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無心法師(99-106)

來源: 彭小仙 2015-09-28 18:51:28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88645 bytes)
回答: ZT 無心法師 (94-98)彭小仙2015-09-28 17:20:09

99 離散


無心咬著手電筒,因為嘴巴張得太久了,所以口水順著嘴角往 。借著手電筒的光芒望向棺內幹屍,他一吸口水,同時心想:“好刀功!”
的確是好刀功,從頭至腳切得齊齊整整,連中間的胸椎骨都被平均劈開。他明白了棺材為何造成細長——憑著外麵狹窄的入口,正常的棺材是難以進入的,恐怕當初的人也隻是拖進了木板,到達石室之後才把棺材拚裝成形。而半具幹屍又能需要多大的空間?大概用窄木板拚成棺材樣子,也就足以容納他了。
思及至此,無心又特意摸了摸棺材板子——的確不是古老的木料,甚至料子都不算好,是最平常的板子。把棺材蓋徹底推開,他握著手電筒,將幹屍徹徹底底的照耀審視了一番。幹屍已經 得快沒人樣,身上不著寸縷,從 僅存的一隻 來看,絕對是個男人。無心垂頭對他出了半天的神,忽然一笑。他的記憶力雖然壞,但還沒有壞到一塌糊塗的地步。棺材裏的陣勢,他在很久很久之前,曾經見識過。
幹屍的半隻頭顱,不知是用什麽東西填充了,乍一看像是盛了一瓢幹泥。幹泥之中活躍著一點微弱的光,是幹屍的魂魄,被鎮在了屍首上。當然,魂魄不全,因為還有另外半具屍體。另外半具屍體在哪裏?不好說。同時無心也放了心。原來馬天嬌真的隻是死於詛咒。沒有毒,也沒有什麽傳染病。五姨太受了影響,大概是因為馬天嬌帶出的古鼎剛見天日,就被她捧到懷裏的緣故。室內的一切寶貝全受了詛咒,從它們見了天日開始,詛咒就發作了。
無心完全沒把外間石室裏的東西當成寶貝看,一些老得看不出歲數的陶器,一些鏽跡斑斕的銅器,箱籠裏還有什麽?想必也都是老東西。在無心的眼中,它們加起來還抵不上一隻嶄新的鋁鍋。但是放在一般人的眼裏,它們是國寶,牽扯著諸如“人類曆史”之類的大題目。肚子裏咕嚕嚕的鳴叫出聲,無心想起自己還沒有吃早飯。
在無心研究幹屍之時,地麵上一片寂靜。小柳治站在一棵小柳樹下,兩隻眼睛各自為政,一邊盯著士兵手中的古鼎,一邊盯著 。馬老爺盡量的遠離了 ,一張幹巴巴的臉上沒有表情。賽維和勝伊並肩而立,一動不動的望著 。馬俊傑神情漠然,還抱著大樹。眾人雖然形態各異,但是所思考的內容,卻是差不多統一。人人都在暗自計算著時間,無心可是在裏麵停留太久了。

馬英豪拄著手杖,無聲無息的緩緩走動。無心不出來,他心裏很焦急。事態已經夠複雜了,如果地洞還能要人性命,對於他和小柳治來講,就更是雪上加霜。圍著 轉了一圈,他向對岸遠眺了片刻,隨即無情無緒的輕歎一聲,順便往洞中掃了一眼。
一眼之間,他猝不及防的嚇了一跳。不知何時,無心竟然已經從斜洞中伸出了腦袋。此刻他正抱著肩膀仰臥在下,隻把一張蒼白的麵孔對了青天。一雙眼睛倏忽間轉向了上方的馬英豪,他開口說道:“裏麵的情景,我看清楚了。”他一出聲,四周立時圍上了一圈腦袋。馬英豪開口問道:“裏麵是什麽情景?”
無心平靜的答道:“裏麵一共有兩間屋子,第一間靠牆擺了一圈破爛,比如它——”話到這裏,他藏在斜洞裏的身體有了動作,右手向上送出了一隻綠瑩瑩的銅爵。馬英豪和小柳治的眼睛登時一亮,但是誰也不敢向下伸手去接。無心縮回了手,隻聽隱隱的一聲響動,仿佛是他把銅爵扔回了暗道:“第二間是空屋,裏麵隻擺了一具棺材。棺材裏麵的東西,倒是比外間的破爛更有意思,我也帶出來了。”
話音落下,他扭開了頭,兩隻手似乎是在斜洞裏使勁拖拽著什麽。一叢幹焦的毛發忽然衝出了 ,隨即是半張扭曲的人臉,像方才的無心一樣仰麵朝天,和上方眾人打了個照麵。馬老爺眼神很好,看了個清清楚楚,當場一屁股坐倒在地。賽維和勝伊一起怪叫一聲,連著退了幾大步。小柳治幾乎把眼珠瞪出眼眶,連馬英豪都倒吸了一口冷氣:“什麽東西?”無心抬手搭上幹屍的一側肩膀,費力的把他又摁了下去:“應該是個薩滿。守護洞中寶物的薩滿!”
馬英豪居高臨下的用手杖指了他,正色問道:“到底是怎麽回事?”無心仰麵朝天的沒有動,是個事不關己的態度:“沒什麽,一種巫術而已。薩滿法師用自己的性命施下了毒咒,專為守護洞裏的老寶貝。”馬英豪早就看他可疑,如今看了他的反應,越發坐實了自己的猜測。飛快的瞟了賽維勝伊一眼,他對著洞中的無心低聲說道:“你給我出來!”
無心歪著腦袋看他:“要不要順便給你帶出一兩樣?比如破陶盆鏽酒杯?”馬英豪冷笑一聲:“你想置我於死地嗎?”無心輕聲嘀咕:“你好聰明。”隨即他晃著肩膀,像條長蛇一樣從斜洞中一點一點遊動向上。兩隻手扒上地麵,他借力一縱,很靈活的跳回了人間。轉身對著賽維笑了一下,他開口說道:“我沒事。”
賽維麵無表情的呆望著他,懷疑他會像馬天嬌一樣,至多再有兩天的壽命。她的目光又貪婪又悲愴,一言不發,心中暗想:“我會給你報仇的!”無心向她走近了一步,微微彎腰去看她的眼睛:“賽維,我真的沒事。”賽維點了點頭,聲音哽在喉嚨裏,一句話也說不出,隻能在心中作出答複:“你放心,我拚了性命也要給你報仇!”
因為她始終是不出聲,所以無心隻好轉向了勝伊,微笑說道:“我餓了。”勝伊慘白著一張臉,恨恨的轉向馬英豪說道:“你已經把人逼到死路了,現在讓他吃頓飽飯,總可以吧?”然後他對著無心又道:“無心,我們朋友一場,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無心越對姐弟兩個和藹可親,姐弟兩個越是苦大仇深如喪考妣。他餓得心慌意亂,簡直快要笑不下去。無計可施的咽了口唾沫,他連氣都喘不動了。隻有馬英豪若有所思的盯著無心,認為他可能真的“沒事”。
地洞被一隊標槍似的日本兵圍住了,其餘人等暫時離開了花園。他們回了馬老爺所居的洋樓。賽維本來就是單薄的小臉,此刻一張臉越發緊繃,仿佛已經不能流露表情。她都不敢再看無心,看一眼,心髒就被狠剜一刀。仆人從廚房運來了飲食,一樣一樣擺滿了長條餐桌。誰也吃不下,甚至連餐廳都不肯進,於是她讓無心坐了首席,自己和勝伊分別陪在兩邊。無心見自己麵前擺著一屜熱氣騰騰的小包子,當即伸手抓了一個,抓完之後他左右看了賽維和勝伊:“你們怎麽不吃?”

隨即他忽然有點怯:“是嫌我髒嗎?”他把一屜包子全端起來了:“要不然,我出去吃?”賽維一直繃著臉,繃到此刻她氣息一顫,抬手猛的一拍桌麵,走腔變調的怒道:“屁話,誰嫌你了?吃你的吧!吃還堵不住你的嘴!”勝伊隔著桌子向她一揮手:“姐,你幹嘛啊?你別罵他!”賽維把臉一扭,“哇”的就哭了。無心先把包子 嘴裏,然後伸手一拍賽維的肩膀:“你以為我是在騙你嗎?我沒有說謊,我真沒事。”
包子存在他的嘴裏,撐鼓了他的一邊麵頰。見神見鬼的壓低聲音,他對著賽維和勝伊低聲說道:“我會法術,我不怕詛咒。” 賽維咧著嘴轉向了他,淚眼朦朧的收了嚎啕:“真的?”無心一本正經的對他們說道:“你們記住,我是不會死的。”賽維和勝伊怔怔的看他,感覺他不像是在撒謊,但是他的話又不合道理和邏輯。而他捏起一隻包子又 嘴裏,開始在二人的注視下大嚼。
無心憑著一己之力,吃了半張桌子的食物。馬英豪走進來時,賽維正在奪他手裏的大湯勺,生怕他活活撐死。而無心之所以能吃能喝,隻是想要增長力氣,保護姐弟二人。馬英豪停在門口,沒有深入。頗為探究的盯著無心,他開口問道:“詛咒,如何破解?”無心站在桌邊,失控似的對他打了個飽嗝。馬英豪不動聲色:“再問一次,詛咒,如何破解?”無心搖了搖頭。馬英豪一笑:“就知道你不會老實。”
隨即他用手杖一敲房門。立刻有幾名日本士兵一擁而入,反剪了無心的雙臂。賽維和勝伊同時起身怒道:“大哥,你到底想怎麽樣?”馬英豪平平淡淡的答道:“借用一下你的朋友,如果他好用,我就不再找你們的晦氣了。”話音落下,他率先轉身離開;而餐廳內的日本兵亮出手銬,哢嚓一聲鎖了無心的雙手,一路推搡著他往外走。無心在臨出門前,搶著又對姐弟二人說了一句:“記住,我不會死!”賽維追著日本兵出了餐廳,連跑帶跳的往樓上衝。樓上馬老爺的書房裏有槍,她今天一定要給馬英豪來一槍!
勝伊沒了主意,茫茫然的跟著日本兵往外走,眼看他們把無心押進了樓下的一輛小汽車裏。馬老爺則是把賽維堵在了樓梯上,死活不讓她感情用事。而馬俊傑獨自蜷縮在角落裏,隻覺身上一陣一陣的冷,像有一股子寒風把自己吹成了透心涼,簡直涼到了眩暈的程度。小健正在暗處反複的撲向他。小健需要一具身體去救無心,非常需要。可是光天化日之下,他的力量微弱,搶不過馬俊傑。

100 寵物


馬英豪和小柳治在汽車裏達成了共識——無論真相如何,他們都要把事情向上報告給軍部了。汽車隊伍疾馳在通往天津的大路上,上午出發,晚上才到。汽車隊伍分成兩撥,小柳治一派不作停留,直接趕往稻葉大將官邸;馬英豪一派則是直奔自家。
汽車絡繹開進天津馬公館的院子裏,日本兵把無心從車裏押進樓內。馬英豪奔波一天,右腿隱隱作痛。進門之後先吃了一片止痛藥,他端著一杯熱茶走到了無心麵前,一邊慢慢的喝,一邊上下的打量對方。
無心的雙手依舊是被手銬鎖在背後,兩名日本兵虎視眈眈的站在兩旁,分別握住了他一條臂膀,兩人靜靜的對視片刻,馬英豪仰頭喝盡杯中殘茶,緩緩咀嚼著口中的茶葉渣子,他發現無心的眼睛很特別——黑眼珠太大了,微微陷在眼眶裏,倏忽一轉,快如閃電。
“請你到我家來。”他開了口:“談一談詛咒的事情。”無心輕聲答道:“我有要求。”馬英豪一挑眉毛:“說。”無心說道:“我要撒尿。”馬英豪的臉上顯出失望神情。對著兩名日本兵說了一句日本話,他端著茶杯轉身走到桌邊,拎起茶壺又倒一杯。
兩名日本兵沒有為無心卸下手銬,而是一路跟他進了馬公館內的衛生間。無心毫不客氣的連拉帶尿,一切都由日本兵伺候著。而日本兵雖然屬於戰爭機器,但也具有人的情緒。二人站在抽水馬桶兩側,統一的皺著眉頭,是有苦說不出的模樣。
良久之後,無心回到了馬英豪麵前。馬英豪看他臉上隱隱的帶著點笑意,顯然是很舒服,就忍不住好奇,又問一句:“還有要求嗎?”無心點了點頭:“我……餓了。”馬英豪一笑:“如果你我是萍水相逢,我此刻一定好好招待你。”無心搖了搖頭:“不必,家常便飯就可以。”
馬英豪再次挑起眉毛,發現對方不傻裝傻,把話全擰著說。既然如此,他隻好單獨直入的挑明正題:“如果你肯和我合作,榮華富貴還不是唾手可得嗎?”無心認真的正視了他:“大少爺,我無能為力。”馬英豪垂下眼簾,望著手中半杯熱茶笑了:“無能為力?無能為力,就意味著沒有價值。無心,你既沒有價值,我又留你何用?”
馬英豪不喜歡打持久戰。他活了三十來年,一直處於備戰狀態,如今終於正式開戰,他真想痛痛快快的速戰速決。對於不聽話的無心,他自有一套刑罰。當然不是深牢大獄裏的老一套,他可沒有耐性去做行刑人。他把無心帶進了他的密室裏。讓人扒下了無心的衣褲,他用手杖輕輕一杵半麵牆大的玻璃缸,缸中新換了水,水位高出了他的頭頂。幾條海蛇在其中穿梭遊曳,在電燈的照耀下,它們顯得分外絢麗。
扭頭望向無心,他輕描淡寫的說道:“你現在唯一的用處,就是充當食物。”隨即他微微一笑:“不合作的代價。”下一秒,無心腕子上的手銬被解開了,他被人高高舉起,直接扔進了玻璃缸中。撲通一聲落了水,他在水中仰起頭,就見一麵鐵絲網從天而降,罩在了玻璃缸上。而玻璃缸的邊緣鑲著一圈鐵箍,鐵箍每隔一段便有鐵環突出,幾把鎖頭掛上去,便能把鐵絲網固定在玻璃缸上了。
馬英豪等著無心服軟求饒,所以並沒有即刻上鎖。然而隔著一層厚厚的有機玻璃,他隻見無心緩緩下沉,沒有恐慌,沒有掙紮,隻有幾串銀亮亮的細碎氣泡,從他的耳孔鼻孔中逸出。蒼白修長的身體落到缸底,劇毒的海蛇們似乎沒有當他是個活物,紛紛在他的腋下與腿彎之間穿梭,姿態是一如既往的靈動。



馬英豪徹底愣住了,幾乎以為自己是出現了幻覺。而無心在水中把臉轉向了他,抬手拍上了玻璃缸壁。歪著腦袋繼續探頭,他的鼻尖在玻璃上貼出一個小平麵。海蛇的尾巴在他頭頂盤旋扭絞,他向上一轉眼珠,做了個天真好奇的表情,然後繼續向前凝視了馬英豪。馬英豪與他對視片刻,忽然爆發似的大吼一聲:“上鎖!快,上鎖!”
無心雙手全貼在了玻璃上,仰頭去看幾名半老仆人踮腳伸手,很費力的把鐵絲網鎖在了玻璃缸頂。玻璃缸太高了,仆人們雖然都算是高個子,但還是有人需要踩著小板凳借力。如果他猛竄上去,或許還能突破鐵絲網逃脫,可是日本兵站在門口,他們全副武裝,舉槍就能把他也打成一張網。於是無心就沒有動。他自己倒是不怕什麽,隻是有點惦念北京的賽維和勝伊,並且真餓。
馬英豪的手有一點抖,連帶著手杖都軟了,點在地上虛虛直晃,不能完全取代他的右腿。東倒西歪的出了密室,他心中狂亂的想:“怎麽回事?”隨即他告訴自己:“水性好,一定是他水性好。 老三是從哪裏弄來的他?他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馬英豪讓仆人給自己擰了一把熱毛巾,滿頭滿臉的狠擦。擦過之後眨巴眨巴眼睛,他認定自己是太疲憊了,累糊塗了。於是他飯也不吃,一頭倒在沙發上,閉了眼睛就想睡。身體沉重到了極致,反倒是輕飄了,他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隻感覺自己虛弱至極,竟然一動都不能動。仆人都消失了,客廳黑暗如同深水。忽然外麵走廊響起了腳步聲,有人來了。
他依舊是不能動,隻能極力睜大一雙眼睛。潮濕微鹹的海水氣味彌漫開,毫無預兆的,一隻冰涼的手落在了他的咽喉間。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顯現在了他的眼前,是無心的眼睛。眼睛大極了,黑到不見了眼白,在暗中骨碌碌的亂轉,像鳥,像蛇。“我餓了。”他清楚的聽到了這三個字,是無心說出的,看不見嘴,但是聽得到話。
沒有呼吸,沒有熱氣,隻有血腥味道直衝他的鼻端,讓他很篤定的預感到了一口利齒的逼近。驚恐萬狀的大叫一聲,他一挺身坐起來,眼前放了光明,原來方才隻是一個夢。而搭在脖子上的冷毛巾落到腿上,是噩夢的始作俑者。
客廳裏麵的確是早沒有人了,牆角的座鍾倒是盡忠職守,在靜夜中敲響了十二點整。馬英豪摸過手杖,冷汗涔涔的起了身。單身漢的日子是不好過,他想,等到將來事情徹底完結了,自己應該把佩華接過來。兩個都是苦命人,應該互相憐惜,況且她 柔和,應該不會幹涉自己的嗜好,比如養蛇。自己不抽大煙不嫖女人,養幾條蛇,實在不算過分。他一邊想,一邊出門進了走廊。慢條斯理的走向盡頭密室,他且行且嗅,下意識的害怕夢境成真。最後摸出白銅鑰匙,他打開房門,房內自然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於是他蹲下來,在下方隱 摁了電燈開關。玻璃缸旁亮起了一串小小的電燈泡,不足以照亮整間屋子,但是烘托出了一缸流光溢彩的水。玻璃缸正中豎起了一叢鋼管,上麵盤滿了海蛇,水中就顯得空蕩了,隻懸浮著一個無心。
驟然而來的光芒驚動了無心,他在水中靈活的轉了個身,直勾勾的向外盯著馬英豪。而馬英豪看了他方才的動作,感覺他既像人又像蛇,在水中的樣子,也很美。玻璃缸再大,也大得有限,尤其無心生得長胳膊長腿,在裏麵就不能自如的遊。馬英豪仔細尋找著他的鰓,沒有找到。而無心把一隻手拍上玻璃,對著他張嘴說了一句話。
馬英豪聽不見他的聲音,但是很好奇的抬起左手。隔著一層玻璃,他印向了無心的手掌,同時忍不住微笑了——即便無心當真再沒有利用價值了,他也不打算要了對方的性命。他會製造一隻更大的玻璃缸來容納他,他看起來不是比任何海蛇都更有趣麽?
無心收回了手,抬起雙腳蹬上了玻璃缸壁。雙手捂上腹部,他在水中做了個口型,正是一個“餓”字。馬英豪搖了搖頭,無心是個不聽話的,所以他準備殺一殺他的性子。他要餓出他的順從與實話,如果饑餓都不能馴服他,馬英豪想,自己隻好行不得已之事,從賽維和勝伊中挑出一個帶到此處,放點血給他看。無心沒有如願,一挺身在水中做了個後翻。腦袋從水底向上鑽出,他把鼻尖又貼上了玻璃。
馬英豪越是細致的觀察他,越感覺他不是人。隔著玻璃,他用手指輕輕一點無心的鼻尖,心態很奇妙的發生了變化,把無心和他的海蛇們歸於一類了。但還是不肯給他食物。海蛇們是美麗無邪的,而他並不無邪。馬英豪知道他一定藏著一肚子秘密,隻是不肯說。

 

101 好奇


馬英豪無端生出了一種“神魂顛倒”的感覺。於是他及時離開密室,上樓睡覺去了。他是憑著腦力做事業的,需要充足的睡眠和清醒的頭腦。天亮之後小柳治一定會帶來稻葉大將的指示,而憑著他對稻葉大將的了解,大將對於寶藏和詛咒,必會抱有天大的興趣。
他脫了衣服,泡了個短暫的熱水澡,然後 蓋好羽絨被子。一切準備都做齊全了,可他還是隻睡了幾個小時。天還未亮,他就又睜了眼睛。魔怔了似的,他不由自主的下了床,想要再去觀察無心。
他一板一眼的穿戴整齊了,然後像遊魂似的推了門往樓下走,沒有開電燈,因為是自己的家,住了好些年了,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一步。腳下一深一淺的走著,他的腦筋也在轉動。眼看距離密室越來越近,他不由自主的生出了興奮感覺,像小孩子將要拆開一份禮物,或是吃到一份美食。
將白銅鑰匙 鎖眼,他在開門的時候,快樂的幾乎要戰栗。房門開了,鹹腥空氣撲麵而來,潮濕寒冷的帶了重量。他不舍得去開上方電燈,因為燈光自上而下的籠統傾瀉,顯示不出缸中海水的清澈剔透。他時常隻打開玻璃缸下的一串小電燈泡。有限的一點點光明被水吸收,他的大玻璃缸暖洋洋的發了光,會變成一塊巨大的黃水晶。此刻,他彎下腰摁動了開關。大玻璃缸果然瞬間明亮了,可是並沒有黃水晶!
他看到了一大缸血水,淡紅的微透明,水中懸浮著絲絲縷縷的雜質。血腥味道越發重了,血水之中,是蒼白的無心在半躺半坐。雙手握住一條黑藍相間的海蛇,他銜住了海蛇的頭,正在專心致誌的 。濃重的紅色從他的嘴角向外蔓延流動,是血。
扭頭望向外麵的馬英豪,他赤條條的沉在血水之中,像母體中一具奇異的胎,非常平靜,非常自然;張開嘴吐出海蛇的頭,海蛇其實已經沒有了頭,頭被他用牙齒咬掉了。他咬死了缸中所有的海蛇,自給自足的喝飽了蛇血。殘缺不全的死蛇們長條條的脫了節,胡亂繞在他的小腿和腳踝上。
馬英豪的寵物們在幾小時內滅絕,後來者居上,他現在隻剩下了一個無心。而無心扔下手中的死蛇,忽然一躍而起,竟然向上一直竄出了水麵。頭頂隨即撞上了鐵絲網,他仿佛是猝不及防,當即四腳朝天的又沉了下來。抱住腦袋蜷起 ,他吃痛的在水中翻滾了幾圈,順手抓起了一條死蛇。伸長 一蹬缸底,他舉起雙臂再次向上浮去。
手指穿透網眼吊住了身體,他仰起頭,一個腦袋露出了水麵。另一隻手把死蛇也貼上鐵絲網,他對著下方的馬英豪說道:“給你。”鐵絲網的網眼太細密了,蛇身根本無法通過。所以馬英豪可以好整以暇的反問:“為什麽要給我一條死蛇?”無心 舔嘴唇,嘴唇很紅:“你把它蒸熟了給我吃。”馬英豪啞然失笑,隨即輕聲說道:“人到底是比蛇有趣。”

無心常年不會大喜大悲,即便是被馬英豪鎖在一缸冰冷的血水裏了,他也並不恐慌憤怒,隻是腸胃不舒服,想要吃點溫熱的飲食。他知道馬英豪不會善罷甘休,其實他不說,是為了所有人好,但是自作孽不可活,眼看著有人偏要往死路裏走,他也沒辦法。
馬英豪沒有接受他的死蛇,拄著手杖自顧自的離去了。他索然無味的鬆手向下沉去,不能總在水裏泡著了,他想,他得設法逃生。可還沒等他想出眉目,房門一開,馬英豪拎著一串小鑰匙又回來了。伸手開了房內電燈,他用手杖從角落中撥出一隻小板凳,然後站在玻璃缸前,饒有興味的審視著他。
無心和他對視片刻,忽然撈起一條死蛇,作勢又要向上浮 麵。馬英豪微笑著搖頭擺手:“不必不必,如果你肯和我合作,難道還怕我沒有東西給你吃嗎?”無心依稀能夠聽到他的聲音,但是不肯回答。馬英豪知道小柳治在天亮之後一定會來,而他並不想和任何人分享無心。小柳治如果知道了真相,也許就會把無心送去軍部的秘密研究所裏,而他又怎能和軍部抗衡?
所以趕在小柳治到來之前,他得放出無心。橫豎是放,不如順便講講條件。很可惜,他想, 老三先撿到了他,他就成了 老三的人;如果當初在上海遇到他的是自己,自己現在就無需使用種種招數逼供了。他真的隻是個無廟可歸的落魄和尚嗎?顯然不是,要麽是 老三聯合起來欺騙自己;要麽就是 老三也受了他的騙。
無心站在了水中,一手向前扶著玻璃缸壁,一手攥著半條斑斕死蛇,表情有點茫然,仿佛隨時預備著向上竄。忽然掄起死蛇輕輕一抽玻璃,他垂下頭做了個深吸氣的動作。當然沒有空氣讓他吸,但他的腹部的確是凹陷了,蒼白皮膚下顯露出根根肋骨的形狀,可見他肚子裏真是沒了食。抬手拍拍自己的癟肚皮,他歪著腦袋望向馬英豪,一切盡在不言中,還是要吃要喝。
馬英豪笑了,一邊笑一邊踩上小板凳,很費勁的去開鎖。當最後一枚小鎖頭也被除下後,不用馬英豪再出手,無心自己向上一頭頂起鐵絲網,雙手扒住了玻璃缸沿。身體貼上滑溜溜的缸壁,他蜿蜒蠕動著向上攀爬。皮膚摩擦玻璃,發出刺耳聲音,馬英豪眼看他越爬越高,末了將一條水淋淋的長腿從缸內甩出來,他已經趴在了窄窄的缸沿上。
不動聲色的斜出一眼,無心見馬英豪正在下方眼睜睜的注視自己。馬英豪讓他在海水中吃了一夜苦頭,他不由自主的生出了壞主意。他打算從天而降,把馬英豪砸個七葷八素,不是為了逃跑,而是為了報複。再次把眼珠瞟向對方,他驟然做了個失手的勢子,張牙舞爪的從缸沿翻落而下,一屁股拍向了馬英豪的頭臉。馬英豪當他無所不能,正在欣賞他的靈動體態,不料他竟然也會失誤。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馬英豪連叫都沒有叫出一聲,隻覺眼前一黑,已然被他砸了個仰麵朝天。


在熬過後腦勺的劇痛之後,馬英豪睜開眼睛愣了一下,隨即揚起雙手,惡狠狠的把騎在自己臉上的無心推出老遠。無心軟綿綿的不反抗,緊閉雙眼蜷縮成了一團。而馬英豪爬起來站穩了,一邊用袖子抹臉,一邊怒問:“你是怎麽回事?”無心哼哼的不說話,因為馬英豪的鷹鉤鼻子硌了他的蛋。他弄巧成拙,此刻疼得發昏。馬英豪隨即拉開房門,伸手向外一指:“自己出去!隻要你肯乖乖的聽話,我自然不會虧待了你!”
無心長長的 了一聲,感覺自己的蛋都要碎了。哭喪著臉爬起來,他扶著牆慢慢的往外走,心中很想要一點溫柔的關懷,可惜他如今僅有的好朋友,賽維和勝伊,都遠在百裏之外的北京;而且即便他們全在身邊,恐怕也不會做出關懷的舉動。
馬英豪不給他衣服穿,怕他打扮的有人樣了,會動心作怪,伺機逃竄。把他帶到一樓的小餐廳裏,他先讓無心光著屁股坐在椅子上,然後自己靠著桌子站穩了,居高臨下的問道:“說吧,有什麽說什麽。說清楚了,就讓你吃飯。”無心望著桌上的飯菜,飯是白米粥和熱燒餅,菜隻有一盤香腸,顯然,此地的夥食比不上北京馬宅。
伸手抓向燒餅,他心不在焉的打太極:“說什麽?”手伸到半路,被馬英豪握住手腕又送了回去:“如果再明知故問的話,我就把你送給日本人。讓日本人好好的研究你,看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無心翻了他一眼,仿佛不甚情願似的,低聲說道:“我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懂,說就說,反正我對府上的寶藏毫無興趣,隻希望我說過之後,你可以放我走。”馬英豪盯著他細看,始終懷疑他生了鰓:“不要討價還價,我和你沒有仇,對賽維和勝伊也沒意見。隻要你們肯如我的意,我自然不會傷害你們。”
無心點了點頭,對著熱燒餅開了口:“詛咒是可以破解的。”然後趁著馬英豪不防備,他一把抓過了燒餅:“隻要能找到另一半幹屍。”馬英豪緊盯著他:“什麽意思?”無心咬了一大口熱燒餅,三嚼兩嚼的咽了:“一種巫術,薩滿法師發出詛咒之後,讓人把自己活劈成兩半,炮製成幹屍。法師慘死時的痛苦和怨氣,可以讓詛咒永存。”
馬英豪微微皺起了眉頭:“另一半幹屍在哪裏?”無心搖頭答道:“另一半幹屍,應該就在薩滿法師的慘死之地。”然後他把手中的燒餅撕成兩半,對著馬英豪重新一拚:“薩滿法師的三魂七魄分別附在兩半幹屍上。隻要把兩半幹屍拚成一具,薩滿法師的靈魂就複活了。”馬英豪不以為然的一點頭:“聽起來是很恐怖。”
無心將一半燒餅填進嘴裏,同時搖頭:“不恐怖。等到法師的靈魂複活,你們找個有道行的高人,讓法師魂飛魄散就可以了。法師一旦魂飛魄散,他所施加的詛咒自然也就失效。到時候洞裏的破銅爛鐵,你們想怎麽運,就怎麽運,絕對不會再出人命。”馬英豪 舔嘴唇,因為是受過科學教育的,所以總感覺自己一本正經的和無心談論神鬼之事,有些荒唐:“你的話是真是假,我會找人幫我判斷。”
無心沒理他,捧著瓷碗喝大米粥,又把盤子端起來,用筷子將切好的香腸往嘴裏撥。而馬英豪若有所思的上下打量著他,看著看著,忽然說道:“你真像人,簡直和人一模一樣。”無心聽了,很不高興,感覺自己是被馬英豪揭了短。正當此時,仆人在門口稟告道:“大少爺,小柳先生來了。”

幫更下。。。。。。。。。。。。。。。。

仆人剛剛稟告完畢,小柳治已經自作主張的走進了餐廳。一眼看清餐桌後麵赤條條的無心,他把目光轉向馬英豪,頗為詫異的“哦?”了一聲。

馬英豪轉身麵對了他,用日本話低聲說道:“我剛剛問出了一點眉目,你呢?”

小柳治答道:“古鼎已經被秘密送去了滿洲,稻葉大將對此抱有極大興趣,幾天之內便會作出指示。”

馬英豪一點頭。他是時常會和小柳治分享秘密的,幾乎從少年時代起,他們便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可是此刻他的舌頭在嘴裏打了幾個轉,有些話,可說可不說的,就還是強忍著沒有說。

小柳治對著無心一揚下巴,又問馬英豪:“他……怎麽回事?”

馬英豪思索著答道:“他不老實,我使用了一點手段。”

無心聽不懂日本話,所以索性收了心,一味的隻是連吃帶喝。雙手端起人頭大的白瓷盆,他把盆裏的殘粥全倒進了嘴裏。馬英豪一不留神,見他竟然狼吞虎咽的吃光整桌飲食。不由自主的回頭看了一眼,他就見無心那白亮亮的肚皮已經鼓起來了。

疑惑的心思又生出來了,他盯著無心的肚皮,聯想起了蛙和蜥蜴。是蛙和蜥蜴成了精?他抬眼又端詳了無心的麵孔,看來看去,沒有找到一絲動物的痕跡,除了黑眼珠太大。忍不住側身向他伸出一隻手,馬英豪用手背蹭了蹭他緊繃的肚皮,又用手指捅了捅他的肚臍眼。

捅完之後,他忽然回過了神,發現無心正在仰頭看他,小柳治也是對著他目瞪口呆。若無其事的冷著臉,他知道自己方才是失態了,好在沒有臉紅的習慣,可以厚著臉皮混過去。

收回手清了清喉嚨,他對著小柳治正色說道:“無心的話,我信不過。現在我們帶他去見白琉璃。他的話有沒有準,白琉璃應該會有判斷。”

小柳治不置可否的先出了餐廳,而他對著無心一使眼色:“走。”

無心扶著桌子站起了身:“我還光著?”

馬英豪沒理他,隻向著門口一揮手。

馬英豪像趕羊似的,用手杖戳著無心往前走。小柳治跟在一旁,先是默然無語,後來將要到密室門口之時,才突然說道:“馬君,我認為佩華女士是很好的,你應該把她接到天津來和你一起生活。否則一個人孤獨久了,難免會生出一些古怪的念頭。”

馬英豪莫名其妙的看他:“什麽意思?”

小柳治不言語了,低著頭繼續往前走。 馬英豪心裏有事,也無意追問。把目光又 了前方的無心,馬英豪從他的後脖頸開始,沿著脊梁骨往下看,越看越糊塗,因為對方實實在在是個人樣。而小柳治瞥了他一眼,看他盯著無心一眼不眨,就暗暗歎息一聲,感覺老友有些變態了。

三人進入密室之後,小柳治對著一缸血水死蛇,又是很不讚成的一皺眉頭;同時看見馬英豪把扔在屋角的一件軍大衣遞給了無心。軍大衣是小柳治偶然落在馬公館的,落下之後就被馬英豪據為己有,他來要也不給他了。

地下室十分陰寒,馬英豪怕無心這個活寶貝受涼,所以特地把軍大衣奉獻給他。彎腰打開地麵第一道鐵門,一股子成分複雜的潮濕空氣登時衝了上來。馬英豪還算平靜,無心不呼吸,也能忍耐,唯有小柳治當年是充分接觸過白琉璃的,如今就抬手緊緊捂住口鼻,苦不堪言的想要逃。

三個人絡繹下去,把上下所有電燈全部打開。及至腳踏實地了,馬英豪用手杖敲了敲第二道鐵門。仿佛應和似的,地下傳出了一陣低微的鈴鐺聲音。

馬英豪蹲下來繼續開鎖。小柳治翻著白眼,快要被熏得背過氣去。無心攏著軍大衣的前襟,饒有興味的旁觀。忽然淺淺的呼吸了一次,他懷疑自己是掉到糞坑或者屍堆裏了。

第二道鐵門也被掀開了,三個人神態各異的踩著鐵梯向下走去。越往下走,燈光越弱,邁下最後一級鐵梯,他們幾乎是陷入了黑暗之中。

角落中響起了微顫的鈴聲,一大堆黑黢黢的物事動了動,正是白琉璃。默然無語的注視著前方三人,他忽然輕輕的“嗬”了一聲。

馬英豪和小柳治看不清白琉璃的麵目,正想花一點時間來適應眼前的黑暗,不料旁邊的無心卻是毫無預兆的開了口:“人生何處不相逢,是你嗎?”

角落中的亂七八糟的一大堆有了動靜,是白琉璃連滾帶爬的開始移動。鈴鐺聲音越來越近,以至於小柳治忍不住後退了一步。一個蓬亂汙穢的腦袋由下向上探到了無心麵前,白琉璃偏著臉,露出了尚且完好的蔚藍眼睛。死死盯住了無心,他硬著舌頭啞著嗓子,咬牙切齒的說道:“騙子!”

氣流自作主張的鑽入了無心的鼻孔,混合著白琉璃身上的惡臭。無心一張嘴,“哇”的一聲,吐了他一頭一臉的大米粥。而白琉璃滿不在乎的抬袖子一抹臉,低低的又說一聲:“騙子!”

馬英豪在一旁開了口:“白琉璃,你認識他?”

白琉璃仿佛已經不能站久。脫力似的委頓下去,他趴在了上方射下的一束光中:“五年前,在西康,他騙我。”

馬英豪對著地上的白琉璃眨巴眨巴眼睛,真沒看出他有什麽可騙的,於是轉向無心問道:“你騙了他?騙了什麽?”

無心睜著兩隻大黑眼睛,像是落了網的動物。而不等他回答,白琉璃搶先答道:“他騙了我全部的身家性命……”

無心立刻搖頭:“你也不要太過分,我承認我是偷了你三百英鎊。”

馬英豪略一心算,暗想三百英鎊不是小數目,可也不至於要了白琉璃的命。哪知白琉璃喘息著繼續說道:“是三百二十四英鎊,還有六十八塊法幣。若不是你說要和我結交,我怎麽會把錢給你看?若不是你帶著我所有的錢逃之夭夭,我又怎麽會去對麥基土司的兒子下蠱?麥基土司又怎麽會去拉薩請大喇嘛來對付我?我如果不受傷,又怎麽會被自己的蠱蟲反噬?如果我沒有被反噬,又何至於犧牲掉我兒子的性命?”

無心一屁股坐在了肮髒地麵上,盤著腿對白琉璃苦笑道:“全算在我的頭上了?”

然後他抬手撓了撓頭,感覺頗為羞愧。五年前他流浪到了西康,偶遇白琉璃之後,的確是瞄上了人家的錢。他沒錢,窮得快要吸風飲露,不由得就動了劫富濟貧的心思。當時的白琉璃已經臭名昭著,是當地一尊人見人怕的邪神。無心不怕,每天笑眯眯的跟著他,跟著跟著跟熟了,就帶著他的錢逃跑了。白琉璃的三百多英鎊,讓他很舒服的過了兩年好日子。

他沒想到白琉璃會倒黴在三百英鎊上——白琉璃手中的每一張鈔票,都是來曆不明。他像一朵烏雲似的飄飄蕩蕩,隨心所欲的勒索土司。沒有土司敢拒絕他的索求,因為他真能讓人神不知鬼不覺的中蠱。無心偷了他的錢,自認為是盜亦有道。但是再怎麽有道,也還是盜。盜總是個不光彩的行為。而白琉璃素來精明惡毒,沒想到自己會糊裏糊塗的栽在一個陌生小子的手裏,並且還引發了連鎖反應,從丟錢到死了兒子,時間都沒有超過一年。

無心見白琉璃伏在地上,一個披頭散發的腦袋一直哆嗦,就試探著伸手去拍了拍他的頭:“我想辦法去弄錢,還給你六百英鎊,好不好?”

然後他縮回了手,從食指肚上拔下一根銳利的黑刺。白琉璃是個不能碰的人,從頭到腳都是殺人的機關。

白琉璃聽到了他的話,但是無法回答,因為真動了氣,一顆心就在腔子裏怦怦的跳,亂了他的呼吸。而馬英豪旁聽至此,心想無心偷錢當然不對,但是白琉璃也有訛人之嫌。從小柳治手中接過一隻白手套堵住鼻孔,他在惡臭的空氣中說道:“你們的私人恩怨先放在一邊,反正將來總有機會解決。現在談一談眼下的正事。”

他把無心方才對他說過的一套話,一字不差的重複了一遍。話音落下,他和小柳治對視一眼,隨即問白琉璃道:“怎麽樣?他的辦法可行嗎?”

白琉璃緩緩的抬起了頭,鈴鐺隨著他的動作輕輕的響:“我不知道。咒術,我不大通。但是我奉勸你們,不要輕易聽信他的話。他是個騙子!”

無心專心致誌的轉動著大衣紐扣,因為不能否認又不願承認,所以隻好裝聾作啞。

白琉璃開始慢慢的向後退,一邊退,一邊喃喃的又罵:“騙子。”

無心把紐扣扯脫了,抻出了長長的線頭。

馬英豪萬沒想到會是如此的結果,和小柳治麵麵相覷,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在馬英豪和小柳治無所適從之時,百裏之外的北京馬宅,也是一片愁雲慘淡。

馬宅的生活照常繼續著,但是馬老爺的自由受了限製,換言之,他被軟禁在家了。

馬老爺在認清現實之後,開始坐在書房裏痛罵自己的爹——老不死的積點什麽不好,非要千裏迢迢的運些古董回來;古董也罷了,他媽的還來曆不明,帶著殺氣。

如果馬宅花園裏埋著一大坑金銀財寶,事情絕不會發展到如今的地步,因為如果單隻是有錢,還不至於礙了日本人的眼。可花園地下的古董,已經有了國寶的嫌疑——馬老爺的爹,把題目開得太大了!

馬老爺氣瘋了,發瘋之餘又很悲哀,因為他的日本朋友們全噤了聲,連電話都不肯給他多打一個。於是他為了發泄怒火,開始打姨太太,打得馬宅哀鴻遍野。

賽維和勝伊雖然沒有挨揍的危險,但是一想到無心生死未卜,兩人的心口就被堵瓷實了,連口茶水都咽不下,臉上也生出了好幾個紅疙瘩。到了夜裏,兩人也不睡覺,坐在廂房的羅漢床上大眼瞪小眼。

互瞪了良久,因為全沒主意,所以他們打著哈欠,想要各就各位的去休息。可是還未等他們下床,玻璃窗子忽然被人“咚”的敲了一下。他們一起扭頭望去,隔著一層窗簾,就聽窗外響起了馬俊傑的聲音:“二哥三姐,開門哪!”

賽維和勝伊一愣,心想哪裏來的二哥三姐?不是二姐三哥嗎?老五年紀小小的,也糊塗了?

賽維對馬俊傑一點好感情也沒有,可他既然來了,屋內又亮著電燈,二姐三哥也沒有硬著頭皮裝聾作啞的道理。 勝伊見賽維沒有動的意思,隻好伸腿下床,懶洋洋的走去打開了房門插銷,向外伸出腦袋問道:“大半夜的不睡覺,你來幹什麽?”

馬俊傑沒回答,直接像條大魚似的從他腋下鑽進了房。勝伊一怔,從來沒見五弟如此靈動過。而馬俊傑進門之後站在了賽維麵前,未語先笑,笑得兩道眉毛揚起來,是個興高采烈的狡黠模樣。

賽維麵無表情的看著他,因為是看著他長大的,所以懷疑他此刻是得了失心瘋。勝伊關了房門轉過身,也不言語,倒要看看自己的混賬小弟能鬧出什麽幺蛾子。而馬俊傑笑了片刻,見沒人搭理他,就悻悻的收了笑容。鬼頭鬼腦的回頭溜了勝伊一眼,他又開口喚道:“二哥三姐,你們也沒睡呀?”

勝伊張了張嘴,正要糾正他的錯誤,可是忽然接收到了賽維遞出的眼色,便清了清喉嚨,自顧自的走回羅漢床前,和賽維並肩坐下了。

賽維知道馬俊傑雖然 孤介,但是並不糊塗,不該在輩分大小上犯錯誤。不動聲色的盯著他的眼睛,她心中凜凜然的,隻感覺此刻馬俊傑十分不像馬俊傑。

“我們不睡,是因為我們有事情要談。”她不冷不熱的開了口:“你怎麽也跟著當夜貓子?你現在夜裏不睡覺,白天不上學,個頭剛比桌子高,就想丟開書本鬼混了?”

馬俊傑背過了手,幼童似的站在原地扭了扭,隨即向前一探頭,壓低聲音問道:“你們是在擔心大哥哥嗎?”

賽維緩和了語氣,拿出了一點大姐的溫柔問道:“你是說無心嗎?我們當然擔心他。”

馬俊傑上前一步,彎腰用手扶住了羅漢床的床沿,歪著腦袋去看賽維的眼睛:“那我們想辦法去救他好不好?”

這時別說賽維,就連勝伊都看出他的不對勁了。勝伊強忍著不發抖,隻下意識的掏出一條紫色的大手帕,輕輕一拭額角的冷汗。賽維的心也打了哆嗦,可因知道無心不在身邊,勝伊又比自己更 ,所以沒有指望,反倒堅強。

“你說得對。”她正色答道:“我們也在考慮這件事情。既然你願意加入,我們正好多了個幫手。地上涼,你脫鞋 ,我們好好的商量商量。”

馬俊傑答應一聲,一轉身坐在床沿,彎腰去解皮鞋的鞋帶。賽維虎視眈眈的盯著他,等他解開鞋帶剛一直腰,便猛撲上去,把他壓在床上反剪了雙手:“你不是俊傑!說,你到底是誰?”

馬俊傑在她身下掙了掙,絲毫沒有轉圜的餘地,同時兩隻腕子被她攥得生疼,仿佛骨頭都要斷裂。帶著哭腔哼唧一聲,他立刻投降:“我不是壞蛋,我是大哥哥的好朋友!”

賽維把一顆心都提到了喉嚨口,雙手像鐵鉗似的又緊又硬:“你說你是他的好朋友,我怎麽先前沒見過你?你又為什麽會和我家老五一模一樣?你方才冒充我家老五,到底是何居心?”

馬俊傑顯然是真疼了,兩條腿在床上一蹬一蹬:“嗚……我叫小健,我的身體被大汽車撞壞了,所以才借了馬俊傑的身體用……”

此言一出,賽維和勝伊全都豎起了一層寒毛——今晚真見鬼了!

十分鍾後,賽維鬆了手,小健得了自由。 抱著膝蓋躲出老遠,他自己 著腕上痛處,真是怕了賽維。

賽維和勝伊統一的跪坐在他對麵,中間隔著一張小炕桌。賽維問道:“也就是說……你是一隻小鬼,上了俊傑的身?”

小健委委屈屈的答道:“天亮我就會把身體還給他的。”

賽維和勝伊對視一眼,然後繼續問道:“既然你隻能在夜裏上他的身,又怎能和我們一起去救無心?白天你是俊傑,不會聽我們的話;夜裏你倒是和我們一條心了,可是一夜的工夫,不夠用啊!”

說到這裏,她頓了一下:“除非……”

除非之後的內容,有點缺德,不是一個做姐姐的人應該想的。但賽維自從受過俊傑的欺騙之後,滿心都是痛揍小弟的念頭,馬俊傑是死是活,都不能讓再她動心。所以在短暫的沉吟之後,她壓低聲音說道:“除非我們趕夜裏的火車出發,天亮之前在天津找家飯店落腳,把你綁起來堵住嘴。等到天黑你上了他的身,再放你和我們一起去救人。”

小健立刻點頭:“我願意。什麽時候出發?”

賽維轉向了勝伊:“我敢去,你去不去?你不想去也沒關係,正好留下來看家。”

勝伊看看賽維,又看看小健,開口答道:“我也去。冒險就冒險,反正我不要落單。可是在出發之前,我們也得先籌劃好了才行。首先出大門就不容易,你忘了我們家現在是實行宵禁的嗎?”

勝伊所言非虛,馬宅如今的確是處在一個非常的時期,前後宅門全被便衣特務把守了,閑雜人等白天可以隨便出入,但是一到天黑就要關門上鎖。賽維和勝伊盡可以大白天的公然走出馬宅,可人人都知道他們是馬家的小姐少爺,無論他們走去何處,身後都有眼睛緊盯著。

賽維思索片刻,沒有想出高明主意,倒是小健怯生生的開了口:“你家還有一道沒人站崗的小門,你們不知道嗎?”

賽維和勝伊立刻一起望向了他:“在哪裏?”

小健輕聲答道:“花園裏呀!”

勝伊還沒明白,賽維不由自主的一拍大腿:“可不是,花園裏還有一道門。”

勝伊恍然大悟——後花園的確是開著一道鐵柵欄門,但是早在他的童年時代,就被馬老爺下令封鎖住了,原因是當年有個姨太太上演夜奔,想要從後花園的小門和汽車夫私逃,結果被鬼魅似的馬老爺捉了個正著。姨太太和汽車夫是怎麽死的,現在隻有馬宅的老媽媽們才記得了,僅存的遺跡,便是一道被鐵鏈子胡亂纏繞起來的小柵欄門。

用胳膊肘一杵賽維的肋下,他猶猶豫豫的問道:“我們……夜裏走花園嗎?”

賽維向他一瞪眼睛:“你不敢啊?”

賽維的氣焰越高,勝伊的火苗越低。茫茫然的看了姐姐一眼,他搖了搖頭:“我敢。大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再說他也算是我的準姐夫了,我去救他,也是應當。”

賽維不再理他,伸手拉開了炕桌下麵的小抽屜,從裏麵摸出一本列車時刻表。對照時間查了幾趟車次,她心裏有了數,低聲說道:“要走就快走,留在家裏隻怕夜長夢多。明天怎麽樣?就坐夜裏十點鍾的特快列車。”

小健四腳著地的爬到了桌邊,連連點頭:“好,好,你們一定要帶上我呀,我很機靈的,什麽都能做!”

賽維聽了他的話,不禁若有所思的歎了一聲,感覺小鬼的一言一行,都比五弟可愛得多。

小健得了答複,心滿意足的告辭離去。而賽維和勝伊各自安歇。到了翌日,他們若無其事的混過一天。到了入夜時分,兩人勉力加餐,各自突破極限,居然分別吃了一整碗米飯。待到老媽子丫頭都散去睡了,勝伊挑了一件帶有厚絨裏子的外套穿上,自覺很溫暖了,便穿過院子去東廂房見賽維。

賽維坐在羅漢床上,正在抬腿往腳上套長筒靴子。勝伊見了,悄聲問道:“姐,怎麽著?你要騎馬去火車站?”

賽維沒理他,穿好皮靴之後站起身,她拎起一件短短的皮夾克,預備著像個摩登女英雄似的,到天津飛簷走壁去救無心。

把貼身的錢包又摁了摁,姐弟二人躡手躡腳的出了門。在院外的陰影處,他們看到了同樣全副武裝的小健。小健仿佛是很珍惜馬俊傑的身體,生怕凍壞了他,不但頭戴獵帽,頸係圍巾,還加了一副兔子毛的耳朵帽,是個要過冬的打扮。不知他在外麵等了多久,見賽維和勝伊出來了,他笑出了一口小白牙:“姐姐,哥哥,走哇!”

然後他一馬當先的做了領頭人,因為先前已經在馬宅遊蕩了許久,熟知所有道路。

三人鬼鬼祟祟的向宅子後方走,馬宅近來一直是個愁雲慘淡的氣氛,時節又進入了深秋,寒氣逼人,所以一旦入夜,宅子裏的人便各歸各位,不肯出屋。三人一路走得順順利利,眼看前方就是花園,可領路的小健忽然刹住腳步,把臉轉向了左側的花木叢。

在恐慌之前,賽維下意識的也跟著他扭了頭。身後的勝伊則是抬起了手,強行捂住了口中一聲驚叫。

花木之後,月影朦朧。一個花紅柳綠的身影靜靜佇立在夜風中,花白長發隨風飄動,長發之下,正是五姨太的麵孔。

五姨太自從發瘋之後,就被馬老爺鎖在了她平日所居的院落裏。她倒還是個文瘋子,在接下來的時日中不吵不鬧,所以馬宅人心惶惶,眾人竟是一起淡忘了她。

小健認得五姨太,所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勝伊看五姨太人不人鬼不鬼的,則是嚇得兩條腿一起沒了骨頭;唯有賽維定定的凝視著她,兩隻薄薄手掌垂在身體兩邊,細瘦手指緩緩握成了拳頭。

“誰敢擋我們的路……”她毫無顧忌的開了口,說給在場所有的活物聽:“我就掐死誰!”

然後她向前一拍小健的肩膀:“走!”

小健畢竟是個小孩子,看出了賽維的權威,便心甘情願的把她當成了主心骨。她讓走,他就大踏步的繼續前進。三人像一隊臨時拚湊出的大號童子軍,齊步走著開進花園,沒有人再回頭。

花園裏麵,和先前相比,又換了風光。小河對岸的山頂涼亭,已經被日本兵用一座大帳篷徹底扣住,晝夜都有士兵看守。於是小健不敢靠近河邊,隻在花木叢中小心穿行。沿著河流的方向一直走,走到盡頭便是花園的小門。

然而走了不久,小健忽然又停了腳步。三人抬頭望向前方,再次看到了一叢玫瑰樹後的五姨太。

沒人知道她是怎麽追上來的,甚至沒人能確定她此刻是人是鬼。直挺挺的麵對著三人,五姨太開了口,聲音嘶啞而冷:“血。”

賽維心算著時間,不肯和個瘋子多費口舌。把小健拉到自己身後,她邁開大步,對五姨太視而不見。

而五姨太輕聲又道:“血,好多血。”

然後她抬手抱住肩膀,身體驟然開始劇烈戰栗。雙手漸漸下滑,她低頭望著自己身體,開口發出怪異的哀鳴,看她的舉動,竟仿佛是她的身體將要一分為二,而她正在用手臂極力箍住自己。

賽維不怕她瘋,怕的是她發出動靜,引來小河對岸的日本兵。暗暗的把牙一咬,她預備使用武力打暈五姨太。可是未等她出手,五姨太忽然猛一挺身,好像痛苦到了不堪的地步,張開雙臂就往她身上撲。而賽維冷不防的見了她張牙舞爪的模樣,嚇得當胸踢出一腳。她雖然瘦,但是很有一股子爆發力氣,滿擬著一腳能把對方踢飛。不料五姨太順勢抱住了她的小腿,低頭就咬,正咬在了她的靴尖上。隔著一層軟牛皮,她很清楚的感覺到了五姨太的好牙口。拚命把腿往回一收,她隨即暗叫不好——靴子被五姨太叼住留下了!

她光了一隻腳,顯然沒了長途跋涉的資本。而五姨太把靴子向後一扔,十指芊芊扒住胸前袍襟,就像有人要挖她的心肺一樣,齜牙咧嘴的仰起了頭,身體一陣一陣的劇烈顫抖。忽然聽得一聲古怪輕響,勝伊大叫一聲,發現五姨太竟然把手指 了胸膛!

雙手用力扒向兩邊,夜色之中,五姨太的胸襟是一片暗黑淋漓。神情猙獰的向前踉蹌一步,她啞著嗓子說道:“血……好多血……”

無須號令,賽維一手扯起勝伊,一手扯起小健,沿著來路轉身就逃。一鼓作氣衝出花園地界,他們不敢停留,生怕五姨太和日本兵追隨而來。正是氣喘籲籲一路狂奔之時,他們迎麵被管家堵住了。

管家看了他們的模樣,十分驚奇,可是來不及多問,隻急急的說道:“二小姐三少爺五少爺,稻葉大將剛剛來了,如今正在前頭樓裏和老爺說話。老爺偷著讓我來向您幾位報信,說是情況吉凶未卜,讓大家都清醒著別睡!”
 

104 兩處閑愁


賽維、勝伊以及小健,剛剛回房緩過了一口氣,就接到家中的內線電話,被馬老爺叫去了前頭的小洋樓。賽維換了一身家常衣服,做女英雄的豪情壯誌全沒有了;勝伊跟在一旁,一顆心就在腔子裏怦怦直跳;馬俊傑依舊是不受待見,不得召喚,於是小健正好如願,獨自留在房內等待消息。
賽維和勝伊出現在馬老爺麵前時,稻葉大將已然離去了。大將如風,倏忽來倏忽去,但已足以刮得馬老爺麵無人色。裹著一件紅底白花的絲綢睡袍,馬老爺因為也是出乎意料,所以一時忘形,腦袋上還頂著壓發的小帽墊——他老人家天生一頭卷發,須得時時鎮壓,否則一個腦袋能熱鬧成一顆大爆米花。
對著一對酷似自己的龍鳳胎,馬老爺頂著帽墊點了點頭,咬牙切齒的從鼻孔中往外呼氣:“你們的朋友在天津都說了些什麽?稻葉把事情搞大了!”賽維狐疑的正視了父親:“爸爸,怎麽了?稻葉來找你幹什麽?”馬老爺苗苗條條的站在樓梯上,微微的有一點搖晃,看起來絢麗而又婀娜,然而一張保養良好的幹巴臉上,神情卻是惶恐凶惡:“他……他要派遣秘密小隊,前往滿洲尋找幹屍!”
隨即他目光如電的掃視了賽維和勝伊:“老大是站在他們一邊的,一定是吹了什麽妖風,讓稻葉指名要我隨行!我一把年紀了,一身的老骨頭,跟著他們去滿洲?”話到此處,他惡狠狠的一咬下嘴唇:“除了我之外,還有你們!”
不等兒女回答,他失落的長歎一聲:“我很後悔,當初不應該從政,我若是做學問,一定成績也很好。如果我是個學者,大概早在戰爭爆發時就逃去重慶了,也不會為了名利,壞了名譽。至於後花園裏的古董,我從未享受到它的任何好處,反倒要為它押上一條老命,思及至此,真是讓我恨到肝膽俱裂。如果時間允許的話,我都想刨了你們爺爺的墳鞭屍!媽的!”賽維和勝伊看了他的猙獰麵貌,全嚇得不敢言語。
馬老爺又看了他們一眼,一雙眼睛裏 著憤怒的火焰:“事到如今,我們已經走投無路,隻好見機行事。從此刻開始,你們都給我老老實實的呆在家裏待命。我可禁不住再出什麽亂子了!想我為了政務嘔心瀝血,本以為明年可以高升一步,怎料到會有如今的一幕鬧劇?高升一步可以不必想了,我現在隻求能夠從滿洲平安返回。隻要逃過此劫,我……我寧可……”
馬老爺欲言又止,不肯再說,一雙眼睛發著電,目光特別的有勁,似乎快要迸出火花。賽維和勝伊塌著肩膀垂著腦袋,全成了落網的鳥。其中賽維還算存有一點勇氣,能夠囁嚅著說道:“爸爸,剛才我們在……在外麵見到了五姨娘。五姨娘胡言亂語的,還用手抓胸膛。天黑,看不清楚,好像都抓 了……”馬老爺不耐煩的一揮袖子:“讓她去死!”賽維立刻就閉了嘴。

十幾個小時前,馬英豪再次帶他去見了白琉璃。白琉璃看起來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伏在地上隻是喘氣。從頭至尾,他隻和馬英豪講了幾句話,完全不理睬無心。及至馬英豪要帶著無心離開了,他才像一條泥塗中的病蛇一樣,將一隻藍眼睛轉向了無心。
無心在他麵前是個好性子,察覺到他的目光了,便情真意切的告訴他:“你多保重,有朝一日我發了財,一定還給你六百英鎊外加兩百法幣。”白琉璃縮在一大堆肮髒汙穢的獸皮之中,氣息奄奄的答道:“在我離開西康的時候,法幣已經開始貶值了。”無心略一思索,隨即答道:“那我就不給你法幣了,直接還你六百英鎊。”白琉璃的藍眼睛在角落中黯淡了,往獸皮裏又縮了縮,他忽然換了四川話,啞著嗓子含混罵道:“*****的賊娃子。”
無心身在天津馬公館,除了沒有自由之外,所見所聞也沒有一樣能令他快樂。他雖然喜歡和人親近,但馬英豪與白琉璃顯然算是例外。所以當他忽然見到賽維和勝伊之時,心情幾乎就是狂喜了。賽維和勝伊是在下午到達馬公館的,進門時身後還跟著幾名便衣青年。馬英豪當時剛剛打完一個長長的電話。放下電話帶著無心走進客廳,他風度很好的對著二妹三弟點頭:“路上辛苦了。”
賽維都存了殺他的心,可是因為殺不得,所以有說有笑,反倒比平時更友好:“大哥,我們下車之後已經休息了一陣子,並不辛苦,就是惦念著無心,想看他一眼。”馬英豪微微側身,給身後的無心讓了路。無心正越過他的肩頭,向勝伊使眼色。勝伊接收到了他的無線電,也是擠眉弄眼的想要作出回答。忽然正式麵對了賽維,無心收回目光,沒好意思和她行擁抱禮,所以就隻是望著她笑。
賽維經了大半天的奔波,臉上的胭脂粉全脫落了,顯出了一點病容,可是一雙眼睛相當的亮,是個人精的模樣。無心笑,她上下打量了他,看他伸伸展展的安然無恙,不由得也笑了。“反正大家都是合作的關係了。”她笑微微的對馬英豪說:“大哥倒也大方一點呀!早知道他沒有像樣的衣服穿,我就從北京給他帶一兩套了。”
無心的確是穿的不對勁,身上是一套馬英豪的舊睡衣,沒有鞋襪,光著腳滿樓跑。馬英豪打了個哈哈,英俊的麵孔皮笑肉不笑:“你們的朋友,和我不是一條心,我還不是怕他逃了?”賽維聽他公然的把無心當成囚徒看待,臉上肌肉 ,簡直快要笑不下去:“以後我們替你看守他,看他往哪裏逃。可是我們盡管願意做獄卒了,監獄到底在哪裏,大哥能否提前告訴我們呢?”馬英豪搖了搖頭:“不急,等到出發的時候,你們自然就知道了。”
勝伊忽然說道:“我們隻知道是去滿洲,滿洲可就大了,知道等於不知道。大哥,我們又不可能出去擴散消息,你私下告訴我們一點內幕,又有什麽關係?”無心不動聲色的拉起了賽維的手,又回頭問道:“我也去嗎?”馬英豪一點頭:“沒錯,你也去。” 無心問道:“去哪裏?”馬英豪忽然笑了,看他和人一模一樣。短暫的遲疑過後,他開口答道:“齊齊哈爾。”
無心感覺到賽維正在用力攥著自己的手,於是也回握了過去。一點隱秘的小喜悅在胸中緩緩生出,幾日的分離之後,他們之間漸漸釀出了愛情的味道。賽維沒有看他,他也沒看賽維,兩人隻通過一點你來我往的小力氣打著招呼。賽維和勝伊盡管一團和氣,恪守了作為妹妹弟弟的本分,但在半個小時之後,還是被更為和氣的馬英豪送走了。賽維和勝伊都很識相,讓走就走,因為馬公館門外站著荷槍實彈的衛兵,不是個尋常地方。
馬公館恢複了寧靜。馬英豪打開了一部留聲機,放了一張日本唱片進去。演歌的調子顫巍巍的出來了,他問無心:“好不好聽?”無心赤腳蹲在一把椅子上,搖頭答道:“不好聽。”馬英豪饒有耐性的換了一張片子。唱針搭上唱片,大喇叭裏響起了一段洪荒遼遠的吟唱,他扭頭去看無心:“蒙古調子,喜不喜歡?”無心繼續搖頭:“不喜歡。”馬英豪伸手拍了拍他的腦袋:“你隻喜歡吃。”無心知道他始終是不把自己當人看,所以無話可說。

105 半路折翼


在一個霧蒙蒙的清晨,馬英豪推開一扇木格子玻璃門,探頭進去問道:“你在幹什麽?”無心坐在抽水馬桶上,“唰啦”一抖手中報紙,氣急敗壞的抬頭答道:“明知故問,我在大便!”馬英豪用手杖輕輕一敲玻璃門:“抓緊時間。 ”無心翻了個淋漓盡致的白眼。馬英豪又道:“衣服在浴室裏,希望尺寸合適。”無心歪著腦袋皺眉看他,同時輕聲吐出一句話:“滾出去!”馬英豪一挑眉毛,後退一步,為他帶上了玻璃門。
今天既然是啟程出發的大日子,無心猜想自己一定有機會和賽維姐弟見麵了。他很高興,雖然前途未卜,不能預料自己是踏上了一條什麽道路。仔仔細細的洗了個澡,他穿上一身嶄新的長袍馬褂。挽起袖子坐到餐桌前,他對馬英豪視而不見,眼裏隻有一大盤子熱燒餅。馬英豪親自給他盛了一碗米粥,口中說道:“打扮好了也不像少東家。”
無心強迫自己心平氣和,不和他一般見識。忽然斜斜的瞟了他一眼,無心低下頭開始吹著熱氣喝粥。而馬英豪察覺到了他的一眼,心中不由得別扭了一下,因為有一絲悲憫的光閃過了無心的瞳孔。為什麽是悲憫呢?他在對誰悲憫?又是為何悲憫?
馬英豪沒有多問。安安靜靜的吃過一頓早飯,他帶著無心向外走去。無心好一陣子沒出過門了,終於見了天日,卻又是白霧彌漫,無天無日。一輛軍用卡車停在馬公館的大門外,車上放著一隻大木箱。無心若有所感,向馬英豪問道:“還要帶上白琉璃嗎?”馬英豪點了點頭,又說:“他不會和你結成同盟的,你還是乖乖的跟著我走吧!”
話音落下,一輛小汽車開到了門口。一名日本軍官下了汽車,用日本話對馬英豪打了一聲招呼。馬英豪一邊回應,一邊拉著無心的手往外走。碰觸無心的感覺很刺激,因為他得時刻提防著無心咬人。他的左手直到現在還包著一層薄薄的紗布,紗布下麵,是個結了血痂的牙印。
汽車發動,領著軍用卡車駛上大街,直奔東局子機場。良久之後,汽車抵達機場,停在了一片開闊空地上。馬英豪帶著無心下了汽車,就見前方站了一大群便裝人士,為首一人乃是西裝革履的小柳治,旁邊三位等高的老少瘦子,正是馬老爺以及賽維勝伊;而勝伊身邊站著個半大孩子,卻是馬俊傑。
雙方會了麵,無心見賽維和勝伊還是往昔的小姐少爺模樣,馬老爺也一如既往的很體麵;而馬英豪對著馬俊傑笑了笑,開口問道:“俊傑也要去嗎?”小柳治用日本話低聲說道:“很奇怪,他竟然藏在了汽車後備箱裏,偷偷的跟來了天津。 你的家人全沒有發現,我們的人,也沒有發現。”馬英豪又問了馬俊傑一遍:“你想去?”馬俊傑的表情有些癡傻,茫茫然的張了張嘴,他小聲答道:“我不知道……”
他的確是不知道,他已經連著許多天都像是處在夢遊之中,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進入汽車後備箱的——那麽遠的路,那麽冷的天,他居然抗下來了。和小柳治對視一眼,馬英豪不再理會他,隻問:“現在登機?”小柳治一點頭,然後側身向遠方一揮手。一架灰頭土臉的軍用飛機靜靜的停在霧中,艙門大開,正在等候他們進入。

一行人等邁開步子,心事重重的登上飛機。機艙裏已經有了幾名乘客,也都是便裝打扮,其中有一名富態的光頭,一位精壯的青年,還有一個低眉順眼的小女人。無心垂著雙手,自作主張的就要去和賽維同座。賽維心中暗喜,不假思索的攆開勝伊,讓無心快坐。勝伊十分不滿,又見馬英豪也是落單,嚇得連忙一屁股坐到了馬俊傑身邊。未等他坐穩,同樣落單的馬老爺拉警鈴似的清了清喉嚨,勝伊略一尋思,強忍嫌惡,起身又挪到了父親身邊。幾名士兵抬著一隻大木箱也上了飛機,把木箱很妥當的安置到了機艙後部。
馬英豪望著無心,見他坐得十分踏實,並且已經係好了安全帶,就自找空座坐了,又對小柳治說道:“今天不是個好天氣。”小柳治神情不定的對他一笑,隨即忽然雙掌合十,閉目垂頭拜了拜。正當此時,飛機在跑道上開始緩緩滑行,他們的旅途,拉開了序幕。
無心生平第一次坐飛機,好奇的把腦袋一直探到舷窗前向外張望。賽維靠著窗子坐著,鼻尖可以蹭到他的鬢角。無心顯然也有所知覺,忽然偏過臉對著賽維一笑,他摸索著又握住了對方的手。賽維也抿嘴笑了,看無心的側影很好看。她承認以貌取人是膚淺的行為,她自己也不是美人,然而野心勃勃,敢於為自己找一名美男子夫君。鼻尖在無心的短頭發上蹭了蹭,她嗅到了一股子淡淡的香皂氣味。眼珠在眼眶裏四麵八方的轉了一周,她趁人不備,忽然一撅嘴,在無心的太陽穴上親了一下。
無心把腦袋緩緩的向她歪了過去,最後竟是快要靠在了她的胸前。賽維低下頭,正好可以看到他烏濃的眉毛與筆直的鼻梁。他的肩膀擠在她的胸前,沒有 ,隻有肋骨。賽維也知道自己的缺憾,但是不大往心裏去,隻暗暗的對自己說:“他是我的。”
無心的身體越來越柔軟沉重,像是被人抽去了骨頭,懶洋洋的往她懷裏依偎,眼皮也半垂了,是個很慵懶的舒服樣子。忽然一攥賽維的手,他一歪頭,把腦袋直送到了賽維的眼前,仿佛是想讓賽維再親一下。賽維騰出一隻手,在他頭上彈了一指頭,又在馬達轟鳴聲中低低說道:“別鬧。”無心緩緩轉過了臉,去看賽維的眼睛。賽維的相貌不大穩定,本質是帶著病容的,可“十八無醜女”,搽點脂粉便是一朵桃花的顏色,當然,是朵貧瘠土地中生長出的瘦桃花,一不小心就是青黃不接。
無心和賽維含情脈脈的大眼瞪小眼,正是將要情不自禁之時,身下忽然起了震動。後方的馬老爺和勝伊一起驚叫了一聲,一直默然無語的胖子和青年卻是麵不改色。而小女人則是解開安全帶起了身,邁著內八字步一路顛向前方駕駛艙,也是個八風不動的鎮定模樣。

馬英豪先前一直在和小柳治討論天氣問題,此刻回頭向後看了一眼,隨即對著距離自己最近的無心和賽維說道:“不要怕,即便遇到最壞的情況,飛機也可以就地降落。”小柳治聽他說話很不吉利,故而轉身擺了擺手,用中國話說道:“哪裏,總不至於迫降。最近的天氣不大好,飛機大概隻是遇到了強氣流。”
話音落下,飛機毫無預兆的在高空中翻了個身。無心本來正在賽維身邊 ,此刻猛然挺身,一把將她摟到了懷裏。馬英豪勃然變色,極力的起身去看艙後大木箱。而小柳治一把將他拽著坐下,同時用日本話向前方高聲吼道:“怎麽回事?”
小女人從駕駛艙中踉踉蹌蹌的跑了出來,忙而不亂的坐回原位。未等她係好安全帶,飛機接連著又打了幾個滾。賽維死死的抱住了無心的腰,緊閉雙眼咽下驚叫。馬老爺咬緊牙關,還算鎮定的抓住了勝伊的手。勝伊哀鳴一聲,不是怕空難,而是因為被父親結結實實的觸碰了。馬俊傑獨自縮在最後方,雙臂環抱著肩膀,麵無表情,還是感覺自己在做噩夢。
一名飛行員從駕駛艙中衝了出來,對著全機艙人用日本話長篇大論。待他話音落下,坐在小女人身邊的光頭開了口,聲若洪鍾的做出反問,氣息絲毫不亂。三言兩語的交談過後,光頭用對小柳治一揮手。小柳治當即高聲說道:“飛機遭遇到了強氣流,即將緊急降落,請諸位打起精神,保重自己!”馬老爺登時大聲問道:“我們現在到了哪裏?”小柳治無暇多想,望著白茫茫的窗外,他支支吾吾的答道:“也許是黑龍江?”
艙後忽然起了巨大的響動,眾人回頭一望,發現巨大木箱雖然被一層帆布網固定在了機艙地麵上,但是經過幾次大顛簸之後,帆布網有所鬆動,大木箱已經有了移位的趨勢。木箱十分結實,四角包了鐵皮,真能砸死活人。與此同時,飛機機頭驟然翹起,在空中做了個鯉魚打挺,隨即傾斜著一頭向下紮去。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大木箱子終於掙破帆布網的束縛,隨著慣性橫撞向了艙壁。一聲巨響過後,機艙之內天翻地覆。勝伊又嚎叫了一聲,因為馬老爺拉起他的手,把他的手背貼上了自己的額頭:“噢!我的上帝啊!”
飛機像是發了瘧疾,打著擺子向下降落,仿佛隨時可能失控。千辛萬苦在崎嶇山路上著了陸,飛機東倒西歪的向前疾衝,一路掃斷無數草木,末了撞上一截斷崖,算是強行止住了滑行。艙內的乘客們被嚇得頭暈目眩,所幸全未受傷。一個個連滾帶爬的下了飛機,馬英豪一手拄著手杖,一手扶著小柳治,在冷風中打了個寒戰,無話可說。
馬老爺背負雙手,也不吭聲,賽維和無心手拉著手,一起站在遠處。倒是滿麵放光的光頭最有主意,對著小柳治嘀嘀咕咕低語一番。小柳治隨即做了翻譯,原來光頭認為當下的要務,乃是尋找援兵救助。尋找援兵,也不是為難的事情,到最近的村子裏應該就能找到日軍小隊。此刻他們的隊伍中有老有小,大部分人可以留下看守飛機,派出小部分人出去聯絡便可以了。


隨即光頭又插了嘴,建議無心和小柳治同去,又把自己身後的青年也推上前方:“還有金子純。”金子純看起來是位結結實實的日本青年,無甚特別之處。而賽維一見無心要走,立刻表示自己也想隨行。光頭見她是個很利落的姑娘,並沒有嬌滴滴的態度,就點頭表示了同意。
一行四人組成小隊,仰頭看了看白蒙蒙的天光,然後認定方向向林外走去。深秋時節,華北還有一點暖意,東北卻是已經冷得有了冬天氣息。四個人一路跑跑跳跳,不出片刻便走出老遠。沿著山路一拐彎,小柳治和金子純還在興致勃勃的齊步走,無心卻是停了腳步,感覺周遭氣氛有些不大對勁。果然,路邊的荒草叢中窸窸窣窣有了響動,幾隻黑洞洞的槍口無聲伸出,幾個粗喉嚨也一起開了腔:“站住!”
隨著吆喝,幾名虎背熊腰的大漢端著長短槍,彎腰從草叢中站起身走到了路上,將四個人團團圍住。小柳治咽了口唾沫,極力說出最標準的中國話:“你們是什麽人?”遠方來了一隻小毛驢,驢背上坐著個穿花襖的小媳婦。待到小毛驢走近了,小媳婦拔出腰間的盒子炮, 嫩氣的笑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你說我們是什麽人?”
小柳治暗叫不好,知道自己是遇上了土匪;而無心卻是盯著女匪看直了眼——小媳婦生得明眉大眼蘋果臉,太漂亮了!

106 耳光響亮


除了賽維之外,其餘三人都知道自己是遇上土匪了。
小柳治走上前去,坦然而又恭敬的開始討價還價,金子純站在一旁,則是不動聲色的做好了拔槍準備。無心站在後方,因為看女匪看的太癡迷,竟然不由自主的張了嘴,是個要流口水的架勢——女匪真美,粉撲撲的臉蛋,黑鴉鴉的頭發,一身水靈靈的興旺新鮮勁兒,看年紀,正介於大姑娘和小媳婦之間。一手拎著盒子炮,一手攥著根細鞭子,女匪是一把柔韌的小 ,把小花襖上的碎花都要穿活了。腰細, 可是鼓鼓囊囊的很飽滿,仿佛裏麵揣了兩隻不安分的白兔子。
賽維是在幾分鍾後才反應過來的。她第一次看見土匪,還是個女的,就上一眼下一眼的細瞧不止。及至瞧夠了,她斜過眼珠,忽然發現無心一臉癡相,看女匪都看直了眼睛。依著她的審美觀,她也覺得女匪長得挺好,可遠遠沒到驚豔的地步。換句話說,她再怎麽好,不也就是個村姑麽?
她靜靜的盯著無心,倒要看他能夠色迷心竅到什麽地步;而驢背上的女匪也留意到了無心的目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她隔著小柳治抬頭問道:“哎,那小子,你可瞅我半天了,是不是等我給你一鞭子呢?”無心連忙低了頭,低頭之後還忍不住抿嘴一笑,因為心目中的大美人搭理他了。賽維雙手插兜,歪著腦袋看他,倒要看他能不要臉到什麽地步。
在滿洲國的地界上,日本人是很常見的,所以小柳治在確定女匪不是遊擊隊之後,便半真半假的自報了家門——他說自己是個商人,因為有幾位當官的朋友,所以搭乘軍用飛機要往哈爾濱去。結果飛機半路出了故障,降落在了山上,他就帶了幾個年輕的夥伴,想要下山找人幫忙。如果女英雄肯高抬貴手放一條生路的話,他們必會重謝。
女匪雖然厲害,但畢竟隻是個匪,並且還不是大匪。她方才也瞧見一架飛機低低的紮進了山後,但是不該管的她不敢管,隻想劫幾個錢過年。女匪既然識相,小柳治又一團和氣的不討人嫌,所以雙方立刻達成了合作的關係。小柳治把身上僅有的鈔票大洋全給了女匪,而女匪調轉方向,要帶著他們往山下走。
一路上,小柳治和女匪就沒停過嘴。女匪有個頗不好聽的名字,叫做趙半瓢,因為當初是山下老趙家用半瓢大米換回來的童養媳。賤名好養活,所以她就成了半瓢。二十歲那年,半瓢的男人被山上的土匪殺了,趙家老兩口又急又痛,也跟著去了。趙半瓢成了孤身一人,竟然很有作為,不但給丈夫報了仇,還占住一座山頭,也成了當地的一霸。
趙半瓢騎著毛驢,不緊不慢的往前走,該說就說該笑就笑,氣概和男人也差不多。忽然向後回了頭,她問無心:“咋的?你看上我啦?”無心的確是看上她了,但是動眼睛,不動心思,隻是“看”而已。趙半瓢見他是個挺好看的小白臉子,就又逗了他一句:“看上姑奶奶了就直說,姑奶奶一高興,招你當個小女婿!”此言一出,眾人都笑,無心低了頭,也是笑,隻有賽維不笑。賽維沉著一張臉,一邊走一邊緊盯著他。

走過幾條山路之後,趙半瓢就勒住驢子不肯走了。居高臨下的一指前方,她指著遠處窪地中的一片房屋說道:“那邊兒住的全是你們日本人。地方我給你帶到了,說吧,你咋謝我?”小柳治向她一鞠躬,身上一絲軍人的獷悍氣都沒有,笑嘻嘻的隻是溫和。他把餘下三人留在原地,自己一個人往山下跑。而趙半瓢處在等待的期間,無所事事,就回頭對著無心一揮鞭子:“你過來。”
無心乖乖的走過去了。趙半瓢穩穩當當的坐在驢背上,笑模笑樣的問他:“你多大了?”無心有點結巴:“二、二十多了。”趙半瓢又問:“有媳婦了嗎?”無心這回在近處看清了她,發現她說笑之時,眼角已經有了隱隱的細紋,不過瑕不掩瑜,她將來便是真老了,大概也會風韻猶存:“沒有。”趙半瓢輕輕抽了他一鞭子,分明隻是在拿他開心:“沒媳婦就盯著我看啊?不怕我挖了你的狗眼?小白臉子,沒好心眼子,你給我滾一邊去!”
無心挨了罵,但是絲毫不生氣。美滋滋的轉身向後走,他偶然一抬頭,忽然正對了賽維箭簇一般的目光。臉上的笑容登時僵住了,他竟然忘記了身邊還跟著個賽維!賽維麵無表情的看著他,同時點了點頭,是心如死灰而又恍然大悟的模樣。無心一步一步的向她靠近,仿佛是被嚇著了,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她。
正當此時,小柳治回來了。小柳治肩負重任,不想去惹一條沒名沒姓的小地頭蛇。他把沉甸甸的一口袋現大洋獻給趙半瓢,算是和女匪結下情誼。趙半瓢得了錢,別無所求,便要抄小路回山裏去。小柳治也帶著自己這支小隊踏上了歸程。
四人一路無話,回到飛機迫降之處。眾人全站在飛機下麵,而小柳治報告道:“我們所在的地方,是吉林省境內。山下有我們的村莊,村長已經派人去了最近的縣城,不會等待很久,就能有人過來接應我們。”眾人鬆了口氣,開始嚶嚶嗡嗡的互相交談。而無心見賽維直挺挺的站在寒風中,就湊到她的麵前,微微彎腰喚了一聲:“賽維?”話音落下,他就覺眼前一花,同時耳邊響起一聲炸雷。順著力道一歪,他猝不及防的跌坐在地。屁股都結結實實的硌疼了,他才意識到自己剛被賽維抽了個大嘴巴!
他捂著臉,半邊麵頰火辣辣的麻木著,一時覺不出疼。周遭立時寂靜,全被賽維的一巴掌震了住。勝伊快步走去攙起了無心,又對賽維嚷道:“姐,你幹什麽呀?”賽維上前一步,一把推開了勝伊,然後質問無心:“知不知道我為什麽生氣?”無心放下了手,半張臉通紅的,顯出五指痕跡:“你放心,我不是見異思遷的人。”
賽維本想一揮手,瀟灑的將他臭罵一頓,並且讓他滾蛋。可是話到嘴邊,她忽然又不大敢,怕無心會真的滾——她才不允許無心滾去找女土匪,無心是她的!她不放手,誰敢來搶?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她收斂了殺氣,決定以柔克剛:“我不強求你,你隨便。反正我們之間也還沒有什麽約定,法律上麵更是完全沒有關係。你是自由的。”
無心拉著她的手,走到僻靜處停住。頗為慚愧的笑了笑,他低聲說道:“你相信我。我對你說過的話,我都記得,也都算數。方才我看趙半瓢,隻是因為她好看,我沒有別的心思。”賽維仰臉凝視著他:“看也不行。”無心微笑著答道:“那我以後再也不看了。”
他的話全是至真至誠。以後的確是不打算再看了,要看,也等賽維老死之後再看,如果賽維願意和他共度一生的話。美人代代都有,而賽維隻能活幾十年,他不想讓賽維在有限的生命裏憤怒傷心。賽維鼓舞著鬥誌,本打算和無心大戰一場,不料他不戰而降,直接豎了白旗。無心的承諾來的太容易了,讓她不能徹底相信。但一味的鬧也不是辦法,賽維擰著兩道眉毛看他,忽然感覺無所適從。
賽維和無心一前一後的進了機艙,找了座位並肩坐下。無心又去握賽維的手,賽維躲了一下,沒躲開,也就不躲了。
無心攥著她的手,皮膚軟,骨頭硬,瘦得像個爪子。她不是無心心目中的美人,怎麽看都不是,哪怕她搽了滿臉的脂粉。但是無心決定好好的愛她,就像自己別無選擇一樣,去愛她。

賽維忽然開了口:“疼不疼?”無心老老實實的答道:“疼。”賽維不看他,望著窗外低聲說道:“氣瘋我了。”無心抬手去攬她的肩膀,沒敢再說話。傍晚時分,一隊日本兵開進山裏,用翻鬥摩托運走了飛機裏的所有人和物。臨行之前,小柳治對帶頭的隊長說道:“山裏麵有土匪。”無心聽了,心中一動,知道趙半瓢要遭殃了。但知道歸知道,他沒法子去給她通風報信。
長長一隊翻鬥摩托把他們從山中送進了縣城。一夜的休整過後,他們把飛機和飛行員留到當地,然後改乘火車繼續前行。不出一天的工夫,他們便當真到達了哈爾濱。而從哈爾濱再去齊齊哈爾,之間不過幾百裏地,自然十分容易。抵達齊齊哈爾之後,隊伍中的眾人才正式做了自我介紹。富態的光頭名叫香川武夫,一直無聲無息的小女人名叫小橋惠。除了姓名之外,香川武夫再不肯多說自己的來曆,所以眾人各懷心事,很明顯的分成了中日兩派。
馬老爺一路上都是不多言不多語,直到此刻才開了口,向小柳治問道:“接下來,我們往哪裏去?”小柳治沒有回答,香川武夫說道:“我們在這裏住上幾天,等一等消息。”馬老爺立刻又問:“等什麽消息?”香川武夫沉吟了一下:“事關機密,現在還不是發表的時候。”
馬老爺一晃卷毛腦袋,似笑非笑的答道:“香川先生,你和我講機密,很可笑。顯然你們認為在我和我的兒女的頭腦裏,還隱藏著不為人知的信息,所以才把我們強行帶了來。”香川武夫仿佛是很感興趣,點頭笑道:“那麽馬先生,我們的想法是否正確呢?”馬老爺滿不在乎的答道:“抱歉,既然你們不肯坦誠,我也隻好弄一點玄虛了。還好我家裏有一位好姑爺——想必你已經聽小柳先生提過了,我的姑爺,並不害怕寶藏的詛咒。”
然後他扭頭對著身邊的無心微微一笑,隨即對著香川武夫繼續說道:“到了非常之地,當然就要用非常之人。你說我的姑爺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香川武夫摸了摸自己的光頭,緊接著一挑眉毛,壓低聲音答道:“自從對古鼎做過了初步的鑒定之後,軍部就派人進入了興安嶺地區。經過了這些天的考察,我們已經對當地有了一定的了解,甚至也聽說了曾經有一批漢人軍隊闖入密林,從地下挖出了受詛咒的寶藏。但是傳說中的密林究竟在什麽地方,我們就無法確定了。”
馬老爺想了想,又問:“大概的範圍呢?”香川武夫答道:“從呼倫貝爾草原額爾古納河流域到大興安嶺。”馬老爺頹然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懷疑自己是有來無回了。忽然抬頭瞄向香川武夫,他又問道:“古鼎……是真貨?”香川武夫點頭答道:“商代的銅鼎。”馬老爺略一思索,卻是緊跟著又問:“你們到底是對古董有興趣,還是對詛咒有興趣?”香川武夫很意外的一揚眉毛,不回答了。
馬老爺滿嘴日本話,賽維等人聽不大懂,事後再去詢問,馬老爺卻閉緊了嘴,不肯多說,隻在背地裏對賽維囑咐道:“你看緊了無心,他是我們的救命星。”賽維糊塗著,還想寬慰父親:“爸爸,真要是出了事情,我們找機會逃就是了。反正你不是很老,我們也不是很小,憑著兩條腿,哪裏走不到?”馬老爺 著衣角,向窗子外麵張望:“你看外麵的衛兵,我們連這道房門,都走不出去啊!”
馬老爺這話說出不過一天,這一支東拚西湊的小隊伍就又啟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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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無心法師 (107-115)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04514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9:07:05

ZT無心法師 (116-124)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00846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9:26:14

ZT無心法師 124 - 137)第二部完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40605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9:49:34

白琉璃這分明是gay啊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03/2016 postreply 19:4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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