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城外穀域山下翠竹苑中,雖已正值仲夏,但院中卻比外麵涼爽了許多,仿若季節也落後了一拍。低垂的柳枝隨風輕擺,飄落的花瓣在空中旋轉飛舞,春意依舊流連纏綿。碧水池塘之中漂浮著數片蓮葉,上麵還殘留著不知是昨夜的雨水還是清晨的露珠,被風吹碎了,顆顆圓轉如珠,散了又聚。兩隻鳥雀躲在石榴樹濕潤的綠葉之下,時而嘰嘰喳喳歡聲交談,時而梳理羽毛俯身偷看。
一個修長的白色身影如同一陣清風般掠過碧水池塘,白袍闊袖輕輕一卷,池塘之中那朵妖異赤紅的蓮花骨朵便被卷入袖中,水麵不帶起一絲漣漪。而零落漂浮的九片蓮葉,原本暗綠之中夾雜幾抹猩紅,卻隨著紅色妖蓮被卷走的瞬間急速萎縮枯竭,如同一具鮮活的肉體被瞬間吸走了渾身血液而變成一具枯瘦的幹屍。
白袍的主人將紅色蓮花放入一隻碧綠色的翡翠玉碗之中,用同樣質地的玉杵輕輕將花瓣在玉碗之中細細碾碎,一灘鮮紅如血的液汁隨著玉杵的碾壓緩緩滲出。原本赤紅的花瓣,漸漸變得蒼白無色,最終融化在了紅色液汁之中。
蓮池的中央立有一個竹亭,亭中放著一張竹製臥榻。榻前的茶幾上放著一隻銅質熏爐,一縷爐香如遊絲般嫋嫋升騰。此時竹榻上正俯臥一赤身女子,僅在腰臀間搭了一條紅色麻紗。她的頭頸軟若無力,輕輕靠在一隻晶瑩剔透的水晶枕頭之上,兩條纖若無骨的玉臂將水晶枕頭輕輕攏在臂彎之中。一隻手中猶握著一枚翡翠發簪,另一隻手五根纖細的手指卻擺弄著一隻空了的酒杯。烏黑如瀑的長發披散開來,覆蓋在她纖弱苗條的後背之上,隻露出一雙白皙修長的長腿。從黑發縫隙之間,隱約可見女子的後背,若隱若現,一片猩紅。
竹榻凝涼,石枕透寒,女子的頭微微側了一下,露出半張絕世的容顏。喝下了烈酒的紅唇,燦若春華。一隻似醉非醉的杏眼斜斜向上一挑,看向了隨風而至的那抹白色身影,此刻他正背對著竹榻立在竹亭之外。風揚起他的烏發長衫,遙不可及。
白袍男子調勻了花汁之後,輕緩轉身,緩步走到竹亭之中。他在臥榻邊上的一張竹椅之中坐定,將玉碗輕輕放在竹榻之上。一隻修長白皙的手,從白袍闊袖之中無聲無息伸出,如春風拂柳般拂過俯臥女子的後背。原本如同一片黑紗鋪蓋在背上的青絲,隨著這隻手的撩撥,悉數朝女子身側飄蕩開去,露出後背之上一片驚心動魄的妖冶和猩紅。
女子原本白皙光潔的後背之上,刺有九朵猩紅色的蓮花骨朵,朵朵花蕾飽滿,含苞欲放。它們是如此形象逼真,每片幾欲張開的花瓣之上,都帶有細如發絲的紋絡。仿若女子的後背,就是竹亭之外的那塘蓮花池,而須臾之前還在池塘之中隨波搖曳的蓮花,此刻正生長在她的背上。九朵蓮花骨朵的脈絡根莖深深紮入血肉之中,隻待合適時機,盛開怒放。倘若靠近了細細觀看,就會發現,花瓣之上每條細微的紋絡,裏麵都隱隱有紅線遷移流動,如有血液流淌一般。
白袍男子將猩紅色的蓮花汁水注入豪豬刺中,在女子的後背之上,一針一針將如血汁水紮入蓮花葉莖之中。隨著每一次針刺入肉,女子的眉頭都輕微皺了一下,輕咬了一下如血般猩紅的嘴唇,卻始終沒有發出一絲聲音,身上每一寸肌肉也沒有移動分毫。而她背上妖異的蓮花骨朵,卻如同活了一般。每一針刺入,都有紅波流動,如嗜血妖魔,豪奪分食每一滴紅色液汁。這是一場靜默的饕餮盛筵,每吞噬下一滴紅色汁液,九朵蓮花的骨朵就更加飽滿一分,似乎聚集所有的能量,隻待明晨的一縷陽光就可盛開怒放。
白袍男子終於將所有的液汁悉數刺入女子的後背之中。他將玉碗和針刺放下,起身站了起來,如欣賞一幅絕世佳作般凝視女子的後背,嘴角露出一抹淡淡微笑。許久之後他輕聲說道:“九命妖蓮,花開九次,每年隻開一朵。汁液如血,奇毒無比。若是等閑魔獸,隻沾上一點汁水,便足以去了它數十年修行。但金雞魔獸,在天地之間輾轉修行了不下千年,隻其中一朵妖蓮,遠不足以要了它的性命。也隻有此法,在妖蓮盛開之前將它采下,植在你的背上,用你的血,供養了它們九年,也延緩了它們盛開的時間。明日醜時,待金雞啼鳴之時,九朵蓮花同時盛開,也正是毒性最強之時。屆時你便知該如何去做,才能報了你父母兄妹之仇。”
說完這番話後,男子轉過了身,衣袖飄飄,已然出了竹亭。
臥榻上的女子,這才輕輕抬起頭,愁顏微醉。透過垂落眼前的縷縷青絲,目送白衣男子的背影,如一陣清風般飄過蓮花池,消失在翠竹院內百花深處。一滴清淚,從她的眼角輕輕滑落。她閉上了眼睛,將臉又埋進了水晶枕上的青絲之中。
此時百花深處,一綠衫女子和一隻足比她高出一個身形的白色鷹隼,正呆立不動。一人一鳥,如同雕塑般麵對著眼前的浩浩花海,萬紫千紅。十餘年前,這一人一鳥還是水火不容。每次見到對方,不是相互挑釁就是互相掐架。這幾年綠衫女子的性情改變了,本領和修為更是與日俱增,鷹隼早已不是她的對手。隻是她已經失去了小孩子行徑,如今已沒有誰能夠輕易挑起她心中波瀾。鳥鳴獸語也漸進熟練,這兩年和鷹隼形影不離,相互間能以言語溝通,倒漸漸成了知交。
白衣男子還未行至跟前,白色鷹隼已然轉身,對著男子發出一聲低鳴。男子清淡一笑,身形一晃,白袍飛揚,卷起一片花香滿衣,人已經跨坐在了鳥背之上。
綠衫女子臉露焦慮之色,終於開口呼道:“先生,您這就離開了嗎?”
白衣男子輕輕點了一下頭:“嗯!明日醜時過後,我會讓希革回來接你。”
綠衫女子心中自然明白,白衣男子的意思是:待明日醜時,金雞啼鳴,九命妖蓮同時盛開,其劇毒積聚於竹亭之中那名裸身女子的背上。隻要金雞吞食了女子,縱使它有千年修行,殞命也在瞬息之間。既為此處百姓除去了金雞魔獸,永不留後患。也讓裸身女子親自殺了金雞,為十年前被金雞奪去性命的父母兄妹報仇雪恨。
那時綠衫女子也沒有必要再留在此地,鷹隼希革自然會前來將她帶回到白衣男子身邊。
希革輕緩抖動翅膀,轉頭看了綠衫女子一眼,口中低鳴兩聲,似是做告別致辭。
綠衫女子上前兩步,說道:“先生,攸寧和先生朝夕相處已有十年光陰,如今讓她命喪於此,先生難道不會心痛不舍嗎?”
白衣男子清淡一笑,不答反問:“阿念會嗎?”
綠衫女子一愣,還未做細細思量。鷹隼希革卻已抖動翅膀,利爪在地上一蹬,馱著白衣男子直抵雲天,片刻不見了蹤影。
綠衫女子輕歎一聲,心中暗自問自己:“我會嗎?”
五年前在九焰山上,剛剛從山腹禁閉處被放了出來,見到伏若贏身邊陪伴有一清麗絕倫的女子,阿念曾心痛欲絕,幾欲自絕性命。然而這幾年漸漸了解,這個女子名叫洛攸寧,原本是穀域山下農家女兒。祖祖輩輩靠在穀域山上種竹為生,然而金雞作祟,燒了他們賴以生計的竹林。原本山火隻在穀域山中肆虐,並未燒到山下。
但漸漸的,穀域山中無一物可燒,山火就慢慢向山下蔓延。在洛攸寧九歲那年,大火燒了她的家園,連同父母兄妹,隻有她一人,因留宿在澄水城中親戚家才僥幸逃得性命。
而阿念火燒九焰山藏書堂,隨後被幽禁在山腹之中的十年光陰裏。伏若贏一直未曾遠離九焰山,他就在東南一帶遊走。一日路過澄水古城,見城中火光四起,煙霧彌漫,正是城中居民聽從遊方道士建議,在城中燃火薰草。城外西郊的穀域山中,隱隱有異象,似有魔獸出沒。於是伏若贏便入山中一探究竟,愕然發現一年約十歲的女童,一身紅衣,赤裸雙足,手中高舉著一個熊熊燃燒著的火把,高昂著頭,正與一隻渾身赤紅的雞頭怪獸對視。
這隻怪獸雞冠赤紅如火,尖喙利若金鉤,身形長約十餘丈,形若巨雕。雙翅張開,卻輕薄如蝠翼。隻是每一個關節處,都長有銳利倒鉤。周身上下不長一片羽毛,反而布滿了金紅色鱗片。背脊之上長有一排血紅色尖銳脊刺,根根樹立,長的有數尺,短的也半尺有餘。一雙金黃色的三趾利爪,足有成年男子腰身粗細,上麵布滿細細龍鱗。最為怪異處,是這隻怪獸身後拖著一條長長尾巴,形狀如同鼠尾,粗細靈動卻如同一條巨蟒。
伏若贏饒有興趣地觀看眼前的一切。那時,金雞怪獸屈膝俯身,巨大的腦袋幾乎貼到了地麵之上,一雙鬥大的眼睛不見瞳仁,卻如琉璃般發出黃綠色光芒。似乎要將紅衣女童小小的身軀,淹沒在它雙眼發出的刺目光芒之中。金雞的腦袋垂的再低,它雙眼所在的位置,也比女童的身長高出丈餘。然而女童的臉上毫無畏懼之色,就如同她是鼎立於天地之間的複仇女神一般。她的眼中充滿了仇恨,高昂著頭,迎著金雞魔獸輕蔑的目光,如要噴出火來。
女童臉上的倔強和無畏,讓伏若贏想起了十歲時的阿念。她也曾站在比她高出不知多少的鷹隼希革麵前,發誓一定要騎到希革的脖頸之上。希革也是如此屈膝彎腰,將碩大的腦袋低垂下來,用輕蔑的眼光冷冷注視著阿念。不同的是,希革心高氣傲,與阿念相鬥不過隻是不讓她騎到自己的脖頸之上。所以任憑阿念如何挑釁,它也絕然不會要了阿念的性命。
但這隻金雞魔獸看紅衣女童的眼神,其中含有輕蔑,玩弄,嘲笑,更多的卻是食欲。此時它正細細端詳這個送到嘴邊的獵物,思考著如何陪她好好玩耍一番再將她一口吞食。
就在金雞長尾輕輕搖擺蠕動,長頸微微一晃,幾欲張嘴吞食女童之時。伏若贏身形一晃,闊袖一卷,已將女童小小的身軀裹入他的長袍之中。金雞魔獸見馬上到嘴的食物生生被人卷走了,不由盛怒。此時已是五月仲夏,接近醜時,正是它該引頸啼鳴之際。它便張開利嘴,欲將體內積聚了一年的怒火噴射而出。
伏若贏嘴角輕輕一揚,一串綿長淒厲的嘯聲從他口中呼嘯而出。金雞突然頓住了,它慢慢閉上了嘴,站直了身體,居高臨下看著下麵的白衣男子。許久之後,它低鳴一聲,隻冒出了一縷青煙,卻並未吐出一點火星,隨後轉身朝深山之中走去。
天邊露出一絲霞光,澄水古城之中萬民歡呼。遊方道士的方法果然有效,燃火薰草挑燈遊城看似無稽之談,居然真的蒙騙過了金雞魔獸,讓它誤以為火已經燒到了澄水古城,所以今年就沒有吐火。然而他們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們提心吊膽等待黎明之時,一名白衣男子和金雞定下了十年之約。這十年間,金雞不得啼鳴噴火,還山下一片安寧。待十年之後紅衣女童長大成人,她會再來穀域山中與金雞魔獸決一死戰。屆時隻要金雞還有能耐吞食得了這名女子,那麽整座穀域山,乃至澄水古城以及周邊百餘裏,任由它橫行。
金雞細細審視過白衣男子,憑它千年的眼力,卻無法看清男子的來曆。剛才男子卷走女童的身形手法看似普通,但卻快如鬼魅。它有心與男子一戰,然而心中並無必勝的把握。男子口中所謂的十年之約,分明是激將之言。憑此凡間女子,哪怕再修煉百年,吞食她不過和吞食一條蟲子並無差別。但倘若拒絕,反倒顯得自己露了怯。那就給她十年時間,看她能修煉成何等厲害角色,待吃她之時,尚能和她多多玩耍一番。
當日清晨,伏若贏帶著洛攸寧下到穀域山下,在原來洛家被燒毀的舊址之上,用翠竹搭建了一座宅院,他和洛攸寧就幽居於此。一住就是十年時間,期間他隻帶洛攸寧離開過一次穀域山。那就是五年前帶著年方十五的洛攸寧前往九焰山拜賀,卻無心惹得阿念心灰意冷。此後他將洛攸寧送回翠竹苑,隻身一人去了月光城,無奈未能尋得城主奪得寶珠,最終隻能空手而歸。
阿念目送伏若贏和希革消失在雲層的另一邊,許久之後她才緩緩轉身,走到竹亭之中,見到洛攸寧依舊俯身趴在竹榻之上。阿念伸手將搭在洛攸寧腰臀間的紅色麻紗向上拉起,披在她赤裸的背上。將瘮人心目的九朵血色妖蓮,蓋在了紅紗之下。
洛攸寧慢慢轉過了身,伸出白皙的雙臂,將纖細苗條的身軀,盡數裹進了紅紗之中。之後她在竹榻之上坐起,臉上的淚痕早已幹涸,麵容蒼白憔悴,倒顯得一張櫻唇,更加猩紅奪目,如同她背上的九命妖蓮。
阿念輕聲問道:“你為何不求求先生,隻要他肯出手,你就不必…”
洛攸寧輕歎一聲,打斷阿念:“十年之前,在穀域山中初遇先生之時,先生倘若願意出手,雖須費些氣力,取金雞性命並全身而退,也非難事。但先生顧及月光城主體內之神珠,所以不願意耗費精力和金雞周璿。然而月光城一戰,先生所受之傷不輕。雖然五年時間悉心調養,卻也未能恢複如初。如今金雞體內,積聚了十年怒火,其勢之凶猛,已遠非昔日能比。縱然先生願意出手,也不一定有必勝的把握…”
洛攸寧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黯然不語。
阿念伸手握住洛攸寧露在紅紗之外的手,兩隻手一樣蒼白冰冷:“攸寧,難道你不是喜歡先生嗎?”
洛攸寧臉上泛起一抹紅暈,低下了頭,許久之後才輕聲說道:“百年光陰,對於我來說,已是漫長一生。縱然我能夠僥幸活滿百年,但對於先生來說,這不過隻是曇花一現的時間。與其讓先生看著我容顏衰老,還不若就讓他記住我最美時候的模樣。”
阿念:“你這又是何苦呢?”
洛攸寧露出慘淡一笑,輕聲問道:“那阿念你呢?”
阿念一愣,洛攸寧已經從竹榻之中站了起來,走到蓮花池邊,抬頭遙望天宇,不再言語。
阿念卻呆呆坐在竹椅之中,腦中回蕩著伏若贏和洛攸寧的問話:“阿念會嗎?”“那阿念你呢?”
“我會心痛不舍嗎?”
明知道伏若贏去和金雞魔獸決鬥,結局可能是九死一生,她卻還是開口懇求。倘若伏若贏就此殞命,阿念並不知曉她是否會心痛。因為她知道,她一定會陪在伏若贏的身旁。倘若他死了,那她也定不會獨活,因為她的命是他給的。死了的人,還會心痛嗎?
“可這又是何苦呢?”
一抹藍衫少年的身影,拂過阿念的腦海。她伸手按了按胸前,綠衫內隨心跳動而上下起伏的胸膛之上,貼著一枚紅黃條紋相間的石塊。石塊是從大漠之中石室岩藏經洞洞壁上摳下來,經過精心打磨,上麵刻有“莫予”兩個字。自從離開大漠之後,阿念就在石塊上麵打了一個小孔,用紅繩拴了起來,貼著胸口掛在脖子之上。
阿念的手,貼著衣服,輕輕摩挲石塊,似乎要勾勒出石塊的形狀以及上麵所鑿刻的字跡。澄水城中茶館之前,相互簇擁著的那對青年男女的身影再次浮現在她的眼前。在擁擠的人群之中,她曾六神無主地跟行了他們許久,直到他將她護在懷中。
阿念苦笑一聲,突然她抬起了頭,朝不遠處洛攸寧的背影看去,一抹紅色,婷婷婀娜。片刻之後,阿念心中已有了主意。身隨心想,已然以迅捷無比之勢朝洛攸寧的方向疾掠而去。洛攸寧還未來得及轉頭,身體已經軟軟倒在阿念的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