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均攜帶門人弟子悄無聲息迅速離開之後,九是長老和另外兩個掌門人在主事廳之中又等了約摸半盞茶的功夫。萬振安站起身來,對兩人說道:“不知靈均師太為何出去了這麽久還沒回來,莫不是她屈尊親自去廚房燒茶了,待我去看一看她是否需要幫忙。”
阮引芳見萬振安要出去,狹長雙眼之中的細小眼珠子轉了半圈,不露聲色瞥了一眼一臉鐵青雙目緊閉端坐不動的九是長老,連忙也站起身來說道:“萬兄且慢,我隨你一同去看看。”
萬振安遲疑了一下,偷眼去看九是長老的臉色,後者隻是輕哼了一聲,算是回應。
阮引芳朝萬振安使勁使了眼色,隨後扯了一下對方的衣袖,快速將他引出了主事廳。兩人一前一後穿過走廊一直走到了第二進大院之中,阮引芳方才放慢了行速,低聲問萬振安:“不知萬兄昨晚是否聽到過一些奇怪的響動?”
萬振安眉頭一皺,顯然沒有反應過來阮引芳問話的用意,於是答道:“什麽響動?”
他聲如洪鍾,心中的城府並沒有阮引芳深沉,心思也沒有靈均師太細膩敏捷,並未察覺到阮引芳的語氣之中另有含意。阮引芳聽他如此大聲回話,慌忙伸手過去捂住他的嘴,將他拉到了仆人居住的偏院之中,才低聲說道:“就是一陣怪異的笑聲,還夾雜著斷斷續續青銅手杖敲擊地麵的聲音。”
萬振安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似是自言自語般答道:“那…那聲音難道不是出自我的夢境?”
阮引芳輕輕搖了搖頭,以近乎耳語的聲音說道:“剛才我一直在想,昨夜被這怪異的笑聲和手杖撞擊地麵的聲音吵醒。但之後發生的事情我卻一點都記不得了,好像我隻短暫地清醒過,隨後又沉沉睡了過去。早上醒來之後我左思右想始終不得其解,昨晚聽到的那些聲響絕非做夢。我能肯定它們就是從九是長老的房中傳出來的,按理說聽到這樣的響動,我即便不起身察看也決然不會馬上就睡的不省人事…”
萬振安看著阮引芳一臉越說越慎重其事的表情,心中也開始揣想昨夜恍若夢中聽到的那些笑聲是否真的如同阮引芳所說,是來自九是長老的房中。可無論如何,他也無法將那些詭異可怖的笑聲和九是長老行峻言曆的作風聯係起來。且不說九是長老那張皺紋重疊的老臉從來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連看到那張臉的人都會情不自禁斂容屏氣恭敬謹慎。
阮引芳見萬振安依舊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又低聲說道:“且不去管昨晚那笑聲是否是九是長老所發。單說今早綠野山莊無一人出來待客,我看這事就有蹊蹺。”
萬振安:“此話怎講?”
阮引芳:“昨日九是長老氣勢洶洶,非但沒有將虎頭戒尺歸還綠野宗,反倒把折掘宗主當成無知小兒當眾羞辱了一番。”
萬振安:“我倒是沒覺得那是羞辱,更像是長輩和晚輩之間的交談。”
阮引芳不耐煩使了眼色,示意萬振安且耐心細聽他的下文:“其實你我心中都清楚,幸泉門慘案絕非這折掘宗主所為。倘若在來昆侖之前心中還有懷疑,但見到了折掘宗主之後,看他形容枯槁,意誌消沉,縱使他是有心,也絕非有能力幹出此等慘案。”
萬振安應和點了點頭,即便見到的折掘崇不是一個身心都已經與世無爭的人,就衝凶手將虎頭戒尺留在凶殺現場,萬振安也可相信此事並非綠野山莊的人所為。
阮引芳接著說道:“但是,幸泉門之事雖然與綠野山莊無關,可他們應該藏有其他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萬振安不由驚呼了一聲,這次不用阮引芳伸手過來捂住他的嘴,在驚呼聲剛要出口之際,他慌忙將雙唇緊閉,把驚呼之聲咽回到了肚腹之中。這阮引芳一連串語出驚人的奇談怪論著實讓他吃驚不小,他低聲問道:“這又是怎講?”
阮引芳:“萬兄您也是習武之人,應該了解以你我之功力修為,即便是在睡夢之中,警惕性也定比常人要高出幾分,哪怕有一絲輕微的風吹草動,定也不會輕易逃過我們的耳朵。然而我們都隻聽到了從九是長老房中發出的詭異笑聲,但笑聲之後發生的事情卻一點記憶也沒有,難道萬兄不覺得此事蹊蹺嗎?”
萬振安:“你的意思是說?…”
阮引芳:“不錯,我們應該是被綠野山莊的人下了迷藥了。”
又是一聲幾欲出口的驚呼聲在萬振安的喉頭哽了一下,再一次被他硬生生吞咽了下去。他原本想說莫非是他倆同時聽錯了,畢竟直到現在,他還並未被阮引芳的三言兩語所說服。他依舊認為即便昨晚聽到的那陣笑聲不是來自他的夢幻,那也不太可能是九是長老發出來的。別說那笑聲有多詭異瘮人,光把九是長老的那張臉和笑聯想到一起就夠讓人毛骨悚然的。他倒是曾聽說昆侖山中多異獸,其中就有一種如狼一樣群居並且擁有森嚴的等級製度,但卻是由母係成員領導整個種群的狗,它們在覓食時發出的聲音聽起來就如同詭異的笑聲。至於青銅手杖敲擊地麵的聲音,他並想不起來是否聽到過。隻是他向來不善言辭也不喜與人爭論,所以並不想當麵反駁阮引芳。
阮引芳看著萬振安一臉將信將疑的表情,接著說道:“倘若不是被迷藥弄暈,睡得不省人事,如何解釋笑聲之後發生的事情我們一無所知?”
萬振安心中暗道,說不定是那群異獸覓完食就離開了,當然就聽不到其他聲響了。但口頭上他還是煞有介事問道:“折掘宗主下迷藥,這九是長老又為何要發笑?”
阮引芳看著萬振安一副不開竅的樣子,強忍住心中無奈,答道:“以我看來,九是長老的功力比我們深厚,定是當時就發現了折掘崇下迷藥之事,氣極而笑,笑聲才會那般詭異可怖。”
萬振安心道:九是長老何等厲害的人物,除了他自己之外,世間還有誰有這能耐對他下藥。然而臉上卻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似是此翻解釋一語點醒夢中人,接著問道:“隻是折掘宗主對我們下藥又是為何?”
阮引芳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定是他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怕被我們發現,隻能用藥迷暈了我們,好連夜攜帶家眷門人棄莊潛逃。否則現在已經接近巳時,綠野山莊之內還無一人出來待客,這不應該是一個江湖成名的門派的待客之道吧?”
兩人是一直站在第二進大院之中仆人居住的偏院門口低聲交談,從這裏朝正院左側看去,能夠看到主事廳的後門,朝右側則能看到折掘崇居住的三間廂房。阮引芳別有深意地轉頭看了萬振安一眼,意思是說:不信我們可以去折掘宗主的臥房一探究竟,保證已經人去屋空。
萬振安躊躇了一下,終於點了點頭。兩人很快從偏院之中掠了出來,幾步便已來到折掘崇的房外。阮引芳欲直接伸手推門,萬振安適時阻止了他,隨即伸手在房門上拍了幾下,並高聲喊道:“折掘宗主,您在裏麵嗎?”
阮引芳嘴角一揚,在心中嗤笑了一下,輕輕搖了搖頭。待到萬振安如此邊拍擊門板邊高聲呼喚了數遍,裏麵依舊無人回應,他便也不再阻攔阮引芳去伸手推門。門應聲而開,裏麵果然空空蕩蕩。阮引芳一副“現在你該相信我了吧”的表情,萬振安卻是粗中有細,看到了書房桌案之上攤開的書卷還有臥室之中掀開一半的被子,怎麽看都不像是半夜倉促離開的樣子。然而主人不在房中卻是事實,所以他並未再提出心中的疑問。
正當兩人要從房中退出之際,卻在房門口撞到了一個高大枯瘦的身影。此人無聲無息不知道已經在門口站了多久,兩人這一驚都非同小可,待看清此人的麵目是九是長老而非折掘崇時,阮引芳心中稍微舒了一口氣。萬振安卻漲得滿臉通紅,慌亂尷尬間連手足都不知往何處放置。主人不在,私自闖入他人的臥房怎麽看都不是正人君子之所為。
九是長老犀利的目光冷厲如刀鋒般掃過兩人惶惑不安的臉,看的兩人心中陣陣發怵。
阮引芳首先開口說道:“長老,以我看來,這綠野山莊從上到下應該是連夜棄莊潛逃了。”
九是長老冷哼一聲,隨後冷冷轉身,幾步跨到院子中央,伸手向天一揚,一束銀白之光伴隨著一聲尖利的呼嘯之聲衝天而起,在光芒還未散盡之際,已有數名粗布藍衫之人從院牆之外的不同角落如鬼魅般躍進院中。其中一人對九是長老行了一禮,說道:“師父,弟子帶人一直守在莊外寸步未離。自從昨日您老進入莊中直到現在,再無一人進入綠野山莊之內。出來的人倒有兩個,一個綠野山莊的仆人,在昨日您進莊之後約莫不到半個時辰,他從莊內騎馬離開,至今未歸。還有一位是魚安祠的掌門人靈均師太,今早約一柱半香之前,她慌慌張張從莊中奔出,帶著一眾弟子匆忙下山去了。由於您吩咐弟子守在莊外,除非嫌疑人等,否則隻讓出不讓進,所以弟子並未阻攔這二人離開。”
聽到此番言語,阮引芳和萬振安相視一眼,從對方的眼中都看到了驚疑之色。如此說來,折掘崇和他的家仆門人並不像阮引芳猜測的那樣連夜棄莊潛逃,倘若說折掘崇能在留宿莊內的四位掌門人的飲食之中投下迷藥,在莊外紮營的這數百人,吃的全是他們自己準備的幹糧,總不會也中了迷藥吧?阮引芳心中想的是莫非綠野山莊之內藏有秘密地道,折掘崇帶著家人從地道之中潛逃出莊?而萬振安心中想的卻是:為何魚安祠的掌門人要不辭而別?
九是長老聽完弟子的匯報,皺紋密布的枯瘦臉上更顯得苦大仇深。他輕咳一聲,用沙啞的聲音吩咐道:“四處查看一下!”
幾名藍衣人很快便朝各個角落散了開去,速度之快隻在眨眼之間,看的阮引芳和萬振安不由暗暗咂舌,同時也在心中暗自揣測,這幾個藍衣人的功夫都已經深不可測,卻屈尊在合歡淨月閣的門下聽從九是長老差遣,這九是長老的修為該有多深?隻在兩人咂舌稱歎的片刻功夫,先前散開的幾名藍衣人又如同鬼魅一般從各個角落閃了出來,眨眼之間重新聚攏到了九是長老跟前,同一個藍衣人開口說道:“師父,全莊上下皆已斃命,無一人幸免。折掘莊主…”
說到此處,藍衣人頓了一下,沒有接著往下說,顯然是有所顧忌。他抬頭看了一眼九是長老陰沉的臉色,沉吟了一下,說道:“折掘莊主獨自一人死在後院供奉先祖靈位的廳堂之中,還請師父親自前往查看。”
九是長老深知這位弟子辦事沉穩可靠,倘若不是事出有因,不會如此吞吞吐吐。他輕哼了一聲,算是回應,轉身便往最高處的後院走去,速度不急不緩,但每踏出一步,都伴隨著一聲青銅手杖撞擊地麵發出的沉悶聲響,讓人不由心生顫栗,仿佛這手杖是撞擊在胸口心上。
阮引芳和萬振安兩人依舊站在折掘崇的廂房門外,呆若木雞。藍衣人的言語已經顛覆了阮引芳的所有猜測,九是長老青銅手杖一步一響的聲音,讓他不由又想起了昨夜那瘮人心魂的笑聲和青銅手杖撞擊石頭地麵的聲音,也是這樣的節奏,如同敲擊在心頭之上。萬振安眼看九是長老越走越遠,身影馬上就要消失在第三進大院之中,他猛然驚醒,才想起應該跟隨九是長老去後院查看一番,方才藍衣人提及這折掘莊主死在供奉祖先牌位的廳堂之中,顯然他還有一些話並沒有說清楚,或許是死因過於複雜蹊蹺,無法用言語描述。然而他剛抬腳往後院的方向邁出一步,藍衣人的身形已經攔在了他的麵前:“萬門主,後院是折掘世家的聖地,倘不是事出有因,以師父之尊,也不會輕易踏足。所以還煩請萬門主留在這裏稍等片刻!”
他的語氣恭敬有禮,態度卻也不容置疑。
萬振安剛想開口反駁既然是事出有因,多一個人多一份力,為何他不能跟隨前往。站在他身後的阮引芳適時伸手一拉,扯住了他的衣袖。萬振安轉頭看去,隻見阮引芳衝他使了使眼色,示意他去看幾個藍衣人所站的位置。萬振安會意,看到藍衣人似是隨意分布在院落之中,實則把守著通往後院以及兩側偏院的所有路口。他心中一震,後院是發現折掘崇屍身的地方,而兩側偏院則是綠野山莊家仆門人的居所,顯然九是長老的這些弟子是在把守著讓人無法接觸到其中任何一具屍體。難道屍體之上有蹊蹺之處嗎?他不由又想起了靈均師太不辭而別。她是借著前去找廚娘討要茶水時離開的,顯然她應該是見到了廚娘的屍身,才會被嚇到倉皇離開。
阮引芳看到萬振安的臉上忽青忽白,料想這個胸中不事城府的壯漢終於是開了殼了。試想靈均師太為何要逃,倘若世間有人想要加害於她,天底下有何處能比呆在九是長老的身旁更加安全?除非給她帶來危險的人連九是長老都對付不了,而或就是九是長老本人?想到此處,阮引芳不由冷汗涔涔,暗自慶幸方才雖然拉著萬振安去了仆人居住的偏院門口閑話,但最先去查看的卻是折掘崇的臥房。倘若剛才先去查看的是仆人的居所,看到了屍身之上藍衣人想要保守的不可示人之處,那此刻還有可能得到像靈均師太那樣的先機安全離開嗎?為今之計,應該乘事態還未朝最壞的方向發展之前,走為上策。事情知道的越少對於他們來說應該是越安全。
想到此處,阮引芳不由又偷眼往幾個藍衣人所站之處掃了一遍,隱隱確認了心中想法。這些藍衣人把守著可以接觸到屍身的各個通道,但往前院主事廳以及綠野山莊山門方向的路口卻是無人把守。他又想起九是長老交待過他的弟子,綠野山莊隻能出不能進,除非是嫌疑人等另當別論。顯然他和萬振安理應不屬這嫌疑人等之列,何不乘此機會趕緊離開?倘若還能走的了的話。
於是他朝先前阻擋萬振安去路的藍衣人行禮說道:“想必長老還須耗費些工夫在後院搜索查看,我和萬門主呆在此處也是閑著無事,不如我和他二人去前院和山莊附近查看一番,或許能幫著找到一些線索。”
在場幾人皆都心知肚明,九是長老發出“四處查看一下”的命令之時,指的就不單單是讓這幾個藍衣人在山莊之內查看,還有侯在山莊之外的數百弟子同時都已散開四處搜索。而阮引芳此番言語,隻不過是在找一個借口離開此處而已。
藍衣人心中冷哼一聲,臉上卻不露聲色,對著阮引芳和萬振安二人作了一個“請便”的手勢。他深知即便眼前這二人確實已經見到屍身上所留的傷口以及依舊插在折掘崇後背之上的凶器,師父也決不可能對他倆怎樣。何況他倆對個中細節還一無所知,但隻要他們還留在這裏,晚些時候整理掩埋屍身時難免會被他們看出端倪,還不如順水推舟讓他們盡快離開。至於那個靈均師太,他無法確定她看到的有多少,是否也曾去過後院發現了留在現場的殺人凶器。他所能做的就是在看到屍身上所留傷口的當時,就馬上傳令讓幾個心思縝密辦事牢靠的弟子去追靈均師太,一路上跟蹤監視切莫讓她散布謠言,直到師父對此事有一個明確的應對方案。
阮引芳和萬振安兩人一得到藍衣人的首肯,便一溜煙出了山門,三言兩語做下口頭之約,其中一方隻要聽到一絲關於綠野山莊之中發生之事的風聲,都要在第一時間內告知對方。隨後匆忙作揖告別,各自召集自家的門人弟子分頭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