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記:遠去的小南兄(3)— 穩健人
在知青當中,小南外貌平庸,相比於不高的身材,頭顯得太大,皮膚又粗糙,不像“文人”而像“粗人”。小南若不開口,看起來老而糙,難以顯出他的“內秀”來。隻要開口,在眾多顏值高的知青中,他就立刻“一枝獨秀”。
與他聊天是一件極其享受的事情,他見識廣,觀念獨到,又能夠容納不同看法,彬彬有禮地講述他的意見,讓人在不知不覺中已經上了他的“賊船”。
後來他在當地農場教中小學,77年開放高考後,他的學生中,有好幾位上了重點院校,他自己則因為是超齡考生,隻被紅河州的師範院校錄取。
畢業後他輾轉回北京,娶了一位山東老家的女人,他妻子不和我們這些老友交往。小南從不諱言他“懼內”。大約十年前我在北京一個醫院做一個小手術,醫院離他家很近,他和幾位同學來醫院見我,本來約好一起吃午飯。突然他妻子打來電話,說做好了午飯,他二話不說,立刻扔下朋友、打道回府。
他在北京一所大學教數學、統計學。據說他常被邀請外出授課,收入頗豐,花錢很省。他的錢財由夫人掌控,就像他當年在火車上告訴我的“我家的傳統是男人掙錢,女人管錢”。
告別蠻荒(下):不再回頭
我和小南在昆明他表弟家住了一天,第二天從從昆明上了去河口的小火車。
自私的軍人
在小火車上,又遇到一件令我生氣的事情。小火車本來就很擠,好多人沒有座位。我和小南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座位,兩個人輪流坐。
可是旁邊的座位上,有位軍人帶著新婚妻子,竟然讓她妻子躺下,他在對麵又占了一個座位。有人剛在椅子邊上蹭坐,就被他大罵。百姓都怕軍人,被罵的人,趕緊站起來。於是他的胖媳婦可以繼續呼呼大睡。
我一時間火氣上湧,斥責那軍人:“好多老百姓都站著,你倒好意思讓你老婆躺下。要是讓她躺下,你自己在邊上站著涼快去,別再占一個座位”。那位軍人竟然破口大罵,說坐哪裏是他的自由,而且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身旁的老人硬給擠出座位,摔在地上。沒過一會兒,這夫妻二人就鼾聲大作睡死過去。那麽多婦女孩子和老人卻都站著,他們卻睡得心安理得。更可氣的是,他們不知道為什麽買了許多雙鞋,堆滿了行李架,還占了座位。
天氣很熱,車窗大開。他們酣睡不醒。我幾次跟小南說“趁現在他們睡覺,我把這些鞋盒子從窗口扔出去,不讓他再白占地方”。小南幾次勸阻,後來大概看我總想伺機而動,怕我真會一衝動,做出什麽“得罪”軍人的事,說:“別理他們了,我給妳講我在監獄裏的故事”。
鐵窗與“淒涼”
坐監獄是人生的汙點,一般不會主動告訴別人,別人也不敢問,他卻主動提出,我當然很想聽了。
小南說他在文革初期,在十六、七歲的時候坐過監獄。原因是他和一群中學生反對當時的左派掌權者,公然去“衝擊”公安部,這在當年是非常重大的事件,這些人都被江青和中央文革嚴懲,抓了關進監獄。他講了很多監獄的事,給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我那時候每天都盯著窗口,最羨慕的是蒼蠅,可以自由地飛進飛出。坐了監獄之後,把其它事都看得淡了,覺得能自由地活著真好。”我感動得稀裏嘩啦的,忘記了要扔鞋的事。
隨著火車一路南下,很多人下車,城鎮漸漸稀疏,我也可以側躺下休息。小火車的兩人座其實很短,但是我非常瘦,蜷縮在椅子上一點不難受。身上被風吹得有些冷,就把一條洗臉毛巾蓋在身上擋風。小南堅持“君子之風”,絕不橫躺下去。我躺了一陣,也有些不好意思,就坐了起來。窗外是荒野丘陵,車窗外偶然閃過一些小土堆,像是墳墓。
他念了兩句蘇軾悼念亡妻的詞“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又點了一根煙,說:“我剛才看著你,突然體會到什麽叫做淒涼”。在鄉下混日子,我一直以“潑婦”自居,絕沒想到會有人用“淒涼”來形容我,而且我還沒死呢。
恐懼與軟弱
我給幺嫂子和老王寫過信,我先去他們在大山上的龍堡農場;然後老王送我回連隊。火車要進入農場地界的時候,我突然心虛害怕,不知自己會受什麽懲罰。
想起1970年初,我探親超假三個星期,回來被停發工資、飯票,關到開荒的野山上,白天開荒,晚上點著煤油燈做檢查、接受批判。在昏暗的油燈下,我天天晚上站在眾人麵前做檢查,接受批判,黑暗中很多人發出汙言穢語,感覺群魔亂舞,精神幾乎崩潰。直到有複員軍人替我說話,說他們的批判變得很下流。
在開荒山地,男女住在同一間臨時的茅草棚內,婦女住在上麵,每天爬梯子上去睡。雖然躺下時,底下看不見上麵。可是天天晚上都聽見下麵的男人說猥褻的話。有一次有個男人想爬上來,被我一腳踢翻了梯子摔了下去。我們故意大聲放話說,枕邊就有割膠刀,誰耍流氓就放誰的血……。文革讓我學會:不管處境多慘,或者抗爭或者無語,都絕不流淚。因為女孩子的眼淚,往往不能帶來施暴者的同情,隻能更激發他們的“獸性”。我們那個年代的女子不太溫柔,大概就是來自這種粗暴生活的磨礪。
當年有其他同學為伴,還有些底氣,這次卻隻有自己。火車駛過我的連隊時,我嚇得拚命往後縮,怕有人透過車窗看見我。
小南安慰說“你要實在害怕就先去我們隊那邊吧。”我想:回來就是要麵對這些,關鍵時刻如果退縮,怎麽能辦成轉插手續?怕歸怕,卻是躲不過的。
還好,傍晚到了南溪車站,看見老王孤單單地在站台上接我,心有點落在實處,就趕快下車了。老王拿著我的行李,我們擺渡過了南溪河。往龍堡農場去的拖拉機上午就走了,我們隻能自己爬山,開始還有一位苗族歌手與我們同行,帶著一把蘆笙,後來嫌我走得太慢,他像猴子一樣靈敏,幾下子就把我們遠遠拋下。
天黑了,山更黑,路好像沒有頭,周圍隻聽見蟲子的叫聲,偶爾有夜鳥的夢囈;時光停滯,似乎無始無終。
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看見燈光,到了幺嫂和老王的家。那麽晚了還有上海知青來看我,但他們都說一口雲南話。
我在老王和幺嫂家住了幾天,我帶的一條火腿,很快被吃的隻剩骨頭了。幺嫂說她家的廚房來去自由,誰有東西可以送來,誰需要都可以拿走,或者當場吃掉。上海知青長期不知肉味,當然不會放過這條“火腿”的。
事成與不舍
怕歸怕,卻總要麵對現實的。老王送我回十一營,說他認識朱大炮營長,會替我說幾句好話。我不知道他和營長說了什麽,隻是當他要離開的時候,我感覺比離開北京時更恐懼,更無助。
老王見我可憐巴巴的樣子,說“算了,還是跟我回山上吧,我們養妳。”我給自己打氣說:必須要闖一闖,不能前功盡棄。
當我在房屋轉角處,驀然與大炮營長麵對麵的時候,我嚇得腿軟、幾乎發抖。還好他一臉皺紋地掛著笑說“知錯能改就是好同誌”。接下來的三個月,我瘦得隻剩下三十幾公斤,睡在竹床上,後背的皮都磨破了。再後來,就如同我在“大炮營長(下)”所寫的,轉插調動辦成了,這中間老王和幺嫂也疏通、出力不少。
我再次上龍堡山,在老王和幺嫂家住了幾天。離開他們時本可以坐拖拉機到南溪車站。可是下山後,看見南溪河正在發大水,黃水倒灌。原來路上的一片窪地,已成一片汪洋。我當然不能走回頭路,就卷起褲腿,硬著頭皮遊向對岸。水中漩渦很多,衣褲都束手束腳。水性好的重慶知青,頭頂著我的行李,踩著水在兩旁保護,怕我被激流衝入黃浪滔滔的南溪河。
到對岸之後,我鑽入草叢換衣服,隔水與老王招手道別。身上淌水、眼中淌淚,心痛而不舍。
我能離開,除了“天時(中央政策)地利(北京調查組來到)”。更重要的是“人和”:靠那些愛護、幫助我的人,包括火爆脾氣的“大炮營長”!
別了,河口!
我坐小火車到了河口,再到檳榔寨一營,那裏是小南和小學同學的連隊。
當年的大學招生也正好塵埃落定。他們連隊的一位知青(後來是我的先生),被“成都電訊工程學院”的招生老師看中錄取,成了“工農兵學員”。
大家聚集為給我們送行,買了許多白酒(包穀酒),印象裏好像還殺了一條狗。我當時酒量還行(四兩60度酒的量),但是不喜歡多喝。每次有人離開,都是有人歡喜有人愁。大家心情複雜,很多人喝醉,有人開始喋喋不休、有人胡說八道,還有人吐得一塌糊塗。
有一位男生躺在泥地裏,連吐帶哭,有人勸他說:“都吐成什麽樣了,別喝了”。他說:“別管我,我又沒浪費糧食,我吐的是血”。
還有一位男生一本正經地和我聊天,告誡我說,明天去郵局轉戶口。我說“轉戶口不是去郵局”,他就和我“較真”,有人說“他醉了”。我不信,他隻是臉色蒼白,說話卻有條有理。等他又去找別人“較真”,我才明白他是真醉了。
還有兩位男生原來是好友,喝酒之後,突然其中一位就指責另外一位“虛偽”;另外一位不善言辭,就喝悶酒,最後都大醉不醒。在人們都放浪形骸時,小南似乎是最冷靜的,也許他已經見怪不怪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黑沉沉的,連裏派出了馬車,送我們到河口火車站。
別了,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