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無心法師(76-82)

來源: 彭小仙 2015-09-27 03:09:54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92366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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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ZT無心法師 (71 - 75 )彭小仙2015-09-27 02:51:03

 

一夢
顧大人走進文縣家裏時,正遇上一名小道士站在東廂房外,和房內的無心一應一答。房門是鎖著的,因為他怕外人冒冒失失的闖了進去。

小道士神色儼然,穿得也是格外體麵。忙裏偷閑的對著顧大人一施禮,他同時就聽房內問道:“你師祖為什麽不回來?”

小道士理直氣壯的答道:“師祖說了,他好害怕。”

然後房內的聲音換了對象:“顧大人?”

顧大人站在院子裏,摘了軍帽滿頭抹汗:“啊,是我。”

無心說道:“顧大人,你進來。”

顧大人開了門上的鎖,一閃身鑽進房內。片刻之後他溜出來了,向小道士遞出了一封信:“他給你師祖的信,一定得送到了。”

小道士立刻接了信往懷裏揣:“好嘞,我下午趕火車回北京,晚上就能見到師祖。”

打發走了小道士之後,顧大人又回了東廂房。無心光著屁股趴在被窩裏,一邊肩膀晾在外麵,本來是露出了白骨的,然而經過一天一夜的休養,白骨上麵已然生出了一層粉紅色的 。顧大人忙得很,長安縣的軍頭決定投到老帥麾下,於是很有保留的投了降。而他作為老帥的全權代表,當然不能藏起來不管事。

一屁股坐在床邊,他挺費勁的彎腰脫馬靴,床上擺著一張黃燦燦的大紙,上麵用朱砂畫了個亂七八糟,是出塵子特地派徒孫從北京送過來的,說是無心一定用得上。結果他帶兵上山之後,才發現無心憑著一己之力,已然大功告成。

天氣熱,顧大人穿著大馬靴奔波良久,如今大腳丫子見了涼空氣,愜意的無法言喻。很自覺的把兩隻腳伸遠了,他在無心身邊躺了下去。齜牙咧嘴的抻了個懶腰,他又打了個氣吞山河的大哈欠。

“怎麽樣?”他開口問道:“還疼不疼了?”

無心慢慢的把黃紙折好, 一隻大信封裏:“好多了,不妨事。”

顧大人仰麵朝天的枕著雙臂,扭頭對他笑了一下:“說說吧,怎麽回事?昨天把你弄回來之後,一直沒 時間和你說話。”

無心側身躺好了,麵對著顧大人說道:“我把嶽綺羅拖進了鬼洞裏,我逃了出來,她留下了。”

顧大人眨巴眨巴眼睛:“不對啊,你不是說不能殺她嗎?”

無心問道:“顧大人,你記不記得我們去年冬天最後一次經過鬼洞?當時是有丁大頭的士兵來追殺我們,我們從豬嘴鎮一直逃進了豬頭山。”

顧大人想了想,隨即一點頭:“記得,我和月牙在樹上蹲了半天,看著那幫小兵接二連三的下洞,下去的基本就都沒上來。不是還有個鬧詐屍的嗎?讓你抓住燒了,燒完之後你還跳進了洞,我和月牙在樹上來不及攔你,急得我倆一邊下樹一邊罵……”

無心沒有順著顧大人的話頭追憶往昔,隻又問:“你猜我當時為什麽進洞?”

顧大人搖了搖頭:“有話直說!”

無心翻了個身,也向上麵對了天花板:“那一夜連著死了許多人,可是我發現洞裏洞外都很幹淨,屍首沒有,魂魄也沒有。可見……”

顧大人略略的明白了:“那地方是有進無出,就算她有轉世的本領,不得自由也是白搭,對不對?”

無心點了點頭:“沒錯。我雖然不知道其中的道理是什麽,但是洞裏的確吸收了許多冤魂,這很奇怪,也很可怕。所以,我給出塵子寫了一封信。”

顧大人看著他:“給老道寫信幹什麽?”

無心歎息一聲:“讓老道來善後吧!或許可以把 永遠堵死,上麵再修座塔壓住——他也不是完全的浪得虛名,應該總比我懂得多。讓他考量著做吧,以後的事情,我不再管了。”

顧大人跟著歎息:“對,不管了。倆腿都沒了,也夠賣力氣了。”

話音落下,無心沒有回應。房內寂靜,院裏也寂靜。無心透過玻璃窗子向外望,能看到半開半掩的廚房門。

顧大人今非昔比,沒有時間天天守著無心,可是又不能讓外人見了真相。命令衛兵牢牢的把守了院門,他每天早上都會把一天的飯菜端進房內,馬桶也擺在床邊。然後一把鎖頭扣住房門,屋子裏就剩下了無心一個人。無心坐在床上,怔怔的去看對麵的西廂房,看夠了,再去看斜前方的廚房。廚房裏的灶台上還擺著一隻長柄鐵勺,是月牙常用的,去豬嘴鎮的前一晚擺在那裏,從此再也沒人動過。

天黑之後,顧大人通常會帶著一份熱飯熱菜回來。無心在成長的階段裏總是胃口驚人,顧大人叼著煙卷靠牆站著,看他捧著海碗埋頭大嚼,就不由得想起了天津歲月。那時候他和月牙心驚膽戰的懷著希望,一天一天的把個怪物養成了人形。一顆心忽然不可思議的柔軟了,他不假思索的開了口:“別成天愁眉苦臉的了,等你長齊全了,我再給你找個媳婦。老子有錢有勢,別說你模樣還不賴,就算你長成狗頭蛤蟆眼了,我照樣能給你弄個黃花大姑娘!”

無心對著海碗笑了一下:“萬一將來她發現我不對勁了,怎麽辦?”

顧大人蠻橫的嗤之以鼻:“怎麽辦?繼續過唄,敢鬧事就往死了揍!嫁太監的還有呢,你不比太監強?沒事,你放心吧,真出亂子了,我替你做主!她敢不服,我燒了她的娘家!”

無心聽到這裏,發現顧大人的壞勁又上來了。顧大人不出頭也就罷了,一旦出人頭地,將來必定不少作孽。無心素來不喜歡壞人,可是對於顧大人,他隻感覺無可奈何。

顧大人的主意,當然是餿主意,無心當個樂子聽,聽過也就算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姻緣生死,他不能因為失去了自己的月牙,就出手去搶別人的月牙。

顧大人收拾了碗筷,因為懶,所以帶著一身汗臭上了床。馬桶還是擺在了床尾,他告訴無心:“夜裏要是想撒尿了,就推我。使勁推,我睡覺沉。”

展開一床棉被躺下去,他關了電燈,在黑暗中又道:“師父,真的,人隻要活著,就得向前看。月牙沒了,我心裏也難受,可是難受有什麽用?難受她也活不了啊!月牙臨走的時候囑咐過我,讓我照顧著你,這話我永遠記得,我騙誰也不能騙她。現在仇也報了,你也沒什麽牽掛了,往後就跟著我吧。你應該看得出來,憑我的本領和誌氣,絕對不是平地臥的角色,養活一個你,肯定不成問題。”

無心笑了笑,沒言語。他當然相信顧大人的諾言,可惜,顧大人再好,不是月牙。顧大人將來有妻有妾有兒有女,無須久,隻要過上十年二十年,顧大人就無法向親人們解釋他的存在了。

他身上的破綻太多,比如,他不會老。

“顧大人。”他突然說了話:“你知道我為什麽不做正經營生,專在鬼神身上掙飯吃嗎?”

顧大人立刻答道:“我看你就是個懶蛋,根本沒有上進的心思!”

無心繼續說道:“我是想讓人怕我,遠離我。”

顧大人在朦朦朧朧的夜色中看了他一眼:“別胡說八道了,趕緊睡吧。”

無心又道:“自從玉兒死後,就再也沒有人善待過我。我沒想到會同時遇到月牙和你。這一百來年,我的運氣還真是不錯。”

顧大人心中湧出了一股子悲涼,當即翻身背對了無心:“行了行了,聽你說話都瘮得慌。”

無心不說話了,悄悄從懷裏取出他和月牙的合影。把照片擺在顧大人的後腦勺前,他們三個人,還是在一起。

一個月後,無心恢複了人樣子。

在一個花紅柳綠的五月清晨,他換了一身利利落落的單薄褲褂,說是要去青雲觀看望出塵子。出塵子新近從北京回來了,似乎是聽從了無心在信中的建議,當真要去豬頭山修塔。

顧大人睡懶覺睡得睡眼朦朧,蓬著頭發光著膀子眯著眼睛,坐在床上一邊撓大腿一邊問道:“去青雲觀?行啊,讓小馬開汽車送你去吧!”

然後他伸腳下床,想要去趟茅房。不料無心站在門口,攔住了他的去路。

顧大人不撓大腿了,改摸下巴上的青胡子茬。無心定定的看他,他莫名其妙,也看無心。無心的眼睛是特別的黑,黑而幽深,是要把他的影子印刻吸收。

顧大人和他對了半天的眼,漸漸的醒透了,不由得抬手揉去眼角的眼屎:“看什麽呢?你不是要走嗎?”

無心收回目光,忽然張開雙臂擁抱了他。手臂緊緊箍住他的□上身,顧大人猝不及防,險些被他勒斷了氣,並且有點不好意思:“哎,哎,幹嘛呀?大早上的別擋道,我還憋著尿呢!”

無心抬手拂亂了他油膩 的短頭發,隨即鬆手後退一步。

看不夠似的看著顧大人,他微笑說道:“可能要在青雲觀住上幾天,你一個人在家,多保重。”

顧大人不以為然的一揮手:“滾吧!住個三五天就回來,咱們下個禮拜可能就要回天津了。”

在清涼的晨風中,無心對著顧大人點頭一笑,然後轉身走向了院門。

五天之後,顧大人派小馬去青雲觀接無心,然而小馬開著空汽車回了來,站在他麵前說道:“觀裏的出塵子道長說,無心師父隻在觀裏住了一夜,四天前就下山走了。”

顧大人聽聞此言,不知怎的,渾身汗毛豎起了一層。撒開人馬布下天羅地網,他開始四處尋找無心,然而人仰馬翻的找了大半個月後,卻是一無所獲。

顧大人獨自坐在院子裏,頂著烈日驕陽發呆。忽然打了一個冷戰,他懷疑自己是做了一年的大夢,夢裏有個月牙,還有個無心。現在,夢醒了。

顧大人再次和無心相遇,是在十年之後。

那時他已經改名叫做顧慶宣,半俗半雅的,正好符合他越來越高的身份。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因為專權和貪婪,他終於在過完四十整壽之後,被他的敵人們聯合起來趕下台去了。

顧大人想得開,不犯愁,下台之後住進了天津租界裏,領著一大家子繼續過闊日子。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他帶著兩個兒子去逛百貨公司,兩個兒子全很像他,是兒童的年紀,少年的身量,別別扭扭的都不聽話,一路把他扯了個東倒西歪。他本來就是個高大的坯子,如今又發了福,站在街上像個巨大的不倒翁,一手一個的拽著兒子,嘴裏氣得罵罵咧咧。眼角餘光忽然仿佛瞥到了什麽,他猛的回頭,依稀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正要定睛細看,兩個兒子又鬧起來了:“爸爸你帶我們去吃冰激淩,要不然我們都不走了!”

顧大人一頭大汗的轉向兩個兒子:“吃你媽了個×!再鬧就把你們兩個小子撕了喂鷹!”

大兒子不怕他,繼續耍賴:“不吃也行,你給我十塊錢,我自己去吃!”

顧大人又回了一次頭,心想:“我看見誰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看見了誰,於是在兩個兒子的脅迫下,像座大山似的繼續前進了。

無心站在街角,隔著人潮去望顧大人的背影。

顧大人老了,胖了,有了一點老太爺的意思。從報紙上讀到了顧大人的壞消息,他放心不下,所以特地趕來天津,想要偷偷看他一眼。

還好,顧大人雖然在仕途上受了挫折,然而精氣神都足,並不是一蹶不振的頹喪模樣。顧大人的兒子也很好,看起來活蹦亂跳,也許長大之後會比顧大人更有出息。

轉身背對了顧大人的方向,無心沿著馬路向前走去。陽光暖融融的灑了他一頭一臉,在金黃色的幻覺之中,他看到年輕的顧大人在小四合院裏抽煙望天,月牙則是係著圍裙走出廚房,沒說話,隻對他粲然一笑。

麵頰緋紅,眼神明亮。她笑得真美,是他記憶中一朵不凋零的花。

 

設法過冬
四三年秋,上海。

無心在一座無名荒山裏度過了整個夏季,因為荒山裏人少食多。在長達三個月的時間裏,他吃了很多田鼠與蝙蝠,唯一一次遇到不幸,是睡覺的時候被野豬啃了一口。

夏季結束之後,山裏的天氣漸漸變得不適宜人居,於是他拎著一隻帆布旅行袋下了山。有車坐車,有船坐船,他糊裏糊塗的到了上海。抗日戰爭打了六年,戰況很不分明,到處都不太平,倒是大都會裏更安全。在一間小小的公寓裏麵,無心找到了容身之處。

一套公寓共有三間房屋,分別出租給了三位落魄的單身漢。一位是個小猶太,沒有國籍;一位是個老白俄,沒有祖國;無心作為第三位,沒有財產。

去年他也曾經掙到過一大筆款子,可是他的人生無邊無際,簡直無法計劃經營,所以采取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活法。如今將僅有的一點餘錢交到房東手裏,他拿著鑰匙進了自己的小房間。一絲不苟的關上房門,他慢慢坐在吱嘎作響的鐵架子床上,終於是一無所有了。

房裏有個小洋爐子,爐膛裏麵挺幹淨,顯然是三季沒用過了,就等著入冬。無心雖然在山裏混了許久,但是並未和現實社會脫節。戰事日益激烈,煤炭一天一個價錢,憑著他的資本,連飯都吃不上,怎會有錢買煤?

無心一想起自己的衣食住行,就恨不得鑽進地下,效仿蟒蛇冬眠。一動不動的坐在床上,他沒有呼吸也沒有表情,甚至心中都沒有心事。怔怔的望著前方白牆,他百無聊賴的消耗著無盡時光。

木雕泥塑似的從下午坐到翌日晚上,最後還是難耐的饑餓催動了他。他懶洋洋的站起身,心想單是坐著也不成,還是得行動,還是得設法過冬。

摸黑走過去打開電燈,他把一隻手舉到了小燈泡前。長久的忍饑挨餓讓他消瘦了,然而皮肉並未幹枯鬆懈,而是漸漸硬化,似乎要與骨骼融為一體。在燈光下,他單薄的手掌呈現出了蠟質的半透明。緩緩的把另一隻手也抬起來,他往牆壁上投了個手影。影子大鵬展翅,是隻雄鷹。自得其樂的笑了一下,他又雙手合作,映出了一隻模模糊糊的狗頭。

然後把手伸進懷中,他摸出了一張紙符。輕輕一拍電燈開關,他在驟然降臨的黑暗中捏住紙符兩端,“嚓”的一聲撕成兩半。一股子寒氣隨著破裂聲音竄上他的鼻端,他的小嘍囉在黑暗中幻化出了影子。

小嘍囉看起來隻有歲大,做著白襯衫背帶褲的小學生打扮,襯衫很白,所以顯得胸前一灘鮮血很紅,一側的耳朵脖子也是血肉模糊,永不愈合。

他叫小健,放學的路上不聽話,跑到大馬路上跳舞給保姆看,結果一輛電車刹車不及,當場把他碾死。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他也算是一奇,死後竟成了個漂泊無依的小鬼,並且結結實實魂魄不散。作惡的本事他沒有;惡作劇的主意卻是層出不窮。一個禮拜之前,他竭盡全力的搬運了一點火苗,想要去嚇無心一跳,結果反被無心當成試驗品練了手。無心花了十年時間學畫符,成績相當之差,但還是把他封在了一張紙符裏。

七天之中,無心忙著找房安身,隻能忙裏偷閑的偶爾放他出來,當他是個小朋友。小健很不願意被他關押,可還是立刻就認他做了大哥,因為無心看得見他,能和他說話。自從他被電車輪子碾過之後,已經連著兩年沒人理睬他了。

將一隻血跡斑斑的小手拍向無心的大腿,小健仰起頭笑嘻嘻:“大哥哥,你有房子住了?”

小手隻是一個淒慘的影子,還停留在橫死時的模樣。暢通無阻的掠過了無心的身體,隻留下一抹似有似無的寒意。

無心轉身走到了小窗戶前,推開窗扇探出腦袋。窗下是一條繁華的小街,油炸臭豆腐的味道一直向上衝到三樓,衝進了他的鼻端。

小街對麵矗立著一座巍峨的大廈,從無心的角度望出去,可以看到無數燈火通明的後陽台。大廈裏麵也是公寓房子,不過價值極高,非得闊人才有資本入住。有女仆站在陽台裏麵淘米擇菜,也有老爺少爺坐在陽台上讀報喝茶。無心嗅著空氣中似有似無的飯香,忽然起了劫富濟貧的心思。

當然,憑著他的本領,去打劫肯定是不成。扭頭看了看飄在自己肩上的小健,他心中像開水冒泡似的,咕嘟咕嘟的起了壞主意。彎腰從牆角撿起前任租客留下的空酒瓶,他把酒瓶橫放在窗台上一轉。酒瓶原地轉過幾圈之後,細長的瓶嘴向窗外定了方向。無心順著瓶嘴一瞧,正看到了一麵緊挨著後陽台的大玻璃窗,窗子沒有拉攏窗簾,可見裏麵燈光輝煌,正是一戶很富足的人家。

無心點了點頭,心想:“就是它吧!”

與此同時,對麵樓中享受著輝煌燈光的馬家姐弟,莫名的一起打了個冷戰。

馬家姐弟是一對龍鳳胎,當初他們的母親懷孕之時,有經驗的老媽媽看了她的形容舉止,都認定腹中該是一對雙生女。不料其中一位比較狡猾,居然在胎裏男扮女裝。馬老爺偶然靈感發作,提前為女兒們擬出了一對野心勃勃的名字。及至孩子出世,真相大白,他一時失落,索性將錯就錯;於是女嬰理直氣壯,大名叫做賽維,是要賽過英國女王維多利亞;男嬰含羞帶愧,大名叫做勝伊,是要勝過英國女王伊利莎白。

馬家在北京城中也算大戶,成員十分複雜。賽維和勝伊因為是同胞的姐弟,所以在大家庭中分外親近。時光易逝,轉眼間他們進入了青春發育的時期,雖然生活優渥、營養充足,但是統一消瘦的如同野狗一般。賽維升入比利時女中,成績介於平凡與糟糕之間,唯一的事業是舞動著兩條細胳膊打排球,沒有男朋友,隻有女朋友。而勝伊盡管體態幾乎類似豆芽,卻有一顆早熟又 的心靈,常年在各大女校門口徘徊。可惜憑著他小雞崽子似的風采,根本不能打動少女的芳心。以至於他在女校周邊踏破鐵鞋,不但一點羅曼司都不曾發生,反倒落下了個不甚光彩的外號,人稱馬浪蹄子。

這樣一對無人問津的姐弟,渾渾噩噩的混到中學畢業。從此無所事事,越發遊手好閑。在家裏混了一年半載,他們合謀向父親敲了一大筆錢,以探望姑母為名離開北京,跑來了上海。

此刻坐在吊燈下的羊毛地毯上,賽維正在和勝伊算賬。兩人在上海肆無忌憚的揮霍了一陣子,如今鬧起了經濟危機。賽維自認為比勝伊更有頭腦,於是想要和他分家,從此各花各的,誰先空了手,誰就回北京去。反正公寓房子是租了半年整,足夠他們住了。

賽維剪著齊耳的短發,頭發先前是燙過的,剪過之後還可以看到焦黃的發梢。穿著長褲盤腿而坐,當著自家兄弟,她大模大樣的低頭數錢。馬家的孩子說起來是成長在錦繡叢中,其實一個個見錢眼開,所受競爭的激烈程度,大概一般的孤兒院也望塵莫及。雙目炯炯有神的盯著鈔票,她嘴裏一五一十的念念有詞;勝伊伸著脖子,睜大眼睛去看她快速撚動的手指。

一時數清了數目,賽維俯身拿起鉛筆,在白紙簿子上記下了一筆。記完之後她歎了口氣:“娘在信裏說,爸爸上個月給老四買了一件銀狐鬥篷。”

老四是指馬家的四小姐,和他們不是一個娘,並且十年如一日的為敵。馬老爺給四女兒花大錢,賽維和勝伊都嫉妒得眼紅,並且全忘了自己也曾向父親要過巨款,否則怎麽可能如此舒適的跑來上海過生活?

賽維把鈔票分成兩部分,想要繼續說話,不料在她開口之前,頭頂的吊燈忽然一閃。兩人一起抬了頭,就聽上方響起了嘶嘶啦啦的電流聲音。而燈光穩定了不過幾秒鍾,隨著聲音又開始閃爍了。

賽維和勝伊全都沒有生活的常識,不知道吊燈是犯了什麽毛病,揚著腦袋就隻是看。結果在短暫的黑暗之中,他們一起瞥到了屋角的小小人影!

猛然扭頭望過去,隨著電燈恢複明亮,人影卻又消失無蹤。賽維攥著一遝子鈔票,張著嘴轉向了勝伊。勝伊伸長了他的細脖子,一雙黑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姐,我們是不是……看見了什麽?”

賽維向角落中又看一眼,角落空空蕩蕩,幹幹淨淨。

抬手揉了揉眼睛,她對勝伊問道:“我們眼花了?”

然後兩人一起點頭,承認自己的確是眼花。賽維戀戀不舍的攥著鈔票,盤算著想要從勝伊的份裏克扣一些。勝伊則是向她伸出了手:“姐,錢——”

話音未落,吊燈驟然全滅!

勝伊的手停在半路,同時就覺頭頂寒氣一閃。伴著電流的噪音,一圈燈泡此起彼伏的亮了又滅,滅了又亮。每當黑暗籠罩之時,就會有小孩子的身影在他們的視野邊緣掠過。賽維和勝伊驚聲尖叫抱作一團,一起趴倒在地。側過頭去麵對了沙發四條短腿,他們猛的一抖,就見沙發下麵影影綽綽的,現出了一個小孩子的下半張臉——尖尖的下巴,稚嫩的臉蛋,可惜一側麵頰血肉模糊,甚至露出了蒼白的骨頭。柔軟的嘴角微微一翹,鬼臉向他們笑了。

賽維和勝伊怔了一瞬,隨即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怪叫。一隻燈泡在叫聲中自動爆裂,“啪”的一聲,碎玻璃渣四散飛濺,全落在了兩個人的短頭發上。

午夜時分,小健穿過玻璃窗子飄回了家。無心沒有睡,正蹲在地上整理他的招牌幌子。小健圍著他轉了一圈,得意洋洋的開口笑道:“他們家裏有一個大哥哥,還有一個大姐姐,現在正哭著呢。”

無心不置可否的一挑眉毛:“嗯。”

小健又道:“他們家裏,滿地都是鈔票。”

無心抬頭看著小健,笑了一下。

小健落在了他的頭頂上:“大哥哥,我看你不大喜歡我。”

無心終於出了聲音:“你要是個人,我就喜歡你了。”

他把破舊的布幌子折疊起來,繼續說道:“我很久都沒有和人交過朋友了,真想找個活人說說話;不說話,讓我摸一下也好。等我弄到了錢,我想養一條狗。小健,你要黑狗還是白狗?”

小健聽了他的實話,心裏有一點難過,低聲說道:“花狗。”

無心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好,等我買夠了糧食和煤,就養一條小花狗。”

陰謀詭計
無心起了個大早,洗漱過後穿戴整齊。房內牆上粘著一麵缺了角的玻璃鏡,他對著鏡子左照右照。陽光還沒有照進他的小房間,所以小健飄在鏡子前,也想跟著他一起照一照。然而他看了半天,鏡中就隻有一個無心。

他很親昵的抱住了無心的大腿,童言無忌:“大哥哥,你看起來像隻妖怪。”

無心如今餓得皮膚蠟白,雙目凹陷,的確是帶了一點陰森森的妖氣。咬著手指向下望著小健,他恨不能把自己吃掉。小健仰臉迎著無心的目光,隨著陽光的強烈,他的影子越來越淡——畢竟隻是一個小鬼,雖然莫名其妙的有點力量,但是力量終歸有限。

無心對他實在是沒什麽感情,所以不假思索的盡說實話:“唉,你要是活的該多好。如果你是活的,我可以做你的父親。”

小健也不是自願去死的,所以聽了他的話,幼小心靈一陣悲涼。而無心很惋惜的俯視著他,兩道眉毛蹙起來,是真心實意的在遺憾。

在把小健審視成一團灰撲撲的悲哀光團之後,無心夾起他那卷成一卷的布幌子,沒心沒肺的出門走了。

他所居的公寓位於三樓,夾著幌子剛剛下到二樓,無心就覺得身上寒冷,幾乎有些不能忍耐。一轉身返了回去,他決定換身衣裳。身上的一件僧袍,穿過若幹年了,飄飄然的薄如蟬翼,唯一的作用是遮羞。平日扮成和尚模樣,比較適宜他求生存;不過今天他目的明確,似乎暫且拋棄僧人身份也沒關係。

掏出鑰匙開了房門,他在旅行袋裏掏出一身半新不舊的褲褂換了上,順便還在褂子口袋裏摸出了幾張零碎鈔票。再次邁步出了門,他一鼓作氣的跑下樓,在開始他的大事業之前,先在一處小攤子前買了一串臭豆腐幹。臭豆腐幹上麵淋淋瀝瀝的塗了許多辣椒醬,無心一邊走一邊小心翼翼的吃,染得嘴 頭都鮮紅。末了穿過小街繞過大廈,他在大廈前門所對的馬路邊上坐下了。蔑繩上麵還穿著兩塊臭豆腐幹,他不忙著吃,先把自己那一麵沒有骨頭的幌子攤在了身邊地上,表明自己是個算命運看風水兼降妖除魔的全才。

然後他繼續吃臭豆腐幹,吃得路人掩鼻子過。而馬家姐弟忍著臭氣,不動聲色的圍著他轉了一圈,末了遠遠的停在了他的身後。

賽維與勝伊都是一宿未睡,臉上統一的生出了幾個紅疙瘩,兩人本來就瘦,平日舉止瀟灑,還可算作弱柳扶風;如今一切風度全沒有了,他們端著肩膀抻著脖子,像一對營養不良的烏龜,惶惶然的盯著無心的背影瞧。無心穿著單衣單褲,也是瘦極了,隔著一層衣裳,可以看到線條清晰的肩胛骨,骨頭凸出來,像是一對翅膀的遺跡。

勝伊用胳膊肘一杵賽維,觸到了賽維的肋骨:“姐,你看見沒有?他說自己會捉鬼。”

賽維潦草的裹了一件薄薄的皮夾克,抬手摸了摸臉上的痘子:“看是看見了,不過他怎麽一副慘相,像個要飯的花子?”

勝伊輕聲說道:“高人都是深藏不露的。”

賽維不以為然的搖頭,感覺對方太年輕了,就算深藏不露,也得有的藏才行。依著她的主意,她打算去向姑母求援。姑母是個老太太,必定能有主意;不過老太太又太熱心了,一旦招惹上,就不能輕易甩脫,他們十七八歲,耐不下性子和老太太打交道。

勝伊又問:“姐,到底要不要他?不要就走吧,我快被臭豆腐熏死了。”

賽維想走,可是在她邁步之前,遠方的無心忽然回頭望向了他們。他的麵孔很白,眉眼很黑,嘴唇很紅,臉上還蹭了一抹辣椒醬。麵無表情的咽下最後一口臭豆腐幹,他背對著初升的朝陽與喧囂的大路,向馬家姐弟招了招手。

勝伊是個有意見沒主意的人,一胳膊肘又杵向了賽維的肋下:“姐,你看,他叫我們過去呢!”

賽維不能確定,迎著無心的目光,她抬手一指自己。無心點了點頭,隨即向她微笑了。

無心今天收拾得挺幹淨,雖然臉上有辣椒醬,但依然可以歸到美男子一類。賽維見他的笑容頗為動人,兩隻腳便鬧了自治,自動的開始前進。勝伊連忙跟了上,口中一路嘀嘀咕咕:“我就說試試他,你還不聽。你看他就在樓下坐著,不試白不試。如果他是個混飯吃的騙子,隨便花兩個錢把他打發了就是,也不麻煩。對不對?你就非得去找姑母,姑母是能輕易找的嗎?老太太一來精神,誰能打發得了?”

賽維根本沒理他。邁著細腿一路快走,像隻急性子的鷺鷥,三步兩步就停在了無心麵前。勝伊追逐而來,和賽維成夾攻之勢,把無心圍在了中間。無心坐井觀天似的抬起了頭,直接說道:“我有句話想對二位講,可又不知當講不當講。”

賽維 舔幹燥的嘴唇,正在醞釀答案,不料勝伊開口就道:“講吧!我們聽著呢!”

無心微笑說道:“我看二位印堂發黑、一臉晦氣,是個噩運當頭的表現。”

勝伊一拍大腿:“哎呀,噩極了呀!”然後他抬頭去看賽維:“姐,姐,你聽見沒?我就說他靠譜,你還不信。”

賽維平時難得能遇到美男子,即便美男子是個坐路邊吃臭豆腐幹的疑似叫花子,也讓她生出了一點小小的心思,極力想要顯出一點內秀。然而勝伊聒噪不止,讓她憋了滿腔的內涵不得釋放。心煩意亂的掃了勝伊一眼,她不置可否的繼續沉默。

勝伊蹲到了無心的麵前,興致勃勃的繼續問:“那你再瞧瞧,我們是走了什麽噩運?”

無心幾乎從他們身上嗅到了小健的味道,所以胸有成竹的笑道:“大概是府上不幹淨吧?”

勝伊幾乎大驚失色了,抬手去拍賽維的小腿:“姐,姐,真神了啊!”然後他又問無心:“你髒不髒?要是沒有虱子跳蚤的話,我就帶你到我們家裏去一趟。你把鬼給我們除了,我們必定重謝你!”

無心卷起布幌子夾到腋下,然後站起來對著馬家姐弟說道:“我不髒,絕對沒有虱子跳蚤。”

為了拉住兩位主顧,他還特地對著勝伊拉了拉衣袖扯了扯衣領,讓他看自己的手臂和脖子。勝伊當即詢問賽維:“姐,他算衛生吧?”

賽維被勝伊吵得頭疼,所以不假思索的答道:“嗯,還挺白的。”

話一出口,她後了悔,因為感覺自己格調太低。半晌沒說話,甫一開口,就是失言。

無心隨著馬家姐弟走入大廈,乘坐電梯上了六層。公寓房子裏麵有個女仆,每天早來早走,負責灑掃烹飪,隻在後陽台和廚房徘徊,等閑不肯輕易露麵。光天化日之下,自然不會鬧鬼;所以三言兩語的交談過後,無心應邀在客廳坐下,等待天黑。

吊燈的碎燈泡被卸下來了,沙發上麵的碎玻璃渣也被清掃幹淨了,羊毛地毯一時不好辦,索性撤了下去。勝伊把無心當成了救世主,手舞足蹈的向他講述自己的驚魂夜,無心喝著熱橘子水傾聽。不知道勝伊早起吃了什麽,口鼻中熱烘烘的呼出甜酸氣;賽維坐在一旁,每隔一分鍾就換一個姿勢,也是一刻都不安靜。無心處在包圍之中,感覺很快樂,於是就一直笑眯眯,自稱是個孤獨的和尚,因為寺廟毀於戰火,所以才一路流浪漂泊。

賽維對於他的身份沒有興趣,因為無論他是僧人還是神棍,和她都不是一個階級,牽扯不到姻緣。不過畢竟他是個男子,自己是個姑娘;人總有個要好的心思,她自知不很美,所以格外想要利用智慧一鳴驚人,給對方留下個驚鴻一瞥的印象。問題是她的智慧也很有限,真是要了命了!

無心在馬家公寓裏混過了大半天,其間吃了一頓午飯一頓晚飯,並且還有精致的下午茶可以享用。天不黑,鬼不來,於是三個人在大玻璃窗前席地而坐,打起了小撲克。打著打著,賽維見無心總是輸,就耍了一點小心計,故意藏牌調牌,想要讓他贏上幾局,不料手法太差,剛一行動就敗露了,被勝伊捉了個正著。

賽維登時惱羞成怒,學著馬老爺的口吻,老氣橫秋的罵道:“混賬東西,竟敢犯上!”

勝伊把撲克牌往地上一扣:“你也無非是比我年長了一分多鍾而已,算什麽上!”

賽維見他膽敢抵抗,登時露出本相:“好你個馬浪蹄子,還敢和我嘴硬!”

勝伊一聽“馬浪蹄子”四個字,登時被她戳中了內心痛處,本是盤腿坐著的,此刻雙手撐地蹲了起來,躍躍欲試的想和賽維鬥毆一場。

他們姐弟都不是省油的燈,從小又最親近,免不得相愛相殺,時常對打,但是打過就算,絕不結仇。無心不了解內情,沒想到偌大的人了還會動手,就想去勸解一番。而賽維沉默了將近一天,此刻也是憋得夠嗆。跪起來脫了身上的皮夾克,她露出了裏麵的粉襯衫。有條不紊的解開袖扣向上挽起,她露出了細細的手腕子。

兩張相似麵孔對視了,虎視眈眈的全不肯退讓。無心正要擠上前去把他二人隔開,不料就在他將動未動之際,一陣寒風忽然掠過了三人的頭頂。原來太陽剛剛沉下了地平線,雖然天邊還有些許微光,但是陽氣退散陰氣上升,已經算是入了夜。

吊燈自從爆掉一隻燈泡之後,就沒敢再開,客廳全憑著門旁一盞壁燈照亮。壁燈本是個裝飾品,亮度十分有限。無心順著寒風的方向扭過了頭,就見小健影影綽綽的附在燈旁,正在對著自己做鬼臉。

在馬家姐弟互相對峙的空當裏,無心對著小健一擠眼睛。小健當即會意,搖頭擺尾的飄過了壁燈罩子。燈光驟然一閃,隨即徹底熄滅。

客廳裏麵安靜了一瞬。小健很歡喜的經過馬家姐弟,若隱若現的躲進了曳地窗簾後麵。隨之而起的是兩聲嚎叫,馬家姐弟自動化幹戈為玉帛,像兩頭暴烈的小馬似的,一起撲進了無心的懷裏。無心下意識的張開雙臂,猝不及防的擁抱了他們。

兩人都是瘦,細條條的不夠他一抱。兩個腦袋拱在他的胸前,散發著隔夜的生發油味、淡香水味、雪花膏味。三合一的香味混合了的汗氣和熱量,成分十分複雜,可因為是年輕人,別有一種潔淨新鮮,所以複雜歸複雜,並不讓無心感到汙穢。很久沒有結結實實的抱過誰了,無心的雙臂微微加了力氣,感覺自己像是中了獎券。

“不要怕!”他摟著懷裏一對魂飛魄散的姐弟:“我看到它了!”

然後他適可而止的鬆了手,起身過去一抖窗簾。小健探究似的從上方垂下了一個腦袋。賽維與勝伊看得清清楚楚,登時又嚎一聲。與此同時,無心已經向上使了眼色。小健會意,一轉身就穿過玻璃窗,消失在了夜空中。

無心轉向癱在地上的兩姐弟,背過雙手正色說道:“它逃了!”

賽維打著結巴問道:“逃逃逃了?還還回來嗎?”

無心搖了搖頭:“隻要有我在,它就不敢回來!”

勝伊也開了口:“要要要是你不不不在呢?”

無心想了想,隨即答道:“要不然,你們搬家吧!”

賽維和勝伊異口同聲的說道:“沒沒沒錢哪!”

無心歎息一聲:“哎呀,小鬼最是難纏,想要把它消滅,不好辦啊!”

賽維和勝伊聽他口風活動,分明是個漫天要價的意思,反倒放下了心,預備和他認認真真的討價還價。不料未等他們開口,隔壁的電話忽然鈴聲大作,嚇得他們一起打了個激靈。

鈴聲響得很急,接二連三的不停歇。賽維和勝伊爬了起來,想要去接電話,可是又沒膽子。麵麵相覷的僵持了片刻,最後還是賽維跑去隔壁,抄起聽筒“喂”了一聲。勝伊豎著耳朵,卻又並沒聽到下文。

至多是過了一分鍾,賽維失魂落魄的走了出來。扶著牆壁站定了,她輕聲說道:“勝伊,是大哥從天津打來的長途電話。”

勝伊莫名其妙:“他又有什麽事?”

賽維答道:“娘沒了。”

勝伊眨巴眨巴眼睛,仿佛是沒聽懂。於是賽維把話重複了一遍:“他說,娘生了急病,今早沒了。”

她口中的“娘”,指的是他們的親生母親,馬家二姨太。作為一名母親,二姨太乏善可陳,並不能成為兒女眼中的榜樣;可母親畢竟是母親,所以勝伊一聽,也僵在了當地。

“不可能。”他氣息微弱的說:“娘的身體一直都好,怎麽會忽然病死?不可能。”

然後兩人抬起袖子一抹眼睛,一起嚶嚶的哭了。

遺信
賽維和勝伊並肩跪坐在地板上,雙手捧著臉低頭啜泣。兩人上身都是襯衫打扮,顯出了相似的薄肩膀和細脖子,細脖子挑著個圓腦袋,挑不動了似的一顫一顫。
維和勝伊一起伸手指了個方向。無心走過去推開門,就見內中四壁貼著白瓷磚,正是一間現代化的衛生間。走進去扯下兩條柔 巾,小健忽然從門縫裏伸出了腦袋,對著無心一歪頭,他把血淋淋的半邊脖子露了出來:“他們怎麽了?”

無心對他一揮手,把聲音壓到了最低:“今天夜裏不要鬧了,他們剛剛死了娘。”

小健了然的一點頭,把腦袋縮回了門縫。

賽維和勝伊都不說話,捧著毛巾靠著牆壁,四條細腿亂七八糟的伸長了,讓無心覺得身邊到處都是腿。

他們哭一陣,歇一陣,後來還互相依偎著打了個盹兒。真正清醒之時,已是淩晨時分。賽維強撐著起身去了廚房,從冰箱裏找出一瓶濃濃的橘子汁。忽然回頭望向身後,她朦朦朧朧的看到了無心。

無心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很認真的問她:“要幹什麽?我幫你。”

賽維的各方麵都是高不成低不就,又是一直在女校裏麵讀書,異性的朋友幾乎沒有。無心對她有了一點好意,她立刻就感覺出了。把冰涼的玻璃瓶子放在菜台上,她極力想要把紅腫的眼睛睜大,鼻音濃重的答道:“我想兌一點熱橘子水喝。”

無心把廚房翻了個底朝天,終於找到了暖水壺。兌了三玻璃杯熱氣騰騰的橘子水,他用托盤端著往客廳裏走。賽維哽咽著跟在他的身邊,忽然把階級問題忘記了,隻感覺他很好。

三人還是圍坐在了地上,一人捧著一杯 的橘子水。勝伊無聲的啜飲了幾口,元氣略略恢複了一些。望著窗外天邊泛出的魚肚白,他啞著嗓子問道:“姐,大哥還在天津嗎?”

賽維點了點頭:“他說他馬上就回北京。爸爸上個月去了日本,家裏沒人主事。”

勝伊眨巴著幹澀的眼睛:“等到天大亮了,我們直接去火車站吧!”

然後他轉向無心:“謝謝你,陪了我們一夜。”

無心搖頭笑了笑,知道自己的生財之路斷絕了,不過也沒什麽可抱怨的,和對方的喪母之痛相比,自己的饑寒雖然緊迫,但是也算不得太大的問題。

賽維忽然開了口:“無心師父,你若是願意的話,我們買票的時候可以帶你一張。”

勝伊驚訝的扭頭看她,而她自顧自的繼續說道:“反正你在上海也是漂泊無依,如果到了北京,興許更好找活路呢。”

隨即她又轉向了勝伊:“現在南北都一樣。就算上海更好玩,可沒有錢不也是白搭?”

勝伊沒見過賽維對哪個男人特別關懷過,如今可是破天荒頭一遭。但是腦筋轉了一圈,他又感覺不可能。雖然他們姐弟倆是互相的低看,但是他想賽維再怎麽沒人要,也不至於愛上一個窮困潦倒的和尚兼神棍。

無心隻是微笑,心中有些遲疑。要說走,當然容易,至多是浪費了兩個月的房租罷了;可是真去北方嗎?真去北方大概也不錯,上次到北京天津還是在十年前,後來一路向南,想再回去,然而炮火連天,就難了。

外麵的大世界漸漸蘇醒,樓下的大街上開始有吃食擔子絡繹經過。賽維喝過橘子水後,打算去收拾行裝北上。不料她剛剛扶牆起身,就聽房門被人咚咚敲響了。

一天來一趟的女仆是有鑰匙的,當然不必敲門。賽維和勝伊又對視一眼,隨即走去開了房門。原來敲門人是大廈裏的雜役,送來了一封剛剛到達的加急快信。賽維接信關門,一邊低頭看信封一邊轉過了身,走過幾步之後,忽然停了。

蒼白著一張臉抬起頭,她目光散亂的小聲說道:“奇怪。”

勝伊仰臉看她:“怎麽了?誰來的信?”

賽維站在原地,手有點抖:“是……是娘。”

勝伊一聽,也愣了。原來馬家二姨太的學問十分有限,大字認不了一籮筐,連唱本都看不明白,一輩子沒有正經提過筆,一百年和人通一次信,向來是勞駕賬房裏的老先生代筆。所以姑且不提信中內容,單說寫信行為的本身,便已是罕見之極。再看信封上的字跡,歪歪扭扭缺胳膊少腿,肯定不是老先生的作品,倒像是二姨太的親筆——馬家姐弟也曾偶然見過母親的賬本,上麵一筆一筆記著的亂賬,就和信封上的字跡一模一樣,拙劣得可笑。

賽維撕了封口,從裏麵 一張信箋展開來,就見上麵筆畫漆黑,不是用毛筆寫的,也不是用鋼筆寫的。用指尖蹭了一下,蹭出一抹子黑色,竟然是畫眉用的眉筆。二姨太沒有寫過親筆信,生平第一次寫,裏麵全是前言不搭後語的白話。姐弟二人湊上去一起讀了一遍,末了麵麵相覷的抬起了頭,互相大眼瞪小眼。

二姨太在信裏做了兩樁抱怨,一是大少爺和老爺吵得很凶,險些又動了槍;二是她最近鬧了奇異的心病,夜裏一閉眼就是噩夢連連。請了個明白人解了解夢,結果都是很不好的兆頭。最後她做了囑咐,讓一對兒女先不要急著回家,因為自己的心髒總是怦怦亂跳,想要靜養,可是家裏太不安靜,如果可能的話,她還想去上海和兒女一起過秋天呢。

三件事情,讓二姨太寫了個顛三倒四;末尾她又強調了一句:“不要回家,錢不夠用,娘貼補給你們。”

拿著信坐回地板,馬家姐弟全都心神不定的傻了眼——第一,二姨太居然親自給他們寫信;第二,二姨太居然會鬧睡眠問題;第三,二姨太居然沒有催促他們回家;第四,二姨太居然主動要給他們錢。

末了,是勝伊先開了口:“大哥又回家了?”

賽維看了看信,信上落款連個日期都沒有寫,隻能從信封郵戳上推測發信日期:“大概是在爸爸出國前回去的。”

勝伊咬牙罵道:“死瘸子,到了哪裏都是雞犬不寧!”

賽維立刻伸手拍了他一下,似乎是怪他當著無心口無遮攔。及至把勝伊拍啞巴了,她想了想,反倒忍不住作了解釋:“我們的大哥,腿腳有些不方便。爸爸年輕的時候脾氣暴躁,有天喝醉了發酒瘋,開槍打傷了他。”

無心了然的點了點頭,沒說什麽。

賽維又道:“我們娘……身體素來都是很康健的。”

此言非虛,二姨太基本可以算作心寬體胖,人生的唯一事業是取悅馬老爺,至高成就則是一舉產下了一對活潑潑的龍鳳胎。生下一雙兒女之後,她自覺地位有了保障,絕不會受到驅逐和冷遇了,便放心大膽的開始發福,終日唯一的運動就是打麻將牌。橫豎馬老爺也無意再臨幸她了,她索性玩完了吃,吃完了睡,由於胖,所以張著嘴打著酣,一旦入睡,雷打不動。兒女和私房錢是她的護身符,她很不讚成兩個孩子一起遠行,若是她說話算話而一雙兒女又肯聽話,她定然要把賽維和勝伊關在家裏。兩個孩子關不住,手裏的體己可是關得住的。二姨太很是有點小積蓄,永遠不動,因為在大家庭裏沒有安全感,一旦馬老爺完了,馬家散了,她還可以買所小房,繼續過她胖太太的好日子。

勝伊拿過信箋又讀一遍,讀過之後低聲咕噥道:“是不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娘怎麽像轉了性似的?”

賽維立刻瞪了他:“別胡說八道!難道娘是早知道自己要走嗎?娘是擔心我們——”

勝伊止住了她後半句話:“我說的轉性,是指娘親筆給我們寫信。你看信裏的話,都是家裏確實發生的事情,沒什麽可瞞人的嘛!再說娘的性子你還不知道?連天津她都感覺是遠在天涯海角,她會無端的來上海?她舍得她的小房小院小牌桌?”

賽維眨巴眨巴眼睛,聽了勝伊的話,她不知怎的,脊梁骨忽然要冒涼氣。小鬼神秘不可知,很可怕;信上疑點眾多,也透出了一點恐怖的意味。扭頭再去看勝伊手中的信箋,雪白紙上,筆畫黑到刺目。二姨太雖然是個半文盲,可是精通化妝,總不應該用一支眉筆寫信。除非……

賽維看了無心一眼,見他靜靜的坐在一旁,像一尊磐石,心裏就安定了一點,仿佛他是自己姐弟的保護神。把玻璃杯裏餘下的一點橘子水喝了,她垂下腦袋思索良久,最後抬頭說道:“勝伊,娘是不是心裏有話,可是又不知道怎麽說,怎麽寫。於是……”

勝伊鼓著兩隻腫眼泡看她:“什麽?”

賽維垂下眼簾,慢慢的答道:“是不是娘有了什麽異常的感覺,但是她又沒有證據,所以隻能在信上寫出當時發生的實事?她不讓我們回去,是不是因為發現家裏要出什麽事情?她偷偷的給我們寫信,是不是因為有人盯著她,不許她寫?眉筆很軟的,寫過幾個字,筆頭就磨平了,非得再削尖了才能用。娘就算一時找不到好筆,隨便用支描花樣子的鉛筆頭也比它強。娘又不傻,為什麽非要磨損眉筆寫信?”

勝伊緩緩的點頭:“姐,你比我想得周全。”

賽維和勝伊本來打算清早就出發的,可是接了信後,越想越是糊塗,便耽擱在了房內。至於無心,因為並沒有受到驅逐,所以厚著臉皮守在姐弟二人身邊,曬著太陽聽人說話。及至吃過了午飯,勝伊認為單是胡思亂想也沒有用,於是打起精神,還是想要去買火車票回家。然而未等他們出發,郵差又送來了今天的第二封信。

信上字跡醜陋,依舊是二姨太的親筆。賽維撕開封口取出信箋,發現信箋上就隻有三個黑字:別回家!

79 大家族

二姨太是很明確的不讓兩個孩子回家,可是兩個孩子即便及時接到了兩封信,又怎能當真依言不回家奔喪?馬家從來就不是個祥和的大家庭,於是賽維坐在沙發上思索良久,最後抬頭對勝伊說道:“家是一定要回的,否則別說對不起娘,就從禮數上看,也不像話。不過娘雖然不管事,但是腦子一直不糊塗,絕不會無緣無故的寫信阻止我們回家。家裏興許是出了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事故,我們出來了幾個月,一直沒和家裏聯係,當然也就一無所知。總而言之,回家之後我們找個借口,全住到娘的院裏,一旦有了什麽變化,兩個人總強過一個人。”勝伊的思想素來沒有賽維細致,不過兩人從小一起長大,仿佛有所感應似的,一聽就點了頭。
賽維又轉向了站在一旁的無心,嘴唇欲言又止的動了一下。說老實話,她此刻有點心驚肉跳,勝伊也不是個有主意的,她很需要一位幫手。可是和無心也不過剛認識了一天一夜而已,以交情論,似乎還不該和對方太親近。她猶猶豫豫的看著無心,勝伊有所知覺,也把目光移向了他。姐弟二人全都是微微的駝著背蹙著眉,一臉可憐相的注視著他。無心迎著二人的目光,同時遲疑著說道:“如果二位用得上我,盡管開口就是。”隨即他又笑了一下:“反正我是個無牽無掛的閑人。”此言一出,馬家姐弟一起鬆了口氣。他們是沒人可以指望依靠的,如今突然多了個伴,也好。
此刻並不是交通繁忙的季節,不到傍晚,三個人已經進了火車包廂。包廂是大包廂,上下共有四張床。三張床用來睡人,一張床用來放行李。無心隻有一個帆布旅行袋,輕飄飄的不算分量。馬甲姐弟卻是各有一隻碩大沉重的皮箱。賽維和勝伊換了素淨衣裳,並肩坐在小床上,仰頭看著無心爬上爬下安放行李。無心的動作很利落,臉上沒有什麽表情,純粹隻是在幹活。等到把行李全安置好了,他又拎起暖壺,走去車廂盡頭打熱水。
入夜之後,三個人各就各位的躺好了,無心睡在勝伊上方的空床上。胸前微微的有點涼,是貼身藏著一張紙符,符裏封著小健。雖然他說話不大中聽,但小健還是不想離開他。寧願隨著他到處走。包廂裏很安靜,三個人都是無聲無息。賽維側身躺著,偷眼去看斜上方的無心。無心平平地仰臥在床上,胸膛一起一伏。賽維看慣了勝伊,如今見無心比勝伊處處都大一號,就很感好奇;喪母之痛漸漸淡化了,反正馬家就沒有過母慈子孝的情況,他們和二姨太已經算是親密,但是平日母親不管兒女不聽,感情也是深的有限。
“憑著他的窮法,可真是不成。”賽維隨著火車的顛簸,一板一眼的思考:“除非學習五姑姑脫離家庭。不過五姑姑養了十年的五姑父,最後五姑父還不是攀上富貴人家跑了?聽說五姑姑現在活得很淒慘,所以我還不能學她。”夜色深重,她雙目炯炯的不能閉眼,念頭一會兒一變:“能不能托人給他找個小職位呢?五姑父是徹底的 子弟,他和五姑父還不一樣。五姑父在家橫草不拈豎草不動,他比五姑父勤勞多了。”隨著火車的顛簸和前進,她想得越來越遠:“他竟然窮到了穿破襪子的地步。等到了北京,我無論如何都要給他買一身新衣新鞋。”
賽維浮想聯翩,忘了時間。對麵的勝伊和衣而臥,卻是早就睡了。勝伊連著受了幾日幾夜的精神折磨,如今上方多了一位私人保鏢,讓他很有安全感,睡得格外踏實。無心靜靜的閉著眼睛,不睡裝睡。他知道賽維在偷看自己,不過並不動心,不是因為賽維不好,賽維作為一個幹幹淨淨順順溜溜的大姑娘,沒什麽不好的。但是,沒有可能和他配成一對。他享受不到做人的好處,卻又處處受著人的規矩。對於賽維的窺視,他隻有斬截利落的四個字:高攀不起。

旅途通暢,無心和馬家姐弟躲在包廂裏,似乎也沒有做出幾場討論,便進了北京地界。下了火車坐上洋車,他們一路走大街穿小巷,最後鑽進了一條大胡同裏。馬家雖然人多事多,但不是“詩書傳家久”的家族,馬老爺的父親在晚年發了家,家業傳給馬老爺,經過幾十年的經營,越發充實擴大。及至日本人來了,馬老爺見風使舵,依舊立於不敗之地。否則憑著當今世道的艱難,一般的漢奸都未必有資本供著兒女們吃喝玩樂。馬家的孩子們也知道父親有著大漢奸的名聲,不過看在錢的麵子上,沒人敢向馬老爺提出異議。唯一敢和馬老爺對戰的是大少爺,但是大少爺常年住在天津,縱算父子雙方鬥誌 ,可是掐架的機會也難找。
賽維帶著勝伊領頭走,路上還是一派平靜。哪知剛一進家門,臉上就顯出了哭相。把行李全交給門房裏的仆人,他們先對無心使了個眼色,然後嚎啕一聲,一路哭天搶地的往後院跑。無心進了院門,正在瞻仰迎麵一座洋樓,冷不防聽了他們大爆炸似的哭聲,幾乎嚇了一跳。隨著二人一路向前小跑,他經過了幾重大門,幾叢花木,最 了一處很精致的小院落裏。賽維和勝伊一邊哭一邊四麵八方的亂看,口中“娘啊娘啊”的亂叫。一個老媽子從房裏迎出來,是二姨太使喚慣了的人,如今見姐弟二人回來了,就垂著淚請他們進房。
賽維和勝伊對母親的屋子當然是最熟悉,此刻又是懷著心思,所以雖是抽抽搭搭,兩隻眼睛卻不閑著。可是未等他們進入裏間臥室,外麵忽然有個丫頭叫道:“二小姐三少爺,大少爺來了。”賽維對勝伊一挑眉毛,然後獨自轉身走了出去。無心還沒來得及進房,如今站在門口,就見院角的月亮門外青袍一閃,轉出了一位麵色蒼白的中年男子。賽維眼泛淚光,倚著門框哭道:“大哥,娘現在停在了哪裏?到底是生了什麽急病?”馬家大少爺拄著一根黑漆手杖,站穩之後喟歎一聲,仿佛對妹妹弟弟也沒什麽親愛之情,隻言簡意賅的答道:“醫生做了檢查,說是心肌梗死。”
然後他把眼珠轉向了賽維身邊的無心。無心和他打了個照麵,發現大少爺生得濃眉大眼,鼻梁挺拔,身姿也算瀟灑,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鼻尖略略有點鷹鉤,給他添了幾分陰鷙顏色。拋去年齡不論,單看麵貌的話,他顯然是比賽維和勝伊都更能漂亮。“這位是——”大少爺開了口,話說半截就不說了,隻對著無心微微一點頭。賽維搶著答道:“他是勝伊在上海結識的好朋友,這一路我們什麽都做不成了,全靠他來照顧我們。”話音落下,勝伊也哭天抹淚的走了出來,鼻音濃重的喚了一聲“大哥”,然後嗚嗚的又開始哭。大少爺似乎是生出了一點同情心,唉聲歎氣的走上前來,對著無心又一點頭,然後伸手說道:“多謝關照,請問先生高姓大名?”
無心和他握了握手,低聲答道:“我從小在寺廟裏長大,法名是無心二字。”大少爺答道:“哦……無心師父目前還是出家人的身份嗎?”無心微一搖頭,笑而不語,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大少爺沒有得到明確回答,又不好追問,於是自我介紹道:“敝姓馬,馬英豪。”無心依舊是笑,笑得帶了一點傻氣。馬英豪鬆了手,讓賽維和勝伊去前麵樓內的靈堂中去看二姨太,語氣溫和,不帶情緒。又說:“媽一直守在靈堂裏。”
所謂“媽”者,乃是馬老爺前些年娶進門的正房太太。正房太太比姨太太們還年輕,今年不過三十多歲,當初如果不是娘家敗落,也不會嫁給馬老爺做填房。家裏的孩子沒有一個是她生的,可是按照規矩,都得喊她一聲媽。馬老爺對她不冷不熱,她自己活得也是不冷不熱。賽維和勝伊哭喪著臉,要跟馬英豪走了,兩人臨走前回頭看了無心一眼,然後又支使老媽子給無心倒茶。無心不動聲色的進了房。等到老媽子奉茶完畢退出去了,他從懷裏摸出紙符。扯住紙符一撕兩半,他對著虛空中淡淡的影子輕聲說道:“去,跟上他們!”小健親昵的在他頸間繞了一圈,然後一閃而逝。
不過半晌的工夫,小健回來了,是一團寒冷的光,就附在他的肩膀上。他端著一杯熱茶慢慢喝,同時聽到小健在自己耳邊嘻嘻笑道:“屋子裏麵好多人,大姐姐和大哥哥換了白袍子,哭得像狗叫一樣。床上的胖婆婆好醜喔,頭發裏麵還有根釘。”

80 
靈堂

無心坐在房內,一杯接一杯的喝茶。到了傍晚時分,房門一開,披麻戴孝的勝伊踉蹌著走了進來。無心見狀,隨手拿起一隻茶杯,倒了一杯熱茶直送到他手裏。而他捧著熱茶一屁股坐下來,先是長長的籲出一口氣,然後啞著嗓子說道:“累死我了。”未等他話音落下,賽維也東倒西歪的回來了,無心一看桌麵,發現兩隻茶杯都被占用,再看賽維,賽維嘴唇幹枯泛白,顯然比勝伊更需要茶。
無心素來善待女人超過男人,此刻略一思忖,又見勝伊捧著茶杯無意要喝,便輕輕巧巧的一伸手,從他手中奪了茶杯送向賽維:“節哀順變,坐下歇歇吧。”賽維一來很看得上無心,二來並不嫌棄勝伊,所以不假思索的就接了茶杯。靠著桌沿站穩了,她低下頭,尖著嘴巴一邊吹熱氣一邊啜飲。而勝伊詫異的抬頭望向無心:“不是給我的嗎?怎麽還帶往回搶的?”然後他又轉向了賽維:“姐,你不要領他的情。”賽維充耳不聞,扯著烏鴉似的嗓門讓老媽子預備晚飯。
馬宅有個大廚房,總供合家的飲食,從早到晚不斷火。老媽子見二小姐三少爺是要留在二姨太的院裏了,以為他們是有緬懷之意,心裏倒是很樂意。而賽維和勝伊在進中學之後就平分了一處大院子,院中也有兩個小丫頭負責雜務。此刻小丫頭們就和老媽子合力,用大食盒從廚房運了飯菜回來。勝伊還記著一杯茶的仇,在飯桌上瞄著無心:“你到底還是不是和尚了?又向我姐獻殷勤,又吃肉!”
說完這話,他後脖頸上涼了一下。他一激靈,當即扭頭打出一個大噴嚏,險些把飯粒嗆進氣管。無心連忙伸手為他拍了拍後背,又對著他的上方輕聲說道:“別鬧。”小健蹲在勝伊的頭頂上,很不忿的分爭道:“他擠兌你呢!”無心笑了:“鬧著玩,不算擠兌。你自己玩去,離他遠點。陰陽相克,當心傷了他也害了你。”然後他好脾氣的揮了揮手:“去吧去吧,聽我的話。”
小健喜歡他,總預備著向他獻媚,不料他永遠不領情,氣得一陣風似的就衝進了牆壁裏。而賽維咬著筷子尖,直著眼睛去看無心,同時含糊問道:“你在和誰說話?”無心答道:“小淘氣鬼,已經走了。”勝伊放下碗筷,當即抱著肩膀縮成一團,揚著腦袋四處亂看。而賽維心中一動,隨即又問:“無心師父,你既然能夠看見小鬼,可見人的確是有靈魂的。我們的娘……”
未等她把話說完,無心直接搖了頭:“屋子裏很幹淨,我沒有看到令堂。”勝伊拉著椅子,挪到了無心身邊坐住。而賽維又道:“屋子裏沒有,去靈堂看一看呢?”無心點了點頭:“好。”勝伊開了口:“可是姐,什麽時候去看呀?”賽維答道:“一會兒就去!我們自己的娘,我們想怎麽看就怎麽看,誰管得著?哪個敢嚼舌頭,我一巴掌拍死他!”勝伊把自己的碗筷也挪到麵前了,又對無心說道:“我姐不是吹牛。原來在女校排球隊裏,她有個外號,叫做奔雷手,一巴掌能拍死一條哈巴狗。”賽維繼續裝沒聽見。弟弟的言談舉止全都不得人心,專挑她的老底來揭。無心笑了笑,也不好把話接下去。
三個人吃飽喝足,賽維和勝伊雖然下午在靈堂裏百般做作,累了個死去活來,但是年紀輕,吃點喝點便恢複了元氣。賽維嫌無心穿戴寒磣,帶他去了一趟勝伊的房間。勝伊是位愛美的青年,新衣無數,可惜都不合無心的尺寸,隻有一條帶有背帶的帆布工人褲,是勝伊圖新鮮置辦的,寬大無匹,可以裝進兩個勝伊,或者一個半無心。賽維讓他穿,他就穿,雖然從來沒穿過。
他在房內換衣服,房外的勝伊悄聲說道:“姐,他好像很聽我們的話。我們把他留下來吧!”賽維故意反問:“留他幹什麽?”勝伊答道:“讓他陪著我們、保護我們啊!反正他一無所有,我們養活著他,他還有什麽不滿意的?”賽維一聽他是要把無心當狗養,登時心裏生了氣,想要找出辛辣詞語教訓教訓他,可是“浪蹄子”三字還未出口,前麵房門一開,無心笑模笑樣的走出來了。結實粗糙的工人褲穿在他身上,倒是很有一點款式,上身背帶下麵是勝伊的舊襯衫,襯衫的肩膀有點窄,所以領口的紐扣就沒有係,露出一小塊幹幹淨淨的白皮膚。
賽維看著他,沒有說話,大腦則變成了一台轉瘋了的留聲機。先想“他比我白”,再想“怎樣才能讓爸爸給他找個差事”,接著想“或許做生意也不錯”,最後想“結婚之後一定要離開北京,否則會被他們嘲笑”。及至勝伊一胳膊肘杵上她的肋骨,她已經想到了如何貼錢成家。找個流浪漢似的丈夫,當然不是光彩事情,所以免不了還要和家裏人進行戰鬥。正在措辭罵人之時,她忽然聽到了勝伊的聲音:“姐,你發什麽呆呢?走不走哇?”賽維意猶未盡的終止了幻想,其實根本沒有要和無心結婚的打算,不過不知怎的,她時常會失控似的對著無心浮想聯翩。

馬宅房屋眾多,靈堂就設在了宅子前部的一座空樓裏。二姨太畢竟是個姨太太,雖然有了一點年紀,還有一對兒女可以撐腰,但姨太太一輩子都是姨太太,一對兒女也還是未長大的吃貨,故而喪事不會如何隆重。按照規矩,三天入殮,所以二姨太已經進了棺材,不過因為親生兒女還未見最後一麵,所以棺蓋傾斜著留了縫隙,是等賽維和勝伊回來再看親娘一眼。而陰陽先生擇定時辰,明早就要正式合棺了。
賽維和勝伊離了靈堂,還能若無其事的說笑兩句;如今回了來,心中悚然,哀痛的情緒就又占了上風。馬家不和睦,又是夜晚,隻有一名老仆昏昏欲睡的守著。賽維和勝伊把他打發走了,然後茫茫然的站成了一排。無心圍著棺材緩緩繞了一圈,最後停在了棺頭的縫隙前。賽維和勝伊看了他的行動,知道必有緣故;而無心把襯衫袖子挽到肘際,雙手扶住棺材兩角,俯身把雙眼湊上了縫隙。
棺材內當然是一片漆黑,漆黑之中,躺著個豔妝華服、麵目猙獰的二姨太。二姨太的眼睛沒有閉緊,可是黑眼珠已然翻了上去,所以上下鮮紅的眼瞼之間,赫然露出了一線慘白。即便是橫死的人,死相也不該如此怪異。無心想了一想,隨即直起腰轉向了姐弟二人:“你們見過令堂了沒有?”賽維和勝伊並肩站立,一起點頭,賽維又低聲說道:“就看了一眼……沒敢多看。”無心知道他們雖然頑劣憊懶,但畢竟還是年少。對著他們又笑一下,他輕聲說道:“有我在,不要怕。”
然後他垂下眼簾,將右手慢慢伸進了縫隙之中。他的手掌很薄,手臂像白蛇一樣蜿蜒而入。指尖劃過了二姨太的頭發,他微微蹙起眉頭,輕聲喚道:“小健!”小健從縫隙裏露出一隻眼睛:“你又用得上我了?”無心說道:“我怎麽找不到?”眼睛消失了,他的指尖有了知覺。隨著一抹涼意慢慢移動,最後他在二姨太頭頂心中停了指尖。厚重油膩的頭發下麵,有了一點若隱若現的小小尖端。他低聲說道:“小健,胡說八道,哪裏有釘子?”指甲鉗住了堅硬尖端,他咬牙切齒的向外抽拔:“分明是一根針!”小健正要反駁,然而卻是忽然向後一縮:“有人來了!”
無心猛然收回了手,一彎腰拎起了供桌下的小油壺。同時靈堂門口黑影一閃,馬英豪毫無預兆的出現了。賽維和勝伊全嚇了一跳,可是嚇歸嚇,並不失措。兩人訓練有素的轉向門口,一起悻悻的喚道:“大哥。”馬英豪換了一身黑袍,衣裳黑,頭發眉眼也黑。拄著手杖慢慢走了進來,他平淡的說道:“在為二姨娘守靈?”賽維點了點頭,仿佛一身的骨骼要散架子:“大哥,往後我們就成沒娘的孩子了。”
馬英豪停在棺尾,移動眼珠掃視了靈堂環境,口中答道:“你和老三都很有孝心,如果二姨娘在天有靈,也該欣慰了。”然後他把目光轉向了無心:“師父也來了?”無心簡短的答道:“我是沒事做的閑人,正好可以陪伴他們。”話音落下,他轉身背對了馬英豪,提起小油壺,往長明燈裏添油。而賽維保持著悻悻的狀態,半死不活的問道:“大哥怎麽也來了?娘的喪事全依靠你張羅,已經夠累得慌了,夜裏還不好好休息?”馬英豪答道:“我怕仆人偷懶,既然你們都在,我也就放心了。”
話說到此,他轉身作勢要走,可是在臨走之前,卻又說道:“有沒有手電筒?”賽維和勝伊對視一眼,隨即答道:“沒有手電筒,有燈籠。”馬英豪一點頭,轉而注視了無心:“師父既然是個閑人,可否提著燈籠送我一程?”無心方才一直提著小油壺,此刻放下油壺,他答道:“當然可以。”然後他點了一隻沉重的白燈籠,繞過棺材走向了馬英豪。馬英豪不再看他,拄著手杖徑自向外走去。
目送著無心的背影出了靈堂,勝伊低低的嘀咕道:“你看大哥陰陽怪氣的死樣子!”賽維沒言語,因為發現無心站過的地麵上,留下了一道一道的油跡,分明是用燈油澆出了潦草的字。走近了彎腰仔細一看,她輕輕念出了聲:“發內有針。”然後伸腳抹亂了字跡,她莫名其妙的對勝伊又重複了一遍:“發內有針?發?頭發?誰的頭發?”勝伊立刻望向了棺材縫隙:“姐,剛才他不是伸手在摸娘的頭?”
賽維知道勝伊膽子小,所以直接挽起袖子,壯了膽子把手往棺材裏伸。哪知未等伸到深處,就在二姨太的頭頂上摸到了一根突出半寸的鋼針。咬牙捏住針尾,賽維運足力量猛然一拔,長針立時被她徹底抽離。可是還未等她把針取出看清,棺材裏麵忽然傳出一聲沉重的歎息。腐臭氣味從縫隙中彌散開來,她清楚感覺到母親的腦袋向下一沉,是徹底脫力放鬆的表現。
與此同時,無心已經護送馬英豪穿過了兩重院子。馬英豪走得很慢,一邊走一邊盤問無心的來曆。步速慢,語速也慢,一切都是慢條斯理。無心挑著燈籠,問一答一,內容還是老一套。眼看快到大少爺的院裏了,遠方忽然隱隱起了嘈雜混亂的人聲。無心和馬英豪一起覓聲望去,卻見靈堂方向紅光衝天,竟是失了火的光景!


81 疑團

馬宅是座老宅子,靈堂所在的小樓,已經有超過二十年的曆史,因為陳舊,所以早就空置不用,隻是因為樓下有個寬敞的大廳,所以如今才打掃布置了,專為停放二姨太。大火是從樓上燒起來的,火苗順著電線竄,眨眼的工夫就蔓延到了樓下,把靈堂圍成了火海。大半夜的,萬籟俱寂,除了賽維和勝伊再沒別人;賽維和勝伊沒有坐以待斃的道理,但是也不具備搶救棺材的力量。撩著孝袍子逃出小樓,他們站穩之後一回頭,就見樓門已經被大火封死了。
兩人都傻了眼,其中賽維算是一位運動家,雖然心中恐慌,但是兩條細腿還能支撐身體;勝伊則是成了一束瑟瑟發抖的麻杆,撐著一身孝袍子單是發抖。而趕在驚動仆人之前,無心已經像陣風似的,越過兩道灌木以及一大片草坪,抄近路跑回來了。他雖然回了來,但也無濟於事,隻能是給姐弟二人一點精神上的安慰。勝伊本來是依靠著賽維的,如今見了無心,當場倒戈,用一隻汗濕的涼手緊緊扯住了他的褲子背帶,又低聲喚道:“姐,姐,你也過來。”
賽維和勝伊一起站到了無心身邊,與此同時,仆人也呼號著來了。人來了還沒有用,因為消防隊救火會遲遲不到。火場亂成人場,馬英豪方才被無心拋在了半路,如今帶著幾個隨從也到了。賽維不等他問,直接跑上前去哭道:“大哥,怎麽辦?怎麽辦?娘搶不出來了!”馬英豪顯然也是頭大如鬥。安撫似的拍了拍二妹的肩膀,他手舞足蹈的開始做指揮。而賽維趁亂退下,帶著勝伊和無心悄悄撤退了。
他們回到了二姨太的小院,未等進門,迎麵卻是來了一隊鶯鶯燕燕。走進了一瞧,原來是幾個俏皮小丫頭簇擁著一位苗苗條條的小姐。小姐穿得素淨,看年紀也就是十六七歲,瓜子臉,丹鳳眼,倒是有幾分嫵媚的風采。對著賽維一蹙眉頭,她開口說道:“二姐三哥,怎麽了?我聽說你們又遭遇了不幸?”賽維輕輕一歎:“是呀是呀,我好不幸呀,剛剛沒了娘,靈堂裏又走了水。哪像四妹無憂無慮,多麽幸福。”四小姐頓了一下,麵不改色的又道:“看了二姐三哥的不幸,我做妹妹的又怎麽幸福的起來呢?”


賽維挑著小脖子,細著嗓子“唉”了一聲:“四妹你可別亂講。你肯陪著我們不幸,我們沒有意見,可是舉頭三尺有神明,萬一真連累了五姨娘可怎麽辦?做人子女的,孝字當頭,可不能有口無心的胡說喲!”她說完了,後方的勝伊又輕飄飄的加了一句:“四妹不怕的,四妹年紀還小,童言無忌嘛!”賽維立刻接道:“喲,四妹,看你三哥多偏向你。”然後她轉身向院內走去,勝伊邁步跟上,頭也不回的又留了一句:“四妹,天黑三哥就不留你進屋坐了。要看大火可得快點去,等到水龍架好了,仔細噴濕了你的衣裳。”
馬四小姐本是為了看笑話出門的,不料話隻說了兩句,反倒被一對龍鳳胎狠狠擠兌了一場。咬牙咽下一口惡氣,她就覺眼前一黑,仿佛有個影子追在勝伊身後似的。未等看清,勝伊已走遠了。黑影是無心,他悄無聲息的跟著勝伊進了房。院門關上了,房門也關上了。賽維不忙著脫孝袍子,而是先對無心伸出了一隻緊握的拳頭:“你瞧。”拳頭一鬆,一枚鐵針落到了無心手中。鐵針能有巴掌長,帶著一層晦暗的鏽色,一端尖銳,另一端渾圓。無心捏著鐵針迎了電燈看,沒有看出眉目。忽然嗅到了小健的氣息,他開口問道:“今天怎麽很自覺,直接就躲了起來?”
小健遠遠的懸在窗簾後方:“我怕你的針。”無心怔了一下:“你怕它?為什麽?”小健答道:“不知道,反正就是怕。”賽維和勝伊聽不見小健的話,但對他的自言自語也是習以為常,並不驚訝。等他沉默了,賽維說道:“無心,還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訴你。把針拔下來的時候,我聽到棺材裏有人歎氣……就是娘的聲音。”勝伊隨即也開了口:“隻有一聲,我們想看又不敢看。結果後來就著火了……”無心思索了片刻,末了卻是問道:“靈堂裏的火,是怎麽來的?”賽維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怎麽來的,我們不知道。照理來講,不該失火;不過電線老化也是有的……不好說啊!”
無心又問:“如果我說是有人故意縱火,你們想一想,目的會是什麽?”賽維想得多,一時無話可答;勝伊的頭腦相對簡單,倒是立刻有了答案:“燒死我們?”賽維立刻搖了頭:“不對不對,憑著我們的身手,怎麽可能等著火來燒?靈堂又不關大門,難道放火的人不知道我們會逃?再說了,本來也不該我們去守靈,我們不是臨時決定去的嗎?”無心輕聲又問:“你們能逃,誰不能逃?”
賽維望向無心,聲音也輕成了耳語:“都能逃……隻有娘不能逃。”勝伊出了一身冷汗,慢慢脫了孝袍子:“娘已經過世了,難道還能被人再殺一遍不成?”無心繼續問道:“如果對方是要把令堂化為灰燼,化灰的目的又是什麽?”勝伊不敢想了,一步一步挪到無心身邊,拖了椅子坐下。賽維也開始去解孝袍子:“人成了灰……我們就看不到她了。”
無心對她一晃鐵針。賽維恍然大悟:“火燒起來,天下大亂,也不會有人發現娘的頭裏插著針了!”勝伊輕聲說道:“明早就要蓋棺呢,蓋了棺不也是一樣的不會有人發現?”賽維把孝袍子堆在一把空椅子上,露出裏麵帶著花邊的青色襯衫:“倒也是。”無心盯著手裏的鐵針:“蓋了棺,遺體還在;燒掉了,就什麽都沒有了。”然後他向前微微探頭,一雙大黑眼睛透了亮光:“你們知不知道借屍還魂?”賽維和勝伊一起打了個冷戰:“知——不知道。”

無心把聲音壓到了最低:“人死之後,靈魂不散,就成了鬼。若是鬼的力量足夠大,可以附回到屍體上,操縱控製屍體,能活動,能說話,乍一看好像活人。”然後他把針一豎:“如果隻是為了掩蓋它,不用放火,派個人偷偷把它取出來就行。”賽維難以置信的瞪了他:“你是說我們的娘……變成了鬼?”無心繼續搖頭:“變成鬼倒好辦了,起碼不會傷害你們。”然後他又是一亮鐵針:“也許,有人對令堂施用了邪術!”房內靜了一瞬,隨即勝伊福至心靈,效仿無心進行了思考:“姐,你說如果我們二房倒了黴,誰最高興?”
問完之後,他抬手輕輕一拍嘴唇,感覺自己是說了廢話。馬家除了亂七八糟的成員不算,真正兒女隻有五人。將來分家產,也是五個人,少了哪一個都能省一份金錢。二房人多,兩個孩子,如果全軍覆沒,餘下三人自然都有好處。但是父親身體如今還很硬朗,若說對方是為了家產下毒手,未免太早了一點。
賽維冷笑一聲:“哼,都有嫌疑!老大不用提了,根本就是和家裏有仇;老四不用提了,恨不能吃了我們;老五雖然年紀小,可是八姨娘比猴子還精,仗著有一張好臉子,可沒少欺負娘。”話到此處,她將一隻瘦骨嶙峋的小拳頭捶上桌麵:“遠的先不要提,隻說眼前——一會兒可怎麽睡?”勝伊立刻答道:“我和無心一起睡。”賽維是個大姑娘,自然知道自己不能和他們擠做一床。略略思忖了一下,她擺出大姐的派頭,不由分說的做了安排:“我去睡娘的臥室,你們不許走,就睡到臥室外麵去。”勝伊茫茫然的看她:“姐,外麵沒床。”賽維立起眉毛:“不是有張羅漢床,還有個小沙發嗎?將就著吧!”
勝伊基本不是賽維的對手。臥室的確連著一間小小的屋子,是二姨太吸鴉片煙的場所。他在羅漢床上鋪了被褥,也不洗漱,脫了鞋就往床上滾。無心沒有思考出下文,索性也擠上去了。賽維進了臥室,心想一牆之隔躺著兩個大男人,總算是夠安全。要來熱水擦了把臉,她坐在梳妝台前梳了梳頭發,心想明早必定還是不得安寧,此刻得歇且歇,娘沒有了,勝伊又不是個硬氣的青年,自己再不振作,還不讓人生吞活剝了?
思及至此,她也不打算脫衣。抬手關了房內電燈,她半睜著眼睛預備 。然而就在轉身坐到床沿的一瞬間,她忽然一愣,感覺自己是瞥到了什麽。慢慢扭頭望向梳妝鏡子,她看到鏡中遊移著一團微弱的光。渾身肌肉驟然一緊,她猛的站起了身,下意識的攥了拳頭,對著鏡中光芒先啐一口,隨即惡聲惡氣的叫道:“什麽東西?少來作怪!我可不怕你。
82 窺視

賽維驚恐無措,因為聽人講老故事,都說鬼怕惡人,於是退無可退,索性站在地上開始叫罵。臥室內外隻有一牆之隔,她一出聲,外間立刻就有了知覺。她是不防備勝伊的,房門虛掩了,並沒有鎖。所以未等她話音落下,房門被人“咚”的一聲撞了開,正是無心和勝伊一起衝了進來。勝伊身上還纏著一條毛毯,兩隻腳一路亂絆,剛一進門就摔了個狗吃屎。無心穿著襯衫褲衩,打著赤腳擋在了賽維麵前。張開雙臂做了個護衛的姿態,他向前定睛一看,隨即卻是鬆了一口氣。
一步一步走到梳妝台前,他對著玻璃鏡子彎下了腰。從襯衫胸前的口袋裏摸出鐵針,他用針尖輕輕去刺鏡中的光團。針尖觸到冷硬平滑的鏡麵,當然不能夠深入,然而光團宛如自有生命一般,竟然隨著他的一戳,閃閃爍爍的熄滅了。若有所思的捏著針直起腰,無心回頭對著賽維和勝伊一笑:“沒事了。”賽維在叫罵了一句之後,就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直到此刻才透了氣:“怎麽會有光?”
無心笑著搖了搖頭:“不用細想,一縷殘魂而已,自保都不能夠,自然也不會害人。至於它是怎麽來的,我還要再想一想。不過一般人是看不到它的,一旦見到了,說明你們陽氣不足,不是個健康走運的時候。從今往後,萬事都要小心為好。”勝伊抱著毛毯,湊到了賽維身邊:“姐,我不出去睡了。咱們三個誰也別走,一起混到天亮吧!”
二姨太的床,算是一張雙人床。賽維和勝伊東倒西歪的蜷縮著躺下了,無心坐在一旁充當守夜人。獨自坐在夜色之中,他聚精會神的玩弄著手裏的鐵針。方才鏡中的一縷魂,不知道是不是二姨太的,總之是受了鐵針的吸引,此刻還幽幽的附在針上,在無心眼中,是一抹挺好看的光。小健從門縫裏擠進了一個血淋淋的小腦袋,因為怕針,所以不敢靠近,隻怔怔的看著他。看了一會兒,見他不理人,就索然無味的飄走了。

無心對著一根針思索良久,最後心裏隱隱的有了點數。轉頭再去看身邊的一對姐弟,他發現姐弟兩個都已經入睡了。窗外的月光灑在床上,深淺光影勾勒了二人的相貌——平平的眉毛,內雙的眼皮,很幹淨秀氣的單薄臉兒,因為瘦,所以看著仿佛是還沒長開,有一點青黃不接的幼稚相。經過幾日的交往,無心知道他們兩個絕不幼稚,小小青年的軀殼裏駐紮著潑辣少心沒肺靈魂;若談情操和誌向,他們或許沒有;若談小心眼和小手段,他們都算人才一流。一樣米養百樣人,他們姐弟也算其中一類。不過無心寂寞極了,能夠和他們兩位廝混一陣,已經感覺十分榮幸和快樂。
天還沒亮,賽維就先醒了。醒了之後坐起身,她朦朧著一雙睡眼去看無心:“你一直沒睡?”無心扭頭看她:“還早呢,接著睡吧!”賽維搖搖頭,伸腿下床,摸索著去穿拖鞋:“不睡了,不知道今天還要出什麽幺蛾子。原來有娘的時候,雖然娘還不如我們機靈,但總像是有主心骨;現在娘沒了,爹又不在家,我們不提防是不行的。”
她正色說過了一篇話,然後就出門去叫丫頭送熱水。一番洗漱過後,三個人都幹淨了,勝伊又讓老媽子預備早餐。早餐是西洋式的蛋糕、牛奶、咖啡。賽維和勝伊顯然是對於飲食興趣不大,一雙大鳥似的相對而坐,淺啄幾口就算飽了。勝伊見無心能吃能喝,忽然起了一點玩心,把自己的蛋糕碟子推向了他:“喏,我隻吃了一口,你要不要?”賽維對無心生出了一點回護的心思,此刻見勝伊一臉笑嘻嘻的賤相,就開口斥道:“你少欺負人,誰要吃你的剩蛋糕?”
無心微微一笑,倒是脾氣很好:“沒關係,如果你們不愛吃,就都留給我。”賽維沒言語,自顧自的想:“勝伊什麽都好,就是狗眼看人低。將來我若真是和他結了婚,恐怕勝伊都要笑我。沒人要的浪蹄子,竟敢笑我,混賬,欠揍!”她想著想著就攥了拳頭,正想找碴和勝伊火拚一場,不料外間忽然起了問候聲音。扭頭向窗外一看,卻是馬太太來了。馬太太穿著一身灰嗶嘰袍子,生得頭發烏黑,麵孔圓潤,一雙皂白分明的大眼睛,幾乎還帶著一點姑娘的青春氣。總而言之,算是一位美麗的少婦。
無心不等人吩咐,拿起碟子裏的蛋糕就走,一直撤退到了臥室裏去。而馬太太被小丫頭引進房內,對二人苦笑著一點頭:“我那屋子,離前頭太遠,早上才聽說夜裏走了水。你們爸爸不在家,我又是個沒主意的,就苦了你們兩個孩子了。往後你們算是大人了,要知道自己照顧自己。如果有了困難,就直接找我去。”

說完這話,她帶著一點愁容,慘淡而又端莊的起身離開。賽維領著頭,一直把她送出院門;結果轉身剛一回屋,就聽勝伊對著無心嚼舌頭:“我們這位媽,和老大……”賽維聽他口無遮攔,肆意宣揚家醜,立刻喝止。然而停頓了一秒鍾後,她心癢難耐,做了進一步的解釋:“所以你看她雖然不老不醜,但是爸爸早就不理她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現在怎麽樣?大哥搬去了天津住,對她也淡了。”勝伊點了點頭:“對,死瘸子沒良心的。”然後對著賽維一擠眼:“她也真是憋瘋了,瘸子都要。”
然後一對姐弟嘻嘻而笑,雖然還沒結婚,可是因為早熟,所以咂摸著馬太太的煩惱,感覺格外有意思。勝伊一邊笑,一邊端起咖啡杯,翹著蘭花指捏著小勺子,像個居心叵測的小娘們兒似的攪了攪咖啡,然後仰頭一飲而盡。不等外人催請,姐弟兩人穿上孝袍子,在微明的天光中趕去火場廢墟。無心獨自留在房中,把門窗都關掩好了,然後繼續對著手中的鐵針發呆。
鐵針上的殘魂已經散了,可見它雖然帶有一點力量,但是力量不強。人的頭骨最硬,把它 二姨太的頭頂心裏,必定不會容易。據說二姨太是在清早起床後自稱不適,一口氣沒上來,就此去了西天;經過了醫生的驗屍,也認定的確是她的心髒出了問題。如果其中沒有謊言的成分,鐵針就必定是死後才 去的。馬家是個各顧各的大家族,真想對二姨太的屍體動手腳,想必並不會很難。


無心越想越是清楚,末了把針貼身藏好了,他起身開始在臥室內四處走動。賽維和勝伊不知為何,是特別的信任他。二姨太的梳妝台下一排小抽屜,全沒上鎖。他拉開一隻一看,就見裏麵亂糟糟的放著絹花頭飾,珠子鏈子。東西不算多麽貴重,但也都是值錢的,他連著拉開幾隻,心想還是再等一等吧,否則私自翻檢,有做賊的嫌疑。
關了抽屜直起身,他發現梳妝台的鏡子前還擺著一隻半舊的化妝品盒子,盒子裏麵盛放了許多雜物。他隨手掀開盒蓋,就見裏麵扔著幾管口紅,一隻粉撲,和幾根七長八短的眉筆。眉筆都是高級貨,筆芯又軟又黑。其中有兩根最醒目,因為全被削成了小手指長,並且削得亂七八糟,絕不會是丫頭的作品,怕是二姨太親自削的,而且削的時候,並不是心平氣和。
無心饒有興味的審視著眉筆,看過眉筆之後,發現鏡子下方的縫隙裏並不幹淨,凝結著白色的粉漬、黑色的筆芯碎屑、紅色的胭脂末子。而一道黑跡劃過寬寬的鏡框,顯然也是眉筆所留。無心伸手摸了一下,蹭得手指一道黑。仆人雖然工作馬虎,可是每天都會進來四處抹拭一番,可見黑跡很新,也許是二姨太太在臨死前留下的——人一死,照例的灑掃自然會中斷,上下全為了二姨太忙做一團,還有誰能想到繼續清潔房屋?
黑跡畫在了鏡子右側,於是無心下意識的向右望了一眼。右邊是靠牆的大床,並無異常。無心走去坐到床邊,心想二姨太也真是要人命,連句明白話都不給兒女留。然後他抬頭麵對了前方的玻璃窗,卻是嚇了一跳。玻璃窗前左右垂了窗簾,窗簾中間露出縫隙,縫隙之後,赫然貼著一隻眼睛。
一挺身站起來,他上前幾步,雙手扯著窗簾用力一分。窗外的麵孔露了全貌——原來是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西裝革履的打扮著,若從相貌論,平頭正臉,眉目倒是類似賽維姐弟。老氣橫秋的瞪了無心片刻,他忽然扭頭就跑。而無心一轉身出了臥室,找到了老媽子問道:“剛來的小孩子是誰?”老媽子也帶有馬家風格,背後從來不說人的好話:“是五少爺,小鬼似的不聲不響,他要是不跑,我都不知道他來了。不怪老爺不疼他,好好的少爺家,幹什麽成天賊頭賊腦的?”
無心點頭,又回房去了。據他所知,二姨太平日除了打小牌攢體己之外,就是在自己的小院裏高臥享福,把自己養的富富態態,以至於馬老爺很善待她,看她是個敦厚有福的人。二姨太死前行動異常,應該也瘋不到遠處去。臥室裏麵是很值得搜查的,但是他不能單獨行動,要等姐弟兩個回來了再計議。他定下主意,不再停留,出門繞到房後,找了個犄角旮旯坐下了。天光大亮,小健不知躲去了哪裏,他豎著耳朵,總感覺五少爺不會無故窺視。
果然,不過一個時辰的工夫,他聽見了四小姐的聲音:“喲,張媽,瞧見俊傑了嗎?”俊傑大概就是五少爺的名字,因為老媽子立刻答道:“五少爺剛來跑了一圈,早就走啦。”四小姐又道:“前頭亂得很,我進去坐著歇歇。聽說三哥帶了個朋友回來,新鮮,三哥去了一趟上海,還學會交際了!張媽,屋裏有生人嗎?有的話,我就不進去了。”老媽子當即作了回答:“四小姐請進吧,不用看。三少爺的朋友剛出去了。”
四小姐無端的在房內坐了半個多小時,末了告辭離去。無心一直沒敢露麵。他雖是個孤獨漂泊的人,但是大家庭裏的鬥爭,他是明白的。大概在二姨太死亡之前,暗潮就已經開始有了洶湧的趨勢,如今既然他和賽維姐弟有緣相識,他就要保護他們兩個不受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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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一整天,看完了,真的很好看! 謝謝! -寶寶抱抱- 給 寶寶抱抱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27/2015 postreply 22:26:55

喜歡就好,晚上接著搬文:)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0:17:05

ZT無心法師 (83-93)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35208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6:52:27

ZT 無心法師 (94-98)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61709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7:20:09

ZT無心法師(99-106)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88645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8:51:28

ZT無心法師 (107-115)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04514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9:07:05

ZT無心法師 (116-124)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00846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9:26:14

ZT無心法師 124 - 137)第二部完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40605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9:49:34

白琉璃這分明是gay啊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03/2016 postreply 19:4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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