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無心法師 124 - 137)第二部完

來源: 彭小仙 2015-09-28 19:49:34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40605 bytes)
回答: ZT無心法師 (116-124)彭小仙2015-09-28 19:26:14

125  重見天日
無心拎著白琉璃的後衣領,在空寂的甬道上慢慢走。一輪明月似的白光若即若離的飄在他的頭上,是白琉璃的鬼魂還未成形。
在蓄水池的鐵門外,無心停了腳步。把一路從各個開門房間裏搜羅出來的什物逐樣擺在地上,他先點燃了其中一盞煤油燈。一燈如豆,黑暗無邊;向前向後看,都沒有生機。無心蹲下了,展開了從將校休息室裏帶出的一床棉被。刀子割斷棉線,他把棉被拆成了兩片布和一團棉胎。被裏被麵都很幹淨,粘著有限的一點棉絮。他撕了兩小塊棉花揉成團,仔細的 鼻孔裏,然後轉向了白琉璃。
原來白琉璃真是有一點遺產的。無心從他腰間解下了一條沉甸甸的銀腰帶。白銀都成了黑色,隻在花紋起伏處還能看出潔白的本質。把銀腰帶放到一旁,他將雙手插到白琉璃的腋下,把他從一大堆肮髒獸皮中拖了出去。
層層獸皮裏開始向外蠕動毒蟲。趁著毒蟲們還沒有集體大逃亡,無心在獸皮上澆了煤油。一點火星迸上去,火苗子立時竄起多高。火中起了劈劈啪啪的微響,火焰的顏色不穩定,始終是介於黃綠之間。藏在獸皮之中的嬰屍猛然坐起,是一身的筋骨燒縮了。無心背對了火堆,繼續為白琉璃脫衣服。肮髒的錦袍也被扔進火裏了,地上“叮”的一響,是個變了形的小鈴鐺從袍袖中落了下去。
無心從被裏上撕了一大塊白布,把一塊肥皂打成包裹,係在自己的脖子上。又用細布條編成長繩,一端綁在鐵門把手上,另一端綁住了白琉璃的腰。將自己裏外的衣裳盡數脫了,他赤條條的抱起白琉璃,試探著跳下了水池。
水有半人多深,白琉璃的屍首被布繩吊在水麵,無心也解開了胸前的白布包袱。肥皂滑溜溜的浸透了水,他開始往白琉璃的頭發上塗抹。白琉璃太髒了,肥皂打了好幾遍,泡沫總是不見豐富。無心一手把他攬在胸前,一手裹了白布在他臉上細細的蹭,蹭了半天才蹭出一塊幹淨肌膚。
池子裏響起了嘩啦啦的水聲,是無心終於收拾出了白琉璃的頭臉,大開大合的狠擦起了他的前胸後背。一團白光在他的眼角餘光中飄飄蕩蕩,他無暇去看對方,咬牙切齒的忙著幹活:“白琉璃,瞧你髒的!”
當獸皮和嬰屍一起化為灰燼時,無心從水池裏爬上來了。他累極了,手腳都在發抖。拉著布繩拽上白琉璃,他抖了抖拆下的被麵,把上麵的棉絮又摘了摘,然後用它裹住了白琉璃。白琉璃還柔軟著,被他穿戴整齊後扛在了肩上。拎起銀腰帶和煤油燈,無心抬頭望向了半空中白琉璃的靈魂:“不要偽裝月亮了,跟我走,陪我挖地道去!”
地堡內果然幹淨了,連黑蛇都失了蹤影。無心清理了香川武夫等人留下的工事和殘屍。在地道入口外挑了一塊平整地方,他就地撿了一件軍大衣鋪好了,把白琉璃放在了上麵。工兵鏟子也是隨處可見的,他就近抄起一把,在入洞之前,又仔細審視了白琉璃。
煤油燈的光芒畢竟是微弱,黯淡光線掩蓋了白琉璃臉上的死亡顏色。他的神情很平靜,長眉舒展,雙目緊閉,合下漆黑的睫毛。無心看了又看,最後就對著白光說道:“月亮,你看看你,多漂亮啊!”白光沒理他,於是他一頭鑽進洞裏,土撥鼠似的開挖了。

無心剛一進洞,遠方暗處忽然閃現了一個小小的人影。馬俊傑的鬼魂凝視著煤油燈前的一團白光,一動不動,單是凝視。他已經趁亂吞噬了好幾隻遊魂,可是對於白琉璃,他沒勝算。白琉璃的鬼魂邪氣很重,人和鬼都能感覺得出,隻有無心習慣成自然。良久過後,他在虛空中消失了。
無心吭哧吭哧的挖了一天多,直到力不能支了才退出地道。土猴似的靠牆坐了,他發現白琉璃已經隱隱幻化出了人形。人形不是他往昔的形象,是洗過澡後,無心口中的“漂亮”模樣。一頭長發看起來甚至還是濕漉漉。
影影綽綽的懸在空中,他居高臨下的審視無心,看起來嚴肅而又胸懷大誌,很有地堡主人的派頭。無心揚手摸了他一把,當然是摸了個空。手指從鬼影中穿過,無心疲憊不堪的閉了眼睛,一歪頭就睡著了。打了個短短的盹後,無心 眼睛爬起來,從皮襖口袋裏掏出肉罐頭吃。吃著吃著抬起了頭,他問上方的鬼影:“看什麽?”白琉璃的眉目越發清晰了:“我死了,你還沒有給我念過經。”
無心鼓著一邊麵頰嚼肉罐頭:“你不是不愛聽嗎?”然後他扔開空罐頭盒子,抄起鏟子又道:“不念了,念不動了。我幹活去,你守著你的屍首。要是有蛇來了,你進洞裏找我。”搖頭擺尾的鑽進地道,他用腳向外蹬出了兩堆土。地道深處隱隱響起了一段地藏經,聲音模糊而又沉悶,仿佛和洞外隔著千山萬水的距離。白琉璃靜靜聽著,直到無心的調門忽然拔了個高!
寒冷的空氣緩緩倒灌進了地堡,經文中斷了,換成無心驚喜的大叫:“通了!通了!”片刻之後,地道入口慌亂的伸出兩隻腳。無心蜷縮著退出地道,回身抱起白琉璃的屍體,口中說道:“我要走了。你給我的銀腰帶,我也揣好了。你還有話嗎?有話就說。”
越來越清晰的鬼影懸在空中,白琉璃注視著無心搖了搖頭。無心定定的又看了他一眼,隨即忽然笑了,一邊笑,一邊揮了揮手。摟著屍首跪在入口前,他不再回頭,徑直的爬了進去。地道傾斜向上。無心伸出頭時,正好看到了天邊第一縷朝霞。
這是個晴朗的冬日清晨,幾隻喜鵲在附近的枯樹枝上嘰嘰喳喳。單手撐地出了地道,他在白皚皚的大雪地上站直了身體。白琉璃的屍首還壓在他的肩膀上,他回頭去看小小的出口。無心放下白琉璃,搬開一塊大石堵住了出口。大石微微陷下,將來會和地麵齊平。等到春暖花開了,地麵長出一片青草,出口就會徹底消失。

樹上隻有喜鵲和麻雀,連隻鷹都瞧不見。無心抱起白琉璃往林子裏走,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末了停在四棵筆直秀麗的白樺樹之間,他彎腰放下了白琉璃。以四棵白樺樹為支柱,他從附近老樹上折下長枝,一層一層縱橫架在白樺樹的枝杈上。眼看樹枝搭成的四方平台足夠結實了,他把白琉璃放了上去。整理好了白琉璃的長發,他後退幾步跪下了,把方才未唱完的地藏經唱到結束。起身打掃打掃身上的土和雪,他辨認清了方向,然後踏上了下山的路。
無心不知道自己在地堡裏到底耽擱了多久,所以也不確定山下林子裏是否還會有人等待自己。有人等當然好,沒人等也沒關係。在活地獄裏走了一圈之後,他現在心中無欲無求,十分坦然。一步一個腳印的走在雪地裏,他簡直快要拖不動自己的兩條腿,然而又不能睡,一旦真睡著了,興許醒來時胳膊腿兒就凍硬了。千辛萬苦的挪到林子裏,他扶著一棵鬆樹彎下腰,抓起一把雪 了嘴裏。
他渴極了,雪進了嘴,竟然是冰涼的甜絲絲。伸手再抓一把雪,他低著頭剛要張嘴,忽然聽到前方響起了一聲尖叫。他當即抬起了頭,就見賽維張開雙臂直衝而來,直把他撞了個仰麵朝天。未等他去擁抱壓在身上的賽維,半空中又起一聲呐喊。勝伊從天而降,結結實實的撲到了賽維的後背上。
兩張髒兮兮的麵孔一起湊到無心眼前,四隻冰涼的手一起拍打了他的頭臉。賽維和勝伊歡天喜地的大叫大嚷,各說各的。勝伊的嗓門很高,居然蓋過了賽維,於是賽維一胳膊肘把他杵開,隨即捧著無心的臉親了一口。勝伊爬了上來,鬧著叫道:“我也親一下!”
無心抬起頭,讓勝伊也親了一下,同時聽賽維說道:“我們天天往山上望,總算把你盼回來了!你知不知道你走了多久?”不等無心出聲,勝伊作了回答:“十多天啦!”賽維拍拍心口:“後來我們兩個都害怕了。”無心笑問:“怕什麽?”賽維給了他一拳:“你說呢?”無心仰臥在白雪中,對著賽維和勝伊說道:“幸不辱命,我是地堡裏唯一的活口。”
賽維微笑著看他,看他是個大英雄。往後的道路就是大家齊步走了,她可不想再讓無心獨自曆險。一挺身爬起來,她伸手拉扯了無心:“走,我們去見爸爸。爸爸昨天還說呢,隻要你能成功,他就有辦法帶我們下山回北京。”

125、離開山林
在樹林深處的仙人柱裏,無心見到了蓬頭垢麵的馬老爺。
馬老爺是個隨遇而安的人,到了什麽山頭唱什麽歌。手裏端著伊凡給他的小茶缸,他舒舒服服的偎在火塘旁邊,絲毫不肯委屈了自己的一把老骨頭。冷不丁的見無心回來了,他歡樂至極,險些把一缸子熱茶全潑到了火塘裏。拿出籠絡伊凡的手段,他把無心拽到身邊噓寒問暖。
聽聞自己的敵人全在地堡裏上了西天,他快活得仰天長笑,對著仙人柱頂端的圓孔好一串哈哈哈,震得仙人柱外的小鳥都飛走了。無心已經把馬老爺的底細了解了個七七八八,此刻冷眼旁觀,就感覺馬老爺嘴臉醜惡,不堪入目。但還是那句老話——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橫豎已經走到今天這步了,不差最後一段路途。
賽維打濕了一條大手帕,扳著無心的腦袋給他擦了把臉。擦著擦著忽然停了動作,歪著腦袋細看:“鼻子裏麵塞了什麽?”無心堵住一邊鼻孔,用力向外出氣,結果 了一隻小棉花球。將另外一隻鼻孔裏的小棉花球也噴到火塘裏了,他頗為尷尬的望著麵前眾人發笑。勝伊好奇的蹲在火塘對麵:“你堵著鼻子幹什麽?不憋得慌?”無心訕訕的沒有回答——他是把堵在鼻孔裏的棉球給忘了。
幸而大家都不在意。賽維問勝伊:“伊凡給你的馴鹿奶呢?別小氣,拿出來給他喝點!”伊凡鑽出仙人柱,從外麵端回一隻小鐵盆。鐵盆裏是他用馴鹿奶凍成的冰激淩,雖然看起來和冰激淩毫無關係。鐵盆放在火塘上燎了燎,賽維抄起一把匕首,把盆中的奶冰紮了個稀碎。
而馬老爺見無心已經拿著勺子吃起凍鹿奶了,便用長長的小手指甲敲了敲茶缸,開口說道:“明天,我們就可以下山去了。”轉動腦袋環視了麵前的晚輩們,馬老爺 笑容,被自己的智慧所折服:“香川他們一完蛋,導致了個什麽局麵呢?”
馬老爺頓了頓,對於無人回答的情形也很滿意。伸出巴掌展開枯瘦的五指,他繼續說道:“四個字,死無對證!”津津有味的喝了一口熱茶,他悠悠的道:“寶藏,巫師,詛咒,靈魂……日本人對此很感興趣啊,稻葉大將最感興趣啊!可是他們的人都死了,隻有我們活著。你說,日本人敢輕易殺了我嗎?”
所有人都搖了頭。馬老爺點了點頭:“你們聽好了,做人哪,最要緊的就是要有價值。有價值,就有發言權,就能做文章!”賽維遲疑著說道:“爸爸,可是到了北京之後,我們的文章遲早會有結尾的一天……”馬老爺微笑著擺了擺手:“我們不能讓它結尾。文章隻是個幌子,讓日本人給我們一點時間。我們有了時間,就有活路。天下之大,隻要我們肯隱姓埋名,哪裏不能去?爸爸這些天已經盤算出大概的眉目了。你們放心,等著瞧好吧!”然後他轉向無心,莞爾一笑:“辛苦你了,你是我們的恩人啊!”

無心嘴上一圈奶漬,舌頭也凍麻木了,有心謙遜幾句,又不是很想理睬馬老爺。幸好賽維跪到他的後方,伸手一勒他的脖子。他趁勢向後一仰,借著玩笑含糊過去了。賽維一直勒著無心,不是勒脖子,就是勒手臂,總之是一刻都不肯放鬆。
勝伊出了仙人柱,騎著大馴鹿去找伊凡。額上帶著一片白毛的大馴鹿已經和勝伊很親近,但是勝伊天生膽小,上了鹿背便是向前一趴,雙手抱著馴鹿脖子不敢放。等到馴鹿跑到了伊凡的仙人柱外停了蹄子,他不會下鹿,自己試探著傾斜身體,最後“咕咚”一聲滾落到 的白雪中。
伊凡在手心裏塗抹了鹽,正在讓他的馴鹿們舔。聽說無心平安歸來了,他真心實意的很喜悅,想要殺一隻小馴鹿慶祝。勝伊拚命阻攔了,於是伊凡隻好翻出了一大塊凍硬了的熊肉。先把勝伊抱上馴鹿背,伊凡隨後帶著酒肉也騎上了馴鹿。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了一裏地遠,到達仙人柱時,馬老爺還在展示自己的厚黑之學,無心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便和賽維一遞一句的搭著話,兩人想要找機會一起溜走。偏巧伊凡及時趕到,無心和賽維聽著仙人柱外的歡聲笑語,當即對了個眼色,然後一窩蜂的全出去了。
雖然伊凡絕不能成為馬老爺的知音,但馬老爺看他善良得像頭怪物似的,倒是真挺喜歡他。因為明天就要下山了,馬老爺無以為報,隻好搜羅全身上下,把一隻金殼子懷表和一尊連著金鏈子的、指節大的翡翠菩薩給了他。其中翡翠菩薩是貼身掛著的,水汪汪綠盈盈,還帶著體溫。馬老爺鄭重其事的告訴他:“記住,可別把它輕易送人。放到齊齊哈爾,它值一所小房。”
伊凡把菩薩掛在脖子上了,挺高興,也挺茫然:“可以用它換鹽和布嗎?”馬老爺望著天想了想,隻覺一言難盡:“算了,你仔細留著它,將來傳給你的孩子吧。”伊凡玩了一會兒懷表,末了把它還給了馬老爺,因為不知道要它何用。
生起一堆熊熊的篝火,他開始切肉烤肉,又問無心:“巫師的靈魂,真複活了嗎?”無心喝著他的烈酒,因為怕嚇著他,所以隻答:“活是活了,但又死了。不過你可別往山腰走,還是……不很安全。”伊凡對於鬼神素來是敬而遠之,所以十分聽話,絕沒有登山探險的意願。
熊肉上麵細細的抹了一層鹽,烤到半生不熟的時候,就被伊凡送進了嘴裏。在十幾天的時間裏,他已經和賽維相熟。賽維不愛他,不愛就不愛吧,有出息的小夥子,不該因為沒被姑娘選中而愁眉苦臉。伊凡隻是把最嫩的肉全給了她,她不主動對他說話,他也不搭訕。
從白天鬧到黑夜,夜裏無心陪著酒醉的伊凡跳舞。伊凡知道他們要走了,所以格外的撒歡,東倒西歪的跳進了火堆裏,幸虧無心眼疾手快,一把將他又拽了出來。伊凡的皮袍沒有 。在雪地上跺了跺腳,他繼續跳。
仙人柱前彌漫著濃烈的酒 氣,直到淩晨才散。伊凡小睡片刻,清醒之後雙手抓雪擦了擦臉,然後抖擻精神,把馬家幾人全送上了馴鹿背。領著道路下了山,他在山腳的營地裏,見到了他部落裏的親人。馬家眾人下了馴鹿,和伊凡道了別。
繼續給他們做向導的人,是伊凡的朋友達西。達西是個矮墩墩的邋遢壯漢,隻會講有限的幾句漢話。伊凡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他當仁不讓的上了路,從山林一直向外走到了最近的屯子裏。
屯子裏駐紮了一大隊日本兵,自成一統的圈地建了兵營。達西挨過日本人的欺負,所以不肯靠近營門,隻遠遠的指明了方向。馬老爺看清楚了,轉身對著達西拱手抱拳道了謝,隨即昂起頭清了清喉嚨,擺出一副如喪考妣的哭喪臉,一步一步慢慢走向了營門。

賽維等人受過他的吩咐,此刻也是垂著頭。營門兩邊的日本兵看馬老爺造型奇特,滿腦袋都是卷毛,就瞠目結舌的盯著他瞧。他都走到營門口了,兩名日本兵才反應過來,當即大喝一聲。日本兵腳邊的大狼狗本來是在曬太陽打瞌睡,此刻隨著士兵的暴喝也跳起來了,對著馬老爺狂吠不止。
馬老爺背了雙手,不抬眼皮的說了一句日本話,當即震住了兵與狗:“我是稻葉新之助大將派出的特使。我們的勘探小隊在距離本屯幾十裏外的雪山裏,遭遇了滅頂之災。”
十分鍾後,他們見到了營中最有權威的犬神少佐。對於犬神少佐,馬老爺依舊是麵如死灰,並且不甚客氣,直接要求他向天津軍部發電。犬神少佐有點迷糊,因為稻葉大將是華北方麵軍的大將,而他犬神少佐是關東軍的少佐。馬老爺看出了他的迷糊,於是進一步的自報家門,沉著一張老臉自吹自擂,恨不能把自己抬到汪精衛陳公博的高度。
一個小時後,犬神少佐親自往海拉爾軍部發去電報,而電報當天又轉去了新京總司令部。不過一夜的工夫,犬神少佐便接到了最新軍令。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淩晨時分,少佐派出營中一輛小汽車,要把馬家眾人直接送去海拉爾,還有一隊騎兵隨行做保鏢。
馬老爺懷著滿腹主意,一宿沒睡。此刻在燈火照耀下,他板著臉往車裏鑽。一屁股在後排坐下了,他抬起頭籲了口氣,忽然一愣,隨即扭頭望向身邊。身邊沒有人。勝伊坐上了前方的副駕駛座。賽維在車外,還沒來得及往車裏鑽。馬老爺用力眨了眨眼睛,認定自己是產生了幻覺——方才在汽車後視鏡裏,他恍惚看到了馬俊傑。
賽維帶著一身寒氣上了車,坐到後排中央。無心緊跟著也坐上了,坐上之後,他東張西望的抽了抽鼻子。賽維現在特別的愛他,一聽他有動靜,連忙問道:“是不是凍著了?”無心心不在焉的搖了搖頭。在進入車內的一瞬間,他仿佛嗅到了一絲陰寒氣息,可是車裏很幹淨,並無異常。
關嚴車門坐定了,他從懷裏 了白琉璃留給他的銀腰帶。腰帶刻著蓮花紋路,通體黑得像煤。無心閑來無事,就用一塊粗帆布緩緩摩擦著銀腰帶,想要把它擦出本來麵目。他一邊擦一邊看了賽維一眼,賽維近來由於吃了太多的肉和油,居然胖了。不但胖了,皮膚也糙了,然而透出一層血色,反倒看著比先前的模樣更生動。無心對她的要求一貫不高,因為感覺她是個刺兒頭。她要真出落成了美人,非得興風作浪不可。
汽車拖著騎兵尾巴,從黑夜駛入黎明。馬老爺依靠車門假寐,賽維也枕著無心的肩膀睡了。無心收起了銀腰帶和帆布,閉上眼睛不言不動。前方的勝伊忽然大叫一聲,嚇得司機一哆嗦,卻是他做了個噩夢,驚著了。
一行人抵達海拉爾之後,即刻登上軍用飛機。沒等馬老爺把下一步的計謀籌劃清楚,飛機已在天津東局子機場著陸。出了艙門走下舷梯,馬老爺略微調整了表情,從肅殺轉為惶恐。像個精神病人要發病似的,他一驚一乍的蓬著頭發,莫測高深的直接去見稻葉大將了。

127、勾魂
正如馬老爺的預料,稻葉大將被他玄之又玄的描述給震住了。
他要發瘋似的哆嗦在大將麵前,神情和語氣都是受過大驚嚇的模樣。一段地堡曆險記被他說得前言不搭後語,然而態度是非常的認真,認真的讓稻葉大將暗暗冒冷汗,幾乎懷疑馬老爺也被鬼魘住了,恨不能當場一把火燒了他。
因為的確是死無對證了,所以稻葉大將暫時安撫住了馬老爺,轉而又去親自麵見了賽維勝伊以及無心。賽維和勝伊謹遵父親的教誨,像兩隻絕望的病雞崽子一樣,伸著脖子駝著後背塌著肩膀,在稻葉大將麵前有一句沒一句的胡說八道。稻葉大將問得急了,勝伊就閉上眼睛不言語了,賽維更有一點表演的天分,瞪著眼睛對著大將發呆。
大將懷疑馬家的人全嚇出了心病,於是把注意力轉移到了無心身上。據他所知,無心是個陰陽師一流的人物,想必不該害怕鬼神。可是麵對麵的交談了一陣之後,大將很不舒服的閉了嘴。無心滿嘴鬼話,每一句都令人毛骨悚然;問他人事,他睜著一雙黑眼睛,卻是一問三不知。
在大將一頭霧水之際,馬老爺又發了話,說要回家;還說此行千頭萬緒,他要回家休養幾日,順便把探險經曆寫成報告,呈給大將。大將,由於認為自己還可以從幹巴巴的馬家人身上榨出些許養分,所以沒有翻臉。既然不想翻臉,他便走了另一個極端,春風一樣向馬家眾人送了暖。馬老爺要回家,他就派出一輛汽車,把他眼中的四個精神病運往了北京。
在從天津到北京的路上,無心坐在汽車後排的座位上,一邊慢慢擦拭著手中的銀腰帶,一邊狐疑的東張西望。汽車內總是殘留著幾絲地堡特有的陰寒氣息,可是在他目光所及之處,卻又並無鬼魂的蹤影。他犯了嘀咕,又不能對旁人說,因為無憑無據,隨便嚇唬人也不對。
賽維知道大家雖然能回北京了,但遠遠沒到平安大吉的程度。歪著腦袋偎在無心肩膀上,她直著眼睛出了神。無心的手指很靈活,正在捏著一塊粗布摩擦蓮花紋路。賽維盯著他白裏透紅的指尖,心中茫茫然的想:“指甲修得真好。”
半天過後,他們抵達了北京馬宅。
他們總共也隻走了一個來月,可出發時是秋季,馬宅還有秋菊紅葉裝飾著;如今頂風冒雪的回了來,進門之後便是滿目蒼涼。既然馬老爺並沒有死,那馬宅的規矩就不能變;留守的上下人等一起迎接出來。管家又偷偷的告訴馬老爺,說是四姨太和家裏的汽車夫私奔了,除了她自己的體己錢,旁的倒是沒卷走什麽。
馬老爺點了點頭,對於四姨太興趣不大。馬宅前後依舊是不缺少日本兵,後花園子則是成了一處小兵營。四麵八方都是眼線,馬老爺坐在書房內的寫字台後,讓管家去把門關上。等到管家關門回來了,馬老爺把一張寫滿小字的信紙推到了他的麵前。管家拿起信紙一瞧,臉上立時變顏變色。從馬老爺手中接過鉛筆,他拉把椅子坐下來,開始在紙上回應。

與此同時,賽維和勝伊洗了澡換了衣裳,攬鏡自照,都認為自己很需要一番修飾。勝伊嫌天冷,想要打電話讓理發匠登門服務。夾著電話簿子走到賽維屋裏,他和賽維討論了當下的摩登發型,又說:“我可不想剪得太短,頭發一短就不聽話。姐你呢?你還燙嗎?別燙了,你看你頭發梢都燙黃了。”
賽維摸著頭發,正要回答,可是心思比語言變化更快:“無心呢?”勝伊伸手向外一指:“在我屋裏擦銀子呢。”然後他向賽維探了頭,壓低聲音問道:“姐,你說他怎麽不變模樣啊?”賽維也疑惑,輕聲答道:“我也發現了,他……他好像總是一個樣兒。”
勝伊又道:“他是不是練什麽功夫練得走火入魔了?你看他的頭發從來都不見長,臉上也沒胡須。沒胡須倒沒什麽的,我臉上也挺幹淨,可是無多有少,下巴和嘴唇上總該有幾根吧?我觀察過他了,他真的是一 都沒有。”賽維沉吟著答道:“也有一根胡子都不長的人……比如五姑父。”勝伊點了點頭:“對,可能他像五姑父,年輕的時候臉很光溜,越老越糙。”賽維一聽就不樂意了:“去你的吧!”
賽維和勝伊不聲不響的打電話叫了一名理發匠,想要美化自己的形象。與此同時,無心趁著他們不留意,悄悄溜出院門,想要去找大太太佩華。
馬宅太大,他雖然知道佩華是被打入冷宮的人物,但是冷宮在哪裏,他不知道。沿著道路走向僻靜處,他想佩華完全就是馬老爺手邊的一件擺設,而且還是一件失了寵犯了罪的擺設,一定享受不到什麽好待遇。然後他一抬頭,驟然和佩華打了個照麵。
佩華像一塊不帶滋味的麵點心,平平淡淡的端莊著。無心正想著她,不料想著想著想出了個活人,就是一驚。而她站在青石板路上,對著無心微微笑了一下:“無心師父。”無心也一躬身:“大太太。我有話——”在他出聲的同時,佩華也開了口:“我有話——”
兩人異口同聲的搶了話,隨即又一起收了話音。無心對著佩華一點頭:“大太太先說吧。”佩華低下了頭,輕聲問道:“無心師父,我想問問大少爺的事——大少爺回來了嗎?”無心沒有辦法把馬英豪的死訊說得婉轉動聽,所以在短暫的思索過後,他索性斬截答道:“他死了,是被手雷炸死的。爆炸前他和我在一起,讓我給你帶幾句話。”
佩華本來就站得穩當,此刻聽了一個“死”字,越發紋絲不動,人都成了塑像。等到無心把馬英豪的遺言盡數轉述了,她低低的“哦”了一聲,仿佛脖子都僵硬了。像個小麵人似的,她規規矩矩的站在寒風裏,也沒有眼淚,也沒有哽咽,單是站著。良久過後,她才慢吞吞的又問:“是……一下子就走了嗎?”
無心很篤定的告訴他:“是,手雷厲害,一下子就走了。”佩華忽然晃了一下,抬眼望向無心,像個小女孩要求大人的保證似的:“不疼吧?”無心堅定的搖頭:“不疼。一秒鍾的事,覺不出疼。”佩華的一雙眼睛漸漸閃爍出了水光:“走之前……遭罪了嗎?”無心繼續搖頭:“沒有。”佩華對著無心淺淺一躬,聲音輕飄飄的:“無心師父,謝謝你。”
佩華一步一步慢慢的往回挪,一直挪進了她的冷屋子裏。她在床上坐定了,眼淚在眼眶裏轉了幾個圈兒,最後風幹了,幹得眼珠都苦澀。她不叫人,老媽子也不出現。她一直坐一直坐,心裏就想她和馬英豪是怎麽認識的,怎麽相好的。馬英豪不是個好伺候的,脾氣也有點怪,時常對她不冷不熱。她心裏沒有底,真被他折磨透了。現在好了,再沒有人能折磨她了。

光線黯淡的屋子裏,忽然緩緩現出了一個熟悉的小影子。佩華抬了頭,恍惚中看到了馬俊傑。“五少爺……”她喃喃的說:“你不是死在外頭了嗎?”馬俊傑若隱若現的站在暗中,對她發笑:“我死了,大哥也死了。媽,你要不要來?你來了,就能看見大哥了。”
佩華夢遊似的扶著床柱站起身:“我能看見英豪?”馬俊傑站在可望不可即之處,笑得十分可愛:“大哥死了,你也去死,你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佩華的腦筋像是鏽住了,絲毫不能轉動。迷茫中聽了馬俊傑的話,她想馬俊傑說得有理,為什麽有理?不知道。反正自己得死,死了,就能看見英豪了。
踩著凳子上了高,她亟不可待的將一條尼龍帶子掛上了床梁。腦袋伸進繩套裏,她把腳下的凳子一踢。兩隻腳本來還可以踩 沿的,但是小鬼的話始終在她耳中回蕩,讓她心甘情願的伸直了腿。馬俊傑虎視眈眈的等待著。佩華的魂魄剛一離體,就被他全吞噬了。
無心躺在勝伊的身邊,摸著黑擦腰帶。馬家人多眼雜,他反倒要和賽維保持一點距離。他總感覺馬宅有鬼,而且不是善茬。可鬼在哪裏,他不知道。鬼仿佛無處不在,然而隻躲著他。
翌日清晨,馬老爺在床上聽聞了佩華的死訊。戴著他的繡花小帽墊坐起身,他先是下意識的罵了一句:“賤貨,還要鬧殉情嗎?”話音落下,他若有所思的發了一會兒呆,隨即猛的一拍手,臉上現出喜色。把他最信任鍾愛的大管家叫到臥室,他嘁嘁喳喳的好一番囑咐命令。
而大管家出了臥室之後,立刻宣布了老爺的旨意,要為太太大辦喪事,順帶著把凍在醫院裏的八姨太也一並捎上,再給死無全屍的大少爺和五少爺造個衣冠塚。馬家的人受著監視,但合理出入還是沒有問題。管家每天穿梭似的裏一趟外一趟,趁亂往外運出了大批黃金。黃金的終點站是上海。
馬老爺有個老姐姐在上海。老姐姐對弟弟的感情,和媽媽對兒子也差不多,即便弟弟是個天怒人怨的貨色。


128、險境
賽維見無心天天擦銀腰帶,就給他拿來了一盒牙粉,讓他用濕抹布蘸著牙粉擦,保準馬上擦成雪亮。無心隨口說道:“不用,我慢慢擦,反正閑著也沒事做,正好打發時間。”賽維描眉畫眼的站在他麵前,手托著牙粉盒子想了想,感覺無心的回答有點不對勁。
片刻過後,她放下牙粉盒子,對著無心露出的後脖頸抽了一大巴掌:“我在你眼前哪,你竟然閑著沒事做?”無心猝不及防,被她打得渾身一哆嗦,險些把銀腰帶扔了。仰頭望著賽維眨巴眨巴眼睛,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請坐?”賽維一屁股壓上了他的大腿,背對著他怒道:“我坐了怎麽著?我坐也是應當應分!你都是我的,何況你兩條腿!”無心把額頭抵上賽維的後背,一邊擦腰帶一邊附和:“隨便坐,歡迎坐。”
賽維來了月事,身上冷,小肚子疼,導致 異常暴躁,沒事還要找事,如今事情到了眼前,正合了她要發瘋的心意。無心算是落了網,被她狠狠 了一頓。而賽維大耍威風,正是得意之時,管家忽然來了,說是老爺請二小姐過去說話。賽維一走,無心得了大赦。坐在椅子上靜靜的發了一會兒呆,他末了搖了搖頭,又歎了一聲。
馬老爺對賽維說了什麽,無人知曉。反正賽維天黑才回,進院之時談笑風生,是個興致很好的樣子。勝伊則是窩在自己的臥室裏蒙頭大睡,賽維讓他出來吃新鮮的巧克力蛋糕,他隔著一層棉被“哼”了一聲,悶聲悶氣的不肯動。
賽維脾氣好的時候,是真好。隔著一張小炕桌,她問無心:“生不生我的氣?”無心切著蛋糕答道:“不生氣。”賽維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別生氣,我給你賠個不是,往後我再也不欺負你了。”無心抬眼向她一笑,低聲說道:“孩子話。”賽維怔怔的看著他,心中十分後悔,悔不該白天對他連打帶罵。
無心在賽維房裏吃過蛋糕,因見天都黑透了,便要回勝伊房裏睡覺。穿過小院推開了西廂房的房門,他經過外麵的小房間,進了裏間臥室。蛋糕太甜了,所以他摸黑站在窗邊桌前,輕手輕腳的給自己又倒了一杯冷茶。端著茶杯轉向大床,他忽然發現床上被褥 ,勝伊不見了!放下茶杯走到床前,他伸手一摸床邊位置,感覺還有餘溫。轉身大踏步衝出房屋,他迅速返回了賽維所在的東廂房。
賽維正坐在梳妝台前,用小塊棉紙蘸了冷霜擦臉,忽見無心冒冒失失的闖進門來,她愣眉愣眼的起了身:“怎麽了?”無心停在門口:“勝伊晚上出去了?”賽維連忙否認:“他不是在房裏睡了一整天嗎?剛才我讓他起床吃蛋糕,他還不願意呢!”無心臉色一變:“臥室裏沒有他。”隨即他上前抓住賽維的手腕:“你不要落單,跟著我走。我們一起去找勝伊!”
無心知道勝伊一定沒走遠,而賽維一邊往院外走,一邊高聲問丫頭看沒看見三少爺。冬夜嚴寒,丫頭們早都各回各位的歇息了,當然是一問三不知。接連幾日都是晴天,地上隻有下午落的一層薄雪。賽維臨出門時提了一隻小花燈籠,燈籠裏麵放著幹電池和小燈泡,是個玩具似的小玩意兒。借著燈光仔細觀察了地麵,她忽然“咦?”了一聲。
無心順著她的目光望下去,發現地麵上印了一個清清楚楚的人腳印,從形狀尺寸來看,正是勝伊所留。賽維驚訝了:“怎麽?他出門……沒穿鞋?”無心辨認了腳趾方向。勝伊的雙腳大概是帶著相當的熱度,以至於他腳下的冰雪先融化後結凍,起初的幾個腳印是特別的清楚。

“我懷疑宅子裏還是不幹淨。”他壓低聲音對賽維說道:“好像有東西跟著我們,從山林一起回來了!”賽維沒出聲,隻瞪著眼睛向他做了個口型:“鬼?”無心點了點頭:“可是我始終看不到它,它好像一直在躲著我!”
賽維為了勝伊,是可以拚命的。此刻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鎮定情緒之後輕聲說道:“如果是它要害勝伊,恐怕見了你還是要躲藏的。我在前邊走,你偷偷跟著我,見機行事,好不好?”無心別無他法,隻好答應.於是賽維亟不可待的轉了身,大致的辨清了方向之後,她心急火燎的邁開了大步。
走出不遠,她忽然發現自己的目的地已經注定——隻要不向兩邊花木叢中亂鑽的話,道路盡頭不就是花園了嗎?不祥的預感幾乎壓得她要嘔血。她提起一口氣開始小跑。小肚子裏像是兜了一塊生鐵,沉甸甸的脹痛;手腳也沒力氣,虛汗順著鬢角往 。
她隻慶幸自己食欲還好,剛剛吃了一大塊巧克力蛋糕。小花燈籠像流星一樣掠過黑暗,賽維的速度越來越快,小跑在不自覺間轉成了狂奔。一個箭步越過橫在地麵的一塊凸起山石,她落地之時腿軟了一下,感覺自己一腔的鮮血都被震下來了。
寒冷的風刮過她的麵頰,她像匹矯健的小母馬,一路跑得四蹄騰空。花園多麽的大,誰知道勝伊在哪裏?甚至誰又知道勝伊是否真的在花園?賽維連方向都不辨了,憑著直覺衝向河邊。小河對岸的山上修建了簡易房子,此刻房中漆黑,看守寶藏的日本兵也都睡了。一彎慘白的月亮斜在空中,在白月與黑山之間,她遙遙看到了勝伊的身影。
勝伊就站在小河中央。
賽維嚇得尖叫出聲——小河冬天是凍不實的,兩岸淺灘倒也罷了,河流中心永遠隻是一層冰蓋。而半薄不厚的冰蓋,是承受不住一個成年人的!
“勝伊!”她在河邊收住腳步,嘶聲的叫:“你瘋了?給我回來!”勝伊姿勢怪異的歪著脖子,歪到極致,仿佛頸骨將要折斷。似笑非笑的望著賽維,他的表情並不穩定,一時像勝伊,一時又不像。
冰麵起了哢哢的裂響。勝伊的身體忽然一傾,是一隻腳下冰麵破碎,赤腳緩緩陷入了 而出的冰水之中。不等無心出現,賽維丟了燈籠向前就跑。腳下的冰麵不住的成片塌陷,她伸長手臂抓向勝伊,帶著哭腔狂喊:“手給我!手給我啊!”
勝伊不為所動的望著她,一張麵孔漸漸扭曲,複雜表情在他臉上交替閃現。一條手臂要抬不抬的動了動,他忽然輕聲喚道:“姐——”一聲過後,他倏忽間變了臉,卻是詭異的笑了。一邊笑,一邊笨拙的拖動 ,在塞維麵前後退一步,避開了她的雙手。

賽維沒有意識到他是在引誘自己深入,甚至沒有注意到腳下冰麵已經徹底支離破碎。正在她進一步的要追逐勝伊之時,兩人之間的冰麵忽然自下而上的受了衝撞。一個人影頂著水花一躍向上,一把揪住了勝伊的衣領,正是無心。
手指點上勝伊的眉心,無心一邊畫咒一邊吼道:“賽維回去!”賽維六神無主的停住了,同時發現自己站在了一塊浮冰上,已經無路可回。勝伊落到無心手裏,瞬間軟得沒了骨頭也沒了意識。而賽維進退兩難的低下頭,就見漆黑水麵上印著一彎殘月,以及一張頂熟悉的麵孔。
“老五!”她難以置信的抱了腦袋,兩條細腿失控似的抖戰:“老五?”在她出聲之後,馬俊傑的影子便消失了。
無心把賽維和勝伊全救上了岸,周身濕透了,風一吹,一身衣裳立刻凍出了冰碴子。賽維帶著他急急的往回走,心想無心要凍死了,又想我如果再欺負他一次,我就不是人。進了院後,賽維沒有聲張,把人全趕進了自己住的東廂房。賽維做主,扒了勝伊的濕褲子,讓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昏睡。
無心也洗了個熱水澡,換了一身幹淨衣裳。手裏托著一條大毛巾,無心對賽維問道:“你看到了馬俊傑?”賽維連連點頭:“我在水麵看到了他的影子。就像倒影一樣,很清楚。”無心若有所思的擦著腦袋:“我也看到他了,他上了勝伊的身。”賽維勃然變色:“他——”
無心繼續說道:“鬼上身不是大事,驅出去就是了。我隻是不明白一點——他是怎麽來的。”他放下毛巾,抬頭望向賽維:“平常的小鬼,沒有力量作祟。馬俊傑剛死了不到一個月,怎麽可能——”他欲言又止的換了說法:“照理來講,他一出地堡就該魂飛魄散了。”
賽維說道:“他……他可能和別人不一樣吧?你看他活著的時候也像個小鬼。可我們並沒有害過他,他為什麽要殺勝伊?他今天害了勝伊,明天是不是該害我了?”無心沒敢說“鬼怕惡人”四個字,怕賽維發飆,隻說:“你還好。你比勝伊厲害,鬼也是欺軟怕硬的。”
賽維給宅子前頭的馬老爺打了電話,有一說一,說得馬老爺麵如土色。馬老爺失眠一夜,翌日起床定了主意,抄起電話聯絡上了稻葉大將。字斟句酌的交談一番之後,當天上午,一大隊日本兵開進了馬宅後花園。
馬老爺打算讓日本兵的凶氣鎮一鎮馬俊傑的邪氣。而日本兵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妙用,他們隻是分批下入地洞,搬運起了洞中古董。因為動作太小心了,導致他們的速度很慢。馬老爺遠遠的過去瞧了一眼,看他們從地洞中運出的全是大大小小的陶疙瘩。陶疙瘩並不能讓馬老爺動心,他素來喜歡直觀的刺激,比如鈔票的顏色,或者是金銀的光芒。
第一部分報告書已經寫完,並且送到了稻葉大將麵前,馬老爺計算著時間,認為自己還有十天半月的準備期,時間太多了,根本不需要。
勝伊昏睡了一夜一天,最後在一個陰霾的傍晚醒了。他患了重感冒,兩隻鼻孔全不通氣,被鬼上身前後的事情,也記不得了。賽維也傷風了,並且腰酸肚子痛。裹著毛毯坐在床尾,她小聲說道:“勝伊,家裏不太平,我們真得快點走了。”勝伊打了個噴嚏,病怏怏的起身坐到了賽維麵前:“時間定了?”賽維點了點頭,聲音輕成了耳語:“差不多。”
勝伊又問:“帶無心吧?”賽維理直氣壯的答道:“當然帶。爸爸說等我們在昆明安頓好了,就舉行婚禮。”

129、複仇 
馬老爺用手捂著心口,獨自坐在大床上發呆。鎏金床柱反 水晶吊燈的明烈光芒,馬老爺的臥室,素來裝飾得偏於輝煌。
他是怕黑的,而在有大動作之前,又是格外的謹慎,甚至不肯叫個姨太太來陪睡。兩廂相加,導致他方才做了個噩夢。下意識的抬手摸向胸前,他摸了個空,想起自己護身的翡翠菩薩早送給伊凡了。
曳地的厚呢窗簾,因為沉重,所以紋絲不動,讓馬老爺聯想起一麵居心叵測的夾壁牆。掀起棉被下了床,他穿著繡花軟拖鞋來回走了幾圈,忽然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小兒子。煩躁的一撇嘴,他轉身繞到了床尾。
床尾距離牆壁還有一大片空間,於是對著大床擺了一隻西式立櫃。立櫃門上嵌了一小塊裝飾用的梅花形玻璃鏡,他對著鏡子仔細審視了自己的麵容——新剪過的卷發挺服帖,而一張麵孔,他自己認為,也並未見老。用長長的小手指甲刮了刮鬢角,他披上白底藍花的睡袍,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一口慢慢喝了,他無端的歎了一口氣,後背涼颼颼的,心情也低落。 
“五個孩子,如今就剩了兩個。”他端著茶杯站在窗簾前,漫無目的的想:“政治生命也將要徹底結束了。”他突然想哭,一邊想哭,一邊暗暗的驚訝,不知道自己的傷感是從何而來。他的頭腦素來是條理分明,一生不知衝動為何物。
慢慢的把茶杯放到桌上,他腦海中浮出了一個新念頭:“活著沒意思啊!”蒼涼的長歎一聲,他對著虛空點了點頭。想起自己將要背井離鄉,還不知道能不能平安跑出日占區。跑不出去,必定是死路一條;跑出去了,也無非是養老。沒意思,真是沒意思。
馬老爺把雙手 睡袍口袋裏, 一點眼淚緩緩的踱,想自己死了倒比活著更享福。末了靠著床尾欄杆站穩了,他一抬頭,又從梅花鏡中看到了自己。眼中的淚光讓他驟然震驚了,他心思一動,立刻做了反省:“我在胡思亂想什麽?”然後他打了個冷戰,關燈 去了。
燈光一滅,富麗堂皇的臥室立刻墮入黑暗。梅花鏡中浮現出了馬俊傑的麵孔,他的臉上沒有表情,一雙眼睛斜出去,盯著鏡子裏的大床,以及床上的馬老爺。 
馬老爺沒睡好,淩晨就起了床。下地之時他忽然打了個冷戰,就像被寒風吹了光身子一樣,汗毛豎起一大片。吃飽喝足之後,他裹著貂皮褂子去了後花園,遙望小河對岸的動靜。小河對岸的日本兵換了一批,其中有好些便裝人物,幹幹淨淨架著眼鏡。士兵們也全戴了白手套,晝夜不停的入洞出洞。
馬老爺看了良久,末了發現他們在搬石片。馬老爺掐指一算時間,認為此刻稻葉大將對自己沒起疑心,家裏的日本兵們也正把精力全放在陶疙瘩和石頭片子上,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馬老爺把賽維叫到麵前,父女二人關了房門,做了一場秘密的長談。出了馬老爺的書房,賽維回到自己院裏,開始悄悄的收拾體己——她和勝伊兩人的私房錢,全由她一人代管了。 
無心坐在一旁,先是靜靜的擦腰帶,擦著擦著犯了嘀咕,偷偷去看賽維。賽維忙死了,他卻閑死了,這可不是個好形勢。萬一賽維意識到了,很有可能大發淫威。賽維說話不算數,昨天又欺負了他,完全不占理,還做獅子吼。無心也說不上自己是更愛她還是更怕她,反正目前看來,他不是很敢獨自坐在賽維身邊。

賽維留意到了他的窺視,忙裏偷閑的向他一笑,然後手裏托著個小算盤,念念有詞的進行計算。算著算著,她轉向了無心:“你總看我幹什麽?我不用你陪,你如果坐著無聊,可以找勝伊玩;勝伊不是剛收到了一遝子新雜誌嗎?你向他要幾本去。” 
無心聽她和聲細語,戒備心立刻就放下了:“不用管我,我坐得住。”賽維湊過來,很親昵的兜頭摸了他一把。
賽維避著外人的耳目,做賊似的忙了兩天,最後收拾出一隻粽子似的小皮箱。到了這天傍晚,她抄起內線電話,打到了馬老爺的書房。因為害怕電話已經受到監聽,所以她打了暗語,隻說勝伊的感冒徹底好了,晚上想吃烤鴨子呢。馬老爺的聲音有些微弱,然而言語很清楚,說是廚子手藝不行,讓管家出門去把烤鴨子買回來吃。 
賽維聽了馬老爺的回答,登時安了心。掛斷電話之後,她對圍在一旁的勝伊和無心低聲說道:“管家馬上要出發了。我們還是按照原計劃,夜裏走暗道。”
勝伊又恐慌又興奮的搓了搓手:“姐,好刺激哦。”賽維沒理他。一隻手搭在電話聽筒上,她不知怎的,很想再給馬老爺打個電話。可是打通了也無話可說,還可能引起父親的誤解,以為她這裏出了什麽意外。
與此同時,馬老爺手握聽筒,正在滿頭滿臉的冒冷汗。他剛剛把管家打發走了,照理說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行,簡直堪稱天衣無縫,可他身上一陣一陣的發冷,眼角餘光總像是能瞥到人影——然而扭頭再去細看,卻又什麽都沒有。 
他沒有食欲,讓仆人把晚飯端到臥室裏去。坐在窗前的小桌子邊,他端起飯碗,沒滋沒味的往嘴裏扒了一口米飯。米飯含在嘴裏,硬是咽不下去,因為一顆心怦怦亂跳,跳得連章法都沒有了。
視野邊緣的影子又出現了,他故意的不看,可是雙手不受控製的抖個不停。筷子在碗沿磕出一串細碎的聲響,他低頭張嘴,把米飯吐回了碗裏。屋子裏一定有古怪,他想,家裏放著個半仙呢,此時不用,更待何時?放下碗筷站起了身,他想打電話把無心叫過來。
可就在他走向門口之時,頭頂忽然響起滋啦啦的電流聲音,緊接著吊燈熄滅,屋中立時就黑透了。馬老爺不敢耽擱,想要去叫仆人檢查電路。大踏步上前拉開房門,他猛的頓住了腳步!走廊裏也黑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而馬俊傑歪著腦袋,就站在他的麵前。 
馬老爺顫著聲音開了口:“你……”馬俊傑陰惻惻的一笑,一個腦袋慢慢的正了過來。馬老爺一手扶了門框,一手摁了胸膛,身體開始往下溜。極度的恐懼讓他的聲音變得又高又尖:“你……”
此刻,走廊兩邊的無盡黑暗中,現出了一張又一張熟悉的麵孔。枯瘦的婦人,是被他關起來活活餓死的前頭大太太,大太太身邊跟著的,是馬英豪和佩華。後方一片鮮豔光彩,正是盛裝的四小姐和五姨太。心寬體胖的二姨太伴著一具無頭的身子也出現了,無頭的身子是誰?馬老爺瞪大眼睛辨認出了,是一貫奇裝異服的八姨太! 

在益發劇烈的心跳之中,馬老爺聽到自己的聲音顫抖著響起:“我不怕你們。我……不怕……你們。”
幾分鍾後,宅子裏的電工接起了燒斷的電線。仆人們把剛翻出來的蠟燭又放了回去。主人一直沒有召喚,他們樂得休息。有人惦記著馬老爺臥室裏的殘羹剩飯,想去收拾,但是臥室緊關著門,他們不敢妄動,隻好姑且算了。
到了夜裏八九點鍾了,賽維穿得整整齊齊往院外走。將睡未睡的老媽子見她捧著一大摞物事,仿佛是很沉,便要去幫忙。她一扭身躲開了,又道:“我給爸爸送書去,一會兒回來,你們可別忘了給我留著門。”老媽子答應了,而賽維走出不遠,轉身又折返回來,大聲喊道:“勝伊,來幫個忙呀,我抱不動了!” 
勝伊推門跑了出來,沒說什麽,腳不沾地的隨著她快走。及至走遠了,勝伊低聲說道:“姐,我把手表給無心了。他看著時間呢,至多比我們晚到五分鍾。”賽維點了點頭。大夜裏的,三個人一起拎著箱子往外走,看著會令人生疑,所以隻好分批行動。他們先走,無心隨後找個借口再追出來。
賽維有力氣,捧著偽裝過的皮箱行走如飛。片刻過後到了前頭樓裏,她見樓下隻有一名仆人值更,便故作無意的開口問道:“爸爸睡了嗎?”仆人恭而敬之答道:“好像是睡了,一直沒叫過人。” 賽維做出很活潑的樣子,一蹦一跳的往上走:“我瞧瞧去!” 
勝伊一言不發,隨著賽維三步兩步上了二樓。二樓走廊裏隻亮了幾盞壁燈,賽維停在馬老爺的臥室門前,對著勝伊一使眼色。勝伊知道她騰不出手,於是上前敲響了房門:“爸爸——”
房門一敲即開,原來並未上鎖。寬敞臥室裏一片漆黑,燈也沒開。賽維大膽的把手中箱子拎住了,因為對於父親的臥室也不熟悉,所以伸手摸了摸兩邊牆壁,並沒有摸到電燈開關。不過借著走廊內的昏暗光線,她依稀看到了床上的人影——馬老爺背對著他們,正在側臥著睡覺。 
賽維疑惑極了,心想父親此時絕對沒有睡覺的道理,即便是打盹兒也不應該。把手裏的皮箱和用來遮掩皮箱的雜誌一起交給了勝伊,她走到床前,見馬老爺穿著長袍馬褂,腳上皮鞋都沒脫,不是個正經大睡的模樣。微微彎下了腰,她試探著喚道:“爸爸?”
馬老爺一動不動。勝伊把雜誌隨手放在桌上,拎著皮箱也湊上去了:“姐,爸爸睡著了?”賽維伸手去拍馬老爺的手臂:“爸爸,醒醒啊,時間到啦。”馬老爺躺得很穩當,並不肯隨著她的拍打而起反應。賽維急了,正要把他強行扳個仰麵朝天,不料身邊的勝伊忽然輕聲喚道:“姐!” 
賽維扭頭看他:“嗯?”勝伊蒼白著臉,一隻手顫巍巍的抬起來,指向了床尾立櫃上的梅花鏡。賽維順著方向一望鏡子,登時也怔住了。 居高臨下的梅花鏡照出了大床的全貌。背對著他們的馬老爺翻著白眼,正在獰笑!

 賽維張大了嘴,卻隻在喉嚨裏發出了細細一聲哀鳴。抬起手臂狠狠的把勝伊掃到自己身後,她慌亂的想要後退。然而為時已晚,床上的馬老爺似乎專在等待他們肝膽俱裂的這一刻。猛然起身向外一撲,他直挺挺的伸出雙手,緊緊掐住了賽維的細脖子。

  勝伊怕到了極致,反倒一聲不吭。咬緊牙關舉起皮箱,他繞過賽維走到床邊,瞪圓了眼睛去砸馬老爺的腦袋。砸過一下,他運足力氣再砸。皮箱裏麵襯著鋼鐵骨架,比板磚更堅硬更有分量。馬老爺的脖子“哢嚓”一歪,仿佛是骨頭受了損;然而雙手仿若鉗子一般,已經掐得賽維伸了舌頭。

   勝伊忘記了叫,甚至連呼吸都停住了。他想姐要被爸爸掐死了,他一下又一下的猛砸馬老爺的腦袋,直到馬老爺的腦袋都變了形。賽維雖然到了生死關頭,卻還保留著一絲清明神智,兩隻手亂揮亂舞的撥著勝伊,她翻著白眼做口型,要讓勝伊去找無心。

 賽維張大了嘴,卻隻在喉嚨裏發出了細細一聲哀鳴。抬起手臂狠狠的把勝伊掃到自己身後,她慌亂的想要後退。然而為時已晚,床上的馬老爺似乎專在等待他們肝膽俱裂的這一刻。猛然起身向外一撲,他直挺挺的伸出雙手,緊緊掐住了賽維的細脖子。

  勝伊怕到了極致,反倒一聲不吭。咬緊牙關舉起皮箱,他繞過賽維走到床邊,瞪圓了眼睛去砸馬老爺的腦袋。砸過一下,他運足力氣再砸。皮箱裏麵襯著鋼鐵骨架,比板磚更堅硬更有分量。馬老爺的脖子“哢嚓”一歪,仿佛是骨頭受了損;然而雙手仿若鉗子一般,已經掐得賽維伸了舌頭。

   勝伊忘記了叫,甚至連呼吸都停住了。他想姐要被爸爸掐死了,他一下又一下的猛砸馬老爺的腦袋,直到馬老爺的腦袋都變了形。賽維雖然到了生死關頭,卻還保留著一絲清明神智,兩隻手亂揮亂舞的撥著勝伊,她翻著白眼做口型,要讓勝伊去找無心。

   正當此時,無心到了。

   無心進門時,誰也沒有聽到聲音,唯有賽維感覺合在自己頸上的雙手似乎略鬆了一下。她趁機握住馬老爺的雙手手腕,拚了命的想要 。可是未等她開始用力,一隻手擦著她的頭發伸向前方,將一張紙符貼上了馬老爺的眉心。馬老爺一仰頭,竟是張嘴露齒要咬人——不咬無心,他向前去咬賽維。

   無心用手掌捂住了他的嘴,不讓他向前靠近賽維。賽維咬牙切齒的扯開了他的雙手,喘著粗氣接連後退了好幾步。勝伊扶住了她,同時聽到無心開了口:“五少爺,沒完了?”

   紙符的效力顯現出來了,馬老爺跪在床上不住的挺動,仿佛是要向上突破什麽。而無心繼續問道:“告訴我,你是怎麽逃出地堡的?隻要你實話實說,而且保證以後不再害人,我就放你一條生路!”

  馬老爺的眼皮開始劇烈地抖,無心的手掌貼在他的嘴上,清楚的察覺出他已經沒了氣息。

  “我……保……證……”馬老爺回答了,聲音單薄,正是馬俊傑的孩子嗓門。

  賽維和勝伊聽在耳中,嚇得麵無人色,同時看到無心背過了一隻手,竟然正在倒握著一把鋒利匕首。刀刃切進皮膚,他已然是攥了一手的鮮血。

  無心不動聲色,伸向前方的手緩緩離開了馬老爺的嘴唇。兩根手指夾住對方眉心上的紙符,他低聲說道:“畢竟是父子一場。我放你走,你也給你父親留具全屍吧!”

  然後他緩緩揭下紙符。隨著紙符的移動,馬俊傑的鬼影漸漸脫離出了馬老爺的身體。眼看紙符就要徹底離開馬老爺了,無心忽然扔了匕首,抬起血手在紙符上刷刷點點又畫一道,隨即把血符對著馬俊傑一揮。血符平展如刀,所過之處一片空寂,馬俊傑瞬間消失了。

  馬老爺的屍首頹然倒在床上,依舊是死不瞑目的獰笑著。無心用血手攥住紙符,回身對著賽維和勝伊說道:“今天有靈感,畫符畫得好。馬俊傑已經被我收服了,接下來該怎麽辦?”

賽維的頭腦一片空白。馬老爺一死,她簡直沒了主心骨。做過幾次深呼吸後,她戰栗著答道:“有暗道……我們走暗道……”

  暗道的確是有的,就在馬老爺床下。馬老爺的臥室位於二樓,可是因為當初建造時花了大心思,用了各種障眼法,竟然能夠向下修出一條不顯山不露水的地道。

  拖出床下一口最大的箱子,賽維還記得上次馬老爺在向自己介紹出逃計劃時,曾經說明了所有細節。箱子下麵的地磚是活動的,掀開地磚會看到一口井,井壁伸出長長的鐵梯。沿著鐵梯一路向下,落了地之後就沿著甬道走。

  地磚撬開了,果然是有鐵梯。三個人絡繹下去,腳踏實地之後,也果然是見了甬道。賽維打開了手電筒,彎著腰往前走。甬道四壁修得粗糙,隻用石板砌出了兩邊的牆。據說修暗道還是馬老爺的父親的主意。賽維的爺爺一直活在馬家的傳說之中,活著的時候,人送外號老瘋子。

  甬道太長了,三個人像三隻鬼,一聲不吭的低頭走。前方的賽維忽然問道:“爸爸沒了,我們還要去投奔姑母嗎?”

  勝伊跟在後方:“爸爸都把財產藏到姑母家裏了……”

  賽維回頭看了他一眼:“如果沒有財產的事情,我也不問你。爸爸在,一切都好說;爸爸不在了,姑母對我們又有幾分感情?如果我們去見了她,她會不會把我們賣給日本人?”

然後她目視前方,再不需要任何意見。

  三個人在地道裏走了足有一裏地遠。地道盡頭豎著梯子,他們一個接一個往上攀登,末了在一戶小四合院內的枯井口見了天日。四合院內守著馬宅的管家——小院算是馬宅隔街的鄰居,常年鎖著。管家傍晚偷偷進了院,一直在等待主人出現。
 
  管家和馬老爺挺有感情,聽聞馬老爺歸了西,他恨不能一頭紮進枯井裏;再問是怎麽死的,賽維低聲答道:“好像是……嚇死的。”

  管家嚇了一跳:“嚇死的?”

  賽維正視了管家:“不能再回家了,家裏有鬼。”

  管家顫巍巍的伸出一個巴掌:“是……五少爺?”

  賽維點了點頭:“是。”

  管家捂了嘴,不敢再言語了。

  賽維和勝伊隨著管家進屋休息,兩人全都鎮定得過了分。無心獨自蹲在門前台階上,心想人有了喜怒哀樂的情緒,還是發散出去的好。賽維和勝伊明明受了大驚嚇,可是轉眼之間就成了滿不在乎的模樣。他不希望他們落下心病,他們落下了心病,還不是饒不了他?

  將近黎明的時候,天色黑得像墨一樣,然而遠近起了雞啼,陽氣上升,陰氣下沉。無心擦了一根火柴,用火苗燎了手中血符的尖端。血符成了紫黑色,裏麵封著馬俊傑的魂魄。當然,也有小健。可惜一團火燒過去,無論是誰,都要魂飛魄散了。

  血符燃得很慢,火苗似有似無。無心仰著臉往漆黑的虛空中看,就見零碎的魂魄像一抹抹五顏六色的光芒,飄飄忽忽的四散開來。“死”可真是了不得,正邪好惡全被它一筆勾銷。生者縱有千本賬,對於死者來講,卻是根本不算數。怪不得都說死者為大,死者的確是大。

  不知道馬俊傑吞噬了多少人的魂魄,在無心的眼中,四麵八方都是微光。身後房中忽然有了動靜,是賽維和勝伊走了出來。

  火苗燒到了指尖捏著的紙符最後一角,他鬆了手,回過頭。

  賽維和勝伊依然很鎮定:“無心,我們走。”

  雖然旅途少了馬老爺,但是計劃不受影響,餘下的三個人加上管家,還是成功的溜出了北京城。

  賽維和勝伊顯然是沒有威力去約束管家的,南下的路剛走到一半,管家就自行溜了。而受驚的後果顯現出來,賽維發作了無人能治的疑心病,認定姑母會對他們謀財害命;勝伊則是拒絕觸碰一切外人。乘船的時候水手拉了他一把,他厭惡得當場大叫一聲。上船之後掏出手帕,他幾乎把自己手上的皮膚搓下一層。

  抗戰六年,從淪陷區到大後方,地下的交通網已經是相當的完善。賽維在疑心病的驅使下東一頭西一頭亂走,本來說好要去昆明的,也不去了,轉而要去重慶。誰也管不了她了,她自封為一家之主,勝伊自然是沒有發言權,無心也必須聽她的話。

  無心耐著性子,受了氣也忍著,心想自己至少得忍到姐弟二人安頓下來。還是那句老話,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哪怕姐弟二人目前宛如兩位變態。目前賽維難伺候的程度,僅比白琉璃好一點點。無心暗地裏撥著算盤,心想眼下的生活樂不抵苦。實在不行的話,自己還是孤身流浪去吧。

  經過了小半年的顛沛流離,在翌年的暮春時節,他們終於到了重慶。

  重慶作為戰時陪都,半個國的人都湧來了,又經營建設了好幾年,自然別有一番繁華氣象;而且日軍的轟炸也停了,在重慶過起日子,倒是堪稱太平。

  賽維的小皮箱已經空了一小半,但還是有錢。城市外圍開辟了許多花紅柳綠的新村,她就在村裏租了一套很體麵的房子。房子雖是一層的平房,但是造得漂亮,頗有西洋風格,裏外五間,十分夠住。門外用小柵欄圍了個綠草如茵的小院子,院中還種著幾株碧桃。

  無心吭哧吭哧的幹活,把房屋內外都打掃幹淨了,臥室裏的被褥也都鋪整齊了。賽維小半年來第一次真心實意的露出了笑模樣。家裏連鍋碗瓢盆都沒有,她帶著勝伊出去一趟,買回了大包小裹的鹵菜點心,以及兩瓶酒和一摞瓷碗。當天晚上,三個人好漢似的圍著圓桌子坐了,賽維倒了三碗酒:“從今開始,我們就算重生了!”

  勝伊美滋滋的笑,無心則是環視四周,認為自己總算是很對得起他們了。該來的遲早要來,他端起碗抿了一口酒,心想自己有話還是得說。再不說就該 睡覺了,他不能永遠讓賽維糊裏糊塗的和自己躺在一個被窩裏。

  賽維和勝伊叼著鹵雞翅膀轉向了他,異口同聲的問道:“嗯?”

  無心放下瓷碗,低聲說道:“我有個秘密,想要告訴你們。”

  賽維很少看他如此鄭重,不禁捏著翅膀提起了心:“秘密?”

  無心抬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勝伊,然後說道:“其實……我不是人。”

  此言一出,四座寂靜。良久過後,勝伊吐出嘴裏的細骨頭,遲疑著開了口:“無心,你為什麽要罵自己?你是不是對我姐變心了?”

  賽維把啃剩一半的雞翅膀往桌上一扔,麵紅耳赤的瞪著無心,翕動鼻孔直喘粗氣:“別跟我打馬虎眼。你說你到底是怎麽個意思?你又看上誰了?你說你不是人就算了?我告訴你,沒完!”

  抄起桌邊的手帕摁下了眼角呼之欲出的眼淚,賽維帶了哭腔:“你說咱們三個,多不容易啊。都他媽死絕了,就活了咱們三個。現在剛剛安定了,你可好,跟我耍花花腸子。怎麽著,是不是看我倒搭不值錢?還是嫌我沒了爹,不能養你做闊姑爺了?”

  無心聽得張口結舌,發現自己的意思被姐弟二人弄了個滿擰:“不是,我沒起外心,我也沒看上誰。我……我這幾天一直在幹活,我哪有時間看人啊?你們誤會了。”

  勝伊板著臉,定定的看著他:“那你是什麽意思?”

  無心很為難的吸了口氣,感覺怎麽說都不準確:“我的意思是說……我是個……妖怪。”

  話音落下,四座又是一片寂靜。

  勝伊的臉上漸漸浮出笑容,笑到最後繃不住了,他“嗤”的出了聲:“你的英文名字是德古拉嗎?”

  賽維也笑了:“今晚是月圓之夜,你必須變個狼人給我瞧瞧。否則我們可不承認你是妖怪!不變狼人,變個大尾巴狐狸也成!”

 131、賽維的思想 
賽維和勝伊哈哈大笑,笑得連鹵雞翅膀都捏不住了。笑著笑著發現不對勁,因為無心沒有跟著他們一起笑。賽維漸漸的收住了笑容,對無心說道:“別鬧了,你怎麽不吃啊?”無心穿得單薄,此刻低頭解開裏外兩層衣扣,他袒露出胸膛,然後拉過了賽維一隻幹淨手,貼到了自己的心口上。賽維臉紅了:“幹什麽?”無心抬頭望著她:“賽維,對不起,我真的……是個妖怪。”
賽維扭頭吐出一根雞骨頭,同時發現自己掌下沒有心跳。她以為自己是摸的位置不對,所以扔了鹵雞翅膀擦了擦手,雙手拍上去左右來回的摸。勝伊見狀,莫名其妙:“姐,你找什麽呢?”賽維遲遲疑疑的看向無心:“你……你的心呢?”然後她抬手去按無心的脖子兩側,要找動脈。
脖子兩側很安靜,薄薄的皮膚下有骨有肉,就是沒有一跳一跳的大血管。她的手開始哆嗦了,坐直身體又拉過了無心的雙手。兩隻腕子也分別診過了,沒有脈搏。手背貼了貼無心的額頭,溫度是有的。可是手指向下移到鼻端,卻是沒了呼吸。
她忽然想起無心總是很靜,又想起自己在最初和他相識的時候,就看他像一隻又野又馴良的獸。可縱算他不是人,也不對勁。獸也該是活生生的,可無心並非如此。驟然起身退了一步,她顫聲問道:“怎麽回事?你死了嗎?”未等無心回答,勝伊搶了話:“姐,你瘋啦?”
賽維麵對勝伊,抬手指向無心:“他、他、他沒有心跳也沒有呼吸……他死了。”勝伊知道賽維不是大驚小怪的人,不禁也跟著站起了身。試探著伸出一隻手,他效仿賽維,也把無心從上到下摸了一遍。摸完之後他退了一步,又退一步,瞪著無心不說話。
無心自己低頭係好扣子,隨即也想起立。不料他剛一欠身,賽維和勝伊便一起跌跌撞撞的撤出老遠。無心知道他們是要怕自己躲自己了,便很識相的緩緩站起,慢慢走到了房門口:“你們別怕,我不會傷害你們。”賽維蒼白著臉,喃喃說道:“我們早就看你不對勁……知道你不會傷害我們,可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變的?”
無心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總也不老,總也不死,很多很多年了……我想我應該是個妖怪。”然後他小聲說道:“讓我在後麵的屋子裏再住一夜行嗎?如果你們怕我,我明早就走。”賽維和勝伊一起成了木雕泥塑,看著他不言語。而他沒有等到回答,就轉身去賽維臥室收拾了自己的旅行袋,鑽進了後麵清理出的小儲藏室。 
賽維關了門。自顧自的坐在椅子上,她歎了一口氣,低頭望著桌上零零落落的幾根雞骨頭。幾大包的鹵菜,還沒有打開,可是誰又有心思再往嘴裏吃喝?“一百年也沒一遭的事兒。”她輕聲開了口:“讓我給遇上了。”端起瓷碗喝了一口酒,她神情痛苦的哈出一口酒氣:“我演了大半年的聊齋,說出去誰能信?”勝伊靠牆站著,小聲問道:“姐,怎麽辦啊?他不是人,你還愛他嗎?”
賽維出了半天的神,末了答道:“我愛他。我看過了他,再看別人就都看不上了。”勝伊囁嚅著點頭:“是,他性格好,心地也好。他一直保護我們……你欺負他,他也不鬧脾氣……”賽維把雙腳踩上凳子橫梁,賭氣似的抱了膝蓋,垂著腦袋咕噥道:“他還好看呢。身邊的人,我就沒見誰長得比他更好。”
勝伊忽然“咭”的笑了一聲:“姐,你聽見了嗎?他說他不會老,也不會死。” 賽維依然垂著頭:“聽見了,誰知道是真是假。千年王八萬年龜,難道他是烏龜王八修煉成精了?”勝伊的心思轉移了方向:“他要真是永遠不老,姐,你就占便宜了。” 

賽維聽弟弟說話東一句西一句的,忍不住也是一笑。笑了一下之後不笑了,她低聲說道:“我什麽都想到了,你當你姐我是個傻的?我不傻,我都想到了。將來的日子怎麽過,他不老實了我怎麽降服他,我都想齊全了。可我想天想地,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是個——”她欲言又止的把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直勾勾的望著前方怔了一陣,接著又道:“人算不如天算。” 
賽維不睡覺,對著一桌子鹵菜長久的發呆。她自認為是被狐狸精魘住的書生,雖然對狐狸精也怕,但是隻要狐狸精自己不逃,書生是不忍放手的。 
勝伊也沒了主意——他素來是見了男子就煩,難得能對哪位同性產生好感,尤其同性的身份還是自己的姐夫。賽維若是真把無心趕走了,他不能阻攔;可是賽維必須負責給他再找個同樣成色的新姐夫,否則他就不同意賽維結婚。
與此同時,無心在儲藏室裏打了個地鋪,倒是躺得很安然。他盤算好了,如果賽維勝伊不肯要他,他就去川邊混混。反正是個漫無目的,走走逛逛也不錯。在過去的大半年裏,他算是過足了和人親近的癮,在接下來的三年五載內,他都能安安穩穩的孤獨生活了。心安理得的閉了眼睛,他枕著自己的旅行袋睡著了。
一覺醒來,他把地上的鋪蓋卷好,想要送回原位。然而伸手一推房門,他抱著鋪蓋見到了賽維和勝伊。賽維和勝伊都頂著兩隻黑眼圈。賽維看他抱孩子似的抱著一卷子被褥,便低聲問道:“睡好了?”無心摸不清她的虛實,於是隻點了點頭。賽維又問:“你想走嗎?”無心向她微笑了:“聽你的。”賽維忍住一個哈欠:“別走了。”
無心沒想到她會如此痛快,居然真敢留下自己。不置可否的望著賽維,他類似一名飽足的老饕麵對了滿桌盛宴。吃,已經飽了,毫無食欲;不吃,又舍不得,因為幾十年也遇不上一頓。
賽維在淩晨時分做下決定,隨即就困得東倒西歪。勝伊一直陪著她,此刻抬起千斤重的眼皮,也說:“別走了。反正你不傷人,留下也沒什麽的。別走了,大家一起過吧。”賽維認為勝伊補充得很全麵,自己無話可說。忍無可忍的掩口打了一個大哈欠,她半閉著眼睛對無心說道:“我們要睡了,早飯你自己吃吧。” 
無心眼看他們要走,忽然想起自己有所遺漏:“賽維,還有一件事。”賽維抬頭看他:“啊?”無心湊到她耳邊低語了幾句。賽維聽了,倒是不甚在乎:“我本來就不喜歡小孩子,煩都煩死了。將來勝伊結了婚,從勝伊家裏過繼一個就行。” 
無心聽了她的回答,始終是感覺不對勁,所以想要老調重彈:“可是我不會老,將來……”賽維擺了擺手:“將來就算我是老牛吃嫩草,可我也不白吃啊。男女要平等就徹底的平等,男人可以討年輕的太太,我也可以嫁年輕的丈夫。我並不比男人差什麽。嫩草嘛,男人吃得,女人也吃得。再說我現在還小著呢,要老也是以後的事情。”話音落下,她哈欠連天的走了。勝伊閉著一隻眼,貓頭鷹似的看了他一眼,也跟著走了。 

無心看賽維是困糊塗了,所以沒有追著她深談。賽維的思想還是簡單了,她可以不在乎,但將來她的親人、她的朋友,也能跟著她一起不在乎嗎? 無心怎麽想,怎麽感覺事情沒完。洗漱過後出了門,他雙手插在衣兜裏,沿著石階路向上慢慢的走。
山城的道路起起伏伏,他漸漸走不動了,就轉向了路邊一家下江麵館。麵館很簡陋,屋簷長長的伸出去,簷下還擺著桌椅。大清早的,食客已經很多,無心在館子裏麵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了,一邊等著吃麵,一邊百無聊賴的往窗外望。忽然間,他一挑眉毛,懷疑自己是看到了趙半瓢。 
就在街道的對麵,一個穿著舊花布襖褲的利落婦人坐在路邊,正在低頭打開木箱,從裏麵向外一盒一盒的掏出香煙。偶爾的一揚臉一轉頭,無心看得清楚,見她黑油油的頭發粉撲撲的臉,可不就是趙半瓢?
和半年前相比,趙半瓢顯歲數了,左耳根下麵還有一道長長的疤,幾乎從脖子延伸到麵頰,差一點就破了她的相。擺好她的香煙攤子之後,一名飽餐了的食客橫穿街道,到她麵前要買香煙。她抬頭對人一笑,手腳麻利的收錢找錢,眼角眉梢全是精神,手指尖兒都帶著力氣。
無心雖然不知道她還能不能認出自己,但是不敢再看了,因為有點怕。對趙半瓢的怕,和對賽維的怕,不是一種怕。悶頭吃了一大碗麵,他會賬起身,不知怎的,很不好意思,低著頭溜出麵館回家了。

132 賽維的愛情
賽維在安居之後,立刻就交了一大隊女朋友。
她所住的新村,房屋全都整潔美麗,鄰居們也都平頭正臉。世界戰局越來越明朗,鄰居們既然認定勝利指日可待,便全都有了娛樂的心思,附近的幾幢豪宅裏麵,幾乎天天都有舞會。
賽維服裝奢華,出手闊綽,三下五除二的就折服了周遭的太太小姐們。隔三差五的,她也請朋友們到家裏來喝下午茶。家裏已經雇下一名二十多歲的伶俐女仆,幹幹淨淨,很能張羅。在慵懶的午後時分,仕女們坐在馬家的碧桃花下薄紗窗前,喝喝茶聊聊天,無論如何都是一種雅致的享受。
賽維並沒有去辦理法律上的手續,直接宣稱無心是自己的丈夫。旁人見了賽維那種頤指氣使的派頭,立刻認定了馬女士之夫是位吃軟飯的小白臉。無心不理會,在微微陰霾的午後,他素來是坐在臥室窗前的沙發椅上,低著頭擦他的銀腰帶。
銀腰帶已經被他擦亮大半,如今看起來正是半黑半白。偶爾想起死在地堡裏的白琉璃,他並不動心。白琉璃和賽維一樣,都會時不時的讓他鬧頭痛。白琉璃更惡劣一些,但他個男人,自己忍無可忍了,可以欺負他一下。他是不能去欺負賽維的,他要是真使了壞,賽維一定抵擋不住。
賽維教他學跳舞,跟著留聲機在家裏前一步後一步的轉圈走。走著走著就不走了,賽維一把摟住了他,閉著眼睛靠在他胸前,半晌一動不動。一隻手慢慢的從他後背往上走,走到後腦勺再往下滑。賽維的指尖拂過他的鼻梁嘴唇下巴,最後拍了拍他的臉:“無心,你白天怎麽不理我?”
無心想了想,在滿鼻子的香水味中答道:“白天我沒有見到你,你不是晚飯前剛回來嗎?”賽維笑了:“詐你一下,看你會不會拿話敷衍我。”然後她抱著無心左右搖晃了幾下,喃喃說道:“還是你好。勝伊在外麵丟人現眼,真氣死我了。等他晚上回來了,你看我不罵死他!”
無心低頭吻了吻她的頭發,心想自己以後不能再去麵館偷看趙半瓢了,對不起塞維。賽維像個男子漢似的撐著一個家,並且不容許旁人插手,她有她的誌氣和辛苦。刁蠻潑辣就刁蠻潑辣吧,再刁再潑,還不就是幾十年的光陰?大不了自己耐下性子,哄她幾十年。幾十年,不算什麽。
賽維用雙手環住了他的脖子,閉著眼睛又說:“無心,我愛你。我死了,我不管;我活著,就不許你離開我。將來我成了老太太,老得沒法兒看了,你也不能走。你不喜歡我了,我還喜歡你呢。你不願意理我,也得天天讓我瞧你一眼。記住沒?”無心點頭答應:“記住了。”賽維拍了拍他的後背:“好孩子。”
無心用力的擁抱了她一下,感覺她胖了。她在山林裏養成了個大胃口,到了重慶,依舊是能吃能喝。不少人都當麵恭維馬女士生得美麗,他有時候仔細瞧瞧她,發現她麵頰的確是豐潤了許多,手臂大腿也有肉了,敢於白白 的晾在外麵。

兩人正是摟作一團之時,勝伊醉醺醺的冶遊而歸,回來撞槍口了。 賽維推開無心,揪住勝伊,劈頭便問:“你把羅太太她娘家妹子怎麽了?”勝伊嚇了一跳:“陳小姐嗎?我沒怎麽啊,我就請她去看了兩場電影,她還一場都沒去!”
賽維用手指頭狠戳勝伊的額頭:“你夠賤的!她不去就不去,你為什麽請個沒完?不看電影,就請聽戲,不去聽戲,就請吃飯。我告訴你,人家羅太太說你騷擾他妹子呢!媽的我在外麵頂天立地,沒想到被你個浪蹄子抹了一臉黑。本來我還想和羅太太合夥做點期貨生意,今天聽了她的話,氣得我也沒說出好的來!我告訴你馬勝伊,從今晚開始你不許出門。我讓無心看著你,你再敢出去騷,我打斷你的狗腿!”
勝伊被她搡的站不住,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及至她氣吞山河的罵完了,他帶著酒氣,忽然一抽鼻子,哭了。“她們為什麽都不喜歡我啊?”他委委屈屈的抹眼淚:“我長得不醜,不髒,也不窮。還有密斯陳……我隻是對她好,又不讓她搭我什麽,她至於背後嚼我的舌頭嗎?”賽維兜頭抽了他一巴掌:“要不然說你賤呢!”
勝伊真傷心了,哭得滿臉眼淚:“姐,我是不是、是不是像爸爸啊?我是不是看起來特別、特別招人煩啊?她們當著我的麵,說我是娘、娘娘腔。”賽維立起兩道眉毛:“她們?她們是誰?” 勝伊雙手捂著臉,搖頭不語,一味的隻是抽抽搭搭。
賽維雙手叉腰,喃喃的罵了一句,也不知道罵的是誰;端起茶杯想要喝口水,茶杯又是空的。嘴裏嘟囔了一句“氣死我了”,她轉身出門去叫女仆燒開水。而勝伊見無心走到自己麵前了,就向前一撲,把整張麵孔撞到無心肚子上,“嗷”的一聲開始痛哭。
無心摸了摸他的後腦勺,發現他很激動,短頭發熱騰騰的,都汗濕了。彎下腰扶起勝伊,他望著對方一雙淚眼,想要做出一番安慰:“勝伊,別難過。我經常一個人過幾十年,不也是活得好好的?人生也不過是幾十年,一輩子很快就會過去了。”
勝伊聽了他的美言,精神徹底崩潰,嘴咧得能 拳頭,直著喉嚨哇哇哇,眼淚和口水一起噴到了無心的臉上。無心沒想到自己的肺腑之言起了負作用,不禁對著勝伊的嗓子眼愣了愣。幸而賽維及時回來了。手托毛巾給勝伊擦了一把臉,賽維歎息一聲:“不知道哪個王八蛋帶他喝了酒。一個娘胎裏出來的,你說他怎麽是這樣兒啊?”
無心低聲說道:“你別罵他了。我剛才看他喉嚨紅腫,是不是有點上火?”賽維放下毛巾,俯身攙扶勝伊站起來,同時對無心說道:“肯定是上火。明天再給他找點藥吃,今天趕緊讓他 睡吧。他比我晚生了一分鍾,我感覺我比他老了十年。你別傻看著,過來幫我一把。他也胖了,怎麽這麽沉啊?”
無心把勝伊攔腰抱起來送去臥室床上,賽維跟在後麵。等到安頓勝伊睡下了,賽維和無心對視一眼,無心笑了,賽維也跟著苦笑。
無心和賽維回了臥室,兩人 放了蚊帳。無心伸長一條手臂,讓賽維當枕頭。而賽維枕了片刻,忽然問道:“明早在家吃吧。胡媽天天早上出去買小籠包子回來,不比你自己去吃麵條強?”
隔著一層蚊帳,無心望著窗外的路燈光芒:“好。”賽維打了個哈欠,把手放上他的胸膛:“不讓你去麵館,你生不生氣?” 無心沒聽明白:“生氣?生什麽氣?賽維探頭湊到他的耳邊,壓低聲音說道:“我也去過那家麵館,館子對麵有個香煙攤子,賣煙的人,我可認識。”無心立刻扭頭望向了她:“你別誤會。”
賽維在他臉上掐了一把:“當我什麽都不知道?你在我手心裏呢!我知道你清白,但是跑去過眼癮也不行!再說她有什麽好看的呀?更要命的是她和我們有仇,我們到了重慶,本來一切都是從新開始了,萬一被她翻出舊賬,再去告發我們,警察再把我們當成漢奸逮起來,才叫倒黴倒到了姥姥家。往後不許去了,知不知道?”無心側身抱住了她:“知道,不去了。”
賽維仰臉看他,忽然懷疑他不是很愛自己,可是一想起他曾經那麽舍生忘死的救過自己和勝伊,就安了心,認為自己是想多了。

翌日上午,無心在家裏吃了小籠包子,然後把擦亮了的銀腰帶拎出來,掛在了客廳牆上的兩根釘子上。腰帶是一串銀牌連綴成的,沉甸甸的垂成一條弧線,正好襯托出了上方掛著的一小幅油畫,看起來有種不倫不類的協調。無心掛好之後審視一番,末了把腰帶取了下來,感覺有些犄角旮旯的地方,還沒有摩擦透亮。手指裹了粗布,他用了力氣,專蹭腰帶縫隙。蹭著蹭著他停了手,忽然發現銀牌側麵好像有機關。
他沒聲張,自己找了根縫衣針。銀牌側麵皆有一點小孔,簡直要看不出。他用針尖戳進小孔,用力一摁。結果就聽裏麵“嘣”的一聲,銀牌子竟然像書本似的翻成兩頁,露出中間夾著的一片薄紙。
無心小心翼翼的取出薄紙,然後把銀牌子兩頁合攏。機關咬合,恢複原樣。展開薄紙再一瞧,無心皺了眉頭,就見上麵用極細的線條畫了許多扭曲圖案,一時也分辨不出是什麽意思。
諸如此類的薄紙,他共取出了五張。五張紙合在一起,他隻看出上麵記載了白琉璃一門邪術的所有奧義。把五張紙謹慎收好,他把腰帶重新掛回了客廳。
銀色腰帶反 陽光,銀牌上的蓮花熠熠生輝。無心滿意的點了點頭,同時想起了死在地堡裏的白琉璃。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他想白琉璃要是肯聽自己的話,現在可能已經成了西康的財主,何至於會在苦寒之地成為孤魂野鬼?
勝伊下午醒了過來,垂頭喪氣的坐在床上,低聲說道:“我娶頭馴鹿算了。”賽維沒出門,在外麵屋子裏聽了他的話,不由得笑出了聲:“也真是邪了門。憑著你的條件,不應該沒人要哇!”勝伊表示同意:“對嘛,我們兩個是一樣的。”賽維立刻走進門來,進行反駁:“誰跟你是一樣的?”
勝伊扭頭一看,見他姐燙著烏雲似的卷發,穿著綢襯衫和西式長褲,腳上的涼鞋統共隻有幾根細帶子,十根塗著蔻丹的腳趾頭全見了天日。勝伊也承認她一白胖,是比先前美了許多,於是像個妒婦似的酸溜溜:“當然不一樣嘍,我又找不到活妖怪當太太。”賽維大踏步進了房,揚手就打了他一下子,又咬牙切齒的低聲說道:“我的人,輪得到你說?你個沒人要的貨,老實在家呆著!”
賽維說變臉就變臉,一拳差點敲斷了勝伊的細骨頭。於是等賽維花枝招展的出門會朋友去了,他便哭喪著臉,走到無心麵前訴苦:“姐夫,我姐又打我。”無心聽聞此言,當即找出黃曆一看,然後變臉失色的答道:“快到日子了,再過幾天你姐能吃人。”
再過幾天,賽維又要來月事了。

133  婚姻生活
賽維的月事該來不來,心煩意亂,不由得就把怒火噴向了無心——是無心說他肯定鼓搗不出孩子,她才放心大膽的和他快活的。如今月事的日期到了,月事的影子卻是無影無蹤,她不由得懷疑他是胡說八道的撒了謊。
想到自己的肚子裏也許已經揣上了一個小生命,她麵賽鐵板的坐在臥室椅子上,氣得將要嚎啕。剛剛美麗了沒幾個月,她才不想挺著大肚皮生兒育女。無數的舞會和牌局正等著她,她真正獨立的繁華歲月才剛剛開始。
“你騙我!”她把無心堵在床上,把他的鞋拎起來扔出門外,不讓他逃:“我問你,有了孩子怎麽辦?”無心倉促應戰,連襪子都沒穿。光著兩隻腳坐在床裏,他怕賽維動手打人,故而還用棉被在身前堆起一座掩體:“賽維,不可能啊!”
床太大,賽維穿著一雙係了繁複帶子的皮涼鞋,脫了穿穿了脫的很麻煩,想要站在床邊進行遠距離打擊,距離又過於遠了,超出了她的手臂長度。虛張聲勢的對著無心一揮拳頭,她繼續發飆:“不可能?事實都擺在眼前了,你還有臉跟我嘴硬?好,很好,我們等著瞧吧,十個月後見分曉。我看出來了,你就是看不得我過幾天好日子,非得把我折騰成黃臉婆了,你才滿意。”
無心雙手合十向她拜了拜,可憐巴巴的請她息怒:“賽維,你聽我說,我自己是怎麽回事,我清楚得很。遠的我記不清,就說近百十來年吧,我也正經結過兩次婚,都沒留過一兒半女。賽維,你相信我,我沒騙過你啊!”
賽維心裏一股子一股子的往上竄火苗子。無心越乖,她越想把他抓過來狠狠欺負一頓:“你敢說你沒騙過我?你偷著瞧趙半瓢的時候,怎麽沒向我打過報告呀?我要是不戳穿了你,你還當我是傻子呢!說,你是不是故意想讓我在家給你下崽子,你好趁機出去騷?是不是結三次婚給你結美了,你憋著再結第四次呢?”
無心已經被她連著逼問了三個多小時,此刻實在是膩歪透了,便把棉被抖起來罩住自己,蜷成一團往床裏一滾。賽維見他還學會裝死狗了,越發怒不可遏。單腿跪到床上去,她一把扯開棉被,準確無誤的直接搗向無心 。五指合攏抓了他胯間那一套物件,賽維咬牙一擰:“掐掉了你,讓你作怪!”
無心疼得一個鯉魚打挺,叫的聲音都變了。

待到賽維傍晚出門了,無心盤腿坐在床上,搜索枯腸尋找避難之法。將從銀腰帶中取出的五張薄紙翻出來,他一邊研究上麵的細密圖案,一邊想起了白琉璃。既然馬俊傑可以離開地堡,那麽等白琉璃的修為足夠強大了,自然也能來去自如。如今賽維的煩人程度,已經可以和白琉璃比肩,所以他不由自主的搖了搖頭,感覺自己先前是把人間家庭想象得太美好了。
一張紙上的圖案,給了他一點啟發。於是在把薄紙收好之後,他盤腿坐在床上,先把手伸到褲襠裏揉了揉痛處,然後揚起雙手,合身向前“咣”的拍在了床上。拚了命的集中了心思,他回憶起了白琉璃常念的一句咒語。用舌頭 舔嘴唇,他喃喃的誦道:“嗡嘛吱莫耶薩來哆!”隨即猛一挺身,開始前仰後合的搖晃:“馬賽維,不要欺負我。馬賽維,不要欺負我。馬賽維……”
他使出了畫符時的認真與虔誠,想要用自己的念力去對抗賽維的暴脾氣。及至念到了口幹舌燥之時,他收了聲音,忽然感覺空氣不對。暈頭轉向的睜開眼睛,他嚇了一跳,發現房門開了一道縫,賽維不知在門外站了多久,正在通過門縫窺視他。
直勾勾的和他對視了片刻,賽維一推門進來了,雙手叉腰問他:“你是在咒我嗎?”無心看她氣色不對,心中就是一驚,搖著頭輕聲答道:“我沒有。”話音落下,他耳邊起了一聲巨響,正是賽維揚手抽了他一個大嘴巴。他沒覺出疼,因為半邊臉都麻木了。抬手捂了火熱的麵頰,無心委屈之極,眼睛裏快要 火星子:“我總算是你的丈夫,你怎麽說打就打?”
賽維惡狠狠的搡了他一把:“你個壞心眼爛心腸的妖怪,你敢咒我!你把我咒死了,你有什麽好處?你是不是還想著趙半瓢呢?我告訴你,別以為我說我愛你,你就找不著北了!你敢學我五姑父,我活撕了你!”無心一手撐在床沿上,垂下腦袋滿地找鞋:“不過了,馬賽維,我不和你過了!”賽維一腳把他的鞋踢到了床底深處:“愛過不過,當我離不得你?”
無心和賽維吵了一夜,勝伊想要來勸架,結果被賽維攆了出去。到了天明時分,無心穿戴整齊了,提了旅行袋大踏步往外走。勝伊追上來拽他胳膊:“姐夫,姐夫,你別走啊。你走了我怎麽辦哪?她沒了你,不得改罵我啊?你是把我丟火坑裏了。”

無心一晃肩膀,頭也不回:“你姐的脾氣,我沒法忍。”話音落下,後方大開的玻璃窗裏飛出了賽維的尖叫:“勝伊你回來。我倒貼完了,你又貼上去了,我們姐弟兩個怎麽全賤他一個人身上了?”勝伊沒理她,腳下步伐不停:“姐夫姐夫,你要去哪裏?”
無心也沒什麽地方可去, 一秒鍾想了想,他低聲答道:“我下鄉去。”勝伊鬆了手,看他出院門了,連忙扭頭跑回窗前,小聲向賽維報告:“姐,他說他要下鄉去。”賽維人在房內,立刻走到窗口望向了他:“下鄉?下哪個鄉?下鄉的長途汽車都是幾個小時的長路,他連早飯都沒吃,挨到鄉下不餓死了?”勝伊搖頭答道:“他沒說啊。”
賽維恨得瞪他:“他不說,你也不問?這麽大的重慶,萬一他跑丟了,我上哪兒找他去?”勝伊轉身往房門口走,且走且道:“怕他丟了,你就別發瘋啊。我要是他,我也走。”
賽維和無心耍威風耍慣了,沒想到泥人也有個土性。六神無主的原地轉了個圈,她就感覺小肚子脹痛著難受。伸手從衣帽架上摘下了自己的小遮陽帽和玻璃皮包,她決定馬上去把無心追回來。
在出門前,她去了一趟衛生間,發現月事來了。不發現則以,一旦發現了,越發感覺肚子疼身上冷。換了雙半高跟的涼皮鞋,她一路小跑出了院門,左右張望了一番,發現無心早走得連影子都沒了。
賽維先坐轎子再坐人力車,囂張了一夜的氣焰隨著路途的延長而漸漸低落。等到臨近長途汽車站了,她還沒有看到無心的身影,不禁嚇得手腳冰涼,心想他是憑著兩隻腳走下鄉了?或者根本是在隨口敷衍勝伊?
最後,在人山人海的汽車站裏,她隔著車窗玻璃,看到了坐在車內後排的無心。在看到無心的一刹那,她鬆了口氣,隻覺自己心口瞬間開了閘,溫暖的鮮血汩汩流出。她所在的位置,距離公共汽車太遠,中間隔著等車的乘客,想要擠過去也不容易。售票的窗口倒是很近,她急了,索性掏出零錢買了車票。憑著票通過檢查,一路橫衝直撞的上了汽車。
車裏早滿員了,站都站得擁擠。她東一頭西一頭的亂鑽,一直鑽到汽車最後排。毫無預兆的出現在無心麵前,她沒說話,一轉身坐到了他的大腿上,又把他兩條手臂拉起來,環到了自己腰間。冰涼汗濕的雙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腕子,她低下頭看著他一雙手,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無心低了腦袋,把額頭抵上了賽維的後背。方才一個人上車坐下之後,他心裏也是怪不得勁。和賽維過了一年了,賽維有壞的時候,也有好的時候。兩個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打打吵吵,鬧都鬧習慣了。
長途汽車一路疾馳,順順利利的到了歌樂山。賽維拉著無心下了汽車,急急忙忙的想找廁所,然而沒找到。最後兩人尋尋覓覓的到了荒涼處,無心放哨,讓賽維在一棵老樹後蹲下了。
賽維手忙腳亂的把自己重新收拾了一番,然後走到了無心麵前,低聲說道:“別生氣啦,往後我再也不欺負你了。”無心抱著自己的旅行袋,垂頭說道:“我沒咒你,也沒想著趙半瓢。”賽維在他腦袋上摸了一把:“我知道。我們趕下一班車回城吧。到了城裏先不回家,我們兩個吃西餐去。吃完西餐,再看場電影,好不好?”
無心的心軟化了:“不帶勝伊嗎?”賽維又握了他的手:“不管他了,我們兩個玩一晚上。”緊接著她拍了拍無心的手臂,哄小孩子似的又道:“氣頭上的話,哪能當真呢?跟我走吧,啊?”無心想了想,沒想出什麽來。而賽維知道他對自己總不會絕情到底,就趁熱打鐵的轉了身,牽著他回車站去了。
賽維把勝伊拋到了腦後,和無心在城裏又吃又喝,吃喝足了兩人去了電影院,排長隊買票。排隊的時候兩人還是手拉著手,賽維偷眼看著無心的側影,不知道自己昨天怎麽鬼迷心竅,非要和他決一死戰。往事越想越是後悔,她暗暗下了決心,以後再也不欺負他了。
如此的決心,在賽維的一生中,一共下了無數次。她愛透了無心,也欺負透了無心。無心時常被她逼得火冒三丈,也時常被她哄得團團亂轉。離婚的話,雷打不動的每年都會被他們提起一次。賽維沾沾自喜的、得意洋洋的、和無心鬧了一輩子離婚。
作者有話要說:賽維和無心的故事,到此就告一段落了。他們的結合並不是標準的美滿婚姻,但是賽維一直和無心過到了她生命的盡頭。
接下來進入番外時間,講述六年前無心和白琉璃在西康的恩怨情仇。

134、番外—無心和白琉璃(一) 
一九三八年春,西康。 
明烈的陽光照耀著無垠的荒涼野原,無心半閉著眼睛,拖著兩條腿在幹燥的土地上慢慢走。北邊打仗了,是大仗,日本軍隊開進中國,北國土地大片的淪陷,難民們不想做亡國奴,隻能紛紛的往西南大後方跑。 
他也跟著跑,跑得漫無目的而又奇快無比,先人一步的進了四川。在四川他沒找到什麽像樣的活路,於是又從四川一路逛到了西康。到了西康幹什麽?不知道。 
無心處處以人的標準來要求自己,而且還是好人。可一旦真餓極了,他精神空虛身體難受,就不由得要拋棄信條。此刻他 嘴唇東張西望,不但沒有尋到獵物,連鮮美的綠草都沒找到幾根。偶爾會有襤褸肮髒的本地百姓從他身邊經過,但他又不想吃人。 
一雙眼睛徹底閉上了,無心在溫暖的陽光中犯了困。停住腳步向下一跪,他百無聊賴的歪倒在了土路旁邊。側身枕著蜷起的手臂,他低頭向著來路望。兩個野孩子正在遠方打打鬧鬧,都是細胳膊細腿,骨頭上麵繃著一層黑皮。 
無心的眼皮一顫一顫,和土地一樣幹燥的黑眼睛又要閉上了。可就在將閉未閉之時,視野中的兩個野孩子忽然像受了針刺一樣,步調一致的狂奔跑了。  
當野孩子像小黑螞蟻一樣瞬間消失之後,道路盡頭出現了一匹花枝招展的大白馬。說大白馬花枝招展,是因為它的轡頭鞍子韁繩全都花花綠綠,勝過最鮮豔的花草。大白馬上坐著一名同樣華麗的青年。青年有一張白皙的麵孔和一頭濃密的發辮。發辮沉重的披散開來,頭上頂著一塊銀牌,銀牌上麵綴著的大寶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簡直就是地上的星星。 
一手鬆鬆拽著韁繩,一手舉著一把黑色陽傘,青年架在鼻梁上的墨晶眼鏡微微下滑,露出了兩道眉毛和上眼皮的睫毛。一人一馬施施然的緩緩而來,無心的眼睛越睜越大,看清了青年腰間的彎刀、配槍、以及繡著花的荷包。掙紮著坐起了身,無心下意識的又開始舔嘴唇,心想我是乞討,還是打劫? 
他餓得發昏,恨不能衝上去一口咬出大白馬的肥油。兩條腿打著晃的支起了身體,他迎著來者抬起了頭,結果發現青年已經到了自己麵前。青年仰著頭,麵無表情的沒有看他,隻自言自語的低低嘀咕了一聲:“熱啊!”無心登時來了精神——青年會講漢話!
他張了嘴,打劫的心思是沒了,隻想向青年要點兒吃的。可是青年並沒有把路邊的活物放在眼裏。未等無心出聲,他已然經過無心、繼續前行了。無心不假思索的一轉身,快步追上了馬屁股:“先生?”青年勒住了馬,回頭看他:“漢人?”無心立刻笑了:“對,我是漢人。先生,我要餓死了,你能不能行行好,給我點吃的?”
青年用手指把墨晶眼鏡向下勾到鼻尖,露出了一雙蔚藍的眼睛。將無心上下打量了一番,他把眼鏡向上推回原位,隨即一揮手:“滾。”然後他轉向前方,驅使著大白馬繼續走了。無心立刻跟上了他:“先生,我不白吃。我吃飽了,給你牽馬好不好?瞧你的大白馬多漂亮,你得找個馬夫伺候它不是?”
青年在墨晶眼鏡後麵斜了他一眼:“你知道我是誰嗎?”無心微笑搖頭,同時自然而然的快走幾步,從他手中接過了五顏六色的韁繩。青年猝不及防的鬆了手,反應過來時,大白馬已經被無心牽在手裏了。
兩人對視一眼,無心的頭和臉因為落了太多塵土,所以全是灰蒙蒙髒兮兮。青年看他笑得很賤,一臉討好賣乖的奴才相,便揚起鞭子,在他脖子上不輕不重的抽了一下:“我是白琉璃。”無心依舊是笑:“好名字,真好聽。”

無心把大白馬一直牽到了旺波土司的官寨。旺波土司是本地的大土司,官寨足有四五層樓高。白琉璃和旺波土司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秘密關係,以至於可以在官寨後方單獨占據一片很像樣的房屋。房屋的陳設堪稱華麗,床榻上麵鋪著來自漢地的上等絲綢。
白琉璃並不需要馬夫,土司家的奴隸崽子會伺候他的一切。進房之後,他收了他的陽傘,摘了他的眼鏡,脫了他的皮袍。舒舒服服的坐在床上,他翻了麵前的無心一眼。不動聲色的又想了想,他親自給無心倒了一碗酥油茶。拇指指尖浸在茶裏,他把碗一直端到了無心麵前。 
無心接過碗,仰頭一飲而盡。抬起袖子一抹嘴,他在鼻子和下巴之間,抹出了一道本來膚色。雙手捧著空碗,他垂著頭,小聲問道:“再喝一碗,行不行?”白琉璃似笑非笑的接了碗,轉身又給他倒了一碗。拇指再次浸過酥油茶,他把碗遞向了無心:“喝吧。”無心捧了碗,幾大口又是喝了個精光。捧著空碗望向白琉璃,他訕訕的說道:“我還能喝。”白琉璃擰起了眉毛,動作利落的接碗倒茶。
酥油茶還是燙的,把第三碗送給無心,他自己抬手噙著拇指,感覺手指都要被酥油茶燙傷了。無心總算是斯文了些,一口一口的喝,一邊喝一邊抬眼望著白琉璃。白琉璃 大拇指,藍眼睛裏 冷森森的光。 
當無心喝光了整整一大壺酥油茶後,白琉璃勃然變色,把安然無恙的他攆出了房。無心坐在房外的一塊石頭上曬太陽,知道白琉璃翻臉的原因——酥油茶裏,被他下了毒。或許是毒,或許是蠱。無心隱隱的能嚐出異常滋味。是毒也罷,是蠱也罷,反正最終都會隨著酥油茶一起被他尿進土裏。他的身體,成不了它們滋生壯大的土壤。
一牆之隔的房內,坐著幾近憤怒的白琉璃。無心騷擾了他一路,而居然不死。想到自己的蠱對無心失去了殺傷力,白琉璃在想不通之餘,簡直快要懷疑人生。
無心看出了白琉璃的富庶,所以白琉璃不驅逐他,他就賴在白琉璃的門口不走。等到酥油茶消化大半,太陽也曬足了,他起身進了房,對白琉璃笑道:“先生,有水嗎?我想洗一洗?”白琉璃抬袖子遮擋了眼前的陽光,不耐煩的看著他:“洗一洗?” 
無心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我太髒了。”白琉璃不耐煩的一揮手:“外麵有。”無心不得要領:“外麵……哪有?”白琉璃言簡意賅的答道:“河裏!” 
 無心在附近的小河裏洗了個澡,洗了澡後又蹲在河邊洗他的衣裳。肚裏有食的感覺實在是美好,他把濕漉漉的袍子褲子搭在河邊的矮樹枝上,讓春風把它們盡數吹幹。藏民們都不吃魚,但是白琉璃顯然不是藏人。無心看到河水清澈,小魚很多,就光著屁股站在淺灘中,彎腰徒手抓了五六條。
用結實的草葉編成繩子穿過魚鰓,他在傍晚時候,拎著一串小魚回到了白琉璃的麵前。他問白琉璃:“你吃不吃魚?”問過之後,他試試探探的抬起了一隻手。小魚被碧綠的草繩穿成一串,還在垂死掙紮的搖頭擺尾。幾點水珠被魚尾巴甩到了白琉璃的臉上,白琉璃向後一躲,心想他怎麽還不死呢? 
“我吃魚。”白琉璃虎視眈眈的盯著他:“我什麽都吃。” 
無心想要討好白琉璃,所以生了一小堆火,很仔細的烤熟了小魚。白琉璃慢吞吞的吃了三條魚,順便又在餘下幾條魚上下了蠱毒。頗為緊張的坐在床邊,他提起精神等待無心暴斃。然而無心吃飽喝足之後,把一盆水端到了他的麵前,當真履行起了仆人的職責:“先生,要洗腳嗎?” 
白琉璃認真的審視了他的氣色,看他臉上白裏透紅,絕沒有要死的意思。六神無主的搖了搖頭,他茫茫然的答道:“不了,上個月已經洗過一次了。你……感覺怎麽樣?”無心若無其事的答道:“我感覺很好。”白琉璃點了點頭:“哦……不要叫我先生,叫我白琉璃。”
無心的靴子已經爛穿了底,下午洗過澡後就一直是打著赤腳。白琉璃不洗,一盆水正好省給了他。及至他把自己收拾幹淨了,他問白琉璃:“能給我找個住處嗎?” 
白琉璃的居所,總共有好幾間屋子,可是隻有正當中的一間是可以休息的臥室。白琉璃沒看他,隻若有所思的向後一揮袖子。無心有點受寵若驚:“我和你一起睡?”白琉璃一點頭:“嗯。”白琉璃的床榻柔軟光滑,鋪著層層絲綢。無心滿以為自己能睡個舒服覺,不料等白琉璃在外側也躺下了,他抽抽鼻子,忽然感覺周遭氣味不對。
不著痕跡的把臉扭向白琉璃,他控製著力道吸氣,發現白琉璃的身上有一種複雜奇異的臭。不像人的體味,倒像是油脂香料混合變質了,其中又加了一些化學品。其味之怪,真還不如大糞臭得純正。
他可以不呼吸,但是白琉璃偶爾一翻身,自會扇動空氣鑽入他的鼻孔。他很難熬的轉身背對了對方,心想與其享受臭烘烘的絲綢被褥,還不如出去露宿。他一動,白琉璃開了口:“無心,你身體很好。”無心知道他的意思,但是裝傻:“是,我從來不生病。” 
在接下來的兩天裏,白琉璃忿忿然的又給無心下了十幾種蠱毒。到了第三天,他咬牙切齒的望著活蹦亂跳的無心,親自烤了一隻大黑蠍子給他吃,不吃不行,不吃就滾。無心把黑蠍子吃了,嚼得滿嘴脆響。吃完之後他出門了,白琉璃沒有攔,等著他死在外麵。不料到了晚霞滿天的傍晚時分,無心拎著兩隻斷了脖子的畫眉鳥,笑嘻嘻的又回來了。 
白琉璃感覺自己的強大巫術在無心麵前全成了笑話。悲哀的吃了一隻烤畫眉鳥,他低頭咳嗽了兩聲,人一下子瘦了許多,圍在腰間的白銀腰帶也鬆鬆的掛在了胯骨上。
到了夜裏,白琉璃睡不著覺,坐在床上發呆。無心現在仰仗著他的食物以及房屋,所以不好拋了他獨自大睡。打著赤膊蹲在他的身邊,無心輕聲問道:“你怎麽不睡啊?”白琉璃扭頭望著窗外的白月亮:“我憂鬱。”無心很溫柔的問道:“我給你唱首歌?”白琉璃點了點頭:“好。” 
無心其實不大會唱,但是願意安慰安慰白琉璃。開動腦筋思索片刻,他開口唱道:“啦啦啦,啦啦啦,我是賣報的——”白琉璃一擺手:“算了算了,很吵。睡覺吧。明天你吃飽了就給我滾,我不要你了。”無心躺下了,歪著腦袋看他的背影,是非常的不想滾。 
翌日清晨,無心用淨水把自己洗得頭發黑皮膚白,然後熬酥油茶,把麵餅和蜂蜜一起放到大盤子裏,非常殷勤的為白琉璃預備早飯。 
白琉璃吃了早飯,等著他自動滾。一直等到中午,無心給他烤了一塊外焦裏嫩的鹿肉。白琉璃和他一起吃了肉。吃完之後他就不見了。白琉璃以為他滾了,心情平靜許多。哪知到了天色將黑之時,他像個鬼似的,笑眯眯的又出現了。

135 番外—無心和白琉璃(二)
無心實在是沒有更好的安身之處,所以隻要白琉璃不往外推他,他就不走。 
土司的家奴定期會給白琉璃送來糧食,鮮肉更是每天必有。白琉璃早上還未睡醒,就聽耳邊有人詢問:“燉肉好不好?”他迷迷糊糊的“唔”了一聲。然後在徹底清醒過後,就會嗅到滿鼻子的 。
土司不會介意他私自收留一個漢人,他默默的吃著燉肉,吃了一塊又一塊。末了在嚼著肉湯裏的煮蠶豆時,他決定暫時不再驅逐無心了——殺又殺不死,攆又攆不走;與其在他身上勞神費力,不如收他做個仆人,順便研究研究他到底是個什麽怪胎,為什麽不怕自己的蠱毒。
無心盯著白琉璃的嘴,白琉璃每天都會用細鹽擦牙齒,所以牙齒很白,比臉還白。臉也很白,但是因為一個禮拜至多洗一次,所以時常白得不甚純粹。白琉璃把勺子一放,無心就到了開飯的時間。
白琉璃的胃口很有限,而無心又是位大方的廚子。背對著白琉璃蹲在地上,他留給白琉璃的隻有一麵後背和一個被舊褲子包裹著的屁股。白琉璃時常看不到他的後腦勺,因為他把腦袋埋到鍋裏去了。幾頓油水富足的好飯過後,白琉璃發現無心正在奇妙的充盈——不是胖,而是充盈,皮膚裏麵含了水分,顯出了應有的柔軟與光澤。 
無心在吃飽喝足之後,把注意力轉向了白琉璃。白琉璃從早到晚,總像是無所事事。他仿佛是有眼疾,畏懼陽光,終日躲在陰暗處。無心嗅著他身上的怪味,看著他沉重的發辮,不禁身上做癢,替他難受。 
“河水不涼。”他湊到白琉璃身邊,察言觀色的問道:“我帶你去洗個澡,好不好?”白琉璃不看他,直接搖了搖頭。無心哄著他:“洗幹淨了,很舒服的。”白琉璃輕聲答道:“我不洗澡,怕傷元氣。”無心暗暗吃了一驚:“你從來沒洗過澡嗎?”白琉璃略一遲疑:“有時候,擦一擦。” 
無心從他的領口中嗅到了毒物的腥氣:“今天很暖和,我給你擦擦身吧?”白琉璃縮了縮脖子,仿佛是被他的提議嚇著了。 
無心很願意把白琉璃改頭換麵的打掃一番,因為白琉璃睡覺不安穩,夜裏翻來覆去,翻得滿屋子裏都是奇異的臭氣。然而他說了萬千的好話,最後卻隻哄得白琉璃扯開領口,露出了左側的肩膀和手臂。無心手裏托著濕毛巾,發現他倒也算不得髒,隻是皮膚表麵似乎塗過某種油脂。濕毛巾輕輕的在他小臂上碰了碰,他一哆嗦,手臂像魚似的從他手中 。
半邊身體縮回錦袍裏,他攏著袍襟說道:“不要了,涼。”無心把毛巾貼上了自己的臉:“不涼啊!”白琉璃堅決的搖頭,而拒絕的原因,是無心後來才知道的——白琉璃的身體的確塗了油脂。油脂的成分和氣味,可以安撫被他玩弄於股掌間的各色毒物。 

白琉璃並不在乎自己的異味,反正身邊常年沒有親近人,誰也不會挑剔他;而且他聞慣了,感覺很是麻木。除了他本人之外,和臥室相鄰著的幾間屋子也和他有異曲同工之妙——都陰暗,都神秘,都有著鮮明的古怪氣味。白琉璃從來不允許無心進去,反正臥室對外開著門,無心根本也沒有進去的必要。 
當意識到無心是死心塌地的跟上自己時,白琉璃對他更有興趣了。大清早的,他站在房內的窗前向外望。無心像官寨裏的所有奴隸一樣,穿著破衣打著赤腳。欣欣然的跪在一口大鍋前,他正在動作嫻熟的攪動一鍋酥油茶。衣裳陳舊,他的頭發和皮膚卻是幹幹淨淨黑白分明。兩隻腳整整齊齊的交疊在屁股下麵,露出了一小半腳掌和腳趾頭,是鮮豔的粉紅。忽然察覺到了白琉璃的目光,他回過頭對著窗內一笑,黑眼睛裏流光溢彩。 
白琉璃對著自己點了點頭,心想他是有資格陪伴自己的。白琉璃把無心當成了“自己人”。而在自己人麵前,他毫無保留的露出了本來麵目,導致無心立刻就起了外心——無心發現他喜怒無常,實在是個難伺候的人。
無心每天都要為他預備數目不定的幾頓飯。早飯通常是很簡單的,是酥油茶和糌粑,或者是麵餅蘸蜂蜜。午飯就不正式準備了,無心可以隨便烤點小東西給他吃。到了下午,無心要提前許久開工,因為擺在他麵前的食材,很有可能是一頭氣勢洶洶的大活羊。 
除去固定的三餐,無心偶爾還要為白琉璃預備夜宵。不停的忙碌在火與鍋之間,無心並沒有落到好話,因為白琉璃肆無忌憚的挑三揀四,仿佛先前為他預備飲食的人全是禦廚。到了夜裏,白琉璃在床上鬧失眠,翻來覆去的卷起滿室腥風。無心遠遠的避開他,朦朦朧朧的想要盡快入睡。然而肩頭忽然被他推了一下,他開口喚道:“無心?”無心裝睡,不想理他。 
身後起了窸窸窣窣的響動,隨即後背一暖,是白琉璃欠身貼上了他。柔軟的絲綢袖子拂過了他的麵頰,白琉璃很執著的去扒他的眼皮:“無心?”無心裝不下去了,隻好做如夢初醒狀:“啊?”白琉璃說道:“我睡不著,你給我唱首歌吧。”無心眯著眼睛不想睜開:“你不是說我唱得不好嗎?”白琉璃向後躺回去了:“唱吧。”
無心打了個輕飄飄的哈欠:“不唱了,還是睡吧。”然後他的小腿一痛,是被白琉璃狠狠踢了一腳:“唱!”無心歎息一聲,背對著他清了清喉嚨,用很蒼涼的聲音唱起了地藏經。白琉璃側身望著他的背影,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後腦勺。
無心白天要幹活,夜裏要唱歌。幹活唱歌倒也沒什麽的,反正吃飽喝足有力氣。不過除了幹活唱歌之外,他發現自己和白琉璃真是無話可說。白琉璃帶上墨鏡撐起陽傘,能在門口一坐坐上小半天。在門口坐膩了,他轉身進入他的密室,關上房門繼續一聲不出。 

無心很寂寞,於是在白琉璃的口糧中克扣了一些,用食物向牧民換了兩隻雪白的小羊羔。小動物沒有不可愛的,小羊羔像兩團小小的白雲,咩咩的落在房前的草地上。無心算是有了個伴兒,時常抱著羊羔坐在草地上望風景。 
白琉璃聽到羊叫,無聲無息的走出了房門。停在無心身後,他蹲 摸了摸小羊羔的瘦脊背,又摸了摸無心的腦袋。無心側過臉,低聲笑道:“兩隻羊是一公一母,以後我們會有羊奶喝的。”白琉璃不置可否的一眨藍眼睛,沒說話。 
無心因為無所事事,所以對於母羊羔的奶很有興趣。他每天都把兩隻小羊收拾得幹幹淨淨,及至門口的青草被它們啃禿了,他就用一根細棍驅趕著它們往水草豐美的河邊走。眼看小羊一天一天的長大了,這天上午他去官寨背一袋蕎麥麵,回來之後就發現兩隻小羊全不見了。
他急壞了,遠遠近近的找了個遍,最 屋問白琉璃:“附近有狼嗎?”白琉璃慢條斯理的往脖子上塗抹著一種古怪的白膏,一言不發的搖了搖頭。無心無可奈何,隻好作罷。如此過了幾日,他在房屋內外嗅到了一股子罕有的腐臭氣味。趁著白琉璃出門去了,他 鼻子,覓著氣味推開了房中一扇木門。腦袋伸進去一瞧,他立時就傻了眼。
房中空空蕩蕩,隻在正中央擺了一隻鼎似的大鐵盆。盆中盛著兩隻血淋淋的死羊羔。羊羔身上不知怎的,會有無數的 點,咕嘟咕嘟的鼓出氣泡,仿佛羊羔的屍體內部開了鍋。他走近了,低頭細看。正有一條細長的蟲子從冒泡的血孔中蠕出了頭。 
無心很生氣,坐在門口等著白琉璃回來,從天明一直等到天黑。最後在太陽快要落山之時,白琉璃終於騎著大白馬,遠遠的出現了。無心打算對白琉璃做一番質問,不料白琉璃今天表現異常。從遠方一直笑到近前,不知道他美的是哪一出。
無心看了他那個喜滋滋的德行,話在口中就猶豫著沒有說。而白琉璃飛身下馬,開口便道:“無心,恭喜我吧,我要做父親了。”無心大吃一驚:“誰的孩子?”白琉璃瞪了眼睛,從墨鏡後麵露出半圈眼珠:“當然是我的!”無心又問:“還有人給你生孩子?” 
白琉璃感覺他的言語都很不中聽,於是抬手在他臉上拍了一下。等到白琉璃的手掠開了,無心的臉上顯出了一個血點子,是不知被什麽東西戳破了皮肉。
事後等到白琉璃消氣了,才對無心說了實話。孩子的確是他的,因為他需要一個繼承人。孩子的母親是從漢地來的一個流 人,之所以願意給他生孩子,是因為他給了女人一盒子雪亮的銀元。現在女人藏在一處很隱秘的山洞裏,有吃有喝。一旦把孩子生下來了,她自然就會帶著銀元回漢地去。 
無心聽了他的描述,認為那女人來曆不明,所以很關切的追問了一句:“孩子真是你的嗎?你別受了人家的騙。”白琉璃生氣了,把一條硬殼大蜈蚣 了無心的領口裏。

136 番外—--無心和白琉璃(三)
無心躺在一處向陽的斜坡上,嘴裏咬著一節草稈。牙關前後錯動,草稈上下閃晃。一隻金黃色的蜜蜂圍著草稈嗡嗡了一陣,末了落在了無心的鼻尖上。無心懶洋洋的有一點高興,蜜蜂的青睞,讓他感覺自己像一朵討人喜歡的花。 
腳步聲音由遠及近的響起來了,蜜蜂振翅而飛,一片陰影籠罩了他的麵孔。白琉璃居高臨下的站在他身邊,伸腳踢了踢他的軟肋。他沒看白琉璃,慢吞吞的坐起了身,扭頭“呸”的一聲把草稈啐出老遠。賬還是要算的,在向白琉璃道過喜後,他想要為自己的小羊羔向白琉璃討個說法。
白琉璃是個敏於行訥於言的人物,當即表示自己沒說法,於是無心開始和他賭氣。無心一如既往的給他做飯,床榻亂了,也會收拾;但是白天無心不理睬他了,夜裏無心也不給他唱歌了。白琉璃爬到床裏,向外一腳把他踢到了床下。床下也不涼,他側身躺了,滿不在乎的席地而睡。
白琉璃沒想到他刀槍不入,不禁沒了主意。好像驟然忘記了語言,他趴在床邊,伸手向下去扳無心的肩膀,同時啞巴似的“啊”了一聲。無心很強硬的不肯動。於是他轉而又去拍無心的腦袋:“啊!”無心依舊是紋絲不動。 
起身跟上白琉璃,無心赤腳踏過青翠草地。草長得都不算高,正好沒過了他雪白的腳踝。他的褲腿已經散碎了,露出半截筆直的小腿。白琉璃並不是沒有力量為他置辦衣裳,非不能也,是不為也。他對無心此刻的寒傖模樣十分滿意,因為看起來正是個健康伶俐的好家奴。 
他帶著無心繞遠路到了官寨前方,上樓和旺波土司作了一番長談。末了土司畢恭畢敬的送他下樓,又讓管家指揮奴隸,將一隻竹筐拎到了他的麵前。放到往日,白琉璃就得讓土司的奴隸把竹筐一直送到官寨後方,但是現在有了無心,就不必再使用土司的奴隸了。 
無心像隻恭順而又冷漠的牲口,白琉璃往回返,他就捧著竹筐跟上。及至回到住所,他把竹筐往門口地上一頓,然後又要往草坡走。白琉璃叫住了他,讓他殺一隻小點兒的羊。一邊說話,白琉璃一邊掀開了竹筐的蓋子。無心向內瞟了一眼,瞟得十分後悔,因為裏麵沒有什麽好東西,不是死蛇,就是骨骸。 

白琉璃把竹筐拖進了他的密室。無心在外麵宰羊。新鮮的羊排肉切成一條一條放在冷鍋裏,無心估摸著白琉璃一時半會兒不能露麵,便拈起一條肉 嘴裏。三嚼兩嚼的把鮮肉吞咽了,他感覺味道還不錯,便幾次三番的伸手,把羊排肉吃了大半。 
正是飽足之時,他一扭頭,發現白琉璃竟然早已站在門口了。不安的咽了口唾沫,他的偷吃行為被捉了個現形,以至於他有點兒不好意思;然而白琉璃隻笑了一下,蔚藍的眼睛在睫毛掩映中波光閃爍,讓人想起清澈的海。無心收回目光,自顧自的開始忙著生火。
羊肉熟了之後,無心高高挑挑的堵在門口,低聲問道:“吃不吃土豆泥?”白琉璃正坐在床上發呆,冷不防聽他開了口,不禁先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知道無心這是向自己示好了。勉強壓住臉上的笑意,他連連點頭:“吃,吃。土豆泥裏多加點酥油。” 
等到羊肉和土豆泥全在房內擺好了,白琉璃又主動多搬了一把椅子放到桌子對麵。旺波土司是個摩登的人,土司太太也在英國住過好些年。土司的摩登澤被四方,導致白琉璃的房內也擺了一副帶著西洋風的結實桌椅。然而桌椅時常閑置,因為椅子總沒有床舒服。 
“進來。”白琉璃隔著窗子,對外麵的無心招手:“一起吃。”無心猶豫了一下,當真進屋在白琉璃的麵前坐下了。桌子正中央擺著小山一樣的羊肉和土豆泥。兩個人微微一低頭,就看不見對方的麵孔。
愚公移山似的默默吃了良久,白琉璃隻挖去了山的一角。沒滋沒味的一歪腦袋,他俯身枕在了桌麵上,從土豆泥的一側露出眼睛去看無心。“我的孩子很快就要出世了。”他告訴無心。無心很有保留的一點頭,還是感覺白琉璃被山洞裏的女人給騙了。 
無心太寂寞了,實在是想給自己找個伴兒,所以幾日之後,房屋門口多了一隻小黑狗。小黑狗有著圓圓的眼睛和圓圓的鼻頭,長大後會是一隻很機靈的好獵犬。仰頭張嘴露出幾顆尖利的小牙,它奶聲奶氣的對著無心唧唧叫。小爪子踩上無心的腳背,它的眼神是嬰兒的眼神。 
無心很喜歡它,所以夜裏聽它在門口幽怨的哀鳴不止,就偷偷下床出門,抱著它又回了來。小黑狗隻是需要一點溫暖和 ,趴在無心懷裏 舔鼻頭,它立刻就老實了。
小黑狗老實了,白琉璃卻又不老實了。他用胳膊肘狠杵無心的後背,讓他把狗扔出去。無心抗命不從,但是態度很好:“我給你唱歌吧?”白琉璃不言語了。等到估摸著無心睡著了,他小心翼翼的翻身湊過去,把手伸到無心身前,想要偷偷掐死狗崽。然而無心睡了,狗卻沒睡。他的手指剛像幽靈一樣探過去,狗崽就吱吱大叫上了。
白琉璃嚇了一跳,手臂當即順勢搭上無心,同時閉了眼睛裝睡。無心驚醒了,一邊拍著懷裏狗崽,一邊回頭去看。見到白琉璃居然摟著自己睡覺,無心很不情願的歎了口氣,但是又不敢隨便搬動對方,怕白琉璃醒了要鬧事。無可奈何的躺回原位,他動靜不小的又歎了一聲。
一夜過後,天光大亮。白琉璃吃著蘸了蜂蜜的麵餅,見無心正在用碎肉去喂小黑狗。小黑狗搖尾賣乖的樣子,讓他聯想起了奴隸崽子。眼睛忽然一亮,他又發現了無心的新用處。 

在小黑狗的骨架長得有型有款之時,無心出了趟門,回家之後發現小黑狗又沒了。小黑狗已經通了人性,比小羊羔更惹人憐愛。無心在臥室隔壁的密室裏找到了小黑狗的屍體。這回他沒有容許毒蟲在小黑狗的體內滋生。把死狗拎到光天化日之下,他給小黑狗實行了火葬。 
接連三天沒理睬白琉璃後,他又給自己弄回了一對畫眉鳥。白琉璃自己沉默寡言,但是希望無心能來逗著自己說話。無心不逗他隻逗鳥,氣得他擰斷了畫眉鳥的脖子,把它們扔進火堆裏燒著吃了。無心不好反複的鬧脾氣。哭笑不得的望著白琉璃,他暗暗定了主意,將來在離開白琉璃之時,必要將其痛揍一頓。
白琉璃盤腿坐在床上,嘴角還帶著一絲黑灰,是剛吃過烤鳥肉的痕跡:“我的孩子馬上就要出世,你什麽都不要養了,隻給我養孩子吧!”無心垂下頭,看著自己粘著草屑的赤腳:“我不會養孩子,你得找個奶媽才行。”白琉璃固執的搖了搖頭,他隻相信無心。 
無心傾斜著身體抬起一隻腳,漫不經心的用腳趾頭在地上寫字:“孩子要吃奶,我又沒有奶。”白琉璃伸長脖子垂下眼簾,想要看他在寫什麽:“沒關係,我們有羊奶。”無心又道:“孩子的娘有奶,你讓她先給孩子喂幾個月,小孩子還是吃娘的奶最好。”
白琉璃擰起兩道眉毛:“你是想偷懶嗎?我要怎麽樣,就怎麽樣!我說了算,你說了不算。你要聽我的,我不聽你的!”說完這話,他伸腿下床,穿了靴子就往外走。無心回頭看他,隻見他出門騎上大白馬,在草地上迅速的顛沒影了。
當天傍晚,太陽要落不落的時候,白琉璃回來了。他像隻手足無措的大猴子,縮手縮腳的踉蹌下馬,兩隻腳還未站穩,就一疊聲的喊起了無心。無心快步跑到他的麵前,就見他從懷裏捧出了一個紅赤赤的小嬰兒。小嬰兒還閉著眼睛,小身體 的將要半透明。白琉璃滿臉都是笑,笑著看看嬰兒,又笑著看看無心:“給你,給你。是個男孩子!”
無心倒是伺候過小孩子,所以接過嬰兒之後,立刻就把嬰兒抱舒服了。嬰兒咧開薄薄的小嘴唇,低低的“耶?”了一聲。而白琉璃從口袋裏又掏出一隻鐵殼水壺。水壺上麵綁著帶子,他把帶子套到了無心的脖子上:“這是羊奶。” 心晃著腦袋一躲,沒躲開:“哎?怎麽著?真把我當奶媽使喚了?”白琉璃翻身上了大白馬,一抖韁繩又跑了。
當一輪明月升上天空時,白琉璃一手牽著大白馬,一手牽著一隻髒兮兮的胖母羊,慢慢的從遠方走回了家。母羊的肚腹下垂著 的 ,是他給兒子預備的糧倉。
母羊走得很不專心,時不時的低頭啃草,搞得白琉璃總得用力拽它。距離家門越來越近了,門窗之中 明黃色的溫暖光芒;房門開著,白琉璃放眼望去,快樂的看到了無心。
無心坐在門檻上,雙手抱著小小的嬰兒,水壺放在腳旁地上。在溫暖光明的背景中,他彎腰低頭,是個委委屈屈的黑影子。 

137 番外—--無心和白琉璃(四)
無心讓白琉璃去弄個膠皮嘴的玻璃奶瓶回來,白琉璃外出四處找了一圈,然而一無所獲。
白琉璃的兒子已經睜開了眼睛,眼珠子是深沉的藍黑色,有點老謀深算的意思。無心從早到晚的用小勺子舀了羊奶喂他,喂得不勝其煩。單手把嬰兒托到母羊肚子底下,無心捏了羊 往他的嘴裏送。母羊的 太充足了,無心的手指輕輕一捏,雪白的羊奶便噴 嬰兒一頭一臉。嬰兒呱呱的嚎哭起來,搖頭擺尾張牙舞爪。
白琉璃在房內聽見了,隔著大開的窗戶向無心怒吼:“你在幹什麽?”無心跪在地上,扭頭對著他正要回答,不料白琉璃怒不可遏的又叫道:“不要欺負我的兒子!”無心把嬰兒從羊肚子下麵抱了出來,沒好氣的反駁道:“我是想要找個喂奶的新辦法!”白琉璃氣勢洶洶的伸手一指他:“你喂!就要你喂!”
無心微微張著嘴看他,胸膛裏像是藏了一座火山。岩漿憋在嗓子眼裏,隨時能噴白琉璃一臉。“你媽的。”他喃喃的罵道,抱著嬰兒往遠走,想要避開白琉璃的監視。白琉璃終日袖著雙手,什麽也不幹,專門盯著他。嬰兒略有哭鬧,白琉璃便要痛心疾首的對他大呼小叫。
嬰兒一到傍晚就哭,喂飽了也哭,哭得抽抽搭搭委委屈屈。無心抱著嬰兒坐在門外的大石頭上,手足無措的把臂彎晃成了搖籃。白琉璃困惑而又心痛的湊過來了,用手指逗弄著兒子的嫩下巴。嬰兒哭得很賣力氣,麵紅耳赤大汗淋漓。白琉璃急了,指尖輕輕去碰兒子的小嘴:“無心,他為什麽一直哭?”無心也是摸不清頭腦:“你去找個養過孩子的女人問一問。”
 話音落下,嬰兒忽然安靜了,小嘴吮住白琉璃的指尖,他仿佛得了某種安慰似的,一吮一吮的閉了眼睛,偶爾抽一口氣。無心恍然大悟:“哦,他要娘呢!孩子天生就離不得娘嘛!”
白琉璃 了手指——他的手不幹淨,不敢讓兒子肆意的又吸又舔。一雙藍眼睛望向了無心,他腦筋一轉,忽然有了高招。一挺身站起來,他快步進房擰了一把濕毛巾,隨即回到無心麵前,不由分說的扒開了無心的袍襟。手掌裹著濕毛巾胡亂擦拭了無心的胸膛,他奪過兒子就往對方胸前送。
無心目瞪口呆的愣在大石頭上,就見白琉璃準確利落的把嬰兒小嘴貼上了自己的一側 。而嬰兒仿佛出自天性一般,竟然一口就把他叼住了。

“哎,白琉璃!”無心怕傷了孩子,所以姑且沒有躲閃:“你過分了啊!”白琉璃很專注的盯著兒子:“雖然小了一點,不過小孩子也不懂,能夠騙他不哭就好。”無心後仰著躲了一下,沒躲開:“你沒有嗎?你自己騙去!”白琉璃搖了搖頭:“你沒有毒,就用你吧!”
無心氣得七竅生煙:“白琉璃,我不和你過了!”白琉璃這才抬頭麵對了他,滿臉的莫名其妙:“為什麽?”無心張口結舌,因為原因太多,一時也不能盡數。而白琉璃騰出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還是過下去吧。自從你來了,我每天都很快樂。”
無心簡直要落淚了:“你是快樂了,可我呢?”白琉璃垂下眼簾望著兒子,用輕快的聲音回答:“啊,不知道。”無心瞪了他半天,然而白琉璃無動於衷。最後無心把臉轉向了遠方深深的夜色,胸前熱烘烘的,還拱著個小豬似的活物。
這天晚上,無心是分外的垂頭喪氣,甚至有種受辱的感覺。白琉璃和他說話,他也不理了,倒在床上悶頭就睡。白琉璃不睡,摸著黑逗兒子玩。嬰兒躺在床上嘰嘰嘎嘎,聲音不高,有種心平氣和的乖。
如此到了翌日天明,白琉璃在吃過了一大盤土豆泥後,親自用小勺子喂兒子喝羊奶。無心本來想去河裏洗澡,袍子都脫了,然而半路又被白琉璃喊了回來。死氣活樣的把孩子抱穩當了,他百無聊賴的斜著眼睛,看白琉璃一小勺一小勺的舀起羊奶,送到嬰兒的小嘴邊,一次也就喂出一滴的分量。
及至喂光了一碗底的羊奶,白琉璃用 淋漓的小勺子刮了刮無心的 ,想在這代用品上增加一點 氣息,以便以假亂真。放下勺子小碗,他起身繞到無心身後,又把手伸到前方,在對方胸膛上捏起了一把肉:“兒子,看,媽媽。”無心忍無可忍的仰起了頭,拖著長聲表示抱怨:“哎——呀——”長聲結束,無心用肩頭狠狠撞開了白琉璃:“你還沒完了?”白琉璃一個踉蹌跌坐下去。直眉瞪眼的想了想,他一翻身爬起來,卻是鑽進了他的密室。
片刻過後,他拎著一隻繡花大荷包出來了。讓無心抱著孩子在房內的床上坐好,他鄭重其事的關了門窗,然後在無心麵前打開荷包,從裏麵掏出了一遝嶄新的鈔票。捏著鈔票向無心抖了抖,他壓低聲音說道:“我的錢,以後都歸你管。你聽我的話,我們好好過日子吧!”無心一手抱著嬰兒,一手把鈔票接過來看了看:“這是哪國的錢?”
白琉璃鄭重其事的答道:“是英鎊,三百英鎊。”然後他低頭抻開荷包口:“除了英鎊,還有幾十塊錢的法幣。”無心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英鎊……很值錢吧?”白琉璃一揚眉毛:“當然。”無心的眼睛亮了一下。白琉璃把鈔票放回大荷包裏,又抽緊了荷包口。把荷包放到無心的手裏,他很友愛的又拍了拍無心的胳膊。

無心一閑下來,就攥著白琉璃的大荷包浮想聯翩。傍晚時分望著窗外的晚霞,他坐在陰暗的房內,滿腦子都是活絡主意。白琉璃和他的兒子全都吃飽喝足了,正在嬉鬧。白琉璃捏著一根草,先是掃了掃無心的胸膛,又掃了掃兒子的小臉。嬰兒躺在無心的臂彎裏,揚起小手追逐草葉,追得哈哈大笑。
白琉璃把嬰兒的目光引到了無心身上,又用清朗的聲音催促道:“吃奶,去,吃他的奶!”小嬰兒興奮的“噢”了一聲,然後在父親的托舉下,歡天喜地的撲向了無心。無心沒有做無謂的反抗。垂下眼簾望著身前的父子二人,他看到白琉璃還在逗蛐蛐似的用一根草稈逗著嬰兒。“真夠討厭的!”無心暗想:“我又要幹活,又要照顧嬰兒,還要被他當成玩物。媽的,老子不伺候了!”
無心一旦生出了“不伺候”的心思,立刻感覺天寬地闊。如此熬了十幾天,他終於等到白琉璃又出了門。用一根布條把嬰兒綁在床上,他揣起荷包,從床下翻出一雙鞋穿好。推開房門東張西望了一番,他見遠近無人,便撒腿跑了。
他是有備而跑,一路直奔四川,姑且不提。隻說白琉璃當晚回了家,遠遠看到家裏黑洞洞的沒有點燈,心中就是一驚。及至距離家門近了,他聽房內嬰兒啼哭不止,房外的鐵鍋也是冷冷清清。推門進房一瞧,他見兒子在床上又拉又尿,嚎的上氣不接下氣。門外的母羊也跟著咩咩上了,吵得人心煩意亂。
慌忙擠了羊奶堵住兒子的嘴,他抱著嬰兒房前房後跑了一圈,一邊跑一邊就聽見自己在呼呼的喘粗氣:“無心!”他大聲的呼喊:“無心!”四野寂靜,哪裏有人回答?白琉璃單手抱著兒子,飛身上馬跑向遠方,一邊跑一邊繼續呐喊:“無心!無心你回來啊!”
後半夜,白琉璃抱著哭累了的兒子回家了。他自己也啞了嗓子。扯下床單扔在地上,他帶著兒子往床上一躺。突然雙眼一睜,他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從床上到床下摸了一通,發現自己的大荷包也沒有了。
人沒了,錢也沒了。他從中午到現在,還沒有吃過一口飯。無心明明都答應和他一起過日子了,卻又不聲不響的偷偷攜款逃走。想到無心騙了自己,白琉璃氣得渾身顫抖。雙手抓住被褥扭絞了一陣,他不解恨,攥了拳頭向下狠狠一捶床板,隨即開始滿床打滾,一邊打滾一邊 。嬰兒窩在床角,好奇的睜大眼睛看著父親,連哭都忘了。
白琉璃把床板捶得山響,“咕咚”一聲滾到床下,他坐起來,一邊扯著自己的袍子和腰帶,一邊伸腿用力去蹬前方的牆壁。兩隻腳敲鼓似的在牆上亂蹬了一氣,他顫抖著罵了一聲“騙子”,隨即咬著手指起身衝出去,跪在門前地上仰天長嘯。兩隻手薅住被母羊啃短了的青草,他拔一把向上一扔,再拔一把向上一扔。忽然看到無心常用的一隻飯碗擺在鍋子旁邊,他跑過去拿起碗,高高舉起摔在草地上,然後一腳接一腳把碗往土裏踩:“騙子,騙子!”
白琉璃在門外一直鬧到天亮,還是沒能完全泄憤。鐵鍋已經被他不知扔到了哪裏去,石頭堆成的爐灶也被他拆了。他抹了自己一臉黑灰,滾得滿頭滿臉都是草屑。最後在房內兒子的哭聲中坐起身,他俯身一頭撞向地麵,抬起頭又抽了自己兩個大嘴巴。末了抬起袖子一抹眼睛,他也哭了。

   ——番外完

 作者有話要說:番外到此結束。接下來開始寫本文第三部,講述文革時期的故事。依舊是三人行,分別為無心,白琉璃的鬼魂,以及一位漂亮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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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琉璃這分明是gay啊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03/2016 postreply 19:4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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