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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念仙之心葬(第四十六章)

(2017-10-15 13:30:50) 下一個

  昆侖山中素流傳有天馬棲息繁衍的傳說,傳說中它們來自天外,曾與龍同居,生性倔傲,誌節非凡,從不與凡間俗物為伍。它們體長彪碩,骨相神駿,身形似狐,尾如流星,背上長有雙脊,脊側各長有一巨翼,在空中善於飛翔,在陸地精於馳騁,迅捷靈異如若鬼神。倘若有凡人尋獵得到一匹天馬,則真龍就一定會降臨人間。自昆侖山上有人類踏足聚居以來,尋找天馬一直是山中獵戶們的一生所願,隻是數百年來有幸見到天馬的人不為少數,但真正獵得天馬的人卻絕無僅有。

  平日裏天馬追風逐日放任無忌,縱然有人能夠駕馭神駒紫燕,異獸乘黃,也絕難覓得其行蹤。但在每年春夏交替時分,正是天馬繁育的季節,它們會成群結隊降落在昆侖山上,尋找水草豐美之處繁衍後代。天馬棲息落腳的地方,天上必現五色祥雲。所以每年的五至七月,山中的獵戶們便會悉數出動,三五成群分散開來在山中尋找天馬的行蹤。一旦發現天空之中有五色雲氣聚集,便以包圍之勢迅速向那個方向聚攏。將天馬圍在一個巨大的包圍圈中,隻留出一個缺口,一路上圍堵追趕,以期將它們趕到了昆侖最高峰的一處雲海天池之中。

  雲海天池是一處四麵環山深達數千仞的深穀,穀內長年雲霧繚繞,穀下深淵直通深不見底的弱水,哪怕連一片羽毛掉入其中也不能浮起。站在穀頂向下看去,沉雲濃霧如若凝固了的驚濤駭浪,有著攝人心魄的浩瀚與吞噬萬物的威懾。一旦將天馬趕入其中,隻須守在天池上方布下天羅地網,不停飛舞手中長鞭攪動天池,讓其中的天馬不停飛翔不得一刻安歇,終會等到體力不支者企圖飛出天池,尋找落腳歇息之處。此時眾人齊心協力用套馬鎖鏈鎖住天馬的脖子四肢和雙翼,將它牢牢固定在地麵之上,任憑它掙紮流血,待到它的傲氣隨著體力的消耗一起消磨殆盡,停止掙紮反抗,那時將它鬆開,它便再也不會逃脫。此法上古流傳,比的就是凡人與天馬之間的耐力。以往也曾數次有人將天馬趕到雲海天池,隻可惜最終都敗在體力和耐力不如天馬持久,讓它們尋得契機突破一個缺口脫逃而出。

  折掘邦媛自三歲那年能跨坐馬背始,便跟隨父親一起騎馬外出尋獵天馬,此後每年從不間斷。隻是自從兩年之前她的母親去世之後,父親便不再外出,隻剩下她一人跟隨昆侖上中最有經驗的獵人馳騁於天馬可能落腳的各個角落。

  數日之前,他們在昆侖西北隅的一處山澗之間發現一掛五色水瀑,水瀑上方隱隱有五色水汽聚集,便溯源而上,果然在水流的源頭發現了一群天馬。本以天馬之龍骨神翼,騰邁昆侖,不過須臾之間。隻可惜它們之中不乏有受孕體重者,見到有人入侵棲息地,雖雙翼扇動,四蹄生風,攜帶呼嘯之勢騰空而起,然而飛行的高度和速度卻遠不如平日裏輕盈迅捷。獵人們很快在地上形成了一個包圍圈,揚起手中的長鞭向空中飛舞,日夜不停輪番追趕。長鞭皆由長約數丈的食象毒蛇的蛇皮編製而成,鞭梢正是蛇尾響環,迎風舞動,發出懾人心魄的咯咯聲響,仿若有數十條巨蛇在空中妖異狂舞。

  地上人們的呐喊呼喝聲以及空中蛇尾響環發出的咯咯聲猶若是一場來自地獄死神的悲歌,天馬已經在空中飛馳了數日,雖有天賜之神力,卻並不能夠如同傳說中的天外之物一樣不食不休。領頭天馬心知隻需再過數日,它們之中定有體力不支者會降落地麵,隻要它們的四蹄一落地,想再逃脫地上眾人的圍堵將是萬難之事。它雖有心率眾高飛突圍,然而馬群之中雌馬過半,且皆已受孕,一旦它們無法跟上而脫離了馬群,獵人們勢必將它們隔離起來,轉而全力追逐這群本來就體力欠佳的雌馬。少了領頭馬的牽引,受孕雌馬之中隻要有一匹降落在地,其餘眾馬也必紛紛跟隨,屆時整個馬群將土崩瓦解。所以它隻能率領眾馬低空飛行,將一眾受孕的雌馬護在馬群中央。正因領頭馬的顧慮,才讓獵人們有可乘之機,將天馬群漸漸趕入了位於昆侖最高峰的雲海天池之中。

 

  折掘崇的心腹家仆攜帶綠野宗掌門人之扣尋到雲海天池時已是三日之後,折掘邦媛見到桃核玉扣不由大驚失色,又從家仆口中得知家中發生巨變,更是嚇得麵無血色。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她觸不及防,她深知接到桃核玉扣意味著什麽,然而從小受父親寵愛猶若掌上明珠,母親去世之後又和父親相依為命,在危難關頭如何能夠棄老父親於險地而自行離開?

  她將桃核玉扣捏在掌中,不做絲毫猶豫便翻身上馬,揚鞭策馬便欲往綠野山莊的方向而去。老家仆適時伸手一拽拉住馬韁,馬匹原本張蹄欲馳,馬韁被拉,後蹄站立前蹄高懸,整個馬身立了起來,仰天長嘶一聲,前蹄踏落回地麵。這是一匹棗紅色的汗血寶馬,名喚捷金,原是老家仆從異域一座名喚木鹿城的城池帶回來的。它本是生活在偏僻沙漠戈壁地帶的野馬,性格倔傲速度迅捷,極難馴養。但一經馴化,一生隻忠於一個主人。老家仆姓赫,來自西域,天生神力,力大無窮,十餘年前隨著折掘夫人陪嫁到了昆侖山折掘世家。捷金馬雖然彪壯,方才四蹄大張竄出的力道奇大,被他這麽伸手一拉一拽,生生地被拉住了腳步。

  折掘邦媛心中又氣又急,然而老家仆的雙手緊緊拽住馬韁,與她怒目相視的眼神之中沒有絲毫的退讓之意。折掘夫人還在世時,老仆的使命便是護得她的周全,哪怕是連折掘崇也不能讓她受到絲毫的委屈。折掘夫人去世之後,保護折掘邦媛的周全就變成了老仆的最高使命。折掘家中遭此突變,昆侖是再也不能呆下去了,此番說什麽也要帶著折掘邦媛一起回西域。在和老仆人的對峙之中,折掘邦媛漸漸冷靜了下來,她自知隻要老仆僵持不放手,以她之力,哪怕再加上兩匹捷金馬,也掙脫不了老仆的蠻力。

  她轉頭看向不遠處的雲海天池,數十匹天馬在雲海之中穿梭遊蕩,巨翼張開肆意翱翔,無聲無息之中攪起雲海千層萬浪,翻湧奔騰,氣勢磅礴仿若萬馬奔騰。她心中暗忖:“赫伯的坐騎雖非捷金,但也是百裏挑一的絕足。捷金日夜不歇馳騁了數日,體力已近強弩之末。赫伯又善於狩獵,我是絕難從他的手下逃脫。哪怕他不加阻攔,憑借捷金之力,要趕回莊中至少也須一個日夜的腳程。如今唯有借助天馬之神力方能以風行之速攜我返回家中…隻是數百年來無人獵得天馬…或許是因為無人有將命一博的勇氣…”

  她略一思忖,心中有了主意,轉頭對老家仆說道:“赫伯,我保證不會騎捷金回莊裏,您大可放開韁繩。您從小看著我長大,應該清楚我從不撒謊。”

  她心中卻在說:我隻保證不會騎捷金回莊裏,但沒有保證不會騎別的坐騎回去,所以不算對您撒謊。

  老仆看著眼前這個機靈古怪的女孩,近些年來折掘崇鮮在外人麵前露麵,昆侖一帶有人提及折掘世家,反倒是這個年紀輕輕的折掘邦媛的名號有蓋過其父之勢。眾人皆讚她為人處世頗有其先祖之風,倘若她說不會騎捷金馬回莊裏,那就一定不會。於是老仆慢慢鬆開了拉拽馬韁的手。

  折掘邦媛順勢一扯韁繩,調轉馬頭,朝背向綠野莊的方向轉了過去,那正是赫伯要帶她去西域的方向。老仆見狀,鬆了一口氣,回頭往綠野宗的方向看了一眼,輕歎一聲,也翻身上了馬背,與捷金馬之間保持著數丈的距離,隻要折掘邦媛有調轉馬頭往回奔馳之勢,他能在第一時間內策馬堵截。

  折掘邦媛呆坐馬背之上,一動不動,既不回頭也不策馬前行。家中遭此巨變,對赫伯這樣一個久經世事變幻的老者來說一時半夥也無法接受,何況是一個涉世未深從未遭受過挫折的少女。此番西去,有生之年估計再也難以重返昆侖,這片她深愛著的家園。赫伯深知背井離鄉臥雪眠霜浪跡天涯是何種滋味,所以他立馬站在邦媛的身後,一言不發也不催促。終於折掘邦媛雙腿猛地一夾馬腹,大喝一聲,策馬向著遠處的西方猛衝了出去。老仆這才將一直懸掛著的心放了下來,連忙揮鞭策馬緊隨其後。

  西行之路是從雲海天池的南麵側切而過,捷金馬的速度極為迅捷,一竄出去數丈,眼看雲海天池已在側前方不到十丈之遙。老仆此次前來尋找折掘邦媛並未驚動他人,所以一眾獵戶依舊圍在雲海天池邊上奮力揮鞭驅趕天馬。折掘邦媛在捷金馬離天池邊緣約有五六丈遠時,突然調轉馬頭正對著天池的方向疾奔而去,同時向人群大喝一聲:“讓開!”

  眾人驚愕避讓之際,捷金馬已經從獵戶們之中奔行而過,眨眼之間離雲海天池的邊緣不到一丈之遙,隻須奮力再跨出一步,它就將帶著折掘邦媛一起墜入深不見底的深淵之中。傳說雲海天池之下直通向足以沉溺萬物的弱水之淵,其中虛實無人考證。但所有人都相信,除非身上長有天馬之雙翼能攜風飛馳,否則跌入雲海,將屍骨無存。

  老仆一直密切注意捷金馬的一舉一動,但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堵截捷金馬返回綠野莊之上,萬沒想到折掘邦媛會策馬往雲海天池之中而去。他在捷金馬轉頭的瞬間就飛身而起向前抓去,然而速度還是慢了一拍,手指的指尖貼著折掘邦媛的衣襟擦了過去,卻抓了一個空。頹然跌落到地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捷金馬帶著折掘邦媛向雲海天池之中跨了過去。瞬息間,他覺得渾身的力量全被抽了出去,連呼喊喝止的氣力也沒有了。

  捷金馬跟隨折掘邦媛多年,與小主人原本就心有靈犀,雖非神獸,但也是千挑萬選出來的靈物。心知此番隻要向前再跨一步就將是粉身碎骨,然而主人卻並無懸崖勒馬之意。但凡是其他任何一人坐在馬背之上,哪怕渾身上下被尖銳鋒利的馬刺鞭撻得鮮血淋漓,它也是絕對不會再往前挪動半步。然而如今跨坐馬背之上的是一直和它心意相通的小主人,既然小主人毫無駐足之意,哪怕前方是地獄深淵它也將義無反顧一腳踏入。

  在離懸崖邊緣隻有咫尺之遙時,折掘邦媛用力向上一提馬韁,捷金馬毫不遲滯,四蹄飛騰向前縱躍跨出最後一步,前蹄已經騰空踏出了雲海天池的邊緣。電光火石之間,折掘邦媛飛身從馬背上騰空而起,雙足使出全力在馬鞍上向後一蹬,原本向前疾衝的慣力再借這全力一蹬的反作用推動,她的身軀如飛箭一般彈射出去的同時也將捷金馬彪碩的身軀蹬回到了雲海天池邊緣的岩石之上。一聲馬嘶長鳴和眾人的驚呼聲中,折掘邦媛的身影消失在了白色的驚濤駭浪之中。

  刹那間,雲海天池之中風攪雲騰如潮奔湧,天馬張蹄奮翼,遊動擁擠,頃刻之間亂成一團。天馬已經被人追趕了數日,它們和圍獵的人群之間形成了一種默契,心知這群人意不在傷它們,雖被長鞭驅趕不停飛馳,但隻要陣腳不亂,相互之間保持井然有序,跟隨著領頭馬沿著同一個方向繞圈飛翔。翅膀扇起的颶風在雲海天池之中形成了一個渦旋,使得圍守在天池四周的人不敢輕易靠近,一旦有人被吸入渦旋之中,將永沉無底地獄。而領頭馬就在渦旋之中尋找可以破陣而出的缺口,隻要旋風帶動的雲霧迷茫了獵人的雙眼,人群之中出現一絲的懼意或者倦怠,領頭馬就會抓住機會,整個馬隊將如決堤洪水般勢不可當。

  然而折掘邦媛的這縱身一躍,仿若在朝同一個方向井然有序快速旋轉的旋渦流之中投進去了一塊阻流的絆腳石,整個天馬群如同炸了鍋般沸騰了起來。原本為了保持體力,這群天馬自從被獵人追趕之初的驚慌過後,就再也沒有發出一聲嘶鳴。此刻天池之中馬嘶嘯鳴之聲響徹一片,翅膀撲扇卷起的風聲,身體相互撞擊發出的慘鳴聲,混雜著天池四周人們發出的呼喊吼叫之聲,在雲穀四周的石壁上往返回蕩,其聲勢仿若千軍萬馬拚搏廝殺。

  在影影錯錯白影紛飛之中,一個紅色的身影若隱若現,在雲海之中沉浮飄蕩。仿若風中的一滴血,又如雲中的一顆珠。漸漸的,馬群安靜了下來。在眾人驚疑不定之際,一匹巨大的天馬扇動著潔白的雙翼從雲海之中騰空而起,倏忽間如颶風掠過,土石紛飛,天地被一片片巨大的羽翼覆蓋瞬間昏暗了下來。天池邊上的人隨風而倒,丟掉手中的長鞭紛紛以雙臂護住頭臉趴在地上。有膽大好奇之人微微側抬起頭,從手臂的縫隙間透過蒙蒙白霧滾滾塵土,看到一匹匹天馬從剛才折掘邦媛撕開的裂口中飛了出來,騰跨的四蹄從他們頭頂不過數尺的地方踏空而過,仿若狂風席卷著一片由無數的馬蹄支撐起來的巨大白雲,隻在眨眼之間便從眾人頭上飛掠而過,隻見其影不見其形。風雲變幻也不過在瞬息之間,當眾人陸陸續續從地上站了起來,卻哪還能看見那群天馬的影子。雲海天池之中的雲濤霧浪又漸漸被凝固成了一團團厚重的濃白色,仿若從未曾被攪動過。

  天馬性格倨傲,又未曾被人馴化過,背上更未安上馬鞍,本絕非能夠輕易駕馭。折掘邦媛自小心雄膽大,加上念父安危,心中焦急,如何能有工夫去細細推想所謂的萬全之策。縱身往雲海天池之中一躍卻也絕非膽大妄為之舉,她的眼力極好,方才背對著老仆呆坐馬背之時,已經在天馬攪起的雲流漩渦之中找準了領頭馬的位置,借助捷金馬的奔馳之速再加上蹬踏馬背的全力一躍,身體被卷吸入雲流漩渦的同時手也牢牢抓在了領頭天馬隨風飛揚的長長馬鬃之上,隨即使出千斤墜之力往下一沉,跨坐在天馬背上的瞬間將雙腿死死卡在馬背上突起的雙排脊骨之間,整個身體也同時趴了下去,如同吸盤一般牢牢吸附在馬背之上,雙腳腳掌就蹬踏在天馬張開的羽翼翼根之上。

  領頭之馬哪能容得有人跨坐,頓時猛烈上下翻飛騰躍企圖將背上之人甩下。折掘邦媛張開雙手十指如鉤,將長長的馬鬃層層纏繞在十指之間,同時將手指深深摳進鬃毛根部的皮肉之中,任由領頭馬如何翻騰,始終無法將她從背上甩下。反而惹得整個馬群跟隨它一起上飛下竄失去了陣型。天馬的體型龐大,速度又是極快,在空中飛行本就不如尋常鷹鴻鳥雀一樣能夠輕易轉身或者改變方向,領頭的馬陣腳一亂,餘下的馬群頃刻間就撞到了一起。

  天馬原本就是集天地靈氣孕育而生的靈物,隻片刻工夫,領頭馬看到混亂的馬群之中已有數匹馬因為翅膀相撞而折了羽翼,在嘶鳴慘呼聲中跌入深不見底的雲海深處,便領悟到再如此耗下去,非但不能將背上之人掀下去,反而會折了更多天馬的羽翼。墜入深穀或不至於粉身碎骨,但失去了羽翼的天馬,還不如四蹄踏地馳騁於塵世間的尋常馬匹。想通了這點,領頭的天馬便放棄了抵抗。折掘邦媛自小與馬為伍,天馬一旦放棄了抵抗,頃刻間她便覺察了出來。古有傳說,一旦天馬放棄了抵抗,任由凡人騎跨在它的背上,那它就承認了這個凡人為其主人,終生聽從驅使。然而此時折掘邦媛的心中絲毫沒有馴服並得到一匹天馬的喜悅,倘若不是念及父親的安危,哪怕再借她十個膽,也不敢縱身跳下雲海天池。一感覺到天馬的溫順臣服,她便雙手一揪馬鬃,調整了馬頭的方向,從雲海天池的邊緣衝了出去。天馬四蹄騰空雙翼扇動,朝綠野宗的方向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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