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無心法師 (64 - 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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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ZT無心法師 (53-62)彭小仙2015-09-25 18:47:17


無心法師64-70章節
馬車上了路,在轆轆的車輪行進聲中,他輕聲問道:“綺羅,我真的死了嗎?”嶽綺羅正襟危坐的麵對了他:“放心,無論死活,我都會保護你!”張顯宗望著他,漸漸僵硬的麵孔上露出了絕望神情:“我不想死……”嶽綺羅清清楚楚的答道:“不想死,就不死!”

64 活死人 

張顯宗站在嶽綺羅的麵前,血跡斑斑的軍裝上衣已經脫掉了,層層纏裹的肮髒繃帶也解開了, 腹間是手掌大的創口,鮮血流盡,可以看見皮下薄薄一層黃色的脂肪,以及青紫斑斕的混亂內髒。 呼吸的 消失了,一切 都消失了,他甚至感覺不到了痛苦。緩緩抬起一隻僵冷的手,他仿佛看到了一塊陰暗的屍斑,然而凝神望去,卻又沒有了。窗外風和日麗,鳥語花香,他扭頭凝視著大好的一派明媚春光,失去光澤的眼睛忽然蒙上了一層冰冷的淚。 

“綺羅。”他聲音喑啞的開了口:“我是變成丁大頭了嗎?” 嶽綺羅不屑於為任何人動心,可是靜靜的望著張顯宗,她的右眼毫無預兆的刺痛了。埋伏在眼內的血點開始有了擴散的趨勢,她忍著痛不動聲色,隻答出一個字:“是。” 張顯宗高高大大的站在春光中,青灰色的麵孔上麵流露出一絲苦笑:“我想活。” 然後他轉向了嶽綺羅:“可是,也許我死了更好。” 嶽綺羅在他麵前巋然而立。雙手揣在袖子裏,她用單薄的小嗓子說道:“張顯宗,我會保護你的靈魂。” 然後她從袖子裏 一條手帕,走上前去仰起了頭,舉手為他拭去了麵頰上的淚光。 張顯宗微微垂下了頭,不想讓她太費力氣。沒想到她也會如此的善待他,可惜他已經死了,她善待的不是活人,是屍首。 

嶽綺羅掩人耳目的運來淨水,然後斥退仆人關嚴房門,又派衛兵防守在外。高高挽起兩隻衣袖,她露出了兩條雪白的細胳膊。握著剪刀剪開了張顯宗的 腹,她掏出了他的五髒六腑。 毛巾蘸水擦去血漬,她又在他的腔子裏塗了一層烈酒。張顯宗仰臥在地上,看她像個小丫頭似的從棉被裏扯了大團的棉絮往自己腔子裏塞,像在填她的布娃娃。他心裏清楚,自己真的還是死了好;可是眼看著嶽綺羅全神貫注的炮製著自己,他又感覺到了榮幸。為什麽會愛嶽綺羅?他說不清楚;為什麽愛她愛到寧願萬劫不複?還是不清楚。他活了三十多歲,已經知道世上有好些事,永遠都找不出前因後果。 

“畢竟是自己的身 ,好用。”嶽綺羅在滿室的腥臭中,輕描淡寫的說道:“將來真是壞到用不得了,我會再給你找一具新的來。” 張顯宗看她穿針引線,密密縫起了自己前 後背的創口:“好,到時我要換個年輕好看的皮囊。” 嶽綺羅眯起了疼痛的右眼,捏著鋼針的手指翹成了一朵笨拙的蘭花:“膚淺!” 她認為張顯宗是個最平常不過的凡夫俗子,根本沒有資格臭美。 

門窗關得很嚴,房內的臭氣並沒有濃烈的擴散出去。天黑之後衛兵撤走了,張顯宗拎著一隻鐵桶出了門。他把自己的髒腑埋在了丁宅後方的一棵老樹下。幸好天暖了,土化了凍,讓他可以很輕易的挖出深坑。將一桶 的物事稀裏嘩啦的倒進坑裏,張顯宗感覺自己是在夢遊。沒有偷襲,沒有死亡,等到自己夢醒了,就又是新的一天。各種感官都不敏銳了,寄居的感覺則是漸漸強烈。他拎著空桶往回走,腿不是自己的,然而聽自己的話。一步一步邁出去,步伐僵硬得讓他隨時可能跌倒。鐵桶一晃一晃磕打著他的膝蓋,他不知道疼。 

牆頭露出了兩雙人眼睛,他也沒留意到。及至他走遠了,兩雙眼睛一起下降。兩名軍官佝僂著腰,戰戰兢兢的一起跳了下來。給他們充作墊腳石的勤務兵起了身,十分警惕的東張西望。 一名軍官抱著胳膊,畏寒似的輕聲問道:“你看見沒?” 另一名軍官是同樣的姿勢:“我看見了。” 

午夜時分,牆頭又起了動靜。兩名軍官夾著小鐵鏟子翻牆過來,開挖樹下的新土。 一個時辰過後,坑被原樣填上了。兩名軍官直著眼睛翻牆出去,出去之後就站不住了,被勤務兵背著往遠處跑。腿軟,舌頭卻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順著鼻孔往外呼冷氣。都是跑過戰場的人,人身上的零碎還能不認識嗎?作為前旅長丁大頭的親隨,他們不傻,心裏有數。憑著參謀長的一身血,能下了馬車直接走路?還一氣走出老遠?不對勁,肯定不對勁! 但是兩人趴在勤務兵的背上,互相對了眼色,同時心有靈犀,統一把嘴閉了個死緊。 

翌日上午,張顯宗一身戎裝,出現在了司令部內。 他的臉色很不好看,手上加了一根手杖,走起路來略有些搖晃。有人嗅到了異味,陪笑問道:“參座喝酒啦?” 張顯宗神情木然的點了點頭,頸骨一節一節的運動:“是,喝酒了。” 有人又問:“參謀長,您的身 沒事吧?” 張顯宗答道:“皮 傷,無礙。” 他不肯示弱,因為江山不穩,所以在身 尚能支撐之時,他萬萬不敢露出破綻。忽然又很不想死了,因為他手裏有權有兵。他想也許綺羅會有辦法保住自己的 ,也許自己在某一天清晨醒來,會真的重生。 

在司令部裏露過麵後,他又回到了嶽綺羅麵前。現在他能很自如的調動口舌了,所以把昨日之事如實的講述了一遍。 “開槍的人是個小媳婦。”他告訴嶽綺羅:“顧玄武身邊有個古怪的小白臉,先是替他擋了一槍,然後沒事人似的衝上來奪我的槍。如果沒有他搗亂,我也不會被個女人打中。” 嶽綺羅一愣:“古怪的小白臉?是什麽模樣?” 張顯宗下意識的搖頭:“我沒留意,隻記得他是白臉,眼睛很大。” 嶽綺羅又問:“你確定你一槍打中了他?” 張顯宗答道:“我確定。” 

嶽綺羅雙手攥成了小拳頭,她沒有確鑿的證據,可認定了古怪的小白臉就是無心!她就知道無心不會死,可是死不死的又和她有什麽關係?他又不愛她。 肯開槍去救無心的小媳婦,想必也就是月牙了。月牙搶了她愛的,殺了愛她的。她本來懶得和月牙一般見識,但是此刻,她想月牙真是欺人太甚。右眼一陣一陣的開始脹痛,她生氣了。 

顧大人離了唐各莊,來到了距離唐各莊約有二十裏地的李各莊。條理分明的安頓好了,他調兵遣將,開始籌劃報仇反撲。忙過一天之後,傍晚他進了臨時征用的磚瓦房裏,發現月牙正在心事重重的包餃子。 月牙死活也想不起自己是怎麽開的槍了。她就隻記得張顯宗帶著無心往牆上撞,撞得她脊梁骨跟著生疼。院子裏沒有幫手,誰也指望不上,於是她拎起槍跑了上去。槍很沉,沉得不像槍,像一塊鐵疙瘩,出乎了她的意料。槍都響過了,她還舉著槍不放,心裏怔怔的,隻想著槍沉,沉死了。 

顧大人知道她是受了驚,可是不知道怎麽安慰她才好。轉身進了東屋,他在炕上又看到了無心。無心的腰上被子彈穿了個挺整齊的孔洞。血是早就不流了,顧大人掀了他的衣裳細看,就見孔洞中堵著個粉紅的 瘤子,根據經驗, 瘤子大概會越長越大,最後把孔洞填滿。無心不死,可是很容易害疼,此刻長長的趴在炕上,他連睜眼說話的精氣神都沒了。 

大恩不言謝,何況是救命之恩。顧大人和他不耍嘴,隻在他後背上拍了拍。一歪身在炕沿上坐下了,他心中生出了好奇:“我說師父,你有腰子嗎?” 無心翻了他一眼,沒說話。 顧大人繼續追問:“心肝脾肺呢?” 未等無心回答,月牙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煮餃子進來了。顧大人很有眼色的擺上炕桌,而無心就向後退到了角落裏。月牙給他盛了一碗餃子放在枕邊,讓他趴在炕上慢慢的吃;自己則和顧大人隔著炕桌相對落座。吃著吃著,月牙感覺有手指頭在戳自己的後腰,回頭一看,是無心伸來了一隻空碗。
 

顧大人清了清喉嚨,開口說道:“月牙,別往心裏去。你救你男人是天經地義,沒什麽可後悔的!” 月牙一邊往碗裏盛餃子,一邊答道:“我沒後悔,我就是心裏不舒服。” 顧大人給自己剝了兩瓣大蒜:“睡一覺就好了,別當回事!” 月牙低低的“嗯”了一聲,轉身把滿滿一碗餃子給了無心。窗外起了風,吹得窗欞直響。月牙不動聲色的向外瞟了一眼,懷疑是張顯宗的鬼魂來找自己算賬。不過念頭一轉,她收回了目光,心想你要害我男人,我自然就要殺你。如果再有下次,我也還是一樣。 
正如顧大人所說,月牙枕著無心的手臂睡了一夜之後,仿佛就像過了心裏一道坎似的,又恢複了往日的 。盤腿坐在炕上,她手裏總有針線活可做,做得太細致了,一個鞋底子讓她納了個沒完沒了。 如此過了三天,她終於做成了一隻鞋。無心站在炕上穿了,來回走了幾步,然後說道:“月牙,鞋小。” 隔著一層鞋麵,月牙用手指摁著他的腳趾頭:“不怕小,越穿越大。” 無心剛要說話,不料窗戶上被人彈出“咚”的一聲。顧大人的笑臉在窗外一晃,隨即大踏步的轉身走進了屋內:“嘿嘿,出了一件挺好的怪事!” 
無心坐下來脫鞋:“什麽怪事?還挺好?” 顧大人答道:“挺好,但是也挺嚇人。” 無心知道他在等著自己發問,於是笑著看他,故意不問。顧大人沉默片刻,見無心和月牙串通一氣,一起裝啞巴,便忍不住開了口:“張顯宗,不是被月牙一槍斃了嗎?原來他沒死,還活著。” 月牙聽聞此言,心裏倒是一輕鬆,因為卸下了一樁人命官司。無心則是不置可否,等著顧大人說下去。 顧大人洋洋得意的笑道:“雖然他沒死,但是他帶兵回去之後沒過一兩天,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文縣就鬧起了內訌。具體詳情我不清楚,反正現在老子不發一槍一彈,姑且坐山觀狗鬥。等到他們打疲了,恐怕不用老子出兵,他們自己就主動降了!哈哈哈!”

65 夜色逼人 
張顯宗穿著一身便裝,摟著嶽綺羅策馬飛奔,沿著文縣城外的土路向荒涼處疾行。馬是軍馬,又有力量又通人性,跟他很久了,可是此刻跑得不安穩,總像是預備著要尥蹶子,甩下背上的兩個人。 嶽綺羅知道其中的原因,畜生的感覺往往會比人更敏銳,而張顯宗已經被自己炮製成了非人非鬼的行屍走肉。軍馬怕了。 
迎麵即便是有夜風吹拂,腥臭氣息也依舊繚繞不散。張顯宗沒有趕上好時候,如果把時間換到冬天,他不會這麽快就被人看出破綻。天氣一日熱似一日,他可以遮住一切,唯獨遮不住氣味。流言仿佛瞬間就爆發起來了——當初丁大頭做活死人的時候,已經引起了部下軍官們的疑心;疑心存到如今,全發作在了他的身上。 自從掌握軍權開始,他就成了某些老家夥的眼中釘。丁大頭留下的隊伍,憑什麽就全歸了他?即便他是個活人,也有被人謀殺的危險;何況他現在死了,更不會被宿敵們容留。軍隊在恐怖與瘋狂的氣氛中四分五裂,他成了所有人眼中的妖魔鬼怪。 
丁宅被燒成了火海,房梁木架在火焰中嗶嗶啵啵的爆裂崩塌——他們要燒死他和嶽綺羅,而嶽綺羅本領再大,也還沒到撒豆成兵的程度,也還不能同時抵抗成百上千的人馬。所以,他們得逃。 張顯宗一手攬著懷中的嶽綺羅,一手緊緊握了韁繩。手指 的滲出了膿水,掌心的血肉蹭上了粗糙的韁繩。指尖已經磨出了白骨,他在溫暖的春夜中疾馳而過,一邊求生,一邊腐爛。 
最後,在一片無邊無際的荒原上,張顯宗勒住了馬。 他翻身下馬,又伸手抱下了嶽綺羅。天是一匹漆黑的金絲絨,看起來博大而又柔軟。銀白的月光照耀了荒原上的一棵樹,嶽綺羅坐在樹下,劉海亂七八糟的掠上去,露出了如玉的額頭。 張顯宗沒有靠近她,隻在不遠處的一座小丘上坐了,坐在下風向,因為不想熏到她。側耳傾聽著她淺淡的呼吸聲音,他忽然忍不住開了口:“綺羅……” 他背對著嶽綺羅,去問前方無盡的黑暗:“如果我沒有死,如果我一直對你好,你會不會……會不會對我有一點點愛?” 
嶽綺羅抬眼望向了他的背影,隨即移開目光,清晰而沉重的冷笑了一聲——你算個什麽東西,也配和我談愛? 笑很冷,心也很冷。一挺身站了起來,她走到了張顯宗身後。彎腰一拍他的頭頂,她開口說道:“趁著天黑,我們繼續上路。” 張顯宗現在已經類似了鬼魅,陽光會讓他感覺很不舒服。 
顧大人的指揮部一天換一個村莊,隨著前線的推進而推進。此刻他距離文縣隻有四十裏地。文縣內的軍隊亂成了一鍋粥,正在和他聯絡著要投降。投降當然是可以的,顧大人放心大膽的給了敵人時間,是戰是降全隨著他們的意思。降也接受,戰也奉陪。 月牙跟著軍隊走,無論走到哪裏,都是照樣負責她的老活計。一天不把三頓飯做足了,她就感覺心裏空落落的,仿佛失了身份和地位。無心已經換上了新鞋,她又預備著給顧大人也做一雙。顧大人的大腳丫子很費鞋,無論是多麽結實體麵的好皮鞋,最後都能讓他穿成兩條又扁又長的臭鹹魚。所以月牙動了心思,想要在鞋麵鞋底都多加幾層,專為對付顧大人大鐵銼似的腳後跟和長了牙似的腳趾頭。 
月牙費了死力氣,天天納鞋底納得咬牙切齒。晚上屋裏點了油燈,顧大人和無心坐在炕上玩紙牌,她不加入,惡狠狠的用大鋼針往鞋底裏戳,把線繩拉的嗤嗤直響:“給顧大人做一隻鞋的工夫,夠我給無心做一雙了。”無心的傷早好了,很快樂的攥著一把紙牌說道:“費你的閑勁!白天忙一天,晚上也不知道歇一歇。你不給他做,他還就光腳了不成?” 顧大人一紙牌抽上了他的腦袋:“沒人味的東西!怎麽著?你媳婦給我做鞋,你還不樂意了?” 
月牙實在是累得手疼,又因為猜測明天恐怕又要搬家,所以爬到炕裏打開包袱,把針線纏在鞋底上往包袱裏放。包袱裏沒什麽正經東西,隻有幾件衣物,以及兩隻小荷包。荷包裏掖著黃符,當初是顧大人和無心戴過的,現在兩個人都不戴了,被她一起卷進了衣物裏。係好包袱放回原位,她伸腿下炕穿了鞋,出門進了院子。 院外站著兩名東張西望的小衛兵,月牙看在眼裏,感覺十分安全。院角用柵欄和碎磚圍起了一個臭氣熏天的小茅房,她走進去解了褲子蹲下來,捂著鼻子想要撒尿。然而剛剛嘩嘩嘩的開了閘,她忽然生出了一種被窺視的感覺。茅房四處漏風,她猛然回頭,卻是並未看到異常。 
手裏攥著一小塊草紙,她蹲在坑上定了定神,脊背還是毛毛的發寒。眼角餘光忽然瞥到黑影閃過,她立刻通過一處縫隙向外望去,卻是依然一無所獲。 想到院外還有衛兵,她壯了膽子,嘀嘀咕咕的罵道:“臭不要臉的,頭上長瘡腳 膿的缺德貨,不怕瞎了你的狗眼,回家看你媽去!” 係好褲子走出茅房,外麵的衛兵忽然起了喧嘩,月牙趕去一瞧,卻是兩隻野貓在牆頭上飛簷走壁的打架,衛兵怕它們擾了旅座的清靜,所以上躥下跳的在攆貓。月牙鬆了口氣,心想自己原來是把野貓給罵了。 
她回到房內之時,顧大人和無心的牌局還在進行。她站在地上揉了揉小肚子,身上一陣一陣的冷,總像是沒尿幹淨,還想再去一趟茅房。轉身向門口邁了一步,她想起了茅房裏似有似無的動靜,又有些瘮得慌。 “無心啊。”她開口說道:“你跟我出去一趟唄。外麵鬧貓鬧得怪嚇人的,我有點害怕。” 無心正在全神貫注的看牌,聽了她的話,才把目光從紙牌上移了開。抬眼向月牙一望,他看到了月牙身上依稀籠罩了一層帶著微光的黑氣。 
不動聲色的放下紙牌,他一邊往炕下伸腿,一邊開口說道:“野貓叫春是夠難聽的,我先出去瞧瞧。等我把貓全趕走了,你再出去。” 月牙答應一聲,小肚子不舒服,說不清自己到底有尿沒尿。等到無心披著一件小夾襖出門了,顧大人笑嘻嘻的伸手一掀他的紙牌,月牙見狀,倒是暫時轉移了注意力:“還帶偷看的哪?” 顧大人豎起手指對她“噓”了一聲:“別吵,我就看一眼。”

無心一直認為身邊環境挺幹淨,沒想到月牙偶然摸黑出去了一趟,竟然就會被幾縷零碎魂魄纏了上。零碎魂魄無知無識,等閑不會纏人,如今纏了,就必定有個緣故在裏麵。 他進院之後作勢要打貓,彎腰從靠牆的地上撿起了一根粗木棍。一路若無其事的走出去,他發現魂魄的流動帶了方向。有人在附近控製了它們,它們成了暗器。 無心忽然想起了文縣的內訌,想起了下落不明的嶽綺羅和張顯宗。不知覺倒也罷了,既然對於他們的行蹤有所知覺,就決不能輕易的放了他們。因為開槍打傷張顯宗的人是月牙,而他們現在一無所有,想必會更加窮凶極惡。

春天正是鬧貓的時節,無心一路上拆散了許多對野貓鴛鴦,看著是在打貓,其實是在沿著魂魄流動的方向走。忽然身邊“嗤啦”一聲響,他停下腳步低頭看,發現是自己的衣裳被一叢低矮灌木刮破了一道。 他在黑暗中低頭彎腰,費了不少的力氣,才把掛在灌木尖上的衣角扯了下來。追著一群野貓又跑了幾步路,他忽然發現魂魄光芒漸漸變得淺淡稀疏,方才的線索無端的中斷了。 他停了腳步,因為一時摸不清頭腦,所以拎著木棒向後轉。不料未等他踏上歸路,一個黑影忽然斜刺裏急衝出來,帶著雷霆之勢 向他,當場把他壓在了地上。未等他反抗,黑影已經反剪了他的雙手,力氣極大,幾乎扭斷了他的關節。 

他立刻就乖乖不動了,極力回頭去瞧來人。朗朗月光之下,他看到了一張恐怖的人臉——眼眶鼻翼都糜爛成了黑紅兩色,一隻眼珠凸出眼眶,另一隻眼珠上麵則是生了一層白黴。惡臭的氣味從他七竅中飄散開來,他的喉結已經露出了白骨黑洞,他是張顯宗! 一雙布滿塵泥的肮髒繡花鞋緩緩走近了,無心向上轉動眼珠,仰視了嶽綺羅的雙眼。 嶽綺羅看起來像一隻肮髒的布娃娃,可是神色很平靜。單單薄薄的佇立在夜幕下,她對著無心點了點頭,嘴角忽然一 ,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百感交集,哭笑不得。 

“張顯宗。”她發出了聲音,聲音單調而又甜美,是一杯水,加了糖又加了冰:“砍下他的四肢!否則他很會跑,會讓誰都捉不住他!” 張顯宗當即騰出一隻手,從腰間 了一柄軍刀。而無心沒有掙紮,隻問:“你為什麽要抓我?” 嶽綺羅答道:“沒人想要抓你,我隻想要月牙的命。” 在張顯宗揮起砍刀之前,無心搶著又道:“別砍,我們做個交易!”隨即他奮力轉向張顯宗:“和你有關!” 嶽綺羅一抬手,止住了張顯宗的動作:“什麽交易?” 

無心的眼睛陷在了陰影中,心中的主意迅速有了雛形。為什麽要殺月牙?因為月牙殺了張顯宗。為什麽要把張顯宗製成行屍走肉,即便化成了一具腐屍還不拋棄?因為對於嶽綺羅來講,張顯宗與眾不同,很重要。 烏黑的眼珠在暗中轉過一輪,無心開口說道:“你饒月牙一命,我會設法保住張顯宗的身體!” 嶽綺羅笑了一下:“身體,我要多少有多少。” 無心不再說話了,讓她自己去想。她的確有無數辦法去安頓張顯宗的魂魄,可張顯宗的軀殼是獨一無二的,如果軀殼換了,他還完全是他嗎? 況且操縱旁人的身體也並不容易,他的靈魂,天生就隻適合他的身體。 

無心不說話,張顯宗也不說話。嶽綺羅沉默半晌,開口又問:“你有什麽辦法?” 無心的半張麵孔都陷在了泥土裏:“我帶你們去青雲山。” 嶽綺羅疑惑的看他:“青雲山?” 無心放輕了聲音:“青雲山中有一處 ,可保屍身不腐。” 嶽綺羅微微一點頭:“我隻知道前一陣子都在風傳青雲山裏有怪物。” 無心答道:“不是怪物,是行屍走肉。洞裏屍身不腐,靈魂不散,忽然受了軍隊的驚動,你知道會有什麽後果。” 嶽綺羅若有所思的俯視著他,想把他和張顯宗合二為一,可是做不到。 非不為也,實不能也。

66 圈套 

月牙和顧大人坐在房內等待無心,左等不回,右等不回,月牙就有點著急了,趴在窗前向外張望:“跑哪兒去了?是攆貓去了還是讓貓攆了?” 顧大人攥著一把好牌,也是有些不耐煩。把紙牌往炕上一放,他穿鞋出去推門喊道:“師父!師父呢?” 院門口的衛兵做了應答:“報告旅座,師父拎著棍子出去了!” 顧大人轉回屋披上一件夾襖,嘴裏罵道:“真他媽沒有正經,攆貓還能攆出失蹤案子,我找找他去!外麵黑漆漆的,他是不是跟誰家大姑娘小媳婦扯上皮了?” 

月牙雖然不信無心能去和女人扯皮,不過話從顧大人嘴裏一說出來,她聽在耳中,就有點坐不住。緊趕慢趕的跟著顧大人進了院子,她和一名衛兵一起往外麵幽深的巷道裏走。衛兵提著個碩大的紙燈籠,把腳下地麵倒是照了個通亮。 穿過幾條巷子之後,顧大人一無所獲,月牙扯著嗓子大叫無心,也是全然沒有回應。三人眼看再走就要出村,隻得悻悻的往回返。不料就在將要進門之際,顧大人忽然發現了問題。 他一把奪過衛兵的大燈籠,彎腰往地上細照。近來常落春雨,土地 潮濕。他就見一條新鮮的深痕劃在地上,從門口開始向外一路延伸。 

他來了精神,沿著深痕轉身前行,一路拐了幾個彎,最後卻是停在了一叢灌木之前。灌木下麵扔著一根結實的木棒,而灌木上掛著一片灰色細布。村裏人都用土布,士兵們又全穿軍裝,所以月牙低低的“呀”了一聲,認出灰色細布是從無心的外衣上撕下來的。 顧大人也意識到了,扯下灰布展開一瞧,布上卻又並無字跡。把布片遞給月牙,他問:“是不是?” 月牙一摸布料就確定了,帶著哭腔輕聲答道:“是。顧大人,咋回事啊?”

顧大人搖了搖頭,同時心裏七上八下的安慰她道:“你別慌,別鬧。反正知道他肯定是死不了,興許是半路有了別的事,他來不及告訴我們,直接就跑去辦事了。”月牙知道無心是死不了,可是不能因為他死不了,就由著他平白無故的無影無蹤。六神無主的隨著顧大人回了房,顧大人先派出一隊士兵出村搜查尋找無心,然後自己悶悶的收拾起了紙牌,也是一臉的困惑和不安。 

淩晨時分,無心帶著嶽綺羅和張顯宗進入了青雲山地界。 張顯宗握著手槍,槍口一直抵在無心的後背上。嶽綺羅跟在一旁,路上始終也沒有多說。待到腳下道路漸漸變得崎嶇,張顯宗拴好了馬,然後摘下馬燈交給了嶽綺羅。嶽綺羅察覺到自己是真往深山裏走了,才開口問道:“你所說的 ,到底在什麽地方?” 無心背對著她問道:“不叫我大哥了?” 嶽綺羅望著他的背影,想象自己和他情投意合,手拉著手在山路上走。 毫不動情的想象過後,她自顧自的說道:“我不想曬太陽!” 

無心忽然停了腳步,轉身麵向了她:“我們還沒有達成協定。我送你們進洞,你們放過月牙。” 嶽綺羅冷笑一聲:“誰知道你的洞到底是真是假?入洞不腐,可是出了洞呢?你以為你是救了我們?” 無心答道:“你很聰明,入洞之後自己想辦法吧。在你想出辦法之前,他至少可以完好的等待。” 然後他向前繼續走去:“洞裏沒有食物和水,你們自己準備。” 張顯宗帶著水壺和一包幹糧,飲食雖然全被腐臭的氣息浸染透了,但是聊勝於無。回頭看了嶽綺羅一眼,他心裏很愧疚。他知道其實沒有自己,嶽綺羅也是一樣的活。嶽綺羅不給自己好臉色,可是為了自己,她風餐露宿的成了一隻肮髒的小鬼,他都死了,她還保護他。 

在一處小小的墳頭前,無心停了腳步,開始蹲下刨土。最後搬開土下的鐵板,他讓嶽綺羅來看:“入口。” 嶽綺羅蹲在洞邊,很謹慎的向下伸手。洞內的空氣微微的有點暖濕,她俯身探頭進去吸了幾口氣,空氣也很幹淨。 她抬起了頭,目光撩過了麵前的無心。無心歪著腦袋,目光經過眼角 洞內,黑眼珠在馬燈的照耀下忽明忽暗,讓人聯想起了一隻妖。 察覺到了嶽綺羅的注視,無心一轉眼珠望向了她,正色說道:“洞裏很危險,到處都是厲鬼和行屍。上次進來的時候我隻會逃,這次有了你,想必可以安全一點了。” 

嶽綺羅緩緩捏碎了一塊黑土:“現在才知道我的本領了?” 無心一笑:“隨便你有沒有本領,我又不想拜師學藝。” 然後他繼續問道:“我打頭,誰殿後?中間的把燈拿穩了,裏麵可是伸手不見五指!” 不等旁人回答,他把外衣脫了,隻留一身單衣單褲。動動肩膀扭扭脖子,他率先下洞去了。 張顯宗殿了後,手裏攥著槍,隨時預備著保護前方的嶽綺羅。嶽綺羅手裏的馬燈散發著昏黃的光芒,正好可以照亮前後環境。無心雖然脫了外衣,可是因為長胳膊長腿,所以在洞裏還是顯得有些笨。他笨,張顯宗就更笨了,倒是嶽綺羅更靈活些。 

三人爬了許久,最後終於到達了千佛洞。無心停在 不走了,回頭告訴嶽綺羅:“我第一次來時,洞裏存了許多屍首,看模樣還是前清時進去的。洞裏本來被人設了陣法,把魂魄和屍首分了開;但是陣法被我衝破了,魂魄附在了屍首上,見了活物就殺。我和他都不怕,你怎麽辦?” 嶽綺羅不屑一顧的把馬燈交給了張顯宗,然後大踏步的直接進入洞內。結果剛剛走出幾步,迎麵就直挺挺的來了一具活死人。在馬燈的照耀下,活死人果然還保留著柔軟的皮膚和濃密的頭發,看辮子和身量,生前正是個壯年男人。不知道他是怎麽死的,大概也是虐殺,因為他的嘴唇牙齒全都被挖去了,鼻子下方是個四四方方的血洞, 隱隱的還在收縮,仿佛是要吞噬什麽。 

無心立刻又停了,張顯宗則是猛然舉起了手槍。唯有嶽綺羅麵無表情。迎著活死人走上前去,她一邊念念有詞一邊抬手虛空畫符,最後對著前方一揮衣袖。活死人動作一頓,隨即仰麵朝天的倒了下去,卻是附身的魂魄已被嶽綺羅引了出來。 讓張顯宗拎過馬燈,她蹲下仔細查看了屍首。看過之後,她承認無心所言非虛。 起身繼續向前走去,沿途開始出現了斷肢碎骨,以及零落肉塊。肉塊是灰白色的,無心記得曾經有一批怪物落入洞內,想必此地便是當時戰場的一部分。怪物能吃人,行屍走肉們也不是吃素的,戰況必定十分恐怖。


嶽綺羅踢開了一隻斷手:“怎麽回事?” 無心走在她的身邊:“內訌。” 嶽綺羅一笑:“它們也會內訌?” 無心搖了搖頭:“不清楚。我隻來過一次,是被它們一路打出去的,它們和張顯宗不一樣,它們都瘋了。” 嶽綺羅答道:“不要拿張顯宗和他們打比。” 無心知道自己的話不好聽,故意又問:“你為什麽不找個人?” 嶽綺羅立刻扭頭望向了他:“什麽意思?” 無心滿不在乎的微笑:“找個活人,會老會死會喘氣的。” 後腦勺一涼,是張顯宗用槍口頂上了他的頭皮。而無心混不在意,繼續說道:“否則,你和他就隻能做一對洞中夫妻了。” 

嶽綺羅聽了他置身事外的悠閑語氣,心中忽然騰起了一團怒火:“你諷刺我們會成洞中夫妻,就不害怕你和月牙會人鬼殊途嗎?” 無心答道:“如果我和月牙人鬼殊途,我會讓你永生永世不得自由、不見天日!” 嶽綺羅真生氣了:“笑話!” 前方又來了一具東倒西歪的骷髏,於是無心停了腳步:“希望是個笑話。” 嶽綺羅氣得連符都沒有畫,一言不發的向前方結了個手印。隻聽“嘩啦”一聲,骷髏直接散碎成了一堆骨頭。 

無心如願以償的把嶽綺羅和張顯宗全得罪了。帶著二人拐了個彎,嶽綺羅看到了甬道兩邊的怪異佛像。 她也不知道佛像的來曆,甚至沒有興趣多看佛像一眼,因為無所畏懼。而無心站在一尊佛像身邊,抬手向上一指:“我們得往上爬。上麵還有一個洞,是一條直的捷徑,可以通到盡頭,並且還有燈油。” 洞內漆黑,燈油自然是十分重要。嶽綺羅完全不怕無心作亂。洞內盡是流竄的魂魄,讓她幾乎感到了親切。 況且,還有張顯宗。 

洞頂滿是嶙峋怪石,深深淺淺的陰影之中,的確可見一個向上的入口。無心踩著佛像向上攀爬,他上去了,嶽綺羅也上去了,最後是張顯宗。三人帶著一盞馬燈站住了,遙望四周,卻是隻見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 嶽綺羅從未見過如此的情境,不禁出了聲音:“怎麽——” 無心未等她把話問完,邁開大步向前就走。嶽綺羅連忙帶著張顯宗跟上了他,依稀就感覺他是轉了幾個彎。鼻端忽然嗅到一絲隱隱的腥氣,嶽綺羅開口問道:“你很認路?” 無心答道:“來過一次,多少記得。”然後他一伸手:“馬燈給我。” 

沒人問他要馬燈幹什麽,因為此地處處需要光亮。張顯宗把馬燈給了他,就見他仿佛是有所遲疑似的,試探著向後退了一步。 隨即就聽“嘩啦”一聲脆響。玻璃燈罩狠狠撞擊到石頭地上,馬燈瞬間熄滅,三人陷入了永夜般的黑暗之中。張顯宗下意識的覓著聲音撲了上去,然而一陣疾風掠過他的指尖,他撲了個空!

67 道長又好怕 

無心沿著來路向回疾奔。四周窸窸窣窣的響動越來越近了,遮蓋住了他的腳步聲音。馬燈被他摔成粉碎,三個人都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嶽綺羅和張顯宗看不見他,他卻是能夠感知到周遭一切的動靜。一顆子彈掠過了他的頭皮,是張顯宗對著虛空開了槍。 腳下忽然一空,他在墜落時蜷了身體,走獸一樣無聲無息的四腳落地。一大步越過橫在地上的零碎殘屍,他頭也不回的向 衝去。來時的笨拙消失了,他攀爬跳躍著跑過石地鑽入土洞。身上衣褲單薄的可以忽略不計,他閉了眼睛趴伏下去,像一條長蛇一樣向前遊動。洞壁的每一處起伏曲折仿佛都在他的掌握之內,他的手肘膝蓋全都靈活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爬出一條土洞,再入一條土洞。他長條條的身體幾乎就是在土壤裏鑽。忽然一個打挺仰起了頭,他睜眼看到了明烈的陽光! 

爬出土洞上了地麵,他先把鐵板搬回原位,又把泥土重新鋪好。起身在附近轉了一圈,他咬牙切齒的搬來一塊大石,壓在了亂七八糟的假墳上麵。 靠著大石頭坐下來,他感覺到了疲憊。趕了一夜的長路,又鑽了許久的洞子,他實在是饑渴到了力不能支的地步。現在讓他直接回家,是不可能的了,他撿起入洞時丟在外麵的外衣,也沒有穿,單是一甩搭上肩膀,然後勉為其難的做了個起立,決定先去青雲觀要頓飯吃。 

在青雲觀的山門外麵,無心迎麵遇到了出塵子。不過他很識相的退到一旁,並沒有貿然呼喚,因為出塵子頭戴純陽巾,身穿青道袍,在一大群華服弟子的簇擁下,正在飄飄然的送客人。客人隻有一位,生得金發碧眼高鼻梁,卻是西洋人士。無心站在石板路外的荒野地裏,就見出塵子和西洋人你一言我一語,是個談笑風生的模樣。一位教書先生似的青年跟在一旁,顯然就是中間的通譯了。 出塵子出了山門之後,也看到了無心,不過無暇理他。而無心饒有興味的微笑旁觀,隻見他天仙下凡似的伸出一隻手,和西洋人行了個輕描淡寫的握手禮,同時施施然的說道:“三克油喂你媽吃,古德拜密斯特勞倫斯。” 

等到西洋人和通譯一起坐上轎子下山去了,無心才土猴似的湊到了出塵子麵前:“道長,幾天不見,你和西洋人交上朋友了?” 出塵子微微一笑:“一個英國記者而已,慕我青雲觀的名聲而來。至於朋友二字,哈哈,貧道素來豁達,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未等陶醉完畢,出塵子忽然意識到了自己身邊的人乃是無心,便立刻把笑容一收:“你來幹什麽?” 無心心平氣和的答道:“我餓了,又正好路過青雲觀,所以想來吃頓飯。” 出塵子立刻鬆了一口氣:“哦……” “哦”過一聲之後,他在心中暗歎:“福生無量天尊。原來隻是吃飯,讓本道爺白白嚇了一跳!” 

無心進了出塵子的房間,有湯有水的吃了頓飽飯。而出塵子解下頭巾散開長發,沾沾自喜的回味著西洋人對自己的恭維。正是得意之際,他忽聽無心問道:“道長,令先師的秘笈,你研究的如何了?” 出塵子還沉浸在喜悅中不能自拔,夢囈似的輕聲答道:“成績是有了一點,不過,一點而已。” 無心看了他的德行,忽然對他的本領十分懷疑。低頭又往嘴裏扒了一口米飯,他察言觀色的瞄著出塵子,同時說道:“道長,嶽綺羅此刻正在千佛洞裏。” 

出塵子猛然扭頭望向了他:“什麽?” 無心垂下眼簾,夾了一筷子菜放進碗裏,似乎是有話難說:“她……她昨夜找我的麻煩,我沒辦法,隻好把她騙進了千佛洞。” 出塵子抬手一攏下垂的額發:“現在呢?” 無心答道:“現在她要麽是被怪物吃了,要麽是在四處尋找出口。所以我想請道長效仿令太師祖,畫一道符把洞封住。” 出塵子臉色都變了:“你是說,她如今距離我青雲觀,不過幾裏地遠?” 無心一點頭:“道長有秘笈在手,畫一道符,應該不為難吧?”

出塵子一拍桌子,瞪著眼睛罵道:“不為難個屁!你當貧道是天生奇才,一學就會一點就通嗎?直告訴你吧,秘笈我根本就沒看懂,再給我一個月,我興許能把太師祖留下的符咒補全!” 然後他站起了身,一推窗子向外喊道:“長風皓月宇清!” 三個白白淨淨的小道士應聲進了院子,而出塵子一口氣下了一串命令:“長風快去讓人預備轎子汽車,皓月收拾行李,宇清去找你師父,就說師祖要去一趟天津,觀內事務由他管理!” 

三個小道士立刻跑了兩個,剩下一個問道:“師祖,您是長住還是短住啊?薄衣裳帶不帶?” 出塵子不耐煩的一揮手:“帶,全帶!”隨即他轉身回到牆邊書架前, 一本薄薄的冊子往懷裏一揣,無心看得清楚,正是“秘笈”。 無心沒想到自己一句話,把出塵子嚇得炸了廟。放下碗筷起了立,他試探著問道:“道長,你要出門?”

出塵子動作極快的打開兩本書,將夾在其中的存折 來一並揣到身上:“一想到嶽綺羅就在山中,並且與道觀隻有咫尺之遙,貧道便不由得有些惶恐。橫豎做學問在哪裏都是一樣,我決定去天津或者北京用功一個月,必要把符咒補完方罷!” 然後他一甩大袖子,轉身就往外走,走到門口時一回頭,他匆匆的又道:“我的大弟子認識你,你想住可以住下,不必客氣拘禮。” 隨即門口青影一翻,出塵子龍行虎步,鼓著風跑了。 無心早知道出塵子有點不靠譜,沒想到幾日不見,竟然不靠譜如斯。回到桌前端起飯碗,他心事重重的吃了餘下小半碗飯。 吃飽之後,他歎了口氣,心想接下來怎麽辦呢? 

無心又回了一趟山中,發現入口的巨石泥土都無變化,顯見 一直是個封鎖的狀態。他不能入洞去確認嶽綺羅的死活,可是不確認的話,又不放心。圍著大石頭左轉右轉,他認為自己上午逃得十分成功,堪稱毫無痕跡。如果再次進洞,也許反倒會弄巧成拙。 無心思來想去的守著大石頭,足足耗了半天光陰,末了自己一拍腦袋,心想出塵子他太師祖的道術再高,也隻鎮壓了她一百多年。可見世上從來沒有萬全之策,如今嶽綺羅在千佛洞內凶多吉少、九死一生,也就可以算是自己成功了。自己一味的懸著心不回家,也是無用。 思及至此,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穿上外衣下山去了。 

無心走了小半天才到家,然而家裏就隻有幾名士兵留守。原來顧旅今早開拔,往文縣去了。士兵趕著馬車帶上無心去追大部隊,結果一直追進了文縣城裏。縣裏的守軍徹底投降了,顧大人在外麵流浪了小一年,如今終於耀武揚威的殺了回來。 在一處空空蕩蕩的大瓦房裏,無心見到了月牙。月牙惶惶然的翻著上嘴唇,見到他後隻說了一句:“哎呀媽呀,可回來了。” 無心探頭對她左看右看:“嘴怎麽了?” 月牙像脫了力似的,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你跑哪兒去了?你不知道家裏人惦記你啊?” 無心看清楚了,發現一夜不見,月牙的上嘴唇左右各鼓出一隻大火泡。 

月牙一宿沒睡,如今總算把他盼回來了,也不多說,先出門買了幾個熱燒餅,就著涼開水吃進肚裏。肚子裏有了熱燒餅墊底,她恢複了精氣神,正好顧大人也意氣風發的回了來。兩人一起振作了精神,開始此起彼伏的數落無心,說他人如其名,真沒長心,不怕家裏人急出病來,又問他一天一夜死到哪裏去了,未等他作答,兩人又統一的表示想要揍他一頓。無心知道自己在月牙和顧大人心中有分量,可是沒想到分量如此之重。他把眼睛睜大了,徹底露出了圓溜溜的黑眼珠。抱著膝蓋蹲在床上,他像一隻慌亂而又俊俏的猴子,看看月牙,再看看顧大人,最後才講述了自己一夜一日的所作所為。 

及至話音落下,他得到了熱烈的讚美和 。他並沒感覺自己受了冤枉,可月牙和顧大人全都愧疚了。顧大人扯了他的手臂往下拽:“走,咱們下館子去吃頓好的!月牙,你給他換身幹淨衣裳!” 沒等無心說話,月牙托著一條熱毛巾過來了,挖耳朵擰鼻子的給他擦臉:“好,往後再也沒人給咱們搗亂了。” 無心受寵若驚的仰頭任她擦著,沒想到自己能讓兩個人一起歡欣鼓舞。眼睛瞟著月牙的上嘴唇,他開口問道:“你們以為我去哪裏了?” 

月牙對著顧大人一撇嘴:“他說你摸寡婦炕上去了。” 顧大人一攤雙手:“我不是想逗你玩嗎?要不然你唉聲歎氣的不睡覺,我不管你?” 然後他用手指一指無心的鼻尖:“全怪你。” 月牙很心疼的在無心的腦袋上的摸了一把,順勢打開了顧大人的手。三個人裏數她的年紀最小,可是不知怎的,她活成了無心和顧大人的老姐姐。顧大人被她打了一下,笑嘻嘻的毫不在意。而無心正要依偎向她,不料她轉身去洗毛巾;無心靠了個空,當即歪倒跌了個四腳朝天。

68 生活與前途 

顧大人帶著無心和月牙住進了他當初的司令部。司令部本來就是一處民宅,曾在炮火中受過損毀,修繕之後始終是不及先前體麵。但顧大人報仇似的非住此地不可,因為他當初就是從司令部裏逃出去的。按照計劃,他至少得在文縣耽擱一個月,一個月後看情形,如果長安縣裏的軍頭不識時務,他就帶兵一路殺過去。而在等待期間,他無所事事,終日花天酒地的消磨光陰。無心和月牙則是關起門來過日子,月牙從來不生病,如今一股火全發在火泡上了,天天翻著上嘴唇操持家計, 倒是安靜了許多,因為嘴唇疼痛,不便嘮叨。 

顧大人連著玩了五六天,最後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他回了司令部。推開院門往裏一走,他就見月牙和無心坐在樹蔭下,正在擺弄一地的煙葉子。煙葉子是顧大人帶回來的,沉甸甸的一大捆,是來自吉林的上等關東煙。顧大人對一切東西都不上心,隨手把煙葉子往上房一扔,從此就不再管;月牙看不下去了,趁著天晴把煙葉子拎出來,一片一片的攤開了曬。聽見院門有了響動,兩個人一起扭頭來看。而顧大人扶著門框站住了,就見月牙把頭發挽成了個勉勉強強的小圓髻;幾縷彎曲碎發垂在鬢邊,眼睛水汪汪,臉蛋紅撲撲;無心則是帶了一點傻相,微微張開了棱角分明的嘴唇,像是被顧大人嚇了一跳。 

顧大人笑了,感覺小夫妻兩個很般配,都是漂亮人。和去年此時相比,月牙顯然是胖了,也長開了,褪了青黃不接的丫頭相,成了個很飽滿的小娘們兒。 肚子慢慢走上前去,他開口問道:“曬煙呢?” 月牙嘴唇上的火泡已經幹癟了,結出了一片厚厚的血痂:“再不曬就要長白毛了!好好的煙葉子,就讓它在屋裏潮著?” 顧大人悻悻的打了個哈欠,轉移話題訴苦道:“我肚子疼。”無心握著一把剪刀,正在月牙的指揮下剪笸籮裏的碎煙葉子,一邊剪一邊問道:“吃壞了?”顧大人搖了搖頭:“應該是夜裏涼著了。” 

月牙嗤笑了一聲。顧大人連著好幾夜都沒在家裏住,自然是跑去了窯子裏落腳。而月牙作為一個頗硬氣的小媳婦,對顧大人的行徑是相當的不讚同。利利落落的把煙葉子全翻了個身,她開口說道:“你也三十來歲了,就不能正正經經成個家?你跟你媳婦睡覺,你媳婦準保不能讓你涼著!” 無心立刻點頭附和:“沒錯,月牙天天夜裏給我蓋被。” 顧大人捂著肚子說道:“我不是得挑個好的嗎?告訴你們,憑我現在的身份,我要娶就娶個大家閨秀!” 

月牙低頭說道:“你可饒了大家閨秀吧!吃飯打嗝睡覺放屁,臭腳丫子熏死蚊子,大家閨秀能跟你過到一起去?” 話音落下,無心很及時的笑了一聲。笑聲未落,他被顧大人打了一巴掌。顧大人講理講不過月牙,於是轉移方向開火:“笑個屁呀!” 月牙又道:“肚子疼也沒事,往肚臍眼裏抹點煙油子就好了。”

無心和月牙都沒有抽煙的癮,倒是顧大人除了煙卷之外,偶爾也抽兩口小煙袋。顧大人在豔陽之下 上衣鼓起肚皮,而無心找來小煙袋,摳出煙油塗向了他的肚臍。顧大人是結結實實的精壯身材,腹部 的能顯出一塊塊腱子肉,從肚臍眼往下生出一溜濃重汗毛,打著卷兒根根見肉,一直延伸到鬆鬆的褲腰裏去。月牙看慣了無心,如今偶然向顧大人撩了一眼,便不由得心中暗笑,認為顧大人皮糙毛重,像頭野豬。 

無心給顧大人塗過煙油之後,坐回了小板凳上,繼續閉著眼睛剪煙葉。月牙往樹影下挪了挪,剛想呼喚無心也過來,可是抬眼一瞧,就見陽光透過枝葉,撒了他一頭一臉的深淺光斑。他心不在焉的一下一下合著剪子,臉上神情靜謐極了。月牙看出了神,直到顧大人扛著一把大躺椅走了過來。把椅子往樹下一放,他一屁股坐下去,隨即也留意到了無心。伸手輕輕推了月牙一下,他露出個壞笑,彎腰脫了腳上一隻皮鞋,隨即把鞋緩緩的湊向了無心的鼻端。 

無心什麽都知道,可是裝成不知道的樣子,想讓顧大人陰謀得逞。陰謀得逞了,顧大人很得意,會笑;月牙看了個小熱鬧,也會笑。 皮鞋越湊越近了,他忍無可忍的睜開眼睛猛然一躲,同時露出了受驚嚇的表情。顧大人果然哈哈大笑了,月牙也笑道:“傻東西,困了就回屋睡去!要不然顧大人還得撩你。”無心和煙葉一起曬著太陽,的確是生出了睡意,不過留戀著不肯離開。而顧大人從他麵前的小笸籮裏捏了一撮煙葉 小煙袋鍋中,點燃之後吸了一口,隨即很 的長歎一聲:“真是好煙。”月牙起身從房裏取出一隻布口袋,讓無心把笸籮裏的碎煙葉子往口袋裏倒:“我們要是不把它收拾出來,你也不把它當好煙。抽吧,夠你抽一年的了。” 無心欠身伸手,挑了幾片幹燥的煙葉子,握著剪刀想要繼續將其剪碎。月牙奪了他的剪刀:“不剪了,累手。” 

顧大人在窯子裏混了幾天,混到如今回了來,不知怎的,和無心月牙會特別的親。大下午的,人家小夫妻兩個上炕睡午覺,他也跟著上炕了。房內彌漫著一股子香甜辛辣的煙葉子味,無心躺在中間,側身麵對著月牙;顧大人躺在他的身後,當仁不讓的占據了大半鋪炕,並且把呼嚕打得震天響。 月牙被顧大人吵得睡不著,扯了無心的一隻手仔細看。無心握久了剪刀,手指上硌出了一道道紅痕。月牙輕輕 著他的手指,心想出了文縣再走幾十裏地,就到平鎮了。自己的娘家就在平鎮,跑出來了小一年,不知道家裏成了什麽樣子。

要說回去瞧上一眼,其實也行。私奔的姑娘隻要嫁得好,回家也是有臉的。當然,自己的家真是不值一回,雖然還有個親爹,但是把大姑娘賣給債主老頭子當小妾的行徑,一般的後爹都做不出。 月牙思來想去的,不知該不該回娘家。翻身麵對了熟睡著的無心,她看了又看,最後從鼻子裏呼出了一口氣——算了,不回去了。家裏人多眼雜,又沒有善意,犯不上讓他們對無心品頭論足。

傍晚時分,月牙係著圍裙在廚房裏煎炒烹炸;無心一趟一趟的把煙葉子運回房內,然後獨自守著個小笸籮把煙葉剪碎。人人都不閑著,唯有顧大人像個大爺似的躺在炕上。枕著雙手仰麵朝天,他翹起了二郎腿,咂著嘴喊道:“月牙,給我倒杯水!” 廚房裏的生菜剛下了鍋,“嗤啦”一聲響中,月牙依稀答了一句,也不知道答的是什麽。顧大人口幹舌燥的等了半天,屁也沒有等來一個,於是又開了口:“師父,給我倒杯水,我都睡渴了。”無心沒說什麽,起身去將一杯冷茶端到炕邊。顧大人暈頭轉向的坐起來,喝過茶後又道:“你把煙袋拿過來,我抽袋煙提提精神。” 

無心把茶杯放回原位,果然又找出了煙袋。填好煙葉子點著了火,他坐在炕頭靠著牆,自己吸了一口。顧大人看他噴雲吐霧的挺舒服,不由得盤起 一拍膝蓋:“哎,是我要抽煙,不是讓你抽。” 無心躲在煙霧後麵,理直氣壯的答道:“可我也沒說要伺候你啊!” 顧大人一晃腦袋:“那現在我也想抽,怎麽辦?”無心揮了揮手:“你屋裏有煙卷,自己拿去!”顧大人抬手一指他:“老不死的,我看出來了,你就能對女的使勁。在月牙跟前你賤的沒邊,恨不得搖著尾巴給人家舔屁股;我支使你幹點活,你就跟我裝大尾巴狼。” 

無心守著一笸籮碎煙葉,抽完一袋再裝一袋。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他對顧大人笑道:“是,我的確是這樣的人。” 顧大人四腳著地的爬過去,一把奪過了小煙袋:“重色輕友,什麽玩意!”無心聽了這句評語,卻是很高興的笑了:“重色輕友?” 顧大人吸了一口煙,莫名其妙的看著他:“你美什麽啊?以為我誇你呢?” 無心心花怒放的下了炕頭。重色輕友,說明他有色可以重,也有友可以輕。這四個字讓他越品味越愉快,於是他幸福得坐不住,決定去廚房給月牙打下手。顧大人叼著煙袋怔怔看他,沒想到自己把他損了一頓,他反倒歡天喜地的活潑了。 

吃過晚飯後,顧大人出門去軍部轉了一圈,回家後發現無心和月牙坐在炕上,又剪起了煙葉子。房內電燈通亮,月牙嘴裏嚼著柿餅,無心則是呆呆的望著攤在炕上的一本薄冊子。 顧大人湊過去一瞧,發現冊子上印的是風水學問。月牙說道:“看書呢,天天晚上看半天,說是以後要改行給人看風水。” 無心顯然看得十分乏味,一雙眼睛半睜著望向書頁,半晌不眨一下。顧大人嗤之以鼻:“扯 蛋!等我把仗打完了,直接給他安排個差事不就行了?” 

月牙笑道:“拉倒吧,你說他能幹啥?你讓他寫寫算算還是打打殺殺?”說完她伸腿一蹬無心:“不愛看就算了,一晚上都沒見你翻過一頁!” 無心伸手把書一合:“沒意思,是不愛看。” 顧大人伸手去扳他的肩膀:“給我當個副官怎麽樣?” 無心打了個小小的哈欠:“當副官不就是伺候人嗎?我不願意伺候男人。” 月牙當即又蹬了他一腳:“你想伺候哪個女的?” 無心眯著眼睛對她一笑:“你。” 顧大人拍了拍無心的腦袋:“別騷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不是怕和人走近了,被人看出問題?” 無心一低頭:“對。” 

顧大人張開蒲扇似的大巴掌,罩在無心的頭頂捏了捏,然後扭頭對著月牙說道:“由著他吧!反正你倆花銷有限,就算他什麽都不幹,我白養著你們也養得起。” 月牙並不想吃顧大人的白飯,所以思索著說道:“要不然,種地也行。原來在老家的時候,我家除了開油坊之外,也種好幾畝地呢。種莊稼嘛,肯下力氣就有糧食收,不比他和鬼鬼神神打交道強?” 無心比較懶,既不願意伺候人,也不想在土地上賣苦力。所以抬手揉了揉眼睛,他把他的風水冊子又翻開。

69 豬嘴鎮 

因為文縣實在是天下太平,周邊地區也無戰事,於是月牙想要去一趟豬嘴鎮。當初無心從顧大人手裏要來一千大洋,租房子過日子花了一些,還剩好幾百,被她裝進瓦罐埋在了地下,本來算作是家中的寶藏,非到緊要關頭不肯取用的,然而後來遇了變故,三人離開豬嘴鎮後就再沒回去過。如無意外的話,她想,瓦罐應該還在地下。 幾百大洋的財產,放在哪裏都不是小數目,而豬嘴鎮又不偏僻,即便是步行前往也不算遠。顧大人在文縣住膩了,聽說月牙和無心要去豬嘴鎮,他欣然同意,並且親自帶了一隊士兵,要給他倆做保鏢。 

顧大人重走去年的逃亡之路,心中別有一番得意。沾沾自喜的騎在高頭大馬上,他沿途伸手指指點點:“看見前麵的路口沒有?我當時要是在那裏拐了彎,就到不了豬嘴鎮,也見不著你們了!” 無心和月牙合乘了一匹馬。聽聞此言,無心開口說道:“有緣千裏來相會。” 顧大人一點頭:“沒錯,咱們是有點緣分。陰差陽錯的見了一次又一次。” 月牙靠在無心懷裏,看著路邊的野花迎風搖曳。碧藍色的天空下,一隻金黃蜂子掠過她的鼻尖。把手輕輕搭在無心握著韁繩的手背上,她笑道:“挺好,往後你倆也別生分。” 

顧大人立刻笑了:“放心,我和他打不起來。”然後他看了無心一眼,繼續說道:“真打起來也沒事,他打不過我,我打不死他。” 馬走得慢,無心坐煩了,自作主張的飛身下馬,把月牙和顧大人全嚇了一跳。顧大人正要大罵,不料月牙像個小晚娘似的,凶巴巴的先發了吼聲:“幹啥去?” 無心仰臉對著月牙微笑:“我給你牽馬。” 

無心說要給月牙牽馬,其實牽著牽著就鬆了手。蹲在路邊采了一大把迎春花,他走回月牙身邊,把花插在了馬轡頭上。月牙一直追逐著他的身影,看不夠似的看。而他牽著韁繩向前行走,仿佛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忽然回頭一笑。 春日明烈的陽光照耀了他的頭臉,他笑出了一口很好看的雪白牙齒,看起來有種天真無邪的動人。月牙也跟著笑了,一邊笑,一邊把他深深的印進眼中、刻到心裏。她想:“他多好啊!” 

無心心滿意足的扭開了臉,伸手又要去拉顧大人的韁繩。顧大人立刻一揮手:“去,我不用你給我牽馬!” 月牙也俯身打了他一巴掌:“你就不能上來歇歇你的狗腿?在家裏頂數你最懶,出來倒勤快了!你看你摘的這些花,招來多少蜜蜂?你趁早給我上來,要不然我和顧大人走了,沒人管你!” 無心乖乖上了馬,感覺月牙和顧大人都沒什麽情趣。 

一行人到了豬嘴鎮,先前租住過的房子還鎖著大門,顯然裏麵沒來新房客。月牙貼著宅院的後牆根往下挖,從深處挖出一隻破瓦罐。瓦罐沉甸甸的,裏麵正是大洋。 雖然大洋是月牙當初親手埋下去的,不過半年之後挖掘出來,總像是失而複得,十分慶幸。三人到鎮子中心的飯館裏去吃了頓遲來的午飯,本打算吃飽喝足之後就回文縣,不料菜未上完,外麵卻是陰了天。顧大人走到雅間窗前向外一望:“哎喲,是不是要下雨啊?” 無心和月牙也不確定,三人正要看天說話,雨絲飄下來了。顧大人回到縣裏也沒急事,所以索性坐穩當了,慢悠悠的連吃帶喝,順便等著雨停。然而春雨下得綿長,天色也是越來越暗。 

月牙坐得久了,又吃得腹中 ,就想起身活動活動。飯館是大館子,上下兩層樓。她一挑簾子出了二樓雅間,沿著滿地油汙的長廊往樓梯走。走著走著,她忽然直著眼睛停了腳步。 抬手捂住 ,她張了張嘴,隨即“嘎”的打了個飽嗝。此嗝十分響亮,月牙雖然不是文雅仕女,可也比不得顧大人的粗豪。閉嘴之後紅了臉,她向左右瞟出兩眼,就見今日樓上客人不多,雅間之內都很安靜,想必無人領略自己的飽嗝,便加快腳步,做賊心虛的趕緊離去了。 與此同時,她身後的雅間門簾倏忽一動,一雙慘白的小手將伸未伸,無聲的停頓在了半空中。 

月牙到了樓下,見顧大人的小兵們圍了一張大圓桌,正在歡天喜地的連吃帶喝。二十來歲的青年人,腸胃全是無底洞,而且又有長官付賬,所以一個個狼吞虎咽,不住的讓夥計加菜。月牙走到門口往外看,就見街上濕漉漉的,空氣經了小雨的洗滌,像是更透明了。 門口的櫃台後麵坐著年輕的老板娘,是個非常伶俐的小媳婦,見月牙站著望天,就很親熱的向她搭話,且把櫃台上的一盤椒鹽花生推過去,要和她邊吃邊聊。月牙難得能遇上個同齡的女伴,又知道顧大人必在樓上談論他的軍政大事,十分無聊,就守著櫃台和老板娘嘮了許久。後來她約莫著時間差不多了,便向老板娘告了辭,準備上樓回雅間去。 

椒鹽花生是老板娘親自炒的,裏麵加了幾根小紅辣椒。月牙一邊咀嚼一邊上樓,嚼著嚼著就感覺嗓子裏不痛快,仿佛是被幹辣椒皮嗆著了。抬手扶了牆,她一路咳嗽著往上走,及至進了二樓走廊,她麵紅耳赤,鼻涕眼淚全流出來了。停下腳步清了半天的喉嚨,直到感覺嗓子裏不再火燒火燎的難過了,她才繼續邁步往前。走著走著,她忽然又停了腳步。 

走廊狹長,隻在盡頭有兩桌客人,在雅間裏麵偶爾發出談笑之聲。月牙無緣無故的打了個冷戰,一隻手依舊扶著牆,另一隻手則是伸進了衣兜裏摸摸索索。似乎是有陰寒氣流拂過了她的後頸,油汙的雅間門簾無聲的動了,慘白的小手又緩緩的伸了出來。陰暗之中,小手稚氣未脫,手背上凝結了鮮紅的血痂,光禿禿的指甲破爛肮髒。 這時,月牙的手從衣兜裏 來了,手中多了一條薄如蟬翼的破舊手帕。 手帕被她捂上了鼻子,在小手將要觸及到她的發髻之時,她猛一低頭,驚天動地的擤了一把鼻涕。隨即手帕被她向後一擲,正好打在了小手上。 小手一驚,登時停在半路。而月牙抬起頭繼續邁步,低聲自言自語道:“哎呀媽呀,難受死了。” 

月牙剛回雅間,就聽窗外樓下一陣喧嘩。片刻之後門簾一挑,一個胖子擠入雅間,卻是本鎮的鎮長。鎮長和顧大人有點拐彎抹角的親戚關係,論交情是非常的淺薄,幾乎等同於無。但顧大人東山再起,不但攀附了老帥,而且占領了文縣,導致鎮長重打算盤,決定和顧大人再敘一敘舊。聽聞顧大人駕臨豬嘴鎮了,鎮長慌忙趕來,生怕自己步伐遲緩,會放走一位好親戚。 既然把顧大人堵在雅間裏了,鎮長談笑風生,就絕不肯再讓他輕易的走;親戚輩分也全論起來了,口口聲聲都是你嫂子如何如何,你侄子如何如何。顧大人含笑聽著,態度是不冷不熱;聽到最後,他接受了鎮長的邀請,決定到鎮長的官邸中住上一夜,因為雨水不停,道路必定十分泥濘。幾十裏路走下來,可是讓人有點受不了。

鎮長作為本鎮首富,擁有一套格局混亂的大宅院,安置著他的太太小妾以及眾多兒女。顧大人進了客廳和鎮長閑話,鎮長見他對無心和月牙十分關懷,便騰出一間上好的房屋,請他們進去安歇。 房屋可能是位姨太太的臥室,裏麵收拾得花紅柳綠挺熱鬧,並且帶著一股子隱隱約約的脂粉香。月牙捧著一杯熱茶坐下了,有點不自在:“今天就住在這兒了?” 無心答道:“管它呢。住就住,正好讓你少做幾頓飯,也清閑一天。” 月牙笑著看他,怎麽看怎麽好,恨不得咬他一口。 

入夜之後,無心和月牙早早 ,縮在熱被窩裏嘁嘁喳喳的說話。顧大人卻是和鎮長坐在前廳,觥籌交錯的痛飲不止。顧大人喝高興了,嘻嘻哈哈的開出許多空頭支票;而鎮長本來和他不熟,不大了解他的 ,所以此刻也聽不出他言語的真假。糊裏糊塗的鬧過一場之後,鎮長離席撒尿,換了鎮長的小姨太太上場, 嫩氣的要和顧大人劃拳。 小姨太太頗有姿色,顧大人也是器宇軒昂,兩人劃得眉來眼去,不知不覺就過了許久。最後還是顧大人先有了知覺:“我大哥怎麽還不回來?” 

小姨太太不甚情願的打發了身邊仆人去找鎮長。結果半晌之後仆人回了來,卻是答道:“老爺在院子裏摔了一跤,摔得腿疼,剛被人扶回您的房裏去了。” 小姨太太立刻一拍桌子:“真是的,兄弟還坐在這裏呢,他怎麽說走就走,連個屁都不放?” 鎮長素來是個一團和氣的性格,麵對小姨太太就更是和藹之至。仆人知道小姨太太比鎮長厲害得多,所以不敢多說,隻是陪笑。 鎮長走就走了,小姨太太興致高昂,還要和顧大人繼續喝酒劃拳。倒是顧大人認為小姨太太雖然眉目姣好,但也談不上如何美豔,可勾搭可不勾搭;而且按照親戚輩分來論,鎮長畢竟算是自己的大哥,自己犯不上和大哥的姨太太狗扯羊皮。笑嘻嘻的搪塞幾句,他推辭酒醉,也離席了。 

小姨太太十分掃興,氣衝衝的回了房,迎麵就見床帳低垂,帳下垂著一隻粗腿。重手重腳的關上房門,她坐在梳妝台前,一邊卸妝一邊抱怨:“你好大一個鎮長,一點禮數都不講。我要是不派人去找,人家顧旅長還得繼續等你呢!摔跤是摔了你的腿,又不是摔了你的嘴,你連支使丫頭通報一聲的力氣都沒有了?” 把一隻發卡丟到梳妝台上,小姨太太對著麵前的大圓鏡一撅嘴,正要繼續埋怨。不料就在將要開口之時,她忽然愣了一下。 通過大圓鏡子,她看到自己的床帳微微有了波動;而自己那胖墩墩的鎮長夫君,無聲無息的從帳子後麵露出了一隻眼睛。
 

70 疑局 

顧大人擦了臉漱了口洗了腳,自我感覺十分衛生。舒舒服服的鑽進被窩,他很愜意的伸直了 ,同時就聽隔壁傳來低低的說笑聲音,是無心和月牙還沒有睡。 被窩微涼,顧大人打了個撕心裂肺的大哈欠,忽然認為月牙說的也是有理——應該討個正經八百的太太了,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不太美也可以,但是一定得要好人家的姑娘。自己在當家立計的方麵已經是不高明,再弄個不靠譜的傻媳婦進家門,日子更過不得了。 

顧大人酒量不錯,雖然斷斷續續的喝了一晚上,但此刻隻是微醺,迷迷糊糊的不鬧不吐。正是昏昏欲睡之際,房門忽然被人敲響了。 顧大人剛把被窩焐熱了,絕沒有下地開門的意思,隻不耐煩的問道:“誰啊?” 門外響起了小姨太太的聲音,低低的帶著哭腔:“顧旅長,是我,你快開門哪,我院裏出事了。” 顧大人一掀棉被坐了起來,心想莫非她是想 我?如果真是 ,可別怪老子將計就計。披了上衣下了床,他走去開了房門:“小嫂子,有事你該去找大哥啊!” 

然後他看到了月色中的小姨太太。小姨太太披頭散發,身上就係了一件鬥篷,一條白胳膊露在外麵,皮膚上赫然顯出幾道紅痕。一把抓住顧大人的手臂,小姨太太急促的說道:“兄弟,救命啊,你大哥瘋了!” 顧大人登時一愣:“瘋了?”小姨太太見神見鬼的放輕了聲音,自己伸了胳膊讓顧大人看:“不是說他摔了一跤嗎?我剛才回屋見了他,哪知道他就像鬼上身似的,對我又咬又撓。家裏上下就數我能降服住他,現在他連我都敢打了,還有誰能管他?兄弟你跟我走,我的丫頭已經去找太太了,到時候大家一起上,倒要看看他是怎麽回事?” 

小姨太太的眼睛被 長發遮了住,瞧不清神情,就隻能聽見她惶惑的聲音:“怎麽看也不像是醉了,嚇死我了!” 顧大人見狀,不能把她推出去不管,隻好轉身敲了敲隔壁窗戶:“師父,忙嗎?不忙就起來一趟,外麵出了點事,你跟我過去瞧瞧!” 無心剛和月牙“忙”過一場,此刻正竊竊私語的說話,對外麵的動靜全沒留意。忽然聽到了顧大人的呼喚,無心“唉”了一聲,很不情願的告訴月牙:“你先睡,不知道顧大人又在鬧什麽。” 月牙累極了,一動不動的答道:“去吧,把衣服穿好了,夜裏風涼。” 

無心對於鎮長沒什麽感情,所以穿得挺細致。末了推開房門一步邁出去,他和顧大人打了個照麵:“怎麽回事?” 顧大人正要讓小姨太太說話,不料未等他開口,小姨太太忽然轉身跑向院門,迎頭正遇上了一名氣喘籲籲的仆人。仆人停了腳步,大聲說道:“哎喲,您怎麽跑這兒來了?大太太正找您呢!” 小姨太太隻做了一瞬間的停留,隨即繼續向外跑去。而顧大人叫住了仆人:“鎮長出什麽事了?” 仆人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哭笑不得的答道:“回長官的話,我們老爺把衣裳全脫了,正在院子裏打滾罵人呢!” 顧大人和無心對視一眼,知道鎮長可能是黑夜裏撞著髒東西了。 

顧大人讓仆人領路,帶著無心穿過幾重院落,末了到了小姨太太的院內。小姨太太的院子很精致,靠邊擺著花花草草,中間是光溜溜的空地。一群仆人明火執仗的站成一圈,照出中間一個光屁股大胖子在胡叫亂罵。一個富富態態的婦人扶著小丫頭站在人前,打著哆嗦也在罵人,而所罵的對象,卻是不知何時擠進去的小姨太太。小姨太太依然是披頭散發,顯然是被大太太罵老實了,縮在鬥篷裏一聲不出。

大太太沒了主意,讓仆人去拽老爺,可是仆人一旦靠近,必定會被老爺抓咬廝打。眼看丈夫丟人現眼至此,她又氣又怕,索性對著小姨太太發了火,滿嘴騷狐狸臭*****的亂罵,一口咬定“就是你魘了老爺”。顧大人既然來了,自然不好袖手旁觀。束手無策的摸了摸腦袋,他問無心:“你看出問題了嗎?” 無心一直站在他的身後,此刻輕聲答道:“鬼上身,不是大事。” 顧大人側身給他讓出了路:“那你還不快去治一治?” 

無心遲疑著沒有邁步:“顧大人,我想不通。這鬼哪天不能上身,非要趕在今晚?照理來講,官兵所到之處陽氣殺氣都重,不是陰魂作祟的好時機啊!而且一般鬼魂是沒有力量上活人身的,既然能上,這鬼魂就必定有來曆,有所圖。可是你看,鎮長一味的隻是發瘋,連小姨太太都能安全逃出去,可見他沒有殺機,倒像是……” 顧大人抬眼望向了他,心中也是一凜:“倒像是什麽?” 無心翕動嘴唇,聲音低得類似耳語:“倒像是在故意搗亂。” 顧大人也隨之壓低了聲音:“可這搗亂的目的是什麽?” 

無心正要回答,哪知就在此刻,人群中的鎮長忽然直起了身,一頭撞向了顧大人。顧大人猝不及防,當場被他撞了個跟頭。無心知道顧大人身強力壯,和誰打架都吃不了虧,所以後退一步並不出手,隻是留意周遭情形。正值此刻,小姨太太攏著鬥篷跑了過來,仿佛是要和仆人一起合作營救顧大人。而顧大人被鎮長壓了個四腳朝天,氣運丹田一蹬腿,大喝一聲踹中了鎮長的胸膛。鎮長順著力道向後一仰,泰山壓頂似的拍向了地麵。眾人慌亂散開,其中五姨太後退一步,踉蹌著正是靠住了無心。無心垂眼一瞧,忽然在五姨太的頭頂發現了一點銀光。 一根 的鋼針,在絲絲縷縷的黑發之中露出了尾端,反 燈光。無心終於恍然大悟——原來鎮長真的隻是一麵擋箭牌! 

小姨太太鋼針入腦,如今已然是一具行屍走肉。無心來不及多說,正要反剪住她的雙手,可是就在他將要動作之際,一直驚恐的小姨太太忽然穩穩的回過了身。裹在身上的鬥篷被風吹開了,藏在裏麵的右手舉起一把匕首,一刀紮向了無心的眼睛! 無心當即歪頭一躲,同時抬起右手,讓刀尖掠過了掌心。趁著小姨太太未收回手,他一掌拍上了對方的麵孔。傷口迸出的點點鮮血盡數塗在了她的臉上,小姨太太一聲哀嚎,隨即倒在地上 成了一團。圍觀的仆人嚇傻了,隻見小姨太太仰臥在地,仿佛被澆了滾油一般 不止,雙手十指狠狠抓著地麵,似乎周身的關節都要斷裂錯位。 

片刻過後,小姨太太安靜了;鎮長方才倒在一旁,如今也安靜了。 大太太最先神魂歸位。她顫巍巍的走上前來,首先去看鎮長。鎮長大睜著眼睛,氣息已無。伺候小姨太太的老媽子也湊上來了,心驚膽戰的想要拂開對方臉上的亂發。然而在看清亂發下的麵孔之後,老媽子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姨太太也是死不瞑目,黑眼珠向上翻起,嘴角卻是微翹,居然還帶著笑意。 

院內奇異的安靜了,無心望著地上暴死的二人,心中越來越慌。控製鎮長和小姨太太的鬼魂到底是要幹什麽?隻是為了害命嗎?可是人早已死了,何必還要借屍還魂的演一場鬧劇?想要借刀殺人?殺誰?殺顧大人?殺自己?無心忽然打了個冷戰,抬頭對顧大人喊道:“月牙!” 隨即他扭頭就跑。而顧大人怔了一下,一言不發的立刻追了上去。


 

人間苦
全宅子的人都跑去瞧鎮長了,其餘院落就變得寂寞空落。無心和顧大人一前一後衝向所住的小院。在進院的一瞬間,連殿後的顧大人都嗅到了隱隱的血腥氣。而無心猛然刹住腳步,俯身從地下撿起了一隻小荷包。

荷包上的細帶子斷裂了,荷包口收得卻緊,是月牙永遠貼身掛在脖子上的小物件。隔著一層薄薄的布料,可以捏出裏麵折好的黃符。細帶子是濕的,浸的不是鮮血,而是膿水,散發出腐臭味道。顧大人抽抽鼻子,知道是不好了!

而在他開口之前,無心疾衝向了房門。

房門是虛掩著的,推開門是迎麵一片溫暖的漆黑。汩汩流淌的鮮血浸潤了微涼的春夜,棉被從床上拖到地下,而月牙被一柄鋼刀穿透胸口釘在床上,一身的單衣被血染紅了,紅的像她去年為自己縫紉出的嫁衣。

她還清醒著,可是不 。一口熱氣存在胸間,她要等著他回來。

無心站在了床邊,俯身喚道:“月牙?”

他的聲音輕而顫,是又驚又痛又絕望。伸手撫上她的麵頰,觸及之處一片濕熱。刀子割了她的臉,她是受了酷刑。

月牙忍著不死,等了又等,終於等回了他。本來前一個時辰兩人還親親熱熱的分享著一個被窩,沒想到隻是一刻鍾的工夫,她一生一世的日子就化為了烏有。她知道自己是不成了,她甚至都感覺不出了疼。

“是嶽綺羅。”她開了口,聲音很輕,然而很穩:“她跑出來了,帶著個骨頭架子。”

在回光返照的平靜中,她定定的凝視著無心。要說的話太多了,約好了是過一生一世,現在提前沒了一個,另一個怎麽辦?

所以她不能停,她得趁著氣息還足,把話說完:“我不求你給我報仇,你要是打不過她,就趕緊往遠了跑。”

無心答道:“嗯,我記住了。”

顧大人的腳步聲緩緩近了,黑暗中能聽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息聲音,是怒不可遏、欲哭無淚的光景。一隻大手伸到月牙胸前,他想拔刀,可是一旦拔刀,月牙必定立死。

月牙聽出了他的動靜,於是又開了口:“顧大人……”

顧大人悶聲悶氣的答道:“啊,月牙,你放心吧,我肯定給你風光大葬。禍害你的妖怪娘們兒,我也饒不了她。”

月牙扯動嘴角微笑了:“顧大人……你對我倆一直挺好……”她的聲音越來越弱:“以後我沒了,你替我顧念著他……他沒啥正經本事,將來要是窮了,你想著給他口飯吃……”

顧大人的聲音又粗又啞:“月牙,我向你保證。有我一口稀的,就有他一口幹的。我還能養不起一個他嗎?我有兵有錢有地盤,養他就像玩似的!”

月牙點了點頭,然後把目光又轉向了無心:“咋不點燈呢?點燈,我再看你一眼。”

“嚓”的一聲,火苗竄起,是顧大人劃燃了火柴。燭台上的蠟燭一根一根的亮了,月牙的麵孔漸漸顯現在了光明中,血痕交織,猙獰縱橫。眼睜睜的望著無心,她氣息一顫,一滴血淚順著眼角滑落。

“咱倆才過了一年……”她的聲音越發輕了:“往後……你一個人……咋辦啊……”

她隻有一雙眼睛依然潔淨明亮,一眨不眨的盯著無心:“無心,我跟你……沒過夠……”

無心一言不發的凝視著她,有透明的液體在他眼中匯聚成滴,懸在睫毛上, 而又沉重,是他的淚。

“月牙。”他輕聲說道:“我也沒過夠。”

月牙笑了:“以後……我不伺候你啦……你自己好好活吧……”

然後她緩緩的眨了一下眼睛,望著無心又看了半晌。

最後,她慢慢閉了眼睛。口鼻逸出淺淺的一聲歎息,帶著她短暫一生中所有的苦樂與留戀:“沒過夠啊……”

無心仰起了頭,已然凝固的透明淚珠墜落下去。微弱的光芒在他眼前流動閃爍,是月牙的魂魄脫離軀殼,挽不回,留不住。

顧大人的衛隊包圍了小院,不許閑雜人等靠近。無心端了熱水關了房門,要為月牙擦身;顧大人獨自靠牆站在門外,不歇氣的一根接一根抽煙。不敢歇,眼淚與哭泣就堵在他的喉嚨裏,他得用一口一口的煙霧把它們壓住。

房內又加了一副燭台,燭光幾乎可以媲美電燈。無心擰了一把毛巾,去給月牙擦臉。兩人做了一年的夫妻,全是月牙照顧他,月牙把家裏的活全幹了。

月牙死得慘,周身的關節竟然都被捏碎了,所以臨死前想要摸摸無心都不能夠。無心很細致的為她擦去身上的血漬,沒過夠,兩個人,在一起,都沒過夠。

無心經過了無數次的生離死別,可每次的主角對他來講,都是獨一無二。讓他徹底忘記一個人,也許隻要一天,也許需要一百年。

無心給月牙換了一身幹淨衣裳。顧大人命人套馬車,拉著月牙回了文縣。夜色深沉,他和無心並肩坐在車裏,顧大人問他:“你媳婦讓人給弄死了,你怎麽想的?”

無心答道:“我想報仇。”

顧大人又問:“有計劃了嗎?”

無心搖了搖頭:“正在想。”

顧大人抽了一夜的煙,此刻下意識的又要去摸煙盒:“想明白了就說話,我有人有槍!”

無心“嗯”了一聲。

月牙沒娘家沒兒女,天氣又熱,所以葬禮沒法辦得太複雜隆重,三天之後就出了殯。三天裏無心一直守在靈堂裏。搬了個小板凳坐在月牙身邊,他閉著眼睛歪著腦袋,用麵頰去貼月牙的手背。月牙身上苫了一層白布單子,靜靜的躺在靈床上。家裏沒了她,立刻就不像家了。顧大人不知跑到了哪裏去,隻有一個小勤務兵會一天三頓來送飯菜。廚房裏清鍋冷灶的,從早靜到晚。無心把月牙的針線笸籮端到麵前,笸籮裏麵扔著一隻未完工的大布鞋。月牙總不閑著,做不完的飯菜,做不完的針線;飯菜做得快,針線做得慢,說要給顧大人做一雙鞋,直到現在還沒做成。無心撿起布鞋看了看,知道自己又是一個人了。

顧大人再好,不是月牙。顧大人有他自己的事業,將來還會有他自己的家庭,有他孫男娣女一大群熱熱鬧鬧的親人。而他無論在何處活久了,都會活成眾人眼中的謎團。顧大人對他再有感情,也沒法向親人們解釋他所有的謎。

可月牙就不一樣了。

他是月牙的唯一,月牙是他的唯一。月牙不必為他的存在辯白,反正他們隻為對方負責。你們看不慣我們,我們就走。

無心彎下腰,把笸籮裏的碎布頭一片一片的整理好。月牙從來不肯輕易扔掉任何破爛,仿佛預備攢出個千秋萬世的基業來。無心攥著一大把五顏六色的布條,忽然自言自語的開了口。

他說:“我想你。”

在月牙下葬的當天,顧大人風塵仆仆的回來了。

他趕在蓋棺之前進了門,進門之後大喝一聲:“慢著!”

然後他大步流星的擠到了棺材旁邊,從軍裝口袋裏掏出一隻金絲絨小盒子。盒子打開了遞給無心,他對著棺材裏的月牙一歪頭:“你給她戴上。”

無心接過了小盒子。盒子裏墊著紫紅色的絨裏子,上麵擺著一副鑽石耳墜。耳墜子亮晶晶的,像兩滴淚,也像兩抹閃爍的淚光。

在棺材旁邊彎下了腰,無心伸手摘了月牙耳朵上的小金耳環,為她把鑽石墜子換了上。兩個人都知道月牙如果活著,一定不會讓顧大人花錢買鑽石。她有了金的,已經非常知足了。

顧大人把月牙葬在了文縣城外。

葬禮結束之後,顧大人和無心還停留著沒有走。顧大人問道:“你不是會念經嗎?怎麽沒給月牙念上一段?”

無心搖了搖頭:“因為我根本就不想讓她走。”

顧大人又問:“接下來怎麽辦?”

無心說道:“我要等嶽綺羅。”

顧大人沒聽明白:“等嶽綺羅?她把你媳婦都殺了,還不得早早就逃了?”

無心又對墓碑望了一眼,隨即邁步向前走去:“她不怕死,不會逃。”

顧大人追上了他:“你要在哪兒等啊?不會是在家裏等吧?”

無心低聲答道:“我要去豬頭山。”

 

 

 

所有跟帖: 

ZT無心法師 (71 - 75 )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42799 bytes) () 09/27/2015 postreply 02:51:03

ZT無心法師(76-82)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92366 bytes) () 09/27/2015 postreply 03:09:54

看了一整天,看完了,真的很好看! 謝謝! -寶寶抱抱- 給 寶寶抱抱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27/2015 postreply 22:26:55

喜歡就好,晚上接著搬文:)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0:17:05

ZT無心法師 (83-93)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35208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6:52:27

ZT 無心法師 (94-98)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61709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7:20:09

ZT無心法師(99-106)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88645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8:51:28

ZT無心法師 (107-115)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04514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9:07:05

ZT無心法師 (116-124)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00846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9:26:14

ZT無心法師 124 - 137)第二部完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40605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9:49:34

白琉璃這分明是gay啊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03/2016 postreply 19:4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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