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掘崇慘死現場的情景並不複雜,甚至可以說凶手所要傳達的信息是一目了然。然而將近一個時辰過去了,九是長老依舊守在屍身所在的廳堂之中,腦中紛亂複雜,絲毫沒有理出一點頭緒。凶手?這個詞就如同一個迎麵壓過來的巨大雪球一般,在他看到歡喜雙身佛青銅手杖的瞬間轟然炸開,一些如夢如幻的記憶片斷如同雪花飄落般飛飛揚揚灑落四周,陌生又熟悉,驚恐又懷疑。當他想要伸手去接住其中的一片雪花,好細細察看清楚它的形狀時,它卻觸手即化,消失得無影無蹤。多年修煉出來的不噌不怒不急不躁的心境刹那間土崩瓦解。這把消失了數百年的雙身佛青銅手杖重新出現在他的麵前,帶來的並不是數百年前最後一次被握在上一任合歡淨月閣掌門人手中時的遙遠回憶,而是一些嶄新的,鮮活的,清晰的就如同發生在昨夜夢境之中的零碎片斷。
夢境?不,他清楚記得他並未入睡,他不能入睡,盡管很多年來,睡與醒對他來說早已並無多大差別。這次前來昆侖,他幾乎帶上了合歡淨月閣所有最為精銳的核心力量,其中包括一些久已不在江湖上露麵的隱修人士,這群人完全可以代表當今天下修仙的頂尖力量。上一次合歡淨月閣出動如此大規模的人馬,還是六七百年前的那次由海仙居發起的試圖消滅伏若贏和伊尹的滅魔行動。接下去的這幾百年間,合歡淨月閣直接領導或者間接參與處理的江湖大事何止成千上萬,其中不乏一些足以修改或者已經改變天下格局並載入史冊的重大事件。即便是在那些意義非凡的曆史時刻,他所派出去的擁有頂尖能力的弟子最多也不會超過四五十人。然而這一次,兩百餘人,浩浩蕩蕩,將綠野山莊層層包圍。就如同織了一張細密的蛛網,以綠野山莊為中心方圓數裏的地方全都被罩在了蛛網之下。而他就如同一隻經驗老道的蜘蛛,悄無聲息蟄伏在蛛網的中心,隻要四周有一絲輕微的異動,都能被他敏銳的觸覺感知到。
他令同來的其他三位掌門人將門人弟子全都留在山莊之外,為的就是進入蛛網核心的外人越少越好。除了他們四位掌門人之外,留在綠野山莊之中的隻剩下了世代生活在這裏的折掘家人。早在大隊人馬抵達昆侖之前,先行的幾位得力弟子已經將綠野山莊之中一眾門人弟子的背景來曆全都查了個通透。除了折掘崇的貼身仆人赫伯,隻知道他是當年折掘夫人從西域帶過來的,其他一無所知。剩下的每一個人,至少能夠追查到他們的祖上三代以上,都是清白可靠之人。九是長老並不擔心那位相貌頗具異國風情的赫伯,因為在他們到來之後不久,這位仆人便匆匆離開不再回來。隻要不會給折掘崇帶來危險,九是長老並不在乎他是何人又為何要離開。
他下令弟子守在莊外,一律人等隻能出不能進,即便是綠野山莊的人,隻要雙腳踏出莊外就不能讓其返回入內。他隱隱有所預感,倘若綠野山莊之中會發生些什麽,定會發生在當夜。因為當夜離幸泉門慘案發生之日正好相隔半月,這是由留在幸泉門慘案現場的血書通殺令名單得出的結論。數百年前寞小天發出的通殺令時限中,每兩個門派之間就有半月的間隔。一為這些門派地處所在比較分散,修仙聖地又多選擇人跡罕至交通不便的幽僻所在,他需要花些時日奔走在路上。二是他要確保滿門屠殺,不留一個活口。所以也需要時日查清各門各派老幼婦孺個個人等,確保不放過其中任何一個。關於凶手為何將通殺令名單以血書的形式留在幸泉門慘案現場,九是長老有過諸多猜測,其中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時間。倘若能夠保住半月之後的綠野山莊之中相安無事,那麽諸多令他心神不安的猜測都可不攻自破。屆時他會騰出精力窮盡合歡淨月閣之力,哪怕將整個江湖都翻上一翻,也要追查清楚到底是誰有這個膽量冒寞小天之名重新挑起血雨腥風。
在這個計劃之中,他是絕對不能睡著的。他,九是長老,雖然不能代表國法律製,卻始終站在人世間一切邪惡的對立麵,維護著江湖的秩序。自當年他讓一生之中唯一遇到過的一段刻骨銘心的姻緣成為擦肩而過的路人時,他就立誓在他漫長的一生之中,要堅持尋找並守在世界最為陰暗的角落裏,驅除陰霾與罪惡,守護光明與安寧。許多年來,他亦時常自省其身,提醒自己一定要慎終如始不忘初心。截至今晨為止,他一直相信,他做的很好。然而到底是哪一步做錯了呢?
在眾人久候折掘崇而他卻遲遲不現身時,九是長老的心中已有了不好的預感。他看似老態龍鍾,耳目卻是異常輕靈。昨晚夜深時分,曾聽到折掘崇的腳步緩緩穿過庭院踏上了東側的大走廊,繼而消失在後院供奉折掘先祖牌位的廳堂之中。自那之後,他就不曾聽到折掘崇折返的腳步聲。
聲音?想到此處,如有一聲驚雷在九是長老腦中轟然炸響。確切地說,自那之後,他就不記得曾再聽到過任何聲音。然而到底是不曾聽到,還是不記得曾聽到了沒有?他閉上了眼睛,在這兩個問題之間苦苦思索尋找答案。他的臥房與其餘三位掌門人毗鄰,位於前院主事廳東側的一排廂房之中。最開始他能夠聽到從這三人房間之中傳出的所有聲響,哪怕連最為安靜的靈均師太睡下之後的每一個輕微的輾轉翻身,他都能夠清晰聽到。夜深人靜,細微的聲音聽在他的耳中顯得異常紛繁雜亂,混合著心底深處無可抑製的焦躁,讓他心煩意亂,然而這些雜亂的聲音似乎就在聽到折掘崇走向後院之後就戛然而止…
就在九是長老閉眼苦苦思索之時,靈均師太率先去了仆人居住的偏院查看隨後倉皇逃離。那一刻,九是長老就已經預感到,他用了數個世紀建立起來的高大莊嚴的形象開始搖搖欲墜。緊隨其後阮引芳和萬振安的竊竊私語,在他耳中聽來更是如同五雷轟頂。即便如此,他的心中還存在著一絲希望。數百年間,圍繞在他周圍的各種各樣的聲音何其之多,要是一一聽信再逐一與之計較,他還能心平氣和活到現在嗎?直到插在折掘崇後背之上的這把沾滿了鮮血的歡喜雙身佛青銅手杖告訴了他冰冷的事實,這一刻,他所信守的一切變成了泡沫幻影。
他站在折掘崇僵硬的屍身前,凝視著這把沾滿血汙的青銅手杖。折掘崇走向後院時不急不緩的腳步聲,靈均師太逃離時慌亂急促的奔跑聲,以及阮引芳竊談時神秘誇張的低語聲,交替回響在他的腦中。這些聲音越來越亂越來越大,將他的意識朝四麵八方拉扯撕裂。在意識的碎片之中,他看到了他自己,昨晚徘徊在臥房之中焦躁不安的自己。
燭光搖曳,夜已深沉,九是長老聽到其餘幾位掌門人相繼躺下,隨後就聽到了折掘崇的腳步聲。白日間幾位不速之客的來訪顯然讓這位隱居山林從不外出的掌門人心事重重,傍晚時分他已經去過了一趟後院,向諸神和先祖禱告懺悔,祈求他們的庇佑。夜深之後,他卻依舊無法入眠,想起了亡妻以及外出的女兒,不知道赫伯是否已經找到了她,而她是否會跟隨赫伯遠去西域。祖上失蹤了數百年的聖物陸吾神杵分明已在昆侖,九是長老卻不知為何遲遲不肯歸還。他越想越是心亂如麻,便打算再去後院祠堂,長跪於先祖麵前,以換得片刻的心安。
忐忑不安的等待本來就讓時間變得無比緩慢和漫長,九是長老聽到折掘崇的腳步聲往後院走去,心中沒來由更增加了幾分煩躁。他居住的客房離後院雖不是隔山隔水,可萬一有危險發生,中間畢竟還隔著一進庭院,他總覺得任由折掘崇一人呆在後院不太妥當。不若乘著眾人多已入睡,索性去後院祠堂的屋頂上守著。心中打定主意,他便伸手朝身旁桌上摸去,這原本是個再也尋常不過的動作,進屋時他把屬於折掘氏的虎頭戒尺放在了桌上。雖知倘若凶手來訪,意在殺人而不在於這把虎頭戒尺。可在找出真相之前,這把戒尺不能離開他的視線。他根本無須轉頭去看戒尺所在的位置,心中認定了隻要手到之處就能將它抓在手裏,這樣的事情早就如同吃飯喝水一般簡單而從未曾發生過意外。
可是當他的手將桌上之物抓在手中之時,心中卻猛地一咯噔。不對,手感和重量都不對。他驚愕轉頭,赫然發現被他抓在手中的是一把青綠色的手杖。他的意識出現了片刻的恍惚,是什麽時候把掌門人手杖給鬆手放置一旁的?掌門人手杖自從打造完成交付到他手之後是從不離身,哪怕是臥榻睡眠之時,他的一隻手也必放在手杖之上,提醒著自己肩負的責任。日子久了之後,手杖已然成為了他身體的一部分,就如同呼吸一般,早已感覺不到了它的存在。很快他就發現了屬於他的那把倒扣蓮花依舊握在他的右手之中從未曾放下過,那這把青綠色的手杖又是從何而來?重量,粗細和他的倒扣蓮花一般無二,唯一不同的是通體青綠,明確告訴他這是一把被歲月塵封已久的老物件。頃刻間久未曾激動過的心開始咚咚狂跳,他幾乎想也不想就將右手之中的倒扣蓮花靠著桌旁放下,抬手用衣袖去蹭青綠色手杖表層的覆蓋物,露出杖頭之上歡喜佛身的一角。血液瞬間上湧並充斥著他的腦門,自那之後他的意識就恍恍惚惚如夢如幻。他笑了嗎?是的,怎麽可能會不笑呢?多少年來他身坐掌門人位置卻始終背負著傳承不正統的罵名,昔年重鑄掌門人青銅手杖,外人隻道他年少臉薄,歡喜雙身佛形象有礙觀瞻,所以將青銅杖頭改為了倒扣蓮花。
隻有他自己知道其中確切緣由。昔年老掌門人在參與消滅伏若贏與伊尹的滅魔行動中受了重傷,隨後接踵而來的寞小天事件,不得已之下老掌門人令他最為得意的弟子,亦是合歡淨月閣的既定下任掌門人——十觀,攜帶著掌門人信物歡喜佛青銅手杖跟隨非魚子隱沒江湖,隨後不久老掌門人便病逝。他去世之前隻留下了一句話:“找到十觀,唯有他可承我衣缽。”
初始閣中弟子還能同心協力四處探尋十觀的下落,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十觀就如同在人間消失了一般杳無蹤跡。所有人都相信,即便十觀沒死,在他們有生之年也絕難找到他。漸漸的,弟子門人各生異心,不少暗中蠢蠢欲動覬覦掌門人寶座的人逐一浮出水麵,並各自得到了一些同門的擁護。就如同其餘幾個幸存下來的門派一樣,群龍無首之下又無人能夠統領全局,本性驅使他們自然而然分裂成了大大小小數目不等的幾個幫派,每個幫派各自推舉出一個所要一心擁護的人。其中有的為了登上寶座不惜與同門倒戈相見,自相殘殺。有的不想同門相殘,則欲帶著擁護者脫離合歡淨月閣另立門派。剩下的少數中立者,即不想加入任何幫派又不想另立門派,則獨自離開自尋出路。眼看數百年建立起來的修仙名門眨眼之間便要分崩離析,事態之緊急危如累卵,需有人挺身而出,保合歡淨月閣不至於走到人心離散桑落瓦解的地步。
十觀是老掌門人的最後一個入室弟子,他天資聰慧,在同輩之中修為不算最高,但卻是最得老掌門人以及一眾長輩們的賞識。當年依然有心留守合歡淨月閣同時堅持擁護十觀之人,多為一眾輩分與修為比老掌門人都要高出幾分的隱修者,其中更有幾個甚至可以追溯到合歡淨月閣創立之初的首代弟子。老掌門人還在世時,但凡有事須尋求這些人的意見,他們或推諉不再過問世事,或意見相左爭論不休。然而在對待掌門人空缺一事上,這些人的觀點難得達到了空前的驚人一致。他們之中的任何一人都不願意再度出世引領合歡淨月閣度過難關,但也堅決反對在剩下的弟子門人之中重新推舉出一位新的掌門人。在他們看來,隻有手持歡喜雙身佛青銅手杖的那個人,才能成為合歡淨月閣的新一代領袖。不論須等待多少年,哪怕地老天荒,隻要此人不出現,合歡淨月閣就沒有真正的掌門人。
老掌門人共有十個親傳弟子,在滅伏伊的行動中折去了一半,加上隱匿的十觀,在他病逝前留在身邊的隻剩下四個弟子。這四人之中,當屬九是的修為最高。年輕時的九是曾也胸懷大誌,心中期待的絕不僅僅隻是在合歡淨月閣之中能有一席容身之地。他要出人頭地,誌擇天下,這是男兒的本性。然而倘還在舊日,十個師兄弟全在,他是萬不敢有逾越之心。尤其是有十觀的存在,他自知哪怕有朝一日修為超過了師父,也絕難得到一眾老隱修者們的支持。然而當時形勢所迫,倘若必須在剩下的四位弟子之中選出一位繼任掌門人,他是多數人心中不二的人選。當周圍或規勸或遊說的人多了,九是也漸漸覺得自己有這個義務挺身而出,臨危受命,帶著合歡淨月閣度過難關。
然而當有人在老掌門病榻之前委婉建議在十觀歸來之前,或可先立九是為代理掌門人。老掌門人卻是低歎一聲,說道:“九是,是數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稍加引導,他的修為可扶搖直上不見封頂。倘若他能遺落世事遁世隱修,有朝一日必得大成,步入仙道也未嚐不可。但隻要他還混跡於塵境之中,光華難免會被渾俗與平庸所掩蓋,而不能超然於物外。哎…如今天下修仙慘遭重創,非百年之工不能複蘇。而所謂正衰則邪起,修仙者能否與邪魔抗衡,關鍵在於這接下去的百年。所以統領合歡淨月閣者,須與有識之士並肩擔起拯救天下修仙出水火之重任。此人除了品德高尚,本領非凡,還須懂得籠絡人心,善於從俗浮沉,屈己從眾。君子為道,不可遠離於人呀!然而九是生性簡傲,不善與人交流。加之性格暴躁偏執,不能善變,遇事時又缺乏耐心,很難縱觀大局,統籌帷幄。…所以,他不適合成為領導者。…隻怕有朝一日,稍有不慎,必成大患呀。”
稍有不慎,必成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