,要不然,你跟了我吧!我會找些零碎魂魄填進你的身體,讓你總能有個人樣,如何?”

無心低頭望著她的眼睛,望著望著,忽然抱著她就往後仰。與此同時院門開了,拎著空籃子的月牙一步邁進院內,通過大開的兩扇窗子,正見小妹趴在無心身上。

月牙登時就紅了眼睛。大姑娘的身份攔不住她了,她像她的娘她的姥姥一樣,指著窗內大吼一聲:“你倆幹啥呢?”

然後她扔了籃子抄起笤帚,一陣風似的就刮進西屋去了。無心和小妹已經分開坐了起來,無心往炕裏一縮,指著小妹就嚷:“沒我事啊,是她撲的我!”

月牙自有一套戰略,安內必先攘外。一把將小妹從炕上扯下來,她指著對方的鼻子就罵:“好你個騷狐狸精!我好心好意給你吃喝,結果倒是引進一條小白眼狼!怎麽著?你幾輩子沒見過漢子,毛沒長全就勾上我家男人了?你個不要×臉的小賤貨,你給我滾你娘的蛋!”

月牙有勁,罵完之後薅了她的厚頭發就往外搡。無心見狀,立刻下炕跟上,以防嶽綺羅出手傷人。月牙沒想那麽多,拎雞崽子似的先把小妹扔出去了,然後“咣啷”一聲關嚴院門,回身對著無心就是一笤帚:“你還想不想和我過了?還沒成親呢你就敢偷腥,往後結婚了我還有好啊?一眼沒看住你就帶著她上炕了,你就那麽著急?急得連廉恥都不講了?”

月牙越說越氣,因為外敵已被驅出,所以現在專心致誌的處置內奸。無心被她狠打了好幾下,抱著腦袋往房裏逃。月牙揮著笤帚緊隨其後追了進去,房門一關,無心轉身一把抱住了她,低聲問道:“荷包裏的黃符還在吧?”

月牙一愣,隨即開始掙紮:“別扯沒用的,你——”

無心不肯鬆手,繼續說道:“我告訴你,那個小妹……有妖氣!”

月牙奮力的仰起了頭,想要對著他的臉罵:“有妖氣你還往炕上拽她?知道你有點邪本事,是不是再過兩天要去找女鬼睡覺了?”

無心一手環著月牙的腰,一手上下拍打了月牙的背:“是她拽我,不是我拽她。再說我能看上她嗎?誰知道她是個什麽東西?”

月牙惡狠狠的直瞪著他,瞪了半天,攥了拳頭揮出一拳:“你敢說你沒動心?”

無心理直氣壯的答道:“敢說!”

月牙又給了他一拳:“你還嘴硬?”

無心針鋒相對的摑了她一掌,巴掌蹭過她的臉蛋,輕的連隻蚊子都拍不死,因為不是真要和她對著幹,而是要表示自己行得正走得端,不受她的髒水。

月牙明白了他的意思,心火漸漸降下去了。抬手一擰無心的耳朵,她咬牙切齒的說道:“別看我沒娘家,我可不是好欺負的!”

無心笑著從她領口裏抻出荷包,打開來看了看,見黃符安然無恙,就把荷包口重新抽緊了,又對她正色說道:“別以為我是在和你鬧著玩。這道符是有來曆的,必定有些靈力。月牙,你猜那個小妹到底是誰?”

月牙被他說得心裏發毛:“我哪知道。”

無心低聲說道:“她就是嶽綺羅!”

月牙一哆嗦:“啊?那她不是早死了嗎?”

無心思索片刻,末了說道:“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也不大清楚。總而言之,你記住她是個早該死了的人,見她等於見鬼!”

月牙知道無心是靠著招神惹鬼吃飯的,說出話來肯定有準。想著自己昨夜竟然還和嶽綺羅睡了一宿,她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忽然轉身推門向外瞧了瞧,院子外麵空無一人,嶽綺羅已然沒了影子。

 

月牙算是受了一大驚,好在不是嬌滴滴的身體和 ,所以驚歸驚,不耽誤她幹活吃飯,隻是夜裏她主動搬去了西屋,和無心平分大炕睡覺。如此過了五天,無心和她去鎮上買來紅布紅燭。新衣縫出來,成親的準備也就做齊全了。

因為距離吉日還有幾天,所以月牙清閑下來,開始打扮起了自己。這晚她溫了一大鍋水倒進兩隻大木盆裏,想要徹徹底底的洗個澡。無心為她把盆端進空著的東屋,隨即就被她推了出去。無心隔著門板囑咐道:“天快黑了,把燈先點上吧。”

月牙答應一聲,依言點了油燈。順勢往空蕩蕩的大炕上掃了一眼,她怪不得勁的想起了嶽綺羅。幸而無心在堂屋裏走來走去,不是碰了桌子就是踢了凳子,總不安靜,讓她心裏有了底。

散開左右兩條大辮子,月牙低頭去 裳紐扣。天氣熱,天天擦身也不夠勁,到了晚上就能嗅到自己的汗酸氣。月牙把脫下的衣褲放到炕上,然後自己蹲在一盆水前,俯身想要先洗頭發。撩水打濕了厚厚的長發,她閉著眼睛抬手去摸擺在炕沿的新香皂。一摸沒摸到,二摸又沒摸到,三摸摸到了,冰涼 一跳一跳,順著她的手腕往 。猛然一甩頭發睜開眼睛,月牙大叫一聲,就見一團紫紅色的稀爛血肉糊在了自己的手掌上,正在活生生的沿著小臂流動蔓延。發瘋似的將手臂在炕沿上狠磕了幾下,她一邊起身大喊無心,一邊靈機一動,在血肉將要越過肘際之時,一胳膊掄到了炕上的衣裳堆裏。血肉觸到了她的小荷包,“嗤”的一聲凝結成了一層凹凸不平的紅皮,緊裹著她的手臂 不止,皮內仿佛藏了筋脈一般不斷勒纏,竟是直箍得她手腕關節都要脫臼。月牙忍痛撿起荷包,一邊轉身往門口跑,一邊想要打開荷包取出黃符。前方房門已被撞得咣咣直響,可是門板不但紋絲不動,甚至緊密的連道縫隙都沒有。月牙又疼又嚇,猜出外麵定然也出了事。手忙腳亂的取出黃符捂上手臂,她忽然聽到窗外響起一串清脆笑聲,嘻嘻哈哈的,還是小女孩子的童音。

當即轉身麵對了窗戶,月牙在搖曳火光之下,看到玻璃外麵貼上了一張雪白小臉,正是嶽綺羅。


14 夜戰

 

無心人在堂屋,既聽到了月牙的慘呼,也聽到了嶽綺羅的 。眼看門板堅實的如同厚壁一般,他轉而衝向前方大門,想要衝進院內。然而大門也是同樣緊閉。他合身向前狠撞幾下,半邊身體的骨頭都震痛了,大門依然嚴絲合縫,毫無變化。

無心沒想到嶽綺羅真有幾分不凡的妖術,定下心神思索了一瞬,他就近抄起灶台上的菜刀,對著左手掌心便劃。一刀下去不見鮮血湧出,再劃一刀才隱隱滲出了血色。無心是有辦法破開妖術的,隻是太過痛苦,難以忍受。橫七豎八的將左手掌心劃了個稀爛,他最後抬手一刀割開頸側,隨即扔下菜刀對著門板拍出一個血手印。隻聽一聲巨響,房門應聲而開,他衝進院內轉身一看,正見到嶽綺羅打開東屋窗戶,要往內爬。

大踏步的衝向前去,他同時抬起右手按住頸部傷口,忍痛擠出一股鮮血。雙手血淋淋的搓了搓,他對著嶽綺羅的頭臉就出了手。嶽綺羅當即側身一躲,然而麵頰已被甩上了幾滴血點。像挨了火燒一般哀鳴出聲,她一邊抬了袖子滿臉亂抹,一邊向後退出老遠。而無心趁機轉向窗戶,大聲問道:“月牙,你怎麽樣?”

月牙還在用黃符死死貼著手臂。緊縛在手臂上的一層血肉已然漸漸鬆弛,不再箍得她關節骨縫作痛。眼看無心站到了窗外,她蹲下來擋了胸前 ,高聲答道:“我有黃符,我沒事!”

無心聽她中氣很足,便放心轉向了嶽綺羅。嶽綺羅還穿著月牙的衣裳,領子袖子都寬大。放手抬頭正視了無心,她的小臉上血點赫然,皮膚肌肉圍著血點收縮 ,一張臉失控似的扭曲不止。抬手一指無心,她的聲音粗啞起來:“你到底是什麽?”

無心陰著麵孔笑了一下,抬手捂上頸側傷口,狠狠又擠一把:“你就當我是神吧!”

話音落下,他縱身撲上前去,伸著兩隻血手就要去抓嶽綺羅。嶽綺羅在至陰之地存活百年,自身就是個邪物,然而沾了無心的鮮血之後,竟然如同中毒一般身心俱亂。眼看無心已然逼近,她一甩衣袖淩空飄向後方,回身作勢要逃。無心鬥鬼鬥出了經驗,知道自己的血很能鎮鬼,而且來之不易;所以開了院門拔腿就追。

 

無心前腳一走,月牙後腳也得了自由,手臂上的一層血肉越縮越小,最後成了一團皺巴巴的爛皮落在地上。月牙緊握著符咒蹲下去細看,認不出它到底是塊什麽東西,就見皮中嵌著幾根萎靡的筋脈,還在長蟲一般垂死掙紮的蠕動。月牙越看越覺惡心。起身跑到炕邊把黃符裝回荷包掛到脖子上,她手忙腳亂的穿了衣褲,光腳踩著布鞋再去開門。這回房門一拽便開,她從灶台下麵找出兩根未燒的劈柴,想要把東屋地上那團爛皮夾出去燒掉。

皺著鼻子擰著眉毛真把爛皮夾起來了,月牙壯著膽子向外走進院內。房子偏僻,左邊鄰著田野,右邊走出不遠是老樹井台,過了井台才又有人家,所以她半夜點火也不惹人注意。一小堆火燒旺了,她一手握著火鉗子,一手攥著胸前的小荷包,心裏又是怕又是恨。眼看爛皮在火裏一動一動的不老實,她把牙一咬,伸火鉗子壓住了它。腥臭的濃煙騰起來,她用小荷包堵了鼻子,像幼年跟她舅舅冬天進山打狐狸時一樣,起了滿心的殺機。不管嶽綺羅是妖是鬼,如果此刻敢再出現,她會拚了性命給她一火鉗子!

爛皮在火裏燒得滋滋響,月牙又加了幾根柴禾進去,把火翻得很旺。眼看爛皮快要化成灰燼了,院門忽然一響,一個黑影“呼”的衝了進來!

月牙正在腦海裏大殺狐狸精,冷不丁的受了驚動,一火鉗子就敲在了地上:“誰?”

人高馬大的黑影猛然刹在了院門內,一腳前一腳後,一手拿刀一手拿槍。對著月牙上下打量了幾眼,他忽然出了聲:“哎?你不仙姑嗎?”

月牙眨巴眨巴眼睛,也是十分意外:“喲,顧大人?”

顧大人抽了抽鼻子,問道:“怎麽滿院子都是屁味?師父呢?”

月牙經過了一場驚魂,現在瞧顧大人都順眼多了:“收拾妖精去了!”

顧大人心裏有了數,直通通的就往堂屋裏走。月牙連忙回頭看他:“顧大人,你來有事啊?”

顧大人頭也不回的進了屋:“他媽的打仗沒打好,有人追我,我到你家躲躲。”

 

顧大人的部下張團長,以及顧大人的宿敵丁旅長,兩方聯手出兵,把顧大人打了個人仰馬翻。顧大人單槍匹馬逃出文縣戰場,糊裏糊塗的跑來了豬嘴鎮,剛到鎮子邊就見了人家。他又累又餓,打算破門行凶搶些吃喝,不料院門大敞四開,他公然衝進去,迎麵正是見到了月牙。

進了堂屋看到灶台,他揭開鍋蓋看到了幾隻大菜包子,當即抓起一隻就往嘴裏塞。而月牙熄滅了院內的火堆,回到堂屋點了油燈,眼看顧大人噎的上氣不接下氣,她便打算給他倒碗水喝。哪知一碗水端到顧大人麵前,顧大人卻是盯著她的 直了眼睛。月牙低頭一瞧,連忙放下瓷碗攏了前襟——紐扣沒係全,前邊露出了一大片 。

顧大人一伸脖子,喉嚨裏的一口菜包子終於“咕嚕”一聲咽下去了,心想:“兩個大饅頭!”

月牙現在沒心思和他計較,轉身把紐扣一粒一粒係嚴實了,她邁步進院要等無心回來;而顧大人想著她的大饅頭,不由自主的也跟了出去。

與此同時,無心已經追著嶽綺羅上了荒野。

 

嶽綺羅身形飄忽,不遠不近的始終在前方。無心知道她是 凡胎,再有法力妖術,也做不到飛天遁地,如今又被自己的鮮血傷了,恐怕也隻能逃到這種程度。提起一口氣加快了速度,他對於嶽綺羅既沒意見也沒興趣,就是感覺此人討厭難纏,雖然還未摸清她的底細,但他很想抓住她狠打一頓,打不死也打個半死。

兩人之間的距離明顯縮短了,嶽綺羅還是個半大女孩子的身量,哪裏比得過無心步大腿長?眼看就要沒了生路,無心正要去抓她的蓬鬆短發,不料她毫無預兆的回手一甩,無心猝不及防,隻感覺眼前一黑,臉上冰涼 的糊了一層腥臭之物。收住腳步抬手一摸,觸及之處一片細小的疙疙瘩瘩,宛如一片抻開了的筋膜皮肉。而嶽綺羅微微喘息著麵對了他,見自己扔出的一團血肉正中目標,而且已經流淌蔓延開來,不但包住無心的頭臉,而且將要箍住他的脖子,便洋洋得意的一拍手:“大哥,你戴上了我的麵具,看起來可就不那麽好看了!”

無心手中鮮血已然幹涸,想要咬破舌尖,麵孔又全被血肉包住,牙關一動都不能動。抬手捂上頸側傷口,他還想忍痛再擠鮮血出來,然而血肉凝結成皮,已然快要覆住傷口。無心深知自己若是再不行動,就會被血肉吞沒整體,屆時徹底沒了還手之力,嶽綺羅便可為所欲為。雙手抓住血肉邊緣,他想要將其撕脫,然而血肉仿佛已經和他的皮膚融為一體,一撕之下,頸側傷口當即被扯了開。點點鮮血迸濺而出,血肉像被滾油澆過一般,立刻開始 緊縮。

嶽綺羅看了血肉的反應,不由得也抬手一蹭麵頰。無心的血竟然邪到無法言喻,她的小臉上已經被血點蝕出了深深的孔洞。眼見無心頸側的傷口被越拽越大,蒼白的皮膚裂開來,露出裏麵層層筋肉,鮮血卻是越來越少;她心生一計,右手狀似無意的垂下來,一把鋒利匕首倏忽間從袖內 她的手中;左手揚起來,她虛虛的對著無心一招:“大哥,你接住了!”

無心目不能視,依稀感覺她又扔了東西過來,生怕又是血肉一類扯不開甩不脫的東西,連忙揮手去擋。而嶽綺羅趁此機會,獰笑著伸長舌頭一舔匕首,隨即縱身而上,對著無心的腦袋橫砍一刀。隻聽一聲淒厲慘吼,嶽綺羅飄然退後,雖然手背上星星點點的濺了無心的鮮血腦漿,可是總而言之,還算勝利——無心的上半個腦袋被她橫劈下來了!

笑微微的看著前方,她忍著手上臉上深入骨髓的痛楚,靜觀著無心的反應。她認定無心不是行屍走肉,否則沒有魂魄支撐, 早就腐爛了。既然不是行屍走肉,就該有魂有魄。她要收住他的魂魄——收住了,他就是她的了!

至於軀殼上的損傷,實在不算什麽。隻要無心肯乖乖的聽話,她會幫他修複身體,就算修不得了,再找一具更漂亮的皮囊也不是難事。

然而無心在熬過最初的劇痛之後,卻是站在原地不動了。

嶽綺羅把他劈得很平整,從鼻梁中段向上,是個齊齊的平麵。他的臉上隻剩下了鼻子和嘴,至於先前糾纏不清的肮髒血肉,已經被他的腦漿化成了灰燼。

忽然對著嶽綺羅笑了一下,無心準確無誤的踢開前方擋路的上半個腦袋,一步一步的走向了前方:“怎麽?你以為你大功告成了?”

嶽綺羅後退了一步,用她清甜的小嗓門說道:“我要你的魂魄!”

無心繼續向前:“怪不得你能記得前世事情,原來你會控製魂魄。你愛做什麽就做什麽,本來與我無關,不過讓零碎魂魄附上腐爛血肉,讓它臭哄哄的四處亂爬,尤其是爬到了我家裏嚇人,就不對了。做了錯事,不受懲罰,還砍掉了我半個腦袋——”

無心壓低聲音,下半張血跡斑斑的麵孔忽然 了一下:“小妹妹,你很過分啊!”

嶽綺羅始終沒有捕捉到無心的魂魄,於是暗暗蓄勢預備逃跑。撒嬌似的一扭肩膀,她故意說道:“我不管,我就要你的魂魄!我——”

話音未落,她已被無心撲倒在地。一滴鮮血滴進了她的眼中,讓她發出了一聲稚氣的尖叫。緊閉雙眼伸開雙手,她在草地上飛快畫出符咒,最後雙手用力一拍地麵,撕心裂肺的大喊一聲:“生!”

荒郊野外,地下免不了會有骸骨埋葬。附近地麵漸漸 ,忽然一隻白骨嶙峋的手破土而出,卻是一隻骷髏緩緩爬了出來。骷髏大概不是好死,魂魄纏綿人間,還未散盡,如今正被嶽綺羅所操縱了,成了她的傀儡。眼看骷髏白骨從後方箍住了無心的身體,嶽綺羅奮力一起,撒腿便逃。而無心疼到瘋狂,起身拚命一掙,將副骷髏當即拆成碎骨。可是就在這短短的幾秒鍾裏,嶽綺羅已然隱於夜色,無影無蹤。


無心總不回來,月牙就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黑洞洞的夜裏等待。顧大人眼前晃著一對大饅頭,叼著煙卷蹲在一旁陪她。眼看月牙心不在焉的直往院外望,他沒話找話的開了口:“師父倒是總有生意上門,可半夜把你一個大姑娘留在家裏,真是太不安全了。”

月牙沒理他。

顧大人斜著溜了她一眼,天黑,看不清臉麵,能看清身形:“我說,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師父沒想著給你找個人家?妹子再好,也不能養一輩子不是?”

月牙終於開了口:“我不是他妹子。我倆也是前一陣子才認識的。我沒家,他也沒家,我倆說好了,過兩天就成親。”

顧大人一聽,當場有了失戀的感覺,煙卷都滅了:“啊?你倆不是兄妹啊?”

月牙搖了搖頭:“不是。”

 

無心蹲在荒野上,雙手捧著自己的上半個腦袋。很憐惜的摸了摸腦袋上麵的短頭發和眉眼,他徒勞的想把它扣回頭上。腦漿淋淋瀝瀝的流了他滿脖子,他依然是疼。

他很冷,很累,疼得像墮進了火海裏。他想回家去,讓月牙擰把熱毛巾給自己擦一擦,可是未等他站起身,半個腦袋自己落到了地上。一直想要對月牙講明自己的真麵目,始終是找不到機會,如今機會來了,他想瞞都瞞不住了。

或許,自己都不該再回去,免得把月牙活活嚇死。嚇不死,也可能嚇瘋,雖然月牙也算是膽子大的姑娘了。

夜色越來越濃了,濃到極致便會轉淡,轉淡了,天就亮了。回還是不回,他必須馬上作出決定。如果真的拖延到了天亮,鎮子邊上人來人往,他想露麵都不能夠了。

無心解開衣裳,把自己那半個腦袋藏進了懷裏。猶猶豫豫的站起身,他想自己遲遲不歸,月牙一定擔心極了。回去一趟吧,就算月牙不要他了,他也想再見月牙最後一麵。

 

月牙坐在小板凳上,看出天要亮了。

自從在院子裏燒過火之後,蚊子倒是被熏走許多,直到此時才漸漸重新聚攏。她一邊啪啪的拍蚊子,一邊對著門外望眼欲穿。顧大人百無聊賴的坐在一旁,想要強|奸月牙,又怕無心回來饒不了自己,正是 之時,他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了無心的聲音,輕輕的,怯怯的:“月牙,我……我回來了。”

顧大人嚇了一跳,月牙則是一躍而起:“你怎麽才回來?”

院門一側伸進一隻蒼白的手:“別過來,我受傷了。”

月牙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不由分說的就要往裏拽:“受傷了?趕緊讓我瞧瞧!”

無心沒有動,又說了一句:“你不要怕。”

夜黑如墨,月牙隔著一層籬笆,朦朦朧朧根本看不清他,急得都要生氣了:“我怕什麽?你讓騷狐狸精把臉撓了?”

無心從大門一側緩步走出。而月牙直勾勾的看著他,明明大概看清了輪廓,可就感覺自己沒看清,看錯了!後方的顧大人也站了起來,不說話,對著無心使勁揉眼睛,

末了,月牙顫巍巍的伸出了手,摸上了無心的麵頰——麵頰隻剩下了一半,不夠一手摸的。

“腦袋呢?”月牙的聲音吊成了一根線,又高又細的重複了一遍:“腦袋咋了?”

隨即她兩眼一翻,向後仰了過去。

她一仰,顧大人怪叫一聲,扶著她就往後退,一鼓作氣退進了堂屋。“咣”的一聲關了房門,顧大人哆嗦著掏火柴點油燈,而月牙背靠門板癱在地上,一口氣慢慢的緩過來,她睜開眼睛怔了一瞬,帶著哭腔又開了口:“腦袋呢?”

顧大人撲到她的麵前,巴掌在鼻梁上比量著一橫,壓低聲音急促問道:“是不是往上就沒了?我沒看錯吧?是不是沒了?”

月牙把嘴一咧,嗚嗚哭著點了頭。不料正在此刻,身後的門板有了震動,是被無心輕輕敲了一下。

無心站在門外,隔著房門開口說道:“月牙,你別怕,我做了鬼也不會害你。我是一時疏忽,被嶽綺羅劈掉了半個腦袋,但是我不會死,你給我一點時間,我可以恢複成原來的樣子。”

月牙抬手一拍大腿,哭得滿臉都是眼淚:“哪有沒了半個腦袋還不死的?你——你——”

說完兩聲“你”之後,她忽然一愣,抬眼去看顧大人,顧大人也是目瞪口呆。對啊,少了半個腦袋的人,怎麽還可能一路走回家來?無心方才說的都是什麽話?

顧大人慢慢抄起了刀,對著月牙做了個無聲的口型:“鬼?”

月牙張著嘴挺身離了門板,四腳著地的向前爬去。而無心沒有得到回答,忍不住抬手又敲了敲門:“月牙?”

月牙一轉身坐在地上,幾近崩潰的哭叫道:“別進來!你是人還是鬼啊?你別進來!”

門外果然安靜了。

 

月牙縮在爐灶後麵,抽抽搭搭的一直哭。好容易得了個如意郎君,眼看著就要成親了,沒料到一夜不見就少了半個腦袋。少了半個腦袋,不知道算人還是算鬼。讓她跟半個腦袋的人過一輩子,嚇都嚇死她了,怎麽過得下去?可是無心既然沒有死,她不要他了,他怎麽辦?他腦袋缺了一半,到哪兒都是怪物了,還有誰能管他?

月牙哭得肝腸寸斷,又心疼自己又心疼無心,哭的怕都忘了。窗外一點一點見了亮,顧大人怕鬼不怕人,一見太陽就有了底氣。手裏攥著他的砍刀,他不耐煩的對月牙說道:“哭能哭出個屁用來?我出去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他真要是半死了,我就給他補一刀,讓他走個痛快,你也不用怕,難道我不是漢子嗎?嫁不了他就嫁我,我不比他強?”

話音落下,月牙站起來,卻是率先一步拉開了房門:“不用你,我自己出去,我不怕他。”

 

淩晨的空氣是清淩淩的涼,月牙走進院子裏,發現無心不見了,堆好的柴禾垛卻是亂糟糟的沒了形狀。她奓著膽子靠上近前,就發現柴禾垛下伸出了兩隻腳,一隻穿著鞋,一隻光著,正是無心的腳。

猶猶豫豫的彎下腰,她試探著伸出一隻手,在那赤腳腳背上摸了一下。赤腳的腳趾頭立刻動了動,隨即無心的聲音從柴禾垛裏傳了出來:“月牙,你放心,我不會出來嚇你。你如果還是害怕,那我天黑就走。”

月牙聽了他的聲音,還和平時一樣沉沉穩穩的,不禁難過的心如刀割:“無心,你說實話,你到底是個啥?我都是要跟你成親的人了,你不能瞞我騙我。”

無心沉默片刻,長長的歎了一口氣——終於到了這一關。

 

“我不知道我的來曆。”柴禾垛裏的無心低聲說道:“我也不知道我已經活了多少年。我不長大,也不衰老,更不會死。我的骨肉正在生長,過一陣子我又會有個囫圇腦袋,就和先前一樣。”

顧大人走了過來,蹲在一旁靜靜的聽。而無心繼續說道:“月牙,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我也不能讓你生兒育女。”

顧大人開了腔:“我明白了,你就是一個長生不老的太監唄!”

柴禾垛裏猛然伸出一隻慘白的手,分毫不差的扯住了顧大人的衣袖:“信不信我日了你?”

顧大人驚叫一聲,很靈活的從外衣裏麵逃了出去:“我鬧著玩的,你別當真啊!”

月牙默然無語的站起身,徑自走進了西屋裏去。關了房門又關了窗,她盤腿坐到炕上,把自己預備的嫁衣全翻了出來。布料全是鎮上最貴的,摸著別提多厚實了,顏色又鮮又正。她沒娘家,是自己嫁自己,嫁得滿意極了,心裏美得像是揣著一盆火,紅紅火火的要和無心過上一生一世。

沒想到,無心都不是個真正的活人。

她把自己和無心的新衣裳全摸了個遍,摸完之後靠在牆上,眼淚就順著眼角往 。她小時候隻在老家讀過兩年私塾,說不出“一見鍾情”之類的好詞,她隻會說“一眼就相中了”。

對於無心,她便是“一眼就相中了”。一眼之間都能生情,她和無心都互相看了多少眼了?生出的感情比山都高,比海都深了。讓她收拾起小包袱另尋夫君,她寧可剃了頭發當姑子去。除了無心,她誰也看不上了。

到底應該怎麽辦,月牙也沒了主意,自己在炕上坐著哭,躺著哭,把辮子扯散了打滾撒潑的哭。哭到最後哭不動了,她趴在炕上歇了一會兒,起身編好辮子擦了把臉,推開房門進了堂屋。

抬起袖子又抹了抹淚,她紅著眼睛走到灶前,開始照常生火做飯。

16 複生

 

月牙和麵,擀麵,切麵,燒開水煮麵條,用三個雞蛋伴著青菜豆瓣醬做了一大碗鹵子。顧大人把他的刀槍放在了東屋的炕上,單手插兜靠牆站在灶旁,垂涎三尺的等著吃打鹵麵。月牙腰身秀氣,動作可不秀氣,幹起活來大開大合,好像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麵撈出來了,鹵子也盛出來了,連鍋都刷幹淨了,灶台都擦清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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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心法師 By尼羅 (16-24)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96744 bytes) () 09/24/2015 postreply 18:26:23

無心法師 By尼羅 (25-37)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11877 bytes) () 09/24/2015 postreply 19:4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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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一整天,看完了,真的很好看! 謝謝! -寶寶抱抱- 給 寶寶抱抱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27/2015 postreply 22:26:55

喜歡就好,晚上接著搬文:)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0:17:05

ZT無心法師 (83-93)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35208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6:5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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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無心法師 (107-115)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04514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9:07:05

ZT無心法師 (116-124)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00846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9:26:14

ZT無心法師 124 - 137)第二部完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40605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9:49:34

白琉璃這分明是gay啊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03/2016 postreply 19:4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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