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法師 By尼羅 (1-5)

來源: 彭小仙 2015-09-24 17:11:50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3176 bytes)


無心法師是位異人,永遠不老,永遠不死。


他不知道自己從何處來,往何處去。為了追求愛情,他在同治年間帶著戀人隱居山林。民國時代戀人老死,

 

而他因為窮得活不下去,隻好偽裝和尚進入山下縣城,找活路去了……

1. 無心法師

無心法師永遠不老,也不會死。

如此說來,他仿佛已經類似於神,可事實上他毫無神通,隻是不老,隻是不死。和凡人一樣,他餓了要吃,渴了要喝,冷了要穿,累了要歇。所以在他無邊無涯的人生之中,最緊要的一件事便是設法生存。當然,不吃不喝不穿不睡他也能活,至多是漸漸熬成一具人幹,掩人耳目的蟄伏在僻靜處守株待兔。然而饑寒交迫的感覺太不好受,而且無始無終的長久持續,讓無心法師以為自己是墮進了阿鼻地獄。

無心法師不知道自己是從何處來,往何處去。太久遠的往事他已經記不起了,他好像是從天而降落到人間,著陸之後就再沒人管他。他不生不滅無魂無魄,隻有一具不朽的軀殼。

因為頭發至多隻能長到睫毛的長度,所以無心在大部分的歲月裏都在做和尚,做和尚好活,比賣苦力強。他自稱會念經,會算命,會看風水,還會驅妖捉鬼。其中念經是真的,驅妖捉鬼也是真的,算命全是瞎謅,看風水更是胡說八道。憑著以上幾樣絕技,他渾渾噩噩的活了千百年,活到最後,就活膩歪了,不想活了。

無心法師的皮囊很體麵,有著白皙的皮膚,濃秀的眉毛,眼窩微微凹陷著,由於常年的不想活,故而目光也是憂鬱動人。他自認為挺英俊,可是難得擁有愛情,因為沒有故鄉,沒有來曆,沒有家庭,沒有親人,又窮。憑他的資格,似乎隻適合做上門女婿,但他的秘密瞞得過一時,瞞不過一世;一個永葆青春的女婿,足以令嶽家上下毛骨悚然。況且根本無需一世的光陰,朝夕相處的日子過得稍微久一點,他的疑點便足以讓家宅內外一起不寧了。

無心一度很愛和人親近,想要找個姑娘作伴,結果天長日久露出馬腳,被人當成妖怪燒過打過許多次。燒和打對他來講,感覺都是統一的疼。他很傷心,並且也怕疼,所以漸漸離群索居,繼續做他的遊方和尚。

大概是在同治年間,無心法師終於墜入了愛河。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頭愛上了他,知道了他的所有底細之後,還依然愛他。無心法師快樂之極,當場脫了僧衣自行還俗,並且在瓜皮小帽後麵掖了一條假辮子。帶著媳婦在京城裏過了十五年,媳婦長成了他的老大姐,兩人就遷去了直隸一帶居住。在直隸文縣又過了十年,媳婦看起來開始像了他的娘。察覺到左鄰右舍起閑話了,無心法師帶著媳婦進了山,與世隔絕的度起了時光。媳婦最後是老死的,安安詳詳的無疾而終。無心法師 眼淚伐大樹做棺材,媳婦下葬這天,他穩穩當當的蹲在墳前,用媳婦留下的舊手帕蒙住了眼睛。

其實眼睛對他來講,本是可有可無。他周身每一寸皮膚都能感知到顏色與光、空氣與風。抬手向上招招搖搖,媳婦的魂魄繾綣纏綿,夏風一樣掠過了他的指尖。

“玉兒,走吧。”他喃喃的說:“謝謝你用一生陪伴我,謝謝你。”

夏風稍縱即逝,舊手帕上還殘留著玉兒的氣息。無心法師在山裏窮得很,平常的衣裳破到不能再穿,隻好翻出了古舊的僧袍往身上套。午後的太陽照得他身上暖洋洋,像是玉兒伸出蒼老幹枯的雙手,溫柔的撫過了他的頭臉。

在吃光家裏最後一口雜合麵之後,無心法師因為扛不住餓,所以獨自下山謀生去了。

他當初上山之時,宣統皇帝還沒有退位;如今下了山一打聽,才知道民國的大總統都已經換了好幾茬。坐在街邊支起算命攤子,他打算糊弄幾個錢買饅頭吃,然而街上眾人看了他的年輕麵孔,一致認為他還是個小夥子,會算個屁。

無心法師沒了生意,轉而想去驅妖捉鬼。可鎮子裏麵天下太平,並無妖鬼。無可奈何之下,他隻得忍餓挨饑的踏上路途,直奔附近的文縣而去。不料走到半路,他竟然出乎意料的得了個伴兒。

伴兒是個十七歲的姑娘,姓李,大名就叫月牙。月牙生得美人頸、流水肩、楊柳腰,身影比臉麵更好看,當然臉麵也不醜,明眸皓齒大辮子,是個幹幹淨淨的伶俐模樣。月牙是從家裏私逃出來的,因為爹娘要把她送給債主做八姨太。債主都六十二了,半臉褶子半臉麻,滿嘴黃燦燦的大馬牙。月牙不能坐以待嫁,於是趁著夜色深沉,收拾出個小包袱就跑了。

月牙一家是從關外遷過來的,家裏丫頭都不興裹腳。月牙平日做慣活計,身體強健,又是一雙大腳,奔跑起來分外得力。淩晨時分天蒙蒙亮,通往文縣的小路上就隻有她和無心兩個人,她是有備而來,一邊走一邊從包袱裏掏出一個棒子麵窩頭,一口一口的咬著吃。無心不遠不近的跟在一旁,因為有日子沒見幹糧了,所以垂涎三尺,恨不能當場實行搶劫。

然而最後他並未真搶,因為月牙等他看到一定的程度了,主動掰了半塊窩頭遞給了他:“師父,吃吧。”

無心幾十年沒有偽裝過和尚,幾乎連佛號都生疏了。對著月牙笑了一下,他接過窩頭就往嘴裏塞。而月牙看了他一眼,隨即就轉向了前方,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一陣心疼。

然後她自嘲的笑了,因為自己都是自身難保,居然還有閑情去心疼路人。

無心狼吞虎咽的吃了窩頭,意猶未盡的伸舌頭又 舔嘴唇上的渣滓。加快速度跟上了月牙的步伐,他終於開口說道:“姑娘,謝謝你。”

月牙自顧自的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又道:“文縣外麵的山上有座大廟,廟裏和尚不少,也都吃得挺胖。你過去問問吧,要是能收了你,你不就有著落了?”

無心感覺到了對方的好意,於是跟得越發緊密:“姑娘,你是要去文縣?”

月牙眼望前方,茫茫然的點了點頭。到了文縣又當如何?她不知道。

無心繼續說道:“我也去文縣。文縣很大,我一定能弄到錢。等我有錢了,我請你去館子裏吃宴席。”

月牙本來都要愁死了,可是驟然聽了無心的許諾,不由得愣了一下:“你個當和尚的,還要下館子?”

無心望著月牙,不置可否的又是一笑。

月牙有一個好處,就是盡管時常感覺自己要“愁死了”,可是一分一秒的熬下去,她總有主意,從來沒真愁死過。一個身無分文的大姑娘,回了家就得嫁給老頭子做妾,離開家又無處投奔,怎麽想怎麽都沒活路,身邊還跟著一個招人心疼的怪和尚。和尚傻乎乎的真好看,讓她看了心裏難受得慌。為什麽難受?說不清。總而言之,愁死了。

月牙存了尋死的心,什麽都不在乎了,一邊走一邊對無心講了自己的煩惱。無心歪著腦袋認真傾聽,及至她說完了,兩人也到了文縣城門。

此時天已大亮,城門洞裏人來人往,把姑娘和尚當成一對稀罕來看。月牙連活都不想活了,自然也就暫時不要了臉。而無心則是全不在意,隻對月牙說道:“不至於。”

月牙十歲入關,身心都帶著關外丫頭的印記,問無心道:“啥不至於?”

無心從僧袍袖子裏 一條舊手帕,雙手抻開蒙上雙眼。將手帕兩端在腦後打了個活結,他邁步向前走去,同時頭也不回的說道:“不至於死,也不至於愁!”

月牙拔腳追上了他:“你有眼睛不用,鬧什麽幺蛾子呢?”

無心靈靈巧巧的繞過腳下一塊石頭,然後輕聲答道:“我在尋找財路。否則你沒有錢,我也沒有錢,到了中午,又該餓了!”

月牙連忙說道:“我包袱裏還有一個窩頭,一人一半,中午也能對付了——你慢點走,前麵有臭水溝!”

無心不再理會她。長而柔軟的僧袍袖子垂下來遮住了他的雙手。他逆著晨風一路疾行。魂魄的光芒撲麵而來,閉上眼睛,他才能看出人間有多擁擠。如此不知走了多久,張開的五指忽然合攏,他在袖內暗暗攥了拳頭,鼻端掠過一絲陰冷的風。

天無絕人之路,文縣果然沒有讓他失望。抬手解下眼上手帕,他扭頭望向一旁,發現月牙已經追出了一頭的熱汗。月牙真不願意追他,滿大街的人都把他和她當瘋子看,可是不追他追誰去?月牙現在沒親人了,就是走,也想在臨走之前留給他半個窩頭。

轉回前方望出去,麵前是兩扇氣派堂皇的黑漆大門。大門關得嚴絲合縫,無心伸出手去,猛然捶出一聲大響。

門黑,顯得他的手異常蒼白。而院門後麵立刻有了回應,聲音蒼老而又疲憊:“誰啊?”

無心清晰的答道:“法師!”

一陣鏗鏘之聲過後,大門欠開一條大縫。一個形容枯槁的老頭子探出頭來,眯著眼睛去看無心:“誰?”

無心背過雙手,直望進了老頭子的渾濁眼中:“你家有鬼!”

此言一出,老頭子當即一哆嗦。一隻枯樹枝似的老手伸出來,慌亂的扯住了無心的僧袍:“師父,請進來說——不,不,你別進來,我出去,我帶你去找顧大人!”

2.顧大人

 


老頭子是老派人物,言談舉止都帶著前清氣息。他口中的“顧大人”,乃是兩個月前帶兵打進文縣的一位顧司令,而在顧司令之前,文縣的主人翁乃是一位丁旅長,當然,也被老頭子尊稱一聲丁大人。

老頭子並非顧大人手下的聽差,在顧大人手下吃飯的乃是老頭子的三兒子。文縣是個富庶繁華的地方,新近建造起了火車站,上了火車就能直奔天津衛和北京城。顧大人占據要地,十分得意,起了安家的心思,故而在旁人的攛掇下,就買了那處寬闊宅院——說是買,其實是搶,三進的大院子帶東西跨院帶後花園子,一共就給了人家房主一條小黃魚。房主惹不起他,收下小黃魚就拖家帶口的跑了,跑到了哪裏去,沒人知道。而顧大人喜遷新居,沒住幾天就鬧了怪事。

“我是親眼看見的。”老頭子帶著無心和月牙穿大街走小巷,臉上始終是變顏失色:“我一大把年紀了,不會瞎說。”

無心走在一旁:“你看見什麽了?”

老頭子壓低聲音,在烈日之下出了冷汗:“一個女的,頭發老長,貼著房梁一動不動。”

無心回頭掃了一眼,見月牙跟得很緊,就放了心,繼續問道:“還有呢?”

老頭子像要暈厥似的,半閉著眼睛舉起三根手指:“家裏已經死了三個……哎呀,死的都沒法看哪!”

“顧大人怎麽說?”

老頭子放下了手:“媽了個×的顧大人搬司令部住去了,留下我家老三看房子。我能讓老三送死嗎?我就替他來了。小師父啊,不瞞你說,我現在一到天黑,就到門外坐著,一坐坐一宿,熬的我呀……我都六十七了……”

說到這裏,老頭子停了腳步。無心向前望去,就見前方是處青磚碧瓦的大四合院,院門口站著兩名威武衛兵,想必就是顧大人的司令部。老頭子上前和衛兵辦交涉,月牙得了空,一把扯住無心的袖子,從牙縫裏惡狠狠的擠出了話:“你個傻玩意兒,真是窮迷了心,連大長官都敢招惹!趁著人家沒放我們進去,你跟我趕緊跑!”

無心莫名其妙的看著她:“你不想吃好的啦?”

月牙本來就覺得自己命運不好,如今遇上個二話不說就要捉鬼的和尚,越發的要愁死。鬼,她沒見過,但是她信,也怕。無心貿貿然的就要攬差事,萬一被鬼弄死了,自然是不好;可萬一沒被鬼弄死,而又沒捉到鬼,同樣還是不好。這些年各地都是一撥一撥的過大兵,月牙見得多了,還沒遇過講理的丘八。顧大人統領上萬的人馬,堪稱丘八之王,更是不知道要囂張成什麽樣子,興許都能活吃人了!

月牙不想讓無心被鬼或者丘八宰了,寧可餓著,也不想讓他去冒險。然而未等她闡明利害,前方衛兵已經放行了。

無心隨著老頭子向院內走去,忙裏偷閑的回頭又對月牙一笑。月牙認了命,但是沒理他。

四合院內青磚漫地,十分整潔。正房傳出絲竹之聲,正是一派吹拉彈唱的好氣氛。一名副官上前挑起簾子,老頭子立刻恭而敬之的把腰彎成九十度,四腳著地的就進去了。不過三言兩語的工夫,樂曲歌唱一齊停止,老頭子從門口伸出一張老臉,對著無心連連招手。而無心像怕月牙逃了似的,拉著她一起進了門。

門內窗明幾淨,家具華麗,有點小公館的意思,並沒有司令部的風格。無心向前一望,就見迎麵一張大太師椅上,坐著個器宇軒昂的魁梧軍官。此軍官濃眉大眼高鼻梁,兩條大腿分開來,被兩個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分別盤踞。對著無心一揚下巴,他大喇喇的問道:“你就是會捉鬼的法師?”

無心臉色一正:“你就是顧大人?”

軍官一晃腦袋:“對,是我,怎麽的?”

無心凜凜然的又問:“顧大人見沒見過鬼?”

軍官搖了搖頭:“我倒真是一直沒見過,就聽別人說來著!”

無心垂下眼簾,發現顧大人麵前擺著個小茶幾,茶幾上麵全是瓜果點心。不動聲色的咽了一口唾沫,他的聲音輕了些許:“顧大人殺氣太重,鬼也怕你!”

軍官當即仰天長笑,露出一口整齊的大白牙:“你這話說得很準,老子憑著刀槍打天下,的確是殺人如麻!”

無心聽出顧大人是個難纏的貨色,故而開動腦筋,沉默片刻後才又說道:“顧大人陽氣重,殺氣更重。想要除了惡鬼,顧大人非得和我一起回趟宅子不可!”

軍官登時不笑了,望著無心反問道:“啊?還得讓本司令親自出馬?”

無心正色答道:“對,顧大人是萬裏挑一的人中龍鳳,想要引出惡鬼而又不為惡鬼所傷,非顧大人不可。”

隨即他注視了軍官的眼睛:“莫非,顧大人怕了?”

軍官冷笑一聲,眼睛瞪起來了:“我怕個屁!就算真有死鬼,老子也會讓它再死一次!”然後他推開大姑娘站了起來:“現在就去?”

無心答道:“現在就去!”

顧大人向前邁了一步,這才發現無心身後還躲著個月牙。平心而論,月牙現在灰頭土臉,沒什麽看頭,不過身段嫋嫋婷婷的,讓人一見便有印象。顧大人認為無心作為和尚,應該不能公然帶著個大姑娘滿街跑,於是就想不通了,笑嘻嘻的開口便問:“喲,這又是哪位仙姑啊?”

無心把月牙拽到了自己身後:“我妹子。”

 

顧大人出了司令部大門,騎著一匹菊花青往家走,無心和月牙合乘了一匹棗紅馬,緊緊的跟在後麵。四周全被顧大人的衛隊包圍了,月牙心如死灰的垂了頭,心想我反正也是沒活路,索性跟著傻和尚混吧,就算沒有傻和尚,吃完剩下的一個窩頭之後也是餓死。

片刻過後,這一行人趾高氣揚的回到了黑漆大門前。老頭子一路隨行,這時便上前打開門鎖。衛士用力推開兩扇黑漆大門,隻聽一陣生澀的吱吱嘎嘎,門外明明是豔陽高照,門內卻像暗了一層似的,雖然也是花紅柳綠,然而大概是無人的緣故,風景寂寞鮮豔的堪稱刺目。

顧大人昂首挺胸,首當其衝的跨過門檻。無心跟在一旁,且走且對月牙低聲說道:“你在我的後麵,我走你走,我停你停。”

月牙當著許多大兵的麵,不敢多說,一邊點頭一邊跟在了無心的正後方。而顧大人抬手向前一指,開口說道:“一個月不到,家裏死了仨,倆娘們兒一個半大小子。全不是好死,不知道讓什麽東西給撕了個碎,就隻有腦袋是囫圇的。結果還嚇瘋了我一個姨太太。”

穿過兩進院子,第三進院子院門緊閉。老頭子又上來開了大鎖。這回院門一開,月牙就覺得脊背一涼,從心裏往外滲出了一層寒氣。偷眼窺視了身邊衛士的反應,衛士們都是年輕小夥子,其中有幾人也是皺了眉頭。

老頭子開了門就退下去了,而顧大人若無其事的走進院內,對無心說道:“師父,看看吧,看夠了再去跨院瞧瞧,後麵還有個大花園子呢!”

無心沒言語,轉身把月牙推到衛士堆裏,然後取出手帕,把眼睛又蒙上了。顧大人站在門口,就見他靠著四邊套廊緩步前行。忽然蹲下來,他對著地麵便是一掌。

隨即起身再往前走,他第二掌拍在了一根廊柱上。

顧大人微微變了臉色,然而一言不發。而無心停下腳步,最後一掌拍上了套廊扶欄。抬手解下手帕,他轉身望著顧大人問道:“是不是?”

顧大人走上前去,一手按著腰間的手槍皮套。用馬靴靴底蹭了蹭無心拍過的地麵,他抬頭說道:“師父,要是提前沒人向你通風報信的話,你就真是有兩下子。那三個人,的確是死在了這三個地方。你看這磚縫裏麵,還幹著黑血呢!”

無心慢吞吞的往東南角走,東南角有一口井,井台四麵圍著矮矮的小欄杆,旁邊還扔著個挺新的小鐵桶。院子裏挖井是有講究的,若論風水方位,這井並無問題。手扶井台探頭下去,眾人就見他越來越深入,最後竟然連肩膀都沒入了井口。月牙怕他掉下去,正想上前揪住他的後襟;不料顧大人先行一步,直奔他而去。可是未等顧大人出言提醒,他慢慢抬頭,離開了井口。隻聽“呸”的一聲,他往井裏啐了一口唾沫。

一轉身坐在井台上,他麵向前方開了口:“三人臨死之時,飽受折磨,然而有身難動,有口難言。先被剝皮,後被拆骨,挖眼摘心,無所不至。”

顧大人在他麵前蹲了下來,鬼鬼祟祟的低聲問道:“師父,你認準了……真是鬼?”

無心不看他,自顧自的繼續說道:“比鬼厲害,是煞。鬼無形,煞有形。”

顧大人雖然自詡剛猛,可是聽到此處,也有些膽寒:“反正我知道人死了就變鬼,變煞的可是沒聽說。煞是個什麽東西?”

無心答道:“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七魄便是人的光芒。人死如燈滅,三魂七魄消散開來,一生的愛恨也就煙消雲散。顧大人,魂魄本來不滅,可若是你的三魂加上我的七魄,湊出的新靈魂卻和你我都無關係。所以世間千百萬人,大多是不知前世,隻知今生。非得存有執著的信念,死後魂魄也不消散,依然是個完整的靈魂,且又不肯附在新生命上轉世投胎,才能成為世人眼中的鬼。”

顧大人眨巴眨巴眼睛:“哎喲,當鬼也不容易啊!”

無心深以為然的一點頭:“誠然,做一時的鬼容易,做一世的鬼,沒有毅力是不行的。”

顧大人跟著他點頭:“你接著說,惹上鬼了我該怎麽辦?”

無心毫無預兆的笑了,一邊笑,一邊側身拍了拍井欄:“先吃午飯,吃飽了再說。辦法不在你手裏,在我手裏。”

3 午夜時分

顧大人富可敵縣,當然不在乎一頓午飯。他帶著無心和月牙回到前院,支使副官前去附近的大館子裏要來一桌宴席。縣裏的高級宴席,其實也無非隻是雞鴨魚肉而已,可無心在山中苦熬了許多年,連幹糧都吃不足,如今見了葷腥,差點沒當場香暈過去。

他知道顧大人是有求於己,所以並不客氣。拉著月牙坐下來,他在桌子底下一晃腿,輕輕撞了月牙的膝蓋,又低聲催促道:“吃,多吃。”
月牙乃是平常人家的丫頭,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幾次魚肉,家裏弟弟又多,有了好菜也輪不到她。她依然感覺無心是個耍嘴皮子的,雖然暫時唬住了顧大人,但是不定何時就可能被攆出去,所以她惜取眼前,決心一頓吃出三天的量。
顧大人坐在首席,還有心再談兩句,不料法師兄妹 嗓子眼顛起後槽牙,兩隻豬似的吃得頭不抬眼不睜。顧大人現在有點尊敬無心,沒敢貿然打斷對方飲食,眼看著二人風卷殘雲,其中法師的妹子挺不要臉,剩下兩個大白饅頭還被她揣進小包袱裏去了。
顧大人起初就隻吃了一筷子涼拌菜,沉吟片刻之後還想再吃,結果一抬頭,就見無心用半個饅頭蘸著盤子裏的湯湯水水大嚼,盤子全被他蹭得雪白鋥亮。
顧大人放下筷子,認為自己遇到了飯桌上的對手:“師父飯量不錯啊!”
無心一頓解了十年的饞,對著顧大人頷首微笑:“哪裏,哪裏。”
顧大人忍著饑餓又道:“師父,接著講講你的主意吧!你說我家裏住著個煞,煞又是個什麽東西?”
無心打了個飽嗝,隨即答道:“人吃了飯,就有力量;鬼吃了鬼,也能壯大。壯大到了一定的程度,能夠化成實在的形狀,便是煞了。府上的煞大概是新化成的,之所以接二連三殺人,無非是要得到新鬼來吃。顧大人,此煞不除,府上宅院必定日益凶險,永無寧日。”
顧大人聽他越說越真,不由得雙手抱拳向他拜了拜:“師父,你說吧,怎麽除?隻要是成功了,我必定厚厚的酬謝你!”
無心窮的生疼,早就謀劃著要敲他一筆。莫測高深的一笑,無心說道:“顧大人,要說除煞,雖不容易,但也有法可想。我下午籌備一切,今晚就要開始動手。但是要把煞引出來,須得要個勇猛的活人散發陽氣才行。顧大人福大命大,非你不可了!”
顧大人張了張嘴:“我說師父,你不也是活人嗎?”
無心微微一笑,隨即斬釘截鐵的答道:“我不行!”

顧大人真不想去做誘餌引鬼,想找幾個副官代替自己出麵,然而無心懷著鬼胎,堅決不允。顧大人沒轍了,回到司令部打開一口木箱,從裏麵拎出一把一尺多長的砍刀。手握砍刀迎向陽光,他開口說道:“我家本是屠戶,這把刀還是我爹傳給我的。我用這把刀先殺豬,後殺人,死在刀下的肥豬不計其數,人命也有個二三十條!師父,這刀夠凶了吧?”
無心正在盤算著如何從他身上詐出錢財,驟然聽了這句問話,就不懷好意的一拍巴掌:“凶極了呀!”
顧大人聽他語氣輕鬆的詭異,不禁扭頭看了他一眼:“師父,你原來都是怎麽除鬼的?”
無心思索了一番,末了答道:“基本上是見到就罵,抓到就打,打服了算!”
顧大人深感意外:“怎麽像是漢子打老婆?人家法師不都要掐訣念咒嗎?”
無心擺了擺手:“低級伎倆,不值一提。顧大人,勞駕你給我捉幾隻黑狗,再來一隻大公雞。”
顧大人握著砍刀,乖乖出門找黑狗公雞去了。

無心手刃黑狗,控出兩大壺狗血。又把公雞的爪子縛住,用紅頭繩纏住雞頭雞嘴,不讓公雞隨便開口鳴叫。晚上吃過一鍋燉狗肉之後,無心帶著月牙和顧大人,在衛隊的簇擁下回了宅子。
傍晚時分,天光暗淡。看房子的老頭子照例是搬了板凳坐在門外。衛隊眾人聚集起來守在前院,無心三人則是孤零零的一路前行,進了第三進院子。
月牙一手抱著大公雞,一手拎著大銅壺,心裏知道的不比顧大人更多。公雞張不開嘴,路上一直從嗓子眼裏低聲咕咕。然而一進院內,它在月牙懷裏抖了一下,一身的羽毛就乍開了。
無心轉身接過月牙手裏的大銅壺,在院子正中央用狗血澆出一個深紅色的圓圈,口中說道:“月牙,你進來坐下。”
月牙果然是走進圈內席地而坐了,膽戰心驚的仰頭問道:“你到底要幹啥呀?你可別整出大事啊!”
無心蹲下來,把大銅壺放到了月牙身邊:“狗血能辟邪,公雞陽氣也重。把你放到外麵我不放心,你好好坐在圈裏,如果看到了什麽不幹淨的邪祟,就用狗血潑它,狗血不頂用,你把公雞腦袋上的頭繩解開,公雞也能幫你抵擋一陣。”
月牙和他認識了不過一天,沒想到竟然成了生死與共的關係。她非常想埋怨他幾句,可是轉念一想,還是不說了,畢竟自己也吃了宴席和狗肉,死也是個飽死鬼。

月亮漸漸升上半空。月牙摟著一隻臭烘烘的大公雞,坐在狗血圈裏環顧四周。房子真是好房子,雕梁畫棟,她先前隻在畫片上見過。門窗都是關閉著的,白天來的時候沒好意思細看,現在想看也看不清楚了,不知道屋子裏都是什麽樣的擺設。忽然一陣涼風掠地而來,月牙打了個冷戰,抬頭再去望天,就發現星星減少了,已經成了個雲遮月的天象。
顧大人個高腿長,正坐在套廊的扶欄上抽煙,腳邊也擺著一壺黑狗血,砍刀則是被他係在了腰間。冷不丁的回頭看了一眼,他見無心正直挺挺的站在套廊拐角處,並未遠走,才放了心。
吸著香煙轉向前方,顧大人心裏犯了嘀咕。因為他到底也沒見過“煞”的真麵目,所以此刻感覺無心法師比煞還嚇人——此君一直貼著牆壁站在暗處,不但不動,甚至連喘氣的聲音都沒有,陰沉之中就見他微微低著一張雪白麵孔,眼窩微微凹陷下去,乍一看仿佛兩個黑坑。
一根香煙吸到了頭,顧大人掏出煙盒,又續一根。如今正是夏季,他的兩邊衣袖全都挽到了肘際。□出來的小臂忽然過電似的一麻,他下意識的雙手搓了搓胳膊,發現自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顧大人懷疑夜裏風涼,自己穿少了。而無心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右手縮在袖子裏,慢慢的 著一團馬糞。

良久過後,萬籟俱寂。月牙抱著臭公雞昏昏欲睡,朦朧中就見顧大人起身走到院內,一手夾著煙卷平伸出去,他自言自語的問道:“下雨了?”
月牙也伸了手,可是並沒接到雨點。顧大人隨手把煙頭彈進井裏,然後回到原位又坐下來。百無聊賴的打了個哈欠,他的後脖頸生出一點冰涼,正是落了水滴的感覺。正要抬手向後去摸,耳邊響起“滴答”一聲,又是一滴冷水落在了扶欄上。
顧大人懷疑是套廊頂上積了雨水,如今正在慢慢的滲漏。向上一摸頭頂,他正打算換個地方,不料之處一片涼濕。他怔了一下,隨即從頭上摘下一縷水淋淋的長發。
水滴落得越發急了,顧大人猛然 砍刀,仰頭向上望去,就見廊頂懸著一張慘白汙穢的麵孔,不但臉上血口縱橫的沒了好皮,兩隻眼睛也被戳成血洞,下巴嘴唇則是幹枯焦黑,嘴唇皮已經沒有了,兩排牙齒齊齊露出,齒縫之間滿是血涎。一頭濕漉漉的黑發蜿蜒向下遊去,顧大人看得清楚,發現上方的鬼臉子居然裂開了嘴,擠著滿臉的傷口對自己獰笑!
顧大人嚇瘋了,大喝一聲舉起砍刀,不料未等他開始動作,長發已經向下纏上他的頸項。在半窒息的驚恐中哼出聲音,長發如同觸角,四處蔓延著覆上他的臉皮,竟是見洞便鑽。
月牙遠遠的看在眼裏,嚇得立刻要嚎,哪知忽有一個人影飄然而現,正是無心。
無心神情平靜的抬起雙手,一上一下的抓住長發,輪換著慢慢往下拽。而那女煞順勢而下,對著無心張開血口,“呼”的一聲 黑氣。然而未等黑氣出口,無心閃電般的驟然出手,將一團馬糞直 了女煞嘴裏,同時厲聲喝道:“閉上你的臭嘴!”
女煞麵容不動,臉上兩個血窟窿裏忽的翻出兩隻白眼珠,隨即將一雙冰冷的濕手合上無心的脖子,顯然是要活活掐死無心。無心見她頭發纏住了顧大人,雙手鉗住了自己,再無辦法傷害月牙,便是放心大膽的掄起巴掌。隻聽劈裏啪啦一陣脆響,他連著扇了女煞三十多個大嘴巴。而女煞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掐著掐著雙眼轉紅,卻是察覺出了異常——無心居然始終沒有呼吸。而無心正視了她,看她不但眼珠變色,而且腦袋就像盛滿膿血的皮囊一樣,從大小傷口之中一股子一股子的往外噴起了血。
猛然向前直湊到了無心眼前,一條白色蛆蟲蠕過了她血肉模糊的眼底。無心翹起嘴角笑了一下,隨即低聲說道:“臭娘們兒,你以為你長得醜,我就怕你了?本法師行走江湖的時候,你的三魂七魄還沒湊齊呢!”
說到這裏,他從袖子裏 一條長長的粗麻繩:“來吧,讓我帶你曬曬明天的太陽!”

 

4 討價還價

 

無心嘴上說的凶猛,手上卻不十分加緊動作。而女煞再惡,也是由鬼化的,見了日光便要魂飛魄散。眼看無心不是善茬,女煞驟然鬆開雙手,水蛇一樣縮回廊頂,顯然是要撤退。無心怕她會去襲擊月牙,單腳踩上扶欄跳躍出去,他先一把奪過了顧大人手中的砍刀,隨即幾大步跑到月牙跟前。月牙此時已經解了雞頭上的紅繩,正駭的雙目圓睜,渾身亂顫。發現女煞沿著套廊廊頂移過來了,無心拎起銅壺,澆了月牙一頭一臉狗血,緊接著一手搶過大公雞,掄刀就追。而顧大人依舊滿臉水淋淋的長發,直挺挺的癱在地上,被那女煞一路拖行。

無心明知道女煞被自己打了個措手不及,現在正要逃命,可是並不痛打落水狗,一路謾罵著不使勁追。眼看女鬼行過套廊,逼近井口了,他這才一刀抹了公雞脖子,然後對著女煞的長發用力砍下。隻聽“嗤啦”一聲,就像火炭遇水了一般,濃厚長發迎刃而斷。無心隨即把公雞向前一扔,公雞挨了一刀,要死未死,拍著翅膀亂飛亂舞,正是撞上前方女煞。而女煞影子一晃,瞬間消失,似乎是投井了,但又沒有聽到水聲。

 

夏季晝長夜短,如此鬧過一場,天色黑的濃重,正是黎明將至的光景。月牙張著嘴怔了半天,最後忽然反應過來了,一身狗血一身冷汗,抬手一拍大腿,她打算像她家裏的所有女眷一樣嚎啕一場,可是嘴都咧開了,她又臨時收了聲,怕自己盲目撒潑,再把女煞招回來。無心從井旁把顧大人拽了過來,然後從懷裏摸出半截蠟燭一根火柴。

蠟燭一亮,月牙心裏就平定多了。她第一眼先去看無心的脖子,口中低聲怨道:“你傻大膽,不要命啦?”

無心的脖子幹幹淨淨的,除了幾點水珠血跡,再無其它。抬眼對著狗血淋漓的月牙一笑,他的臉孔像是一張細白瓷的麵具,笑容很足,然而不帶活氣;眼珠子也亮,但是沒有感情。

月牙一愣,感覺無心有點不大對勁,可又說不出來是什麽問題。垂下眼簾掃了顧大人一眼,她嚇得猛一哆嗦:“哎呀媽呀!”

顧大人滿臉都是頭發,頭發順著他的七竅鑽進去,旁的部位不消說,就連上下眼皮都被頭發攀住扒開了,眼珠子整個的晾在外麵,四麵全都露了白眼球。月牙看他,他黑眼珠一轉,居然神誌清醒,也能去看月牙。

無心起身走去,把顧大人的一壺黑狗血也拎了過來。安安穩穩的席地而坐,他開始用手指去摘顧大人臉上的頭發。頭發一層一層縱橫交錯,稍稍用力一扯,顧大人的眼珠子就要使勁的往外努。無心扭頭對著月牙又是一笑,然後往顧大人的臉上澆了一層狗血:“顧大人,你別怕,我有法子救你。”

月牙伸手拍了他一下,又悄悄的一指水井,壓低聲音問道:“是不是跳進去了?”

無心一點頭:“那是她的家,她在外麵挨了打,不回家回哪裏?”

月牙打了個冷戰:“那是不是得把井填了?”

無心搖了搖頭:“沒用,幾塊石頭堵不住她。”

說到這裏,他再次去清理顧大人的麵孔。頭發本來勾結連環的緊貼皮膚,現在被狗血浸透了,就像失了生命一般,成了碎糟糟的一團一團。臉上露出本來顏色了,他捏開顧大人的嘴,從喉嚨裏又掏出幾大團頭發。顧大人呼呼的喘起了粗氣,一翻身爬起來,“哇”一聲就吐了。正在他吐得上氣不接下氣之時,遙遙起了雞鳴,天亮了。

 

無心一行三人回了司令部,各自燒水洗澡。無心還特地向顧大人開口,給月牙要了一身幹淨衣裳。月牙鎖了西廂房,又拉了窗簾;無心和顧大人則是在東廂房沐浴滌蕩。

無心手持鑷子,繼續為顧大人清理七竅毛發。又掏耳朵又掏鼻子。顧大人忍痛皺眉,幾乎被他把鼻毛拔光;同時自己舉起一麵小圓鏡,仔細查看眼瞼內外,生怕還有毛發殘餘。

及至顧大人確定自己七竅潔淨了,才有閑心對無心問道:“師父,你昨夜讓那東西跑了?”

無心和顧大人分別占據了兩隻大浴桶,此刻坐在熱水裏麵,他一本正經的答道:“我當時若是再和她交戰不休,恐怕顧大人要性命不保。”

顧大人挖了挖鼻孔,又問:“那……今夜還去?”

無心在浴桶中輕輕巧巧的一轉身,正視了顧大人的側影:“女煞十分凶暴,我縱是去了,也沒有十成的把握。顧大人,我願意拚出性命去完此事,可你又當如何報答我呢?”

顧大人本來以為家宅鬧鬼,找個和尚老道過來禳治禳治也就罷了。然而昨夜親眼見識了女煞的本領,他不禁一身接一身的起雞皮疙瘩,承認此事實在凶險,自己不多付出一點,恐怕真找不到高明人物降妖除魔。

“本司令肯定不能虧待了你。”顧大人試探著問:“師父,你開個價吧!”

無心豎起一根手指,望著顧大人沒說話。

顧大人笑了:“一百大洋?”

無心搖了搖頭。

顧大人想了想:“一千大洋?”

無心繼續搖頭。

顧大人有點齜牙咧嘴了:“總不會是……一萬大洋吧?”

無心這回點了頭:“一萬大洋,不劃價!”

顧大人有點生氣了:“你個出家人,怎麽獅子大開口啊?張嘴就要一萬大洋,你當本司令的錢都是大風刮來的?你要一萬大洋幹什麽?大不了我給你修座廟,你守點和尚本分行不行?”

無心毫不動容:“顧大人,既然你我談不攏,那我洗完澡後,立刻就走。顧大人另請高明吧!”

顧大人一聽這話,臉色都變了:“放你娘的狗屁!你要是走了,萬一那東西半夜過來找我怎麽辦?”

無心滿不在乎的側臉往窗外望:“你可以和她解釋嘛,就說是法師打了你,不是本司令打了你。你通情達理,出門找法師去吧!”

顧大人沉默半晌,忽然把牙一咬:“老子這就去調幾門大炮過去,對著井口開轟!”

無心麵無表情的答道:“好主意,我聽說大炮很厲害,大概真能把鬼打死。”

顧大人“嘩啦”一聲從浴桶中站了起來:“師父,你要麽打個一折,要麽我現在就去把你妹子奸了!”

無心靠在桶壁上,舒舒服服的閉了眼睛:“大人,你要麽給我一萬大洋,要麽我夜裏就去引來女鬼,把你奸了!”

顧大人高高大大的站在水中,雙手叉腰怒道:“操!什麽流氓和尚!”

 

無心和顧大人在東廂房內唇槍舌戰,顧大人有求於人,夜裏又受了大驚嚇,當然底氣不足。末了顧大人敗下陣來,穿了軍褲襯衫往外走,不料剛一出門,就見月牙蹲在院內樹蔭下,正就著一盆淨水搓血衣。

月牙身上的一套豆綠衣褲,還是顧家姨太太的舊貨。姨太太不缺穿的,再好的料子也就穿個兩三次,所以衣褲看著堪稱嶄新。月牙一直灰頭土臉,現在終於露出了本相,顧大人看在眼裏,認為她雖然不算標準的美人,可是幹幹淨淨的有精神,眼睛明亮,臉形端正,一笑一口小白牙,帶著一點良家丫頭的俏皮。

顧大人素來自詡英俊瀟灑、風流倜儻,故而如今走上前去,想要施展幾分魅力和手段,迷倒月牙:“真勤快,不困啊?”

月牙仰臉看著他一笑,怕笑大了不莊重,所以一笑即收:“顧大人。”

顧大人一手伸出去扶了大樹,一手插在褲兜裏:“昨夜沒嚇壞吧?”

月牙都嚇的麻木了,低頭一邊搓衣裳一邊搖頭:“沒事,天一亮就不怕了。”

顧大人還要說話,不料無心無聲無息的走了過來,對著月牙說道:“別洗了,回屋睡覺吧。我要是能把女煞宰了,顧大人就給我們一萬大洋。有了錢,還怕沒衣裳穿嗎?”

月牙看看無心,又看看顧大人,就感覺自己像掉坑裏了似的,沒出路了。


5 作惡

 

顧大人的司令部,其實也是一處強占下來的民宅。東西廂房都砌著火炕,正房才是會客之所。夏天火炕上麵鋪了席子, 的倒是涼快;月牙沒了事做,靠邊躺在炕上打盹。因為知道無心就坐在旁邊,所以她睡不實,隔三差五的就醒過來眯了眼睛,偷 視對方的行動。無心不聲不響的總跟著她,讓她有了個不大好意思的想法——她感覺無心好像是看上自己了。

此刻正是下午,窗外知了叫成一片。月牙側身緊 牆,就見無心脫下僧袍,換了一身黑色褲褂,打著赤腳盤腿而坐,身邊高高堆起一摞古舊厚書。書籍乃是文縣縣誌,無心想要找出女煞的來曆,又打聽不出,便讓顧大人要來縣誌,專翻幾十年上百年前的故事看。文縣的縣誌是本縣曆代學究們聯合撰寫的,已經傳了幾輩,字字句句都很嚴謹,而且包羅萬象,大事奇事全有記載。

無心讀得認真,月牙也看得入迷。無心穿僧袍時就不大像正經和尚,脫了僧袍更不像了。月牙瞧他黑黑的短發白白的臉,分明是個美男子的模樣,至多不會超過二十五歲。要說年紀,和自己倒也是很般配;但捉鬼可不是正經營生,年紀輕輕的,幹點什麽不能掙飯吃?

無心讀書很快,唰唰的不停翻頁。最後他心裏大概有數了,收拾起一摞縣誌送出門去。片刻之後回了來,他上炕推了推月牙:“醒醒,再睡夜裏就睡不著了。”

月牙故意打了個小小的哈欠,因為發現無心已經光腳蹲在了自己身前,便坐起來向後又躲了躲。而無心笑嘻嘻的把手一伸,送給了她一個很大的香瓜。香瓜白生生水淋淋,顯然是被狠狠的洗過一次。

月牙一手接了香瓜,另一隻手攥了拳頭向瓜上一捶。香瓜應聲裂成兩半,月牙把大的一半給了無心:“你也吃。”

無心接過香瓜咬了一口,垂下眼簾美滋滋的。月牙問道:“師父,今夜……還去嗎?”

無心搖了搖頭:“今夜不去了。那東西昨夜沒討到便宜,想必一時半會不敢出來,今夜去了,恐怕要白等一宿。明夜吧,明夜再去打她個措手不及。”

月牙看他緊挨自己蹲著,根本沒有移動的意思,就往旁邊又蹭了蹭:“幹完這次可別再幹了,太嚇人了。”

無心笑著一點頭:“幹完這次我也就發財了,顧大人應該不敢和我耍賴。等一萬大洋到了手,我們找個好地方買所小房,安安生生過幾年日子。”

月牙 一口香瓜,本來是一點也不生氣,但是感覺不生氣不像話,於是就很勉強的生氣了:“你說啥呢?誰要跟你一起過日子了?你上那邊蹲著去,別離我這麽近!”

無心向後退了一寸,捧著半個香瓜對月牙拜了拜:“求求你了,跟我過吧!”

月牙起身走到大炕另一端去了:“你不是和尚嗎?和尚還想著娶媳婦哪?”

無心轉身麵對了月牙,很認真的低頭給她看:“我不是真和尚,你瞧,我頭上沒有戒疤。”

月牙抱著膝蓋坐在角落裏,低頭不看他。而他抬頭望向月牙,可憐而又諂媚的微笑不止。

無心的確是看上了月牙,因為月牙對他有善意,而且模樣也挺可愛。他對於寂寞的歲月已經痛恨至極,隻要有人肯和他作伴,無論是誰,他都熱烈歡迎。當然,女人最好,因為男女湊起來是一戶人家。

沒有女人來和他做夫婦,來個男人和他做兄弟也行,他甚至撿過許多棄嬰來養,可是養著養著棄嬰就長大了,比他還大,比他還老,並且最終都是離他而去。他甚至和一隻狐狸精相好過,好了沒幾天就不好了,因為他素來是按照人的方式來活,和妖精過不到一起去。

 

無心想要籠絡月牙,所以格外殷勤。月牙剛吃完香瓜,他就擰了一把毛巾給她擦手。月牙受了他的照顧,心裏十分為難——要說嫁,沒有認識一天就嫁的;要說不嫁,自己心裏其實也挺喜歡他,看他像個狗腿子似的跑前跑後,甭提自己多心疼了。

無心敲了顧大人一筆巨款,又奉承著心裏看上的大姑娘,感覺生活很有奔頭,暫時就不想死了。

 

轉眼間天色擦黑,無心和月牙睡在了西廂房。一鋪大炕分成兩半,月牙和無心各占一端,中間隔開老遠。夏天衣裳單薄,和衣而睡也不難受,月牙麵對牆壁一動不動,無心卻是審視著她的背影,越看越美。雖然月牙下午罵了他幾句,讓他閉上狗嘴。但無心自作主張,已經把月牙收為己有。

顧大人受了驚嚇,不敢遠離法師,此時在東廂房也上了炕,又讓人把五姨太從小公館接了過來。五姨太正受寵愛,昨夜沒等到他,今夜見了麵,格外溫柔。為了彰顯自己勾魂攝魄的 ,五姨太沒有開燈,隻點了一雙龍鳳蠟燭。搖曳燭光之中,她一張濃妝豔抹的麵孔沒了血氣,一色煞白,嘴唇卻紅的突兀,眉眼也黑的深邃。顧大人抱著棉被坐在炕上,本來覺得五姨太最美麗,然而自從經過昨夜驚嚇之後,審美觀忽然發生變化。眼看五姨太拔下發卡,甩出一頭濃密青絲,他打了個寒顫,忍不住又挖鼻孔又摳耳朵,且把舌頭伸了出來,哢哢的清喉嚨,就覺得嗓子眼裏有頭發。

五姨太以為他是做鬼臉,便 笑容翩然而來。不料未等她走進炕沿,顧大人忽然向後一縮,聲音都變了:“你別過來!”

五姨太一愣,隨即就不樂意了。抬腿邁上炕去,她直逼到了顧大人眼前,尖聲尖氣的怒問:“幹嘛呀?看不上我啦?看不上你早說啊,何必還要派汽車去接我?你當我樂意來哪?”

五姨太是個苗條的小身材,一生氣就張牙舞爪,手指頭又長又細的,長指甲上的蔻丹鮮紅欲滴。顧大人昨夜落了心病,眼看五姨太披著一頭黑發湊上來了,兩根枯骨一樣的細胳膊還揮來揮去,不禁精神崩潰,大叫一聲下炕就跑。一溜煙的橫穿了整個院子,他一頭撞進西廂房中。“啪”的一聲打開電燈,他在光明之中蹦上大炕,一掀棉被拱到了無心懷裏,又哆哆嗦嗦的叫道:“師父,快保護我!”忽見對麵的月牙坐起來了,他連忙招手:“仙姑,你也過來!你們兩個一起摟著我,我害怕!”

此言一出,月牙和無心全氣笑了。未等無心出言譏諷,五姨太衝到院子裏,開始罵起了顧大人,因為顧大人不愛她了。

 

前半夜,誰也沒睡著覺。

後半夜,五姨太被副官開汽車送走了。而顧大人因為一閉眼睛就是鬼臉長發,所以死活不肯回房,定要占據大炕中間的位置。月牙忍無可忍了,氣得說道:“我不能跟兩個老爺們兒睡一鋪炕,我下地用椅子拚張床去!”

顧大人以為無心和月牙是兄妹,忌諱不必太多,隻是多出一個自己,比較難辦。起身擠到了無心身後,他陪著笑對月牙說道:“仙姑,你就當沒有我,我躺在他身後,也看不見你。”

月牙本來睡得挺好,遠遠的躺著一個無心,安安靜靜的,也挺好。冷不防來了個顧大人,就一點都不好了——可畢竟是睡著人家的屋子,又不好太挑剔。

月牙不再說話了,關了電燈躺下來。而顧大人守著無心,很有安全感,閉上眼睛也睡了。無心有心事,一邊思索一邊提醒自己別忘了喘氣。等到月牙的呼吸粗重了,顧大人也打起了呼嚕,他才放心大膽的吐出最後一口氣息,癟著胸腔徹底放鬆了。

 

翌日上午,無心等人剛剛起床,就有人急三火四的跑來報信,說是看房子的老頭子被鬼殺了。

無心眼看天空一碧如洗,是個驕陽似火的好天氣,想必陽光必會整日充足,不容邪祟作怪,便放心大膽的把月牙和顧大人留在司令部裏,自己帶上一把匕首,騎馬去了宅子查看。宅子門口站著幾名士兵,見法師來了,像見了救命星一般,立刻就給他讓出了路,又有人輕聲說道:“本來老頭夜裏都在外麵坐著,可是昨晚……一直沒出來。”

無心停下腳步,開口問道:“誰發現的?”

士兵答道:“胡同裏送水的人早上推門沒見老頭,就挑著水桶往裏走,結果沒走多遠就嚇壞了……”

無心不再詢問,跨過大門門檻之後,轉身關攏了兩扇黑漆大門。人死成鬼,大多是存有一段不散的怨氣;可由於自身含怨便濫殺無辜,則是無心最深惡痛絕的行為!

仇再大也大不過一個“死”字,就算死了還放不下,那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也不該把惡氣出在無辜的活人身上。老頭子六十七了,要說價值,他沒什麽價值;可他是家裏老妻的丈夫,是兒女們的老爹,他寧可自己整夜不睡覺,也要替三兒子冒險看房子。好好的一位老人家,憑什麽惡煞說殺就殺?

院子地上凝結著一窪窪的黑血,成群結隊的蒼蠅盤旋不去。老頭子真就隻有一個腦袋還是完整的了,臉衝下滾在廂房門前的台階旁。無心走過去蹲下來,捧起腦袋轉過來一看,就見老頭臉上肌肉猙獰,雙眼被戳成了血洞,一張黑洞洞的大嘴張到極致,竟然占據了下半張臉。

無心閉上眼睛,覺察出老頭子的血肉殘肢上還附著殘餘的一魂兩魄,魂魄凶氣極重,正是慘死之人應有的現象。如何超度亡靈,無心在很久很久以前是會的,然而太久不做,已然忘記。出門向士兵要了幾根火柴,他把滿地的碎肉斷骨收到大太陽下,又把人頭恭恭敬敬的放到最上方。一把火點起來,他低聲說道:“你的仇,我來報。有生有死是好事,該走就走吧。”

 

烈焰加上驕陽,足以使得魂魄四散。老頭子的家人還沒趕到,所以無心待到魂魄散開,便撲滅火焰,留了大半骸骨以便裝殮下葬。想到惡煞狠毒,又見天色還早,距離正午三刻還有一段時間,無心索性大踏步走向後院。及至來到井邊,他不假思索的脫了衣褲鞋襪,因見前夜用過的繩子還在廊前地上,他便過去拿起了繩子。

回到井邊從衣堆裏麵翻出匕首,無心一道劃開掌心。用力的 掌心擠出了一點暗紅鮮血,無心用傷手握住繩頭向下一擼,在繩子上麵留下了斷斷續續的淺淡血跡。

把繩子一圈一圈纏在臂上,無心跨上井台,低頭向下望去。井水黑沉沉的深不見底,散發著隱隱的寒氣。無心認為井中女煞已經惡到不可救藥,所以懶得再等入夜。拎著繩子一頭紮進井裏,他決定速戰速決,不再給她囂張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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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心法師 By尼羅 (6-15)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97660 bytes) () 09/24/2015 postreply 17:58:54

無心法師 By尼羅 (16-24)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96744 bytes) () 09/24/2015 postreply 18:26:23

無心法師 By尼羅 (25-37)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11877 bytes) () 09/24/2015 postreply 19:40:47

ZT 無心法師 (38-52)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210226 bytes) () 09/25/2015 postreply 18:06:39

ZT無心法師 (53-62)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23342 bytes) () 09/25/2015 postreply 18:47:17

ZT無心法師 (64 - 70)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83724 bytes) () 09/27/2015 postreply 02:28:36

ZT無心法師 (71 - 75 )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42799 bytes) () 09/27/2015 postreply 02:51:03

ZT無心法師(76-82)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92366 bytes) () 09/27/2015 postreply 03:09:54

看了一整天,看完了,真的很好看! 謝謝! -寶寶抱抱- 給 寶寶抱抱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27/2015 postreply 22:26:55

喜歡就好,晚上接著搬文:)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0:17:05

ZT無心法師 (83-93)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35208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6:52:27

ZT 無心法師 (94-98)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61709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7:20:09

ZT無心法師(99-106)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88645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8:51:28

ZT無心法師 (107-115)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04514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9:07:05

ZT無心法師 (116-124)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00846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9:26:14

ZT無心法師 124 - 137)第二部完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40605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9:49:34

白琉璃這分明是gay啊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03/2016 postreply 19:48:21

謝謝你,該連載前麵寫得比較精彩些。 -恒河沙數- 給 恒河沙數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30/2015 postreply 12:4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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