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無心法師 (107-115)

來源: 彭小仙 2015-09-28 19:07:05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04514 bytes)
回答: ZT無心法師(99-106)彭小仙2015-09-28 18:51:28


在一個寒風呼號的傍晚,小小的隊伍逆風而上,一頭衝進了極北的冬天。

他們依舊是打扮成閑人模樣,身後又增添了一支日軍小隊作為保鏢。從齊齊哈爾到了海拉爾,又從海拉爾進入了茫茫的草原山林,一直不顯山不露水的金子純驟然成了全隊的向導,帶著隊伍穿林海過雪原,最後竟是進入了一處秘密的要塞之中。馬家幾人看在眼裏,這才知道原來隊伍裏麵臥虎藏龍,大概連一直不聲不響的小橋惠,都是不能小覷的。

要塞所在之處,並沒有一個明確的地名。金子純依靠指南針行進在林子裏,最後在山腰一叢荒草中找到一扇鐵門。香川武夫手裏拿著一份潦草地圖,緊緊跟在後方。小柳治一手攙著馬英豪,一手按在腰間槍上。馬家的一群瘦子們倒是伶俐了,裹著大皮襖走得汗涔涔。

金子純彎腰打開鎖頭掀開鐵門,門下是一眼寬敞的豎井。回頭望了眾人一眼,他用中國話說道:“這個要塞是空的,進去之後跟緊了我,否則會迷路。”

然後他率先跳下豎井,井壁上開著一人多高的大洞,直通地下。他下去的痛快,旁人見狀,自然也就不再猶豫,接二連三的全進了洞,無心照例是跟在賽維和勝伊身邊。香川武夫和金子純打開了隨身攜帶的手電筒,光柱在洞內晃了一瞬,無心看得清楚,就見這洞高過兩米,寬也過兩米,十分的開闊。洞壁全由大石砌成,上方還嵌著電線電燈,隻是此刻沒有通電,燈是黑的。石壁上麵用大箭頭做了種種記號,又用油漆大大小小的刷出數字,不知是何用意。

馬老爺,因為此刻人單勢孤,所以生平第一次的愛起了兒女。一手領著馬俊傑,他環顧四周,越是看得詳細,臉色越是慘白。馬俊傑半睜著眼睛跟他走,像是病了,然而又沒有病,隻是精神不振。十幾歲的半大孩子,心裏也都是有數的,他在馬家其實本來隻想自保——保住自己,再保住娘。可是娘如今停在醫院裏冷凍著,自己也莫名其妙的進了深山老林。

仿佛是為了讓賽維姐弟也能聽懂似的,馬老爺難得的說了中國話:“這洞子裏的設施也很齊備了,為什麽空置著不用?”

小柳治自從下了飛機之後,似乎就失去了發言權。香川武夫答道:“據我們了解,這一片地區,對於本地原住民來講,屬於禁地。”

馬老爺是懂得一點軍事學的,所以在前方一處方方正正的炮座前停了腳步:“對於原住民來講,這裏是禁地;對於日本軍隊來講,這裏也是禁地嗎?”

話音落下,他認為自己問住了香川武夫,所以回過了頭,倒要看他如何作答。哪知香川武夫坦然的點頭答道:“誠然,對於軍隊來講,這裏也是禁地。”

馬老爺又轉向了炮座,炮座前方是個方方正正的 ,四周用水泥抹平加固,因為角度巧妙,所以從炮座望出去,視野極其開闊,能看到山下遼遠的荒原。

賽維和勝伊也擠上去看,都很驚歎,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四方口,竟然囊括了大大的風景。馬英豪的右腿不得力,一邊扶著小柳治靠牆休息,一邊抬眼去看無心。無心和所有人一樣,都裹著一件過分厚重的大皮襖。臃腫的站在黑暗處,他像個無聲的影子,正在專注的往地道深處凝望。

馬英豪甩開了小柳治的手,拄著手杖慢慢的走向了黑暗:“無心,看什麽呢?”

無心看了他一眼,然後轉向前方,輕聲答道:“看鬼。”

馬英豪盯著他的臉,認為他是在胡說八道:“好看嗎?”

無心搖了搖頭,隨即對著虛空一招手:“小健,過來,你不知道鬼能吃鬼?”

賽維和勝伊聽在耳中,不為所動,因為和小健也算是相識;馬老爺沒聽懂,但是強忍著不問也不動,隻有馬俊傑打了個冷戰,似乎是嗅到了一絲熟悉的陰寒氣息。

小健笑眯眯的飄到了無心的後脖頸,大白天的,他有點感覺力不從心。

無心繼續向前看,看見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站在遙不可及之處。

香川武夫顯然很重視無心的話,特地轉向他問道:“你有驅鬼的辦法嗎?”

無心搖了搖頭,隻答:“去找白琉璃,他有辦法。”

可是白琉璃此刻還在後方——他始終是不能見光,所以一直呆在大木箱裏,需要用馬車把他拉進山裏。

香川武夫掃視了眾人的麵孔,開誠布公的說道:“是的,偶爾會有人在這裏看到鬼魂,為了穩定軍心,軍部讓士兵撤離了這座要塞。但是對於我們來講,這裏是最完美的大本營。”

金子純隨即說道:“我們今晚將在指揮所休息,指揮所 糧庫,糧庫裏麵的食物很充裕,我們即使留下過冬,都沒有問題。”

此言一出,仿佛一句不祥的讖語一般,讓在場所有人都變了臉色。沒有人想留在這裏,和幽靈一起過冬。

即便和他們相比,幽靈隻是少數派。

沿著通道繼續向前,一拐彎就上了主幹道長廊。主幹道更為高大寬闊了,兩邊是平坦的水泥牆壁,上方修成半圓形的拱頂。可是由於沒有直通向外的槍眼,光線不足,反而比方才走過的岔道更為幽暗。金子純在牆上摸到開關摁了一下,一聲輕響過後,洞中漆黑依舊,可見電線全被掐斷了。

一行人緊跟著金子純,在幾隻手電筒的照耀下向前走。最後金子純率先停住腳步,轉身麵對了一扇大鐵門。掏出鑰匙打開鐵門,他一馬當先的走了進去。隻聽“嗤”的一聲,他劃燃火柴,點亮了室內一盞煤油燈。

燈光一亮,眾人立時就感覺出了輕鬆。指揮所是一間空空蕩蕩的大屋子,靠著角落擺了兩張行軍床,除此之外,再無其它。

眾人經過了長途的跋涉,如今到了落腳處,就不由自主的全部席地而坐。無心又躲進了角落裏,賽維和勝伊分別偎在他的兩側。小柳治則是和馬英豪坐在了小床上。

香川武夫沒有坐。對著手中的地圖又看了看,他用中國話低聲道:“山中的通古斯人說,自古以來所有邪惡的巫師,都會選擇死在這座山上。他們認為這片山林蘊藏著一種不為人知的力量,可以讓巫師的靈魂永生。”

然後他一挑眉毛:“聽起來像是講給小孩子聽的故事,是不是?希望它是真的,否則軍部在此之前的所有調查,就都成了無用功。”

馬老爺抬手捂嘴咳嗽了一聲,反問道:“難道是憑著我們幾個人的力量,把整座山挖一遍?直到挖出另一半幹屍為止?”

香川武夫的光頭在高懸著的煤油燈下閃閃發光:“當然不是,明天我們還會有後續隊伍趕來幫忙。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設法過夜,等待天亮。”

指揮所隔壁就是糧庫,糧庫裏麵不但有大米,還有各種罐頭以及幹菜。小橋惠一言不發的點起一隻煤油爐,用罐頭和大米煮了一鍋肉粥。嶄新的鋁製飯盒成了他們的飯碗,呼呼嚕嚕的喝了一氣,晚飯也就算是對付過去了。

賽維放下飯盒,輕輕一扯無心的袖子,低聲說道:“你和我出去一趟,我……我內急。”

勝伊聽見了,也湊近了說道:“我也是,都憋了半天了。別人不出去,我也不敢出去,外麵多黑啊!”

無心一挺身站起來,要護送二人出去方便。地堡之內的水電都被切斷了,所以想要方便倒也容易,無須特地去找衛生間,隨便尋覓個僻靜地方就可以。

三人出了指揮所,在一處角落裏停下了。無心背對了他們,就聽姐弟二人互相隔了兩三米遠,各自都在窸窸窣窣的寬衣解帶。溫暖的尿 隱隱的彌漫開了,勝伊忽然“哎喲”一聲:“真糟糕,尿到鞋上了,好惡心呀!”

賽維沒言語,隻感覺屁股凍得冰涼。尿淨了之後站起身,她一邊飛快的係腰帶,一邊橫挪了一步,想要避開自己的尿。末了把皮襖下擺往下一放,她正要邁步向前,不料一條腿抬起來,卻是腳踝一緊,拖拖拽拽的有了分量。

她一哆嗦,連忙低頭去看。借著遠方指揮所門口散發出的燈光,她清晰的看到了一隻手——枯瘦的手,手指蜷曲,鬆鬆的合在了她的小腿上!

她氣息一顫,沒有尖叫,隻帶著哭腔低聲喚道:“無心,無心,有手抓我!”

無心連忙轉身彎腰去看,隨即上前一腳踩住枯手的腕子,同時急道:“你走,快走!”

賽維奮力拔腿,因為腳上是一雙長筒皮靴,所以倒還沒有掉鞋的危險。強行掙脫了枯手的束縛,她扶著勝伊回身一瞧,登時嚇白了臉——原來她的屁股後頭,居然躺著一具日本兵的屍首!

屍首不知是因為幹燥脫水,還是生前就很消瘦,此刻看起來宛如枝枝杈杈的一捆幹柴。賽維方才一腳踩進了他的手中,倒不是他蓄意的嚇人。屍首完整,身上的衣服也不算壞,甚至能有七八成新。

“無心……”賽維用耳語般的輕聲說道:“要不然……我們到洞外去露營吧。”

無心退到了他們身邊:“外麵太冷,而且夜裏也許會有大野獸。和野獸相比,還是鬼比較容易對付。”

正當此時,洞中遠處響起了一串腳步聲音,是整整齊齊的開步走。三人都沒想到荒廢的地堡中竟然會有軍隊走來,不禁一起覓聲瞪大了眼睛張望。結果指揮所門前閃現出了臃腫人影,還真是小小的一隊日本兵——傍晚護送他們進山的,自從他們入洞之後,日本兵就留在洞外,一直沒有動靜。

領頭的一名士兵進了指揮所,片刻之後又出來了,帶著一隊日本兵返回岔道,並沒有再出洞的意思,顯然是打算在距離地麵最近的地方過夜。而無心對著賽維和勝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帶著他們回了指揮所。

他們進門之時,香川武夫手中又多了一張新地圖。抬頭看了無心一眼,他接著方才的話頭繼續說道:“本地的人,死後全是采取風葬,而死在此地的巫師,因為不願升天,所以會在風葬之處,把自己埋進土裏。風葬,需要四棵大樹作為支柱,上麵用樹枝架出平麵,放置屍體。巫師死於地下,可是地上的工作,他不會省略的。很好,我們的小隊剛才在附近搜索過了,類似風葬的痕跡,找到了三處。等到天亮,我們就逐一的去看一看。”

馬老爺不陰不陽的說了一句:“我家裏那具屍首,可是幾十年前死的,就算有人為他餘下的半具屍首舉行了風葬,難道如今還看得出痕跡嗎?”

香川武夫針鋒相對的答道:“看不出,所以需要尋找!”

108 征兆


無心告訴香川武夫,說是外麵不遠處的拐角裏躺著一具士兵幹屍,看他一身單薄軍裝,應該死於溫暖季節。然後他就回到角落坐下,左擁右抱的摟住賽維和勝伊,半閉了眼睛想要睡覺。馬老爺因為年紀大,所以占據了一張小床,聽說外麵有屍體,他紋絲不動的向下一躺,是個心如死灰的模樣。
小橋惠蹲在牆邊,點起了一隻小小的洋爐子,鐵皮煙囪貼著牆角向上走,一直通入換氣孔。馬英豪和小柳治也自找地方蜷縮著坐了,香川武夫則是占據了另一張床。金子純握著手電筒出去走了一圈,片刻過後回來了,用日本話咕噥了一句。不等香川武夫回答,躺在床上的馬老爺忽然開了口:“什麽?屍體的血液被抽幹了?”
指揮所內的大部分人都通日本話,馬老爺的反問,顯然是問給賽維等人聽的。無心剛剛解開了皮襖中間的幾個紐扣,讓賽維和勝伊把手伸到自己懷裏取暖,聽了馬老爺的話,他沒有回應,隻往大皮襖裏又縮了縮。香川武夫被馬老爺的尖銳嗓門嚇了一跳,無言的回頭看了他一眼,香川武夫點了點頭,沒再多說。而金子純很仔細的鎖好鐵門,然後便也在洋爐子旁躺下了。
室內一片安靜,連飄在屋角的小健都是一動不動。賽維和勝伊的手好像兩片薄薄的葉子,隔著一層襯衫貼在無心的胸腹之間。賽維心安理得的閉上眼睛,想要摸摸他,可是又不好意思;勝伊窩在他的腋下,也感覺他很溫暖潔淨。
勝伊和賽維是在娘胎裏擠著抱著長成人形的,他們分享一切,是天生的聯盟,活到十多歲了,兩人之間還連著一條無形的臍帶,互通有無。勝伊知道自己是弱一點,所以格外依賴強一點的賽維。不是他看得上通得過的人,他不會允許賽維去愛的。即便賽維用瘦削堅硬的拳頭敲他捶他,他也不妥協。
他討厭男人,喜 人,可女人們又都不喜愛他,所以他的伴侶隻有賽維。無心是個男人中的例外,他和無心在一張床上睡覺,偶爾手臂碰了手臂,赤腳碰了赤腳,居然並不感到惡心。除此之外,他認為無心的確是長得挺俊,眼睛黑得像夜,眼中的光亮得像星。他的好相貌和好脾氣,都讓勝伊像愛賽維一樣的愛他。

勝伊抬眼看了看無心,又在無心的皮襖中去捉賽維的手。姐弟二人的手一模一樣,連尺寸都完全相同。賽維也仰臉看了看無心,然後仿佛很開心似的,像個頑童一樣在勝伊指尖彈了一下。無心依靠在牆壁上,已經閉了眼睛。煤油燈的光芒有限,並且偶爾跳動。他的一雙眼睛陷在陰影之中,陰影很黑,他乍一看好像沒了眼珠,隻剩輪廓分明的兩隻眼窩。
一夜過後,小橋惠像隻活鬧鍾,把室內眾人全部叫醒,並且提前用大米和罐頭煮了一鍋飯。米飯比昨晚要幹,結結實實的盛進大飯盒裏。賽維和勝伊都很想刷刷牙齒,可是條件不大允許,所以他們隻漱了漱口,又把牙刷伸到嘴裏亂掏了掏。
香川武夫和馬老爺談起了當年舊事。馬老爺翹著小手指捏著大勺子,慢條斯理的把自己的爹臭罵了一頓,最後做了總結陳詞:“香川先生,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老挨刀的當初隻說花園山下埋著寶貝,應該是價值連城,然而動不得,是有毒的肥肉燙手的山芋。扔了,可惜;不扔,又是瞪眼幹看。”他尖著嘴巴,吃了一口熱氣騰騰的米飯:“寶貝到底是從哪裏挖出來的,老挨刀的自己都說不清楚。反正就是好一頓打仗,幾乎殺光了一個部落,才把寶貝搶到手的。”
勝伊不敢往小床的方向去看,因為感覺馬老爺吃相猥瑣,馬俊傑神情癡呆,馬英豪更是不堪入目,並且有個陰險的鷹鉤鼻子。至於幾個日本男人,統一的全是馬馬虎虎,完全不值一提。蹲在地上對著賽維,姐弟二人悶頭大嚼。粗糙的食物和濃烈的香氣很富有刺激性,他們生平第一次狼吞虎咽,不假思索的吃了大半飯盒的肉和飯。
吃飽喝足之後,門外起了響動。金子純打開房門向外張望,就見一群士兵拖拽著一隻大木箱走出了岔道。回頭對小柳治做了個手勢,小柳治連忙帶著馬英豪走出去,指揮士兵把木箱往遠處送。無心側耳傾聽,能夠聽到鎖頭拍打木箱的聲音。鑰匙 鎖眼中轉動了,轉動之後又轉動了,箱蓋開啟了,最後是一陣微不可聞的鈴鐺聲。
無心很不理解為什麽馬英豪如此信任白琉璃。白琉璃是不通人情世故的,很容易受騙,也很容易騙人,像一個赤誠無邪的魔鬼。白琉璃並沒有出現在人前,馬英豪像放生一樣打開了木箱,隨他自由行動。反正地堡永遠都是黑暗,正適合他瀕臨失明的藍眼睛。
指揮所內的眾人又喝了一些熱水,感覺精神都很振奮了,便絡繹返回最近的岔道。攀著鐵梯向上爬出豎井,他們見了天日。雖然目前還算秋季,但是山林中的空氣已經完全是冬天式的幹冷。一大群人分散開來又拉又尿,提起褲子之後都是齜牙咧嘴,因為屁股全被凍成冰涼。金子純經驗豐富的談笑風生,講述一名日本士兵去年冬天在山裏撒過尿後忘係褲扣,結果凍得 壞死。香川武夫立刻擺了擺手,一派溫和的笑道:“當著馬小姐的麵,不要胡說。”
賽維冷著臉,裝沒聽見;不過隊伍的氣氛的確是升了溫度,香川武夫拄著一根手杖向前走,口中說道:“我們還是來得太匆忙了,應該再帶一兩條好獵犬才對!”小柳治毫不掩飾的說道:“可以去最近的據點借幾條狼狗嘛!”金子純連連搖頭:“不行,地下暗堡的道路已經被封鎖了,想要到下一個據點,就得翻山路,太辛苦。”香川武夫用牙齒咬住手套一晃腦袋,拽下手套光了右手。摸出地圖又看了看,他向前一指,興高采烈的說道:“哈!很近嘛,已經到了。”

眾人望向前方,就見疏疏落落的樹木之中,有四棵筆直的白樺特別醒目。如果把它們看成是四個點,那麽畫出線條就是個規規矩矩的正方形。四棵白樺樹間橫豎搭了幾根枯枝敗葉,正是一處風葬的遺跡。香川武夫帶上手套一揮手,身後的士兵立刻握著鐵鏟上前,先把上方橫七豎八的枝葉撥開了,然後便彎了腰開始挖地。天雖然冷,但是土壤還沒有真正上凍;士兵們訓練有素的挖了一陣,挖出一坑新鮮潮濕的黑土。
因為坑中除了土再無其它,所以士兵不停,繼續深挖。金子純忽然叫了一聲,向前跳進坑裏,彎腰向坑底細瞧,隨即直起身說道:“看,怎麽會有個洞?”他不說,旁人沒有留意,包括士兵;他說了,所有人仔細一瞧,發現土中果然有個細小的洞眼。金子純隨手撿了一根樹枝,往洞內插, 兩寸就插不進了,不知是到了底,還是拐了彎。金子純從士兵手中奪過鐵鏟,親自去挖。幾鏟子下去,他停了動作,抬頭去看香川武夫——洞眼是拐了彎!
香川武夫沉吟著答道:“也許是蛇鑽洞冬眠。”馬家眾人都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所以認為香川武夫的話有道理,隻有金子純做出了反駁:“可現在還沒到冬眠的季節。”香川武夫話一出口,也感覺不合科學。不過此地偏北,時令早於其它地方,即便有蛇秋眠,也不稀奇。金子純見香川武夫不能回答,便跳上地麵,命令士兵繼續挖。如此又向下挖了半米多深,一名士兵發出驚呼,是鏟子從土中掘出了一隻蠟黃的人腳。
順著人腳清理泥土,士兵們從土中刨出了一具不著寸縷的幹屍。泥土濕潤,先前又不寒冷,屍體不腐爛已經是罕見,無論如何不該脫水。幾把鏟子把幹屍抬上地麵,士兵正要往上爬,香川武夫卻是大喝一聲,嚇得所有人都一抖。原來在屍體身下的地麵上,赫然又點綴了幾隻小 眼。洞眼還沒有鏟子的木柄粗,清清楚楚的不知在幹屍身下藏了多久。香川武夫望著洞眼愣了一陣,隨後轉向無心問道:“你……知道它的由來嗎?”


無心實話實說:“我不知道。”然後他後退了一步,向一名士兵伸手要了鏟子。鏟子是好鋼鏟,鋒利如刀。他走到幹屍之前,雙手攥了鏟子向下狠狠一斬。第一鏟子鏟掉了幹屍的下巴,第二鏟子,他直接鏟斷了幹屍的脖子。殘缺不全的頭顱在地上滾了一圈,旁人看得清楚,頭顱裏麵是空的!


空,但又不是完全的空,因為還存留著絲絲縷縷的筋脈,幹屍失去的純粹隻是腦漿和鮮血。無心幾鏟子又斬開了他的身體,五髒六腑也都在,隻是已經幹結堅硬。香川武夫搖了頭:“不對……”的確是不對,本地的原住民,沒有把屍體處理成幹屍的習俗,即便死者是個罪大惡極的壞巫師,也沒有。對著士兵一揮手,香川武夫下了令:“繼續挖!”
繼續挖掘的結果,就是沒有結果。細小的洞眼彎彎曲曲,挖著挖著就失了蹤跡,但是人人都看出細洞深不可測。深不可測有多深?再往下可就是地堡了!望著地上分成幾段的幹屍,馬老爺開了腔:“昨夜不是說地堡裏也出現了一具幹屍?彼幹屍與此幹屍,可有相似之處?”馬英豪聽了父親的言談,厭惡到了頭皮 的地步,同時又有些痛快,因為自己正在報仇。
香川武夫知道山中地堡從動工到完成,一直很不太平,及至軍隊進駐了,又隔三差五發生離奇事件,並且時常有人失蹤,所以最後隊伍才做了撤退。但要問彼幹屍與此幹屍有何關係,可是真沒人知道,而且最好沒關係,有關係才叫糟糕。不置可否的沉默片刻,他把地圖又展開看了一遍,然後一揮手:“走,我們去下一處!”
下一處,是個錯誤,因為地下要什麽沒什麽,是士兵看走了眼。趕在中午之前,他們抵達了第三處,然後又挖出了一具空殼子幹屍。
悻悻的轉向地堡方向,他們一無所獲的想要返回。馬老爺趁人不備落了後,一把將賽維拽到了身邊,壓低聲音說道:“找機會就逃!”賽維向馬老爺歪了腦袋:“爸爸,你騙了他們?”馬老爺輕聲耳語:“地堡的位置屬於軍事機密,不是我們應該知道的。他們之所以不防備我們,是因為……我們是必死的人了。”賽維的腦筋一轉,恍然大悟,於是微微的一點頭。

109


賽維聽了馬老爺的話之後,心裏什麽都明白了。日本人,包括馬英豪,並不相信馬老爺對詛咒一無所知,所以要把他、以及和他最親近的兒女一並帶來塞北,事到臨頭了,不信馬老爺不吐真相。但是賽維自己考量著,感覺父親好像真的是再無保留。馬家祖輩既沒出過神棍,也沒出過聖人。指望著爺爺全知全能,實在不大現實。
一行人回到地堡入口處,金子純下洞運了炊具和食品上來。小橋惠一言不發,又開始嫻熟的生火煮飯。眾人各自喝了一些燒開的雪水,在等待飯熟的空當裏,賽維忽然說道:“無心,你陪我和勝伊去一下。”去哪裏,去幹什麽,她都沒有明說。勝伊一怔,隨即放下飯盒站起了身。無心則是完全的默然。三個人走向附近的一處小山坳,正是個要找地方解手的樣子,於是其餘幾人不再關注,自顧自的繼續喝熱水。
在一棵老樹後麵,賽維悄聲轉述了馬老爺方才說過的話。說過之後又命令無心背過身去,當真和勝伊在老樹兩邊分別撒了一泡尿。無心望著山腰處的眾人,開口說道:“白天想逃,大概是不容易。夜裏地堡太黑,一旦有光又會驚動人,也不好走。今天你們先不要急,天黑之後我出去探一探路。地堡絕對不會隻有一處入口,一旦找到新路了,我們就找機會逃。”
賽維蹲在老樹的斜後方,仰著頭去看他的後腦勺。山上的風又幹又冷,觸目之處都是衰草枯楊,對比之下,他雪白的皮膚和漆黑的頭發就顯得異常鮮嫩,然而又不是陽光雨露滋養出的鮮嫩,而是長久不見天日,在暗處漚出來的鮮嫩。她飛快的提了褲子站起來,一邊笨拙的摟起皮襖係腰帶,一邊心想:“他的頭發還是不見長。”隨即另一個疑問也生了出來:“怎麽沒見他剪過指甲?”
賽維走上前去,拉起他的手看了看,懷疑他暗藏了很不衛生的生活習慣。然而他的指甲看起來整潔規矩,並沒有被牙齒啃過的痕跡。
下午,香川武夫親自帶兵出發,其餘人等則是回到地堡,烤著火爐 蓄銳。馬老爺能吃能喝,吃飽喝足之後就挺屍似的往床上一躺,不言不動。馬俊傑席地而坐靠著床腿,迷迷糊糊的也是睡。馬英豪和小柳治坐在火爐旁邊,用日本話低低的交談,談著談著,忽然哈哈的笑了,一邊笑一邊又看了無心一眼。小柳治留意到了他的目光,當即一拍他的右腿:“為什麽總是看他?”馬英豪收回目光,垂下眼簾笑道:“他多有趣。”

小柳治一皺眉頭,出於對好朋友的關心,決定回到天津之後,立刻逼著他和佩華同居。不甚自在的清了清喉嚨,他換了話題說道:“白琉璃不見了。”話音落下,房內忽然靜了一瞬,遙遠處依稀響起了似有似無的鈴鐺聲音。馬英豪向半開的門口張望一眼,門外人影一閃,他懷疑自己看到了一個血跡斑斑的小影子。然後,他發現在一轉眼的工夫裏,無心竟然也消失了。而賽維和勝伊很安然的互相依偎,並不驚訝。“勝伊!”他開口喚道:“無心呢?”勝伊懶洋洋的答道:“撒尿去了。”


無心走在主幹道走廊中。走廊一片黑暗,是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小健飄在他的肩膀上,輕聲說話:“大哥哥,我有點怕。”無心閉著眼睛,走得很快:“要不要我把你封住?”小健想了想:“封住我也可以,不過你要把紙符貼到胸口。你說過我是涼的,我涼著你,你將來就不會忘記放我出來了。”
無心從懷裏摸出一張裁好的小紙條,以及一根短短的鉛筆頭。扭頭看了小健一眼,他鄭重其事的說道:“放心,我忘不了你。”然後他跪在地上, 屁股開始畫符,同時聽到小健囑咐自己:“別讓馬俊傑死,他死了,我就找不到新身體了。”
無心猛一揮手,讓紙符像刀一樣平平的掠過了小健的咽喉。小健的幻象瞬間消失了,無心站起身,一邊把紙符往懷裏揣,一邊視而不見的經過了兩名日本兵。士兵也隻是幻象,他們早已死在了地堡之中,因為不是好死,所以靈魂不散,總不甘心。虎視眈眈的盯著無心,他們卻是沒有動。無心繼續往前走,知道日本鬼畏縮的原因。地堡之中鬼比人多,而人能吃人,鬼也能吃鬼。小健都怕了,何況凡鬼?
他繼續往前走,耳朵毫無預兆的一動,他聽到了極其細微的摩擦聲音,類似一條小蛇遊過堅硬地麵。緩緩的俯 去,他認為小蛇並沒有遠離。走獸一樣四腳著地了,他正要靜靜尋覓小蛇的行蹤,不料空中忽然響起了沉悶的鼓聲——“砰”的一下,類似心跳。一聲鼓響之後,小蛇的行蹤憑空消失。


無心抬頭怒道:“白琉璃,別搗亂!”主幹道上並沒有白琉璃的影子,可不知他在何處長出了一口氣,四麵八方都是他的歎息:“我是救你。”無心依然趴伏在地上,語氣稍微和緩了些:“多此一舉。我隻想知道剛才經過的是什麽東西。”
再沒有回應了,白琉璃比鬼魂更像鬼魂。在無心的眼中,鬼魂還有行跡;但白琉璃神出鬼沒,黑暗洞窟成了他的樂園,無心是真的找不到他。
無心走到了主幹道的盡頭,摸到了兩扇緊鎖著的高大鐵門。鐵門之後必定還有通道,也許是通往其它據點。此地的山底已經被日本軍隊挖空了,所有要塞的槍炮都在提防著蘇聯軍隊的進攻。無心無可奈何,轉身踏上返程,順便又走了幾條岔道。走著走著他不敢走了,因為地堡道路十分複雜,如果沒有地圖的話,必定迷路。

一無所獲的返回了指揮所,他發現香川武夫還未回來。而金子純脫了大皮襖,挽著袖子要去隔壁糧庫找些零食打發時光。手裏端著一隻大飯盒,他對著室內眾人笑道:“庫裏至少會有鬆子和榛子,如果牙齒夠結實的話,就有的吃了!”然後他推門向外走去,一步邁進走廊,他忽然低頭“咦?”了一聲,然後彎腰去看:“什麽?蛇?”
小柳治聽說外麵有蛇,便起身要找件趁手的兵器去打蛇。然而還未等他抄起馬老爺的手杖,外麵“咣啷”一聲飯盒落地,同時響起了金子純的慘叫。通過大開著的房門,眾人看得清清楚楚,隻見一條一尺多長的黑色小蛇猛竄向上,一口咬住了金子純的手腕。蛇身隨即卷住獵物的小臂,一環一環的勒緊收縮。而金子純的手臂僵直在了半空,原本是筋肉虯結的,此刻卻迅速枯萎,仿佛皮肉鮮血化為一體,全被黑蛇 了去,空餘一層皮膚貼上骨骼。
小柳治愣在當地,握著手杖忘記上前。金子純側臉緊盯著自己左臂上的黑蛇,也像被魘住了似的,瞪著眼睛一動不動。眼看他粗壯的手臂從腕子開始一直枯萎向上,門口忽然閃過一道寒光,卻是小橋惠拔出一把長刀,狠狠劈下了金子純整條胳膊!
黑蛇吸了足夠的血肉,身體飽滿的 了。“啪嗒”一聲隨著手臂落地,它在第二刀落下之前,倏忽間消失在了黑暗中。刀鋒的寒氣掠過金子純的鼻端,讓他如夢初醒似的回過了神。難以置信的張大了嘴,他從喉嚨中發出顫抖淒慘的尖叫。斷掉的手臂還在地上一抽一抽,一刹那間,他的半邊身體已被洶湧的鮮血浸透。
所有人都傻了眼,隻有小橋惠不慌不亂的打開隨身攜帶的行軍背包,往金子純的創口上潑撒止痛藥粉。金子純左肩被劈下了小半,黃白色的藥粉落在鮮紅淋漓的血肉上,瞬間融化消失。傷勢嚴重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靜靜的側躺在地上,不再叫了,因為已經疼得失去了知覺。無心看著金子純的慘狀,心中悚然,忽然又聯想起了幹屍身下的細洞,他也明白了幹屍的由來。
問題是,山上到底有多少黑蛇?如果隻是零星幾條,或許不足為懼;如果是成千上萬——不,不會成千上萬,如果真的很多,不會從來沒有人提及它。無心並不清楚黑蛇的習性,所以在小橋惠和小柳治把金子純拽進室內之後,便出去清理了門前的 血泊,免得血腥氣會引來更多活物。
指揮所內,小柳治注視著奄奄一息的金子純。片刻過後,他開口說道:“金子是我們的向導,如果沒有了他,我們也許真的會在山裏過冬——除非趕在第一場大雪之前,立刻出山!”然後他轉向了馬英豪:“白琉璃在哪裏?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們可不是帶他來玩的!”馬英豪沒說話,因為不知道白琉璃到底在哪裏。對於白琉璃,他隻能確定對方不會傷害自己,僅此而已。
無心蹲在門口,心無旁騖的用草紙擦血。擦著擦著,他抬起了頭。他看到在前方的岔路口拐角處,一條大蛇緩緩遊過,蛇身足有水缸粗細,滑膩膩的反 微弱燈光。一把丟下手中草紙,他先用力關閉了指揮所房門,然後大踏步的走進了黑暗。他也不是黑蛇的對手,他得去找白琉璃。

110 狗咬狗


無心發現自己想要在迷宮一般地堡中找到白琉璃,簡直是不可能的。
白琉璃仿佛天生就是混在沼澤之中的幽靈,而此地幽暗深邃,正是堪稱他的天堂。在距離指揮所最近的岔路口停住腳步,他脫下外層沉重的皮襖皮靴,露出裏麵一身柔軟的短打扮。襪子也脫下來團成一團 了靴筒裏,他赤腳踏上冰冷的水泥地麵。輕輕巧巧的走了幾步,他很滿意,因為真正做到了無聲無息。然後像個獵人似的,他開始去尋找白琉璃。
無心跪伏在地上,貼著牆根前行,每過一段路途就抽抽鼻子,通過空氣的成分來追蹤白琉璃的行跡。白琉璃身上的臭,是有來曆有淵源的,臭得不懷好意,和一堆大糞有著本質區別。無心記得自己當初和他相識之時,他還不是如此的惡劣。當時的白琉璃頗有人樣,一頭沉重的長發結成無數細辮。細辮子上塗了油脂,用嵌著寶石的帶子紮成一束。油脂的氣味很複雜,讓無心聯想起要腐不腐的生肉,以至於無心在饑餓的時候恨不能捧著他的腦袋啃一口;可在吃飽喝足之後,又往往會被他的氣味熏到反胃。
無心閉了眼睛,十根手指和十根腳趾都要無限度的延伸了,在一切可借力之處借力,而發出的聲音並不會響過一條小小的黑蛇。一個年輕的日本鬼站在甬道另一側,笑眯眯的向前方做了個手勢,隨即瞬間飄遠。前方有一團絢爛的光影閃爍,然而陰氣森森,也許是某位死於此處的老巫師顯靈了。
無心半走半爬,依靠著直覺選擇方向,最後在一處岔道口前忽然放緩了速度。姿態柔軟的拐了個直角,他睜開眼睛,感覺到了白琉璃的存在。白琉璃依然是累贅臃腫的一大堆,也許是跪在地上,也許是坐在地上,後背對著水泥牆壁。上半身伏下去,他額頭觸地,雙手交握著縮在懷裏。忽然察覺到了無心的到來,他姿勢不變,隻歎息了一聲。
無心直起了身,走獸一樣蹲到了他的身邊。雙手垂下去抓住腳趾頭,他的身體已經凍透了。受凍的滋味很不好受,他顫抖著發出聲音:“白琉璃?”白琉璃一動不動,隻是唉聲歎氣:“呼……”無心深深的彎下了腰,歪著腦袋想要去看他的側影:“你到了地堡之後,有沒有見過黑色的小蛇?”白琉璃本來就已經是半瞎,所以地堡內的黑暗很趁他的心意:“呼……”
無心打了一個冷戰,隨口又道:“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不是蛇,看著像蛇,可是它吸血。如果你遇到了,千萬別讓它靠近你,它不是一般的毒蛇,記住了嗎?”白琉璃微微偏過了臉,如夢方醒似的 了一聲:“嗯?”無心抓著自己冰涼的腳趾頭,自顧自的繼續說道:“你和馬英豪不是一夥的嗎?他們現在被黑蛇困在指揮所裏了,並且有個日本人已經受了重傷。你過去瞧瞧吧,看看有沒有辦法驅蛇?”

白琉璃緩緩的半直了腰,冷不防的問道:“你冷嗎?”無心恨不能把他拖回指揮所,但是又不肯輕易的得罪了他:“當然冷,我怕你逃,所以光著腳找來的!”白琉璃慢吞吞的抬起一隻手,拉扯身上層層疊疊的獸皮:“給你一件……”未等他把話說完,無心已經把腦袋搖出了風聲:“不不不,我不怕冷!”
白琉璃登時停了動作,沉聲問道:“為什麽不要?”無心想了一想,決定還是實話實說:“白琉璃,你太髒了。”白琉璃沉默片刻,然後又問:“你嫌我?”無心在純粹的黑暗中遲疑著點頭:“是……”下一秒,他張著嘴一怔,口中忽然多了活物。活物粗糙柔軟,活潑潑的在他舌頭上搖擺扭曲,是一條腥臭的、連蠱蟲都能殺死的毒蟲!
氣急敗壞的對準了白琉璃,無心“呸”的一聲,把毒蟲直啐到了他的臉上。隨即伸出舌頭嘔了一聲,他不給白琉璃機會,接二連三的把對方啐了個滿臉花。白琉璃在汙穢長發的掩護下,發出了低沉沙啞的冷笑:“騙子,請繼續說!”無心此刻的痛苦,甚於吃了大糞。左手伸出去 白琉璃的一側頭發,他揚起右手,結結實實的扇了對方一個嘴巴。白琉璃被他打得身子一歪,隨即連滾帶爬的重新坐正了,一隻手同時不著痕跡的拂過地麵。而在白琉璃抬手的刹那間,無心一屁股坐下去,痛叫著抬起了一隻腳。一條蜈蚣死死的附在了他的腳背上,兩排尖銳的蟲足竟然一起紮進了他的皮肉中。
一腳蹬上白琉璃的下巴,他隨即就地滾出老遠,伸手去拔腳背上的蜈蚣。鮮血星星點點的滲出了,蜈蚣仿佛是怕他的血,自動的想要爬開,可是被他捏起來揪住兩端,當場扯成了兩截。無心素來怕疼,所以如今不得不效仿了白琉璃,捧著傷腳唉聲歎氣。白琉璃托著下巴“呼……”的出氣;他也跟著張了嘴:“呼……”
此起彼伏的歎了良久,無心熬過了疼,便又爬回了白琉璃麵前,問道:“還疼嗎?”白琉璃低低的咳嗽了兩聲,像隻小風箱似的喘道:“不疼了……”無心被蜈蚣咬過之後,對待白琉璃恭敬了許多:“既然不疼了,我們就走吧!”白琉璃伸手摸上了他的腳背,摸到自家蜈蚣留下的兩排清晰足跡,心中痛快了不少。收回手垂下頭,他輕聲說道:“你先走。”無心怕他再放蟲子咬人,所以分外有禮:“也好。我知道你有辦法認路,路上小心,別走丟了。”然後他站起身,乖乖的又道:“我走了,回頭見。”
無心踏上歸途,沿著甬道中央大步快跑,同時決定一分錢也不給白琉璃。白琉璃是個壞人,欺負白琉璃不算作惡。他難得欺負誰,因為無論誰都隻能活幾十年,讓他不忍心去欺負。偶爾破一次戒,他別有一種 。
找到自己的皮襖皮靴穿了上,他歸心似箭的回了指揮所。敲開房門進了去,他發現室內加了一盞煤油燈,光明可以抵得上一隻大電燈泡。金子純的身上纏滿了繃帶,又包了一層粗帆布。帆布表麵透出斑斑血跡,看起來比傷口本身更加恐怖。直挺挺的仰臥在一張小床上,他奄奄一息,嘴唇和麵頰是統一的灰白了。黑蛇有沒有毒,已經無須去考據;單是大量的失血,便足以要了他的性命。他和與他分離的傷臂一樣,都呈現出了枯萎之態。
房內的兩個日本人,小柳治和小橋惠,都冷著麵孔站在床邊。賽維和勝伊縮在角落裏看不清臉;馬俊傑獨自靠牆站著,被前方的馬老爺擋住身影。馬英豪拄著手杖站在中央地上,見無心回來了,當即開口問道:“你跑去了哪裏?”無心答道:“我去找了白琉璃。”馬英豪向他逼近了一步:“找到了嗎?”無心點了點頭:“他說他隨後就到。”

馬英豪微微皺起了兩道濃眉:“隨後就到?你明知道他幾乎不能走路,為什麽不把他背回來抱回來?”無心冷淡的搖頭:“要去你去,我不去。”馬英豪發現自己是招惹了兩個冤家,白琉璃已經是不聽話,無心更是會咬人。一言不發的咬了咬牙,他想自己連路都走不利索,怎有能力搬運白琉璃?
正當此時,小橋惠低低的說了一句日本話,無心雖然聽不懂,但是能夠猜出意思——金子純怕是要不成了。門外依稀響起了腳步聲音,是一大隊翻毛皮鞋在水泥地上齊步走,顯然是香川武夫回來了,然而人數又不對,因為進山為他們做保鏢的,隻是一支十幾人的士兵小隊。
誰也不敢開門去看個究竟,因為不知道門外角落裏會不會埋伏著黑蛇。無心想起自己一眼瞥見的巨蛇,不知道該不該說。說了,也許會把日本人嚇出山去,但是事情未完,他們不會善罷甘休,自己也未必有機會脫身;不說,又怕繼續留在地堡中,賽維和勝伊會有危險。
外麵的腳步聲音從門前經過,不知是要往何處去。小柳治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打開房門伸出了頭:“香川先生,地堡裏有毒蛇,請一定小心。”香川武夫的光頭在走廊裏亮了一下:“唔,毒蛇?”與此同時,小柳治看清了香川武夫身邊的人員,的確是增添了至少十名士兵。其中幾人抬著一隻長長的木箱,不知裏麵裝的是什麽。
香川武夫說完“毒蛇”二字之後,便繼續向前走去。整條隊伍沒入黑暗,很快不見了蹤影。小柳治沒想到他會是個麻木不仁的態度,不禁愣了愣,隨即縮回房內。如此又過了良久,白琉璃不見蹤影,香川武夫則是返回來了。他抽著鼻子進入指揮所,進門的時候還在自言自語:“是山外的人給我們送來了一些子彈。”然後他抬眼看清了床上的金子純。臉色驟然一變,他把目光轉向了小橋惠。小橋惠小小的站在床邊,不帶感情的描述了不久前的一切——從金子純想去糧庫弄點幹果當零食說起。
金子純躺在床上,呼吸已經微弱到將近消失。香川武夫走到床前,居高臨下的試探了他的鼻息。俯 摸了摸金子純的頭發,香川武夫湊到他的耳邊,低低的、溫柔的耳語了幾句。金子純緊閉雙眼,一滴淚水流過了他的眼角。然後香川武夫攔腰抱起了他,轉身走出了指揮所。
幾分鍾後,上方遙遙的起了一聲槍響。賽維和勝伊,包括馬俊傑,一起打了個哆嗦,知道香川武夫已經槍斃了金子純。不是因為金子純犯了錯誤,而是因為金子純是確定的不能活,所以同伴要用子彈結束他的痛苦,送他快走一程。
地上的香川武夫在收起手槍之後,抄起士兵丟在外麵的鐵鏟,在地堡入口附近挖了一個深坑,埋葬了金子純。天上飄著細碎的小雪花,憑著他的經驗判斷,小雪很快就會轉為一場大雪。大雪封山,隊伍中又失去了向導。將來的日子一定不好過,但是又不能空著雙手打退堂鼓。剛剛進山才幾天?現在下山往回返,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沒有辦法向軍部交待的。
香川武夫一手拄著鐵鏟,一手叉著腰,站在半山腰俯視山下,想要找個地方搭帳篷露營。隊伍裏沒了金子純,做什麽都有點不大安心。雪花落在他的光頭上,先是融化,後來就積成了薄薄的一層。輕易露營是不可以的,夜裏會被野獸啃了腦袋,就算沒有野獸光顧,也有可能在夢裏凍死。他們和山民們比不得,山民們可以光著身子在大雪地裏跑,他們不行。
香川武夫在大雪中浮想聯翩,不肯下洞。而洞中的指揮所內,無心正在向眾人描述自己所見的巨蛇。待他話音落下之後,室內靜了一瞬,隨即馬英豪搖了頭:“不可能。”小柳治也跟著搖頭:“是不大可能。小蛇可以通過管道或者牆壁縫隙出入,大蛇……如果真有水缸粗的大蛇出沒,建造地堡的時候一定會有人發現。而且水泥後麵都是大塊的岩石,即便真有巨蛇在土裏鑽,也無法突破一層岩石。”
此言一出,無心傻了眼,因為發現他們說的也很有理。
 

小鬼
因為白琉璃是久候不至,所以無心懷疑他是迷路了。

香川武夫頂著一頭薄雪回了來,見小橋惠已經將室內的血跡全部清除幹淨,就很滿意的“嗯”了一聲。蹲在火爐邊伸出雙手,他沒有再提金子純,隻說:“外麵下雪了。”

馬老爺出聲問道:“香川先生,你們到底是做了什麽打算?如果始終是一無所獲,難道我們還當真在山裏過冬不成?況且地堡裏麵有毒蛇,是出乎大家意料的;我們好端端的,總沒有住在毒蛇窟裏的道理嘛!”

香川武夫抬頭向他一笑,輕描淡寫的答道:“荒野裏有蛇,也是常見的事情。不要擔心,地堡的儲藏室裏一定會有驅蛇的藥物。等下我親自過去找一找。”

馬老爺張了張嘴,沒說出什麽來,末了一甩袖子坐在床上了:“總之我對你們是以誠相待,你們應該保證我一家人的生命安全。”

香川武夫依舊是笑,一張白臉被爐火映成紅彤彤。

香川武夫在烤暖雙手之後,當真去了一趟儲藏室。儲藏室緊挨著糧庫,隔壁則是將校休息室。他找到一些雄黃,又從糧庫裏拎出一辮子大蒜。把蒜瓣搗碎之後混合雄黃,他用紗布兜住氣味刺鼻的混合物,一團一團的包好了放在門口,說是可以驅蛇。小橋惠照舊煮飯,罐頭的 混合了金子純留下的血腥,眾人端著空飯盒坐在地上,都感覺自己像是要吃人。

賽維和勝伊,自從目睹了金子純的慘死之後,就再也沒有說過話。雙手捧著一飯盒 的肉粥,他們悶頭大嚼,一頓能吃過去一天的量。吃飽之後縮回角落,賽維向後靠著牆壁,勝伊閉著眼睛偎在她的身邊。

無心在兩人麵前蹲下了,輕聲問道:“你們怎麽了?”

賽維半睜了眼睛,低聲答道:“我們怕了。”

勝伊也啞著嗓子開了口,聲音低得像耳語:“無心,我們不想死,我們想回家。”

無心勉強笑了一下:“我保證,一定送你們回家。而且是活著——你們和我,都活著。”

賽維和勝伊一起向他微笑了,賽維沒有了脂粉的修飾,徹底露出原形,和勝伊的麵貌是一模一樣。對比之下,她不大像個女人,勝伊也不大像個男人。

二十來名日本士兵蹲在半山腰的岔道之中,是整座地堡的總看守。天黑了,指揮所內的兩盞燈裏都添了煤油。賽維靠在牆角昏昏欲睡,勝伊卻是想要出去撒尿。馬俊傑跟上了他,兩個人一起開門進了走廊。

勝伊心中絕望恐慌,導致情緒低落,越發的討厭男人,即便馬俊傑還不算男人。他不理睬馬俊傑,自己找了僻靜地方解褲子。馬俊傑板著一張小白臉,也不和他親近。

掏出家夥嘩嘩嘩的長尿了一場,勝伊長籲了一口氣,一邊係腰帶,一邊轉身要往回走。然而回頭之後他愣了一下,發現馬俊傑不見了。

“俊傑?”他出聲呼喚,然而沒有回應。

他豎著兩隻耳朵又聽了聽,發現周圍還是沒有動靜,便在狐疑之餘,放心大膽的放了一個屁。此屁他忍了許久,一直無處釋放,如今終於痛快了。

他懷疑馬俊傑是尿過之後先往回返了,於是一邊走向指揮所,一邊又喊:“俊傑?”

視野之中並沒有俊傑,隻有遠方一扇半開半掩的房門,關著滿室明亮的燈光。馬俊傑無端的消失讓勝伊有些恐慌。他不是一位有責任感的好三哥,口中胡亂大喊著俊傑,他的步子越走越快,心驚膽戰的直奔指揮所。

可就在距離指揮所十幾米遠處,他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了微弱的響動,像是哽咽,也像是歎息。尋覓著聲音回頭望去,他在微弱的光明之中,驟然爆發出了一聲尖叫!

他看到了金子純!

金子純站在暗處,身上還裹著一層帆布。一隻手緊緊扼住了馬俊傑的細脖子,他滿頭滿身都是土。而馬俊傑麵紅耳赤的背靠了金子純,雙手還在拚命的拉扯對方的手。忽然意識到勝伊發現自己了,他拚命向前伸出雙手,舌頭長長的吐出來,同時痛苦的做出口型:“三哥……”

勝伊下意識的上前幾步,不加思索的握住了馬俊傑的手。一握之下他怔住了——馬俊傑的小手寒冷如冰,竟然硬的如同鐵鉗一般。雙方的手指剛剛相觸,他便被馬俊傑一把抓了個緊。勝伊感覺不對勁,哭叫著想要往後退,然而為時已晚,他退不成了!

金子純垂著頭,僅餘的一隻手依舊掐著馬俊傑的脖子。而馬俊傑的腦袋漸漸歪成了不可思議的角度,同時雙手越來越有勁,是把勝伊一點一點的往自己懷裏拉。勝伊半蹲下去,靴底在水泥地上磨出聲音。一個腦袋轉向指揮所,他嚇得哇哇大哭:“姐!無心!救命啊……”

就在他一寸一寸蹭向馬俊傑之時,指揮所內跑出了人。無心手裏拿著馬老爺的硬木手杖直衝而來。舉起手杖比劃了一下,他飛快的又看了馬俊傑一眼,隨即把牙一咬,一杖就抽上了馬俊傑的手臂。走廊內響起“喀吧”一聲,馬俊傑一聲不吭,兩條小臂已然一起骨折。

勝伊嚎啕著拚命後退,退著退著回頭看到賽維。賽維一把攥住了他的腕子,手指頭陷進他的肉裏,冷津津的直哆嗦。而無心咬破指尖,把血珠子迎麵甩上了前方二人的麵孔。金子純和馬俊傑像是被淋了鏹水,登時 著要躲。而無心趁熱打鐵,撲上去一手一個掐住了二人的脖子,同時大聲吼道:“白琉璃!沒死就給我滾出來!媽的鬧鬼詐屍了!”

話音落下,他隻覺手中的身體忽然一軟。金子純和馬俊傑都像被人抽去了骨頭一樣,無心一鬆手,他們就沉重的癱倒在地了。

香川武夫提著一盞煤油燈走近了,仔細的去照地上兩具人身。馬老爺跟在一旁,因為看清楚了馬俊傑彎折的脖頸,所以當場驚叫了一聲。

無心彎腰試了馬俊傑的鼻息,隨即起身答道:“五少爺已經死了,被金子純掐死了。”

香川武夫啞著嗓子說道:“金子純……是我親手埋進土中的……”

無心轉向了他:“香川先生,我們真的該離開了。這座山很邪門;埋在這裏的巫師們陰魂不散,殺氣比活人還重。金子純的確是早死了,但他死後被惡鬼附體,又回了來。”

香川武夫一聳肩膀,因為氣息紊亂,所以聲音又輕又高,很有馬老爺的風格:“難道死在這座山裏的人,都會被惡鬼附體嗎?”

無心想了一想,隨即搖頭:“不是。”

香川武夫做了個深呼吸,風笛似的從鼻孔中哼出響亮疑問:“嗯?”

無心答道:“我們所見到的幾具幹屍,不是都死得很老實嗎?”

香川武夫把眼睛緩緩的瞪圓又眯細,一張保養良好的白臉慢慢轉向了馬老爺,馬老爺蓬著一頭無法無天的卷毛,目光淩厲的瞪了他一眼:“不要看我,我不知道!”

香川武夫的大白臉被馬老爺瞪回了前方。對著無心出了一會兒神,他有很多話想要問,可是一時卻又不知從何問起。無心噙著受了傷的手指頭,一邊翻著眼睛看他,一邊用牙齒輕輕去咬創口。忽然 手指轉過身,他在賽維和勝伊的眉心分別劃了一指。淡紅色的稀薄血液塗在了他們的皮膚上,而他們當著眾人,心有靈犀的一言不發。

金子純和馬俊傑靜靜的躺在地上,無心瞥到了兩團微光在他們身上浮動,仿佛受到了某種力量的牽引,微光向著一個方向閃爍不止。金子純身上的光芒更盛一點,忽然明亮忽然又微弱,他的光芒憑空消失;而馬俊傑的魂魄一點一點離了身體,斜斜的飄向了前方的岔路口。

無心隨著魂魄邁開步子,走過長長的走廊,進入岔道之後又接連拐了幾個彎。最後在一扇小鐵門前,他看到了白琉璃。

白琉璃像個初學念經的小喇嘛,前仰後合的低誦不止,咒語的字字句句都是連綿著的,任誰也聽不清他說的到底是什麽。一隻淺淺的小碗擺在地上,先前本是個孩子的頭蓋骨。碗中盛著一點腥紅液體,液體裏麵又浸泡了一隻指頭長的小木人。

無心小心翼翼的俯身 了他的長發。看到了他半閉著的藍眼睛,和一線肮髒蒼白的額頭。他的發際已經滲出了汗珠,黑色的睫毛隨著聲音不住震顫。

“你所收的魂魄。”無心輕聲問道:“是個十幾歲大的男孩子嗎?”

白琉璃充耳不聞,繼續搖頭晃腦,汗水成股的流過了他的眉毛。無心環顧四周,發現馬俊傑的魂魄消失了。

咒語戛然而止,白琉璃毫無預兆的睜開了眼睛:“他逃走了。”

無心有一點驚訝:“你竟然——”

無心是沒想到憑著白琉璃的巫術,竟然連隻小鬼都拘不住。而白琉璃垂下了頭,低聲說道:“他的怨氣很重,你們小心著吧!”

然後他猛的一哆嗦,對著無心抬起了頭:“什麽來了?”

無心抽抽鼻子,沒有嗅到異樣的氣味。可是發自本能的也感覺到了危險。忽然向一旁扭過頭去,他瞬間睜大眼睛,看到了一條巨蛇!

巨蛇是黑色的,與黑暗融為一體。它明明是在遊動,然而靜得像個影子,蜿蜒的經過了路口。

無心蹲在白琉璃麵前,壓低聲音說道:“是一條蛇,水缸粗的大蛇,我先前見過一次,可是他們都說地堡裏不可能有巨蛇,不相信我。剛才,我又看到了。”

白琉璃自認並不符合蛇的胃口,所以不甚慌張:“哦,是蛇。”

然而無心隨即又道:“可是……它沒有頭。”

白琉璃答非所問:“我沒有嗅到蛇的臭氣,隻嗅到了鬼魂的陰氣。”

無心很想和白琉璃談一談巨蛇,然而白琉璃顯然對鬼更有興趣。無心無可奈何的伸手一指他:“我和你永遠說不到一起去!現在我要去追大蛇,你要麽就乖乖呆著別動,要麽就去指揮所!”

隨即他起身要走,不料剛一抬頭,卻是在暗處看到了影影綽綽的馬俊傑。

馬俊傑滿懷仇恨的瞪視著無心——他隻是想平安的長大,隻是想分一點錢給娘做私房。然而娘死了,他也死了。為什麽連鬼都要欺軟怕硬,為什麽隻殺他,不殺勝伊?他想回北京,他不要再呆在暗無天日的地堡中了!

可是,他回不去了。

無心沒理他,回頭又問白琉璃:“附在金子純身上的,還是金子純的魂魄嗎?”

白琉璃搖了搖頭:“不是。”

無心點了點頭,心想洞內鬼魂無數,而且全都頗有力量,忽然得到一具屍首,難免它們不生利用之心。看來在地堡之中,活是活不舒服,死後也不得輪回。

在臨走之前,他對白琉璃說道:“小鬼在你身後。”然後拔腿便跑。

白琉璃沒有回頭,半閉了眼睛繼續念咒。而馬俊傑隻覺身心渙散,慌忙亂飄一氣,遠遠的避開了白琉璃。

無心去追大蛇,連著通過了幾條甬道,終於看到了大蛇的尾巴。

他心中一喜,加快了腳步。不料大蛇忽然停了動作,長長的癱在了地上。蛇尾漸漸 ,猛的一昂,竟是成了個頭的樣子,無聲無息的迎向了無心。無心刹住腳步,隻見前方由蛇尾變化成的蛇頭無鼻無眼,隻有一張不住蠕動收縮的巨口,口中黑洞洞的,仿佛直通巨蛇的腔子。

無心站在水泥地上,仰頭看著巨蛇越昂越高,由尾巴轉化成的頭顱巨口居高臨下,是要把自己一口吞噬的姿勢。可是在片刻之前,他看得真真切切,巨蛇分明是背離自己前行,絕對沒有轉身——從來沒有聽說過倒退爬行的蟲蛇,可是尾巴又怎會變成了頭顱?
巨蛇開始緩緩的向他移動了,無聲無息,也無氣味,像一團巨大的黑雲,幾乎就是在地麵上柔軟的飄。無心手無寸鐵,想逃也來不及,索性站在原地不動,同時又發現了一個奇異現象——巨蛇沒有牙齒!沒有牙齒,沒有信子,黑洞洞的就隻有一張口。無心忽然感覺它不像蛇,更像蟲,一條前後貫通、不分首尾的蟲。
巨口向下緩緩對準了他,仿佛是要做到一擊即中。無心仰起了頭,想要到它的腹內一探究竟。可是對著上方的巨口睜大了眼睛,他發現巨蛇身上顯出了細密紋路,不是花紋,而是凹凸蠕動的紋路。恍然大悟的退了一步,他明白了。日本人沒有說錯,地堡之內的確不存在碩大無朋的巨蛇,巨蛇是由無數條小黑蛇組成的!
小黑蛇們互相擰絞糾纏,構成一條龐然大物。任何被巨蛇吞入的活物,都會立刻遭受萬蛇噬身的痛苦,然後瞬間成為一具幹屍。所以它不分首尾,無須轉圜,帶著凶惡的靈性。一旦大難當真臨頭,它自然會解體為無數細小黑蛇,牆壁縫和下水道都是它們的避難所。即便地堡崩塌,也有整整一座大山供它們鑽洞穿梭。在地下,它們沒有克星。
無心不想鑽進巨蛇腹中了,如果當真被萬千小蛇吮成了人幹,他相信賽維和勝伊都會哭泣,但也隻是哭泣而已。賽維和勝伊愛他,愛的有條件,涼絲絲。真心有幾分?他不知道。可是對於他們來講,已經盡力了。他們本來是相依為命、誰也不愛的。他不敢以著人幹的麵目出現在他們麵前,他們膽量有限,熱血也有限,他不可以去嚇唬他們。
於是無心驟然橫著跳出老遠,隨即方向不變,貼著巨蛇的身體穿過走廊,逃進黑暗。巨蛇果然沒有調頭。高昂的頭顱低垂下去,收縮成了細長尾巴。它並未像真正的蛇一樣貼地遊動,而是身體旋轉向前,宛如一隻碩大柔軟的黑色鑽頭,閃電一樣衝向了無心的背影。
雖然巨蛇根本不能算蛇,但是無心無計可施,隻好還是把它當蛇來對付。在走廊中左右騰挪跑成了“之”字形,他眼看前方就到了頭,連忙提前調整方向,拐進了盡頭的一條岔路。察覺到巨蛇尾隨而至了,他向前直奔,卻是在岔路盡頭一腳踏空,踉蹌著撲了下去。身體跌在冷硬的台階上,他發現自己竟然是跌上了一條向下的水泥樓梯。
他沒想到地堡下麵居然還有一層,當初金子純也不曾提過。一挺身爬起來站穩了,他慌不擇路,沿著樓梯向下疾行。落腳之處由平整漸漸變得崎嶇,水泥台階越往下越是粗糙,最後索性斷崖似的沒了路。無心停在最後一級台階上,橫了心縱身一躍。隻聽“咕咚”一聲,他結結實實的摔在了黑土地上。

 

黑土地距離最後一級台階,能有個半人多高,爬上去很容易,掉下來也摔不壞,是個沒有殺傷性的大土坑。土坑是挖出來的,還是天然有的,一時瞧不出;無心抬頭向上望去,就見巨蛇停在岔道地麵上,身體一端慢慢沿著台階探下,如同水蛭一般,越是伸得遠,越是拉得細長。
無心知道自己不帶活人氣,素來不招野獸,所以心中疑惑,不知道巨蛇為何對自己產生了興趣。人在坑中無路可退,他眼看蛇頭搖搖擺擺越來越近,隻好貼著坑壁站直了,一動不敢動。
蛇頭越過最後一級台階,依然像隻鑽頭似的,翻翻滾滾的四處遊動。一條細小黑蛇脫離大蛇身體,自作主張的伸出腦袋,要往黑土裏鑽。蛇頭漫無目的的蹭過了無心的小腿,因為細長,所以嘴巴的尺寸小了許多,然而不住的收縮擴張,是個貪婪饑渴的模樣,仿佛隨時預備著吞噬什麽。
無心盯著蛇頭,看它在坑中搜索一圈,無功而返,懶洋洋的縮回了上方走廊。恍然大悟的低下了頭,他盯著已經沒入土中大半的小黑蛇,心想原來它是依靠氣流來捕捉獵物的。自己方才連走帶跑,跑到哪裏,它便追到哪裏;自己不動了,它反倒失了目標。
自己可以做到完全的靜,但是平常人至少還要呼吸,無論如何逃不脫它的追逐。低頭抓住蛇尾向外一拽,他動作極快的掐住了蛇頭。黑暗之中,他的黑眼珠是特別的大,沒有光,他一樣的能看。小黑蛇的身體柔軟滑膩,太像一條 ,蛇頭上鼓起一隻 的肉泡,像嬰兒未睜的眼睛。無心用手指輕輕去摩挲肉泡,結果撥起了一層半透明的薄膜,薄膜下麵,竟然真是一隻圓圓的眼珠。
無心又扒開了它的嘴,嘴是一圈 ,類似吸盤。牙齒尖銳細短,上下各有兩枚,正可以一口咬破獵物的皮肉,而又不至於咬過之後抽拔不出,堵住傷口鮮血。無心見它在自己手中扭動得還很有勁,就試探著將一根手指 了它的口中。指尖瞬間一痛,箍住一節手指的蛇嘴清清楚楚的 了一下,隨即卻鬆了口。顯然,無心的鮮血不合它的口味。
無心收回了手指,順勢又去 了蛇頭上方的一隻眼。隨著他的施力,小黑蛇在他手中開始掙紮;無心忽然向下一摁,隻聽一聲輕微的響,他戳破了小黑蛇的眼珠。而小黑蛇當即 成了他手中的一條繩子,正是死了。無心握著蛇尾巴掄了一圈,心想自己但凡有一點頭腦,都該馬上逃出地堡,哪怕大雪封山,哪怕在外頭凍硬了,也比窩在地堡裏強。小蛇來了,可以戳它的一隻眼;大蛇來了,怎麽辦?
無心在土坑中轉了一圈,認為水泥樓梯大概是件半成品,大坑也應該是下一層地堡的入口。可惜台階未完成,下一層地堡更是連影都沒有。連滾帶爬的上了台階,他一路鬼鬼祟祟的走回了指揮所。把小蛇的屍體擺在煤油燈下,他對著眾人講述了大蛇的底細。話音落下,香川武夫和馬老爺當即開始鬥嘴。
馬老爺蓬著一頭卷發,委屈死了,無論如何想要回家;香川武夫肩負著任務,當然不能無功而返,而且並不相信馬老爺是真的坦誠。小柳治和馬英豪並肩站著,煤油燈下,他們臉色變幻不定,統一的灰頭土臉。金子純和馬俊傑的屍體,被人用粗尼龍繩緊緊捆綁住了,直挺挺的疊在門旁牆邊,小橋惠蹲在屍體頭旁,似乎是個守衛。香川武夫和馬老爺全是巧舌如簧,吵了個天翻地覆。馬老爺一直沒有去看馬俊傑,此刻忽然想起他是自己的兒子了,指著馬俊傑的屍首對著香川武夫咆哮:“我的小兒子,已經死了!”香川武夫臉色鐵青,一隻手按在腰間的手槍皮套上。
馬老爺的氣焰隨著嗓門一起增長,抬手對著香川武夫的光頭指指點點:“你們的人都是廢物!廢物!到目前為止,隻有無心做了一點實事,而你們除了挖幾個坑,死幾個人之外,還有什麽成績?我告訴你們,不要妄想讓我也死於你們的愚蠢!”香川武夫拔出手槍,一槍指向了窩在角落裏的賽維:“馬先生,你還要繼續說嗎?”

馬老爺登時閉了嘴,別的孩子愛死不死,賽維和勝伊是要好好活著的。他們多麽的像他,他們三個才是純粹的一家人。香川武夫放下了槍,眼角餘光瞄著房內所有人,同時咬牙切齒的低聲說道:“大蛇,小蛇,都沒有關係。軍火庫裏有很多武器,我不相信它們比槍炮更厲害。靠近出口的岔道裏比較安全,如果你們願意,夜裏可以去和士兵一起睡。現在我要去軍火庫取武器。”他麵色陰鷙的點了點頭:“誰想逃,就是死!”
香川武夫推開了房門,對著走廊吼了一句日本話。兩名士兵立刻從附近的岔道中答應著跑上了主幹道走廊。室內眾人眼巴巴的望向門口,就見香川武夫從懷裏摸出一張地圖和一隻手電筒,帶著兩名士兵拔腿就走,同時“咣”的一聲摔了房門。留在室內的人,誰也不看誰,唯有馬老爺長歎一聲:“作死啊!”
無心有點無所適從——和身邊這一幫人在一起,他總感覺雙方之間有隔膜。手裏 著軟軟的小黑蛇,他低頭坐到了賽維身邊。賽維也沒理他,和勝伊一起抱著膝蓋蜷成一團。賽維沒有曆險的經驗,此刻周身上下隻有一顆心還活著。忽然懶得指望旁人了,她決定自己找出一條生路。
足足過了幾十分鍾,還是不見香川武夫返回。馬英豪開了口,說道:“無心,出去瞧一瞧,找不到香川先生,找到白琉璃也是好的。自從送他進了地堡,我就沒再見過他。”無心靠牆站起了身,同時聽得馬老爺也出了聲:“不許去,要去讓他的同胞去。”無心半蹲半站,貼著牆壁很猶豫,手裏還攥著死蛇。賽維偶爾回了神,正好聽到父親和大哥的對話,當即也發表了意見:“坐下!”
無心死心塌地的慢慢溜下去了,又扭頭看了馬英豪一眼。馬英豪皺起眉頭望著他,不過沒有怒色,仿佛是不肯和他一般見識。然後,震天撼地的爆炸就開始了!
爆炸仿佛就發生在所有人的腦海心窩裏,煤油燈的火苗全 了,巨響幾乎震得人嘔出鮮血。鐵門受了氣流的鼓動,單薄的一道銅鎖當場斷裂。而灰頭土臉的香川武夫一頭紮進室內,用日本話嚷道:“撤退,撤退,到地麵去!蛇來了!”此言一出,無論聽懂聽不懂的統一起了立,然後也無須多問,眾人一窩蜂的全湧了出去。一名渾身是血的日本士兵站在主幹道上,正在用撬棍拚命去撬一隻木箱。喀嚓一聲木條斷裂,士兵伸手進箱摸出手雷,哆嗦著打開保險,用力在牆上一磕,隨即沒頭沒腦的向前擲去。
賽維腿都軟了,可是看清了士兵的動作——打開保險,再磕一下。看清之後她一把拽住勝伊,撒腿就跑,跑了幾步之後回了頭,又把無心也扯到了身邊。她瘦而強硬的向前蠻頂,麵目猙獰,氣衝如牛。 的氣流一波又一波的衝擊著岔道裏的人,她寸步難行的在士兵之中移動,兩隻手不能兼顧了,她不假思索的鬆開了無心,專門拉扯勝伊。
一鼓作氣的,她把爛泥一樣的勝伊先推上了地麵。冰冷的空氣撲在她赤紅的臉上,她像猴子一樣隨即攀援而上。下麵有人托舉了她,手很有勁,手指蒼白,是無心。賽維沒有回頭,上了地麵之後見勝伊還癱在地上,就俯 拚了命的推他踢他,當他是個鋪蓋卷,一路讓他滾出老遠。勝伊屁用沒有,說他是浪蹄子都是抬舉了他,他都不如一般的好娘們兒堅強;但是賽維得先顧著他,他安全了,她才能騰出心思去看無心。
好在無心是不勞她費心的。她剛一出洞,無心就一屁股拱開小柳治,搭著鐵梯竄上去了。當最後一名活士兵逃出地堡之後,香川武夫在飄飄揚揚的大雪之中,幹脆利落的鎖上了入口鐵門。無心卻是想起了一個人:“白琉璃還在裏麵!”香川武夫滿頭滿臉都是硝煙塵土:“他沒有用,不要管他!”無心也沒有重新入洞的打算,但是想到白琉璃可能會死,他忽然感覺很難過。
“地堡還有其它入口嗎?”他問香川武夫。香川武夫不置可否的搖了搖頭,答非所問的告訴他:“裏麵應該不會燃起大火,因為缺乏燃料。”處處都是水泥牆和大鐵門,並且鐵門全部緊閉,的確是缺乏燃料。香川武夫又道:“天亮之後再派人進去,今夜我們該做的,就是不要凍死!”

113  奪路狂奔
半山腰生起了幾堆火,一群人本來就接連幾天沒有洗臉,如今加上煙熏火燎,越發有了鳩形鵠麵的意思。兩名日本兵死在了方才的混亂防禦之中,加上金子純和馬俊傑,他們出師未捷,先丟了四條性命。
賽維從兜裏摸出一條小手絹,用雪水浸濕了,自己托在手上擦了擦臉,又扭頭給勝伊抹拭了眼睛。勝伊怏怏的半閉著眼,任她抹拭。無心則是守在一旁,希望賽維也給自己擦一擦。他很有耐心的等待著,一直等到賽維把手帕扔到麵前的雪上,等到手帕凍成薄薄的一片。患難見真情,賽維是有真情的,不過全傾注在勝伊身上。非得到了太平時節,才能勻出心思去愛無心。天上飄著鵝毛大雪,幸好沒有起風。無心訕訕的垂下頭,被大雪覆蓋成了一隻雪球。
天亮之後,無人凍死,但是也沒有糧食可吃。香川武夫打開了地堡入口,想要派人進去探探情形,順便帶些飲食炊具出來,可是扭頭望了部下,他忽然感覺自己無人可派。士兵隻剩下二十名不到,是不舍得讓他們再枉死的,小柳治和馬英豪是自己人,其中馬英豪還是個瘸子,也不適宜讓他們打衝鋒冒險;馬老爺老得幹巴巴,而且一慣的狡猾別扭;馬家的龍鳳胎怎麽看都是一對瘦弱的大孩子;小橋惠負責了一切後勤工作,也是絕對死不得。
於是,他對著無心一招手:“過來,你下去看一看,如果沒有問題,就去一趟糧庫,運些大米和罐頭出來。”他一邊說,一邊將一枚鑰匙和一隻手電筒給了無心。無心接過了這兩樣東西,正要下洞,不料賽維忽然叫道:“慢著!誰知道洞裏還有多少蛇?你們不能讓他赤手空拳的下去!”
香川武夫看了賽維一眼,隨即拔出了自己的手槍遞給無心。在無心接槍之前,賽維踩著厚雪跑到 附近,伸手去開一隻木箱:“一把槍裏能有多少子彈?給他炸彈用,炸彈比槍厲害。”香川武夫一直沒有留意過賽維,沒想到她忽然機靈活潑起來,竟敢擅自去動手雷箱子。把手槍插回腰間皮套,他正要上前阻止,然而賽維已經像捧土豆似的,捧著三隻手雷走過來了。
香川武夫猶豫了一下,沒有多說。無心莫名其妙的揣了三隻手雷,知道賽維此舉必有所為,不過當眾也不能問,便一言不發的跳入了豎井之中。地堡內還殘留著硝煙霧氣,地麵橫著許多死蛇。無心打開手電筒,一邊走一邊大聲的呼喊白琉璃。將要走到指揮所時,他忽然看到了馬俊傑的鬼魂。

馬俊傑還保留著死亡時的模樣。一個腦袋歪折到了肩膀上,他冷冷的望著無心。無心聽到了他的問話:“你們要走了嗎?”怨氣彌漫開來,帶著殺意,無心看出他會是個麻煩的小鬼,有心讓他魂飛魄散,可是在他動手之前,馬俊傑的幻影漸漸淡化,飄飄忽忽的消失了。無心關閉了手電筒,繼續往前走。走廊裏並沒有活蛇,他停在指揮所門前,發現指揮所內一片狼藉,可是煤油燈居然還亮著一盞。門旁角落裏,金子純與馬俊傑的屍首也都還在。
出了指揮所,無心一邊去開隔壁糧庫的鐵門,一邊高一聲低一聲的召喚白琉璃。鐵門表麵被手雷崩得坑坑窪窪,幸好鎖眼依舊清楚。他從糧庫裏背出一袋大米,一些包裝好的幹菜與罐頭。回到指揮所,他找出兩根尼龍繩,把食物與屍首分別綁成兩捆。死結剛剛係好,他忽然回頭,看到了門外探頭縮腦的白琉璃。
無心不喜歡他,可是此刻見了他,卻是意外的高興。隨手撿起一隻散落的罐頭,他摳開鐵皮走向白琉璃:“我想你也不會死。”然後他蹲在白琉璃麵前,把肉罐頭放到了他的袍襟上:“你要不要水?”白琉璃偏著臉,用一隻藍眼睛看他:“你們要走了?”無心答道:“洞裏有蛇,他們不敢再住下去,但是也不會走。”
他用手指從鐵皮罐頭裏挖出一塊肉,送進嘴裏咀嚼:“現在不走,就走不成了。”白琉璃輕聲答道:“我很喜歡這裏,我要留下來,哪裏都不去了。”無心 舔手指,又去罐頭裏拿肉吃:“一個人,還有蛇,不寂寞?不害怕?”
白琉璃看他吃得很香,就把鐵皮罐頭放到了他的麵前:“不寂寞,這裏有很多鬼魂,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我看不到它們,但是我知道它們都在。它們比人更好,我愛他們勝過愛人。人的心思,我總是摸不透。我摸不透,我就很累,很憤怒。”無心端起了罐頭,向他微笑:“對不起。”白琉璃佝僂著腰,喃喃的低語:“對不起我的人,都被我殺死了。他們變成了鬼,反倒不會再虧待我。”
話到這裏,他陰惻惻的一笑。一隻手托著懷裏的嬰屍,他四腳著地慢慢的向前爬。爬到了兩具屍首跟前,他很憐愛的摸了摸馬俊傑的頭發,然後背對著無心說道:“把他們留給我吧,我的孩子都餓壞了。”無心幾口吃光了罐頭,然後扛著食物站起身:“白琉璃,別威脅我。”
白琉璃低沉的笑出了聲音,笑得身體顫抖:“你怕什麽?如果我的詛咒能殺死你,你早死過千萬次了。無心,為什麽你會是個騙子?我想不通,我很想不通!”無心邁步向外走去,聽到白琉璃在後方又道:“你還會再回來的,騙人的人,也會被騙!”
小橋惠有了無心運出的糧食肉蔬,便開始埋鍋造飯。眾人吃飽喝足之後,香川武夫帶了十幾名士兵,開始了新一天的尋覓。小柳治和馬英豪照例是並肩坐在火堆旁,頭上共頂著一片雨布擋雪。起初是天下太平的,可不知是誰先挑起了頭,馬老爺和馬英豪一遞一句的對了話,並且不是好話——大冷的天,夜裏又是死裏逃生,他們此刻自然沒有心情再虛以委蛇。
雙方的語氣越來越激烈,馬英豪反常的激動了,曆數了馬老爺一生的罪狀——馬英豪的娘得了重病,馬老爺連個醫生都不讓人請,馬夫人不是病死的,是躺在床上無人照顧,活活餓死的!而馬英豪當時人在日本,回來之後就發現娘沒了,娘的遺物也全沒了。馬老爺立刻反唇相譏:“你娘不守婦道,死的好呀死得妙!”

馬英豪氣得頭上直冒熱氣,當即又提起了自己的瘸腿——世上怎麽會有父親忍心把兒子打成殘廢?馬老爺哼哼冷笑:“誰知道你是哪裏來的野種?”馬英豪氣得臉也不要了,指著馬老爺的鼻子問道:“你有證據嗎?”馬老爺非常善於氣人,抬手一點自己的太陽穴,他輕飄飄的答道:“我有直覺。”馬英豪像被大錘擊中了心口,神情痛苦的一閉眼睛,隨即低頭去拔小柳治的手槍:“好,好,我今天就要弑父了!”
小柳治連忙掀了雨布向旁躲閃,而馬老爺起身往賽維身後一避,扯著薄薄的小嗓子又道:“英豪,你問過我了,我還沒有問你。你當我不知道你和佩華之間的醜事?她畢竟是你的庶母,你個畜生,竟然連人倫都不要了!”馬英豪怒不可遏,想要把馬老爺的腦袋揪掉。馬老爺轉身就逃,賽維和勝伊對視一眼,起身也逃,臨逃之前還扯了無心一把。
馬英豪拄著手杖,站在大雪地上打哆嗦。而小柳治眼看馬家四人越逃越遠,不由得愣了一下,隨即高聲叫道:“不對,他們要跑!”此言一出,遠方的賽維從袖子裏甩出一隻沉重手雷。打開保險之後她順手往旁邊的老樹上一磕,隨即像扔一隻鉛球一樣,把手雷狠狠的擲向了小柳治。小柳治盯著空中飛來的小小黑影,一秒的愣怔過後,他橫著一躍,把馬英豪撲倒在了雪地上。與此同時,手雷在半空中爆炸了。
馬家四個人跑瘋了。雪太厚了,一腳踩下去,不費勁就拔不出。馬老爺老當益壯,一竄一竄的比誰都快。賽維學會了父親的跑法,也加快了速度,唯有勝伊最弱,需要無心拉扯著才不掉隊。但是弱有弱的好處,勝伊一個踉蹌跌倒在地,順著一道斜坡骨碌碌滾下去,徹底的領了先。
跑著跑著,馬老爺尖叫一聲:“媽的,我們留了腳印,怎麽辦?”後方遙遙的起了槍響,顯然他們並未甩掉追兵。賽維眼看前方又有一棵老樹,就氣喘籲籲的對著無心伸出了手:“你不是還有手雷嗎?給我一個!”無心立刻掏出一隻給了她。而她一邊跑一邊除了保險。將手雷狠狠磕上樹幹,她漫無目的的轉身向後又投了出去。一聲巨響過後,她向下縱身一躍,口中大喝:“滾!”
馬老爺和無心都很聽話,當即臥倒,一起往下滾。勝伊先行一步,已經滾到坡底。眼看馬老爺張牙舞爪的下來了,他大驚之下,一個鯉魚打挺就要起身,可惜剛剛起到一半,他便被馬老爺結結實實的壓在了身下。喉間發出一聲哀鳴,他恨不能立刻死了。
可正是要死不死之際,他忽然一扭頭,發現自己眼前不知何時多了四隻蹄子。順著蹄子往上瞧,他看到了一張馬臉,一叢鹿角,以及一雙 毛的大眼睛。他的眼睛緩緩睜圓了,隨即扯著嗓子高聲喊道:“姐,姐,你看,來了個四不像!這玩意兒不是萬牲園才有嗎?哎呀,姐,它 了!爸爸你別壓著我……哎呀,又 了,無心,救命呐!”

114  孤獨的獵人
勝伊平時連貓狗都不碰的,如今陷在大雪地裏動不得,被一隻牛高馬大的大鹿舔來 ,就嚇得通體 ,同時又有些興奮。馬老爺都翻身爬起來了,他還在雪中擺著“大”字吱哇亂叫,不是讓他姐來看四不像,就是讓無心來救命。賽維在大雪中站起來,沒等站穩又跌坐下去。無心四腳著地的爬到了勝伊身邊要扶起他,勝伊還在張嘴大叫,叫著叫著忽然不叫了,因為不小心和四不像親了個嘴,舌頭碰了四不像的舌頭。
他不叫了,賽維卻又出了聲音,是斬截有力的一聲“啊”。眾人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就見雪坡盡頭的鬆樹林子裏,有個人在向他們招手。招了幾招之後,他舉起一隻長牛角似的號角,很悠揚的吹出了幾聲鹿鳴,隨即扭頭跑入了樹林深處。四不像聽了鹿鳴聲音,撒開蹄子衝向了樹林;而餘下四人愣了愣,追著四不像的尾巴也邁開了步子。
樹林很大,樹木也密。鬆樹在冬天被凍黑了,風景就顯得冷峻陰森。林子外麵還能聽到斷斷續續的槍聲,林子裏麵的積雪倒像是比外麵地上薄了一點。勝伊抓住無心的手,一路跑得跌跌撞撞,到最後他實在是跑不動了,垂著一隻手兩隻腳,被無心拖著前行。領路的四不像東一拐西一拐,在號角的指揮下越跑越快,末了和前方的人一起消失在了密林中。而馬家幾人漸漸停了腳步,發現自己暫時安全了。
勝伊氣若遊絲的趴在雪地上,還掙紮著要說話:“姐,四不像怎麽沒了呢?”賽維不愛去萬牲園,所以也不認識四不像:“我哪知道?是四不像嗎?我看像馬。爸爸,你看它是馬吧?”馬老爺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氣喘籲籲的答道:“是馴鹿……和萬牲園裏的四不像不是一種……不過馴鹿也叫四不像……累死我了。”
無心留意觀察著其餘三人的動靜,同時也跟著喘。對他來講,喘和跑是一樣的累,於是搭訕著四處走了一圈,發現樹林的確是個安身的好地方,處處都是荒草,踏出了腳印也不明顯,而且便於隱藏。慢慢轉回了馬家三人跟前,他聽到勝伊緩過了一口氣,在興高采烈的問賽維:“姐,剛才出現的是什麽人?馴鹿都有了,是不是聖誕老人來救我們了?哈哈哈!”
此言一出,馬老爺和賽維一起歎了口氣。馬老爺認為自己隻要賽維一個就夠了,勝伊也是個累贅的貨;賽維則是體會到了負擔之沉重,因為不知道勝伊要蠢到哪天才算一站。
勝伊不知道自己糟糕到讓父親和姐姐都無法麵對自己,還在沾沾自喜的回憶馴鹿。而賽維把無心叫到身邊坐下,轉移了話題說道:“我和爸爸昨夜裏偷偷計劃好的,趁著我們出了地堡,一定要抓住機會逃走。否則即便香川當真找到了幹屍,我們也是難逃一死。”無心感覺她許久都沒有理睬過自己了,於是連忙點頭:“對,沒錯,應該逃。”

馬老爺又道:“趁著雪沒下大,我們得盡快設法下山。否則就算香川不殺我們,我們在山裏轉久了,也得凍死餓死。”然後他向無心問道:“你會不會占卜?能否預測一下我們該往哪個方向走?”無心搖了搖頭,然後說道:“剛才引我們進樹林的人,或許會熟悉山上的道路。”
馬老爺環顧四周:“誰看清了他的模樣?反正我是沒看清。”勝伊和無心一起搖頭,隻有賽維遲疑著說道:“我怎麽感覺他是……金發碧眼呢?”無心從懷裏摸出一張紙符,“嚓”的一聲撕成兩半。小健影影綽綽的出現了,居高臨下的對著無心一揮手,送出一個無聲的飛吻。
無心輕聲說道:“去,看看附近有沒有生人。”小健笑嘻嘻的消失在了半空中,片刻之後回來了,正遇上馬老爺問無心:“你也算是半仙之體了吧?”無心有點窘迫,不知道他肯不肯讓個半仙進駐家庭。忽見小健回來了,他匆忙擺了擺手:“哪裏,不敢當。”馬老爺和顏悅色的對他一笑:“客氣!”無心繼續擺手:“真不敢當。”馬老爺抿著薄嘴唇一轉眼珠:“謙遜。”
無心實在是禁受不住馬老爺笑成馬老太太,於是茫茫然的持續擺手:“絕不敢當。”賽維看了父親的德行,有些羞愧,順便摁下了無心的手。無心聽到小健在自己耳邊報告:“有個人,蹲在樹上偷看你們!他帶著一支牛角,還有一支槍呢!”無心趁機起了身,又把腦袋歪向了小健:“他在哪裏?”小健蹲在他的肩膀上,輕快的答道:“你往左走……大哥哥,我很想你,你有沒有想我?馬俊傑呢?他怎麽不見了?”
無心怕小健知道了馬俊傑的死訊,要發脾氣,所以支吾著不肯回答。小健也是孩子心性,問過就算,並不尋根究底。可是未等他走出多遠,遙遙的傳來一聲槍響,震得馬家三人一起蹦了高。無心無暇再去尋找陌生的窺視者了,他隨著馬老爺發足狂奔,一路往林子深處衝。而追到林子邊緣的小柳治等人卻是驟然刹住了腳步——方才的槍響,好像是響出亂子了!
前方的一棵老樹樹洞之中,慢吞吞的探出了一隻大黑腦袋,正是冬季剛剛開始蹲倉的黑熊受了驚動。受驚的黑熊,脾氣自然不會好,直立著身體站在雪地上,它咆哮一聲,一掌擊折了一棵碗口粗的大鬆樹。隨即像個人似的,它昂首挺胸的走向了領頭的小柳治。小柳治身上隻帶了一隻小手槍,拔出手槍退了一步,他知道黑熊和人不一樣,想讓它一槍斃命是根本不可能,而自己又並非獵人。一秒鍾後,小柳治打響了第一槍。
槍聲接二連三的密集了,驚得林中人越逃越遠。如此又過了半個小時,小柳治帶著部下倉皇撤回山腰。黑熊被他們槍決了,他們也搭上了一名士兵的性命——士兵被黑熊抱在懷裏 一口,整張臉都被舔沒了;黑熊隨即又對他動了武,把他的腦袋拍了個扁。
小柳治真是摸不清山林中的門道,尤其是沒想到居然黑熊也會成為自己的勁敵。金子純死了,他們缺少了山林百事通,香川武夫又不在,他越發的不敢再貿然行動。
與此同時,馬家四人跑到精疲力竭,一起癱在了雪地上。他們此起彼伏的喘著粗氣,肚子裏咕嚕嚕的鳴叫不止。早飯的能量早就消耗光了,午飯則是根本沒有吃;支撐著一身沉重皮襖跑了許久,他們都感覺自己是要死。耳鳴目眩的大睜著眼,他們快要從口鼻中 火。無心翻了個身,從地上抓了雪往嘴裏送;雪很潔淨,甜絲絲的冰涼。忽然有了異樣的感覺,他回頭向後一望,就見一個人影從高大的白樺樹上溜了下來,正是引他們入林、而又不肯露麵的窺視者。
窺視者穿著一身獸皮製的厚重袍子,腰間別著牛角似的號角,背後挎著一杆獵槍。正如賽維所說的那樣,他披著淡黃色的卷頭發,一雙眼睛藍中透綠,乍一看像是個白俄了,然而又並非深目高鼻,相貌介於白俄和本地山民之間。賽維一挺身坐起來了,眼睜睜的看著來人。而對方在和賽維對視一眼之後,就像嚇了一跳似的,口中“嗚”的叫了一聲。馬老爺見晚輩們隻會睜著眼睛發傻,於是親自起身,拖著兩條酸痛的老腿迎上前去,開口便道:“多謝英雄救命之恩。英雄總像是膽戰心驚,打著結巴問道:“你、你們怕日本人?”馬老爺略一沉吟,決定實話實說:“日本人在追殺我們。” 英雄吐出了一口氣,聲音當即壯了許多:“日本人壞極了!”
和野人一般無二的英雄坐在一塊凸起的老樹根上,用磕磕絆絆的漢話做了自我介紹。原來他名叫伊凡,真是本地通古斯人和白俄流浪者的愛情結晶。他和部落裏的所有人一樣成長和生活,直到日本人來了。
日本人一來,白俄們嚇得逃往了蘇聯。山裏的人不懂世界大勢,隻知道日本人不喜歡五顏六色的眼睛。日本人隔三差五的上山巡視,伊凡因為會說漢話和俄語,山上山下到處跑,給他的部落惹來了許多麻煩;所以當他長到足夠大了,臉皮也足夠薄了,便很自覺的脫離部落,帶著幾頭馴鹿獨自進了深山老林。
伊凡對日本人是又恨又怕,所以在遠遠望見日本士兵端著槍追逐射擊之時,他決定幫助弱者。但是由於摸不清虛實,導致他始終躲藏著,不敢貿然出現。馬老爺立刻就估量出了伊凡的價值,把一張幹臉笑得溝壑縱橫,同時向他要吃要喝。伊凡很高興的把他們帶回了自己的住處——他的家,就在樹林裏。在路上他舉起獵槍,不言不語的打下了七八隻肥胖的大鬆鼠。鬆鼠們統一的很可愛,勝伊看在眼裏,心疼極了,認為伊凡沒人性。
伊凡自己住著一個小帳篷。通古斯人所謂的帳篷,也叫仙人柱,是把幾十根木杆削尖了,一頭向下插在地裏,一頭向天匯聚在一起,成個傘蓋的樣子,四周再圍上獸皮遮風擋雪。仙人柱裏有火塘,煙氣嫋嫋的向上升起,仙人柱的尖頂是不封閉的,開著個圓圓的孔,讓煙氣絲絲縷縷的飄散到很遠。
伊凡讓他的客人進了仙人柱取暖,自己則是剝了鬆鼠的皮。在血淋淋的鬆鼠肉上抹了一層鹽,他隻在火上略烤了烤,然後就先把肉送給了賽維。賽維和他們部落裏的女人都不一樣,伊凡看慣了部落女人的扁平麵孔,如今驟然見到賽維單薄的小下巴和清秀平淡的直鼻梁薄嘴唇,便感覺很奇異,忍不住的總要看她。
賽維接過了半生不熟的沒皮鬆鼠,不吃會餓,吃了又怕,索性閉著眼睛,呲了牙齒去吃肉。馬老爺倒是隨遇而安,在鬆鼠肉的香氣中開始展望未來,向伊凡打探下山的道路。下山的道路自然是有的,伊凡很大方的取出了所有的酒,要給在場的男人們喝,順便告訴他們:“山下全是日本人的軍隊。”
男人們接受了他的酒,馬老爺抿了一口,辣得當場伸出舌頭,勝伊見伊凡的指甲縫裏還帶著鬆鼠血,便沒有真喝,隻用嘴唇在不幹不淨的碗沿碰了碰。唯有無心大口喝了,是當水喝的。馬老爺把舌頭收回口腔,自稱是位學者,被日本人強迫著進山尋找半具幹屍。隨即他問伊凡:“你聽說過巫師詛咒的故事嗎?”
伊凡的臉色一變——聽是聽說過的,在幾十年前,的確是有一位名聲不大好的巫師,用自己的生命詛咒了一批財寶。但財寶還是被漢人軍隊搶走了。對於伊凡來講,它實在隻是故事,所以語焉不詳,隻說“死了很多的人”。馬老爺生怕激起伊凡的敵意,故而連忙表示同意,又指著賽維等人說道:“日本人為了威脅我,把我的孩子們都綁架來了。”
因為馬老爺表現的十分和藹,賽維也認認真真的吃了烤鬆鼠,無心又痛痛快快的喝了一大碗酒,所以伊凡對仙人柱內的漢人們十分滿意,當即說道:“明天我偷偷下山去看一看,如果日本軍隊不多了,我就送你們逃走!”

115  風聲與火光
因為一座仙人柱實在是容不下五個人睡,所以伊凡憑著一己之力,在自己的住所旁邊,又搭建了一座新的仙人柱。舉起長牛角似的鹿哨,伊凡把他的馴鹿們召集回了營地。馴鹿的脖子上全拴著白銅鈴鐺,其中一隻最為高大、額頭上還帶著一抹白色花紋的馴鹿徑自走到勝伊麵前,原來雙方乃是老相識,勝伊和它親過嘴。
馴鹿有一雙溫柔的大眼睛,自來熟的和勝伊挨挨蹭蹭。勝伊試著摸了它一下,見它不咬人也不踢人,就奓著膽子又摸了一下。“姐。”他輕聲喚道:“你看它呀,它又來 了。”他姐吃鬆鼠肉塞了牙縫,正在愁眉苦臉的偷偷摳牙齒,沒有聽到他的呼喚。
 伊凡幹活幹得很來勁,一邊勞動一邊偷眼去看賽維,幹著幹著他唱起了歌,聲音悠揚,是唱給客人們聽的。客人們聽得十分惶恐,生怕他嗓門太大,會招來日本追兵。然而結果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伊凡並沒有招來日本追兵,反而是招來了一頭小黑熊。
如今正是黑熊們剛開始蹲倉冬眠的季節,伊凡的歌聲應該還不至於吵醒一頭黑熊,所以小黑熊是怎麽醒的,委實是樁無解之謎。總之小黑熊搖搖擺擺走向仙人柱時,伊凡手中隻有一根細木棍,武器全在仙人柱裏。忽見賽維怔怔的迎著黑熊站在人前,他靈機一動衝上去,三下五除二的解開了她的皮襖。皮襖裏麵是一件對襟毛衣,毛衣裏麵是絲綢襯衫。伊凡一邊回頭留意小黑熊的行動,一邊扯開了賽維的裏外上衣。
賽維先是被熊嚇呆了,此刻又被伊凡嚇呆了。等她回過神時,她發現自己已經是袒胸露乳的麵對了小黑熊。細嫩的皮膚繃在條條肋骨上,寒風掠過了她的胸膛。兩隻 乃是似有似無的寫意畫,唯有 受了寒冷刺激,鮮紅的翹成兩隻小釘頭。小黑熊直立著停在原地,對著賽維愣了一愣,而伊凡趁機鑽進仙人柱,找出了他的獵槍和弓箭。
 等他衝出來時,小黑熊已經轉身走了。而賽維滿臉通紅的掩了懷,轉向伊凡揚起手, 一記雷似的大耳光:“臭流氓!”伊凡忍痛挨了她的巴掌,開口解釋道:“女人在黑熊麵前露了 ,黑熊就不傷害她。”賽維聽到“ ”二字,越發羞臊之極,高聲罵道:“放屁!除非黑熊和你一樣,都是個色胚!”
在場眾人方才全見識了賽維的 ,並且全認為賽維根本無須大動肝火。賽維輕描淡寫的 讓人感覺她並未失了任何貞潔,勝伊甚至認為自己脫掉上衣之後,是可以冒充半裸賽維的。馬老爺上前左右勸了幾句,又對賽維連連使出眼色,不許她得罪伊凡這位救命星。賽維背對著人係了紐扣,氣得罵罵咧咧,忽然抬眼和無心對了目光,她像要哭似的,眼裏閃爍了水光。
無心手足無措,因為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伊凡的動作太快了,當時大家眼前一花,賽維已經敞開了前襟。伊凡顯然不是壞人,向他報仇並不合適;可賽維氣得眼淚汪汪,也是讓他不能坐視的。“如果再有熊來了……”他囁嚅著說:“你藏到我身後去,我會保護你……”勝伊也來安慰她:“姐,如果再有熊來了,讓我代替你好啦!反正我們兩個也差不多……”賽維橫了他一眼:“滾你的蛋!如果再有熊來了,我就撕了你喂熊。”

勝伊碰了個釘子,訕訕的垂著腦袋走回了大馴鹿身邊。賽維心中憋氣,獨自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迎著寒風長籲短歎。無心幫著伊凡幹活,也無暇去哄她。馬老爺倒是有閑,然而身為父親,有話也不好說。傍晚時候,新的仙人柱徹底完工了。伊凡獵回了三四隻肥美的大鬆鼠,把鬆鼠肉烤得頂風香出十裏地。把烤好的 送到賽維麵前,他用碧藍的眼睛直瞪瞪的看著她。
賽維接受了鬆鼠肉,並且恨不能把伊凡和鬆鼠一起嚼了。伊凡看出了賽維的怒意,所以還把鬆鼠的眼珠放在一隻碗裏,要給她吃——在他的文化裏,吃了鬆鼠的眼睛,會走運的。賽維不肯去吃鬆鼠的眼珠,伊凡讓了一圈,馬老爺和勝伊也對其避之惟恐不及,最後鬆鼠眼睛全進了無心的肚裏。
吃飽喝足之後,賽維和勝伊進了新仙人柱,守著新挖出的火塘想要睡覺。無心想了想,也跟著彎腰進去了。地上鋪了厚厚的獸皮,他躺在正中央,伸出兩條手臂給賽維和勝伊做枕頭。可是未等他們真正入眠,一直和伊凡坐在舊仙人柱裏的馬老爺卻是過了來。馬老爺抱著膝蓋蹲在火塘前,嘁嘁喳喳的說了一番話,說得賽維麵目失色——伊凡剛剛向馬老爺提了親!
伊凡看到了賽維的兩粒小 ,也看到了賽維的憤怒與悲傷。他想賽維的 一定是沒有被別人看見過的,而第一次看見了它們的男人,當然應該娶了她,從此一輩子都隻看她一個人的 ,哪怕她的 隻是兩座隱隱約約的小山包。他理直氣壯的向馬老爺表明了心意,並且表示自己還可以從部落裏得到二十頭馴鹿,是個有財產的好獵手。馬老爺驚得合不攏嘴,剛想說自家女兒已經有了男朋友,可是話到嘴邊,他又怕伊凡求親未遂,惱羞成怒,會把自己一家驅逐出去。
馬老爺很愛賽維,但是到了生死關頭,他的理智還是占了上風。他希望賽維可以敷衍一下伊凡,必要的時候,做一點犧牲也無所謂。然後他鄭重其事的望向無心,又道:“等到我們逃出生天了,賽維當然還有選擇對象的自由,我是不會幹涉的。”
賽維心如明鏡,很明白父親的意思。不置可否的向後一仰,她像隻肚皮朝天的青蛙,蜷著兩條細長腿說道:“知道了。”馬老爺歎了一聲,回到舊仙人柱,很誠懇的對伊凡打太極:“她的脾氣很壞,還在賭氣,不肯理我。睡吧睡吧,明天再說。”伊凡沒心眼。聽了馬老爺的話,他就真閉上眼睛等明天了。
 新仙人柱裏,火塘裏的火炭呈金紅色,纏綿的溫暖了整座仙人柱。賽維大睜著眼睛向上望,通過仙人柱頂端的圓孔,她可以看到很高很遠的銀河。她不想去和一個素不相識的年輕野人談戀愛,即便隻是虛與委蛇,也萬分的不想。但此刻不是她使性子的時候,她也不能指使無心去和野人決鬥。四條性命係成一串,一起懸在刀尖上,就算不顧念父親,也得顧念勝伊。

 慢慢的側過臉,她看到無心也沒有睡。勝伊倒是滾遠了,側身蜷在獸皮的邊緣,喘出微弱的鼾聲。伸手 了無心的鼻梁和嘴唇,她把他的腦袋扳向自己。他的眼睛又黑又亮,簡直不是人類的亮法,然而眼神又是無比的溫順,仿佛是在渴求和享受著她的 。
 她和無心對視了片刻,心中像是灌滿了山林的風,又浩蕩又酸楚。他是她的,她愛他的眼睛,愛他的鼻子,愛他的嘴唇,愛他的皮膚。他真馴良、真可愛。手肘支地半撐起身體,她側身俯視了無心。看著看著,她低下頭, 了無心。吻過一次之後,她在寒冷的空氣中輕聲說道:“我的第一次……想和你。”
無心靜靜的望著她,低聲問道:“我們還沒有結婚。萬一你將來又不愛我了,怎麽辦?”賽維笑了一下:“我如果不愛你了,就去另找新的愛人。”無心抬手為她 鬢邊的半長碎發:“我不想耽誤了你。”賽維依然是微笑,然而說起話卻是咬牙切齒:“沒有人能耽誤我,我也不用任何人來負責。不是你睡了我,是我睡了你。”
話音落下,角落處的勝伊動了動耳朵。意識漸漸浮出睡眠,他微微睜開了一線眼縫,看到賽維解開了她的皮襖、毛衣、襯衫。而無心先是平平的躺在地上,後來忽然一躍而起,翻身把賽維裹到了身下。仙人柱裏起了風浪,風浪壓抑著湧動在兩人之間。皮襖甩開了,勝伊看到無心拱起了雪白的屁股,仿佛他的身下豎著刀劍,讓他的屁股隻能像波浪一樣起伏,永遠不能落地。下方的兩條細腿顫抖著打開,讓勝伊緊握雙拳,跟著一起戰栗了。
上方的屁股飽滿的翹起,隨即向下猛一衝鋒。在賽維發出的一聲痛哼之中,勝伊緊緊一閉眼睛,仿佛和姐姐一起失去了童貞。鋪天蓋地的悲傷席卷過了他,他半昏迷似的癱在原地。他還是原來的他,可姐姐不是原來的姐姐了;他遭到了遺棄和背叛。本來女人不喜歡他,男人不喜歡賽維,但現在不是了。雪白的無心還在反複碾壓著賽維,勝伊一動不動,仿佛和姐姐一起被他碾壓了。
風浪是很久之後才平息的,勝伊看到他們都穿戴好了,才想起了仙人柱內還有個自己。無心輕輕的呼喚他,顯然是希望他不作回應,於是他如了他們的願,死了一樣裝睡。隨即他們又抱在了一起,互相餓慌了似的亂啃一通。
後半夜,勝伊恍惚中又看到了無心的白屁股,還有賽維陷在無心短發裏的手指。仿佛對方是一團火,他們互相抱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抱緊,全是被燙傷了的模樣。勝伊閉了眼睛,忽然感覺他們很無聊。
天亮之後,賽維心平氣和的鑽出仙人柱,用融化了的雪水洗臉漱口。她已經遂了自己的心願。第一次很重要,她給自己製造了一個美妙的第一次。無論以後是否嫁給無心,仙人柱內的火光與風聲,都足以讓她心滿意足的銘記終生。伊凡吃了很多薄薄的肉幹,然後背上獵槍,騎著馴鹿下山去了。無心坐在向陽的石頭上,半閉著眼睛曬太陽。
勝伊依靠著和他親過嘴的大馴鹿,看一隻小灰雀在樹上嘰嘰喳喳、東啄西啄。馬老爺在火塘上加熱摻了水的烈酒,想要讓自己的老胳膊老腿血脈流通,以便隨時可以靈活的逃命。伊凡下午回了來,給賽維帶了一包酥糖,又告訴馬老爺:“山下有很多日本人,他們捕捉了許多獵民,讓獵民像軍隊一樣,在雪地裏排隊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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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無心法師 (116-124)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00846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9:26:14

ZT無心法師 124 - 137)第二部完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40605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9:49:34

白琉璃這分明是gay啊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03/2016 postreply 19:4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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