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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念仙之心葬(第三十五章)

(2017-07-16 03:31:17) 下一個

  五年之前發生的一切曆曆在目,那錐心之痛刻骨之恨莫予對誰都不曾提及,如今也不想對阿念說。但聰慧如阿念,在看到莫予九頭變身的瞬間,就已然明白了他是如何大難不死又安然回到大陸。她心中所擔心的,是一旦伏若贏知曉了這一切,那他必將用莫予去挽救他心中永不能忘懷的故人芳魂。

  莫予卻淡淡一笑:“終有一日,我須與他麵對。早一天和晚一天,又有何區別?”

  阿念正欲再說些什麽,莫予卻先開口問道:“我隻想問你,你真心打算過去青水碼頭與我相會嗎?”

  阿念清澈的雙眸直視莫予的雙眼,平靜而堅定說道:“倘若不死,定不相負!”

  莫予上前一步:“你已經打算一個人死在這裏了,難道不是嗎?”

  阿念淒慘一笑,算是默認。

  莫予心中悲憤交加,昨晚於河中船頭之上,得到阿念對相約之期的首肯,他的心情是何等欣喜愉悅。而那時的她,卻早已經抱了必死之心。倘若不是有九首銀虎風行電掣之速,等他趕到穀域山,阿念的屍骨都已化作灰燼。讓他更為傷心憤怒的是,阿念明知穀域山和澄水城會遭此大劫,卻隱而不提,害得天盞禪師喪命於此,還有澄水城中數萬無辜民眾,皆喪身火海。

  莫予見阿念不答,他的眼中流露出哀傷神情,忍住心中悲憤,問阿念:“你既然已經知曉金雞魔獸十年沉寂的緣由,為何不告知澄水城中數萬無辜百姓,讓他們提前撤離?你就安心看著他們,陪你一起喪身火海?”

  阿念原本平靜的雙眸,漸漸泛起了一抹哀傷。她原以為和莫予心念相通,等莫予發現她舍命和金雞一搏,定會理解她為何不去青水碼頭赴約。如今聽到莫予叱責話語,她淒慘一笑,笑容稍縱即逝,語氣也變得異常冰冷淡漠:“我本非神佛,在孰輕孰重之間,尚需抉擇。縱然有心,也無力拯救天下所有蒼生。犧牲一個澄水城,卻能保得周圍更多的村莊城鎮一片安寧,又有何不可?”

  莫予見阿念不知悔改,隻說出了一個:“你…”

  他就因為氣急而失語。

  阿念的語氣更加冷淡:“既然道不同…那就此別過!救命之恩,來日再報。”

  說完阿念轉身欲走。莫予急忙上前拉住阿念的手,語氣也軟了下來:“阿念!”

  兩顆淚珠從阿念的臉龐滑落,她的聲音也變得柔和了起來:“澄水城中百姓對燃火薰草迷惑金雞早已深信不疑,且不說遊說全城百姓撤離家園,其困難程度如同登天。即便我巧舌如簧,說動他們搬離澄水城。全城遷移,其興師動眾又如何不會引起金雞察覺?但凡金雞還有一絲命存,它又如何能夠放過這些百姓。與其在城中散布金雞將啼鳴焚城,搞得人心惶惶,最終隻會將火引到其他地方,殃及更多的無辜百姓。還不若就讓金雞以為城中一切照常如舊,它的怒火也隻會焚燒一座城池。我自知憑我一己之力去對付金雞魔獸,實則是以卵擊石。隻求以我之命換來先生出手,殺了金雞為我報仇,永訣後患。至於你…至於你…與其讓你與我一起葬身火海,不若就讓你認定今生我再次負了你…”

  以阿念之性格,本來被任何人誤會也不會花費半分口舌去解釋。事情做便做了,縱然被天下所有人誤會又有何妨?可就是在她轉身欲走的瞬間,莫予卻拉住了她的手,讓她心中用倔強堆砌起來的堡壘瞬間坍塌,露出被層層埋藏在其中的脆弱和委屈。

  此番道理莫予不是不懂,隻是陶罐之中天盞禪師的骨灰尚未冷卻。澄水城中滿目蒼夷,數萬鮮活的生命化成焦炭,如何不讓他痛心疾首。又想到阿念寧願一個人去送死,也不願讓他分擔分毫,還將他騙到了青水碼頭。如今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他伸手拉著阿念冰涼的手,輕輕一扯,便將阿念擁入懷中。

  阿念將頭埋在莫予胸前,從未曾有人對她如此柔情過,她伸手摟住了莫予的腰,淚如泉湧。然而此刻她的心中,卻充滿了從未有過的不安。此番沒有跟隨希革回去,是第一次真正違背了伏若贏的命令。從小到大,不管她做出什麽樣的驚天之舉,隻要後果自負,伏若贏一概不會追究。比如這次送走洛攸寧,如果她殺了金雞,自然伏若贏不會說什麽。倘若她反被金雞殺了,那麽她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也算是自食其果。伏若贏即便想說什麽也沒了可以責罰的對象。如今金雞是去了性命,她本該跟隨希革回去,可她卻用劍逼走了希革。但不管伏若贏將對她做出怎樣的責罰,都比不上此時她對莫予將要麵臨到的窮途末路的擔憂。

  一旦莫予九頭變身消息蔓延開去,正邪妖魔各路人等都會群起圍剿。以莫予之善良耿直,自不可能與妖魔邪道為伍,尋求他們的蔽護,那最終隻會被正道人士所消滅。但對於阿念來說,這一切還不是最為可怕。不管將來會遇到什麽,她已經決定好和莫予共同麵對。她心中隻怕伏若贏一人。不須多久,他就會知曉苦苦尋找了近千年,可以用來喚回故人芳魂的神珠,此刻就在莫予體內。天地間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擋的了伏若贏得到他想要的東西,哪怕是世人無法阻抗的光陰和死亡,在他的麵前都不值一提。終有一刻,她必須站在伏若贏和莫予之間,那個時候該如何選擇?

  此刻莫予的心中,卻已經非常明了。將天盞禪師的骨灰送到紫宵山後,就帶著阿念去北方的合歡淨月閣向九是長老說明一切,包括九首銀虎與他合為一體之前因後果。倘若世間之人真的容不下他,那他就帶著阿念去找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永不再出現在世人麵前。在阿念有生之年,隻要伏若贏不來找他,那他就不會主動去找伏若贏。他擁有的是與日月共存的壽命,終有一天,阿念會先他而去。在那之後,他會孤身一人行走於世上。那時再去找伏若贏,了結一切恩怨。

  伏在莫予胸前的阿念突然輕聲說道:“莫予,我們一起去大漠吧。石室岩藏經洞再往西的大漠腹地,那裏渺無人煙。但我知道有一處地下水源,足夠百年之需。沒有人知道那個地方,先生更是不會尋到那裏去的。”

  莫予輕歎一聲,低垂下頭,將臉貼在阿念的頭上,輕聲說道:“倘若老禪師還活著,他自會和師傅解釋清楚,淩安師兄所見一切並非屬實。但如今老禪師已經仙去,倘若我就此不聲不響離開,師傅定會以為惡魔寞小天在我身上複活。他老人家雖從未曾明說,但自小我心裏便已清楚,師傅一直對我有所防備…”

  阿念抬起了頭,和莫予對視。她想起五年之前,在九焰山上的主事廳中第一次見到莫予時,少年的眼裏,隱藏著一股溫柔的悲傷。當時隻以為是她自己的黯然心境,使得她眼中所見的一切,都蒙上一層晦暗的色彩。如今看來,少年人的心裏,一直隱藏著被師傅視為異己的傷痛。

  阿念的心閃過一抹隱隱的痛,自幼被伏若贏教誨而深埋她性格之中的不羈和自由,頃刻間在她心中對九是長老產生了一股莫名的怒意,她衝口打斷莫予:“既然他一直對你有所防備,你又何必在乎他的想法?你是莫予也好,是寞小天也罷,我們自遠走他鄉,與他又有何相幹?”

  莫予苦笑一下,阿念是個奇女子,自她用劍逼走鷹隼希革,從那刻起,她就背叛了伏若贏。如此恩情,莫予自知從此他肩上的責任重大,今生永不能負了阿念。拋開一切遠走他鄉固然是好,但寞小天早已成為師傅永不可能放下的一個心結。不管他和阿念躲到何處,師傅定會聯合天下修仙人士,終其一生踏遍天涯都要找到他。與其倉倉皇皇度日,不若坦坦蕩蕩做人,哪怕從此將要麵臨無窮無盡的劫難。

  莫予輕歎一聲,說道:“我又何嚐不想像你一樣灑脫呢?隻是師傅對我有救命養育之恩,天盞禪師更是我的啟蒙老師,對我有傳道解惑之情。待我將老禪師的遺骨送回紫宵山,再回趟北方當麵向師傅澄清一切事情緣由。然後我們就一起去大漠,今生不再出來。”

  阿念輕歎一聲,說道:“你的師傅今日不正在澄水城中嗎?倘若想向他澄清一切,又何必等到將老禪師的遺骨送回紫宵山之後,再刻意遠赴北方?你的心中,還未想好的,是如何向他澄清一切?還是未曾想好如何安置我?”

  莫予曾經所遭受的以及將來要麵對的所有磨難,都皆因阿念而起。聰穎如阿念,又如何能夠不知此刻莫予心中的擔憂。倘若向九是長老澄清一切,怎樣都無法將她撇清而不談。莫予不想對九是長老有任何隱瞞,但如今他和阿念兩人已經命運相連,他更不想將阿念置身於漩渦之中。所以他需要一點時間,好好想想如何向師傅說明所發生的一切,才能將阿念的過錯降到最低。在莫予想好如何麵對九是長老前的這幾天,或許將是他們兩人接下去的人生之中最為安靜平和的日子,倒不若先去一趟紫蕭山,平心靜氣好好思考接下去的事情。

  莫予輕聲說道:“師傅脾氣耿直暴躁,是非愛恨界線分明。淩安師兄敦厚善良,辦事穩妥可靠,多年來一直是師傅的心腹手足。老禪師又是師傅多年知交,如今慘死於此。此番情景,即便師傅心知淩安所說,隻是片麵之詞。但在師傅心中,素來對我的身世來曆有所猜忌。他在心傷憤怒之時,又如何能聽的進我的一言片辭?不若先待他冷靜數日,自己想明白淩安所見所說,其中有欠實之處。待到那時,我再澄清其中一切緣由,或許他還能聽的進去幾分。”

  阿念心中明白,莫予此番言語,不過隻是在安慰她而已。伏若贏曾對她講起數百年間馳名天下的各個修仙門派,以及每個門派之中久負盛名的名人譜。九是長老和他的合歡淨月閣堪稱現今世上修仙門派之中的泰山北鬥,莫予稱他的師傅性格耿直暴躁,其實已經是往好的方麵說了。

  伏若贏口中對九是長老的評價則是:“他以凡人之身修仙,能練到數百年不死,修為更是扶搖直上不見封頂。其看相斷命之能耐,數千年來以我之所見,還無人能出其右。然而他的性情,卻絲毫不見得有一絲長進。如今修為越高,卻越漸固執。尤為對待寞小天一事之上,其偏執程度已到心魔境地。”

  自寞小天被封印後,五百年過去了,早就鮮有人還記得他。哪怕二十年前幻境破滅,被困其中的寞小天不見所蹤,也未在江湖之中驚起一絲波瀾。天下既然安穩太平,沒有一人受到寞小天的荼毒,世人更就當這個惡魔早已消失了。還如此耿耿於懷銘記在心的,天下唯有九是長老一人。或許這也是人活的太久了,經年往事就更不容易遺忘。當年寞小天製造出的無數滅門慘案,留在九是長老心中的陰影,仇恨,再加上恐懼,哪怕再過數百年也不會消失,反倒隨著歲月的發酵和沉澱,越加濃重。

  在九是長老心中,早就有莫予就是寞小天轉世之念頭。一旦聽聞淩安的親眼所見,哪怕其中破綻百出。但短短數日,他又如何能夠想的明白其中確切緣由。人獸合為一體,又擁有毀天滅地之力量,除了從地獄之中出來的惡魔之外,世間又有何人能夠做到?何況除了親自登臨月光城的人之外,無人曾聽聞過有九顏神獸的存在。哪怕廣聞博識如伏若贏,也是在月光城中和九顏神獸當麵交戰,才知曉天下原來有如此具有洪荒蠻力的上古神獸。而且非要糾起恩怨淵源,無法不提及九焰山開山師祖尚無轍,當年他是如何之以不齒手段迷惑了九顏神獸。這就等同毀了尚無轍的後世英名,九焰山更會遭受天下人之恥笑。

  這一切都隻是莫予的擔心。阿念的心中,不管九是長老信或者不信,和她都沒多大關係。倘若不是因為莫予,她根本不會將合歡淨月閣放在眼裏。況且如今以莫予之修為,加上和他早已合為一體的九首銀虎。哪怕九是長老率全部弟子圍剿莫予,合他倆之力,對付區區一個合歡淨月閣,善不屬難事。她最為擔心的,不過是時日耽擱,他們就不能在伏若贏毫不知覺的情況下,遠赴大漠。

  然而多年來獨處抄經,阿念看待事情的心境,早已異於常人。世間之事本就變化無常,尤其想到數個時辰之前,她還把自己當成必死之人。如今卻依然站立在陽光之中,被心意相通之人擁在懷中。對她來說,本來對凡塵俗世,早已無牽無掛,哪怕獨處地獄百世,她亦能坦然待之。然而莫予的心中,還有萬千牽葛。縱然百年間安穩苟活於大漠之中,但倘若他的心中常常不得平靜。反不若就在世間過得數日逍遙快活的日子,之後的事情就人隨天願。

  心想至此,阿念說道:“好,那我們就先送天盞禪師遺骨回紫宵山。聽聞紫蕭山山清水秀,此番我們前往,倒可以多盤桓幾日。”

  這也正是莫予心中所想,兩人雖都未明說,但各自心中都已明了。大漠隱居的生活,終究隻是一個奢望。一旦希革回到伏若贏那裏,或是淩安見到九是長老,對於莫予和阿念來說,天下就沒有任何一處是安身之所。既然已經放棄了逃避,心裏倒是輕鬆了不少。

  莫予將阿念往懷中更加摟緊了些,輕輕答應了一聲“好!”

  他剛要再開口提議不如盡快動身前往紫蕭山。突然他的身體一僵,眼睛直直看向山下早已成為廢墟的澄水古城。

  阿念察覺有異,也轉身順著莫予的目光看去。隻見幾束紅黃交替的焰火相繼從澄水城中衝天而起。

  莫予臉色大變,聲音也變得異常焦急:“出事了!”

  阿念問道:“怎麽了?”

  莫予鬆開阿念,身形已朝山下澄水城的方向竄了出去。看得出來情況非常緊急,他邊跑邊說:“這是師傅發出的信號,召集附近所有合歡淨月閣的弟子,速速到澄水城中集合。想必城中發生了重大變故。”

  阿念縱身一躍,擋在莫予麵前:“如今的重大變故,還有什麽能比得上他剛剛從淩安口中得知,寞小天就在你的身上複活。你此番前去,無異於自投羅網!”

  莫予停住腳步,伸手按在阿念肩膀之上:“此信號,隻有門人弟子遭遇不測時才會發出,召集附近弟子速去支援。發出信號之人,正是師傅手法。我擔心此時師傅有危險。”

  阿念剛想說,以九是長老之修為,如今天下又有幾人是他的對手?除非是伏若贏伏先生…

  想到此處,阿念不由瞪大眼睛,和莫予對視。兩人相顧變色,一個眼神,都已明白雙方想到了一處。

  伏若贏和九是長老的關係一直非敵非友,或許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相互間到底是什麽樣的一種關係。一個明明知道對方不想見他,卻數百年如一日派出弟子,遍尋天下。另一個明明知道對方在苦苦找他,卻偏偏不肯現身相見。本來這種局麵會一直持續下去,兩人並不會有所交集,也不會有利益衝突。但如今他們對莫予,心中各自有所盤算,就很難說不會倒戈相見。

  既然事情已經發展至此,阿念也不再言語,拉起莫予的手,跟著他一起朝澄水城中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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