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袍女子見先後墜下兩人,瞬間又都失了蹤跡,一切重歸於黑暗靜寂。要不是後背上傳來的的刺痛以及上身不著寸縷的絲涼,方才發生的一幕仿若幻覺。雖三年未見,剛才隻匆匆一瞥,紅袍女子已然認出,從上墜落下來的一男一女,正是九焰山的莫予和雁瑤。少男少女皆已長大成人,男子俊朗,女子嬌美。
當日在月光城,伏若贏舉劍指天,號令星辰幻化出來天龍神獸,馱著他和阿念回到中原。身受重傷加上心中的悔恨和負罪讓阿念大病一場,初愈後她曾偷偷回過一次九焰山,親眼看到犯下的滔天罪過,心中自知百死難辭其咎。九焰山可以重建,但山腹之中師祖當年千裏跋涉,三步一跪求來的經書,卻已盡失洪水之中。
沙漠深處的石室岩藏經洞,經過千年,其地理位置,早已隨同文明的消失,被遺忘在了歲月的長河之中。但若非要問其所在,大江南北,九州之地,尚有一人,早在沙漠綠洲文明孕育之初,就已經行走在天地之間,那人就是伏若贏。
當阿念提出,要為九焰山重新抄寫一遍當年師祖所求的經書,以減輕她所犯下的罪過。伏若贏輕淺一笑,不應不答,淡漠背轉過身,飄然而去。然而三日之後,鷹隼希革捎來一卷古地圖和一份手書。手書之上隻有四個字:許你三載。
截至昨日,她日夜不停,已經在藏經洞中抄寫了整整三年,終於把師祖當年所求的最後一卷經書抄寫完畢。那張古地圖也已讓鷹隼希革帶回中原,托人轉送到九焰山掌門言不拘手中。她計算好日子,言不拘派遣前來探尋的門人弟子,應該會在近幾日之內到達。所以每日黃昏,她讓守經僧人前去大漠之中迎接。
她不想麵見任何一個從九焰山來的人,當莫予和雁瑤到達之時,她放下書寫了一半的往生經文,三年間第一次,從藏經洞裏走了出來。漫無邊際走在沙漠之中,對著殘月冷光,獨自感傷。然而冥冥之中,無意間一轉頭,卻瞥見了藏經洞口不遠處,鋪滿幽白色河沙的幹枯河床之上,呆呆站立著一個修長身影。
隻一晃眼間,那身影便消失不見。她心中驚駭莫名,莫非是出現了幻覺。那個身影比起三年之前,自是長高了不少。但其體態身形,卻依稀是莫予的模樣。
她從沙山之上疾馳而下,奔行到藏經洞口時卻突然停住了。心知隻要多走兩步,拐一個彎,就能知曉藏在陰影之中的那個人是真還是幻。但她卻一動不動,她的性格本來沒有如此優柔寡斷。隻是三年間,少年的身影總是漂浮在眼前縈繞在心頭,哪怕抄寫千遍萬遍往生經文,也無法解開重壓在心頭的罪之枷鎖。如果那個身影是幻,不若留下一絲幻想免得徒增失望。如果是真,他既然不想相見,又何必強人所難。然而她的心中畢竟殘留一絲期待,或許多等一會兒,他就會心回意轉從陰影之中走出來。隻是空等了許久,最終隻能幽幽歎了一聲,鑽進了藏經洞之中。
當她看到駝毛地毯上的朱砂筆墨,隱隱有人動過的痕跡。原本隻卷寫了一半的經文,卻已被人通篇續完。那筆劃字跡,和她的如出一轍。有一刻,恍恍惚惚以為記憶出了錯。隨後她想起當年在九焰山紫竹峰,莫予房中的書案之上,曾無意間看見過他臨摹自己的字跡。倘若時光能夠倒流回那一刻,風未流雲未散,她未放出神獸而九焰山也沒有被毀。少年還若初見時那般談笑自如意氣風發,而她也未親眼見到伏若贏冷酷嗜血殘忍好殺…
然而這一切終究隻是臆想,她輕輕長歎一聲,伸手翻開地毯一角,藏在下麵刻有“莫予”的石塊還在,刻有“莫念”的那塊,卻已不見了蹤跡。雖然不知他身受重傷是如何能夠不死,還能橫跨茫茫海域,從數千裏之外的月光城安然回到中原。莫非是她日夜虔心跪地,抄寫經文,誦讀真言,終於感動上蒼,將這個少年從地獄邊緣送了回來。
但既然他不想相見,那就相忘於江湖吧!
於是她將藏經洞中留下的物什都收拾了起來,三年來每日抄寫一遍的往生經文,也一片片投入火堆之中。唯獨留下了莫予續寫的那片,思量了許久,還是交給了老僧人,讓他轉交給莫予。
一切都收拾完畢,如今該去做從到了此處就一直籌劃的事情。石室岩地處沙漠腹地,之所以能夠出現綠洲,隻因藏經洞下原本有一條暗河,連接地下水源。清澈泉水源源不斷從這裏奔流而出,注入到河床之中,再流經沙漠,綿延千裏,沿河孕育出一片燦爛輝煌的古文明。這裏是河水的源頭,也是生命的起源。
數百年前河流突然幹涸,綠洲漸漸消失,人類的文明,和他們的枯骨一樣,被掩埋在了黃沙之下。隻因不知何日,從地獄之中逃脫而出一隻上古魔獸。沿著地下暗河浮遊而上,直到它龐大的身軀,被卡在藏經洞下狹窄的岩石縫隙之中。此時但凡它能懂得後退一步,另覓其他出口,地闊天長,隻要一朝得見天日,以它之能耐,席卷八荒橫行天下又有何人能夠阻擋?誰知它卻執迷不悟,一心隻想從藏經洞口破洞而出,霸占這塊被上神眷顧的生命源頭。
隻是洞中不知藏了多少經文和曆代僧人的大智慧,無論魔獸如何努力都無法衝破岩石縫隙掙脫而出,最終隻能被困在藏經洞下的彈丸之地。誰也無法說清這是天下蒼生的大幸還是大不幸,因為它龐大的身軀被困,同時也阻隔住了地下暗河的水源通道,水流漸漸枯竭,綠洲重新變回了沙漠。
阿念從守經僧人口中得知,這隻魔獸,龜身蛇頭,吐出的信子,長達十餘丈,其身體全貌,無人見過。先前無數能人異士,或孤身前往或結伴下洞,欲除去它而後快,但卻個個有去無回。
阿念苦思了三年,無法保證她和魔獸一戰,能夠全身而退。死或者下地獄,並不可怕。隻是她不想在經書抄寫完畢之前,自己卻身先隕命。如今經書已經抄完,也已交給了九焰山派來索經之人。更是知曉,讓她心中負罪了三年的莫予,還好好活在人間。這一切已經足以,她沒有了任何後顧之憂,可以放手一搏。和魔獸交戰,倘若僥幸,可還沙漠一片綠洲。倘若失手,就在地獄之中為那些被她害死的無辜生命受難贖罪。
她雖不怕死,但並不代表她會愚笨送死。三年之中,她無數次悄然下到坑底,雖然每次隻能看到上古魔獸吐出去的信子末端的兩條舌尖,但卻對它的習性摸索的十分熟悉。魔獸的身體過於龐大,卡在石縫之中,經過了幾百年,早已和岩石融為一體。其還能自由活動並迅猛攻擊的,唯剩下它口中吞吐伸縮的信子。
雖是上古魔獸,但其察覺和捕捉獵物的習性,卻和尋常蛇蛙類的冷血動物一般無二。無非是靠吐出的蛇信子感覺周圍的溫度,氣味或者動物移動帶起的氣流變化。隻要將身體的溫度降到和四周石壁一般無二,再以比蝸牛爬行還慢的挪行速度,不帶起洞內空氣的一絲流動,緩慢靠近到一個一發擊中的安全攻擊範圍。用右臂之中隱藏的上古寶劍,迅速將蛇信子的一條舌尖定在石壁之上,隻須眨眼功夫,左手之中握有的另一把鋒利短斧,即可沿著蛇信子中間的開叉處直砍而進。從它的口喉鑽入一路砍進胸腹之中,哪怕同歸於盡,也要將它推回地獄深淵,歸還沙漠一片綠洲。
然而此番足可青史留名的壯舉,卻被從天而降的莫予和雁瑤二人給生生打亂了。
阿念慢慢伸展開蜷抱成一團的身體,後背上的疼痛讓她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她緩緩站起身來,朝剛才莫予跳落的地方慢慢挪行而去。黑暗之中,她的視力本來就異於常人。莫予落地之時,幾乎沒有看她一眼,而是急速脫下外袍裹住受傷的雁瑤,緊張愛憐之神態,溢於行表。當時有物什從他的衣袍之中掉落,砸地有聲,似是重物。但他卻不聞不顧,兀自抱著雁瑤縱躍離開。
阿念從地上撿起莫予懷中掉落之物,一看之下卻是兩片用布條捆綁在一起的薄薄石片。她不知莫予為何要將如此笨重的石片帶在身上,想必也不是什麽要緊之物,不然掉落在地,他不會棄之不顧。
她將石片重新放回地上,裸露的上身,泛起絲絲涼意。她站立原處,和前方的黑暗對視。那裏猶如地獄入口,危機四伏。蟄伏其中的上古魔獸,隨時都有可能伸出觸手,將她拉入萬劫不複的深淵。麵對如此凶險又不知全身形貌的上古魔獸,憑借的是肝膽過人和血氣之勇。斷了半截舌頭的魔獸,其警覺性和攻擊性與酣睡時的它不可同日而語。此時倘若放棄,固然能夠全身而退。但是膽量和勇氣都須一鼓作氣,一旦有了第一次的退縮,就會再衰三竭。之後想另擇時機,再次下來砍殺魔獸,將難比登天。所以萬不能半途而廢,哪怕此番每踏出一步,都是百死一生,也要與它決一死戰。
她在心中暗自念叨:“倘若今日我殞命於此,赤身裸體,又有何妨?人來到世上,本就不著片縷。倘若今日我僥幸不死,必剝你蛇頭之皮作衣,切你龜背之殼為甲。”
沉吟暗想之間,阿念一手持劍,一手持斧,沿著濕滑粘稠的地麵,無聲無息得向內緩緩走去。洞內漆黑一片,手中的上古寶劍發出一縷暗啞光芒,足可讓阿念看清眼前丈餘之內的光景。好是上古魔獸被禁錮在地下石縫之中,視覺和聽覺神經早已退化。並不能靠光源和聲音來感知危險的靠近,然而它有比視覺和聽覺更加敏銳的感官,那就是氣味,溫度,和身形移動時帶起的微弱氣流變化。
阿念身上裹滿了從斷舌中噴濺而出的血液和粘液,足以掩蓋她身上的氣味,體溫依然保持在和洞內石壁一樣的冰冷。微弱的呼吸,也保持在和魔獸一致的吐納節奏。如今隻需要盡量控製住身體緩慢移動,不要帶起太大的空氣流動。
然而,剛行走出還不到丈餘,她的身體突然僵直在了當地,並非因為前方出現了危險,而是從她的身後,隱隱投射過來一絲微弱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