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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非的天空下 —— 一部電影、一本小說、一個短篇和一個作家

(2021-12-07 09:58:05) 下一個

在北非的天空下

撒哈拉、沙漠、摩洛哥、阿爾及利亞、法屬殖民地、伊斯蘭教,加繆的故鄉,也算是三毛的第二個故鄉……

不過,此處我想介紹的是另一位作家,保羅·鮑爾斯(Paul Bowles1910-1999),美國紐約州人,古典音樂作曲家、作家和翻譯家。年輕時不好好讀書,大學中途輟學,獨自跑到法國。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大概年輕人都像海明威那樣,總是向往歐洲、向往法國、向往巴黎。鮑爾斯也確實進入了格特魯德·斯泰因的文化圈子。在她的建議下,1931年第一次去北非摩洛哥丹吉爾(Tangier)旅遊。這次非洲之旅改變了他的一生,從1947年起,他作為美國僑民在摩洛哥的丹吉爾生活了52年,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不過,死後,骨灰還是埋葬在紐約他家的祖墳裏。看來,老外們也是要葉落歸根的。

保羅一生創作頗豐,除了音樂創作之外,寫了三部長篇,許多短篇,遊記文字,還翻譯法語作品,譯介非洲作家作品,對傳播非洲文化起了積極作用。

不知道大家看過一部電影《遮蔽的天空》沒有?又有翻譯成《情陷撒哈拉》的?意大利著名導演貝托魯齊執導,約翰·馬爾科維齊主演。

這部電影便是改編自鮑爾斯最有名的作品,長篇小說《遮蔽的天空》(The Sheltering Sky)。故事講的是作曲家波特和作家妻子姬特結婚12年後彼此疏遠,二戰後他們跟一個朋友一起來到北非撒哈拉旅行。他們希望通過這次旅行來恢複感情, 他們希望通過這次旅行來恢複感情,然而他們在空曠浩渺的沙漠中,逐漸迷失了自己。他們自稱是旅行者(traveler)而不是遊客(tourist),因為“遊客來過之後就會離去,而旅行者可能永遠不會回去了。”

 

結果一語成讖,他們果真回不去了。波特不幸染上霍亂,姬特帶著他輾轉奔襲在撒哈拉,嚴酷的沙漠吞噬了希望,最終波特還是死在沙漠。剩下姬特獨自一人流落在茫茫沙漠中,為了生存,她托身於一支駝隊,並成為駝隊首領的女人。雖然最後她被大使館救下,但是,她也無法再回到過去。

這部電影的攝影非常美,漫天黃沙,沙漠場景拍得壯觀。雖然以暖色調為主,但是沙漠與異國他鄉的設定,展現給人的卻是疏離與絕望,讓人覺得每個人都是那麽孤獨。非洲、沙漠讓我覺得很恐怖。音樂也非常好,作曲是阪本龍一,記得《末代皇帝》也是他作曲的。沒想到北非的音樂風格他也這麽熟悉。

1947年,鮑爾斯在阿爾及利亞的撒哈拉沙漠中旅行,他坐在旅館的床上寫的這本書。那個時候他厭煩了作曲,心裏有股寫小說的衝動。這本小說的靈感來自於他的個人經曆,他說,"Whatever one writes is in a sense autobiographical, of course. Not factually so, but poetically so."

小說的標題 The Sheltering Sky,來自於他孩提時代每年夏天都會聽到的一首歌曲 "Down Among the Sheltering Palms"。這本書,鮑爾斯一開始是跟道布爾戴出版社簽了合同,出版社還預付了稿費。但是,看了他的書稿後,編輯要退稿,說他們要的是一本小說,言下之意是說這本書不像小說,鮑爾斯隻好退回了預支的稿費。1949年九月,第一版由John Lehmann 在 England 出版。不用說,大獲成功,暢銷,多次印刷,從無絕版。不用說,那位拒稿的編輯被訓斥了。鮑爾斯事後回憶此事時說,他們是看到書的銷路很好才如此的吧,他們才懶得去讀一讀這本書。

鮑爾斯的短篇小說也寫得非常棒,大家往往是通過這部長篇或者這部電影知道他,了解他。但是,待你讀過他的短篇後,會發覺原來他的短篇小說寫得更好,讀者說,原以為他是一位偶爾寫寫短篇的長篇小說作家,讀過他的短篇小說集後,發現正好相反,他是偶爾寫個長篇的短篇小說家。

此處我想介紹的這個短篇,A Distant Episode,有很高的聲譽,是一些作家的最愛,也被評為二十世紀最強短篇小說作品之一。(以下內容嚴重劇透!!!)

一個語言學教授,應該是法國人,訪問南下來到沙漠中的一個小鎮,他要做一些基本的學術工作,研究“溫暖國家 ”的地區方言,還要去見一個老熟人。

一個夕陽如火的傍晚,他到了。在旅館放好行李後,他就去咖啡館找老朋友,結果發現老朋友早死了,老板換人了。他問現任老板知不知道哪裏有駱駝乳房做的盒子賣?他願意出錢買老板說,咖啡館打烊後帶他去找雷吉巴特人,他們有。。。總之,教授在咖啡館的言談舉止無不流露出倨傲態度,他並沒有意識到也許自己已經得罪了這個小老板。

咖啡館打烊後,老板帶著教授上路了。他們在黑暗中走了好長的路,教授有些不安,想如果老板把他殺了,怎麽辦?但又馬上想到,咖啡館在那兒呢,他跑不了。黑暗中,路不好走,教授摔了一跤,路上還有惡狗,老板讓他撿幾塊大石頭防身。教授聽到遠處似有似無的笛聲,一遍一遍吹著同一段曲子。

後來,他們來到一個懸崖似的地方,天太黑,雖然有月光,但還是模糊看不清,教授說下麵看著像采石場。大家可以想像一下古羅馬那種圓形劇場的樣子。他們站在最上麵。老板說,好了,就到這裏,我要回去睡覺了。你自己往下走吧。你愛給多少錢就給我多少錢吧。祝你好運。

教授給了他五十法郎,老板抽了兩根煙才走。

他走後,教授躺在地上,休息了一會兒,有點害怕,想回頭,追上小老板,但終究忍住了。他站起身,摸索著往下走。

他總算下到最底部。月亮還是在頭頂上了,灑下一片清暉。突然,不知從哪裏竄出來一條狗,撲到他身上,要咬他。他正與狗搏鬥時,後背上頂上冰涼的金屬,他知道,那是一把槍,他不敢動了,隻是口裏喊著把狗帶走。那把槍推著他往前走。他看到迎麵來了一群人,從他們身後又撲出來兩條狗,他大叫把狗帶走,但不太敢動,身後的槍推得很厲害,背後的人卻一言不發。前麵一人一腳把狗踢開,接著一腳把他踹倒,然後許多人一擁而上,對他拳打腳踢,教授倒在地上,他感到身上的錢包被人搜走了。他喊到:你們拿走了錢,不要再打我了。不知道被毒打了有多久,隻知道教授隻希望自己快點失去意識就好了,那就不知道痛了。可是他還是有意識,因為他還是聽得到遠處的笛聲,翻來複去還是那一段曲子。他感到疼痛和寒冷。他被捆綁起來。

他一直閉著眼。第二天,天蒙蒙亮時,他才慢慢睜開眼,因為有人走過來了。

那人冷靜地看著他,然後用一隻手捏住教授的鼻子,當教授張開嘴呼吸時,那人迅速抓住他的舌頭,用力往外扯,非常非常用力,教授喘不過氣來,這當口,那人一刀把教授的舌頭割掉了。

教授完全處於昏迷狀態,他不斷地嘔吐,嗆住,吐血水,更嚴重的是,他仿佛失去知覺,他的咳嗆吐血水,似乎都是自動完成的,他並沒有參與其中,他腦海中甚至不斷出現“手術”兩字。後來,教授被折成兩截一樣給捆起來,裝在一個麻袋裏,掛在駱駝一側。雷吉巴特人的駝隊出發了,他們爬上這個陡坡,向沙漠裏走去。那天晚上,休息的時候 ,雷吉巴特人拿出一串串用錫罐底部的圓片串起來的帶子把他裝飾起來,他渾身像被套進了一套盔甲,甚至臉上也被錫片覆蓋了。他們揭起錫片喂他食物,他機械地吃著,但大部分都掉到地上。

教授在短時間的遭遇的這一切是一種極度的震驚與恐怖,他崩潰了,他的理智、他的意識關閉了。他聽不懂雷吉巴特人的話,他隻是順從地成了玩偶、成了奴隸,被訓練成雷吉巴特人取樂的奴隸,吃飯、排便、供人取樂,讓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翻筋鬥、跳舞、模仿動物、做淫穢動作。。。他無法說話,因為他的舌頭被割掉了。教授已經忘了自己是誰。

雷吉巴特人知道他值錢,想把他賣掉。這樣訓練一年後,三個雷吉巴特人帶著他上路了。一路上,他們讓教授騎著駱駝走在中間,並無捆綁,也不擔心他逃跑。他們找到買主,讓他在買主麵前表演,他照辦了,買主很高興,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三人走了。買主把教授關在圍欄裏。買主家裏來了一群人,其中有個長者德高望重,大家在院子裏聊天。長者說起阿拉伯語,這麽長的時間以來,這些話第一次穿透了教授,教授躺在圍欄裏的沙地上,痛苦回來了,也就是說意識回來了。他慢慢恢複了意識,他想起了那個咖啡館老板,他想到了自己的遭遇,痛苦重新在他生命裏湧動,可是他還企圖抵製,“他氣喘籲籲地在沙地上翻了個身,忘了這件事。”但是痛苦已經開始,它以一種譫妄的方式運作,因為意識回來就是回來了。當買主“打開圍欄門,用手杖戳他的時候,他憤怒地叫了起來,大家都笑了。”他又挨了一頓打。

買主覺得被那三個雷吉巴特人騙了。他追了出去,在集市上找到三人中的一個,買主把那人殺了,然後自己也被法國憲兵抓走了。

那天晚上,教授沒有東西吃,餓到第二天下午,他實在受不了了,越來越強的饑餓感讓他的意識強烈起來。他在院子裏、房間中走來走去,一個人也沒有。在一間房裏,他突然看到土牆上掛著一幅日曆,看到最簡單、最普通的字眼,六月、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時,他再度看到文明,他崩潰了。作者沒有描述教授的心理活動,語言學教授,被割掉舌頭當奴隸一年多,清醒後,會有什麽樣的痛苦和絕望,作者全沒有說。他隻是冷靜地描述,教授看了日曆上的字,發了瘋,砸碎了主人家裏的一切,跑了出去,跑向沙漠。路上他遇到一個法國士兵,文明的象征,但他隻是被當作瘋子,法國兵笑著看他跑向沙漠,還開玩笑似的給了他一槍,祝他好運。教授揮舞著雙手,朝夕陽跑去。

對了,跟他當初那天一樣,又是夕陽西下之時。。。

這個故事讀起來很驚悚,但又有嚴肅小說的迷人氛圍。作者不動聲色,不帶一絲感情色彩地為我們講述了這個故事,真正的零度敘事。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小說對語言功用的探討。語言,主要指語言的內涵,在確定身份和敘述中的作用,教授沒有名字,他的身份是語言學教授。小說一開始,司機問他是不是地質學家,教授說他研究語言學,他來這個地方是為了研究莫格裏比語的變化。司機很是不屑,說“你會發現一些你從未聽說過的語言。”還說這裏沒有語言,隻有方言或者隻有土話。鮑爾斯的這句話似乎在暗示,整個該地區到處都是阿拉伯人,但是他們有不同的方言,換言之,有不同的意圖,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安全相處,可惜教授的優越感太強,他並沒有聽明白,這裏不是歐洲,不是美國,他可以隨意到一個地方喝杯咖啡。

在教授遭到毒打並被割掉舌頭後,他無法說話,他也聽不懂雷吉巴特人的話,巨大的衝擊及恐懼讓他停止了思考,他的意識似乎跟著語言一同離開了他,他成了行屍走肉。直到他再次聽到他能聽懂的阿拉伯語,看到他認識的法語日曆,他才再度蘇醒過來。伴隨意識而來的就是痛苦。當初剛落入雷吉巴特人手中時,他心想:我拒絕這樣死去。可是到最後,他還不如當初那樣死去。

電影《遮蔽的天空》裏麵當地風俗、環境的畫麵,正好為這個短篇添上了背景。

這篇小說的名字, A Distant Episode, 其中episode, 有一曲、一個章節、一集、一個片段,一段經曆的意思。這個標題可以有很多含義,是教授被咖啡館老板欺騙的那一晚,是他被雷吉巴特人變成一個單純的玩具的那一晚,是他作為奴隸度過的一年多的時間,是他重獲自由但無法擺脫惡魔的時間。。。讀完後再回想一下,這個故事就像其中那個沒有露過麵的神秘笛子手,那曲悠長又神秘的笛音一樣,回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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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分享。
雪山草地 回複 悄悄話 喜歡第二個故事,謝謝你的介紹。業績的Sheltering Sky那個電影,男女主角都是我喜歡的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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