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法師 By尼羅 (25-37)

來源: 彭小仙 2015-09-24 19:40:47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11877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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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無心法師 By尼羅 (16-24)彭小仙2015-09-24 18:26:23

25 逃之夭夭

 

月牙死死的抱住身邊的大樹枝,盡可能的不添亂。顧大人緊緊的握了槍,隨時預備扣動扳機。無心蹲在下方的樹杈上,眼看著死而複生的士兵越走越近。月色朦朧,月牙和顧大人眼力有限,隻看出士兵像是被人扒過一層皮似的,扒得還不幹淨利索,血肉淋漓的拖一片掛一片;而無心的視野更清晰,瞧出士兵根本就是受了腐蝕,也許是半邊身子都被鬼手抓進洞壁裏去了,然而垂死掙紮的又逃了出來,可惜最後還是沒能逃脫長官的一粒子彈。

士兵似乎是追著人味過來的,一步一步走得東搖西晃,仿佛已經無法調動自己的 。停在樹下仰起了頭,他抬起雙手抱住樹幹,麵目模糊而又猙獰。忽然慢慢 ,他作勢要往樹上爬,同時一張嘴越張越大,嘴角竟然漸漸裂到了耳根。

月牙強忍著不哆嗦,而顧大人咬了牙,對著無心說道:“師父,你躲一躲,讓我一槍把他打下去!”

無心背對著顧大人抬起了一隻手:“他已經死了,不怕你殺。有符沒有?”

顧大人握著手槍拍拍身上,一時回答不出;而月牙顫巍巍的開了口:“有,有,顧大人,你掏棉襖裏麵的暗兜!你不是天天吵著要上山搬金子嗎?我怕符丟了,全都給你縫進棉襖裏了!”

顧大人在樹杈上坐穩了,騰出一隻手往懷裏一摸,果然摸到一個暗兜。暗兜開口被粗枝大葉的縫了幾針,伸手指頭勾開棉線,他從裏麵取出了一卷子紙符:“找到了,用哪張?”

無心向上伸出了一隻手:“全是鎮鬼的符,隨便給我一張就行!”

顧大人立刻彎腰遞去一張紙符。而無心接住紙符,隨即縱身向下一撲,竟是大頭衝下的緊貼了樹幹,大蛇一般的爬了下去。迎頭遇到向上的士兵,無心一掌擊出,正把紙符拍上了對方眉心!

士兵立時僵住了動作,不上不下的附在了樹上。而無心緊盯著他,心中卻是同時敲起了鼓,因為不知道出塵子所畫符咒是否真有效驗。如果紙符無用,他自己琢磨著,恐怕就得下去和活死人打一仗了。

如此過了片刻,士兵開始有了反應。搖搖欲脫的下顎張到極致,他似乎要去撕咬無心一般猛然一竄,然而無心穩穩按住他的眉心,並不退卻。他的表情越發凶惡痛苦了,體內像是開了鍋,麵孔開始此起彼伏的鼓凸又凹陷;身體沉重的向下滑去,一層 的皮膚粘在了樹幹上。忽然 的眼珠發生了爆炸,一股膿血 而出。無心當即歪頭一躲,同時掌心加了力氣:“人都死了,屍身都被你毀了,你還不放過他嗎?”

靜夜之中,無心聲若洪鍾:“有冤報冤,有仇報仇。躲在洞裏嚎喪有意思?一次收了二十多條人命,識相的話就該躲進壇子裏偷著樂,還敢驅使了死人裝神弄鬼?信不信我給你撒一把大鹽,把你醃了曬幹當鹹菜吃?”

罵到這裏,無心抬手一掌擊向士兵的天靈蓋,把紙符直壓進了士兵的血肉之中。士兵 著繼續向下滑落,最後跌坐在地,伏在老樹根上不動了。

顧大人鬆了口氣,把紙符和手槍全部揣好:“師父,完事了?”

無心也下了樹,扯著士兵一側還算潔淨的衣領,把屍首拖去洞旁空地。劃燃一根火柴扔上去,皮膚表層的黏血油脂立刻燒成一片。無心知道此人其實已然魂飛魄散,方才全是洞中一股怨氣支配了他的身體,所以往生咒也沒有念。圍著 走了一圈,他忽然想道:“如果讓嶽綺羅和洞裏的壇子打一架,不知道是誰勝誰負。”

然後他忽然笑了,感覺自己的想法很有趣。可惜嶽綺羅並非大傻瓜,未必自己下了圈套,她就一定會鑽。彎腰撿起一根枯樹枝點了火,他猛然回身擲向暗處。一團煙火騰起又熄滅,一個紙人化為灰燼。無心不知道山上到底還存著多少紙人,他懷疑嶽綺羅並不珍惜這些不值錢的部下,反正來得容易,要多少有多少。

閉上眼睛原地轉了一圈,他沒有再發現新的紙人。林中此刻很潔淨,隻有幾縷零碎的魂魄在 徘徊遊蕩,微弱的不成氣候。忽然困惑的一皺眉頭,他彎腰跳進了洞裏去。

 

等到無心爬上地麵之時,月牙和顧大人全趕過來了——先前在樹上,來不及阻攔無心下洞,兩人全都嚇壞了。此刻一人抓住了無心的一條手臂,月牙的牙齒剛要接觸空氣,顧大人已經出了聲:“你下去作死啊?”

無心立刻答道:“我沒往深處去,我就是看看。”

月牙問道:“看見啥了?”

無心搖了搖頭:“沒啥。”

顧大人向前邁出了一步:“沒啥就走!剛才隊伍裏領頭的小子我認識,就是丁大頭的部下。豬頭山不算大,丁大頭多派點人就能把山圍住。趁著天沒亮,咱們趕緊往外跑!”

無心拽著月牙跟上了顧大人:“洞裏的金子還要不要了?”

顧大人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不要了不要了,真不要了!”

 

無心走出沒多遠,就發現領頭的顧大人步伐 ,東一頭西一頭的沒有方向。顧大人自己也奇怪,一步一步慢慢的走,結果走著走著一回頭,發現自己還是走出了弧線。

“怎麽回事?”顧大人有些心慌:“這不是要鬧鬼打牆嗎?”

無心拉著顧大人停下腳步:“怕是那個鬼洞今夜吃開了胃口,要把山上的活物都引過去!”

月牙有了主意,讓顧大人把紙符拿出來,一人身上貼一張。顧大人嗤之以鼻,認為女人就是見識淺:“紙符是貼鬼的,貼在人身上有什麽用?”

月牙不和他一般見識:“那你說怎麽辦?反正在我們老家,說是如果男的碰上鬼打牆, 子撒一泡尿就好了。”

顧大人一推無心:“尿!”

無心當著月牙和顧大人,沒什麽忌諱可講,一彎腰就把褲子脫了。然而兩人眼睜睜的等了片刻,他連個屁都沒擠出來。顧大人看他耽誤事,急得揉了揉小肚子:“媽的,我也沒尿。月牙,你有沒有?”

月牙啐了他一口,隨即又道:“除了撒尿,還有個法子。你倆誰嘴更野?一路罵著往前走,也能把鬼罵跑了!”

無心提起褲子,對著顧大人一抬下巴:“罵!”

顧大人清了清喉嚨,當即開罵,中氣十足的日娘搗老子,一邊罵一邊抬頭看星星低頭吐口水。無心跟在後方,發現他果然是走了直線。月牙對顧大人則是肅然起敬,心想十個老娘們兒圍成一圈,恐怕也罵不過顧大人一個人。

三人一步一探的向前走,興許是黎明將至,夜色越發濃重如墨。月牙什麽都看不清了,無心也閉了眼睛。顧大人對於豬頭山太熟悉了,則是看不看都無所謂。估摸著前方就是林子邊緣了,顧大人越發罵得氣吞山河,語言十分牙磣。無心和月牙在後麵偷偷發笑,笑著笑著忽聽顧大人“嘎”的一聲,聲音竟是戛然而止。隨即無心腳麵一痛,正是顧大人後退一步,踩了個正著。

“師父!”顧大人像是被人捏了脖子,嗓門都細了:“看,看,壇子!”

無心睜眼一看,就見前方樹下果然擺了個半米來高的壇子。林中本來已經黑到伸手不見五指了,壇子本身卻是微微的放了光亮,映出壇口一顆微微垂下的女人頭。一把將顧大人扯到身後,他上前一步正視了壇子。

下一秒,他輕聲開了口:“不要怕,隻是幻象。我們要走出去了,她舍不得而已。”

然後他一手拽了月牙,一手拽著顧大人,大踏步的就向前走去。而在三人經過之後,無心又麵向前方說了一句:“不要回頭!”

月牙不是好奇惹事的人,不讓回頭就不回頭;顧大人嚇得脖子都硬了,想回頭也回不過去。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了一氣,三人一起出了林子上了山路。無心仰頭望天,發現天邊隱隱現出了光芒,是天將要亮的光景,便把顧大人又推到前方帶路。

三人一路小跑著下了山,豬嘴鎮是不敢回了,隻能再往遠逃。豬頭山下是個小三國的格局,文縣雖然歸了丁旅長,附近的長安縣可是另有大軍頭駐紮。三人且走且商議,最後無心和顧大人決定先去長安縣避避風頭;而月牙無條件的跟著無心,隻是惦記著家裏,以及被她埋在地下的幾百大洋。

 

丁旅士兵把豬頭山圍了兩天,四周的村鎮也都搜查過了,末了一無所獲铩羽而歸。軍官站在九姨太麵前,驚恐萬狀的描述了鬼洞情形,順帶著推脫了自己的責任。

九姨太正在心不在焉的吃午飯,半長的頭發挽成雙丫髻,乍一看很像觀音大士身邊的童女。粉紅嘴唇 來吐出一塊小小的骨頭,她的眼睛在齊劉海下閃閃發亮。人活得久了,經曆得多,就不會大驚小怪。山上居然有一處吃人不吐骨頭的鬼洞,聽起來很可怕,但是也合理,可以有,有就有了。鬼洞其實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煞”,吞入魂魄,增長力量。可是如果沒有魂魄讓它吞,它也就隻好原地不動的喝西北風。嶽綺羅對於鬼洞興趣不大,她心裏想的是無心。幾輩子沒和人相好過了,她難得能看上誰。

穩穩當當的坐在桌前,她用童稚的小嗓子下了命令:“繼續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先前沒有這句話,軍官還不大敢對顧大人開槍;如今得了包票,軍官心裏有了底。對著九姨太打了個立正,他興致勃勃的離去了。

嶽綺羅緩緩的 嘴唇,坐著不動。無心不怕拚命,但是她怕。所以她決定暫且躲在丁旅長身後。顧大人不過是個武夫,不值一提;月牙年輕豐滿,皮 繃,倒仿佛是很好吃的樣子;至於無心——她想無心的味道一定不好,因為隻有快生快死的 才鮮嫩。

嶽綺羅感覺自己活得不開心,所以要吃點好的,穿點好的,作為彌補。如果開心的話,她就不吃人了。

房門忽然開了,丁旅長像根柱子似的,步態笨拙的挪了進來:“綺羅,見到老七了嗎 嶽綺羅微笑著搖了搖頭,丁家七姨太也不見了。


 

 

顧大人雙手撐在枕頭兩邊,直勾勾的瞪著下方的小春子,沒有“抽身而出”,是 子自然軟縮成了一條鼻涕蟲,隨著溫熱的液體滑了出來。一滴 的汗遞到了小春子的鼻尖上,汗是冷的,小春子的身體也是冷的。冷,而且鬆弛沉重。腐臭氣味順著她的七竅,漸漸飄散出來。

屍蟲終於掙脫出了鼻孔,飛快的向下爬進了小春子敞開的領口。小春子的體內發生了沸騰,咕咕嚕嚕 。紙符貼在她的眉心上,她向上望著顧大人,一雙眼睛越努越出,同時喉嚨中發出了混雜不清的兩種聲音。

一種是柔媚 的,悲悲切切的哭叫哀鳴,另一種是低沉嘶啞的,斷斷續續的說:“小石頭,走,走,走……”

更多的細長觸須從她的嘴角鼻孔耳朵中伸了出來,搖搖擺擺一探一探。顧大人仿佛元神歸竅一般,驟然翻身滾下床去。無心取而代之的從床下爬出來,一根手指點在紙符上麵:“說,是誰讓你來的?”

兩種聲音還在此起彼伏,一個聲音虛弱而又絕望:“九姨太……是魔鬼,小石頭,你快走——”

話未說完,另一個聲音忽然挑高蓋過了她,哭得人遍體生寒。無心絲毫不為所動,繼續逼問:“九姨太是誰?”

哭聲之中,小春子掙紮著答道:“九姨太……名叫綺羅……會吃人……”

話到此處,她忽然猛一仰頭,細長脖頸瞬間凸起無數小點。一處皮膚最先被裏麵的屍蟲 了,裂口之處流出黑水,隨即從頸向下爆發一般,體內屍蟲將皮膚頂成千瘡百孔。黑色觸角最先伸出,小春子喉中“荷荷”兩聲,顧大人站在地上,就見小春子露出的皮膚上遍布屍蟲觸角,竟如生出一層黑色長毛一般!一顆眼珠子忽然骨碌碌的滾落下去,一隻烏黑碩大的屍蟲搖頭擺尾,從她的眼窩裏拱了出來。

無心一手依然摁著紙符,另一隻手送到嘴邊咬破指尖,對著小春子的身體猛然一揮。血點子橫灑而出,小春子的皮膚立刻被蝕出了深深孔洞。體內的屍蟲仿佛受了滾水澆淋一般縮了回去,開始在體內穿梭翻滾。而無心一邊用一根手指壓製著體內屍蟲洶湧的小春子,一邊回頭看了顧大人一眼。

“不要怕。”無心麵孔蒼白,聲音冷靜:“她愛你。”

顧大人哆嗦了一下,滿頭短發是明顯的豎了起來。

 

片刻過後,小春子不動了,屍蟲也安靜了。無心揭下紙符揉成一團,然後拉過床頭的被子,彎腰蓋住了小春子的臉。

轉身對著顧大人一揮手,他輕聲說道:“她走了,我們也走吧,萬一驚動了人,就麻煩了。”

顧大人像木雕泥塑一般,不能說也不能動,是被無心推回了客房裏。

 

旅店的生意馬馬虎虎,前院客房住滿了,後院卻是清靜。無心點了桌上油燈,然後拎著水壺走去前院,向夥計要了一壺熱水回來。兌了溫水擰了毛巾,他上前想給顧大人擦擦手臉,然而顧大人退了一步,低聲問道:“你早就看出她的問題了?”

無心單手托著毛巾,小聲答道:“我沒看出她的問題,我看出了你的問題。記不記得我今天說過你麵犯桃花?”

顧大人點了點頭:“記得。”

無心笑了一下:“桃花不假,可惜你印堂發黑,犯的是一朵陰桃花!”

顧大人問道:“既然看出來了,怎麽不早告訴我?”

無心反問:“你不是想女人嗎?”

顧大人沉著臉上前一步:“我想的是女人,不是死人!你他媽的不是個人,可我是!無心,我把你當兄弟看,可是你把我當猴子耍!你躲在床底下看我幹一個死人!”

無心看出顧大人要發怒了,便想做出一番解釋:“我躲在床下,是為了保護你。”

顧大人掄圓了胳膊,對著無心的腦袋狠狠扇去:“你懂個屁!她是小春子啊!”

無心一歪頭,輕輕巧巧的躲過了顧大人的大耳光。而顧大人隨著慣性一晃,站穩之後帶了哭腔:“無心,你個老不死的,你狗屁都不懂!我他媽的就是要憋死了,我也不能去幹死人;我他媽的就是真幹死人,也不能去幹小春子!我小時候要是不搬家,小春子現在可能就是我老婆了!”

無心退了一步,認為顧大人實在無須如此痛心疾首,因為嫁給他做老婆也沒什麽好。隨手放下毛巾,他將一盆溫水端過來放到了顧大人麵前:“你要不要洗一洗?”

悲憤的顧大人受了提醒,回想起自己方才的所作所為,他“哇”的一聲吐了一地。

 

顧大人用肥皂洗臉洗手洗屁股,洗了一盆又一盆。月牙受了無心的囑咐,躺在房裏沒出來,就聽隔壁開門關門的很熱鬧。

良久過後,她被無心叫去了顧大人房內。顧大人坐在床上,滿身都是粗肥皂的氣味;月牙仔細端詳他,感覺一晚上不見,他竟像瘦了一圈似的,一個腦袋縮在棉襖領口,脖子都沒了。

天氣寒冷,房內又沒燒爐子,所以無心帶著月牙也上了床,守著棉被還能溫暖一點。無心倚靠床頭坐了,月牙袖著雙手偎在他的身邊;無心對著床尾的顧大人一招手,顧大人像隻大號孤雁一樣,猶豫了一下,末了也挪過去了。

無心抬起雙手,一邊攬著月牙,一邊攬著顧大人。兩個人都知道了他的底細,然而還依舊和他好,所以他決心要保護他們,要讓他們都活到老,活到發蒼蒼齒動搖。

無心沒提顧大人日了鬼,隻說他是受了勾引才進了小春子的客房,而在他進房之前,自己先人一步的開窗戶潛了進去,把他從惡鬼手中營救出來。月牙聽到此處,忍不住埋怨顧大人:“就跟幾輩子沒見過女人似的,也不仔細想想,天上連餡餅都不掉,能平白給你掉個婆娘?”

顧大人垂著眼皮,一聲不吭,和月牙一樣把手揣進棉襖袖子裏。他不是個易動感情的人,幾乎就是銅皮鐵骨狼心狗肺,然而想起小春子一聲接一聲的“走”,他難過了。很用力的清了清喉嚨,他極力的找話來說,不敢深想:“怪不得丁大頭不抓張小毛子專抓我呢,原來是有人給他吹了枕頭風。”

無心對月牙解釋道:“嶽綺羅嫁給了丁大頭做九姨太。她控製了七姨太——就是小春子的魂魄,讓她成為行屍走肉追來長安縣。”然後他轉向顧大人又道:“活人的三魂七魄和身體附得很緊,不是輕易就能全被收走的。小春子的體內既有殘餘魂魄,又被嶽綺羅另找冤魂附了上。冤魂戾氣很重,本是占了上風;然而小春子大概是一直對你存了一縷牽念,所以相見之後,她竟是暫時鎮住了冤魂,想要救你。”

顧大人吸了吸鼻子:“嗯。”

無心安撫似的拍了拍他的後背:“嶽綺羅施在小春子身上的法術,已經被紙符破了。小春子魂飛魄散,從此世上再沒有她。你放心,她不痛苦了。”

月牙歎了口氣:“姓嶽的怎麽還沒完了?一開始是拿紙人嚇唬我們,現在可好,改派死人上陣了。善惡到頭終有報,就沒人能收拾她?”

無心想了一想:“控製魂魄,憑的是念力。紙人一旦遠離了她,恐怕也就不會太聽話,而且一個火星彈出去,就能把它燒光。換了屍首就不一樣了,骨肉和紙畢竟不同,隻是時間久了,免不了要腐爛。”

顧大人失魂落魄的答道:“原來鬼上身也不容易,怪不得都要修煉成煞。”

月牙表示讚同:“對唄,還是自己的東西用著順手。”

無心拍著左右二人,慢慢的又道:“嶽綺羅也許是得知了小春子和顧大人的淵源,所以才派了她來長安縣。小春子連連的讓顧大人走,可見她來意不善,是要傷害顧大人。而憑著嶽綺羅的本領,沒有必要和丁大頭合作……”

無心沒再說下去,心想嶽綺羅先前襲擊過月牙,現在又襲擊顧大人,顯見是要讓自己變成孤家寡人。其實變成孤家寡人也沒什麽,隻是月牙已經和自己成了親,離開自己也不好再嫁;顧大人又是個光杆司令,想當土匪都無山可上。

所以他不能讓步,他對嶽綺羅讓了步,就對不起了月牙和顧大人。況且隻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他想和月牙好好過上幾十年的日子,不想天天提心吊膽。

最後,無心開了口:“天亮之後,我送你們去個安全地方。”

月牙和顧大人一起莫名其妙:“去哪兒?”

無心答道:“青雲觀。”

隔著中間的無心,月牙和顧大人大眼瞪小眼:“去青雲觀?人家能讓咱們白住嗎?”

無心很親昵的和月牙貼了貼臉:“我有辦法。等到安頓你們住下之後,我要去趟文縣。放心,不會久,兩三天就回來。”


28 夜探

 

天亮之後,無心付清房錢,坦坦然然的帶著月牙和顧大人離開旅店。月牙倒也罷了,顧大人一步三回頭,不住去望小春子的房門。後院已經隱隱彌漫開了屍臭,不過前院正有一輛收夜香的大糞車經過,大糞車頂風臭出十裏地,夥計捏著鼻子皺著眉毛,也就徹底忽略了自家的異味。

無心一拽顧大人的袖子,不讓他東張西望,免得惹人注意。離開旅店數了數錢,月牙走去買了十個菜包子,菜包子全有拳頭大,顧大人吃了五個,月牙吃了三個,無心吃了一個半——他見月牙吃得舔嘴咂舌,仿佛是意猶未盡,就把剩下半個也給了她。

“我不怕餓。”他告訴月牙:“不吃也是一樣的有力氣。”

月牙不信,也不要。兩人推推讓讓,結果一個失手,半個包子落在了地上。顧大人旁觀至此,發出感慨:“媽了個蛋,不如給我!”

 

月牙和顧大人很想知道無心要去哪裏,可是無心一路死活不說。三人出城上了山路,大半天後到達了青雲山上的青雲觀。月牙雖然遷來直隸住了許久,可是最遠隻逛過文縣附近山上的大廟。大廟已經算是金碧輝煌,廟裏的和尚也都肥頭大耳,十分富態;不料和青雲觀一比,她雖是沒什麽學問,可也覺出了大廟的俗。剛一經過牌樓,她就不由自主的扯了扯衣袖摸了摸頭發,又特地用手背抹了抹嘴,想要做出莊重模樣;顧大人一個腦袋也是四麵八方的轉:“哎喲,洞天福地啊!我先前怎麽就沒來過?”

無心踏著青石板路拾級而上,又微微側身牽著月牙的手。深秋了,兩邊山中一派蕭瑟風光,幹燥的寒風穿林而過,吹得枯葉沙沙作響。一道小小山澗順山而下,流出一點似有似無的水聲。無心仰頭向上望去,就見層林之中隱約顯出雕梁畫棟,正是山門之後的玉皇殿。

 

出塵子道長似乎是萬萬沒想到無心還會再來。披著一件貂皮領子的黑大氅,他伸腿下了他的紅木大羅漢床,大氅敞開來,露出裏麵一塵不染的雪白褲褂。

無心對他是相當的恭敬,拱手抱拳一鞠躬:“道長,我又來了。”

出塵子一頭長發中分披下,黑亮的像一匹好緞子。眯著眼睛上下打量了無心,他眼角的魚尾紋全藏在了長發下麵,中間露出的麵孔顯得異常白嫩年輕:“你怎麽又來了?”

無心挺直了腰,仿佛含羞帶愧似的,對著出塵子低頭一笑:“還不是因為你太師叔公——”

未等他把話說完,出塵子氣得一晃腦袋,眼角眉梢全露了出來:“放狗屁!我哪有什麽太師叔公?我太師叔公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死過好幾次了!”

無心笑微微的心平氣和:“道長,你別急,聽我把話說完。你太師叔公啊,在文縣嫁人做九姨太了。”

出塵子後退一步,抬手一拍羅漢床上的小炕桌,怒發衝冠的叫道:“再說就給我滾出去!”

無心點了點頭:“好,我到外麵說去。”

出塵子龍行虎步的殺向前方,一把揪住了無心的衣領:“敢?!”

無心慢條斯理的抬起雙手,輕輕一拍出塵子的肩膀,同時低聲說道:“道長,你太師叔祖玩死人,玩得漂亮極了。”

出塵子瞪著他,不說話。

無心繼續說了下去:“由著她玩下去,將來必出大亂,所以我要去趟文縣,再看一看你太師祖的陣法。看見窗外站著的一男一女了嗎?女人是我老婆,男人是我兄弟,我不能帶著他們去文縣冒險,所以想請你收留他們幾日。我想憑你的道行,青雲觀裏總不會鬧鬼。”

出塵子鬆了手,一甩袖子背對了他:“鬧鬼又當如何?”

無心繞到了他的麵前:“修道的人,總是慈悲為懷,兩條人命,我想你一定能護得住。”

出塵子抬眼看他:“你到底是什麽人?”

無心雙手合什:“道長,拜托了,你一天給他們三頓飯吃就行。”

 

出塵子一見到無心,就像落進了雲裏霧裏,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懸起了心。太師叔祖是青雲觀內的秘密,他隻把秘密傳給了他的大弟子,因為將來待他羽化之後,大弟子就會是新一代的道觀住持。秘密本來類似一個玄之又玄的故事,有趣而已,一文不值;可是當無心帶來太師叔祖的消息之後,故事和現實銜接起來,就讓出塵子隔三差五的做起了噩夢。

出塵子在青雲觀後找了兩間小房,讓月牙和顧大人住下。月牙和顧大人見識了道長飄飄欲仙的派頭,都很景仰,老老實實的不敢妄言妄動。及至到了晚上,無心坐在出塵子的羅漢床上,細細講述了嶽綺羅的惡行。出塵子捧著一隻古色古香的小手爐,聽得臉上神色不定。而無心說到最後,隔著炕桌向他探過頭去:“你的本事和嶽綺羅相比,能差多少?”

出塵子聽他終於收了“太師叔祖”四個字,不由得鬆了口氣:“我太師祖和她不是一路,我們不能比。”

無心又問:“嶽綺羅能把地下的魂魄召喚上來,你能嗎?”

出塵子搖了搖頭:“我隻能把地上的魂魄鎮壓下去。”

無心恍然大悟的點頭:“哦……也不錯,比我強。”

 

無心一夜沒睡,因為回房之後對著月牙實話實說,承認自己是要去趟文縣。

月牙當即表示不同意,又勸不服他,便躍躍欲試的想要撒潑。坐在床上扯散發髻,她想哭,沒哭出來,於是下床去找了顧大人。顧大人披著棉襖進了房門,摩拳擦掌的放出豪言,說要打斷無心的腿。無心抬腳踩 沿,自己“啪”的一拍大腿:“來,打吧!”

月牙和顧大人剛柔並濟的合了作,硬是沒治住一個無心。午夜時分無心出發下山,月牙和顧大人跟在後方送出老遠。月牙氣得哭唧唧:“啥玩意兒啊,油鹽不進的,驢脾氣啊!”

顧大人跟著幫腔:“就是頭驢!”

月牙又道:“我們跟你去吧,人多總比人少強啊!”

顧大人 舔嘴唇,沒搭腔,因為真是不敢去文縣,怕嶽綺羅,也怕丁大頭。

無心停下腳步,轉身對著月牙嘿嘿一笑,又抬起右手微微一搖,做了個告別的手勢。不等月牙再開口,他轉向前方加快腳步,連跑帶跳的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無心成了無牽無掛的一個人,行動起來反倒更利落。腳步不停的走到天亮,他進了長安縣外的一家小飯館裏吃早飯,就聽鄰桌食客講述縣內大事——一家旅店夜裏來了個女客,入住之後不吃不喝沒動靜,結果兩天之後夥計忍不住去敲了門,沒人答應;踹開門一瞧,女客早爛在床上了!

“死個女人不算太稀奇。”食客繪聲繪色的講述:“稀奇的是驗過屍後,發現女客至少已經死了十天半個月——怪了吧?女客可是兩天前自己過來的。”

館子裏麵一片驚聲。無心會了賬,起身悄悄走了。

如此又走了大半天,無心經過了豬嘴鎮,直奔文縣城門。近來文縣太平,城門從早到晚大敞四開。無心輕而易舉的進了縣城,混在人群裏走向顧宅。

暮色之中,顧宅所在的一條胡同寂靜無聲,枯藤老樹昏鴉俱全。無心慢慢的進了胡同,就感覺兩邊房屋全都沒有人氣。先前顧宅鬧了幾個月的鬼,也隻是嚇得左鄰右舍搬走;如今顧宅不鬧鬼也不鬧人了,怎麽反倒變得越發荒涼?

無心在兩扇緊閉的黑漆大門前停了腳步。大門外麵掛著黃銅大鎖,鎖上綴著點點斑斑的泥水痕跡,似乎已然經過了不少風雨。鎖門是正常的,無心本來也沒想過走大門。出了胡同繞到後方,無心決定爬牆進去。記得顧大人曾說宅子後麵帶有花園,無心現在對於顧宅的一切都很感興趣。

花園的圍牆不算高,無心趕在太陽落山之時翻了進去,落腳之處一片柔軟,是荒草和落葉積了厚厚的一層。花木久不修剪,全都長得張牙舞爪,陰暗處不時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是小活物受了驚動。一陣夜風而過,卷起漫天落葉。

無心經過幾叢刺玫瑰,發現園子裏不大幹淨。人不來,鬼就來了。

石子小徑都被落葉覆蓋了住,無心一路辨認著往前走。順順利利的到了園子門口,他抬頭望去,卻是停住了腳步。

院子門口擺著一具小小的棺材,木質漆黑,似乎裏麵隻能容下幼童。

 

29 偈語

 

大凡一個人活著的時候陽氣弱,死後必定陰氣盛,所以無心站在棺材前方,一時之間不敢妄動。從尺寸來看,棺材顯然是為孩童訂製的。小鬼陰氣重、執念輕,最易控製擺布;而棺材本身並不陳舊,可見它也是被人新近放到此處。

穿過棺材後方的大月亮門,向前再走幾步拐一道彎,就能進入顧宅後院了。棺材擋門,乃是個阻攔的勢子,攔的是誰,卻不好說。無心想如今文縣成了丁大頭的地盤,而丁大頭似乎也已經落入了嶽綺羅的手中。嶽綺羅在文縣說一不二,滿可以把整座顧宅劃為禁區,何必還要在宅內多做手腳?如此看來,就不是攔,而是封閉。

要封閉的,自然就是棺材後方的區域。無心仔仔細細的觀察了棺材,心想嶽綺羅大概是依然顧忌著院中的水井,所以不許外人輕易靠近。在地下活活躺了一百多年,水井就算是她的重生之地了。

輕手輕腳的繞過棺材,無心邁步跨過了月亮門,同時後悔自己沒有帶幾張紙符過來。紙符全在顧大人的棉襖暗兜裏,竟然真有法力,可見出塵子並非浪得虛名。

然而未等走出幾步,前方忽然響起了一串沉滯的腳步聲音。無心向前一望,就見一個紅衣小男孩跌跌撞撞的跑了出來。見到無心之後,小男孩停了腳步,不言不動。

無心繼續前行,走到近前一瞧,就見小男孩臉色青灰,眼眶嘴角已經隱隱腐爛,原來不是活人,而是一具童屍。

一大一小對視片刻,小男孩忽然抬起一隻小手,作勢要抓無心的褲管:“大哥哥,你帶我玩。”

無心低下頭,就見小男孩的小手上皮肉破損,指骨關節全都白生生的露了出來,頭上短發也是蓬亂。無心伸手撥開他的頭發,就見他頭頂心處孔洞赫然,是活著的時候被人鑽開頭骨注入了滾油。慘死的幼童,又經過了嶽綺羅的炮製,陰氣戾氣全都重到極致,無心想他大概把自己誤認成了他的同類,因為自己身上沒有活人氣。

無心把手指 孔洞之中,勾著小男孩的頭骨向上提。幼童身輕,被他直提向上。而他看著幼童的眼睛,開口問道:“是誰殺了你?”

小男孩乖乖的答道:“姐姐。”

無心又問:“餓不餓?”

小男孩不能點頭,隻很勉強的眨了眨眼睛,眨下了幾根帶著爛肉的睫毛:“餓。”

無心彎腰放下了他,就見小男孩站穩之後,猛然歪身一撲,捉住了牆角路過的一隻大老鼠。把老鼠頭 嘴裏狠咬一口,小男孩 似的開始吸血。

無心明白了——小鬼是撲著陽氣去的,有活老鼠,殺活老鼠;有活人,就殺活人。

微微彎下腰去,無心問道:“你睡在哪裏?”

小男孩把嘴張到極致,一側嘴角撕裂開來。大老鼠的半個身子都被他吞入口中,一條細長尾巴 著搖動不止。抬手一指月亮門外的小棺材,他已經騰不出嘴來說話。

無心點了點頭。等到小鬼吸盡老鼠鮮血之後,他抬手咬破指尖,然後把手指伸向了小鬼。小鬼見了他指尖一點血紅,立時張開血盆大口 。然而合攏嘴唇剛剛一嘬,小鬼立時有了反應——他的五內融化一般沸騰起來,七竅一起向外流出了膿血。

無心 手指,踢開小鬼繼續前行。走過幾步之後他忽然折返回來,拎著小鬼走出了月亮門。撕下小鬼身上的紅衣裳,他就近找了一棵樹,撕扯衣裳結成繩子,把小鬼綁在了樹幹上。他的鮮血正在腐蝕小鬼的皮囊,而等到黎明時分陽氣上升,陽光自然會讓小鬼魂飛魄散。

轉身把小棺材也推開了蓋子,無心伸手進去摸了一圈,沒摸到什麽,於是重新走進月亮門裏去了。

 

無心進了顧宅後院,就見院內地上血跡斑斑,而通往前院的院門口赫然也橫了一副小棺材。無心側耳傾聽,發現棺材裏麵傳出了細微聲響,仿佛有人在裏麵翻身。太陽剛剛下山,大概後門的小鬼先跑出來,前門的小鬼卻是個慢性子。鎮守後門的是個小男孩,按理來講,前門值更的就該是個小女孩。對著小棺材遲疑了一下,無心忽然起了懷疑。太師祖善用陣法,太師叔祖也不該弱。小黑棺材擺得前一副後一副,會不會也是一種陣法?如果陣法被人破了,設陣之人是否會有知覺?

思及至此,無心沒有過去驚動棺材。小鬼傷不了他,至多是給他搗亂,而且隻能在夜間出沒,天一亮就要躲回棺材裏去。無心自認為可以在井中泡上一夜,橫豎顧宅空蕩,天亮後再上來也沒關係。

轉身走到院角井口,無心低頭向內一瞧,發現井中的明月十分的近,卻是井水漲了許多。就近在井邊撿了一根結實的枯枝,他把身上的襖褲盡數脫掉,用腰帶緊緊的係成了一個小衣裳卷。脖子上還掛著一隻扁扁的小荷包,裏麵則是出塵子道長畫出的黃符。

前方小黑棺材裏的動靜越發激烈了,棺材蓋吱吱嘎嘎的出了聲音,顯見是裏麵的東西將要出來。無心抱著枯枝和衣裳踏上井台,不再遲疑,向下一躍落入井中。

雙腳剛剛沒入水中時,他奮力蹬住井壁止住了下落之勢。抬手摸上青苔厚重的井壁,井壁也是用磚砌了的,年久失修,已經不甚平整。無心把枯枝狠 |進一處磚縫中去,露出半截正好成了個木橛子。把衣裳包掛上去,把小荷包摘下來也掛上去,無心雙手空空一身輕鬆,並攏 沉入水中。

 

井水很涼,無心入水之時連打了幾個冷戰。轉著圈向下降到井底,他鎮定了片刻,然後遊向了坍塌石壁。大魚似的越過石壁,他進入了密室。

石壁一破,密室自然也就談不上密了。水中一片漆黑,無心緩緩遊動,同時漸漸看清了室內情景。腥紅棺材依然擺在正中央,棺材蓋也依然是滑脫向後,鐵鏈鬆鬆的捆著棺材,完全是個意思而已。井水隨著他的遊動而流,帶的幾張黃符上下沉浮。無心隨手抓住一張仔細看了,發現符上圖案都是相同的。

然後,他抬眼望向了三麵牆壁。灰白牆壁上麵符咒烏黑,無頭無尾無始無終。他靠近過去細細的觀察記憶,想要把它印在腦海裏。對他來講,符咒猶如天書一般,哪是容易記得住的?看著看著,他有些後悔,悔不該當初有什麽忘什麽。他是喜歡遺忘的,遺忘了,就可以重新再去認識一遍。道術之流他肯定是學過,兩百年前或者三百年前;可是自從遇上玉兒之後,他就關了大門吃老本,一筆資產讓他和她吃了幾十年。玉兒死後,他錢也沒了,本領也沒了。

無心沿著牆壁緩緩遊動,手指 著黑色筆畫,一點一點的記憶。其實整座密室便是一張大符,把嶽綺羅徹底的封閉起來。可是石壁破碎了一麵,大符就隻剩下了四分之三。

四分之三,聊勝於無。無心不知道自己沿著密室轉了多少圈。最後他抬手一推牆壁,伸展四肢浮在水中。閉上眼睛冥想片刻,他確定自己是把符咒圖案盡數記牢了,才輕鬆的籲了口氣。

他沒有氣,隻從鼻孔裏籲出了兩道微弱水流。一個猛子向下紮去,他突發奇想,想要再研究研究正中央的棺材。

牽牽扯扯的拽下鐵鏈,他仰麵朝天的躺進棺材。後腦勺枕上沉重的玉石枕頭,他伸出赤腳向上勾動棺蓋,把自己封進了棺材裏麵。

棺蓋嚴絲合縫的壓了上來,無心在徹底的黑暗中抬起雙手,心想嶽綺羅就是這樣躺了一百年。什麽滋味,不能細想,因為一百年的黑暗寂寞孤獨太可怕。

指尖忽然有了凹凸不平的觸感,是左右兩行深刻的字跡。無心輕輕摸索辨認,發現那是一句佛家偈語:“千江有水千江月,萬裏無雲萬裏天”。

偈語寫成對聯的格式,兩句中間夾著幾筆潦草的圖畫。波浪線是水波紋,水上浮著一隻潦草的鴨子——大概是鴨子。無心摸了又摸,始終不能確定,因為畫得太簡略了,也可能是鵝或者雁。

嶽綺羅躺在棺材裏麵,應該不會有閑情逸致寫寫畫畫。無心笑了一下,心想這大概是太師祖的遺跡。太師祖怕太師叔祖躺在棺材裏太無聊呢!

一對師兄弟,道不同就要鬥,鬥了就要分勝敗。好不容易分出勝敗了,敗者痛苦,勝者也不舒服。沒辦法,無心想,幾百年幾千年,一直如此。

 

無心在井裏翻江倒海,忘了時間。而文縣丁宅內的嶽綺羅,也是徹夜未眠。

最新式的留聲機鳴唱一宿,幾張片子翻來覆去的聽。小小的她坐在大大的沙發椅裏,兩條腿垂下去,踩在一張古色古香的小腳踏上麵。她的劉海長了,烏黑厚重的蓋住了眉毛,黑壓壓的頭發下麵,一雙眼睛皂白分明。用一把折扇輕輕打著手心,她盯著前方案上的兩盞長明燈。

案麵畫了太極圖,長明燈就位於陰陽魚的魚眼之處。兩盞燈,其中一盞火苗閃爍。夜色濃重,黎明將至;火苗忽然暴跳起來,隨即驟然熄滅。

嶽綺羅站起了身,扔了扇子走出門去。門外兩邊站著衛士,就聽她頭也不回的說道:“備車,我要出門!”

31 道不同

 

無心一頭紮進井水裏,偷偷吐出口中一尾活潑潑的小魚。一轉身浮上去,他很靈活的攀爬向上,水淋淋的雙手舉起來,重新抓住了結實的鐵條。

嶽綺羅站在井台前方,係著黑底白梅花的緞子麵長披風,一張小臉被狐皮領子團團的托出來,劉海剪短了,露出兩道清清楚楚的眉毛。單手托著一隻白中透青的瓷碗,她很滿意的注視著無心,同時從瓷碗裏捏起一尾搖頭擺尾的小活魚,對著鐵罩輕巧擲去。無心張嘴去接,接了個空。小魚擦著他的麵頰 井中,無心哈哈笑了,對她大聲說話:“再來,再來!”

嶽綺羅看著他陰沉沉的白皮膚與黑幽幽的眉眼,覺得他很俊美。初冬的細雪飄落下來,無心已經在井中生活了三天,身體沒有被凍僵,皮膚也沒有被泡皺。嶽綺羅愛死了他的身體,不能得到,相伴也好。

將碗中最後一條小魚扔向前方,無心猛一仰頭,用牙齒咬住了銀白小魚。隨即低頭嘬起嘴唇輕輕一吸,小魚瞬間被他吞了下去。雙手同時鬆開,他向下又一次墜入井中。

 

雪越下越大了,無心不肯再吃生食,要熱菜熱飯。吃飽喝足之後,他照例懸在鐵罩下麵,對著外麵說道:“我愛你,放我出去吧,我很冷!”

嶽綺羅站在雪中,雙手揣在袖子裏,人不動,隻有頭發隨著寒風輕輕的飄:“你愛我什麽?”

無心笑了,反問道:“你又愛我什麽?”

嶽綺羅靜靜的凝視著他:“愛你的身體。”

無心弓起身體,雙腳向上一直蹬到了井口:“隻有身體?”

嶽綺羅突兀的一笑,眼睛眯成半月。笑容稍縱即逝,她隨即恢複了平靜:“誰的靈魂值得我愛?憑著我的智慧,看誰都是水晶琉璃。一眼看透,還愛什麽?”

然後不甚情願的翻了個白眼,她奶聲奶氣的哼道:“高處不勝寒,想必你也理解我的寂寞。”

無心輕輕笑了一聲,忽然很想念月牙和顧大人,甚至包括出塵子道長。他的確是理解嶽綺羅的寂寞,不過她是自作孽、不可活。

好在他怪物見得多了,也不差嶽綺羅一個。嶽綺羅不放他出來,大概是還沒有想好如何控製住他;腳趾頭蜷起來勾住井沿,他仰起頭望天。萬裏長空,烏雲密布;井水也許很快就要結冰了。

嶽綺羅微微低了頭,從劉海中抬眼看他;看著看著,她看到了鐵條上的清晰齒痕。

大步流星的走上前去,她指著齒痕問道:“誰咬的?”

無心經過幾夜的試驗,已經對小鬼徹底失望,所以坦然答道:“棺材裏的醜丫頭。”

嶽綺羅當即轉身走向門前棺材,冷風席卷而來,吹起披風下擺,露出裏麵一身青色褲褂。不用旁人出手,她親自推開棺蓋,隻見裏麵的小鬼仰麵而臥,本來已經是個半腐爛的狀態,如今受了稀薄陽光的照射,越發像被火灼一般,模樣眼看著越發敗壞,七竅都流出了黃湯綠水。抬手搭上漆黑的棺材蓋,嶽綺羅念念有詞的畫出一道符咒,最後一筆狠狠的抹出去,她閉上眼睛仰起臉來,聲音又輕又急:“先殺惡鬼,後斬夜光,何神不服,何鬼敢當。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抬手用力向上一揮衣袖,她猛的睜開了眼睛。附在小鬼身上的魂魄當初被她召之即來,如今又被她揮之即去。轉身走回院子裏,她命令四角的士兵:“棺材和人全部燒掉!”

然後她轉向了井口:“大哥——”

無心已經無影無蹤,井口的鐵罩下麵貼著一張黃符。黃符對於嶽綺羅很有震懾作用,黃符一現,就表示無心要下去休息了。

 

無心浮在水中,陪伴他的是幾條小銀魚。魚嘴輕輕 了他的耳垂和鼻尖,每天的夥食都不錯,如果不是月牙和顧大人更有誘惑力,如果不是空氣和水都越來越冷,也許他會安心的住下來。側過臉抬起手,他眼看著小銀魚遊過自己的指間。水流瞬間紊亂了一下,一條小魚失了蹤影;而無心的喉結緩緩滑動,是做了一次刹那間的捕獵。

 

幾天之後,井水表麵當真是結冰了。

無心吊在鐵罩下麵, 分開了蹬在井壁上,向下嘩嘩的撒尿,尿也是冰冷的。嶽綺羅蹲在鐵罩上,戴了一副雪白的兔毛耳套。眼看無心尿完了,她伸下一根手指,用力戳了無心的頭頂心:“想不想出來?”

無心立刻抬了頭:“想。”

嶽綺羅起身走下鐵罩,然後繼續說道:“想出來,就先燒掉你的黃符!”

一名士兵劃了火柴湊到鐵罩近前。而無心並不反對,很順從的取出黃符,當真是送到火苗上一燎。

大條石被搬開了,鐵罩子也被掀起來了。嶽綺羅怕無心傷人,向後退出老遠;而在四支步槍的瞄準下,無心坐在井台上,慢條斯理的穿上了衣褲鞋襪。

嶽綺羅遠遠的提防著他:“你現在對我是愛,還是恨?”

無心低頭笑了一下,一邊係紐扣一邊答道:“憑著我的智慧,還會拘泥於愛恨嗎?”

然後他抬眼望向嶽綺羅:“接下來怎麽辦?你是關我,還是放我?”

嶽綺羅皺起了眉頭,發現自己對於無心是老虎吃天、無處下爪。無心似乎是真的無所謂愛恨,人太好擺布了,不是人的又太不好擺布了,嶽綺羅正了正自己的耳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不關你,也不放你。”她最後開口答道:“留你住幾天,怎麽樣?”

無心笑道:“恭敬不如從命,住就住。”

嶽綺羅也笑了一下,右眼隱隱作痛。還沒有告訴無心她已經盲了一眼,因為感覺沒有必要。無心不會憐憫她瞎了右眼;她也犯不上自曝其短。

 

嶽綺羅帶著無心住進了顧宅前院。雪勢越發急了,宅院內 風淒厲、魂魄遍布。房內燃了火爐,桌子正中央擺著一隻瓷盆,裏麵咕嘟嘟的沸騰著一盆肉湯。嶽綺羅和無心相對而坐,兩人一起注視著盆中有鼻子有眼的小嬰兒。

無心很平靜的抄起一隻大饅頭,咬了一口慢慢咀嚼。而嶽綺羅喝了一口滑膩的肉湯,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戰。

“吃人補人。”她輕聲自語:“天寒地凍,我得補補。”

無心咽下饅頭,反問她道:“怎麽沒有我吃的菜?你知道我不吃人。嶽綺羅,你自己吃得滿嘴流油,卻讓我嚼幹饅頭,可見你根本不愛我。”

嶽綺羅一筷子伸進瓷盆,連湯帶水的挑起一隻圓滾滾的小腦袋。把熱騰騰的小腦袋夾到自己碗裏,煮爛了的皮肉零零落落,一顆熬成乳白的眼珠子半路掉下,一路滾過桌麵掉到地上。一口氣把小腦袋吮成空空蕩蕩的腦殼,她 嘴唇抬起頭:“大哥,有的吃,為什麽不吃?是人的,尚且對人敲骨吸髓;何況你根本就不是人。”

無心搖了搖頭:“所以我和你過不到一起去。道不同,不相為謀。”

嶽綺羅笑了:“你和誰能過到一起去?月牙?”

無心不搭她的話茬,生怕把她的注意力轉移到月牙身上去。他一鼓作氣吃了五個饅頭,嶽綺羅也吸吸溜溜的吃了整個嬰兒。右眼的疼痛漸漸緩解了,她的體內又有了熱氣。忽然留意到了無心的目光,她沒言語,單是微笑。

無心也在微笑,同時暗暗把舌尖伸到齒間。門外一定站著士兵,他一個人打得過嶽綺羅,然而打不過四個顧大人似的小夥子。當然,如果一定要逃,辦法還是有的,隻是要麽太危險,要麽太痛苦。

還有一個太簡單的法子,勝算幾乎為零,不過可以試一下。無心手按桌沿站起了身,一言不發的走向門口。伸手推開兩扇房門,他深深吸了一口寒冷空氣,然後一步跨過門檻。

嶽綺羅莫名其妙的看著他:“你幹什麽?”

無心把寒冷空氣呼出去,另一隻腳也站到了門外。背著雙手經過兩邊全副武裝的士兵,他回頭對著房內的嶽綺羅一點頭:“雪很大。”

隨即他轉向前方,撒腿就跑。嶽綺羅猛然起身趕了出來,隨手奪過士兵手中的步槍,她拉動槍栓也不瞄準,對著無心的背影就扣動了扳機。一聲槍響過後,無心被子彈向前轟了個跟頭。然而一挺身爬起來,他已經拉開了顧宅的黑漆大門。

嶽綺羅知道他不會安分,可是沒想到他會公然逃跑。拔腳向前追了兩步,她一邊笨手笨腳的將子彈上膛,一邊銳聲喊道:“來人,給我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死要見屍”四個字一出來,士兵心裏就有數了。四名青年蜂擁而出,嶽綺羅站在院內,就聽外麵槍聲響成一片,縱算無心能夠飛天遁地,怕是也要被子彈打成篩子了!


32 輾轉

 

槍聲響徹了整條胡同,此起彼伏的不停。嶽綺羅緊隨其後的追出去,就見無心在前方路口拐了個彎,人影瞬間消失不見。她人小腿短,衣裳穿得又累贅,沒跑幾步就冒了汗。幸而士兵伶俐,一路追一路開槍。嶽綺羅最後出了胡同,隻聽一名士兵扯著正在變聲的啞嗓子,撕心裂肺的狂喊:“死了!打死了!”

嶽綺羅猛然刹住腳步,下意識的抬手掩到了鼻端。空氣中彌漫起了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血腥味,而遠處大街上趴伏著個一塌糊塗的人,正是無心。

嶽綺羅並不怕血,然而無心的鮮血氣味讓她感到了窒息。手掌加上衣袖都無濟於事,她明明白白的吸進了一股子又甜又膩又冷又腥的惡味。右眼針紮火燎的疼起來了,她連著退了幾步,大聲問道:“怎麽回事?”

一名士兵端著步槍停在半路,餘下三人跑上前去,用槍管翻動了地上的屍體。無心軟綿綿的趴在街麵上,身上不知中了多少粒子彈。腦殼是早破碎了,後背也被轟出了大洞;左腿從膝蓋處斷了開,兩條手臂更是被打飛了皮肉,臂不成臂,手不成手。一個膽子大的彎了腰,伸手把他翻成了仰麵朝天,然而麵也沒了,隻留下了個完好的下巴;胸口紅紅白白的綻開來,紅的是血,白的乍一看像棉襖裏的棉花,仔細一瞧又不是,是嚼碎了咽進肚裏的饅頭。

三名士兵方才光顧著射擊了,沒料到亂槍會被人打成零零碎碎。有人發現了問題:“人都打爛了,怎麽沒血啊?”

此言一出,餘下二人一怔,發現地上的確沒有血流成河,隻有黏 膩的一小灘殷紅,氣味甜得惡心人。

 

在嶽綺羅的命令下,四名士兵找來一隻竹筐和一把鏟子,把無心鏟進了筐中。嶽綺羅站在百米開外,心裏不信無心會真的死了。既然沒有魂魄,他的玄妙必然就在身體上,所以嶽綺羅鏟也要把他鏟回去。鏟回去封起來,倒要看他能有何種變化!

 

待到嶽綺羅和士兵們一起撤退之後,街上重新恢複寂靜。一條肮髒不堪的大野狗一路嗅著跑了過來,圍著地上血跡轉了一圈。

薄薄的一層血,已經被凍在了地麵上。大野狗嗅過之後,連個肉渣子都沒找到,便走到路邊暗處沉下屁股,百無聊賴的拉了一坨狗屎。

拉過之後它垂了尾巴,似乎一時失了目標方向。而寒風吹過路邊荒草,一隻齊腕而斷的手就忽隱忽現的向它逼近了。

食指中指邁著小步,拖著後方的整個手掌直奔野狗而去。忽然一把抓住狗尾巴,大野狗受了一驚,當即漫無目的的吠了一聲,又吠一聲。

兩聲吠過之後,那隻手已經順著尾巴攀上了它的後背。五指張開附在大野狗的皮肉上,汙穢 的狗毛遮住了它的行跡。

大野狗繼續向前跑去,跑兩步停下來,落水狗似的抖一抖,然後繼續再跑。

 

大野狗在街上跑了一夜,淩晨時分停在了一戶人家門口。天還沒亮,院門已經開了,一個年輕小夥子睡眼惺忪的出來套馬車,身後跟著個拎泔水桶的老太太。老太太把泔水往路邊一潑,同時咳嗽氣喘的囑咐小夥子:“等在青雲觀裏見了老東家,就想著提提換差事的話。老東家善良,興許能答應。”

小夥子哈欠連天的滿口答應;而大野狗則是在路旁尚未結冰的泔水裏尋找剩飯吃。埋伏在狗毛裏的手通了靈成了精,聽見“青雲觀”三個字後,立刻開始不動聲色的轉了方向。

 

小夥子坐上大馬車,一甩鞭子吆喝一聲,全然沒有注意到一隻手扒在車窗窗口,順著厚窗簾子就翻進去了。

無心沒想到自己會“活”在了一隻手上。夜裏一槍打上手腕,他就感覺天旋地轉。等到清醒過來之時,他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手。手是落在了路邊的草叢裏,手指很靈活,讓他可以到處走。從一隻手長成一個人,所需時間不會少;所以他打算先回青雲觀報聲平安,然後再找個地方藏起來慢慢成長。但是一隻手堂而皇之的在路上走,顯然是不大合適,況且從文縣到青雲山路途遙遠,恐怕路未走完,他已經不知變化成什麽怪樣子了。

無心摔在了馬車座位上,食指輕輕叩著車座,他此刻疼倒不是很疼,隻是有些犯愁,怕月牙會嫌棄自己。

 

大馬車呱嗒呱嗒的走在大街上,速度很快。街上漸漸見了人,趕車的小夥子不住的遇見朋友,嘴裏也有了話說。無心靜靜聽著,得知小夥子的老東家家財萬貫,一直住在青雲觀裏修道。如今天冷了,春節也快到了,所以少東家支使小夥子跑一趟,去把老東家接回家來過節。馬車順順利利的出了文縣,沿著土路跑出一溜黃煙。無心被顛簸得蹦蹦跳跳,心想也許不到天黑,自己就能上青雲山了。

傍晚時分,小夥子把大馬車停在山門外,自己沿著山路往上跑。一個小道士背著一捆柴慢悠悠的跟在後麵,柴捆裏躲著個快要凍僵的無心。

柴禾被扔進了柴房裏,小夥子自去尋找老東家,小道士自去吃晚飯睡大覺。柴房的破門開了一道縫,夜色之中,一根手指頭鬼鬼祟祟的探了出來。

食指搭上了門檻,隨即中指也跟上去了。手掌一使勁立了起來,食指中指邁開大步,一溜煙的就跑了。

 

淩晨時分,無心進了月牙和顧大人所住的小院。

他先跑去了月牙的門口。食指和無名指站立穩了,他伸出中指推了推門。

門鎖的嚴實,於是他轉而又跑去了隔壁的顧大人門前。月牙是個女人,夜裏睡覺當然要關門閉戶;顧大人卻是滿不在乎,橫豎門是破門,鎖不鎖都無所謂,全是一樣的不擋風。無心側過手掌鑽進大門縫裏。屋裏生了爐子,爐子加上顧大人,營造出來的空氣正是暖融融臭烘烘。無心愜意的打了個冷戰,然後就想要上炕。可是炕太高了,他無處攀爬,上不去。忽然感覺到了旁邊就是顧大人的大棉鞋,無心索性爬進了鞋裏,反正沒鼻子,不怕熏得慌。

再說顧大人仰天長睡,直到天明時分,才被一泡尿憋醒。迷迷糊糊的一掀被子坐起來,他披上棉襖穿上棉褲,伸下 想要趿鞋出門。不料大腳丫子往棉鞋裏一踩,他忽然感覺腳底下軟中帶硬的硌人。 眼睛低頭一瞧,顧大人看到一根手指勾著鞋幫,正在奮力的向外爬。

顧大人把嘴張成瓢大,亮著嗓子眼打了個大哈欠,順帶著抬手抹下眼角一粒眼屎。感覺自己是清醒透了,他低頭再看,發現一隻蒼白的手已經爬出了棉鞋。

第一縷陽光透過窗子,射在顧大人的腳丫子上。一團怒火忽然騰起,顧大人光腳下地,蹲下來抄起大棉鞋罵道:“好你個狗娘養的妖魔鬼怪,大白天的還敢來嚇唬我!操!老子今天要不給你幾分顏色,你就不知道馬王爺有三隻眼!”

話音落下,他一鞋底子就拍了下去,當場把無心拍扁在地。無心活動手指,還想在地麵寫字示意,可是顧大人怒發衝冠,片刻的機會都不給他,劈裏啪啦的就隻是拍。無心被他打得滿屋逃竄,而顧大人擰著眉毛瞪著眼睛,一手一隻大棉鞋,蹲在地上轉圈追他。月牙剛起了床,蓬著一腦袋頭發從茅廁裏走出來,因聽顧大人房內熱鬧,就湊到窗前向內張望:“顧大人,你幹啥呢?屋裏鬧臭蟲啦?”

顧大人頭也不抬,兩隻手對無心圍追堵截:“沒事,我屋裏來了個妖怪,今天我揍不死它我就不姓顧!”

月牙一聽來了妖怪,也不避嫌了,推門就往裏進。結果一隻腳剛邁進去,便有一隻手橫竄過來,死死抓住了她的褲腳。她低頭望去,正要尖叫,但就在要叫不叫之時,她彎下腰,忽然說道:“顧大人,別打,我看它怎麽像是無心的手?”

顧大人雙手套著大棉鞋,目瞪口呆的抬起了頭:“師父的手?”

月牙沒言語,試試探探的向下伸出了手,兩隻眼睛睜得特別大。而抓著褲腳的手仿佛有所感應,及至月牙的指尖快伸過來了,它不知怎樣運的力量,竟然一躍而起。兩隻手瞬間交握了住,月牙轉動大眼珠子,和顧大人對視了。

“無心啊……”她開了口,聲音打著顫:“是你嗎?”

斷手立刻抬起一根食指,在她手心裏輕輕的劃起圈來。
    

33 無心的成長

月牙屋裏幹淨不臭,所以兩人一手一起挪到了她的房中。月牙手忙腳亂的疊了棉被擺上炕桌,而無心的手就搭在她的肩膀上。肩膀下方便是斜襟紐扣,一根手指頭躍躍欲試的往斜襟裏探,因為裏麵更暖和,而且有兩個香噴噴的大饅頭。
顧大人把棉鞋穿在了腳上,手裏換了一根擀麵杖,隨時預備著向月牙肩頭來一下子:“我說,你確定這是師父的手?”
月牙忙得滿頭滿臉都是長發,人就躲在頭發裏回答道:“他從頭到腳都讓我看八百遍了,我能不知道自己男人的手長啥樣?”
話音落下,她沉重的歎了口氣。而無心用小拇指勾住月牙的衣領,食指和拇指騰出來,對著顧大人作勢一彈。
顧大人不由自主的也跟著歎了口氣:“這怎麽一次不如一次?上次隻少了半個腦袋,這回可好,就剩一隻右手了!”

月牙和顧大人盤腿上了炕,手則是被擺在了炕桌上。月牙把頭發胡亂向後挽了個纂,心裏也說不清是什麽情緒。如果無心缺胳膊少腿的回來了,她肯定要又怕又疼的搭上許多涕淚;可是麵對著桌子中間一隻手,她總感覺自己是沒睡醒。
顧大人也有夢遊之感。盤腿坐在月牙的熱炕頭上,他連襪子都沒穿,腳趾頭下意識的動來動去。而無心的手趴在桌上,食指中指先是輪換著敲了敲桌麵,感覺兩人的目光都 他一隻手了,他才移動手指,開始在桌麵上一筆一劃的寫字。月牙在很小的時候跟著她舅舅學過一點文化,大字勉強能認一籮筐,其中還夾雜著許多白字,所以無心直接寫給顧大人看,斷腕之處露出雪白的骨茬,也一並落在了顧大人的眼裏。顧大人呆望了片刻,忽然扭頭打了個大噴嚏;月牙倒是漸漸反應過來了,隔著桌子伸手一拍他:“你別走神,看看他寫的都是啥!”

無心在桌子上長篇大論,末了提出要求,讓顧大人把自己偷偷埋進土裏。
月牙已經徹底認清了現實,想到無心遭了亂槍,一槍一個血窟窿,她果然是心疼的涕淚橫流。聽顧大人轉述了無心的話,她拿起手帕一擤鼻涕,當即甕聲甕氣的表示反對:“不行!兩間屋子還不夠你長的?非得往地下鑽?大冬天的,地都凍上了,你要活埋作死啊?”
顧大人愁眉苦臉的也是同樣意見:“師父,不瞞你說,你現在這個模樣,看著比上次利索不少。月牙不怕,我更不怕。隻要你別耗子似的滿地跑,養在屋裏就養在屋裏,我也不反對。”
無心等二人都說完了,繼續寫字,表示自己現在看起來是一隻手,過兩天就不一定長成什麽德行了。
月牙不想再和他耍嘴皮子,直接淚眼婆娑的告訴他:“屋外是爺們兒做主,屋裏是娘們兒做主。今天我就做主了,我那笸籮呢?”
不等人回答,月牙自己爬到炕角,把針線笸籮端了過來。針線被倒出去了,她又往笸籮裏麵墊了一層枕巾:“往後你就在這裏麵睡,等到長大些了,我再給你換個籃子。”
無心靜了片刻,又寫了起來,要到顧大人房裏住。他很知道自己的成長過程,所以並不想讓月牙親眼目睹。月牙能夠接受自己到這般地步,已經算是奇女子了,他想凡事都有個限度,不能因為月牙不怕,自己就無休止的擾她嚇她。萬一哪天月牙一甩袖子真不要自己了,自己可就傻眼了。
月牙不在乎他住到哪屋,隻是堅決不肯把他埋進土裏。顧大人掏了掏耳朵:“住我屋裏……行倒是行,不過你得老實點,我醒你醒,我睡你睡,而且不許滿炕亂爬。”
協議達成,風平浪靜。月牙燒熱水自己洗了把臉,又擰毛巾擦了擦無心的手。擦手的時候顧大人湊上來了,很好奇的用手指去觸斷腕。月牙登時一轉身隔開了他,急赤白臉的怒道:“你別弄他!”
顧大人繞到了她的麵前,很認真的告訴她:“你看他那腕子裏麵,怎麽不大對勁?”
月牙看了看手腕創口,發現骨頭雖然依舊白生生,裏麵的紅肉表麵卻像是結了一層透明薄膜,輕輕一捏手掌,手掌好像也厚了。
“可能是開始長肉了!”月牙抬眼去看顧大人:“你摸摸,手背都鼓溜了。”
顧大人想要和無心握握手,然而無心順著月牙的手臂往上爬,一溜煙的又回了肩膀。月牙抬手拍了拍他,心想幸虧我沒娘家,要不然女婿這個樣,娘家還能讓我跟他過下去嗎?

月牙本來不大管顧大人的,因為顧大人是爛泥扶不上牆,把他收拾的再幹淨,一天不管也要回複原樣;可是無心既然回來了,又是住在顧大人的屋裏,她便放了心,有了閑精力去多幹點活。把盛著無心的笸籮擺到顧大人的炕上,她一邊掃地一邊自言自語:“你得怎麽長呢?先長胳膊再長身體?”
無心感覺此事一言難盡,要寫也是千言萬語,並且未必能寫明白,所以趴在笸籮裏就沒回應。顧大人端著一碗熱湯麵上了炕,哧哧溜溜的吃出一頭大汗;於是月牙拎著笤帚直起腰,又有了問題:“你連嘴都沒有,咋吃飯呢?”
無心爬出笸籮,在炕上刷刷點點的寫起來;顧大人直著眼睛看著,看到最後告訴月牙:“用水泡一泡他就行,他成人之前吃不了飯。”
月牙想了想:“水也不頂餓啊,熬點湯泡一泡呢?”
無心在炕上寫了三個大字:“別放鹽!”

顧大人受了無心的囑咐,並沒有向出塵子通報消息,怕老道聞信趕來降妖除魔,再把無心剁碎了。反正青雲觀產業龐大,隻要住持發了話,其餘道士並不在乎觀裏多了他們兩個吃閑飯的外人。
到了下午,無心支使顧大人去尋一口大缸回來。顧大人嫌天氣冷,不肯出門;月牙也說:“缸裏又冷又硬的,哪有笸籮舒服?”說著她又找了一條枕巾搭在笸籮上:“再給你加條小被。”
無心沒了辦法,趁著自己還能活動五指,他爬到月牙身上,摸了摸臉蛋又摸了摸頭發,親熱的了不得。月牙知道他的意思,趁著顧大人不注意,她把無心捂在了 上。
入夜之後,月牙自去回房睡覺。顧大人上了炕,片刻之後也是鼾聲如雷。笸籮擺在炕頭,無心被枕巾蓋住了,黑暗之中就見枕巾下麵一膨一膨,像是活生生的一顆心髒再跳。
顧大人睡得很熟,夢裏回到了兩年前。兩年前他殺伐征戰,在豬頭山下所向披靡。一路殺到天大亮,他睜開眼睛醒了過來。眼望著四周簡陋的環境,他若有所思的翻了個身,滿心都是悵然。
伸手把炕頭的笸籮拽過來,他枕著胳膊問道:“師父,還睡著呢?”
枕巾下麵沒有動靜,不是無心的行事作風。顧大人忽然懷疑他趁夜溜了,連忙掀開枕巾向內一探頭。然而一瞧之下,他大驚失色,猛然坐了起來!
原來笸籮裏麵的手,已經手不成手。
屏住呼吸怔了一瞬,顧大人壯了膽子,把笸籮拉到近前細看,就見一塊拳頭大小的紅肉赫然 ,撐得手背皮膚四分五裂。纖細的指骨裸|露出來,也被紅肉擠得東倒西歪。肉是鮮紅透亮的,表層似乎繃了一層薄膜。顧大人小心翼翼的伸手過去碰了紅肉一下,軟顫顫的隻是嫩,並沒有異樣觸感;俯身下去又嗅了嗅,隱隱的似乎有些甜腥,除了甜腥之外,也無其它異味。
顧大人也以為無心會長完胳膊長身體,萬沒想到一夜過後不但沒有胳膊,甚至連手都失去了。端起笸籮湊到窗前,他迎著陽光細看;發現紅肉其實不像肉,更像一胞血,不透明,可是隱隱的能透光。
顧大人不敢碰它,怕把它碰破了。輕手輕腳的放下笸籮,他穿上衣褲趿上棉鞋,連尿都沒撒,直接奔去了隔壁月牙房中。做賊似的溜進去,他壓低聲音說道:“了不得,師父真變樣啦!”
月牙嚇了一跳:“變啥樣了?”
顧大人向門一指:“你自己瞧瞧去吧!”

月牙見了笸籮裏的東西,也發了傻。她沒主意,顧大人也沒主意。無可奈何之下,隻好把日子照例過下去。一大碗肉湯晾得不冷不熱了,月牙小心翼翼的要從笸籮裏把無心捧出來,結果一捧之下,皮和骨頭全落下去,就隻有一塊肉留在了她的手中。
把肉放進湯碗裏,月牙從笸籮裏撿起了一根手指。手指上的肉皮看起來幹燥腐朽,骨頭也是特別的輕,仿佛一捏就能碎。月牙咽了口唾沫,膽戰心驚的真害怕了。
“你……”她轉向大碗,輕聲問道:“你是無心嗎?”
碗裏的肉毫無反應,仿佛就隻是一塊怪模怪樣的肉。

一天之中,無心沒有繼續變化。入夜之後,月牙想要把笸籮端到自己屋裏去,然而顧大人存了好心,執意要把笸籮留下。
月牙一宿沒睡好,知道自己嫁的不對勁,可是讓她拋了無心另找漢子,她又實在是舍不得他。恍恍惚惚的過了一夜,翌日清晨她剛剛下炕打開房門,冷不防的就見顧大人從隔壁衝了出來,大驚失色的對她嚷道:“完了完了,師父變成蛆了!”


 

34 千變萬化

月牙和顧大人並肩站在炕前,望著炕頭的笸籮目瞪口呆。
昨天還是拳頭大的一塊紅肉,一夜的工夫竟然抻成了一尺來長,一頭渾圓一頭尖細,鮮紅的顏色也變淡了,看著正是粉粉 的一條大蛆。小小的針線笸籮已經容不下它,尖細的尾巴伸出邊沿,軟軟的搭在了棉被一角上。
最後,還是月牙打著結巴先開了口:“咋、咋長成這樣了?”
顧大人端起笸籮掂了掂分量:“比昨天重了不少,至少增了一斤多。”
昨天它是塊心髒大小的紅肉,瞧著雖然怪異,但是還不可怕。如今紅肉變成了軟顫顫的一大條,可就有點瘮人了。顧大人迎著窗子光亮托起笸籮,兩個人的腦袋湊在一起細細審視大蛆,就見它體內隱隱現出一條白線,從頭延伸至尾,不知道是什麽東西。
月牙奓著膽子伸出手去,輕輕的摸了它一下,摸完之後告訴顧大人:“還挺滑溜的。”
顧大人收回笸籮,低頭嗅了一鼻子。齜牙咧嘴的轉向月牙,他苦著臉說道:“不好聞。”
月牙也俯身把鼻尖湊了上去,長長的吸了一口氣,她直起腰:“是不好聞,又有點甜又有點腥。”
顧大人問月牙:“他原來身上也是這味嗎?”
月牙立刻搖了頭:“不是不是,他原來沒味。”
然後兩人一起長歎一聲。

無心的新形象雖然不大受看,但是月牙和顧大人都是經過了風浪的人,所以也不大驚小怪。月牙照例是收拾屋子燒水做飯,顧大人洗漱穿戴完畢了,奉了月牙的命令,把無心從笸籮裏取出來,轉移到一隻大竹籃子裏。
放好無心之後,顧大人低頭盯著它又瞧了半天,越看越像蛆,末了就感覺渾身難受,並且惡心。把籃子輕輕的拎起來放到炕裏,他把自己的棉被扯了過來。棉被經過了臭屁和臭腳丫子的徹夜熏陶,溫度和氣味全具備。顧大人用棉被把籃子嚴密蓋住,正是眼不見心不煩。

到了下午,顧大人進了月牙的屋。人都有個愛美之心,月牙屋裏幹淨,月牙本人也打扮的利落;顧大人坐在月牙的熱炕頭上,心裏熨帖了許多。
月牙把籃子也拎過來了,籃子上麵搭了一條枕巾,放在炕頭。月牙一邊做針線活,一邊隔三差五的往籃子裏掃一眼,希望能看到一點動靜。然而大蛆怡然自得的躺在籃子裏,一動不動。
針線活做久了,月牙放下針直起腰,抬頭喚道:“顧大人,你說——”
顧大人正在發呆,冷不丁的受了驚動,立刻就是一哆嗦。月牙沒想到自己會嚇著了他,登時也閉了嘴。雙方默然片刻,顧大人忽然苦笑了一下,問道:“你剛才叫我什麽?”
月牙莫名其妙的看著他:“我叫你顧大人啊!”
顧大人扭頭望向窗外:“沒有兵沒有馬,沒有槍沒有錢,我他媽算什麽大人!”
月牙眨巴眨巴眼睛,沒領會意思:“叫慣了,你要是不樂意聽,我往後改口不就行了?你說你讓我叫你啥?”
顧大人知道月牙層次不高,但是身邊沒親人,就她還算是個家裏人了,心裏有了話,隻能對她說:“月牙,你知道我當初是什麽樣吧?”
月牙把針又拈起來了:“知道,你當初挺威風的,我見了你都不敢抬頭說話。”
顧大人點了點頭,隨即一擰眉毛:“你放下針線,納鞋底子著什麽急?老實聽我說話!”
月牙笑了,不和他一般見識:“行,行,你說吧,我聽著呢。”
顧大人麵無表情的看著他,同時說道:“月牙,我不能在道觀裏繼續混下去了,我得出去打天下!”
月牙登時緊張了:“打天下?你單槍匹馬的想打誰啊?剛消停了沒幾天,你又要興風作浪了?”
顧大人一擺手:“不要頭發長見識短,我當你是我親妹子,才和你說心裏話的!誰說打天下就非得動刀動槍?你當我除了張小毛子和丁大頭,就不認識更高級的大人物了?我告訴你,算命的說我是武曲星下凡,此生必成大業,我住在道觀裏不活動,大業怎麽成?”
月牙聽他吹牛放炮,感覺挺有意思:“你就說你想幹啥吧?”
顧大人 舔幹燥開裂的嘴唇,鄭重其事的說道:“我打算去趟天津,你也跟我去。正好師父沒長大,還能省一張火車票。天津可是個大城市,你沒去過吧?”
月牙搖了搖頭:“我肯定沒去過,連長安縣我都是第一次來。”
顧大人躊躇滿誌的揚起頭,望著窗外的藍天白雲:“本來我還想把散了的弟兄們召集起來,重新打回文縣;可是經過了幾個月的琢磨,我發現就算真把隊伍拉起來了,我也不是丁大頭的對手,而且文縣裏麵還住著個妖怪,讓我去我也不敢去。所以我打算到天津碰碰運氣,大不了就空手回來唄,頂多是搭點路費,也不算什麽。”
月牙對顧大人的前程毫無信心,不過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咱們要是走遠了,是不是妖魔鬼怪就追不上來了?”
顧大人抬手撓了撓頭:“應該是吧!”
月牙瞟了籃子一眼:“也不知道無心願不願意去,再說就算省了他的火車票,咱倆也還是沒盤纏啊!現在吃的用的,還都是人家道觀裏送的呢!”
顧大人不敢看籃子,直接一揮手:“管他願不願意呢,反正他現在也沒說不願意!至於盤纏,我下午就去找出塵子,看看能不能跟他借點錢。總之我得趕緊行動,要不然日子拖久了,誰知道師父又會變成什麽樣?萬一過兩天成了半人來高的一條大蛆,咱們可怎麽把它往火車上帶?”
月牙年紀輕,好奇心盛,依著她的心意,倒是願意去天津開開眼界——當然,去也行,不去也行。而顧大人見她並不反對,就在吃過午飯之後,當真出門找出塵子去了。

顧大人出去了不過一個多小時,就帶著兩百多塊錢回來了。喜笑顏開的進了月牙的屋,他真心實意的將出塵子讚美了一番:“人家那老道是真仗義,說拿錢就拿錢,還不讓我還。我早就看他不是凡人,那大個子,那長頭發,那氣質,那派頭,可惜出家當老道了,要不然也得是個大官!”
月牙看他吵吵鬧鬧的,不禁也來了精神:“他問沒問起無心?”
顧大人高聲大氣的答道:“問了,我說我不知道。”
月牙有點激動,抬手摸了摸腦袋後麵的圓髻,莫名的有些自慚形穢:“那咱們真去天津?你到了天津投奔誰啊?”
顧大人大喇喇的一揮手:“你別管,我又不是大傻×,心裏能沒數嗎?”

到了晚上,月牙把無心捧出來,放在了一盆溫暖的菜湯裏。湯裏沒有放油,泡到湯冷之後,她把無心撈出來擦了擦,然後對顧大人說道:“你要是怕它,就把它放我屋裏吧。我看了一天,現在都看慣了。”
顧大人猶豫了一下,有心答應,可是如果真答應了,就算是違了自己和無心的約定。伸手拎起籃子,他硬著頭皮說道:“不用,我也看慣了。再說誰知道他明天早上又變成什麽樣了?變好看了還行,要是變得還不如蛆……算了算了,還是我拎走它吧!明早我打頭陣,好不好的我先看第一眼。”

因為說定了明天就下山到長安縣上火車,所以月牙天一黑就上了炕,想要早睡早起,然而輾轉反側,卻是睡不著覺。顧大人躺在臭被窩裏思索天下大勢,也是鬧了失眠。兩人全是直到午夜才睡,仿佛剛一閉眼便亮了天。
顧大人心裏揣著大事,躺不住,一見窗戶白了,就坐起來先去看籃子。籃子上照舊搭著一條枕巾,顧大人伸手捏住枕巾一角,一顆心在腔子裏怦怦亂跳,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會看到什麽東西。
一咬牙一狠心,他猛的掀開了枕巾。低頭向內一瞧,他睜大眼睛,忽然很想吐。
籃子裏的蛆至少又長了大半尺,細尾巴不見了,從頭到尾水靈靈的又粗又胖,並且不複昨日的光滑, 皮上坑坑窪窪,窪處生出尖刺刺的白毛,乍一看正是一條斑禿大毛毛蟲!
顧大人理解了無心的隱憂,也承認此刻的無心實在是太不招人愛。伸手指試了試白毛的軟硬,他見白毛並不紮手,便扯來一條不幹不淨的床單,皺鼻子瞪眼的把無心層層卷起來了。

顧大人沒讓月牙去看無心,隻說“長得挺快,模樣還跟昨天一樣。”
月牙把頭發梳得服服帖帖,衣裳穿得整整齊齊。接過顧大人送過來的床單卷子,她背上小包袱,意意思思的還問顧大人:“真走啊?”
顧大人意氣風發的一晃腦袋:“走!”


35 去天津

出塵子身份高貴,並未親自露麵,但是命令弟子套了一輛大馬車,送月牙和顧大人去長安縣火車站。月牙挎著個小包袱,手裏抱著床單卷子,卷子沉甸甸的挺有分量,可見無心夜裏又長了不少。惶惶然的偷眼瞄著顧大人,她心裏風一陣雨一陣的不踏實。進縣城已經是開了眼界,可縣城和鎮上風光也差不許多,她縱是驚也驚得有限;天津衛就不一樣了,在她心目中,天津衛幾乎可以等同於外國。跟著個不著調的顧大人去外國,到底可行不可行呢?
月牙左思右想的還沒得出答案,大馬車已經把他們送到了火車站。
長安縣的火車站,裏外隻有兩間屋子,此刻天寒地凍又不靠年節,所以車站冷清,幾乎沒有旅客。顧大人自從出了青雲觀後,也是惴惴不安,生怕半路被鬼跟上。如今在車站裏買了兩張車票,他抓心撓肝的一邊等車一邊走來走去;後來估摸著火車快到了,他早早就帶著月牙趕去了月台。
一列小火車轟隆隆的開過來,在長安縣停了一分鍾。一分鍾後火車開動,月台上空蕩蕩,徹底沒人了。

顧大人平時看著月牙挺體麵的,模樣挺好身段挺好,幹別的不成,當媳婦是足夠。然而如今在車廂裏擠著坐下了,他才驟然發現月牙土頭土腦的上不得台麵。月牙占據了靠窗的位置,像剛被強盜劫過一場似的,縮著脖子端著肩膀,一臉茫然的睜著大眼睛,仿佛連東張西望的膽量都沒有了;除此之外,兩件行李也被她摟在胸前抱了個死緊,似乎隨時預備著跳車逃跑。
顧大人用胳膊肘一杵她,低聲問道:“原來沒出過遠門?”
月牙怔怔的扭頭看了他一眼,聲音輕的像蚊子叫:“沒有。”
顧大人眼望前方清了清喉嚨:“你放鬆點,坐火車你怕什麽?”
月牙答道:“哦。”
然後她縮脖端腔像個猴似的,又往車窗外麵望去了。

從長安縣到天津衛,火車走四個鍾頭也就到了。前三個鍾頭月牙一直沒敢亂動,第四個鍾頭她漸漸活泛了,見附近有旅客拿了冷饅頭吃,就對顧大人說道:“咱們走得太急,連幹糧都忘了帶。”
顧大人正襟危坐:“你啊,就知道吃!”
月牙很驚訝:“喲,你轉性啦?”
顧大人嗤之以鼻:“我轉什麽性,我一直也不饞!”
月牙又“喲”了一聲,沒再說話,心中暗笑,想顧大人開始裝大人物了。

火車到站之後,月牙夢遊似的跟著顧大人下火車出站台,一眼不眨的盯著顧大人的背影,生怕走丟了。一出車站,她登時有些眼暈——人太多了!
處處都是人,人人都說話,正好湊成個人聲鼎沸,開鍋似的沒一處清靜。月牙自從下了火車,不知怎的,嗓子還變細了,掙命似的在後方問道:“顧大人,咱們去哪兒啊?”
顧大人沒聽清楚,給了她一個側影:“啊?”
然後沒等她再重複,顧大人攔下一輛洋車,不由分說的把她推了上去。兩人一起並肩坐好,車夫扶著車把一起身,月牙“忽悠”一下就向後仰過去了,嚇得大叫一聲。而顧大人對著車夫嚷了一個地名,隨即無可奈何的對月牙急道:“叫什麽叫,坐好!”
洋車的膠皮輪子跑在柏油路上,絲毫不顛,比坐馬車舒服許多。月牙剛坐出一點意思了,洋車在一戶大宅門前停住了。
顧大人下車付了錢,公然的上去敲門。大門一敲便開,月牙站在一旁,就聽顧大人口氣極大,劈麵就是要見你家老爺。三言兩語過後,對方居然真請他進去了。月牙被他安置進了門房裏。瑟縮著坐在火爐邊的椅子上,她一天沒吃飯,肚子餓得咕咕亂叫。雙手摟著床單卷子,她垂下頭,忽然有點後悔,心想要是在青雲觀,這時候都該上炕睡覺了。
門房裏麵沒人,她坐了許久,烤得雙手雙腳都暖烘烘。百無聊賴的抬手扒了扒床單卷子,她想看無心一眼,然而卷子上下兩頭都嚴密,想要扒開也不容易。月牙感覺床單卷子好像比早上又沉重了一點,就歎了口氣,在心裏默默的祈禱:“你可快點長吧,你長成人了,我就有依靠了。”

月牙在爐子邊一直坐到了小半夜,才有個聽差打扮的小夥子推門進來,說顧先生請她過去,到底過哪兒去,小夥子沒說,月牙也沒想著問。
又餓又渴又困的跟著小夥子走出門房,月牙頂著寒風往前走,沿途不是房子就是院子,她約摸著都走出一裏多地了,還是不見頭尾。末了到了一處燈火通明的屋前,屋門大開,裏麵散出騰騰的熱氣,熱氣成分複雜,又有酒氣又有肉氣,月牙吸了一口氣,饞的垂涎三尺,直咽唾沫。
顧大人談笑風生的走出門來,身邊跟著個一團和氣的大胖子。對著月牙一點頭,顧大人又和胖子聊了十多分鍾,然後才在幾名聽差的引領下,帶著月牙走了。
一走又走出好幾進大院子,出了後門還過了一條小街。最後聽差把他二人送進一處小四合院裏,又問:“顧先生,您還有什麽吩咐嗎?”
月牙抓緊時機,對著顧大人小聲說道:“哎……我餓了。”
顧大人恍然大悟:“我弟妹還沒吃飯呢,外麵有沒有賣燒餅包子的?”
聽差答應一聲,調頭出門,不過片刻的工夫,還真是買來了十個油鹽燒餅。顧大人很闊綽的賞了他兩塊錢,又道:“我這兒用不著人伺候了,你們都回去吧!”

月牙一口氣吃了五個幹燒餅,又喝了半壺熱水,肚裏一有了食,她就來精神了:“顧大人,怎麽著?咱們就住下了?”
顧大人巡視了幾間屋子,發現屋內全都收拾得幹幹淨淨,便很滿意:“可不就住下了?”
月牙很是驚訝:“白住?”
顧大人把床單卷子抱到了自己要住的東廂房裏:“可不是白住?剛才那大胖子你看見了吧?這房子就是他的。當年他在文縣外麵遇了土匪,是我救了他一命。我當時沒讓他報答,現在落魄了來找他,他能不管我?他敢不管我?本來他是讓我住他家裏,但是我想咱們還帶著師父,萬一被人發現了,也不大好,對不對?”
月牙跟他進了東廂房:“你說得對。床單卷子呢?我再瞧他一眼,就睡覺去了。”
顧大人立刻擋在了床前:“別看了,要睡就趕緊去睡。臨睡覺前看一眼蛆,有意思?”隨即他揮動雙手:“走吧走吧,我也要 了!”
月牙都累極了,料想無心也不會有事,就當真回了西廂房。房內沒有砌炕,擺著柔軟的西式大床。月牙脫了衣裳往被窩裏一鑽,閉上眼睛往下一墜,直接就墜到睡眠裏去了。
與此同時,顧大人也上了床。把床單卷子擺在床邊,他有心打開,可是兩隻手都伸出去了,遲遲疑疑的卻又縮了回來。
他害怕,不想看見兩尺來長的斑禿毛毛蟲。有床單卷著,看著還挺利落;如果沒了床單——顧大人想象了一下,隨即打了個冷戰,酒都醒了。
伸手關了電燈,顧大人躺下也睡了。

天明時分,顧大人醒了過來。窗外天空還是魚肚白,房內光線暗淡,看什麽都是模模糊糊。顧大人側身注視著床單卷子,就見卷子繃得很緊,顯然裏麵的東西又長大了。
顧大人坐起了身,鼓足勇氣扯過了床單卷子。一層一層的慢慢打開,最後隱隱的甜腥氣息撲麵而來,他低頭望去,發現無心今天倒是沒大變樣,單是又長了大半尺,表麵依舊坑窪不平,不但窪處的白毛越發長了,而且鼓凸地方也生出了淺淺的茸毛。
顧大人打開電燈,隔著床單托起了無心,湊近燈泡細細的看。茸毛淺淡,無心依舊是個半透明的樣子,隱隱可見裏麵從頭到尾藏著一條白線。身體長得快,白線卻長得慢,模糊不清的嵌在肉中。
“師父。”顧大人忍不住開了口:“你到底是怎麽個打算?眼看著也要長成一米來長了,你說你從頭到腳,哪有一絲的人模樣?你是想變蟲子啊,還是想變蛇?”
他轉身回到床前,用床單子把無心又裹起來了。

到了中午,月牙又要來看無心。顧大人把她推回西廂房,然後自己也跟著進去了。一本正經的坐在月牙麵前,他發了話:“月牙,能不能別看師父了?”
月牙瞬間白了臉:“他咋了?”
顧大人知道她是誤會了,連忙解釋:“他沒事,今天又長了大半尺。但是,真不好看,到底有多不好看,我不細說了,你自己想吧!”
月牙鬆了口氣:“我膽大,不怕他。”
顧大人一搖頭:“月牙,我比你大了十歲,也算你的大哥了,有些話,我為了你們好,是不得不說。你和我不一樣,我和師父是兄弟,他長什麽樣我都不在乎,我又不跟他過日子。可是你和他一張床上睡覺,要是看多了……我怕你以後犯惡心,不樂意和他睡一個被窩。”
月牙低頭想了想,最後苦笑了一下:“我認命了,他愛啥樣就啥樣吧,我不在乎。”
顧大人沉吟著勸道:“你不懂,當初我可喜歡我家老五了,可是自打見了井裏的女鬼之後,我一看老五披頭散發的就受不了。再說師父和我也是一個意思,你就聽我一句吧!”
月牙垂著腦袋,沒說聽,也沒說不聽,默然無語的擺弄起了手指頭。

    


 

36 人形

嶽綺羅站在一把椅子上,低著頭往麵前的缸裏瞧。
缸裏盛著一堆散碎皮骨,皮已經是幹軟的要爛成絮,骨頭也是又鬆又脆,不禁碰觸,一團亂糟糟毛茸茸的頭皮搭在上層,上麵擺著一隻幹癟的眼球。
嶽綺羅眼看著無心的 變成了一缸烏煙瘴氣的垃圾,莫名其妙,無能為力。而丁大頭旅長笑嗬嗬的站在門口,臉色慘白,傻笑得滿臉都是幹枯皺紋。缺魂少魄的人是不能久活的,他恐怕也撐不了多少天了。
嶽綺羅抄起一根木棍,伸進缸裏攪了攪,攪起一團煙塵,嗆得她直咳嗽。

與此同時,顧大人也是站在房內一口大水缸前。月牙站在外麵掃院子,掃得滿院唰唰直響;而缸裏騰出溫暖的熱氣,是剛有溫水注入進去。
幾天的工夫,無心又變樣了。
顧大人微微彎腰往缸裏看,就見一條半人多長的粉紅 盤在水中,和前幾日相比, 身上的凹處更凹,凸處更凸,乍一看竟是疙疙瘩瘩的樣子,饒是顧大人神經堅強,也有些忍受不住。每天早上都成了一道關,因為 已然蠕蠕的會動,時常是顧大人一睜眼睛,就發現白毛已經刺到了自己的鼻端。
顧大人實在是扛不住了,夜裏幹脆就把無心放進缸裏泡著;等到天亮了,自己精力足膽氣壯了,再把它從缸裏撈出來,放到床上抻直了晾一晾。然而無心似乎並不領情,顧大人一眼沒看住,它就自動的要往黑暗悶熱的臭被窩裏鑽。
顧大人拿了一條小毯子蓋住缸口,然後推門對著月牙說道:“大晚上的掃什麽院子,正落小雪呢,掃也是白掃。進屋聽你的話匣子去吧,在外麵凍著好受?”
月牙扶著大笤帚,手和臉都凍得通紅:“他今天咋樣了?”
顧大人揮了揮手:“好著呢,越長越快。”
月牙又問:“有人樣了嗎?”
顧大人順口答道:“有一點了,你別著急。”
月牙回了西廂房,房裏的小洋爐子燒得很旺,她歎了口氣,真想過去看無心一眼,然而顧大人死活不讓。顧大人的阻攔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她自己心裏也有點打鼓。顧大人沒白比她多吃十年米飯,說的話都有理。真要是見了太可怕的景象,她也擔心自己心裏會生出一道坎,一輩子都過不去。現在她閉上眼睛想起無心,還是往昔的模樣,白白的麵孔黑黑的眉眼,偶爾也會 過一條粉紅色的大蛆,不過大蛆不占上風,她總覺得大蛆和無心沒什麽關係。
屋裏擺著一台手搖式的留聲機,另備著一打唱片,都是京戲。月牙聽了一段戲,無情無緒的又歎一聲,隻希望無心快點長。

顧大人在四合院裏住得挺安逸,隔三差五會有大胖子登門,兩人也是言談甚歡。月牙躲在房內,就聽他們在正房高談闊論,句句都是老帥如何如何,仿佛是顧大人想要到老帥手下混飯吃,然而老帥一直在保定練兵,不定何時才能歸來。而大胖子和老帥有點交情,屆時願意做個中間人,來為顧大人引一條路。
月牙對於顧大人的前程依舊是既無信心也無興趣,一想到無心還沒個人形,她心裏就慌得要長草。
無心說他長生不死,可是眼見為實、耳聽為虛。真能從一隻手再長成一個人嗎?要是長成別的東西了,怎麽辦?日子是過還是不過?過,怎麽過?
月牙十分憂愁,又不好對著顧大人發牢騷,以至於飯量都減少了三分之一,一頓隻吃一碗半白米飯加一個燒餅就飽了。
顧大人並沒有一顆七竅玲瓏之心,不曾留意到月牙的愁容。他到天津是專為攀高枝來的,高枝目前在保定,他一時攀不上,索性專心致誌的蟄伏在小四合院裏。閑著沒事,他天天研究無心。起初無心變成了毛毛蟲,他還以為對方接著會結繭化蛹,最後蛹破裂開來,裏麵出來一個新的無心。然而毛毛蟲越長越大,似乎並沒有吐絲的打算,顧大人就摸不清頭腦了,不知道無心要走哪條道路成人。
下午時分,顧大人到月牙屋裏聽了一陣唱片,聽夠了就支使月牙去廚房蒸飯炒菜,自己則是回到房內,預備著把無心往缸裏放。不料推門往裏一進,他發現床上散開的棉被之中 一條,竟是無心完全鑽進了自己的被窩裏。
他嫌無心身上有股子怪味,故而登時皺了眉毛。關嚴房門之後,他大踏步的走上前去一掀棉被,正要罵上幾句,然而放眼一瞧,他忽然發現了問題——隨著凹凸日益明顯, 的線條漸漸有一點像人身了!
伸手一摸 渾圓的上端,裏麵軟中帶硬,細細的從上往下看,他在一叢白毛之中發現了個小小的孔洞。手指試著捅了進去,淺淺的就隻是軟。
顧大人驚訝了,下意識的自言自語:“肚臍眼?”
隨即他一轉念,又起了懷疑:“不會是屁|眼吧?”
手指開了電燈,顧大人把大 翻來覆去的細看。白毛長長短短的越發密了,肉也不複先前的細嫩透明。顧大人看不出詳情來,就覺得 微微的動,似乎還要往被窩裏鑽。

顧大人沒聲張,照例是把大 放進了水缸裏,然後洗手去吃晚飯。如此又過了四五天,這一晚他把大 從頭到尾的捏了一頓,最後確定肉裏麵是長出骨頭了。
整條 拎起來,已經快到顧大人的胸口,分著段的有粗有細,已經隱隱看出了腦袋脖子的形狀。脖子下麵還是圓滾滾的亂七八糟,白色茸毛脫落了一些,新生了一些,貼著粉紅肉皮生長,至於尖刺的長毛,則是落一根少一根,不再增添。
顧大人依舊是裝聾作啞,內心十分淡定,感覺自己將來無論見了什麽怪物,都不會大驚小怪。把無心放回大水缸,他決定在接下來的幾天內忘記對方,權當屋裏什麽活物都沒有;否則天天對著一條 左思右想,他都沒有精力去籌劃如何攀高枝了。
對於月牙,他則是實話實說:“看來師父是真沒騙人,現在已經有骨頭了,雖然不多,但是都挺硬。身上還多了個眼,不知道是肚臍眼還是屁|眼,反正有了就比沒有強,是吧?”
月牙高興極了:“都有骨頭了?”
顧大人一拍大腿:“我能騙你嗎?不過還是挺難看的,所以你聽我說就行了,不用看!”

月牙心裏有了希望,手腳不停的幹活,熬了一大鍋肉湯晾好了,讓顧大人端起倒給無心。顧大人依言倒了肉湯,然後蓋住大缸,不聞不問。
倒了翌日下午,他忍不住好奇,又往缸裏望了一眼。缸裏的肉湯已經沒了, 隨著成長,漸漸瘦出了骨骼的形狀,枝枝杈杈的盤在缸裏,黑黢黢的也看不清詳情。顧大人把缸蓋嚴,沒太看清,也無意去看清。
轉眼間,一個多月就過去了。月牙和顧大人終日守在四合院裏,統一的都有些懶。顧大人不敢放月牙一個人出門,怕她走丟了;也不敢兩人一起出門,因為不放心缸裏的無心。眼看元旦都快到了,老帥沒回來,無心也沒成人,倒是大胖子派人送來了節日應用之物,又請顧大人前去喝酒打牌逛窯子。
顧大人心裏有事,兜裏沒錢,所以不肯去,寧願從早到晚的躺在床上睡大覺。白天睡足了,晚上接著睡,並沒有鬧失眠的危險。一天三頓飯倒是不耽誤,吃飽喝足的上了床,睡得更香。
夜裏睡得正溫暖,他被一泡尿憋醒了。外麵正飄著鵝毛大雪,他懶得往茅廁走,推門把肚子往外一腆,翹著家夥嘩嘩尿了一場,心想明天月牙起來掃院子,見了一攤凍尿必要罵人,不過罵就罵吧,明天再說,自己難道還能和個小娘們兒一般見識嗎?
關上房門轉過身,他睡眼惺忪的要摸黑 ,然而一步剛邁出去,他忽然聽到了一聲 。
很輕,是軟軟的一聲“嗯……”,無心的聲音!
他立刻扭頭望向了屋角的大水缸——因為無心近來一直是半人半蟲的沒大變化,所以他都連著兩天沒往裏看了,湯湯水水也沒有倒。
連忙伸手開了電燈,他走過去掀開缸上蓋著的小毯子。俯身向內一瞧,他就見缸中蜷縮著一個人形,上麵的圓球類似腦袋,亂七八糟的長著白毛,從脖子往下凸出一溜圓珠子,仿佛就是脊梁骨。肩膀的形狀還沒現出來,可是身體兩側先前生著的肉包,經過了從肉疙瘩到肉瘤子的演變,如今變成細長彎折,已經是了手臂的雛形。
“師父?”顧大人小心翼翼的出了聲:“你……你是不是要活了?”
似是而非的人形微微顫抖著,一個腦袋垂下去,斷斷續續的又 了一聲。
顧大人向下伸出一隻手,輕輕碰觸了人形,卻是一片冰涼。於是他又問道:“你冷了?”
收回手直起腰,顧大人走到床邊坐下來,手忙腳亂的開始穿棉褲:“你等著,我燒熱水去。
    
37 饑餓

顧大人蹲在廚房裏捅爐子,怎麽捅也不起火苗,反倒是灌了滿廚房的濃煙。他是不通家務的,越捅越糟,最後就驚天動地的一邊咳嗽一邊逃出來了。
啪啪的拍響了西廂房的窗戶,他不得已的驚動了月牙。月牙睡得正酣,此時慌忙起身向外一瞧,隻見玻璃窗上一層薄霜,窗外的院子模模糊糊,不是往昔的情景;而顧大人的臉貼在玻璃上,正在瘋狂的向她吆喝。
月牙嚇了一跳,以為家裏失火了,連忙披了棉襖推門出去:“咋了?”
顧大人被煙嗆的涕淚橫流:“爐子是怎麽回事?不起火隻冒煙?”
月牙莫名其妙:“大半夜的你弄爐子幹啥?餓啦?”
顧大人用大拇指向後一指:“是師父——師父正在打哆嗦,可能是冷了。你趕緊去燒鍋熱水,給他泡一泡!”
月牙聽聞此言,一擰身就奔廚房去了。

月牙順利的生起了火,又把一大鍋水坐在了爐子上:“他都能打哆嗦了?”
顧大人袖著雙手站在一旁:“還會哼哼呢,夜裏他要是不哼出聲,我也不能想起來去看他。”
月牙立時扭頭望向了他:“現在啥樣了?”
顧大人沉吟著說道:“有點像人了……”
月牙莫名的興奮了:“讓我看一眼唄!”
顧大人感到了為難:“想看啊?可是……反正我提前告訴你一句,他雖然有點像人了,但還是一分像人,九分像怪物。你非要看,我也攔不住你,但是看完之後你不許哭不許鬧。”
月牙一邊伸手試著鍋裏的水溫,一邊忍不住笑道:“我比一般老爺們兒還膽大呢,還能怕他?”
話雖是這樣說,但待到一鍋水熱到微微發燙之時,月牙心裏還是虛虛的不踏實,並且在頭腦中想象出了許多恐怖形象。顧大人力氣大,把大鐵鍋從爐子上端起來往外走,她跟在後方,一步一心跳,自己算著日子,真有許久都沒見過無心的麵了。
顧大人走起路來龍行虎步,眼看快要到門口了,他腳步不停,同時下命令道:“月牙,給我開門去!”
月牙答應一聲,正要往前跑,不料顧大人腳下一滑,隻聽驚天動地一聲巨響,他在門前一泡結了冰的凍尿上摔了個仰麵朝天,滿滿一鍋溫水全扣在了他的頭上。月牙連忙一手拎鍋一手扶人,好在顧大人皮糙肉厚,並不怕摔,一翻身就爬起來了。
顧大人滿頭滿臉都是水,張口就想罵街,可是一句話沒出口,他忽然想起尿是自己撒的,正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而月牙看他沒事,推門就往屋裏走。顧大人甩了甩頭上的水,苦著臉也跟進去了。
房內燈光明亮,月牙一隻手伸向缸上的小毯子,猶猶豫豫的轉向了顧大人:“我……我看了啊!”
顧大人正要回答,哪知未等他把嘴張開,缸內忽然傳出了聲音,又似 又似歎息,像無心,又比無心的嗓子更嫩一點:“嗯……”
月牙像受了針刺一樣,一把就將小毯子掀開了。探著腦袋向內望去,她不言不動的僵硬了姿態。而顧大人緊張的盯著她,生怕她嚇出毛病來。
足足過了五六分鍾,月牙終於抬起了頭。長長的籲出一口氣後,她對著顧大人笑了:“你老說他醜,嚇得我都不敢細想他,現在一看,也不醜哇!”
顧大人睜大了眼睛:“不醜?”
月牙挽起了衣袖:“不就是隻白毛猴兒嗎?我也能養!顧大人你幫個忙,把他從缸裏給我弄出來,往後我伺候他!”
顧大人張口結舌:“不是——你看清楚了嗎?那叫白毛猴兒?你可別往他臉上貼金了!”
月牙不以為然的一搖頭:“他這個模樣,真比我想的漂亮多了。你過來瞧瞧,大腦袋小胳膊的,多齊全啊!”
顧大人上前一步,細看月牙的表情,發現她滿臉都是真心實意,便暗暗的感歎,心想真是情人眼裏出西施,月牙連美醜都不分了。

顧大人摩拳擦掌的鼓了勇氣,彎腰向缸內伸出雙手,托在了無心的腋下。慢慢的把它向上帶起來,無心就在燈光之中顯了全形。月牙睜大眼睛打量它的麵孔,隻見麵頰和下巴已經有了形狀,正中央也鼓起了隱隱的鼻梁,鼻梁下方是兩個微不可見的細孔,興許將來就是鼻孔。無心滿臉都是一層一層貼肉皮的白毛,唯獨眼窩很光滑的凹陷下去,薄薄的一層透明眼皮下麵透出青暈,不知道裏麵是否生有眼珠。
從脖子往下,就是瘦骨嶙峋的身體,兩條胳膊像是脫了毛的翅膀,蜷縮著緊貼在身體兩側,腕子尖尖的糾出一撮白毛,還沒有手的影子; 更是未脫蟲胚,雖然依稀能看出胯骨的存在,可是往下還是一條蟲尾。
月牙剛才看他的確是像個猴子,可是如今再瞧,又感覺他和猴子還是有點差距。顧大人見怪不怪,絲毫不嫌,攔腰把它抱到了床邊放好。自己伸手捏了捏它的蟲尾,顧大人看月牙臉色有點不對勁,就寬慰她道:“你來摸摸,它胯骨往下新長了兩根長骨頭,大概再過幾天,尾巴就能分成兩條腿了。”
月牙定了定神,然後說道:“顧大人,你把缸先挪我屋裏去吧!”
顧大人一怔:“啊?”
月牙說道:“我真不怕,它原來像蛆的時候我都不怕,現在像人了,我反倒怕了?”

顧大人不能和月牙搶無心,月牙願意照顧它,他還樂得清閑;不過作為月牙的老大哥,他真是不讚同月牙早早的就把無心弄過去。
無可奈何的搬動了大水缸,他摸黑幹起了力氣活。而月牙扯過顧大人的棉被把無心裹起來,像扛一袋米麵似的,她扛著無心也走了。

顧大人把大水缸擺到了西廂房的角落裏,然後自覺大功告成,抱著棉被回房睡覺,由著月牙重新劈柴燒水。到了翌日上午,他坐到月牙屋裏嗑瓜子,就見月牙用兩床棉被把無心團團包住,乍一看還以為她在床上發麵。
“哈哈!”他快樂的吐了一地瓜子皮:“怎麽樣?”
月牙容光煥發的盤腿坐在床上:“可乖了!”
顧大人又笑了兩聲,心想魚找魚、蝦找蝦,老妖怪找傻丫頭。

月牙有了事做,天天圍著無心一個人轉。顧大人落了清閑,繼續等待老帥從保定歸來。他的胖朋友派聽差送來了幾樣綢緞,說是讓他做衣裳穿。他沒打算找裁縫,夾著料子直接進了西廂房:“月牙啊——”
月牙單腿跪在床上,轉身扭頭看他,右手捏著左手食指,指尖已經凝聚了鮮紅的大血滴子。一眼看見顧大人手裏的衣料,月牙登時亮了眼睛:“喲,啥料子啊?”
顧大人把綢緞往旁邊桌上一放:“你手怎麽了?”
月牙又氣又笑:“那個小挨刀的,一宿的工夫就長出嘴了,剛才我把手伸進被窩裏摸它,它衝著我手指頭就是一口!”
顧大人挺好奇:“牙也有了?”
“有,可厲害了,跟刀子似的,一口就見了血。”
顧大人來了興趣,上前將棉被一掀,隨即興高采烈的嚷道:“謔!腿也有了!手也長出來了?”他捏起無心的手掌看了看:“幸好還沒指甲,否則非得撓人不可!”
月牙忘了疼,湊上前去讓顧大人看無心的臉:“你瞧,和原來是一模一樣。等到白毛褪了,就更好看了。”
顧大人低頭一看,發現麵孔的模子的確是一如往昔,鼻梁高了直了,嘴唇也出了棱角,隻是眼睛還沒有睜,但是眼皮下麵隱隱 ,顯見眼珠子也已經長完全了。
顧大人挺高興,從上看到下,最後掰著無心的一條腿仰天長笑:“哈哈哈,雞|巴蛋都出來啦!”
月牙雖然是個成了親的小婦人,然而聽了他的笑語,臉上一紅,還是感覺沒法接話。正是尷尬之際,房內忽然起了聲音:“餓。”
顧大人的笑聲戛然而止,和月牙一起向下盯住了無心。無心的四肢緩緩蜷縮起來,懶洋洋的翻身背對了他們,同時又說一聲:“餓。”
月牙輕聲開了口:“無心,你餓了?想吃飯了?”
無心答道:“嗯。”
月牙尖叫著歡呼起來。俯身狠狠抱住無心,她在他的白毛腦袋上劈劈啪啪連親了十幾個嘴,又帶著哭腔罵道:“小沒良心的,餓了你就咬我啊?你等著,我給你做飯去,喂飽了我再收拾你!”

月牙心急火燎的煮了一盆麵片湯,裏麵放了不少土豆和肉。把湯放到院子裏晾溫了,她端著湯盆進了房。
手托湯盆蹲在床前,她讓無心自己湊過來吃。顧大人坐在一旁抽煙喝茶嗑瓜子,笑微微的看著無心把腦袋伸進盆裏,不換氣的連吃帶喝。肚皮很快 來了,最後他用舌頭 湯盆,猛然一口咬住了月牙的手。月牙嚇了一跳,緊接著發現他不是真咬,隻是牙齒輕輕一合,在嚇唬人。
放下湯盆擰了一把毛巾,月牙托著他的腦袋給他擦臉。他的四肢細瘦蜷曲,中間鼓著個大肚皮,肚皮上麵白毛稀疏,根根都是東倒西歪;一身的骨骼還沒固定形狀,肩膀塌著,脖子卻是挺長。
顧大人看到此處,心有所感,忍不住向月牙問道:“你說,憑他現在的德行,世上也就咱倆看他順眼吧?”
月牙雖然愛他,但是基本的理智還有,故而點頭表示讚同:“是唄!”

 

 

 

 

 

所有跟帖: 

ZT 無心法師 (38-52)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210226 bytes) () 09/25/2015 postreply 18:06:39

ZT無心法師 (53-62)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23342 bytes) () 09/25/2015 postreply 18:47:17

ZT無心法師 (64 - 70)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83724 bytes) () 09/27/2015 postreply 02:28:36

ZT無心法師 (71 - 75 )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42799 bytes) () 09/27/2015 postreply 02:51:03

ZT無心法師(76-82)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92366 bytes) () 09/27/2015 postreply 03:09:54

看了一整天,看完了,真的很好看! 謝謝! -寶寶抱抱- 給 寶寶抱抱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27/2015 postreply 22:26:55

喜歡就好,晚上接著搬文:)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0:17:05

ZT無心法師 (83-93)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35208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6:52:27

ZT 無心法師 (94-98)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61709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7:20:09

ZT無心法師(99-106)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88645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8:51:28

ZT無心法師 (107-115)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04514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9:07:05

ZT無心法師 (116-124)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00846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9:26:14

ZT無心法師 124 - 137)第二部完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40605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9:49:34

白琉璃這分明是gay啊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03/2016 postreply 19:4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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