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一直屏氣凝心,全神貫注於周圍的任何異動。但這縷藍光的突然出現著實讓她猝不及防,她並未察覺到身後有人,更不會料到莫予會去而複還。然而此刻無須回頭,阿念知道他就在那裏——在她身後不遠處,而且以異常緩慢的速度,向她慢慢靠近。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空氣之中也感覺不到絲毫的氣體流動。沒有體溫,沒有呼吸,沒有心跳,就如同融合在了空氣之中。
很多時候,阿念覺得這個少年和她心意相通。剛才墜落坑底後他迅速脫去外袍,裹著雁瑤飛身離去。但隻匆匆一瞥之間,他已經明白,阿念在洞中所要對付的是怎樣一隻魔獸。所以他沒有發出一絲聲響,更沒有給阿念任何拒絕的機會。
但凡是九焰山上任何一個認識莫予的同門,都會知道,此番境遇,哪怕阿念是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莫予也不會棄他於不顧。而獨獨阿念卻從未曾想到這一點。她自幼受伏若贏教誨,耳濡目染,自以為天下人皆和伏若贏一樣,淡漠無情。
不論她身處何等險地,又做出任何出格之事,隻要她心意已決,伏若贏都不會強加幹涉。所有可能出現的後果,由阿念獨自承擔。哪怕是遭遇足以要去她性命的威脅,伏若贏也不會伸手阻擋,更不會出手相救。除非這危險,是因為聽從他的命令而造成的。
這是一個適者生存的江湖,阿念早已記不清曾有多少次,她在生死邊緣掙紮,而伏若贏就站在邊上,麵露微笑,卻冷眼旁觀。他隻給過阿念一個承諾:“你若喪身神手,我會殺了神。你若喪身魔手,我會滅了魔。你若喪身人手,我會將人間變成地獄。”
這讓她從小就學會在充滿危險的世界裏如何保命生存。天下雖大,山長水闊,她卻隻能踽踽獨行。任何時候都不會心存期待,有人會幫伴身旁,助她一臂之力。但這也無形助長了她天地不怕任意妄行的性格:“即便我殺不了你,我死了之後,伏先生也會滅了你為我報仇。”
當莫予抱著雁瑤離開並將她一人獨留在深坑之下,若是其他女子,或許會心生懊惱。但阿念不會,她早已習慣了獨自一人麵對一切。她心中所氣的,隻是這兩人無端壞了她的好事。如今要砍殺魔獸,其艱難程度不知又增加了幾分。
如今看著藍光離她越來越近,阿念的心中無比憤怒羞愧,卻隻能努力控製住,使她的呼吸和心跳不要驟然加快。然而最難掌控的,卻是因為赤裸的上身暴露在莫予麵前引起的羞愧。她的臉上已然微微泛起紅暈,體溫也隱約有些上升。
但她卻一動也不能動,更不能伸手護住身體。唯一能做的隻有在心中咒罵了莫予千萬遍:“莫予,你可知曉,相去咫尺便是地獄,一旦踏入就是一條不歸之路。這次你是試圖將我拉回還是甘心陪我一起下去?此番你若再壞了我的好事,你我一起死在這裏倒還罷了。但凡有一絲命存,休怪將來我依舊從你身上加倍討回!”
好是多年幽閉獨處,抄寫經書,阿念的心境非普通女子能比。倘若此時站在這裏的是雁瑤,早會因為在心上之人麵前赤身裸體而失去理智。從而引起蟄伏在深處魔獸的察覺,命喪當場隻不過瞬息之間。
莫予再度出現引起的心緒起伏,隻在片刻之間就平息了下去。除非現在選擇放棄,否則無論如何是無法說服莫予離開。且不說身處險地,兩人都無法開口說話。即便能夠以言語自由交談,他既然選擇回來,又如何能夠勸說他一個人離開?既然不能改變事實,那就坦然接受。想通了這點,阿念再次邁開緩慢的步子,朝幽黑的深處慢慢走去,臉上的潮紅也漸漸退了下來。
莫予在黑暗之中的視覺沒有阿念敏銳。這個洞穴,他更是初次進來。洞中地麵石壁,四周情景,他並不熟悉。與其落腳處一個不小心,哪怕弄出再細微的動靜,也會瞬間要了阿念和他的性命。所以他也不再顧忌男女有別,幽幽的藍光依舊將他的周身上下包裹,身體無聲無息閃到阿念前麵,將她擋在了身後。
三年之前,莫予隻不過比阿念高出半個發髻的高度,如今少年人已經比阿念整整高出一頭有餘。他的外袍已脫去包裹雁瑤,如今亦赤裸上身,隻在後背腰間斜插著一柄鬼麵森森的獨鈷杵。先前匆匆一瞥,少年人修長消瘦。如今看他裸露出來的胳膊臂膀,上麵肌肉塊塊凸出,顯然也卯足了勁,蓄勢待發。
阿念的目光沒在莫予身上多做停留,而是越過他肩膀上方,看向黑暗的前方。突然,莫予的右手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抬了起來。阿念一愣,這才看清他手中拿著的是先前從衣袍之中掉落在地的石片。兩片石片原本用布條緊緊捆綁,如今布條已被拆去,石片相互錯開一絲狹小縫隙,被他緊緊捏在手中。他的左手下垂,手中纏著一卷用布條編織的繩索,看其長度,約有十多丈。
看到石片和布繩的瞬間,阿念已然明白莫予要做什麽。此時早已容不得二人有任何商榷的時間,隻能相信心意相通,互相信任對方。
莫予捏住石片的手指猛地一錯,破空之聲頓時響起,兩片石片脫手之後,立馬錯開了一個角度,沿著兩個方向貼著洞中石壁朝內疾射而去。就在破空之聲響起的同時,一股腥風帶著一條巨舌從深洞之中席卷而出,迎麵撲擊而來的氣流帶起的衝擊之力,不亞於置身於龍卷颶風之中。
流光瞬息間,阿念和莫予的身形相續而動。莫予張開雙臂騰空躍起的瞬間,阿念的身形從他的臂膀之下穿了過去,右臂之中的長劍,準確無誤地紮入了魔獸席卷而出的那條完好無缺的舌尖之上,直沒到劍柄,再深深紮入洞側的岩壁之中。她的身形並不停滯,繼續朝前急衝而進,左手握著的利斧,以閃電之勢砍出,沿著蛇信子兩條舌尖中間的分叉處,直砍而入。
莫予在阿念身形從他臂膀之下穿過的同時,他伸手往後背上一撈,已將斜插腰間的鬼麵獨鈷杵握在手中。身體不做絲毫停滯,緊隨阿念身後朝前疾射而出。與此同時,他手中的鬼麵獨鈷杵全力揮出,正好迎上先前被阿念砍掉舌尖的半條斷舌。獨鈷杵本鈍而無鋒,然而在大力作用之下,刺在斷舌厚厚的肉身之上,其勢如破竹直貫而入,將正欲收縮回卷的斷舌定在了岩壁之上。
魔獸渾身堅甲又與岩石融為一體,身上最為柔軟敏感的部分就是這條靈動自如變化無方的信子。如今遭此重創,自知想要保命,須亟刻將信子縮回口中。屆時隻要將嘴緊緊閉上,蛇頭之上覆蓋有堅硬鱗片,任憑神兵利刃也不能再傷它分毫。然而被上古寶劍釘住的巨大舌尖掙紮蠕動,沿著鋒利的劍刃,生生撕開一道切口,血肉橫飛,幾欲掙脫之即。另一半斷舌卻又被獨鈷杵釘在了另一側的洞壁之上,隻在眨眼之間,莫予的手已經按在了古劍劍柄之上。
莫予手握劍柄的瞬間,身形並不停滯,以迅猛之勢緊隨阿念的身影,沿著她切開的巨大血口,迎著腥風血雨朝前飛去。上古寶劍何等鋒利,劍尖依然沒在石壁之中,隻是隨著莫予的手大起大落,在石壁上切下了一道上下起伏的深深刻痕。同時劍身所觸之處,血肉橫飛。如此碩大的一條蛇信子,就被此二人,一前一後,如切瓜剁菜般,段段切碎。
直到一個巨大的青黑色蛇頭,展現在兩人的麵前。兩顆烏青色的巨大獠牙,堪可比得上藏經洞中支撐洞頂的石柱,露在大張的巨口之外。映著幽藍之光,周遭的一切仿若幽冥地府。血水不斷地從巨口之中翻湧而出,四周的洞壁都劇烈抖動了起來,從岩層深處傳來細細的石頭破裂聲響。麵對如此森寧可怖的血盆大口,阿念毫無驚懼遲疑,從獠牙中間的縫隙直飛而進,身形很快消失在了魔獸的咽喉之中,如同被魔獸活生生吞噬了一般。
魔獸自知此番命已休矣,但垂死之際心有不甘,哪怕生生將舌頭切斷,也要合上雙顎,將闖入口腹之中的女子困在其中活活悶死,非得弄個同歸於盡方才罷休。
就在蛇頭巨嘴大張著的上下顎將要閉合之際,莫予手中兩物同時疾射而出。其中一物,鋒利尖銳,正是阿念的上古寶劍。寶劍飛入巨口之中的瞬間,劍尖朝上,劍柄朝下,如一根柱子般,在將將要閉合上的兩顎之間撐開了一條縫隙。另一物,卻是一條用柔長的紅色頭巾編成的布繩,繩子的末端拴著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石頭帶著布繩沿著古劍撐開的縫隙飛穿進了魔獸的咽喉之中。莫予感覺到繩子一緊,便順勢一拉一拽,從蛇嘴之中,拖出了一個血淋淋濕漉漉的人形血團。
鮮血和粘液,如潮水般噴湧而出。從蛇口之中拖出的人形血團,在穿過獠牙中間的縫隙之際,從血肉一團之中伸出一隻手,將紮在巨蛇口中的上古寶劍拔了出來。
瞬間地動山搖,莫予隻來得收緊布條,將人形血團卷入懷中。一股腥臭無比的血流,如地下突然爆發的洪流,將他倆的身軀,沿著長長的岩洞甬道,直衝到通往藏經洞的深坑之下。眼看甬道盡頭的石壁已近在眼前,莫予身形一轉,他的後背重重撞擊在了身後的石壁之上,懷中的阿念輕哼一聲,但卻並未受到撞擊。
莫予已然顧不得背上傳來的劇痛,在漫天血水將他倆淹沒之前,他抱著阿念,借著血水沿著深坑噴湧而上之力,雙腿用力擺動雙腳快速蹬踏,一路竄行而上,眨眼工夫已遊進了藏經洞中。他的身形雖快,但血洪噴湧而出的速度更快。片刻之間,血洪卷著泡沫衝刷過藏經洞的地麵,找到了另一側狹小的宣泄洞口噴湧而出。
莫予抱著阿念從洞口遊了出去,很快落到了石室岩下麵幹枯的河床之上。此時他還驚魂未定,緊緊摟在懷中濕滑粘稠的人兒卻一動不動。莫予心中一沉,伸手抓住阿念的手腕欲探她的脈搏。此時阿念輕咳了一聲,緊貼在莫予胸前的胸膛,開始有了微弱的起伏。莫予心中長長鬆了一口氣。
血水,如同噴泉般,從藏經洞狹小的洞口汩汩噴湧而出。順著石室岩凹凸不平的岩石表麵,分流成了數條激流瀑布直瀉而下,流到了下麵幹枯的河床之中,很快被幹涸的沙土吸收殆盡。隻在白色的河床之上,流下了一道道向四麵八方蜿蜒爬行的血色印跡。
莫予將阿念抱回到先前存放牛皮經書的山洞,用地上的駝毛地毯將阿念赤裸的上身包裹了起來,隻露出她蒼白的臉。洞中的石台之上,依舊留有半罐清水。莫予從褲腳上撕下一塊布片,蘸著清水,給阿念輕輕擦去臉上血汙。
山洞之中並未點燃火燭,陽光從狹長的洞口斜照進來,在阿念和莫予身前約一尺處留下了一道光與塵飛舞狂歡的痕跡。
阿念靜靜坐在地上,她蒼白的臉隱藏在陰影當中,毫無表情。雙眼卻冷冷地盯在莫予的臉上,一張同樣汙穢不堪的臉。洞內靜寂無聲,突然從駝毛地毯之下伸出一隻手,狠狠甩出一巴掌,打在了莫予的臉上。比起三年之前,在九焰山蠡湖之邊甩出的那一巴掌,這次打在莫予臉上的,並不如當年的那一巴掌吃痛。但卻也是用出了阿念現在能夠使出來的渾身力氣。
莫予依舊沒有閃躲,如同當年一樣,硬生生受了這一巴掌,之後同樣支吾了半天,隻說出了兩個字:“我…我…”
阿念知道,和三年前一樣,少年依舊不知為何她會出手打他。但她卻不明白,為什麽這次他還是不躲不閃。
剛才藏經洞下那驚險一幕,倘不是兩人配合得緊密無間,哪怕其中一方有半絲猶豫遲緩,兩人都會成為魔獸的腹中之餐。
莫予受了一巴掌之後,也不敢再用清水,去幫阿念擦去頭發上殘留的血汙。他將布團和清水往阿念身前的地上一放,輕聲說道:“我去找老僧人討要兩件衣裳。”
話音一落,他人也已閃出了洞口。
片刻之後,一件紅色僧袍,從洞口外輕輕推入。阿念輕歎一聲,起身取走僧袍,回到洞中,麵對著石壁換上。
當她走出洞口的時候,看到遠處石室岩藏經洞附近的河床之中,血水已經形成了一股小小的湍流,沿著河床向更空曠的遠方蔓延。幹涸了幾百年的大地之眼,終於噙滿了血淚,在刻有深深溝壑的臉上,肆意橫流。
洞口不遠處的沙地之中,老僧人將臉色蒼白的雁瑤,扶到了馱經的黑駱駝背上。雁瑤所受的隻是一些皮肉之傷,反倒是受到的驚嚇不輕。莫予本想讓她在此處修養兩日,等傷好了再走。但她卻執意不肯,大概此生是恨透了沙漠。
此時莫予也已換上了一身紅色僧袍,他朝著阿念站立的方向慢慢走來。
驕陽之下,藍天之中,傳來一聲尖銳的鳥鳴之聲。一隻巨大的白色鷹隼,張開巨翅,朝石洞所在的位置俯衝而下,落在莫予和阿念中間。
碩大的鷹爪,落地之後擊起的沙土,漫天飛揚。莫予和阿念就隔著沙土相互對視。
鷹隼自是等的不耐煩,撲扇著翅膀,卷起一陣陣颶風,風沙更是迷茫了兩人的眼。
阿念默默轉過了身,低下了頭,朝鷹隼的方向緩緩走去。身形一躍,已然坐到了鷹背之上。
莫予向前疾走兩步,伸手欲拉阿念的衣袖,卻抓了一個空,他隻能輕聲呼喚了一句:“阿念!”
然而鷹背之上的人並沒有回頭,鷹隼巨翅振動,雙足一蹬,已然朝天宇間翱翔而去。片刻之後,隻在藍天和黃沙之間,留下了一個模糊細小的白點。漸漸的,連白點也消失不見。
莫予依舊呆呆立在原地,眺望著鷹隼遠去的方向。不知是否該恨風急雲亂,帶走了她的身影迷失了他的心…
多年之後曾有傳說,沙漠之中流出了一股血泉,泉水綿綿不息,染紅了數百裏的河床,形成了一條血河。直到三個月後,血泉的顏色才漸漸變淡,最後形成一股清澈的甘泉。文明沿著河水畫出的生命之線,在沙漠之中重新孕育。
流出泉水的巨石岩洞,洞頂之上鑿刻有三個大字。除了當初刻下大字的老僧人,無人識得那是什麽字。老僧人彌留之際,對著重修之後熱鬧昌盛的神廟之中一眾僧人,喃喃重複三個音節:“莫念仙”。
僧人們雖不明所以,但口相傳唱,這片河域,從此流傳著關於莫念仙的傳說。隻是老僧人去世後,無人知曉,他口中的莫念仙,其實是兩個人。一個名叫莫念,另一個,他並未來得及問出他的名字,隻知道那是一位如仙人般的英俊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