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場離別的時候我抱了一下我媽,以前沒有感覺到我媽原來比我矮這麽多,她的頭隻剛剛夠到我的胸膛。感覺要是跟我爸擁抱會顯得太矯情,雖然要去接受西方教育,但我習慣的情感表達方式還是比較傳統含蓄,兩個人高馬大的老爺們摟一起怪難為情的。大一之前一直是我爸比我高比我壯,隻用一隻手揪在我後衣領子上就能把我提離地麵,另一手掄起胳膊時是拳頭就揍是巴掌就扇,反正是逮哪兒就打哪兒。我爺爺沒給我爹留下什麽,除了他那一身如同軍人一般健壯的體魄和蘊藏在他每一塊肌肉裏麵的蠻力。
出國時我已經比父親高出了小半個頭,我想這兩年來他並不是不想揍我,而是因為拎不動我也打不過我了。以前我和他肩並肩走在一起,他伸出胳膊隨隨便便一搭就捏在我的後脖子上。要是我的言談舉止觸動到了他心中的某個底線,他的胳膊輕輕往上一抬,一巴掌就呼在我的後腦勺上,嘴裏念叨一句:“臭小子,再這樣看我回頭怎麽收拾你。”
如今我和他走在一起,更經常反倒是我將胳膊搭在了他的肩上。如今離別在即,我隻是伸出右手拍了一下爸爸的胳膊,感覺到他胳膊上的肌肉依舊結實,讓我有稍許的安心。我以舊日裏他們叮囑我的口吻,囑咐他和媽媽兩個人要互相照顧,少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拌嘴。爸爸的眼眶有些紅,不過一句話也沒有說,如同對待爺們那樣,也伸出右手拍了拍我的胳膊。而不像以前那樣,他的手隻招呼我的腦袋。有那麽一刻,我非常希望父親能夠像以前那樣拍一下我後腦勺,罵一句:臭小子。
最後我轉頭看向關潔,她站在老媽的身旁,兩隻手都緊緊套在老媽的胳膊上,似是竭力在幫助老媽一起控製著她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看到我的視線轉向她,她衝我笑了一下,說道:“要和我保持聯係!”
其實要不是父母在場的話,我很想擁抱一下她,沒有什麽特殊的理由,隻是想抱一抱她。最終我們連手都沒有握。
轉身向海關走去的時候,我聽到了我媽輕微的抽泣聲。我知道她一直強忍著,但我沒有回頭。我知道,我不能在他們能看的到我的地方回頭,這樣會將離別的悲傷成倍擴散開來。
雖說從進入海關到登機口的這片區域,依舊屬於同一個北京的同一片天空下,我和他們仍然呼吸著一樣有些霧霾的空氣。但對於他們來說,一旦我的身影消失在那扇玻璃門之後,就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海,就消失在了遙遙大洋彼岸他們所未知的另外一個世界。而我,卻站在他們看不到的角落裏,凝視著呆在原地哭泣的媽媽,伸長了脖子朝海關之內張望卻一臉茫然失落的爸爸,還有陪著我媽一起哭的關潔。多年之後,我媽提及關潔,總會提及當年在機場送別的那個場景,然後感歎一聲:“關丫頭真是個好姑娘呀。”
2009年春天,關潔要結婚了,老公是她的本科同學。我問過她想要什麽禮物,她說給她送2公斤瑞士生產的巧克力。先前告訴過她,因為瑞士國家有四種官方語言,除了其中一種實在用的人太少了,很少出現在商品的外包裝。一般在超市購買的任何商品,上麵都有德,法,意三種語言。這隻是剛來瑞士閑聊時無心的一句話,她卻記住了這是屬於瑞士的一個小小特色,所以她想要在每一包喜糖裏麵都夾一顆從瑞士雪山來的巧克力。
最終我沒有從瑞士給她郵寄回去任何東西,因為那個時候已經和夏梅在一起了。夏梅說在瑞士能買到的巧克力國內現在也能買的到,而且大老遠從瑞士郵寄回去,郵費比巧克力本身的價錢都要高出幾倍,又何必浪費這個錢,不如把紅包弄得厚實點來的實際。
我聽從了夏梅的意見,其實從心底深處,我想過回國一趟參加婚禮。很多現實的理由最終造成了我沒有回去,有些無奈,再鐵的關係也擋不住諸多的借口:剛剛休過聖誕假,去年的假期用完了,今年的假期早就和夏梅有了安排,課題很忙,老板不讓走,機票往返一趟要一千多法郎太貴了,時間對我來說實在不合適…
諸多的借口或理由之中,我一直沒有向任何人提及最後一條:我一時適應不了關潔結婚了。在我心中,關潔一直是那個髒兮兮跟在我和殷傑後麵跑的女孩。哪怕後來她變白淨了變漂亮了,在我的心中,她一直保留著中小學時候的模樣。我無法想象關潔為人妻為人母的樣子,盡管在2009年,28歲結婚已經算是晚婚的,父母在我們這個年齡孩子都已經七八歲了。
我打電話給已經在潘家園開玉器寶石店的殷傑,請他幫忙在國內買兩公斤從瑞士原裝進口的巧克力帶給關潔,殷傑聽到我的這個請求就回了一個字:“滾!!!”
我媽代表我去婚禮現場隨了份子錢,回來之後長籲短歎: “關丫頭就這樣嫁人了,嫁的還是個外地人,沒錢也沒房,一個月到頭了也就兩千多的死工資。關丫頭父母把他們的房子騰出來給他倆做了婚房,老兩口搬到亦莊去了…”
她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婚禮現場的話,我幾乎都沒有聽進去。隻是覺得鼻子有些酸,如果是真愛的話,兩個人一起奮鬥,錢財都是身外之物,這隻是純情戀愛小說裏麵才會出現的童話般的情節。因為小說畢竟是小說,是寫給那些滿足了溫飽而奢求精神生活的人看的。我們曾還在古城大街小巷捉迷藏玩泥巴過家家的時候,也期待過快速成長。長大之後要賺好多錢,給爸媽買很大很大的房子,讓他們不要再四處打工看人臉色。關潔的父母一直起早摸黑在街邊賣鹵煮,其艱辛比我的父母又要多幾分。如今我們都長大了,卻並沒有讓父母過上尚還純真的童年時我們所希望能夠給予的更好生活,反而他們還是需要犧牲自己來滿足我們蒼白的幸福。
婚禮的當天早上,乘關潔還沒那麽忙碌有空跟我閑聊幾句的時候,我給她打了個電話。不管我心中感受如何,祝福的話還是必須對她說的。然而我還沒開口,她就搶先說道:“蘇楊,真可惜你不能回來,不過謝謝你的巧克力。我也就隨口說說讓你送我兩公斤巧克力,你倒好,送來了一大箱子,足足不下二十斤。你幹嘛把巧克力郵寄給殷傑呀,你都不知道他給我送過來的時候罵罵咧咧,說你老幹這些不靠譜的事,害得他把店關了半天門隻為給我送巧克力…別說每包喜糖裏麵摻一顆,就純用這些巧克力發喜糖都夠了。不過要全發出去我還真有些舍不得,每顆包裝紙上都印有瑞士風光,還真寫了三種外語,我一個都不認識,嗬嗬…我得把糖紙都收起來,等以後攢夠了錢,去瑞士旅遊得把這些地方全去一遍…”
她越說我心中越不是滋味,我不知道殷傑是怎麽搞到瑞士巧克力的,這種印有三種外文包裝的巧克力在國內還買不到。這些話的每一個字都在狠狠扇我的耳光:我特麽的真不是東西。
最後我隻對她說了一句:“祝你白頭偕老!”
關潔愣了一下,問道:“怎麽聽起來怪怪的,難道不是祝‘我們’白頭偕老嗎?”
我尷尬笑了一下,在心中暗道:一生太長,我並不認識你的那個他,隻是希望當你白頭的時候,身邊始終有一個人能夠幫伴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