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風驟雨終有盡時。那場席卷臨潢的狂暴雷雨,在雲棲橋修複後不久,便漸漸勢弱,最終化作了淅淅瀝瀝的餘韻,直至天光破雲,碧空如洗。積水退去,留下濕漉漉的街巷與煥然一新的草木氣息,整座城池仿佛經曆了一場徹底的洗禮,煥發出別樣的生機。
危機解除,臨潢城有驚無險地度過了這個雷雨季節最為凶險的一關。而經此一役,顧韞與言雪之間,也不再是陌生的路人。
顧韞感念言雪的援手之恩,更驚歎於她那手超凡的穩定與關鍵時刻展現出的機關見識。他尋了由頭,親自登門道謝,送來的不僅是豐厚的謝禮,更有一些衡川舊苑對外流通的、基礎的機關圖譜與典籍,美其名曰“供姑娘參詳”。
言雪則依著沈芷的指點,表現得落落大方,既不居功自傲,亦不過分熱絡,隻在探討機關原理時,才會眼眸發亮,提出一些雖不深奧卻角度新穎的問題。
一來二去,兩人便熟悉起來。顧韞發現言雪對結構的理解雖不係統,但那雙巧手卻總能將他描述的一些複雜組裝思路完美實現,甚至偶爾能提出優化操作流程的巧妙建議。言雪則感受到顧韞的溫和與博學,他並非高高在上的少主,講解機關時耐心細致,眼神清澈真誠。
少男少女,年紀相仿,誌趣相投,在這臨潢城溫潤的春日裏,情愫便如牆角悄然滋生的藤蔓,不知不覺間,已是綠意盎然,纏繞心生。言雪有時會恍惚,分不清自己此刻的心動,究竟是源於最初的計劃,還是真的被眼前這個清風朗月般的少年所吸引。
然而,他們都心知肚明。衡川舊苑少主的婚事,絕非兩情相悅便可水到渠成。那是一座需要憑借實力與規則才能跨過的龍門。
“雪姑娘,”一次午後,在城中茶樓雅間,顧韞神色鄭重地對言雪說道,“不久之後,便是我衡川舊苑為……為遴選適齡子弟姻緣而舉行的‘衡溪工巧’之會。”
他提及這個名字時,略有斟酌,顯然這並非單純的技藝交流,其核心目的,彼此心照不宣。
“屆時,還望姑娘務必前來。”顧韞目光懇切,從懷中取出一份製作考究、以特殊銀絲紋嵌邊角的邀請函,以及一枚雕刻著流水環繞齒輪紋樣的溫潤玉牌——那是他的少主信物。
“這是我親自發出的邀請。屆時,你與沈姑娘持此函與信物前往衡川舊苑,絕不會有人阻攔。”他頓了頓,補充道,“而且,在那場盛會上,你將有機會見到來自江湖各方的頂尖機關術高手,或許……對你探尋機關之道,亦有益處。”
言雪接過那份沉甸甸的邀請函和帶著顧韞體溫的玉牌,心中百感交集。這正是她們最初的目標,如今以這樣一種方式,被目標人物親手奉上。
她沉吟片刻,狀似無意地輕聲問道:“顧公子,我曾聽聞北境寒祁世家機關術亦是卓絕,不知此次盛會,他們可會前來?”
顧韞聞言,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他搖了搖頭,語氣帶著些許疏離:“寒祁世家?他們不會來的。”他看了看言雪好奇的眼神,略作解釋,“這‘衡溪工巧’,看似是技藝交流,實則更是各大機關術世家、名門之間……維係關係、互通有無的一種方式,聯姻亦是其中一環。”
他壓低了聲音:“不瞞你說,我們衡川舊苑的祖上,曾深受陸機堂大恩。而陸機堂當年……正是被寒祁世家逼得退出江湖,隱居深山。這份恩怨,並非朝夕可解。無論出於何種理由,我們都不可能向那將恩人逼至絕境的寒祁家發出邀請。”
他的話語中帶著一絲難以化解的芥蒂,“更何況,聽聞寒祁世家祖上行事……有傷天和,以致如今人丁凋零,隻剩家主寒祁硯一人,年過花甲,卻連個繼承衣缽的血脈後人都無。既無聯姻之可能,便更無邀請之必要了。”
言雪默默聽著,心中為兄長和嫂子感到一絲刺痛,卻無法言說。
顧韞並未察覺她的異樣,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眼中泛起一絲神秘與興奮的光彩,湊近了些低聲道:“不過,雪姑娘,今年的‘衡溪工巧’,將有一位非同一般的客人到場。”
“哦?是何方高人?”言雪配合地流露出好奇。
“具體名諱,恕我暫不能透露。”顧韞賣了個關子,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推崇,“此人乃家母數次親自相請,費盡唇舌才說服其出山。我隻能說……若論天下機關術之精妙,此人若稱第二,恐無人敢居第一!”他語氣斬釘截鐵,仿佛在陳述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
言雪心中一震。
顧韞繼續道:“更令人驚歎的是,此人年紀極輕,與我相仿,亦是剛過弱冠之年。”他笑了笑,帶著些許調侃,“家母之意,是希望能借此機會,撮合他與舍妹秋瀾。秋瀾自幼聰慧,於機關一道的天賦絲毫不遜於我。為了能讓她與這位……嗯,結緣,家母甚至有意破例,考慮允許有天資的女子外嫁。”
這番話信息量極大。言雪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與顧韞又閑聊片刻,便帶著邀請函和滿腹心思回到了住處。
她將顧韞所言,尤其是關於那位“神秘客人”的部分,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沈芷。
沈芷聽完,沉默了很久。她坐在窗邊,窗外是臨潢城溫軟的夜風,她的世界卻一片寂靜。能讓眼高於頂的衡川舊苑主母數次親請,能讓顧韞如此推崇備至,稱其機關術天下第一……這樣的人,會是誰?
她搜腸刮肚,將如今江湖上略有名聲的機關術世家、隱士高人想了個遍,卻無一符合“弱冠之年”、“天下第一”這兩個如此苛刻的條件。若非明麵上的世家,那便是……避世隱居的古老傳承?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流星,驟然照亮了她的思緒——
莫非……是消失了數百年的陸機堂?他們並未真正斷絕傳承,而是以另一種方式隱於世間?
若真是陸機堂傳人,那麽他或許……真的知道“陸機鎖”的奧秘!甚至,可能擁有解開它的鑰匙!這個猜測讓沈芷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吉日既至,衡川舊苑門前車馬如龍,衣香鬢影。手持顧韞親筆邀請函與那枚流水齒輪玉牌的沈芷與言雪,果然未受任何阻攔,順利踏入了那座她們心心念念、以血脈與機關術築起高牆的古老府邸。
盡管在腦海中想象過無數次,但真正置身其中時,眼前的景象仍讓兩人心中暗驚。衡川舊苑並非一味追求富麗堂皇,其格局開闊,亭台樓閣與工坊院落錯落有致,看似古樸,實則一磚一瓦、一廊一柱都暗合力學與機巧。
回廊間隱有齒輪輕響,假山畔可見水流帶動的小型演示機關,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金屬、木材與一種特殊潤滑油脂混合的氣息。這份沉澱了數百年的、與生活融為一體的機關術底蘊,其龐大與精深,確實已非遠在北境、日漸走向沒落的寒祁世家可比。
更讓她們瞠目結舌的,是前來參加此次“衡溪工巧”盛會的人物。許多以往隻聞其名、從不輕易出世的機關術名家、隱世家族的掌舵人,此刻竟都帶著族中出色的年輕子弟,現身於此。他們或相互寒暄,或暗中打量,氣氛看似融洽,實則暗流湧動,顯然都極為重視此次能與衡川舊苑加深關係的機會。
盛會給予了年輕男女們充足的接觸空間。曲水流觴之畔,精巧機關演示之前,隨處可見三五成群、言笑晏晏的年輕人。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此次盛會的核心焦點,乃是衡川舊苑少主夫人的最終人選。
考核的複雜與嚴苛程度,遠超沈芷與言雪之前聽聞的皮毛。規則清晰地呈現在所有參與者麵前:過五關,斬六將。
意為共設五道關卡。每一位有意角逐少主夫人之位的女子,都需獨立闖關,層層淘汰。每一關,參與者都會拿到一個特製的機關鎖,必須在規定的時間內將其解開,取出內置的過關信物,方能獲得進入下一關的資格。尤為關鍵的是,這些機關鎖內設有自毀機製,倘若試圖使用蠻力或錯誤方法強行開啟,機關便會啟動,瞬間破壞掉裏麵的信物,意味著闖關失敗。
若經過五關篩選,仍有不止一位女子手持信物,則將進行加賽,直至隻剩下最後一人。
而這最後一人,並非高枕無憂。她還需要麵對現任主母謝玉秋的終極考驗——解開一個由主母親自設計打造的終極機關鎖。鎖內放置的,正是那枚象征著少主夫人身份的戒指。
此環節,方是真正的“一錘定音”。規則雖未明言,但知情者皆曉:倘若這最後勝出的女子是主母心中屬意之人,那麽她拿到的“終極鎖”,或許隻是一個形式簡單的鐵匣;反之,若此女不為主母所喜,那麽她麵對的,極可能是衡川舊苑壓箱底的、幾乎永無可能解開的絕殺之鎖。
若最終無人能解開終極鎖,則此次少主夫人選拔,便宣告失敗。
規則森嚴,看似公平。然而,在衡川舊苑內部,這更像是一場心照不宣的“走過場”。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主母謝玉秋心中,早已有了鐵定的少夫人人選——她娘家的一位表侄女,名叫謝若嵐。
這位謝姑娘容貌秀麗,舉止端莊,更難得的是,在機關術上頗有天賦。那五道關卡所用的機關鎖,雖未提前將具體形製透露給她,但其背後所運用的核心原理、常見的拆解思路與技巧,早在這幾年間,已被主母以各種方式,讓謝若嵐反複練習,早已爛熟於心。
畢竟,是要在未來執掌衡川舊苑內務、甚至可能接觸核心技藝的女主人,提前進行“針對性”培養,在眾人看來,亦是理所應當。
當然,主母也並非沒有聽到風聲。兒子顧韞近來與一個名叫言雪的外來女子過從甚密,此事早已傳入她的耳中。她派人稍作打聽,便知此女來曆不明,身邊僅有一位年長幾歲的女子相伴,兩人以姐妹相稱,實為姑嫂,卻不見家中任何男性長輩或兄弟露麵,身世可謂迷霧重重。
謝玉秋端著主母的威儀,心中卻已有了計較。任憑這言雪有些許手段,能在雲棲橋上一鳴驚人,但在這精心布置的五關麵前,在早已內定的人選麵前,她絕無可能走到最後。即便……
即便她真有通天之能,僥幸闖過了前麵所有關卡,那麽,在最後那枚戒指之前,等待她的,也隻會是那個連她用畢生所學親手鑄成的“無解心鎖”。
她絕不會讓一個來曆不明的孤女,擾亂衡川舊苑傳承有序的計劃,更不會讓其有機會接近自己精心培養的繼承人。
盛會伊始,鼓樂齊鳴。無數或期待、或審視、或誌在必得的目光,聚焦在了那些即將踏入第一道關卡的年輕女子身上。言雪深吸一口氣,握緊了袖中那雙穩定無比的手,與沈芷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即邁步,匯入了那片錦繡羅裙之中。
一場明為競技、實為博弈的大幕,就此拉開。而高坐主位的主母謝玉秋,麵容平靜,眼神深邃,仿佛一切盡在掌握。隻有她微微叩擊著扶手的指尖,泄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對那個名叫言雪的女子,以及她身後那個始終沉默的沈芷的,深沉忌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