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無心法師 (83-93)

來源: 彭小仙 2015-09-28 16:52:27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35208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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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ZT無心法師(76-82)彭小仙2015-09-27 03:09:54


說完這話,她帶著一點愁容,慘淡而又端莊的起身離開。賽維領著頭,一直把她送出院門;結果轉身剛一回屋,就聽勝伊對著無心嚼舌頭:“我們這位媽,和老大……”賽維聽他口無遮攔,肆意宣揚家醜,立刻喝止。然而停頓了一秒鍾後,她心癢難耐,做了進一步的解釋:“所以你看她雖然不老不醜,但是爸爸早就不理她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現在怎麽樣?大哥搬去了天津住,對她也淡了。”勝伊點了點頭:“對,死瘸子沒良心的。”然後對著賽維一擠眼:“她也真是憋瘋了,瘸子都要。”
然後一對姐弟嘻嘻而笑,雖然還沒結婚,可是因為早熟,所以咂摸著馬太太的煩惱,感覺格外有意思。勝伊一邊笑,一邊端起咖啡杯,翹著蘭花指捏著小勺子,像個居心叵測的小娘們兒似的攪了攪咖啡,然後仰頭一飲而盡。不等外人催請,姐弟兩人穿上孝袍子,在微明的天光中趕去火場廢墟。無心獨自留在房中,把門窗都關掩好了,然後繼續對著手中的鐵針發呆。
鐵針上的殘魂已經散了,可見它雖然帶有一點力量,但是力量不強。人的頭骨最硬,把它 二姨太的頭頂心裏,必定不會容易。據說二姨太是在清早起床後自稱不適,一口氣沒上來,就此去了西天;經過了醫生的驗屍,也認定的確是她的心髒出了問題。如果其中沒有謊言的成分,鐵針就必定是死後才 去的。馬家是個各顧各的大家族,真想對二姨太的屍體動手腳,想必並不會很難。


無心越想越是清楚,末了把針貼身藏好了,他起身開始在臥室內四處走動。賽維和勝伊不知為何,是特別的信任他。二姨太的梳妝台下一排小抽屜,全沒上鎖。他拉開一隻一看,就見裏麵亂糟糟的放著絹花頭飾,珠子鏈子。東西不算多麽貴重,但也都是值錢的,他連著拉開幾隻,心想還是再等一等吧,否則私自翻檢,有做賊的嫌疑。
關了抽屜直起身,他發現梳妝台的鏡子前還擺著一隻半舊的化妝品盒子,盒子裏麵盛放了許多雜物。他隨手掀開盒蓋,就見裏麵扔著幾管口紅,一隻粉撲,和幾根七長八短的眉筆。眉筆都是高級貨,筆芯又軟又黑。其中有兩根最醒目,因為全被削成了小手指長,並且削得亂七八糟,絕不會是丫頭的作品,怕是二姨太親自削的,而且削的時候,並不是心平氣和。
無心饒有興味的審視著眉筆,看過眉筆之後,發現鏡子下方的縫隙裏並不幹淨,凝結著白色的粉漬、黑色的筆芯碎屑、紅色的胭脂末子。而一道黑跡劃過寬寬的鏡框,顯然也是眉筆所留。無心伸手摸了一下,蹭得手指一道黑。仆人雖然工作馬虎,可是每天都會進來四處抹拭一番,可見黑跡很新,也許是二姨太太在臨死前留下的——人一死,照例的灑掃自然會中斷,上下全為了二姨太忙做一團,還有誰能想到繼續清潔房屋?
黑跡畫在了鏡子右側,於是無心下意識的向右望了一眼。右邊是靠牆的大床,並無異常。無心走去坐到床邊,心想二姨太也真是要人命,連句明白話都不給兒女留。然後他抬頭麵對了前方的玻璃窗,卻是嚇了一跳。玻璃窗前左右垂了窗簾,窗簾中間露出縫隙,縫隙之後,赫然貼著一隻眼睛。
一挺身站起來,他上前幾步,雙手扯著窗簾用力一分。窗外的麵孔露了全貌——原來是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西裝革履的打扮著,若從相貌論,平頭正臉,眉目倒是類似賽維姐弟。老氣橫秋的瞪了無心片刻,他忽然扭頭就跑。而無心一轉身出了臥室,找到了老媽子問道:“剛來的小孩子是誰?”老媽子也帶有馬家風格,背後從來不說人的好話:“是五少爺,小鬼似的不聲不響,他要是不跑,我都不知道他來了。不怪老爺不疼他,好好的少爺家,幹什麽成天賊頭賊腦的?”
無心點頭,又回房去了。據他所知,二姨太平日除了打小牌攢體己之外,就是在自己的小院裏高臥享福,把自己養的富富態態,以至於馬老爺很善待她,看她是個敦厚有福的人。二姨太死前行動異常,應該也瘋不到遠處去。臥室裏麵是很值得搜查的,但是他不能單獨行動,要等姐弟兩個回來了再計議。他定下主意,不再停留,出門繞到房後,找了個犄角旮旯坐下了。天光大亮,小健不知躲去了哪裏,他豎著耳朵,總感覺五少爺不會無故窺視。
果然,不過一個時辰的工夫,他聽見了四小姐的聲音:“喲,張媽,瞧見俊傑了嗎?”俊傑大概就是五少爺的名字,因為老媽子立刻答道:“五少爺剛來跑了一圈,早就走啦。”四小姐又道:“前頭亂得很,我進去坐著歇歇。聽說三哥帶了個朋友回來,新鮮,三哥去了一趟上海,還學會交際了!張媽,屋裏有生人嗎?有的話,我就不進去了。”老媽子當即作了回答:“四小姐請進吧,不用看。三少爺的朋友剛出去了。”
四小姐無端的在房內坐了半個多小時,末了告辭離去。無心一直沒敢露麵。他雖是個孤獨漂泊的人,但是大家庭裏的鬥爭,他是明白的。大概在二姨太死亡之前,暗潮就已經開始有了洶湧的趨勢,如今既然他和賽維姐弟有緣相識,他就要保護他們兩個不受傷害。

秘密
勝伊下午先回了來,臉上花裏胡哨的帶著黑灰。他們淩晨趕去靈堂之時,二姨太已經被人挑揀進了一隻大鐵盤子裏,零零碎碎的,一共能有大小十幾塊焦黑的骨頭。馬英豪徹夜未眠,英俊的麵孔看起來有點垮塌,拄著手杖站在廢墟上,他半閉著眼睛搖搖晃晃。

興許是同性相斥的緣故,塞維特別看不上四小姐,勝伊也是見了大少爺就煩。賽維還去敷衍做作,他索性呆著麵孔傻站。新棺材運來了,照理說今天是出殯的日子,遺骨被裝進棺材裏,馬家也無所謂孝悌門風,大少爺做主,該出殯,還是出殯。

勝伊的悲痛已經被城裏城外的奔波疲憊抵消了。擦了把臉換了套西裝,他把臂上的黑紗整理好了,然後也不理人,隻在臥室外間的羅漢床上一坐。坐著坐著,他遲緩的撩了無心一眼,心裏倒像是有所依靠似的,略微安定了一點。無心還是工人褲白襯衫的打扮,靜靜的站在一旁,並不肯出言攪擾他。

片刻之後,賽維也回來了,形象之狼狽,類似方才的勝伊。她走去浴室對自己痛加滌蕩,一小時後才複又出現。把濕漉漉的短發掖到耳後,她熱孝在身,不好化妝,可是完全不修飾的話,她氣色不好,又是一張薄薄的黃臉。從理智上講,她一點兒也沒有和無心談戀愛的打算,可同時很希望對方傾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猶猶豫豫的往臉上抹了一點雪花膏,她自覺著頗為清秀白淨了,才算滿意。

無心見他們二人到齊了,便低聲向他們講述了自己的計劃。兩人且聽且點頭,鬆弛了的神經重新恢複了緊繃。吃過一餐晚飯之後,房內電燈通亮,三個人既不休息,也不行動,而是圍坐在羅漢床上打撲克。偶爾有老媽子小丫頭出入往來,他們也毫不介意。撲克打到十一二點,賽維又讓人端來了夜宵。三人吃飽喝足之後,才作勢是要各自休息了。

勝伊下午先回了來,臉上花裏胡哨的帶著黑灰。他們淩晨趕去靈堂之時,二姨太已經被人挑揀進了一隻大鐵盤子裏,零零碎碎的,一共能有大小十幾塊焦黑的骨頭。馬英豪徹夜未眠,英俊的麵孔看起來有點垮塌,拄著手杖站在廢墟上,他半閉著眼睛搖搖晃晃。

興許是同性相斥的緣故,塞維特別看不上四小姐,勝伊也是見了大少爺就煩。賽維還去敷衍做作,他索性呆著麵孔傻站。新棺材運來了,照理說今天是出殯的日子,遺骨被裝進棺材裏,馬家也無所謂孝悌門風,大少爺做主,該出殯,還是出殯。

勝伊的悲痛已經被城裏城外的奔波疲憊抵消了。擦了把臉換了套西裝,他把臂上的黑紗整理好了,然後也不理人,隻在臥室外間的羅漢床上一坐。坐著坐著,他遲緩的撩了無心一眼,心裏倒像是有所依靠似的,略微安定了一點。無心還是工人褲白襯衫的打扮,靜靜的站在一旁,並不肯出言攪擾他。

片刻之後,賽維也回來了,形象之狼狽,類似方才的勝伊。她走去浴室對自己痛加滌蕩,一小時後才複又出現。把濕漉漉的短發掖到耳後,她熱孝在身,不好化妝,可是完全不修飾的話,她氣色不好,又是一張薄薄的黃臉。從理智上講,她一點兒也沒有和無心談戀愛的打算,可同時很希望對方傾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猶猶豫豫的往臉上抹了一點雪花膏,她自覺著頗為清秀白淨了,才算滿意。

無心見他們二人到齊了,便低聲向他們講述了自己的計劃。兩人且聽且點頭,鬆弛了的神經重新恢複了緊繃。吃過一餐晚飯之後,房內電燈通亮,三個人既不休息,也不行動,而是圍坐在羅漢床上打撲克。偶爾有老媽子小丫頭出入往來,他們也毫不介意。撲克打到十一二點,賽維又讓人端來了夜宵。三人吃飽喝足之後,才作勢是要各自休息了。

他們不睡,仆人也不能睡;熬到午夜,全困得東倒西歪。好容易得了休息,登時就各歸各房作鳥獸散。而賽維拉了窗簾鎖了房門,又把電燈一關。窗外空中高懸著一輪銀白色的大月亮,月光透過窗簾,倒是照得房內影影綽綽。

勝伊先動了手,在牆角一處玻璃櫥前蹲下了,小心翼翼的拉出下層抽屜。賽維則是赤腳上了床,從頭到尾細細的摸索褥子底下。

勝伊的嘴沒有賽維伶俐,幹起細致活,卻是一雙巧手。搜查過玻璃櫥後,他轉而蹲在了梳妝台前,無聲無息的把小抽屜整個拉出來放在了地上。翻著翻著,他忽然輕聲開了口:“娘的東西,被人動過了。”

賽維登時抬頭看他:“怎麽?”

勝伊舉起一隻金燦燦的小蝴蝶:“夾頭發的小夾子,和絹花混在了一起。”

無心低頭去看,就見地上一排三隻小抽屜,裏麵全是亂糟糟的花紅柳綠,毫無秩序可言。而賽維則是恍然大悟,低聲對無心解釋道:“小夾子是鍍金的,應該和珠子放在一起。”

原來二姨太有個特點,就是很愛自作主張的為物品分類,分了類,就要各歸各類。一類的東西邋裏邋遢混在一起,看不出整潔,但是她就感覺順眼舒服。

勝伊繼續翻檢,賽維繼續滿床爬,無心又望向了梳妝鏡框上的黑跡。伸手摸了摸鏡子後,他沒摸出什麽,於是下意識的又向右側望去。勝伊和賽維忙著,也無暇去注意他。

良久過後,賽維把被褥都快捏熟了。一無所獲的跪坐著,她歎了口氣,剛要說話,不料床下忽然傳出“篤”的一聲。

她嚇了一跳,勝伊也停了動作。隨即床下又起了低低的敲擊聲音,和敲擊一起響起來的,是無心的聲音:“床板下麵,有東西!”

賽維連忙跳下了床,蹲在地上一掀曳地的床單,很驚訝的發現無心不知何時鑽了進去,此刻正長條條的躺在黑暗中。

床是鐵架子床,鋪著木頭床板,床板上又放了彈簧墊子。無心從床板與鐵架之間的縫隙中, 了一張折好的白紙。

頂著頭上一縷灰塵爬出來,他把白紙對著姐弟一晃。而賽維手快,一把奪過了展開,勝伊伸頭一瞧,緊接著卻是一愣:“什麽東西?”

賽維把紙遞給了無心,無心看過,也是莫名其妙——紙片本身隻有巴掌大,上麵寥寥幾筆,依稀畫出了一座小山,山上有個亭子,亭子中央又畫了個很重的圈。除此之外,再無其它。

無心看了又看,實在是摸不清頭腦。賽維也嘀咕道:“畫的是哪裏呢?”

勝伊答道:“反正娘多少年沒出過城了,如果真是寫實畫,也不會遠。”

賽維奪過紙片又看了看,然後對著麵前二人豎起一根手指,見神見鬼的輕聲說道:“我知道了!的確不遠,我們走到畫上的地方,也要不了幾十分鍾。”

不等二人發問,她詭譎一笑,又一抖手中的紙片:“它不就是我們家的後花園嗎?”

馬宅的後花園,也有幾十年的曆史了,和馬宅一樣,都是馬老爺之父的成績。賽維和勝伊對於祖父,印象都不深刻,隻知道祖父白手起家,很是厲害。後花園的麵積,抵得上一個小公園,裏麵風景全是人工堆砌,倒也有山有水,有花有林。此刻雖然入了秋,但園內景致還是頗有看頭;隻是馬家人都看慣了,看不出美來,甚至會懶得去。

賽維和勝伊再迷茫,也看出問題了。三人擠到床上,開始嘁嘁喳喳的談話。賽維說道:“肯定是娘畫的,看看,用的還是眉筆。”

勝伊思忖著說道:“是不是娘出了什麽事,提前想要逃,沒逃成?她不許我們回家,是不是因為家裏不太平?”

賽維垂下了頭:“我們家能有什麽大事?無非就是內戰罷了。”她把紙片往床上一放:“除非是亭子出了問題,我們家要鬧分裂,內戰變成外戰。”

勝伊冷笑一聲:“瘸子不是已經分裂出去了嗎?”

賽維答道:“你當五姨娘八姨娘是老實的?別看老四老五年紀小,也都詭著呢!爸爸是個火藥桶的脾氣,我都懶得瞧他,五姨娘八姨娘能和他真有感情?”

姐弟兩個把家中上下批判了一場,批判過後,毫無結論。無心由著他們說,等他們說過癮了,才把話題轉向正途。馬英豪在家,總像是家裏有個主人;於是他們決定等馬英豪回天津之後,便去花園亭子裏實地的偵查一番。

如此過了兩天,馬英豪見家中平定,果然就要回天津去。弟弟妹妹們對他都有幾分顧忌,聽說他要走,紛紛表示好走不送。

馬家早在祖父一輩,就和日本人有交情。馬老爺是日本人的官,馬英豪也是吃日本人的飯,並且是各吃各的,不是一派。抗日戰爭進行了六年,越打越是不分勝負,馬老爺趁機得了滔天的權勢;馬英豪比不得父親的本領,但在天津也很吃得開。

乘坐汽車離北京到天津,他在一個明媚的秋日下午回了家。天津的馬公館,是一處平淡無奇的小洋樓,位置和樣式都過分的平淡了,簡直不稱他的財富和身份。

五年前大少奶奶和他離了婚,所以家中如今就是他一條光棍。他拖著從小瘸到大的右腿,一步一晃的走入樓內。

在小客廳裏坐下來喘了幾口氣,他喝了一杯熱茶,然後拄著手杖站起身,樓內沒有正經仆人,此刻跟在他身邊的,是個用久了的半老頭子。老頭子跟了他幾步,見他始終是沒吩咐,就也退下了。

馬英豪一邊走,一邊從褲兜裏摸出一串白銅鑰匙。在走廊盡頭的一扇小門前停了腳步,他低下頭,找出一枚鑰匙開了房門。

開門進房之後,房門隨即就又被關上了,“哢噠”一聲,暗鎖合了個嚴絲合縫。伸手一扯門旁的燈繩,天花板上垂下的電燈泡立刻放了光明。房間應該本是間儲藏室,連窗戶都沒有,但是也沒有雜物,隻靠牆擺著一隻碩大無朋的大玻璃缸。細鐵管子穿透天花板,沿著牆角從二樓走下來,拐著彎的 玻璃缸內,是一套頗為醜陋的自動換水裝置。

房內彌漫著憋悶的鹹腥氣息,因為半麵牆大的玻璃缸中蓄滿海水。十幾條斑斕海蛇遊曳其中,姿態是極度的靈活。

馬英豪自己不靈活,所以很願意欣賞海蛇的靈活。定定的望著大玻璃缸,他足足發了半個多小時的呆。玻璃缸的正中央豎起一叢亂七八糟的鋼管,充當陸地。一條海蛇孤立無援的盤在上麵,昂著尖細的小腦袋,倒是和他對視了一陣。

馬英豪不是玩物喪誌的人,看夠了他的寵物之後,他轉身走到玻璃缸對麵的牆角。牆角地麵上鋪著一米見方的鐵板,一邊帶著合頁,像是地窖的鐵門,門邊還帶著把手和鎖頭。他俯身打開鎖頭,然後握緊把手,用力把小鐵門掀了開來。

鐵門之下,黑洞洞的深不可測。陰涼的空氣撲上來,帶著黴味,直衝鼻子。馬英豪慢慢蹲穩當了,伸手進去在門邊摸摸索索,終於摸到電燈開關一摁,地下立刻隱隱有了微光。

輕車熟路的伸下一條腿去,他踩住了下麵一級一級的鐵製樓梯。身體隨著步伐緩緩向下沉入,原來下方正是一層地下室。

地下室的正中央地麵上,依然是蓋著一層鐵板。然而和上一層鐵門不同,這層鐵板雖然也是合頁鎖頭俱全,但是麵積更大,而且鐵板上麵開了個兩尺見方的整齊風口。風口焊著一排粗實鐵條,讓人想起監獄。

手杖重重的杵上腳下鐵板,發出一聲悶響。馬英豪靜立不動,就聽下方的空間裏由遠及近,起了一串鈴鐺聲響。惡臭汙穢的氣息越來越重了,他摸出一條手帕,忍無可忍的掩了口鼻。

藉著微弱的燈光,他垂下眼簾,就見一張蒼白肮髒的麵孔緩緩升近風口。麵孔微微偏著,亂發之中,露出一隻蔚藍的眼睛。

白琉璃
馬英豪一手用手帕堵著口鼻,一手把手杖伸進風口的鐵柵欄裏。手杖一端撥開門下麵孔上的亂發,他悶聲悶氣的問道:“有結果了嗎?”
幽閉空間中似乎響起了隱隱的毒蛇吐信之聲,嘶嘶的似有似無,不走耳朵,沿著人的汗毛孔往裏鑽,一直刺激到神經上去。蔚藍的眼睛隱沒進了黑暗,另一隻眼睛露在了昏暗光中——大概本來也該是蔚藍色的,然而瞳孔裏麵生了一層霧蒙蒙的白膜,至於到底瞎沒瞎,馬英豪就不知道了。

馬英豪不知道,旁人也是一樣的不知道。他是馬英豪的日本朋友從西康帶回來的。

馬英豪有很多日本朋友,其中有一位名叫小柳治的軍官,不過三十來歲的年紀,和他已經有了超過十年的友誼。小柳治在幾年之前,曾經秘密潛入過西康。在西康,他從一群禿鷹口中救下了一個奄奄一息的怪人。

怪人看起來似乎還是青年的麵貌,有一種病態的蒼白和肮髒。裹著層層動物毛皮蜷在一片空場上,他看起來簡直就是一座臃腫的屍堆。禿鷹嗅到了死亡的氣息,張開翅膀盤旋在上空,而他微微低著頭,從糾結的長發中露出了很清秀的尖下巴與薄嘴唇。

他的怪異形象,還不足以讓負有重任的小柳治出手相救;小柳治之所以在他身邊停了腳步,是因為聽見他在用日本話喃喃自語,一歲如何如何,兩歲如何如何,仿佛是在講述誰的生平。

小柳治以為自己是遇見了落難的同胞,於是決定救他一命,帶他離開西康,不料返程剛剛走到一半,小柳治就把腸子給悔青了。

怪人很少說話,並且永遠裹著他的獸皮。獸皮的邊緣還帶著幹黏的紫黑血肉,可見根本沒有經過硝製,似乎是從野獸身上活剝下來之後,就被他直接披到了身上。獸皮下麵偶爾可見他的衣裳——是一件看不出本質的藏袍,之所以看不出本質,並不是因為料子異常,而是因為肮髒。

沒有人能夠擺布得了他,他把得到的一切食物都藏進了他的獸皮下麵,所以甚至沒有人見他吃過喝過。小柳治漸漸發現他會說好幾種語言,包括中國話,很可能隻是個*****,和自己的祖國毫無關係。小柳治想要把他拋棄,在動手的前一天夜裏,他照例忍著嫌惡去和怪人搭訕,怪人縮在他的長發與毛皮裏,卻是意外的說了一句中國話。

他說:“我是白琉璃。”

小柳治登時大驚失色——白琉璃是西康地區近五年來,最惡名昭彰的巫師。他仿佛是從天而降,作惡多端之後又無端消失。在傳說中,他已經死了。

小柳治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處置一個活魔鬼,於是白琉璃在到達天津後不久,就被投入了一間最隱蔽的監獄裏。

誰也不肯接收他,他成了沒人管理的怪物,直到馬英豪聽說了他的存在。使用了一點小小的手段,馬英豪把他運到了自家。

對於一切異類,馬英豪都很感興趣;況且白琉璃並非隻是簡單的異類而已。而白琉璃還挺講道理,吃著他的,喝著他的,也就真聽他的。馬英豪已經暗暗養了他一年,但是確定他不會傷害自己,還是在一個月之前。

彎腰打開鎖頭,馬英豪掀開鐵門,下方又有幾級鐵梯。他險伶伶的走下去,同時忍著越發濃重的惡臭說道:“我不想再等了,還有,你的鐵針丟了。”

角落裏盤踞著一團黑影,依稀發出輕輕的鈴鐺聲。鈴鐺是馬英豪親自係在白琉璃脖子上的,因為地下室燈光昏暗,他時常看不出對方的所在,聲音利於他的尋覓。本來沒有在地下室再挖地下室的道理,但是白琉璃需要,白琉璃的眼睛,渾濁的加上清澈的,已經全不能見光了。巫術的反噬幾乎徹底摧毀了他,他犧牲了他兒子的性命使自己苟延殘喘,直到獲救。

他很愛他的兒子,他的兒子一直被他藏在懷裏。蜷縮在潮濕的地下室一角,他閉著眼睛垂下頭,硬著舌頭說道:“是的,丟了,我知道。”

馬英豪已經漸漸習慣了此地的空氣,所以放下了手中的手帕:“一切都是按照計劃來進行的,可是很奇怪,事後我沒能找到鐵針。時間我算得很準確,絕沒有差錯。”

白琉璃的右臂軟軟垂在一側,低頭答道:“有人提前拔了針,散出了一魂一魄。”

馬英豪皺起了眉毛:“魂魄不全,怎麽辦?”

白琉璃抬起左手,摸進懷裏:“我試一下。”

然後他掏出了一隻小小的人皮鼓,擺在了地上。左手指尖輕輕一叩鼓麵,發出“怦”的一聲,竟然類似心跳。隨著鼓聲響起,他的右臂猛然一顫,仿佛皮肉中沒有骨骼,而是藏了活物。

馬英豪並未畏懼。用雪白的手帕重新堵住口鼻,他冷靜的觀看白琉璃做法。

白琉璃是牆角裏最肮髒最汙穢的一堆,隻有不斷在鼓麵跳躍的手指,表明一堆皮子裏麵有個活人。鼓聲時急時緩,他的右臂也隨之劇烈的 。忽然神情痛苦的一仰頭,他抬起右臂狠狠抽向牆壁。掩在胸前的獸皮鬆開了,一樣東西骨碌碌的滾出來老遠。馬英豪不動聲色的向下掃了一眼,然後立刻權當不見。

東西能有一尺多長,是具死嬰。屍首經過了特殊的炮製,沒有腐爛,也沒有幹枯。在上方透下來的電燈光中,它周身逸出鮮紅的霧氣,小小的麵孔上,一雙眼睛鼓凸著緊閉了,口鼻卻是受了損毀,被人用黑線縫成了扭曲的一團,像個粗製濫造的娃娃。

正當此時,白琉璃已經停了動作。左手捏住右手中指,一根鐵針從指甲縫中慢慢伸出。隨著鐵針一起出來的,是滴滴答答的黑血。

“我看到了……”他啞著嗓子,竭盡全力的要逼出鐵針:“看到了花,樹,山,河。”

馬英豪睜大了眼睛:“花樹山河?那是什麽地方?”

鐵針徹底離開了白琉璃的指尖,針尖還帶著絲絲縷縷的血肉。白琉璃答道:“我不知道。”

馬英豪不耐煩的出了一口氣:“你說過你能讀魂!”

白琉璃把鐵針橫送到唇邊,從頭至尾的 一遍:“她的魂不全,少了一魂一魄,我也沒有辦法。”

馬英豪一揮手杖:“廢物!你本來說你能拘到她的靈魂,結果怎麽樣?她直接被你嚇死了,還要我去給她收屍!你又說你能把她的靈魂引來,可是他媽的半路又丟了一魂一魄!花樹山河花樹山河,天下之大,到處都有花樹山河,你給我的答案,有意義嗎?”

白琉璃匍匐在地上,在低低的鈴鐺聲中爬向馬英豪。伸手抱過地上的嬰屍,他慢慢後退,同時把嬰屍揣回了懷中。

而馬英豪單手叉腰,翻著白眼,心中暗想:“花樹山河?二姨太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麽會看到花樹山河?家裏有花樹山河嗎?還真有,後花園子裏,花,樹,山,河,都有。”

收回目光望向白琉璃,他毫無預兆的轉移了話題:“你需要什麽嗎?”

白琉璃雙手抱在胸前,抱的是獸皮下麵的嬰屍:“我要鹽。還有,去找我的針。”

馬英豪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然後忽然對他一笑:“辛苦你了。”

黑暗中起了鈴鐺響,是白琉璃縮回了角落。

馬英豪向上回到人間,花了兩個小時沐浴更衣。若有所思的走到電話機前,他將一隻手搭上話筒,想了又想之後,他抄起話筒,要通了長途電話。

電話連到了北京馬宅,聽筒中響起了嬌滴滴的女子聲音。馬英豪清了清喉嚨,喚了一聲:“八姨娘,我是英豪。”

八姨娘立刻就笑了,語氣柔和之極。而馬英豪繼續問道:“俊傑在嗎?他讓我為他買幾本圖畫書,我要問問他要求的程度。”

不出片刻,聽筒裏麵變了聲音,馬俊傑清清楚楚的“喂”了一聲:“大哥。”

馬英豪笑道:“俊傑,要不要到天津玩兩天?大哥招待你。”

馬俊傑的聲音低了些許,然而依舊清晰:“你們大人的事情,不要找我。我該說的都說過了,以後你不要再問,我也不想再提!”

馬英豪問道:“俊傑,你以為二姨娘的死,和我有關係?”

馬俊傑加重了語氣:“我什麽都不知道!”

然後“哢噠”一聲,電話被掛斷了。

85 第二個人


無心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畫符,畫了個人仰馬翻亂七八糟。紙符高高摞起了一大疊,其中沒有幾張是真有效驗的。畫符至少要講個心無旁騖一氣嗬成,可是無心的心靈像是一片空場地,四麵八方的風隨便過,他即便經過了十年的練習,也依然還是“定”不住。
勝伊坐在外間,算是衛士;賽維在屋裏陪著他,看他一張一張畫個不休,哪一張都是筆畫流暢,像一幅畫。他畫的時候,她坐在角落裏不敢出聲;等到他唉聲歎氣的放下筆了,她才隨之透過了一口氣。看著無心做神棍勾當,她心裏有些不舒服;不過做神棍總比一無所能稍強,她和無心一樣,思緒在腦子亂竄:“反正現在隻要認字,就沒有辦不了的公務。哪個衙門比較肥呢?交通還是財政?”
無心凝神靜氣的忙碌一天,忙得毫無成績,不禁有些沮喪。垂著頭把筆墨紙硯都規規矩矩的收拾好了,他對著玻璃窗,用一條手帕慢慢的擦頭上熱汗。而賽維輕手輕腳的走到近前,看他剛剛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冷茶,就鼓足勇氣伸出手去,將一片薄薄的花生糖送到了他的嘴邊。
無心愣了一下,並且轉動眼珠看了她一眼,隨即立刻張嘴銜住了糖,也沒有笑,單是非常認真的用舌頭把大片糖卷進了嘴裏,嚼得麵頰一鼓一鼓。賽維一手端著個糖盤子,見他把嘴裏的糖咽下去了,便伸手又喂一片。無心垂下眼簾,先是將糖咬下一角,然後歪著腦袋找好角度,把餘下大半片也一口吞下。嘴唇柔軟的蹭過了賽維的指尖,賽維一哆嗦,感覺無心像一隻馴良的野獸——非常的野,也非常的馴良。房內很安靜,空氣中彌漫著花生糖的香甜氣味。賽維一片一片的喂無心吃糖,喂多少吃多少。雙方都不說話,仿佛已經心有靈犀。無心忽然抬眼正視了她,抿著滿嘴的糖笑了一下,笑得很溫柔,又有點討好賣乖的意思,像個賤兮兮的小男孩,幾乎帶了一點可憐相。賽維麵無表情的看著他,渾身的血都衝進了腦子裏,臉上紅彤彤的發燒,手腳卻是冷得將要顫抖。“不行了,不行了。”她迷亂的想:“他神棍就神棍吧!我倒貼就倒貼吧!橫豎我貼得起,從今往後我再也不亂花錢了,我要攢錢做大事……”
房門一開,勝伊進來了。房內幽閉甜蜜的空氣立時流通出去,賽維的頭腦有所降溫,然而一顆心還是在腔子裏上下奔突,大跳不止。勝伊為了免得有人偷聽,故意沒關門,隻壓低聲音問道:“無心,畫完了沒有?不是說今夜就去嗎?我等了好些天,可要等不及了!”無心若無其事的從桌上拿起兩道紙符:“你和賽維一人一道,貼身貼在胸前就好。”然後他伸舌頭 舔嘴角的糖渣子,沒有再看賽維。賽維的心思,他都知道;可還是原來的四個字:高攀不起。賽維不是一隻可以隨著他到處走的孤雁,賽維身後牽牽扯扯一大家子人呢,人多眼雜嘴也雜,萬一有個心明眼亮的看出了他的破綻,他受害,賽維一定也要


勝伊接過了符,因見賽維還端著糖盤子,就暫且沒有給她,繼續低聲說道:“你們聽說了沒有?八姨娘連著兩三天沒見人影了。”此言一出,賽維不禁莫名其妙:“八姨娘不見了?她又沒有娘家,能去哪裏?俊傑都十二三歲了,她總不會還生別的心思吧?”勝伊對她豎起一根手指,“噓”了一聲:“小聲點,吵什麽?外頭都聽見了。我猜她就是私奔了。她剛三十出頭,要是真有相好的肯要她,不比她在家裏守活寡強?”
賽維擺了擺手:“你別嚼舌頭了,我們自己的娘都死的不明不白,還有閑心去管俊傑的娘?晚上我們都要多吃一點,否則到了夜裏沒力氣,可就糟糕了。”話音落下,院中忽然起了輕輕的腳步聲。隨即房門一開,進來的人卻是馬俊傑。馬俊傑雖然是個孩子,但是穿戴的比大人還要一絲不苟,一身小西裝堪稱筆挺,腳上皮鞋也沒有半點灰塵。小遊魂似的登堂入室,他站在裏間門前,靜靜的仰頭看人:“二姐三哥,你們見到我娘了嗎?”
二姐三哥被他注視得很不舒服,立刻一起搖頭,又裝成懵懂天真的樣子說道:“八姨娘從來不到我們院裏來呀,怎麽,你找不到她了?”馬俊傑抬手扶著門框,沒言語,扭頭仔細看了看自己的指甲,然後小聲說道:“你們還是回上海的好。”他的手很白,是個半大孩子的形狀,骨骼纖細,巴掌薄薄的:“如果你們真去上海,把我也帶上吧。我長到這麽大,還沒有出過北京城。”賽維笑問道:“你光顧著玩,不上學讀書啦?”馬俊傑放下了手:“我們家的人,還要靠著學問吃飯嗎?”然後他轉身就走了。
勝伊看了男人就煩,包括馬俊傑這個小男人,隻感覺無心還算順眼。馬俊傑前腳一走,他後腳就嘀咕上了:“什麽東西,鬼頭鬼腦!怪不得連八姨娘都不疼他,我看他根本就是讓個老鬼上身了。”賽維無言的又擺了擺手,希望勝伊把嘴閉上。馬俊傑的怪性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而她一直對這位小五弟毫無興趣。
三人吃過晚飯,靜等天黑。黑夜當然是不利於出行,然而花匠近來正忙著給花園裏的花木剪枝,正好全聚集在了山上亭子周圍,從早到晚人來人往,讓他們沒法肆無忌憚的尋覓勘探。依著無心的意思,是自己單獨行動,讓姐弟二人留在房裏等待;依著賽維的意思,是她和無心同去,勝伊既無力量又無智慧,留下看家;勝伊直接啐了他們二位滿臉花,表示從此以後,無論做什麽事情,都必須三個人一起行動。待到夜色濃了,賽維領頭翻窗戶出了屋子,無心和勝伊緊緊跟上。天雖然黑,但是還沒到入睡的時候,所以他們一路走得躲躲閃閃,生怕被人瞧見,直到進了花園地界,才鬆了


三人穿的全是橡膠底子的網球鞋,走起路來輕便利落。賽維眼神好,依舊是做領路人,無心跟住了她,同時伸手拉扯著身後的勝伊。勝伊一無所長,隻好提了個手電筒。花園白天或許還有幾分可看的景致,然而到了夜裏,花木隨風微微搖曳,一叢一叢深深淺淺,如同鬼影一般,讓人隻覺陰寒。片刻過後,無心聽到了隱隱的水流聲音,而前方的賽維輕聲說道:“快到河邊了,橋是壞的,我們是繞遠路走過河,還是劃小船抄近路?”勝伊答道:“還是劃船吧,劃船的話,一下子就過去了。繞遠路,至少得繞一裏多地。”
兩人一問一答,說話間已經到了河邊。無心放眼望去,就見前方一條湍急小河,也就十多米寬,河對岸是高低的岩石,岩石往上一路斜坡,正是一座小山;而在山頂,果然有著一座小亭。夜色朦朧,看不出美;但是無心做了一番想象,認為如果到了好季節好天氣,河水翠山小涼亭,再配上周遭的花花草草,的確是一幅毫無特色的美景。
河雖然不寬,但是也足夠順流泛舟,所以小河兩岸也拴了幾隻小木船。賽維跳躍著靠近河邊,因為平日時常來玩,所以輕車熟路的解開一隻小船,又對著無心和勝伊招手。及至全體都上船了,她也無需幫忙,自己扳動木漿,便將小船劃進了水中。無心坐在船尾,先是一直不言不動。忽然抬手摸進胸前的襯衫口袋,他 了一直隨身攜帶的鐵針。彎腰把鐵針 水中,他發現河水似乎蘊藏了吸引力,在把鐵針往水裏吸。
他捏住鐵針直起腰,用針尖刺破了指尖。將一點鮮血塗抹到鐵針上,他向水中伸手又試了一次。果然,吸引力消失了,鐵針隨著小船的方向,在河水中乘風破浪。無心收回鐵針,隨即摁了摁褲兜,褲兜裏裝著幾張用來畫符的黃紙。抬眼望向前方的賽維和勝伊,他沒有說話,因為不想嚇壞他們,自亂陣腳——馬家如今真成凶宅了,凡是陰氣重的地方,比如臨水之地,全都匯聚了邪氣。邪氣是哪裏來的,他說不清,總之,和鐵針是同源。
賽維三劃兩劃,便靠了岸。上船之時岸邊平整,下船之時就困難了,因為為了美觀,岸邊巨石是個錯落的形態,很不好落腳。三人蹦蹦跳跳的一路往山上跑,因為都很興奮,所以仿佛也隻是三步兩步的工夫,便一起到達了亭子前。
亭子雖然陳舊,但卻是一處精致的建築,並非四根柱子八麵來風的結構,四麵都有活動的雕鏤槅子,槅子背麵還糊了一層薄紗,人在其中坐著,外界影影綽綽的看不真。夏天亭子頂損壞了,往下掉落磚石,馬老爺來不及派人修理就出了國,所以家裏管事的索性把亭子鎖起,免得人進去了遇危險。賽維很了解家裏的情形,提前在兜裏藏了一把小鉗子,預備使用蠻力,直接把鎖扭開。然而掏出鉗子圍著亭子繞了一圈,她發現已經有人捷足先登,扭開了一個鎖頭。
沒了鎖頭的鉗製,槅扇自然是一推就開。賽維猶猶豫豫的抬起了手,作勢要推:“是不是花匠白天進去休息了?”無心上前一步擋在了她的身前。慢慢推開槅扇,他率先走了進去,隻見亭子裏除了四周有座位,中間有石桌之外,再無其它擺設。賽維隨之進入,原地轉了一圈,輕聲說道:“也沒有什麽呀!”勝伊提著手電筒,沒敢開,因為現在還不需要光:“有什麽才叫怪了呢。我們從小到大,來過無數次,哪次看出什麽了?”
賽維抬手抓了抓頭發:“娘到底是什麽意思?真是的,有事情還瞞著我們!”勝伊剛要回答,不料無心忽然抽鼻子嗅了嗅,隨即一把搶過了他的手電筒。在他推動手電筒開關之時,三人上方忽然起了“咭”的一聲。像是陳舊的門軸活動,也像是秋蟲鳴叫。光柱驟然向上打去,三個人仰起了頭,就見黑幽幽的亭子簷下,探出一張慘白的麵孔,正是失蹤了幾日的八姨太!
八姨太穿著一身花紋斑斕的長旗袍,身姿扭曲的盤絞在亭內梁柱上,如同蟒蛇。燙過的頭發披散開了,她咧著嘴做了個笑臉,一雙眼睛卻是黑油油的反了光,居然不見白眼珠。低頭麵對著下方三人,她忽然又低而尖銳的鳴叫了幾聲,聲音怪異,絕不是人能夠發出的!而在賽維和勝伊發出驚叫之前,無心猛然出手,把他倆全推出了亭子:“快跑!”

86水裏逃生


賽維其實都沒看清楚八姨太的容貌詳情,可也無須看清,單憑八姨太淩空下探的姿勢,就足以把她嚇成魂飛魄散了。順著無心的一推邁出亭子,她耳邊聽得“快跑”二字,立刻不假思索的撒開了腿。她腿長,盡管道路崎嶇,但是她一竄一竄的跳著跑,全然不在乎腳下的起伏。跑出幾步之後一回頭,她又嚇了一跳,原來勝伊緊隨在後,因為過於驚愕,所以把嘴張了老大,像要咬誰一口似的。張著大嘴跳過一叢長草,勝伊忽然意識到了賽維的注視,不禁一個激靈,恢複神智,嘴也合上了,帶著哭腔問道:“姐,我們往哪裏跑啊?”
賽維見他無恙,放下了心,一邊繼續往河邊狂奔,一邊又用眼角餘光去找無心。腳下忽然一個踉蹌,她一個大馬趴摔在地上。未等她痛叫出聲,勝伊彎下腰使出吃奶力氣,已經把她硬拽了起來。而她抬手捂著下巴,眼中流出了兩行熱淚——下巴磕在石頭上了!石頭前方就是小河,小船也沒有拴,孤零零的飄在岸邊。賽維正要繼續逃,不料身邊的勝伊驟然怪叫一聲:“鬼呀!”
她下意識的回了頭,登時發根癢癢的豎起了一片。無心正在跑向自己一方,八姨太跟在他的後麵,竟然如蛇一般趴在地上,快速的遊動追逐。而無心抬頭見姐弟二人全在岸邊嚇傻了眼,就急得大聲吼道:“別等我,快上船!”然後回身一腳,他狠狠的踢中了八姨太的額頭。八姨太順著力道一歪腦袋,無心看得清楚,就見她白皙的脖子顯露出來,竟然是橫綻開了一道細細的裂縫。縫中無血無肉,隻露一線黑色。八姨太一晃肩頭,一條手臂如同軟鞭似的甩了出來,徑直抽向無心的腳踝。無心向後一跳,避開手臂之後轉身繼續飛跑。
賽維和勝伊像被魘住了似的,思想和行為全停頓了,眼睜睜的看著無心衝向了自己。正是迷茫之時,賽維忽覺身體一飄,頭腦瞬間清醒了,她發現自己是被無心攔腰抱了起來。一陣騰雲駕霧之後,她“咣當”一聲著了陸,卻是被無心從岸上扔進了船裏。忍著疼痛爬起來,她眼前一花、腳下一震,正是勝伊也從天而降砸進了小船。姐弟兩個全被摔聰明了,賽維有力氣,轉向前方抓住雙槳,而勝伊跪在船尾,對著岸上的無心伸出了手,急得亂叫:“快來快來,抓我的手!快呀!”
無心不理會,一步跳進了河邊淺水裏。回頭眼見八姨太又追上來了,他俯 ,用力把船推向前方。借著他的力量,小船立刻 深水,而他縱身一撲,將上半身撲上了船尾。勝伊發瘋一般扯了他的衣領衣袖,不由分說的往船上狠拖。三下五除二的,居然立刻把他拽上了船。未等無心坐穩,他哭唧唧的開了口:“下水了,她也下水了!她怎麽了?她發精神病了?”緊接著,前方的賽維也咬牙切齒的開了口:“操他媽!怎麽劃不動?”
無心把勝伊推向了賽維,同時說道:“她不是八姨太!”賽維顫抖著扯了高音:“鬼?”無心跪在了船尾,雙手扶著船幫,目不轉睛的盯著水麵:“不是鬼,不要怕,當她是條蛇好了!”
賽維和勝伊各握了一支船槳,咬牙切齒的使勁劃水。水中莫名的藏了阻力,他們費了十分的力氣,卻是隻能前進一分。而無心從褲兜裏摸出一張被水浸了半截的黃紙,咬破指尖畫起血符。水麵已經浮現出了一頭黑發,是八姨太在覓著活人氣息追逐。距離小船越來越近了,她忽然從水中一仰頭,一張笑咧著的嘴驟然張大。嘴角皮膚撕裂開了,眼鼻五官也變形了,然而她的嘴繼續擴張,最後竟成了個四方形狀的口器。口腔之中色呈烏黑,密密麻麻的生著尖銳倒刺。苗條身體隨著水流蜿蜒遊動,她真的變成了一條怪蛇。賽維和勝伊偶然回頭看了個正著,兩人並沒有尖叫,隻打嗝似的在喉嚨裏“呃”了一聲,隨即如同上滿發條一般,幾乎把手中的船槳搖飛了。
無心依舊四腳著地的跪伏在船尾,一手撐地,一手拿住了血符。人真是不逼迫不成器,他費了一天的筆墨,成績不如他方才的隨手一畫。血符在他手中生了寒氣,眼看八姨太越來越近了,他忽然出手一擲。紙符平平的破空而出,竟像帶有刃鋒一樣,斜斜的切進了八姨太的額頭!
非蟲非獸的“咭咭”聲又響起來了,正是八姨太所發。無心知道自己畫符的本事是帶有抽瘋性質的,時靈時不靈,所以抬手又從胸前 了鐵針。偷眼掃向後方,他見賽維姐弟還在拚命和沉重水流作鬥爭,便放了心。忍痛握緊鐵針,他一針戳進了自己的脖子裏。虎視眈眈的盯緊水中怪物,他隨時預備著拔針。水中的八姨太仿佛十分痛苦,翻江倒海搖頭晃腦,頸部的裂縫隨著動作加深擴大,蔓延得四分五裂。身邊忽然有了動靜,無心扭頭一瞧,卻是賽維氣喘籲籲的擠了過來:“怎麽辦?槳斷了——”
她顯然是恐慌到了極致,一張臉青白不定的沒了人色。然而未等她把話說完,水中的八姨太猛一揮頭,竟然頸部齊根斷裂,把個頭顱甩向了前方。賽維一雙眼睛正望著無心,依稀感覺是有個黑球飛過來了,她的腦筋還未轉過彎,雙手卻是不由自主的抱拳互握,以著墊球的手法向上一挺身。隻聽一聲悶響,她把八姨太的腦袋當成排球,直接回擊到了十米開外的水中。遠方濺起一朵大水花,近處水麵則是暫時恢複了平靜。她愣頭愣腦的問無心:“我剛打著什麽了?”無心沒敢說實話,扯著手臂把她往自己身後推:“船槳斷就斷了,你們坐在船上,千萬不要亂動!”

此言一出,船尾水麵“呼”的翻卷出一道黑浪。無頭的八姨太在水中打了個挺,脖腔子裏伸出一隻油黑鋥亮的尖腦袋,尖腦袋乍一看類似水蛇,然而對著船上活人一昂首,它張開了滿是倒刺的四方大口,決計不是水蛇的構造!眼看它要衝向小船了,無心迎著它縱身一躍,竟是投入了水中。側身避開了它的大嘴,無心手足並用抱住了它的身體,不讓它繼續衝擊小船。一隻手拔出 在脖子裏的鐵針,他一針紮入了怪物滑膩的皮膚。
鐵針本來就是一樣邪惡的器物,此刻被他血肉浸染久了,會有何等效用,他也不能預料。隨著鐵針刺入,八姨太的身體開始在他懷中激烈的 ,而怪物極力的扭動腦袋,想要去咬無心。無心左右躲閃,深知一旦被對方銜住了,不但皮肉要被倒刺全部刮掉,恐怕連骨頭都不能幸免。
他躲閃得機靈,怪物似乎也是個有智慧的,隨著他的躲閃掙紮不止,一個水蛇似的怪頭越探越長,仿佛後方連著的也是一條蛇身,正要從八姨太的身體中鑽出。無心見它不敗,索性拔出鐵針,將鐵針伸進自己口中,讓針尖從舌根一路劃到舌尖。用沾染了鮮血的鐵針再一次紮中怪物,他同時發現怪物居然生了一雙人眼。
怪物痛苦不堪,然而硬是不死。口中的血腥氣越來越淡了,趁著舌麵傷口還在,無心無計可施,索性橫下了心,一口向下咬中了怪物的頭頂。而在賽維和勝伊的驚呼聲中。怪物猛一打挺,隨即一條滑溜溜的細長身體 八姨太的脖腔子,徹底露出了本來麵目,也看不出它到底是個什麽,正是介於蛇和蟲之間。它顯然是十分狡猾,卷纏著無心往深水裏鑽。


然而無心並不在乎水陸的分別。除了一身帆布工人褲浸水之後有些累贅之外,他在水中並不比怪物笨拙。因為身上再無武器,所以他一針接一針的狠戳怪物雙眼,同時死活不肯鬆口。突然猛一扭頭,他用牙齒撕扯下了對方頭頂的一塊皮肉。黑血在水中迅速彌漫開來,他把鐵針插在腿上,然後雙手扒住怪物的傷口,奮力撕扯向了兩邊。怪物顯然是疼到發狂了,翻騰盤旋著想要甩開無心,可是無心用 緊 住它的身體。寒冷腥臭的黑血遮擋住了無心的視線,他把所有的力氣都運到了手上,生生的在怪物頭上挖出了一個血洞。鬆開 向上一浮,他拔出腿上的鐵針,在怪物的身體上飛快畫出了一道符。最後一筆向上一挑,他踩著怪物的尾巴,借力鳧向小船。
“嘩啦”一聲水響,他在船尾露出了頭。仰頭忽見賽維和勝伊正直勾勾的睜了眼睛在看自己,他怔了一下,隨即開始呼哧呼哧的喘。賽維和勝伊顯然是嚇丟了魂,望著無心愣了足有半分鍾,然後也沒說話,一起出手把他拽上了船。兩人的手都是出奇的有勁,像鉗子似的鉗住了他。他都在船上坐穩了,兩人還不放手。

無心喘得很累,所以正好趁機不喘了,對著二人說道:“別怕,怪物已經被我殺掉了。”把話說完,他背過身麵對河麵,凝神又向水中觀察了片刻。憑著兩隻眼睛看,當然是看不出什麽,他隻是做了個凝視的姿態。水中的邪氣淡了許多,散是不會散,因為死的隻是一隻嘍囉,幕後的人在哪裏,他不知道。河水恢複了往日的平緩,賽維和勝伊費盡力量,總算是利用一根船槳橫渡小河。三人互相攙扶著上了岸,一路不肯多言,像賊似的潛回了小院。
院裏的老媽子和丫頭都早睡覺了,朦朧中忽聽房內起了熱鬧,但是少爺小姐不叫,她們樂得躺著裝睡。而她們不露麵,也正合了少爺小姐的心意。無心一身腥臭,得到了最先沐浴的權力。他知道賽維和勝伊都是很講衛生的,所以用香皂滿頭滿臉的塗抹,刷牙齒的時候,也特地把舌頭抻出來一起刷了刷。舌頭上麵一道長長的紅色傷口,被牙膏泡沫刺激的很痛,他忍著痛,一絲不苟的漱口。
一個小時之後,賽維和勝伊也洗幹淨了,又親自提暖壺倒開水,沏了三杯熱茶。無心又沒了衣褲可穿,隻好套上了勝伊的睡衣。睡衣本來就是寬鬆的衣物,對於尺寸要求並不嚴格;而無心更是無所謂,如果賽維和勝伊不介意,讓他光屁股也是沒問題的。賽維和勝伊也換了睡衣,並且裹了一件睡袍,仿佛穿得越多越安全。分踞左右守住無心,兩人默不作聲的喝完一杯熱茶,心中有著無數的問題,一時簡直不知從何說起。
 


87 野火春風


賽維和勝伊包圍無心,坐成了個左右夾攻之勢。一杯熱茶下了肚,他們身體溫暖,腹中熨帖,回首方才的驚魂記,簡直如同噩夢。勝伊抱著肩膀,看看賽維,又看看無心,兩隻眼睛睜得很大,是茫茫然無所依的模樣。雖然他隻比賽維年幼了一分多鍾,不過從小到大,他的氣焰總比賽維低上許多,一旦遇了困難,就要依靠賽維做主,所以如今雖然已經成了十八歲的青年,但是搖搖晃晃的,還得找個人來依附。賽維距離他稍微遠了一點,他若想去投奔,就必要在床上挪動。大床鋪著彈簧墊子,軟顫顫的也不便於挪,於是他就近取材,一言不發的蹭到了無心身邊。
他不動,賽維也不動;他動了,賽維撥動著心中的小算盤,不著痕跡的也挨上了無心。無心知道他倆全受了大驚嚇,有心張開雙臂摟抱他們,可是猶豫著又沒敢動,因為勝伊可以摟,賽維不能摟。賽維是個大姑娘。勝伊徹底的崇拜了無心,小聲問道:“你在河裏……把八姨娘殺死了?”賽維立刻伸長手臂拍了他一下:“別胡說八道,誰殺她了?沒人殺她!”勝伊自知失言,立刻抬手掩了嘴。而無心思索著說道:“要說你們的八姨娘,還真不是死在了人的手裏。”
勝伊恍然大悟,伸手一拍無心的手臂,又望著賽維嘁嘁喳喳:“啊,我知道了!姐,是不是花園裏麵有怪蟲?你記不記得百科全書裏麵寫的,有種蟲子能鑽進人的肚子裏吃腸子,一直把人吃空——”賽維不耐煩的一揮手,粗著喉嚨怒道:“你還能不能讓他把話說完?”隨即她轉向無心,做出求學的姿態,三分誠懇七分天真的問道:“那麽,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無心且不答話,閉上眼睛沉默片刻,及至確定屋內屋外真是一片清淨了,才低聲說道:“你們聽沒聽說過‘蠱術’?”話音落下,他見勝伊把手揣進了睡袍袖子裏,賽維的手倒是按在了床上,就用指尖在她的手背上一筆一劃寫出蠱術二字。賽維點了點頭,因為太好奇,所以忘記了偽裝女學生:“‘蠱’字我是認識的,可蠱術又是什麽術?”
無心想了一想,忽然感覺八姨太的死因,是樁一言難盡的事情:“總而言之,是種巫術。一旦中了蠱,或死或生,全憑施術人的手段。依我看,八姨太就是中了蠱。”賽維試探著問道:“中了蠱……人就變成大水蛇了?”無心搖了搖頭:“非也,是蠱蟲在她體內生長,吃空了她。我們所見的八姨太,其實隻是一隻裹著人皮的怪蟲。”勝伊抬手抓了抓短發:“八姨太……是怎麽吃下一條大蟲子的?”
無心被他問笑了:“不是不是,也許怪蟲在進入八姨太體內之前,隻不過是一點粉末。八姨太無意之中吸進一點粉末,總不會有知覺,對不對?可粉末遇了血肉,就要變形了!”賽維驚訝的張了嘴:“有點像中毒啊!”無心微微的歪了腦袋,想要用睡衣領子遮住脖子上的針孔:“你們說八姨太是兩三天前失蹤的,失蹤之前並無異狀,可見她是新中的蠱。而蠱蟲又是長到如此之大,兩三天的時間都算是少的,可見中蠱和失蹤,發生的時間即便不是同時,也該相近。”


賽維深以為然:“可是,她怎麽就中了蠱呢?”無心沉吟了片刻,末了低聲說道:“我猜,八姨太和令堂,是死在了同一人的手裏。”賽維和勝伊立刻全變了臉色:“我娘也是中蠱?”無心一搖頭:“不,令堂的死,或許和蠱毒沒有關係。但是令堂頭內的鐵針,卻和水中的怪蟲有點相似的氣息。應該是施術的人把兩種巫術混在了一起使用。現在我隻想一個問題——八姨太會是在哪裏中的蠱毒?”
賽維答道:“應該不是在家裏,在家裏中了毒,她還不得去醫院?”勝伊隨即接道:“我看就是在花園裏。”賽維立刻表示反對:“白天花園裏全是花匠,也沒見誰肚裏生出大水蛇了!”勝伊來了精神,開始辯論:“哦,八姨娘在外麵中了蠱,還堅持跑到花園裏等死,她瘋啦?還是她肚裏的大水蛇想看風景,裹著她的皮自己跑去了花園?”
無心最後做了總結陳詞:“有一種蠱,是用陰魂的邪氣催動蠱蟲,蠱蟲的性子,就類似鬼。河水屬陰,利於蠱蟲的隱藏;白天它蟄伏著不動;一到夜裏,陽氣散盡,它就活了。下蠱的人將它布放好了,一旦有人衝了它的布陣,就必定中毒。”賽維和勝伊相視一眼,臉上立時退了血色,異口同聲的喃喃說道:“八姨娘……夜裏去花園了?”然後他們立刻聯想到了自身——自己不也是夜裏去了花園?
無心拍了拍他們的膝蓋:“沒事,若是你們也中了蠱,就像八姨太一樣直接失蹤了,蠱毒凶猛至極,還能讓你們活著回來嗎?”賽維打了結巴:“誰誰誰下的蠱蠱毒害人呢?花園子裏到到底有有什麽?”無心壓低聲音說道:“花園的秘密,令堂知道,八姨太可能也知道。還有沒有第三個人,我們暫時猜測不出,所以姑且按兵不動的看吧!對方要用邪術對付你們全家,可見花園裏的秘密不一般,而且他的仇恨也是十分之深。”
賽維和勝伊一起開動了腦筋想仇家,想了片刻,忽然發現自家仇家很多,自己老子的名聲也一直不好,做過許多缺德事情,前些年還遭過一次暗殺。無心不再多說,伸腿下床走去外間。片刻之後,他端著一杯水回來了。單腿跪到床上,他對著麵前二人說道:“雖然你們的肚子裏肯定不會長出蟲蛇,但我還是不大放心。你們把它喝了,喝了就絕對安全了。”勝伊先爬到了床邊,跪起身探頭一瞧,就見杯中是大半杯紅水,因為水熱,所以還散發出一股子又甜又腥的蒸汽。甜和腥湊在一起,雖然不是好滋味,但也不該讓人不能忍受;但是無心杯中的飲料就是甜腥得令人感到惡心,甜不是好甜,腥不是好腥。
勝伊當即一咧嘴,捏著鼻子問道:“什麽東西?”無心坦然的答道:“水裏麵攙了我的血。我的血……很好,哪怕你真中了蠱,喝一口也能解毒。”勝伊連連後退:“我、我不想喝。”賽維四腳著地的爬到無心身邊,跪起來接過茶杯,仰起頭就喝了一大口,差點沒燙出眼淚。屏住氣息轉向勝伊,她緩緩呼出了一口氣,口鼻之中的甜腥差點讓她當場嘔吐。勉強定了定神,她凶神惡煞的斥道:“快來喝!”
勝伊抗命不從,結果被無心拽過來從後方抱住了,伸手強行捏開了他的嘴。賽維的手腳很利落,把餘下半杯血水盡數倒入勝伊口中。勝伊咕咚咕咚幾口咽下,想要吐,然而賽維放下茶杯捂住了他的嘴,無心禁錮著他也不鬆手。兩人合作擺布他一個,直過了十分鍾才給他自由。而他幹嘔幾聲,惡心勁過去,也就不吐了。
賽維想要看看無心放血的傷口,然而無心遮遮掩掩,並不讓看。電燈一關,臥室陷入黑暗。三人湊在一張大床上,不敢拆分。把兩床被子全展開了,也沒有人正經蓋被,三個人偎做一堆,糊裏糊塗的就閉了眼睛。賽維累狠了,連個噩夢都沒有做,再一睜眼就到了天光微亮的淩晨。清醒之後她沒有動,細胳膊細腿縮在軟騰騰的棉被裏,感覺十分溫暖舒適。及至打出一個哈欠了,她才發現自己是個半躺半坐的姿勢,結結實實的全靠在了無心胸前。
翻著眼睛向上望去,她見無心還在熟睡,歪著身子壓住了勝伊,勝伊團成一隻球,埋頭擠在了床角落裏。勝伊的姿勢不對勁,氣息不暢,睡得呼哧呼哧;無心則是喘得有一搭沒一搭,胸膛半天起伏一下,仿佛隨時預備著斷氣。賽維沒有多想,保持著原樣不肯動,心曠神怡的睜大眼睛往窗外望,望了沒有幾分鍾,她忽然一挑眉毛,把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左手心裏。
有一條半軟半硬的東西,隔著一層薄薄的絲綢,熱烘烘的貼上了她的左手心。她緩緩的垂下眼簾,隔著一層棉被去看自己左手的位置。頭腦裏驟然發生了大爆炸,她發現自己竟然把左手搭上了無心的褲襠!左手,連同左臂,登時就僵硬了。她驚慌失措的閉了眼睛想要裝睡,同時在心中發出了大感歎:“天哪,原來……這麽大!”未等她感歎完畢,手下的東西忽然跳了一下;無心隨之一動,鼻子裏還哼了一聲。賽維當即緊閉雙眼,做睡死狀。

她睡了,無心卻是醒了,然而睡眼惺忪,醒得不透。他先掀開了身上的棉被,然後對著被裏風光愣了一下,隨即輕 住賽維的手腕,把她的左手抬起來放到了一旁。輕手輕腳的挪下床去,他搖搖晃晃的出去撒尿。而賽維偷偷在被窩裏右手摸左手。左手的手心像是被一條烙鐵烙過了,灼熱的一線從腕子開始延伸,一直向下經過中指,正是一段很可觀的長度。賽維對於男女之事,一直隻是通過愛情小說紙上談兵,如今終於見識了真家夥,不禁心跳如鼓,並且滿頭滿臉的發燒。耳邊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是無心趿著拖鞋回來了。
賽維縮在棉被裏,一動都不敢動。而無心在床邊伸展身體躺下了,很舒服的伸了個懶腰,兩條腿不慎伸過了界,隔著棉被蹬上了賽維的小腿。他很自覺,雙腳立刻轉移了方向;而賽維等著他再蹬一下,等來等去等了個空,就在被窩裏暗暗歎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看來,我真是長大了。”下一秒,她的歎息換了主題:“真嚇人,那麽長!”
趕在老媽子丫頭進房伺候之前,三個人都起了床。賽維謹記了按兵不動的戰術,若無其事的支使仆人去成衣店。三天前,她把無心的尺寸送了去,隻不過是做幾套普通衣裳,三天時間,又是馬家的買賣,怎麽著也該完工了。賽維和勝伊都坐在房內沒出門。一個小時之後,仆人帶著新衣回來了,順便還報告了一條新消息:“咱們家的花匠,在河邊發現了半截旗袍後襟,都說像是八姨太的衣裳。五少爺倒是奇怪,不哭不鬧,聽了好像沒聽見似的,讓他去瞧瞧,他瞧過了也不言語。”
勝伊過去接了新衣,為了掩飾臉色,所以故意忙著審視新衣料子;賽維手裏攥著一把尺子,已經若有所思擺弄了一早晨,此刻不擺弄了,蹙著眉毛搖頭歎氣:“我們家裏近些天來,真是沒法說,糟糕事情全趕在一起了!”然後她摸了幾張鈔票扔給仆人,把仆人高高興興的打發走了。


88 虛驚一場


無心換上了賽維給他訂做的新西裝,西裝料子非常的好,是綢緞莊子不知從哪裏偷運的英國細呢,市麵上有錢都沒處買的,非得馬家厲害的二小姐才能要到。褐色細呢在陽光下,反 隱隱的紫光,配著裏麵的白綢襯衫,看起來是特別的紳士派。勝伊是位愛美的青年,在臥室裏麵一邊指導無心穿西裝,一邊暗暗的有些嫉妒,因為褐色呢子不適宜做女裝,如果沒有無心的話,賽維一定會把好料子讓給他的。
“你們昨晚上一起欺負我!”他對著無心嘀嘀咕咕:“我看你根本就不是什麽和尚,你是個巫師。” 然後他頓了頓,很幽怨的又加一句:“壞巫師!”無心低頭係好了腰間皮帶,隨即抬頭對他一笑,輕聲說道:“別生氣啦,我也是一片好意!”勝伊蹙著兩道平平的眉毛,因為對無心還是有些崇拜和依賴,所以也就不計較了。
無心穿戴整齊了,推開臥室房門往外走。賽維正盤腿坐在外間的羅漢床上發呆,此刻聞聲望向了他,不禁呆了一呆。而無心笑著一點頭:“西裝很好,多謝你。”說話之時,他也走到羅漢床前坐下了。自己低頭看了看腳上的新皮鞋,皮鞋鋥亮的能照人影。看過之後抬起頭,他對著賽維又是一笑,笑得沒有什麽意味,仿佛就隻是在高興。
褐色西裝與天藍領帶,是個鮮明的對比;白皙皮膚與烏濃眉目,又是一個鮮明的對比。賽維對無心注視了片刻,隻感覺他俊美得刺眼,並且把自己襯托的麵貌模糊。不置可否的把臉轉向窗外,她無聲的籲出一口氣,然後心中暗道:“倒貼也值了。憑著他的好模樣,我要是不倒貼,也未必拿得住他!幸好我馬二小姐倒貼得起,不在乎白養個丈夫。回頭得去整理整理我的銀行折子了,現在銀行也不靠譜,說凍結就凍結。盛世古董、亂世黃金,改天和勝伊商量商量,把娘的體己錢取出來買金子得了。勝伊要是不同意怎麽辦?哼,他懂個屁,敢不同意,打不死他……”
賽維的腦子裏像是在過大兵,亂哄哄的不消停。忽然又瞟了無心一眼,她見無心脫了皮鞋,已經跪坐在了床上。剛穿的新褲子,就往床上跪,非把褲子膝蓋頂出兩個大包不可。有好衣裳也穿不出好樣,於是賽維心中又想:“真不講究,需要教育。”賽維滿心都是一個無心,想得太過於入神了,以至於半天沒搭理無心。


勝伊自己出去溜達了一圈,末了帶著一身涼氣回了來,進門就道:“八姨娘找到了!”賽維看他說起話來不管不顧,嗓門還不小,就急得向他使眼色。勝伊滿不在乎的搖了搖頭,自顧自的繼續說道:“是花匠老陳的兒子找到的!老陳他們在山上幹活,他兒子在河邊釣魚,結果勾出一具屍首!”

他越說越可怕,引得外麵的仆人都跑了過來。賽維見狀,立刻做出難以置信的驚愕表情,無心則是悄悄的躲進了臥室。勝伊對著周圍聽眾,繼續繪聲繪色的講述:“你們可千萬別去看熱鬧,哎喲嚇死人了。八姨太的腦袋沒了,腔子裏麵的五髒六腑也被魚吃空了,就剩了一層皮,像個皮袋子似的。俊傑剛被人叫去了,都說不該讓他看,怕嚇壞了他,但不讓看也不行啊,八姨娘畢竟是他親娘不是?”
聽眾得了這樣一個可怕的消息,全都麵目失色,並且聯想起了二姨太的猝死,心頭不禁全蒙了陰雲。而賽維當眾問道:“花園子裏是誰看著呢?家裏接二連三的出壞事,爸爸又不回來,唉……”她站起來一跺腳:“你也別光顧著傳消息了,現在家裏頂數我們兩個是姐姐哥哥,再怎麽恐怖,我們也得去瞧瞧啊!該報警得報警,該調查得調查,好好的八姨娘,難道就糊裏糊塗的讓她沒了不成?”
姐弟二人一唱一和,果然驅散眾人,一前一後的出了去。及至走出院門了,賽維見旁邊沒人,才輕聲說道:“大哥不在家,數我們說了算!我們不能守在屋子裏坐以待斃。一旦讓我抓了把柄查出凶手,他不殺我,我還要殺他呢!”勝伊心悅誠服的跟了上:“姐,我早說過,你就是塊巾幗英雄的料。你說得對,死瘸子不在家,我們就算老大,我們也站出去管管事,不能全憑著人家在暗處擺布我們。”賽維感覺勝伊說話特別沒有水平,所以隻一擺手,示意他閉嘴。
兩人快步趕到花園河邊,就見河邊圍了一圈壯年家丁,家丁之中擺著一副擔架,擔架上麵苫了白布,白布下麵有所起伏。其中花匠老陳是個有年紀的人,見賽維和勝伊來了,就苦著臉向他們一彎腰,低聲喚道:“二小姐,三少爺。”賽維伸手一指擔架,正色問道:“是……八姨娘?”老陳答道:“二小姐三少爺也都知道了?五少爺親自認過了,說真是八姨太。”
八姨太是個花蝴蝶似的人物,衣飾一貫花裏胡哨、與眾不同,饒是沒了腦袋,也依舊存有特征。賽維拿出管家人的氣派,走到擔架前蹲下來,不等旁人說話,徑自掀開白布向內一瞧。瞧過一眼之後,她擰著兩道眉毛起身退了一步:“俊傑呢?”老陳在一旁答道:“五少爺回去了。”賽維想問他俊傑哭沒哭,但是將問未問之時,又把話忍了回去,因為感覺問得不對勁,不如不問。


正當此時,馬家的管家顛顛跑來了,氣喘籲籲的想要派人去給大少爺打長途電話,賽維立刻說道:“找他幹什麽?若是操辦葬禮,當然是需要他來主持;可八姨娘死得不明不白,怎能隨便就埋葬了事?她可是生兒育女的人,不是一般的姨娘。我看報警也不大好,畢竟八姨娘死得怪異,傳揚出去,對我們馬家也是不利;不如想辦法保存了她的屍體,等爸爸回來再做定奪吧!”
管家一直知道二房的孩子不是省油的燈,也承認八姨太的確是死的太蹊蹺。照理來講,大少爺作為家中長子,自己不能不通告他一聲;但是話說回來,大少爺和老爺乃是一對死敵,讓大少爺為二姨太主持葬禮,或許沒問題,橫豎二姨太死得光明正大,葬禮也是光明正大;但八姨太就不同了,八姨太不是好死呀!賽維就是不讓八姨太下葬。誰想埋八姨太,將來誰就去向馬老爺做交待。大家都是下人,誰敢負這種不清不楚的責任?於是一番安排過後,八姨太被運去醫院,冷凍住了。

保護了八姨太的屍體,到底能有什麽作用,賽維也不知道。但她想既然凶手上次燒掉了娘的屍體,可見屍體對凶手來講,絕不會有好處,以至於讓對方必定除之而後快。凶手想毀滅屍體,自己便故意保護屍體。對方連自己的娘都殺了,自己還不敢唱出幾聲反調嗎?賽維和勝伊在花園內耽擱許久,最後見場麵全被自己控製住了,才滿意的打道回府。不料剛一進院,就聽丫頭稟告,說是五少爺來了。馬俊傑素來 孤介,而且年紀又小,和哥哥姐姐們都談不攏,平日一貫獨來獨往。但今時不同往日,賽維獨自快步走去上房,就見馬俊傑端端正正的坐在一架沙發椅上,眼泡紅腫,分明是哭過一場。
賽維見了他的模樣,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娘。在他麵前的長沙發上坐下來,她歎了一聲:“俊傑,二姐不說空話安慰你了。我們都沒有了娘,爸爸又是做大事的人,不會細致的關懷我們,往後的冷暖,全靠我們自己疼愛自己。可我們越是悲痛,越要振作。否則我們的娘到了天上,惦念著我們,也不得安息啊。”馬俊傑翻了她一眼,隨即卻是啞著嗓子低聲問道:“二姐,你說我娘是怎麽死的?”
賽維聽他肆無忌憚的說“死”,語言一點兒也不柔和,就感覺有些刺耳:“我不知道。”馬俊傑欲言又止的張了張嘴,緊接著一挺身站了起來:“家裏有鬼,大家都小心著吧!”然後他繞開麵前的小茶幾,邁步就走了出去。賽維回頭盯著他的背影,心中暗想:“小小年紀裝神弄鬼,真是不討人愛!”賽維知道凶手躲在暗處,所以想要把家中一潭深水攪渾。要遭殃,大家一起遭,誰也別想逃。心事重重的回了廂房,她在臥室外麵的小房間裏,看到了無心。
無心穿得漂漂亮亮,然而姿態並不漂亮,正大喇喇的蹲在地上整理他的破旅行袋。用一張白紙仔仔細細的包好鐵針,他顯然是想要把針收藏起來。賽維在他麵前,扭 捏的也蹲下了。無心抬眼看她,又小聲問道:“沒事吧?”賽維搖頭答道:“沒事。”然後她垂下眼簾,忽然發現帆布袋的夾層口袋裏,露出了相片的一角。下意識的伸出手,她飛快的 相片定睛去看——看過之後,她登時就麵紅耳赤了!
相片乃是無心和一個女人的合影,兩人肩膀挨著肩膀,腦袋碰著腦袋,笑眯眯的別提多麽甜蜜了!賽維明知道自己和無心之間既無表白,也無承諾,根本就是沒有關係;可是心頭翻出一股子酸醋,她簡直要暴怒了。暴怒歸暴怒,暴怒在心裏,還沒有波及到神情。把照片向無心一遞,她開口問道:“你不是一直做和尚嗎?怎麽還和年輕女人一起照相?”
無心掃了相片一眼,仿佛是被她問怔了,遲疑著沒有回答。賽維在心中冷笑一聲,故意追問:“照片上的人,是你吧?”無心緩緩的一點頭,聲音猶猶豫豫拖得很長:“是我……的……爹!”賽維大吃一驚:“啊?”然後她低頭再仔細看照片,心裏登時透了光明——照片已經舊到泛黃,周圍也都磨出了毛邊,要看曆史,至少也得有二十年了。
不由自主的翹起嘴角,她笑著收回了照片,饒有興致的細看:“哈!你和令尊也太相像了,簡直就是一個人嘛!旁邊的女士,一定就是令堂了,對不對?”無心繼續用報紙包裹鐵針,同時點了點頭:“嗯。”賽維方才忽然極憤慨,此刻又忽然極歡喜,捏著照片看個不夠:“無心,令堂年輕的時候很美呢,可是你一點兒也不像她!”無心低頭把裹好的鐵針放進帆布袋裏:“嗯。”
賽維笑著看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著大鑲大滾的老式衣裳,沒型沒款的,全靠一張麵孔顯露姿色,臉是豐潤的蘋果臉,笑得歡天喜地,倒是過去照片裏少見的神情。在賽維的印象中,父母年輕的時代真是太久遠了,家中存有的舊照片裏,人物統一都是木訥呆板的神情,大概是因為當時難得照相,太過緊張。舊照片不是很清楚,賽維看一眼照片,再看一眼無心,看得心花怒放。原來隻是虛驚一場,真真嚇死她了。

89 夜影


八姨太進了醫院的冷凍櫃,也不知道是算死算活。照理來講,連她的親生兒子都確定了她的身份,似乎也就沒有什麽疑問;可她畢竟死得怪異,又沒了腦袋,馬俊傑的辨認是否是百分之百的可靠,便藏了一個隱隱約約的問號。賽維通過了馬老爺的秘書,想要聯係到遠在日本的父親,可是幾封急電發出去,隻得來一封內容漠然的回信,仿佛馬老爺正在日本忙大事,公務纏身,已經顧不上幾個姨太太的死活了,老爺對於姨太太,都是不講感情;家裏除了馬俊傑,旁人自然是更不動心。


轉眼間又過了風平浪靜的十幾天,這天早上勝伊起了床,一眼看到站在地上的無心,登時氣得叫了一聲:“誰讓你把頭發剃了?”無心站在床前,脖子上搭著一條白毛巾,頭上臉上全都熱氣騰騰的,青白頭皮被剃刀刮得光溜溜。扭頭對著勝伊一笑,他拽了毛巾滿頭滿臉的擦水珠子:“剃了舒服。”
勝伊如今和他住在臥室對麵的西廂房裏,因為膽子小,所以時常和他擠做一床。氣急敗壞的一捶床,他伸腿下去找拖鞋:“我讓姐來瞧瞧你!昨天還說你的頭發不大長呢,今天可好,你索性剃成光頭了!禿頭禿腦的好看嗎?”勝伊把賽維找了過來,賽維懷著鬼胎,當場問道:“你還存著要去當和尚的心思嗎?無心歪著腦袋,很細致的擦著脖子:“我是從小剃慣了,不剃難受。當什麽和尚,我到哪兒當和尚去?賽維聽聞此言,心中立時放下一塊大石。和她一起暗暗鬆了口氣的,是無心。
三人相處也有一個多月了,他天天過得提心吊膽,夢裏都怕自己忘記呼吸。賽維和勝伊昨天都說他的頭發太短,一個多月了,怎麽就不長呢?他無話可答,並且知道再過一個月,頭發的長度也還是不會有變化。頭發的長短當然隻是極小的事,不過他的異常也就體現在小處,時間長了,總要露出馬腳。頭發的公案告一段落,賽維自去梳洗打扮,然後也不帶人,自己挎著隻鋥亮飽滿的漆皮包乘車出門,直到天黑方歸,漆皮包被她夾在腋下,竟然是快要脹開的光景。
當著勝伊和無心的麵,她把門窗都關嚴了,然後打開皮包,從裏麵一紮一紮的取出美鈔。美鈔全都嶄新整齊,她故意要讓無心看清,表示自己雖然沒有十分的姿色,卻有十分的資產,就算瞧在鈔票的麵子上,你也不能不高看我一眼。勝伊傻了眼:“姐,你從哪裏換來的?現在北京城裏還有美鈔?”賽維一挑眉毛:“你沒朋友,我也沒朋友嗎?蘇太太在牌桌上賭瘋了,把戰前積攢的美鈔當金子賣,我就買了。日美不管怎麽打,美國至多是不贏,總不會亡國。我告訴你,在大後方,美鈔比金子還值錢呢!”

 

話音落下,她得意的瞄了無心一眼。無心坐在不遠處的一把椅子上,胳膊肘支了桌麵,正在托著下巴旁觀微笑,也不問她,也不誇她。她等了良久,看他始終是個啞巴,就忍無可忍的向他問道:“怎麽樣?我還算有點辦法門路吧?”無心點了點頭,笑容雖然是至真至誠,不過總像是隔著距離,有點事不關己的意思,見了美鈔,眼睛也不放光。
賽維不禁有點失望,心想難道我有錢也不能打動你嗎?況且我不隻是有錢,論知識我是中學畢業,論年紀我是十七八歲,論相貌我也不醜陋,你為什麽不像勝伊一樣湊到我身邊來呢?思及至此,她又重重的看了無心一眼。不知怎的,心中一陣沮喪氣苦,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簡直將要落下眼淚。而無心一直是倚著桌邊穩坐,忽然見賽維變了神情,便一轉身麵對了她。兩隻胳膊肘架在膝蓋上,他俯身探向了她,沒說話,隻用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她,是個探究而又關切的姿態。
但是賽維無話可說,隻勉強一笑,隨口找了話道:“我也去剪了頭發。”她的確是在理發店剪掉了焦黃的發梢,把頭發收拾得烏黑柔順。女為悅己者容,可是她也不知道無心能否看出自己的心意。“你可別逼急了我。”她低下頭,望著美鈔想道:“逼急了我,我可什麽都敢說,什麽都敢做!有錢的男子可以三妻四妾,我的實力,並不比男子差什麽。我隻要你一個,你不同意也不行!”
賽維很細致的收好了美鈔,正要起身玩笑幾句,不料無心忽然輕聲說道:“我想再去花園看一看。”賽維登時瞪了眼睛:“去花園?多麽危險,不要去了!”無心起身笑道:“我一個人去,你們在家等我。真有危險,我不會逃嗎?”然後他就開始預備換身粗糙衣裳出門。賽維左攔攔不住,右攔也攔不住,想要跟著他去,他又堅決不許。而在賽維氣得青筋迸出之時,他自顧自的真溜了。
走過一遍的路,他隻要肯認真記憶,便能記得絲毫不差。自從二姨太八姨太死亡之後,馬宅上下人心惶惶,無須天黑,天色一暗就都各歸各位,全不敢亂竄。無心提著百般的小心,一路穿花拂柳的往後方走。走著走著,他脖子上忽然涼陰陰的有了感覺,扭頭一看,他和小健正好貼了個臉。他的耳朵穿過了小健的幻影。轉向前方繼續前行,他壓低聲音問道:“我還以為你被人收了。”
小健像個驕矜的小兒子似的,用 夾住了他的脖子。血淋淋的小拳頭舉起來,他用力去捶無心的腦袋:“你還認識我嗎?我不見了,也沒見你找我!”無心笑了一聲:“小鬼難纏。”小健的拳頭也是幻影,他在人間,永遠都是沒著沒落。他想和無心在一起,可無心是明顯的對他沒興趣。他打算懲罰無心一下,又沒有懲罰對方的力量。正在他憤慨之時,無心忽然放緩了腳步,因為前方花木黑影層層疊疊,已經到了花園地界。
鞋底踏過枯草,碾出細微的聲響,幾隻垂死的秋蟲還在暗中鳴唱。天空斜吊著一勾白森森的彎月,無心閉上眼睛,感覺四周並不太平。步伐越來越輕了,他試探著往園子裏走。小健不知何時又消失了,隻在他的後脖頸上留下一抹哀傷的寒意。踏上石板鋪就的小徑,他無聲無息的直奔河邊。然而在距離河邊還有三五米遠的地方,他猛然刹住了步子。

 

前方,在緊挨河邊的一叢花木之側,剛剛閃過了一個黑影。黑影是個中等身量,一閃而逝,看不出男女,無心隻聽到窸窸窣窣的一串腳步聲響,想要之時,河邊已經恢複了平靜。無心蹲在一叢灌木後方,靜等許久,末了感覺河邊的確是再無活物了,才四腳著地的趴伏下去,貼著花木叢向前爬去。爬了沒有多遠,他抽抽鼻子,卻是嗅到了一股子奇異的血腥味。


血腥味淡極了,而且並不純粹,顯然是從河邊飄過來的。河水裏麵即便是存了臭魚爛蝦,氣味也不會如此的古怪;無心伏在地麵思索片刻,末了慢慢向後退卻,不肯繼續前行。耳邊響起了小健的聲音:“大哥哥,有個穿黑衣服的人,剛剛跑到林子裏去了。”無心點了點頭,隨即輕聲說道:“小健,你玩歸玩,可是夜裏千萬不要靠近小河。有人對河水動了手腳,我怕你會受害。”
小健聽了他的話,感覺他對自己似乎還有一點好意,就唧唧噥噥的在他耳邊說道:“我在外麵逛了好久,去撞大肚子女人。我想鑽進她們的肚皮裏去,做她們的小孩。可是,都不成功。”無心退到了一定的程度,才站起了身:“也別強求,順其自然吧!”小健摟住了他的大腿:“可是你又不喜歡我,嫌我是鬼……無心轉身往回走:“我自己已經是活得半人半鬼,再喜歡鬼,豈不是更不成人了?”小健忽然向上一竄,在他的頸側消失無蹤,隻把聲音送進了無心的耳中:“大哥哥,你身邊有人。”
無心扭頭一瞧,就見路邊一棵枝葉蕭索的矮桃樹中,竟然當真坐了一個靜靜的黑影。迎著無心的目光,黑影發出了老氣橫秋的童聲:“是我。”無心不動聲色的一點頭:“原來是五少爺。”馬俊傑很巧妙的藏在了桃樹枝杈中,一動不動的和桃樹融為一體:“你是誰的人?”無心不假思索的答道:“我是你二姐三哥的朋友。”馬俊傑在暗中又問:“你來花園幹什麽?”無心一笑:“沒有五少爺來得早。”
然後他眼見四周無人,大踏步走到桃樹前,伸手一把扯住了馬俊傑的西裝領子。馬俊傑還未驚叫出聲,已然被他不由分說的拖拽落地。馬俊傑畢竟是個孩子,根本不是無心的對手;而無心攔腰抱起了他,一溜煙的跑出了花園地界。他不得自由,兩條腿亂踢亂蹬,又要抬手去打無心的頭臉,然而在他動手之前,一張慘白的小麵孔忽然淩空探到了他的麵前,正是小健對他做了個鬼臉。馬俊傑倒吸了一口冷氣,當場收回雙手捂住了嘴,悶聲悶氣的尖叫了一嗓子。
無心找了個僻靜角落,把馬俊傑放在了地上。雙手緊緊握住他的肩膀,無心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正色說道:“我告訴你,河水裏麵被人下了蠱,你再敢夜裏往花園裏跑,當心下場會和你娘一樣!還有,賽維勝伊都不是壞人,他們沒了娘,還不知道該找誰報仇去呢,你根本無須鬼鬼祟祟的盯著他們!”馬俊傑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的沒出聲。
無心握住他一隻手,扯起了他往前走。小健看他比自己大不許多,也是個孩子,就訕訕的飄在一旁,又特地把比較完好的一側麵孔顯露給他。馬俊傑果然不住的瞟他,心想自己今夜是真見鬼了。及至距離花園足夠遠了,無心鬆開了手,對他說道:“你回去吧,以後如果有了麻煩,可以找我。”馬俊傑翻了他一眼,隨即撒腿就跑,瞬間沒了影子。無心知道他是個沉默的小人精,所以也不擔心,若有所思的往家裏走。走著走著,他對身邊的小健說道:“去跟上他,小心一點,別傷害他。”
小健終於得了一樁任務,立刻歡喜的答應一聲,在夜空中散了影子。而無心快步走回所居的小院,哪知剛一進門,勝伊就迎了上來,低聲說道:“你總算回來了。不讓你去,你非去,我姐生氣啦!” 

無心先是換了一身幹淨衣裳,然後躡手躡腳的穿過院子,推開了東廂房的房門。東廂房臥室是一間半的格局,電燈通亮。賽維還穿著白天的洋裝皮鞋,一頭烏黑短發胡亂掖到耳後,臉倒是洗過了,不施脂粉,皮膚透著一點營養不足的黃色,倒是很光滑細膩,能夠反射燈光。獨自坐在羅漢床邊,她沉著臉低頭翻閱一本雜誌。身旁床上擺了一架紅木小炕桌,桌上是一壺咖啡,一碟子奶油蛋糕,大概就是她的夜宵了。
勝伊從來不是姐姐的對手,所以幹脆 睡覺,不來涉險。而無心見賽維冷著一張單薄的小黃臉,對自己視而不見,真是動了大氣的模樣,就陪了百分的小心,走到羅漢床前深深的彎下腰,輕聲說道:“我回來了。”

賽維沒理會,神情硬得像雕塑,充耳不聞的翻過了一頁書。

無心在女人麵前、尤其是年輕可愛的女人麵前,一貫沒有脾氣。賽維生氣,他不生氣。有心伸手碰賽維一下,可他又猶猶豫豫的不敢出手,畢竟人家是大姑娘,和自己又沒什麽親密關係,自己說碰就碰,有可能招來一個大嘴巴。

繞到賽維另一邊,他把腰彎得越發深了:“你是在擔心我嗎?我隻是去看一看,沒有冒險。”

賽維麵如鐵板,就恨他不聽自己的話。當然他沒有對她聽話的義務,但是賽維對他另有一番一廂情願的高要求,他不聽話,她就生氣。

無心好些年沒和女人親近過了,此刻不禁有些手足無措。兩隻眼睛緊盯著賽維,他慢慢的蹲了下去,口中喃喃的又道:“勝伊說你剛才發了脾氣……”

他蹲穩當了,仰著臉去看賽維:“別生氣了,我向你賠禮。”

賽維又翻一頁雜誌,心裏有主意得很,就是不理他。

無心靜靜的蹲在她的腿邊,緩緩的把頭垂下了,半晌不言語。屋內寂靜久了,賽維忍不住斜瞟了他一眼,不料他就像頭頂心長眼睛了似的,立刻抬頭迎了她的目光。欲言又止的抿了抿嘴,他淺淺的吸了一口氣,然後抓住時機微笑道:“我錯了,對不起。”

賽維硬著心腸,把目光收回到了雜誌上,同時就瞥見無心站起了身,端起咖啡壺,輕手輕腳的往空杯子裏倒了大半杯溫咖啡。無聲的放下咖啡壺,他把杯子往賽維一邊推了推,又道:“夜深了,是不是該睡了?”

賽維合上雜誌,用眼皮一撩無心:“知道我要睡了,還給我倒咖啡?”

無心聽她總算開了腔,就知道她的怒氣至少是開始消散了。隔著一張小炕桌,他也靜靜的坐在了床沿上,隻聽賽維繼續說道:“我知道,我也沒有什麽資格對你發火。”

雖然她是氣話,但是話中蘊藏著的意味感情就複雜了。無心扭頭看了她一眼,然後笑著轉向前方,垂下眼簾對著地麵說道:“你有。要說沒有,也是我沒有。”

賽維心中一動,立刻轉向了他:“你沒有什麽?”

無心給了她一個含羞帶愧的微笑側影:“我什麽都沒有,你是知道的。”

賽維很不好惹的翻了個白眼:“隨便你有沒有,我又不要你什麽!”

無心扭頭正視了她,看了片刻,最後卻是苦笑著低了頭,又歎息了一聲。賽維的心意,說到此處,已經是極端的明了,可是他的秘密,又該如何出口呢?

賽維看了他的行為,也摸不清他是願意還是不願意。難得今夜有了機會,她索性緊逼一步,把話挑明:“無心,你吞吞吐吐的,到底是什麽意思?男子漢大丈夫,有話就說。我並非心口不一的人,希望你也坦誠痛快一點。直說了吧,我和你很投脾氣,願意與你建立一份長遠的感情,你呢?”

無心沒想到她忽然采取了單刀直入的方法,不由得有些懵:“我……”

賽維伸手拍了拍身邊:“你過來坐,我們又不是開會談判,隔著桌子幹什麽?”

無心站起來,乖乖的走到了她的身邊坐下。賽維的一隻手就搭在腿上,他微微歪著頭,伸手想要去握一下,可是手都伸到半路了,卻又遲疑著停頓了:“賽維,我對你是……高攀不起。”

賽維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現在和你談的是感情問題,不是階級問題。”

無心握著賽維的手,賽維的手瘦瘦的,皮膚很軟,骨頭很硬。兩人的手指相扣,是個糾纏不清的樣子。

“賽維……”他凝望著兩人交握的手,同時輕聲開了口:“感情方麵,我沒有任何問題。可是感情之外的方麵,我們也不能完全不考慮。說句實話,你並不了解我。”

然後他抬眼望向賽維:“你肯愛我,我真是受寵若驚。等到大家平安度過眼下的風波之後,我會把我的故事講給你聽。聽過之後,你再做決定。”

賽維的腦子裏忽然拉起了警鈴:“你有什麽故事?是遭了通緝?還是結過婚了?”

無心立刻搖頭笑道:“不是不是,我沒犯法,也沒結婚。”

賽維當即鬆了一口氣,心想他的故事,大概就是一個“窮”字。念頭忽然一轉,她又起了疑心:“你是在搪塞我嗎?你實話實說,如果你不喜歡我,我也不會強人所難!”

無心 著賽維的手,心中茫茫然的,不知道自己還能有幾次機會和她親近。抓起她的手貼上自己的麵頰,他低聲說道:“賽維,我是你的。隻要你肯要我,我就是你的。將來或許有一天,你會怕我躲我。賽維,不用怕也不用躲,你不要我,我就離開。”

賽維歪著腦袋凝望了他,兩隻眼睛透出了光彩:“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你是誰的?”

無心在淡淡的雪花膏香氣中,正視著她答道:“我是你的。”

賽維聽清楚了,竟比聽到“我愛你”三個字還要滿足。心花怒放的粲然一笑,她像不知道怎樣才好了似的,單隻是笑。無心也笑了,笑得不甚踏實,因為感覺賽維和自己根本沒有結合的希望。結合了,是長的美夢;不結合,是短的美夢;無心不敢多想,總之賽維此刻是愛他的——有一個女人,愛上他了。

賽維在愛情上取得了階段性成功,十分狂喜,立刻感到了饑餓。在房間裏點起火酒爐子,她想要煮一點米粥吃。無心不勞她發號施令,直接就自動的點火倒水,出去取米。不過片刻的工夫,火酒爐子上的小鍋裏咕嘟出聲了,炕桌上也擺了四個小菜碟子。賽維盤腿坐在羅漢床上,心滿意足的笑道:“幹嘛呀?我是不要男朋友伺候的。”

說到“男朋友”三字,她像飲了一口蜜一樣,滿嘴甘甜,一直美到了心裏去。無心也笑了,隻盼將來真相大白,她不要恨自己是個騙子。

賽維像隻歡天喜地的鳥,嘰嘰喳喳的嚷著餓,可是啄了幾口熱粥就飽了。兩人再糾纏就算徹夜了,於情於理都該各自回屋休息。賽維遂了心願,打著哈欠回了臥室。無心橫穿小院進了西廂房,東西廂房格局相同,西廂房外麵的半間屋子裏擺著沙發茶幾。無心摸著黑進了屋,見沙發上光溜溜的沒放被褥,就決定進裏間去和勝伊擠一宿。

他 時驚動了勝伊,勝伊厭煩天下一切男性,唯獨對他不嫌,迷迷糊糊的問道:“她好了嗎?”

無心小聲答道:“好了。”

勝伊翻身背對了他,含含混混的又問:“沒打你吧?她打人可疼了。”

無心夢遊似的躺下去,扯過半邊被子蓋住了身體:“沒打,睡吧!”

勝伊打了個呼嚕,重新墜入夢鄉。無心輾轉反側,卻是難眠。他是喜歡女人,可是從來沒有打過賽維的主意。睜著眼睛發了許久的呆,最後他往被窩裏一縮,決定不想了。反正賽維肯喜歡他,哪怕隻喜歡一天,也是他的幸運。

無心睡得晚,醒得卻早。昨夜他心中惶恐,似乎根本談不上悲喜;大清早的回首往事,他回過了味,胸膛像是迎風敞開了,五髒六腑滿是光明清涼。外間有人出出入入,是老媽子送了熱水進房。他不管熟睡的勝伊,徑自下去洗漱穿戴。最後推門一步邁出去,他抬頭一怔,隨即就笑了。

原來賽維和他心有靈犀,也是正推開了房門。她已然經過了一番修飾,頭發不但一絲不亂,麵孔上也施了脂粉。 笑容向前走到院中,她把腰背挺得溜直,像朵小桃花似的抿嘴一笑:“早呀!”

無心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在印象中,他總覺得她像是帶了一點病容,沒想到經過了香粉胭脂的武裝,她也是個白裏透紅的苗條大姑娘。忽然快步跑向了對麵的東廂房,轉眼的工夫他出來了,手臂上搭著賽維的呢子大衣。把大衣展開披到賽維肩上,他又繞到了她的麵前,伸手為她攏著大衣前襟:“冷。”

賽維一直沒有男朋友,男朋友的愛護,自然就更沒享受過。清晨的秋風,涼如深水,可是她從心眼裏向外散發著熱量,想要說話,又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於是失控似的就隻是笑。笑著笑著,她眼珠一轉,忽然不笑了。

彎腰從院子地上撿起一塊小石子,她揚手用力擲向西廂房的玻璃窗。窗子後麵貼著一張蓬頭垢麵的臉,正是驚訝的勝伊。隔著玻璃受到了一次震懾,勝伊當即後退一步,而賽維站在院內,揚著腦袋大聲道:“你姐我就站在外麵,要看出來看,鬼頭鬼腦的幹什麽?”

房內的勝伊亂竄了一圈,末了找到大衣裹到身上。趿拉著兔毛拖鞋跑去外間,他推開房門伸出腦袋,繼續警惕的審視賽維和無心。賽維已經把大衣穿利落了,公然挽住無心的手臂,她對勝伊說道:“我們已經建立了戀愛的關係,一會兒要出去找家廣東館子吃早茶。你呢,最好就不要跟著我們了,我會給你帶芋頭糕回來,好不好?”

勝伊聽聞此言,幾乎憤怒了:“憑什麽?我是你親弟弟,你要他不要我?等我十分鍾,我也要去!”

賽維和勝伊從出生到如今,一直是不拆夥;如今忽然聽說賽維要和無心戀愛了,勝伊若有所失,同時恨起了無心。及至他們到了館子,勝伊冷眼旁觀,就見無心端起茶壺,自然而然的為賽維洗涮杯碗,還不時偷眼看她。賽維塗了個亮晶晶的紅嘴唇,一排白牙齒始終晾在外麵笑嘻嘻。也不是濃情 的模樣,倒像是剛剛得了大勝利,洋洋得意。

勝伊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一點眼淚望向窗外,感覺自己是孤苦伶仃了。
 

91 敲山震虎


勝伊別別扭扭,雖然不敢和賽維正麵抗衡,但是已經暗暗的把矛頭對準了無心。用牙齒啃了一丁點芋頭糕的邊角,他飽了,開始斜著眼睛去看無心。三人是圍成了一個“品”字形落座,無心正是坐在他的旁邊。察覺到了他的目光,無心一邊慢慢咀嚼,一邊疑惑的抬眼回望向他,又帶著上揚的調子,向他詢問似的“嗯?”了一聲。
勝伊冷笑著轉向窗外,不言不語。無心看出了他的異樣,放下筷子輕輕一拍他的手臂,結果他像被熱水潑了一樣,猛然一擰肩頭,又對著外麵風景說道:“姐,照理我該向你們道喜,可又怕我道了也是白道。你想爸爸能同意你嫁給個窮困潦倒的和尚嗎?他身上穿的戴的,還都是我們給他置辦的呢!你若是真跟了他,你的婚姻,就不是下嫁兩個字可以說完的了。你把五姑的教訓全忘記了?”
他說話時,無心就怔怔的看著他,嘴裏還 一點糕餅,麵頰微微的鼓著。賽維兩隻耳朵對著勝伊,一雙眼睛瞄著無心,越看越愛。及至勝伊話音落下了,她露出了和弟弟一模一樣的冷笑:“你把我說成傻瓜了。難道我真能直通通的就跑到爸爸麵前,說要嫁給無心嗎?我自然是有我的主意,你等著瞧吧!”勝伊無所謂似的一聳肩膀,從鼻子裏笑出一聲:“哼。”
三人中的兩人吃飽喝足,出了館子。家裏的汽車一直等在門外,勝伊把雙手插在西裝口袋裏,站在後排車門前仰頭望天。車內的汽車夫躍躍欲試的回頭看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下車為他開門。及至無心和賽維也從後方趕上來了,勝伊還像根刺似的戳在地上,一動不動。無心伸手為他拉開了車門,沒說話,隻笑了一下。勝伊翻了個白眼,隨即愛答不理的鑽進車裏。賽維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當即翻了個同樣的白眼,心想你沒人要,我可有人要。難道我見了可意的男人不找,天天照鏡子似的看你嗎?
三人坐上汽車,無心居中。忽見賽維沒戴手套,一隻手縮在袖子裏,另一隻手就撂在大腿上。他下意識的握起了她的手,心中依舊是沒有生出天長地久的奢望,又想此刻自己每多關懷她一次,將來真相大白,恐怕自己就要多挨一個大嘴巴。大姑娘的手是能隨便握的嗎?不過有的握就是幸運,握一次算一次。將來算起總賬,她愛怎麽著就怎麽著吧!自己在大問題上規矩一點,別耽誤她以後的婚姻,也就是了。

無心盤算定了,便把賽維的手揣進自己的口袋。賽維狀似無意的望向前方,一顆心在暗地裏怦怦亂跳,同時聽見無心詢問勝伊:“你冷不冷?”勝伊像隻受了驚的雞崽子一樣,急赤白臉的將兩隻膀子亂扇一通,滿車裏都是他來無影去無蹤的手:“哎呀別管我別管我,離我遠點,一邊兒呆著去!”賽維沒有動,心裏想著對弟政策:“我是揍他呢,還是不揍他?”
勝伊半路下了汽車,說要找朋友玩去。賽維先還不理會,及至到了家,忽然發現勝伊居然隨身攜帶著支票本子,登時嚇得魂飛魄散,生怕勝伊被人誑去賭場,輸盡二人身家。她把無心留在家裏,慌裏慌張的獨自出去找弟弟。無心獨自留在賽維房中,這裏坐坐,那裏坐坐,忽然自己笑了,笑過之後翻出他的破旅行袋,找出了他僅有的一張小照片。眼看院內寂靜,他捏著照片坐在窗前,在陽光下麵細看。
二十年前得到照片時,感覺它真清楚,真奇妙,竟然能把兩個人的麵貌收在一張小紙片上,並且是活靈活現。說好每年都要拍一張合影的,倒要看看一個小女人是怎樣一點一點的老去;而縱算是女人老了,照片上的影子也依舊年輕。可是,他們隻有一年的光陰,月牙死在了十九歲的好年華,永遠不老。手中的照片已經漸漸變得模糊,仿佛他與照片之間,隔著二十年的歲月風塵。時間剝奪他的一切,他是永恒的一無所有。
無心盯著照片看了許久,想起了許多熱氣騰騰的往事。對他來講,往事也是珍貴的。他的人生是無涯荒野,十年之中,未必會有一件事情值得記憶。旁邊窗台上擺著一瓶蔻丹,是賽維用過的。蔻丹紅得熱烈,和照片形成了一個刺目的對比,陳舊的更陳舊,新鮮的更新鮮。無心看看蔻丹,看看照片,諸如此類的對比看得多了,所以他並不動容,隻歎了口氣。
起身把照片收好,他坐回窗前,拿起蔻丹擺弄著玩。通紅的小玻璃瓶子帶著一點芬芳,無心擰開了上麵的金屬瓶蓋,瓶蓋裏麵伸出一根小刷子,浸染著淋漓 的指甲油,油的氣味很刺鼻,幸而他此刻可以肆無忌憚的不呼吸。正在他自娛自樂的做研究時,院內忽然來了客人。他隔著玻璃窗向外望,就見來者裹著一件簇新的長披風,嫋嫋婷婷如入無人之境,正是馬家的四小姐。二小姐三少爺不在家,丫頭們樂得躲在屋子裏偷懶,院子裏空空蕩蕩,於是四小姐手裏捏著幾張花花綠綠的票子,站在院內 叫道:“三哥,在嗎?我來給你送幾張義務戲票。”
然後不等人回答,她一扭頭,忽然發現了東廂房內的無心。馬家上下各自為政,如今敵對勢力範圍內忽然出現了新麵孔,她就下死勁的盯著他看了好幾眼,隨即徑自轉彎,邁步上前推開了房門。抖著手裏的票子一挑裏間門簾,她是不怕男人的,站在門口直接問道:“喲,你是二姐三哥的朋友?”無心知道馬家的關係很複雜,所以不想和四小姐生出任何聯係。遲鈍而又陰沉的掃了對方一眼,他垂下眼簾,默然無語的將一刷子蔻丹塗抹在了手背上。手很白,蔻丹很紅,看著有點觸目驚心。

四小姐愣了一下,又問:“我三哥呢?”無心自顧自的擰好玻璃瓶子,然後開始對著手背上的指甲油吹氣。吹著吹著,他忽然笑了一聲,然而臉上又沒笑容。眼中光影一閃,他的黑眼珠在微微凹陷的眼窩裏骨碌碌的轉動了,是過分的明亮和靈活,一下子轉向四小姐,然後就定住了。指甲油在皮膚上幹結了,他一邊緩緩去摳,一邊對著四小姐又笑一聲,神情和舉止全都不帶人氣。四小姐捏著票子後退一步,感覺自己是見了妖魔鬼怪——至少也是個瘋子。
退了一步,再退一步,四小姐驟然轉身跑出了東廂房。無心裝瘋賣傻嚇跑了四小姐,心裏暫時也沒有事,就饒有興味的繼續去摳手背上的蔻丹。哪知安靜了沒有幾分鍾,院子裏又起了腳步聲音。他轉向玻璃窗子,很意外的看到了馬英豪。馬英豪是西裝打扮,頭上歪戴著一頂禮帽,不是要賣俏,而是真戴歪了,騰不出手去扶正。拄著手杖站在院子中央,他先喘了一陣,然後才環顧四周喊道:“二妹,老三,我來了!”
二妹老三都不在,他隻喚出了一名平頭正臉的老媽子。老媽子當然不是他的目標,於是在一眼瞧見窗邊的無心之後,他對著玻璃窗一揮手,然後一邊整理禮帽,一邊點頭笑了一下。隔著一層玻璃,無心點頭一回禮,然後漠然低頭,繼續去摳手背上的蔻丹——蔻丹凝在了皮膚紋理中,除不去了。
而馬英豪拖起右腿,自作主張的進了東廂房。一看房內的情形,他就知道一直是有人住的,而外間的羅漢床上扔著幾件女衣,可見所住之人,應該是賽維。賽維從來不是一盞省油的燈,無心卻可以公然在賽維的臥室內高坐。馬英豪一邊脫下手上的皮手套,一邊感覺其中有戲。搖搖晃晃的坐在了無心對麵,他記得無心並不是個無禮的人。然而無心隻對他又一點頭,顯然是無意和他攀談。
馬英豪摘下禮帽,把皮手套放進了帽子裏:“許久不見,無心師父是舊貌換新顏了。”無心抬頭答道:“賽維和勝伊很可憐我,給我飯吃,給我衣穿。他們真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好人。”馬英豪微笑了:“是的,不過他們肯供養無心師父,可見師父你也是有過人之處。”無心很認真的盯著他看:“哦,我還沒有告訴過你。大少爺,我已經還俗了,以後你叫我無心就好。”馬英豪一挑眉毛:“還俗?為什麽?”
無心答道:“我做和尚,無非是想到廟裏討生活。現在有活路了,何必還要守戒律當和尚?我決定從此就跟著二小姐三少爺了,他們正好少個跟班,我做別的不成,當跟班是絕對沒有問題。對不對?”然後他拉著椅子向前挪了挪,幾乎要把腦袋伸到大少爺的眼皮底下。非常誠懇的對著大少爺的眼睛,他正色又問:“大少爺,你的意見呢?”
馬英豪想了一想,隨即答道:“二妹和老三也還是小孩子,家裏有仆人伺候也就是了,哪裏還需要跟班?我看你的新職業,並不是長久之計。”無心鄭重其事的對他搖頭:“沒有關係,混一天,算一天。”馬英豪沉吟著笑了:“也是。”無心又問:“大少爺要回來住幾天?”馬英豪心平氣和的答道:“關於二姨娘的喪事,我打算向二妹交待一下賬目明細,等到父親回來了,二妹也可以獨自去向他做匯報。另外聽說八姨娘失蹤了,有人在花園河裏撈上一具屍體,很像八姨娘。我打算去醫院瞧一瞧,另外也看看五弟。五弟年紀還小,沒了娘可真不行。”
無心說道:“聽說府上大太太沒有子嗣,五少爺年紀小,可以讓大太太來撫養嘛!”馬英豪做了個啞然失笑的表情:“這個……總要雙方願意才行。”然後他頓了頓,笑容漸漸收斂了:“而且我在大太太麵前畢竟是個晚輩,也沒有資格指手畫腳。”無心淡淡的答道:“沒錯。事不關己的話,指手畫腳是不大對勁。”馬英豪靜靜聽著,感覺他每一句話都來得別有用心。一個來曆不明的人,而又別有用心,並且表明了要追隨二妹三弟,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伸手貼在溫暖的窗玻璃上,馬英豪笑道:“大白天的,怎麽不出去走走?”無心全神貫注的 手上蔻丹:“府上人多,我是個外人,總不好跑到別人的院子裏叨擾。倒是聽說花園裏菊花開得很好,可我膽子小,不敢去。”馬英豪把目光轉向了他:“是因為八姨娘的緣故嗎?不過光天化日之下,想必不會有事。”無心搖了搖頭,閑閑的又道:“光天化日之下,鬼怪照樣橫行,隻是你我看不到而已。”馬英豪饒有興味的問他:“哦?誰看得到?”無心往手背上啐了口唾沫,然後繼續搓:“鬼怪自己看得到。”
馬英豪在無心麵前,有點坐不住。他一團和氣的告辭走了,一出院門就變了顏色。而無心先是嚇跑了四小姐,又說走了大少爺。獨自把手背搓得通紅,他終於除去了皮膚上的紅色蔻丹。他也不知道作怪的人到底是誰,所以敲山震虎。隱患未除,持久的安逸就


92 殺蠱


因為賽維總也不回來,所以無心隻好坐在窗前自娛自樂。他發現蔻丹是很有趣的東西,可以用它在自己的手背上畫出一道一道鮮紅的符。他放心大膽的停止了呼吸,低下頭慢慢的描畫,畫完了再 嘴輕輕的將其吹幹。及至指甲油當真凝結了,他再很細致的去把它一點一點摳下來搓下來,最後搞得手背通紅,像被人狠狠撓破了皮肉。
到了下午,賽維把勝伊扯回了家。兩人已經言歸於好,賽維在脖子上添了一條新紗巾,勝伊的腦袋上也多了一頂新獵帽。帶著涼氣進入東廂房,他把一隻五顏六色的大紙盒子放到炕桌上,又對著裏間嚷道:“隔著窗戶就看到你啦!喏,給你帶了日本點心吃。哼,你還有功了!”無心 手,笑微微的走了出來,問他:“你不生我的氣了?”
勝伊正要揚頭回答,忽然見他手背有異,連忙拉起他的手細看了一番,又伸了冰涼的鼻尖去嗅。賽維正好推門進了來,見狀便是笑道:“你可真是前倨後恭到了極點,上午還要欺負他呢,現在就改行吻手禮了?”勝伊把無心的手向下一摜:“呸,他玩你的蔻丹!”賽維看他把蔻丹往手背上亂塗亂畫,分明是在禍害東西,但是並不著惱,隻和勝伊拌嘴:“你不是也用過我的雪花膏?”
勝伊存著一腔求偶的熱情,極力修飾自己,從少年時代起就依賴上了生發油和雪花膏。一屁股坐在羅漢床上,他挑起兩條平淡的眉毛,預備轉移話題:“瘸子真是豁出去了,大白天的就往媽院裏進。怎麽著,他還要把爸爸頂下去不成?”賽維解下紗巾,一雙手隱隱的做癢,忍不住用冰冷紗巾一拂無心的脖子,同時口中說道:“閑事莫管,他倆愛怎樣就怎樣好了,橫豎鬧大發了,還有爸爸呢。我倒是沒想到,五姨娘居然不聲不響的搬去庵裏住了。老四一張破嘴,居然替她娘瞞了個緊。哼,養兒育女的姨娘已經沒了兩個,就剩五姨娘一人活得好好的,她逃到庵裏,就脫嫌疑了?等爸爸回家斷案吧!”
勝伊從兜裏摸出兩張花花綠綠的票子:“老四剛才在大門口,還給了我幾張義務戲票。就是明天,在西單牌樓,戲碼可是夠硬的。姐,去不去看熱鬧?”賽維搖了搖頭:“我現在是越來越不愛拋頭露麵了。上半年咱們去參加遊藝會,下汽車之後,學生們都不用好眼神看我們。反正現在我們家是……”她猶疑著措辭,感覺怎樣批評都不大合適:“我們家是……”
後麵的話始終是沒說出來,勝伊點了點頭,心中了然。他們姐弟雖是既不做官、也不作惡;但爸爸是大漢奸,他們也脫不了幹係。他們盡管吃得好穿得好,有大把的錢花,可一生的名譽,已經是糟了。先前年紀小,還不在意;如今越來越大,他們偶爾被人狠狠的瞅上幾眼,心裏也知道別扭。“再說吧。”勝伊把票子放在桌上:“反正大戲也不是今晚開演。”

賽維站在地上,默然片刻,然後把外麵的大衣也脫了:“真的,把嘴都閉上吧。大哥不說一會兒還要過來和我說話嗎?萬一我們說著說著,他忽然進來了,才叫可怕。”正當此時,院子裏忽然響起了馬英豪的聲音:“二妹,回來了嗎?”賽維和勝伊一起嚇了一跳,還是無心擺了擺手,輕聲說道:“別怕,我看著呢,他是剛來。”
賽維和勝伊跑去上房,和馬英豪做了一番長談。無心獨自坐在東廂房,把馬家的事情翻來覆去思索一遍,越想越是糊塗,仿佛人人都有嫌疑。依著他的意思,就該讓賽維和勝伊離家出走,遠離是非之地。可是他也知道姐弟二人一定都不會走,當然是為了馬家的錢。馬老爺的手似乎是挺鬆,他們不去勒索,錢就讓別人要去了。他們縱算時時刻刻緊盯了,競爭也還是十分激烈。馬英豪是嫡長子,本來是必占上風無疑,可他偏偏又和馬老爺是一對仇家。嫡長子一自立門戶,馬家留下一群庶出的孩子,孰勝孰負,委實難料。
良久過後,馬英豪告辭走了。賽維一直送他到院門外,勝伊有一搭沒一搭跟在後方,跟著跟著拐了彎,一推門進了東廂房。把炕桌上的票子拿起來又看了看,他對著無心一笑:“其實我挺想去的,唱壓軸的我認識,我想去給人家捧捧場呢。我姐要是不去,你陪我去呀?”無心一口一個的吃小點心:“看戲還用人陪?什麽時候?”勝伊對他揚了揚戲票:“明天晚上。”無心答道:“明天晚上,你和賽維去看戲,我留下來看家。賽維要是不願意,我幫你勸她。”勝伊狐疑的看著他:“家有什麽可看的?再說看家有丫頭呢,也用不上你啊。你是不是……”無心一點頭:“是,我打算再去花園一趟。上次沒看出什麽來,我得再看一次。我勸賽維去看戲,你勸賽維別管我,我們合作,好不好?”勝伊立刻點了頭,又道:“合作是沒問題,但你一定得小心。”
無心和勝伊串通好了,當晚無話。到了翌日白天,馬英豪出發返回天津,勝伊則是圍著賽維遊說不止,終於勸得她動了心。無心則是另找借口,表示自己不愛看戲,寧願留在家裏睡覺。賽維沒有多想,隻以為勝伊是好熱鬧,又想他剛剛拈酸吃醋生了一場悶氣,便溫柔了態度,天沒黑就張羅汽車,和他一起出門前往西單。
無心吃飽喝足,及至天黑透了,他也悄悄溜出了院門。輕車熟路的走向花園,他半路經過了八姨娘的後院。八姨娘沒了,院內的主人就剩下了馬俊傑一個人。玻璃窗戶沒拉窗簾,無心遙遙的向內張望,就見屋內床上躺著馬俊傑,姿態是伸胳膊伸腿,顯然已經入睡。一個老媽子站在床前,為他牽扯棉被蓋住了手腳,然後轉身走到門口,關了電燈拉上房門。屋子裏麵黑黢黢的沒了動靜,無心也不能長久的去看馬俊傑睡覺,於是躡手躡腳的要繼續走。

可就在將走未走之時,他忽然感覺房內有了動靜。單憑兩隻眼睛看,是看不出什麽的。好在屋子裏外都是一樣的黑,無心人在窗外,總不會輕易暴露行跡。隔著窗子靜靜的望向屋內,他依稀感覺床上被子一掀,馬俊傑直挺挺的坐起身了!然後他很利落的穿戴整齊。走到窗前打開插銷,他緩緩推開窗扇踩上窗台,一側身就跳出了房。落地之後挺直了腰,他一抬頭,正好和一叢玫瑰樹旁的無心打了個照麵。
無心不知道對方又在搞什麽鬼,所以遲疑著沒說話。而馬俊傑怔了一下,隨即卻是大踏步走上前去。在無心麵前停住腳步,他仰頭又看了無心一眼,緊接著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他:“大哥哥。”他的腦袋正到無心的心口,隔著衣裳用臉蛋蹭了蹭無心的胸膛,他聲音很輕的說道:“大哥哥,我是小健,現在你喜歡我了吧?”無心大吃一驚,連忙握著他的肩膀俯下了身:“怎麽著?你把馬俊傑給弄死了?”小健用手指頭一點自己的腦袋,沾沾自喜的小聲說道:“我沒有害人。白天是他,夜裏是我。嘻嘻,他還不知道呢!”
無心早就看小健是隻異常的小鬼,沒想到他真有點鬼運,投胎不成,就借了一具活人軀殼,並且還借成功了。看他舉止靈活自如,一般有道行的鬼煞,都沒有他的本領。
小健又道:“昨天夜裏,不知怎麽回事,我隻是撲了他一下,結果就上了他的身。今夜我又試了一次,還是成功。你來得正好,你不來,我也要去找你。”然後他向無心伸出了一隻手:“大哥哥,你摸 ,我是熱的。他比我大多了,可是我如果不死的話,長到今天,是不是也像他一樣大了?”無心握住了他的手,有點為難:“小健,我現在想去花園,明夜再來找你玩。”小健腳下沒根似的,習慣性的又向他一撲:“我也去!”
無心對待小健,總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情緒。他對小健毫無興趣,可是小健很依戀他,他對小健理睬不是,不理睬也不是,所以隻能糊塗著來。此刻他領著小健,糊裏糊塗的,真往花園去了。
小健把身體控製得很好,輕輕巧巧的又跑又跳。兩人蹲在河邊一叢花木之後隱藏了,小健拱在無心的懷裏,極力的想要和他貼貼臉,又因為自己終於借來了一具身體,所以炫耀似的總讓無心摸摸自己。無心心不在焉的摟著他,從花木枝葉之間向遠眺望。亭子裏麵一定是大有玄機,說是財寶或許未必準確,說是寶貝總該無誤。自家的寶貝,按理說不必藏成一團謎案,除非寶貝本身也有問題。
忽然,他的手臂緊了一緊。原來河岸遠遠的走來了一個苗條黑影。上次隻是一眼之緣,看不清楚,如今看清楚了,就見對方穿著一身 的襖褲,正是個平常女人的身姿。女人沿著河邊快走,走著走著轉了方向,站上了岸邊一塊凸進水中的大石。一揚手將樣東西扔進河裏,東西不大,砸出一朵小水花。然後女人下了大石,轉身沿著來路返回去了。而就在她轉身的一刹那間,無心看得清楚,原來對方不是旁人,正是馬家的大太太!
等到馬家大太太走得遠了,無心一拍小健的肩膀,輕聲說道:“你去給我把風,我要看看她到底扔了什麽。”小健一聲不吭,四腳著地的往前小跑,一路連滾帶爬的先到了河邊。左右望了一望,他縮在大石之旁,回身對著無心招了招手。無心趕了過去,眼看河麵已經恢複平靜,他連忙脫了鞋襪衣褲。趟進水中走了幾步,他俯身向前一衝,無聲無息的沒入了水中。
秋夜的河水,自然是很涼。無心不肯弄出大聲響,小心翼翼下潛到了河底。在大太太站過的大石附近,他看到了水中懸浮著一隻半開的紙包。紙包似乎是被膠封過了,如今浸了水,便一點一點的軟爛綻開。紙包的內容不知是什麽,沉甸甸的仿佛很軟,隨著和緩的水流緩緩下沉,一直落到了河底的砂石地上。
無心沒看明白,想要遊過去撿紙包。可還未等他作勢前進,砂石地下忽然起了變化。隻見幾道黑影破土而出,閃電一般直奔紙包。無心見它們細條條的類似鰻魚或者水蛇,連忙向後退了一米,與此同時,紙包在怪魚的頭頂徹底破裂,裏麵漏出一團鮮紅的蠕蟲。蠕蟲不過是手指的長度,頭尾糾纏不清,乍一看竟是一團毛茸茸的物事。隨著怪魚的衝擊吞噬,蠕蟲四散開來,雖然大部分都被怪魚東一口西一口的捕捉吃掉,可是總有幾條漏網之蟲,隨著暗流飄到了無心麵前。


無心一伸手抓住了它,觸感十分粗糙,送到眼前細看,他登時搖了搖頭——此蟲隻有手指一半的粗細,不但麻麻癩癩柔軟不平,從頭至尾還生了無數短短的細足,方才所謂毛茸茸者,便是細足亂動的效果。無心捏著蟲子兩端,將其一扯兩半,蟲身中立刻湧出紅血。無心愣了一愣,隨即丟開蟲子,一轉身竄出老遠。而一條怪魚馬上補了他的缺,一口吃了兩段蟲子。可惜未等怪魚消化,一隻手從天而降抓住了它的腦袋。它的身體立刻如蛇般一卷,一圈一圈纏滿了無心的拳頭手臂。無心滿不在乎的調轉方向,直接遊向了岸邊淺灘。
無心上岸之後,光著屁股直奔花木叢。小健見狀也不猶豫,抱了他的衣服緊緊跟上。兩人找了個僻靜地方坐穩當了,小健見無心從右手到肘際,被一條黑亮亮的蛇纏住了,就伸手要碰。無心立刻側身一躲:“別碰,有毒!”小健嚇了一跳,隨即想起自己的身體屬於借用,一旦毀壞,就算造了一條人命的孽。他不動了,不但不動,甚至還向後挪了挪:“什麽東西?是蛇吧?”
無心的確是按照抓蛇的法子來抓怪魚的,魚腦袋就被他攥在手裏。從他的虎口看,可以看到怪魚的正麵——怪魚的腦袋還小,類似水蛇,生著一雙狹長的人眼,然而沒有白眼仁。對著無心極力長大了嘴,嘴是四方形的,口腔之中生滿了倒刺。無心心裏有了數,繼續攥著怪魚不鬆手。而怪魚用身體絞擰著他的手臂,鬆一陣緊一陣,不出三五分鍾的工夫,它忽然脫力一般徹底脫落,成了一條軟垂的黑繩子。
無心鬆了手,自己抓起一把枯葉擦了擦手,口中自言自語道:“髒。”小健用一根樹枝去撥怪魚:“不是蛇?到底是什麽?”無心答道:“有人在河水裏放了蠱,偶爾會有小魚中毒,蠱蟲寄居在魚的體內,很快就會長出形狀。魚的大小有限,容不下它,它就鑽出魚身自找活路了。”小健吃驚的張大了嘴:“哇,如果讓它繼續長下去,會不會長得像河一樣大呀?”無心搖了搖頭:“不會的,有人在用誘餌殺它們。它們的作用隻是夜裏成為路障,毒死一切過河的活人。沒人需要它們長大,它們長大了,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小健又問:“誰幹的?又有誰想夜裏過河?為什麽呢?”無心想了又想,沒有回答,隻覺不可思議。
 

93 揣測


賽維和勝伊到家之時,無心剛剛洗完了澡。姐弟二人湊了一晚的熱鬧,戲樓裏熱,兩人都是麵頰緋紅,是個極端興奮的樣子。見了一身香皂芬芳的無心,勝伊抽著鼻子笑道:“你這衛生可是講得莫名其妙,大半夜的洗什麽澡?”無心托著毛巾,一邊歪著腦袋擦耳朵,一邊低聲答道:“別提了,今晚真是摸了兩樣髒東西。”勝伊脫了大衣,自己抬手捧著火熱的臉蛋,很活潑的一步蹦到了無心麵前:“抓狗屎了?”
無心搖了搖頭:“和狗屎還不是一路的髒。”然後他走到了賽維身邊,也沒別的事,單是想陪她站一站。賽維嗅著他身上暖烘烘的香氣,忽然很想和他行個擁抱禮。可這不是件先下手為強的事情,他不主動,自己當著勝伊,也不好強求。欲言又止的抬眼看著無心一笑,她沒說話,隻下意識的咬了咬嘴唇。無心又道:“我有話對你們講,不過不著急,反正晚上有時間。”
他既然說了這話,賽維和勝伊自然就要好奇。兩人匆匆忙忙的洗漱更衣了,然後一起進了東廂房裏間。三人圍坐在大床上,無心把今夜見聞原原本本講述了一遍,隻把小健剔了出去。而勝伊聽到“大太太”三字之後,隔著棉被一拍大腿:“原來是她?!”賽維向他擺了擺手:“別吵,仔細讓人聽見!”隨即她轉向無心:“你繼續說,然後呢?”無心答道:“大太太投進河裏的蟲子,其實不能算是真正的蟲,因為它是人用邪術培養出的,培養出了它,也無非是要把它當成一味毒藥來使,把它放到自然中,它是活不成的。”
賽維聽到這裏,也驚訝了:“蟲子……還能憑空造出來麽?”無心一皺眉頭:“所以說我今天是碰了髒東西。如果我沒記錯,那蟲子是在人身之中生長成形的。”賽維也跟著皺了眉頭:“寄生蟲嗎?”無心猶豫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該不該說:“是把一個人捆綁好了,將蟲卵送到他的耳道裏,然後封住他周身的孔竅,隻留鼻子呼吸。蟲子長得快,隻要幾天的工夫,就會遍布人的體內,自行咬破皮膚鑽出來了。”
賽維審視著他:“你……你怎麽懂得這些事情?”無心睜大眼睛望著她,不假思索的答道:“我聽說的。我還知道很多,可是我絕對沒有幹過。”賽維盯著他道:“不用解釋,我相信你。”無心做了個深呼吸:“真正厲害的蠱,都是認主人的。大太太既然能治它,自然會和它有些淵源。”勝伊小聲說道:“媽——太太她平時挺老實的呀。別人不理她,她也不理別人。要說和她有關係的,也就是死瘸子了。瘸子和爸爸有仇,和我們娘沒仇哇,難道是……”
賽維扭頭向窗外看了一眼,然後向前挪了挪,把聲音壓到了最低:“家裏有什麽秘密,誰都可能不知道,但是爸爸一定知道,沒錯吧?”無心和勝伊一起點了頭。賽維自己也跟著點了點頭:“秘密,應該就在花園亭子裏。到底是什麽,我們不知道,但是如今除了爸爸之外,娘也應該知道,否則她不會有預感似的給我們寫信,也不會在床底留下一張小畫片。”
無心輕輕一拍賽維的手臂:“令堂頭中的鐵針,是一種攝魂的法術,能把人的魂魄鎮到一處,好的巫師能通靈,可以和魂魄交流。”賽維垂下眼簾,沉默片刻之後又道:“有人想要知道秘密,不能去問爸爸,隻好去問我們的娘。既然是秘密,娘對我們都不說,當然更不會對外人講。所以對方不肯甘心,即便娘沒了,他還要拘住娘的魂魄繼續拷問。”隨即她轉向無心:“我推測的,有沒有理?”無心點了點頭:“繼續。”

賽維聽了他這聲斬截利落的回答,感覺很對脾氣,於是接著說道:“這個人,不管他是誰,總之他應該是知道秘密的存在,但不知道秘密的內容。秘密在亭子裏,而他並不想讓別人靠近亭子,所以在河水裏下了蠱毒。對不對?”勝伊答道:“對!”賽維又道:“無心說河水裏的蠱,夜裏才會有效。而八姨娘中了蠱,說明什麽?”不等旁人回答,她自顧自的給了答案:“說明八姨娘夜裏去了花園,而且,是她獨身一人去的!所以她中了招,都沒人跑回來通風報信。可八姨娘夜裏去花園幹什麽?一是偷情,二是探秘。”勝伊搖頭答道:“不會是偷情。旅館飯店處處有地方,咱們家的人演不出夜會後花園的戲。”
賽維的眼睛裏透出了亮光:“如果是探秘,可見八姨娘也知道秘密的存在,知不知道秘密的內容呢?就不好說了。但她絕不會是那個幕後黑手,因為放蠱和做法的,應該是同一個人,她不該著了自己的道呀!那麽我們想想,家裏還有誰像鬼似的,有知道秘密的可能?”勝伊當即答道:“俊傑?”賽維想起了馬俊傑所說過的一些怪話,不由得篤定說道:“俊傑雖然鬼頭鬼腦的,但不是胡說八道的孩子。你們想想八姨娘死後他的反應,哪裏是個兒子的態度?好像早就認定八姨娘是要死一樣。”
勝伊沉吟著說道:“看來家裏除了我們,和這事有關係的,就是俊傑和大太太了。俊傑還小,可以不算嫌疑犯。那麽,就剩下大太太了。大太太到底是怎樣的人,我真拿不準。不過她如果要找外援,就隻能去找大哥……”說到這裏,他不言語了。馬英豪和這個家,是不講感情的;如果這個家裏真藏了寶藏,他必定會毫不留情的搶奪搜刮。他和馬老爺之間的仇,多少年了,簡直說不完。
“姐。”他忽然抬眼望向了賽維:“你敢不敢和我去找爸爸?我們把來龍去脈都告訴他。”賽維垂頭,瞄著無心的手:“爸爸那脾氣,陰晴不定的,誰知道他識不識好歹呀。萬一他當我們是搬弄是非,我們反倒有了罪過。”
姐弟兩個暫時沒了主意,不過馬老爺不知何日歸國,所以倒也不急於讓他們拿出主意。三人統一的懷疑了馬英豪,可又沒有證據,連指控的話都說不出。再說馬英豪是什麽樣的人,家中上下都看在眼裏,如今平白無故的就說馬英豪施巫術害人性命,恐怕馬英豪安然無恙,倒是他們兩個要被強行送去醫院精神科。
最後,還是賽維抬手在鼻端扇了扇:“行了行了,我們心裏有數就好。死瘸子有心眼,難道我們就是傻的?看他也未必比我們知道得多,大家見機行事,將來死的還不定是誰呢?他有壞招數又怎麽樣?我們有無心!”話音落下,她不等旁人附和,先在心裏暗暗的佩服了自己的勇敢堅決,並且惋惜自己不是男人,否則隨著爸爸入了仕途,必有大大的前程。伸手又去一拍勝伊的大腿,她盯著弟弟的眼睛說道:“明天你去衙門,去問機要秘書,爸爸到底什麽時候返回。我去找俊傑,看看那小崽子到底心裏藏了什麽事情。”

轉頭望向無心,她認真的說道:“你還是看家。”話說到此,也就可以告一段落。無心跟著勝伊要回房休息,可是人都走到門口了,他忽然感覺自己一走了之也不大像話。回頭看了賽維一眼,他總記著自己的身份——她愛他,所以他已經把自己送給她了。賽維站在地上,到底要看他怎麽走。他回了頭,正中她的下懷。勝伊也回頭望了望,但是很識趣,一言不發的繼續走了。
房內隻剩了他們兩個人。無心對著賽維微笑,笑著笑著,他試試探探的張開了雙臂。胸膛瞬間受到了柔軟的衝擊,是賽維撲到了他的懷裏。合攏雙臂擁抱了賽維,賽維太瘦了,讓他的手臂不敢太用力。還是生分,還是有隔膜,他願意為賽維做任何事,但總感覺自己和賽維不會是一家人。瘦瘦的賽維硌在他的胸前,他低下頭去看她的睫毛鼻梁,她的睫毛在顫,氣息也亂。
“我愛你。”賽維低聲的說,兩條蘆柴棒似的胳膊箍住了他的腰。無心喃喃說道:“我知道,我是你的。”然後他後退一步,不著痕跡的推開了賽維。不能讓賽維離他太近了,因為他胸中一片死寂,沒有心跳。賽維見他仿佛有些畏縮,便猜測他今晚不會有勇氣吻自己了。但是也沒關係,來日方長,反正他是她的。
兩人就此分開,各自休息。到了第二天,賽維親自出馬,把馬俊傑強行拎到了自己房內。無心懷著鬼胎,在暗處 馬俊傑的一舉一動,馬俊傑的精神很足,一如既往的沉著小臉,是個小陰謀家的模樣。賽維對他沒客氣,“咣”的一聲摔上房門,她擺出大姐的派頭,一屁股坐在沙發椅上,盯著馬俊傑的眼睛問道:“說吧,你心裏到底藏著什麽事?你沒本事給你娘報仇,我可有。”
馬俊傑萬沒料到賽維會開門見山的如此說話,不禁怔了一下,但是把嘴閉緊了,站在她麵前一言不發。賽維凝視著他,決定詐他一詐:“我告訴你,真相,我已經查出大部分了!殺人的不在家,在家的不殺人,對不對?別人我不管,反正我馬賽維不是好惹的,誰也別想在我手裏討了便宜去!大不了魚死網破,死了我也不做糊塗鬼。他有人,我沒人嗎?笑話!我要是沒人,也不能安然無恙的活到如今。馬俊傑,你放清醒點,你親娘都讓他弄死了,你還縮頭烏龜似的裝什麽孫子啊?別說你十二三歲,不是小孩子了,你就是二三歲,良心誌氣總該有吧?”
馬俊傑定定的望著她,良久過後,他終於出了聲音:“我可以說,但是你有了好處,不要忘記我。我沒了娘,爸爸又不喜歡我,以後我不知道自己會怎麽樣。”賽維當即點頭:“沒問題。二姐從來都不是小氣鬼!”馬俊傑自己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了賽維麵前:“那時候,爸爸還沒有出發去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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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無心法師 (94-98)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61709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7:20:09

ZT無心法師(99-106)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88645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8:51:28

ZT無心法師 (107-115)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04514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9:07:05

ZT無心法師 (116-124)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00846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9:26:14

ZT無心法師 124 - 137)第二部完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40605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9:49:34

白琉璃這分明是gay啊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03/2016 postreply 19:4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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