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字是幾年前開始動筆的,然後擱下、就忘了。去年一位好友去世(參考《哭著樂 43 純哥們兒--憶佳林》);今年五月我回北京時,得到他兄妹四人為父母出的一本書/類似自傳(後來才知道他家的三位兄弟都已經去世,隻剩下女兒)。書中的第一篇,就是在文革中他們的父親被關押時寫的“交待材料”,一翻開書,往事栩栩如生……。我知道許多人不看這種“老套”的往事追憶,然而,比起那些為博眼球而充斥網路的“瞎編曆史”,這些真實而鮮活的往事更令我感動。
理想主義的前輩
兩位老人的記憶力驚人,幾乎所有細節,包括日期、地點和人物都被清楚記錄下來(記不清的就直接說記不住了);其中有他們的個人經曆和許多曆史事件:比如抗戰期間延安對幹部的培訓、新四軍醫生被國民黨關押又被釋放,之後幾十年多次受到審查,被懷疑“叛變”;還記錄了當年林彪帶領第四野戰軍打的多場重大戰役(父親一路在前線參戰)。
書中也說到父母親在夫妻生活方麵的遭遇,比如與前夫的悲歡離合,戰亂中所生的孩子無法隨軍轉戰,被留在老鄉家裏、從此失去下落(尋找43年終無結果);母親與前夫在戰亂中離散後,新四軍的首長吳法憲一直關心並為二老做媒,促成他們的婚姻(這與官方宣傳的林彪死黨吳法憲判若兩人)。婚後妻子身為醫療人員,留在後方醫院;丈夫跟著野戰軍,從東北一路打到西南,許多戰友犧牲…。夫妻聚少離多,還是有了四名子女。
後來在新中國時期,父親代表中國從蘇軍手中接收大連和旅順港;被周總理任命為空軍采購部負責人,去蘇聯采購飛機,從西方買下現代的三叉戟飛機等。
二老所經曆的苦難和挫折遠遠高過我們這代人,卻始終堅定、樂觀,在文革中的至暗時期,他們也不說謊不諂媚,活出了大寫的“人”字。
今天,理想主義的年代已遠去,“溫故”反倒會讓人“疑新”,對比早期黨人和今日執政者,感覺全不似“同黨”。今日的官們目光淺窄,急功近利“向前/錢看”...;今天的百姓盡管物質生活改善了,腐敗和不平等卻充斥著社會各個角落。讓百姓的過上好日子,確是早期黨人為之奮鬥的目標;不過,難道隻有“腐敗”才能讓百姓豐衣足食?不懂!
當年流血犧牲建國立業的,是一批“理想主義者”;不過他們的接班人,已經把理想變為一個“虛詞”,沒有任何意義。閱讀老前輩的回憶錄和他們的理想,難免會五味雜陳,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傳統與非傳統
兩年多前,我寫下在1970年代中,我與小南同行南下的一段回憶(參考《哭著樂 31 告別蠻荒:有夢出行—紀念小南兄》),提到他的父親是“傳統的共產黨人”。此前還寫過張老師/張誌新的家族(參考《哭著樂39 張老師和姐姐》)提到張誌新的先生曾真自稱,他們都是 “傳統的共產黨人”。在我的父輩中,既有共產黨人、也有國民黨人和知識分子,他們也都自認為是“傳統的XX黨人”。
傳統的定義:那麽,什麽是“傳統的”共產黨人呢?他們和“現代的”共產黨人有什麽區別呢?如果隻看理論,好似沒什麽區別,他們信仰的都是馬克思列寧主義,都聲稱要為全體人民謀幸福。
但是很顯然,今天的共產黨已不同於百八十年前的黨。拋去黨員個人素質的差別,就整個黨的群體意識而言:傳統的共產黨人對財富的態度是冷淡甚至輕蔑的,今天的共產黨人對財富則是熱烈甚至癡迷的。
傳統的共產主義者,很多都出自富裕家庭、卻“視金錢如糞土”,他們同情窮人、背叛家庭,為信仰放棄一切;他們並沒有見過“共產社會”,卻為了這個“平等富裕”的理想社會奮鬥一生。 他們的傳統是“視金錢為糞土”,而今天的黨人卻要從“糞土中挖金錢”;這種現代特色,顯然與“傳統共產黨人”的理念相距甚遠。
品德與個性:數千年來在人類社會中,人和人之間不斷地為財富和權力爭鬥,也形成了階級,大多數人都站在本階級的立場維護自身利益;而傳統共產黨人,卻從更高的角度俯瞰人類社群,並認定“為富不仁”是極可恥的;早期那些出自富裕家族的共產黨人,主動放棄自己父輩掙下的財產,一生為貧困階級的利益而奮鬥。他們是一群人格高貴、品德純淨的理想主義者,一心一意地為對立階級的權益、為底層大眾的幸福而獻身。
身為基督徒,我知道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人的視野受生命所限,是短淺的,看不到事物的全景和將來的後果;但是那些願意為理想、為他人的幸福而戰而犧牲的共產黨人,是值得後人尊崇的。無論勝負或對錯,他們都是在曆史黑暗天幕上劃過的閃亮星辰。
國際化麵對高牆:最早受共產主義啟蒙的人,以受過良好教育的知識分子為主體;早期的共產黨人也是國際化的(當時有共產國際);從歐洲到蘇聯、到亞洲到中國、到南美洲,都有共產主義者的群體。不過歐洲的共產主義知識分子,並沒有成大氣候,他們的理念大部分都停留在口頭或者文字上。
歐洲一千多年的基督教傳統,奠定了深厚的信仰基礎;雖然共產黨人有心想“解放”底層群眾,窮苦百姓卻寧可信耶穌、以教會為個人生命的歸屬地,並不信任和跟從這些高談闊論的“解放者”。
歐洲共產黨對農村群體基本沒有影響力,在城市又麵對教會長年建立起的基督教社群,因此難以煽動起底層的群體暴力、進一步奪取政權。法國大革命是個特例,開始得轟轟烈烈,結果卻很混亂;巴黎公社也是非常短命一場抗爭。
中國農民的暴力革命:中國的共產運動沒有撞上基督教的高牆,中國革命的主力軍是農民而非城市貧民或者工人,曆代皇帝中就有農民起義的統領。
中國是個農業社會,廣大落後的農村得不到任何現代社會的信息。那些願意去農村“傳揚革命”的人,給農民灌輸的信息,就是鄉村單一的信息源;龐大的農民群體文化低、信息閉塞、不懂理論而重實際利益,也缺乏基督教信仰給個人的支撐力;加上中國上層社會對底層的長期暴力統治,往往讓民不聊生,那些為活命而揭竿而起的農民起義,不需要複雜的主義和綱領,基本手段更是簡單的“以暴抗暴”。
Mao委員在他著名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說:“農民在鄉裏造反,攪動了紳士們的酣夢…孫中山先生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所要做而沒有做到的事,農民在幾個月內做到了。…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外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這段關於中國革命的表白,再清楚不過了。
共產黨與國民黨
其實,中國早期(上世紀初)的國民黨和共產黨人, 在政治觀點上是很接近的,都反對剝削、同情窮人,都反對軍閥列強,也都發動基層民眾造反。很多共產黨員同時也是國民黨員。
在最初反清反帝的中國精英群體中,充滿了一些年輕氣盛,痛恨社會不平等的年輕人。他們出身富足家庭,有超越平民百姓的文化知識和國際視野,也有很高的道德標準和使命感,憑著一腔熱血的正義感,背叛家庭參加了革命。他們的動機單純,看不慣“貧富不均”,同情窮苦民眾,想建立平等的社會。隻是,這些年輕氣盛而頭腦簡單的人,對社會缺乏深刻的洞察力,對底層社會尤其缺乏了解。由於革命的“小眾群體”脫離了群眾,就難成氣候,革命屢次失敗。
就如同Mao所言,孫中山的革命四十年沒有成功;而Mao隻靠著去農村和底層,發動窮人造反暴動,就構築起堅實的群眾基礎,以群眾武裝對抗當局武裝;Mao在宣傳方麵,並不說高深的道理,隻說兩方麵:現實層麵的社會不公平讓底層民眾難以生存,理想層麵的一旦革命成功、底層人就可上位過上好日子。這種宣傳更像曆代農民起義的路數,隻是用“共產主義”鍍了一層金,沒有那麽老土和老調重彈。
在缺乏基督教傳統的亂世中國,民眾本來似一盤散沙,用簡單的宣傳才更容易聚沙成塔,讓那些失去盼望的底層群體,或因“無望的現狀”而造反,或因“盼望的明天”而破釜沉舟。把大多數的底層百姓聚集起來,給出一個簡單的奮鬥目標,總會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可歎近百年前的國民黨,走了一條不同的路,放棄了一開始所依靠的廣大底層民眾;後來與富人和軍事豪強結盟,雖然當時手中有政權和財富,卻漸漸失去了基本群眾,最後失去了江山。
不過,曆史還在繼續,成敗尚難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