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一個悵然若失,一個含情脈脈之時。一個年約三十左右的精壯男子,身穿水墨色的麻製布衫,背上負著一個藍布包裹,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他正一腳欲踏進茶館,卻瞥眼瞧見了在茶館門口呆立著的青年男子。他的眉頭微微一蹙,兀自沉思了片刻,輕輕搖了搖頭,一腳踏進了茶館之中。隻片刻功夫之後,他又從茶館之中踏了出來,向莫予的方向走了兩步,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直直盯在莫予的臉上。
男子的怪異舉動很快引起了莫予的注意。他鬆開還護在臂膀之中的雁瑤,側頭朝男子的方向看去。待看清男子的模樣時,莫予先是一愣,繼而他的臉上出現了難以置信的驚喜之色,腳下也不由自主朝男子的方向疾走而去,口中更是高聲呼喊道:“淩安師兄!”
這位精壯男子,正是剛從位於極北苦寒之地的合歡淨月閣趕到澄水城的淩安。自從十年前他陪同九是長老將莫予送到東南九焰山拜師學藝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這位小師弟。剛才在茶館門口乍一看到莫予,隻覺得這位青年男子的相貌頗似一位故人,卻一時沒有想起那人是誰。直到踏入茶館中後,他的腦中兀自還在苦苦思索此人到底像誰,越想越覺得認識他,於是就折返了回來,想再細細看一眼莫予的長相。
十年過去了,當初漂亮的十歲男孩,如今已經長成了一個高大俊朗的男子,容貌自然改變了不少。倒是和莫予分別之時,淩安已經年過二十。十年的歲月,並沒有在他的臉上改變多大的痕跡,隻是增加了幾分成熟和穩重。他曾經是莫予最親近的人,平日裏九是長老總是一副嚴詞厲色的樣子,天盞禪師又不苟言笑,隻有淩安師兄處處關心他護著他。這些年莫予想起合歡淨月閣,最為懷念的,卻還是淩安師兄。
淩安也向前走了兩步,麵對著向他疾步走來的莫予,臉上露出了敦厚的笑容。此時他已經從這個俊美青年的臉上,找到了當年調皮搗蛋的小莫予的樣子。片刻之後,淩安的雙手已經緊緊按在了莫予的胳膊之上,隨後上上下下輕拍了幾下。感覺到衣袖之下莫予胳膊上的肌肉精壯結實,想必這十年並沒少刻苦練功,才會有今日如此一身好筋骨。
淩安的眼中,不由湧出了一陣潮意。他使勁眨了眨雙眼,想不到會在此處遇到一直掛懷的莫予小師弟。當初消瘦的小男孩,如今已然比他高出了半頭有餘,而且是如此一表人才。過去的十年間,九是長老一直不同意莫予回北方看看。哪怕在兩年前,莫予莫名其妙失蹤了三年又安然返回九焰山。九焰山掌門人言不拘曾飛鴿傳書,想讓莫予回一趟合歡淨月閣,向九是長老親自請罪。他失蹤的三年裏,九是長老擔心憂慮,不知道派出去了多少弟子四處尋找。
然而九是長老得知莫予平安歸來之後,卻隻是清淡回了一句:“人已經安然回來了,就好好呆在九焰山吧!”
相見的歡喜過後,莫予問道:“師兄,你怎麽會來這裏?”
淩安這才拍了一下腦袋,說道:“差點都忘記了,天盞禪師還在樓上等我呢。”
聽聞此言,莫予更是大吃一驚:“天盞禪師?他老人家怎麽也來了?”
淩安卻不做細答,拉著莫予就往茶館裏麵走,邊走邊說道:“我們趕緊上去,拜見了老禪師再細談。”
乍見故人,又聽聞天盞禪師此刻正在二樓,莫予的心中自是亟不可待。他跟隨著淩安踏入茶館之中,沿著竹製樓梯幾步便衝到了二樓之上。此時被他拋在身後的雁瑤,正一頭霧水地看著莫予和一個陌生男子,又摟又笑。隨後將她拋在腦後,跟著那位男子疾奔入了茶樓。她心中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緊隨著莫予上了茶館二樓。
莫予衝上二樓之後,一眼就看到坐在靠窗一張竹桌邊上的天盞禪師。老禪師依舊一身黃袍,布滿皺紋的臉上,慈眉善目。與十年前比起來,模樣倒沒見到變了絲毫。莫予向老禪師的方向疾步走去,行至離老禪師約有一丈左右的地方,雙膝已然跪倒在地,朝老禪師重重磕了一個響頭。
老禪師突見有人向他拜倒在地,一時並沒有認出是何人。隻能從座椅之中站了起來,朝莫予的方向走了幾步,一聲佛號之後,伸手去扶拜倒之人的胳膊。
莫予抬起頭,卻並未起身,雙眼早已盈滿淚水。跟在他身後的雁瑤,渾然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她遲疑了一下,跟著在莫予身後約一步之遙的地方跪倒了下來。
老禪師心中更加莫名,兩位並不相識的俊美青年男女,相續在他麵前俯地跪拜。男的滿臉淚水,想必心情定是跌宕起伏。女的卻一臉疑惑,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麽。
此時老禪師看見了站在一旁正彎腰向他施禮的淩安,不由向他投去了詢問目光。淩安伸手抹去了眼角的淚花,對老禪師說道:“老禪師,請您細細看他的臉,能否認出他是誰?”
老禪師雙眉緊蹙,眯起眼睛朝莫予的臉上看去。片刻之後,他的眉眼舒展了開來,露出一抹淡淡笑意,伸手將莫予扶了起來,說道:“原來是莫予啊!”
那語氣,清淡的好像他們不是分別了十年,而隻是數日時光。當初還在合歡淨月閣時,每次莫予進入老禪師的講經室,總是想方設法要嚇老禪師一跳。可不論他是以風雷動之浩大聲勢衝進去,還是躡手躡腳潛行無聲溜進老禪師的方丈之室,盤腿打坐的老禪師,總是雲淡風輕地說一句:“原來是莫予啊!”
此時聽到兒時熟悉的話語,再次從老禪師的嘴裏說出來,眼淚又湧出了莫予的雙眼。老禪師將莫予扶起來之後,朝他身後的雁瑤看了一眼。莫予這時方才想起,心情激蕩之時,竟把雁瑤師妹給忘記了。連忙回身拉起雁瑤,並將她引見給了天盞禪師和淩安師兄。
雖然莫予口中稱,雁瑤是他在九焰山的同門師妹,此次奉掌門人之命出門辦事,路過澄水古城,聽聞今夜正是城中每年一次的燃火遊城,所以就進來看個熱鬧。但天盞禪師卻深深看了一眼雁瑤,臉上露出讚許之色。淩安的眼神,更是別有深意。隻是莫予心中坦蕩,根本沒有察覺到老禪師和淩安兩人,已然誤會了他和雁瑤之間的關係。雁瑤的心中卻是歡喜的很,但她一直低垂著頭,不敢和任何人的眼神相視。
眾人在茶桌旁坐定,簡單敘述完十年別情之後,莫予不由問道:“禪師,還有淩安師兄,您們怎麽會來這裏?”
天盞禪師和淩安對視了一眼,臉上皆露出憂慮之色。
淩安開口說道:“師傅聽聞有人在附近見到過伏若贏伏先生。我正好要來東南一帶辦事,師傅就派我先前來探訪。禪師也是為這專程從紫宵山趕到這裏的。”
莫予心中一動,腦中閃過先前在人群之中無意間看到的那一抹綠色身影。他強忍住心情蕩漾,問道:“師傅還在探尋伏先生的下落?”
淩安答道:“是呀,自二十年前寞小天破陣而出…”
天盞禪師適時地輕咳了一聲,淩安突然住口,轉言道:“那是師傅最後一次見到伏先生。當時師傅心中還有些疑惑,沒來得及向伏先生請教。所以這些年他老人家一直還在尋找先生的下落。”
一直以來,九是長老和天盞禪師對莫予的身世來曆都諱莫如深,他們心中有所顧慮卻又無從求證。所以隻能一直小心翼翼,生怕一絲細微的聯想猜測,都會在莫予的心中喚起關於寞小天的記憶。盡管兩人都無法肯定,莫予就一定和寞小天有所關聯。這十年來九是長老雖然不讓莫予回合歡淨月閣,但他卻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莫予的成長。莫予在九焰山上的為人處世以及行走江湖上時的所作所為,不論從哪一方麵看,他都和當年的寞小天有天壤之別。
但寞小天成魔之前,曾經也是一個遠近聞名,溫文爾雅又才貌雙全的青年才俊。誰又能想到,曾被譽為天下第一修仙大派海仙居的首席弟子,又是非魚子選定的衣缽傳承人,會在朝夕之間變成讓人聞之色變的嗜殺狂魔。而誰又能預測,有朝一日莫予會不會也遇到一位足以顛覆他命運的“木雨歡”?
再者數百年前的那場席卷九州各地的屠殺過於慘烈,不由得不讓九是長老和天盞禪師時時小心防備。所以寞小天這個名字,就成為了專對莫予的忌諱。隻是他們不知,早在兒時,莫予就對寞小天事件的來龍去脈和他自己的身世來曆,了解的一清二楚。合歡淨月閣弟子繁多,各個背景經曆參差複雜,又如何能夠堵得住所有人的口?也隻有九是長老和天盞禪師,他們願意相信他們所希望的,所以才會認為,莫予對寞小天的事情知之甚少。
天盞禪師說道:“數十年前,老衲曾來過此處。那時穀域山上還是一片蔥蘢景象,如今卻是滿目蒼夷,寸草不生。聽聞全是因為一金雞魔獸作祟,每年仲夏黎明必啼鳴噴火。然而自從十年前,澄水城中居民聽信遊方道士傳言,在城中燃火薰草,讓金雞魔獸誤以為火已經燒到了澄水古城,便不會再噴火燒城。此實屬無稽之談。金雞雖為魔獸,但也是吸天地靈氣經過千年孕育,怎會被燃火薰草此小小伎倆所蒙蔽了眼睛。然而穀域山和澄水城確實相安無事了十年,其中緣由,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然而近日聽聞伏若贏伏先生在此處出現,老衲細思極恐,或許其中之蹊蹺和伏先生有關。”
莫予不知天盞禪師何出“細思極恐”之言。月光城事件之後,伏若贏白衣飄飄的仙人形象在莫予的心中早已顛覆不存,但那是屬於他和伏若贏兩個人之間的恩怨。在世人眼中,尤其是九是長老的心中,伏若贏永遠是行走在人間的上古仙人。不管伏若贏是出於好心還是出於歹意,金雞停止作祟難道不是件好事嗎?隻是天盞禪師的言語之中似乎別有含義,於是莫予問道:“禪師的意思是,這十年來,金雞魔獸停止作祟,是因為伏先生的緣故?”
天盞禪師輕輕搖了搖頭,長歎一聲:“此人行為詭秘莫測,倘若說他與金雞為伍,為害一方,或許還來的好理解些。但如今因為他在此處,金雞卻停止了作祟,總不免讓人擔憂,其中或許另有隱情。”
淩安接著說道:“所以師傅讓我先行來到這裏,和老禪師會合,並在城中四處走訪一下。他老人家明日便到。”
聽聞此言,莫予驚得差點從竹椅之中站了起來:“什麽?師傅他老人家也要來這裏?”
話一出口,莫予自知此問多餘。有哪一次打聽到伏若贏的下落,師傅不是親自出動前往探訪?隻是每次都敗興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