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人顯然早已看慣這裏的空曠和荒蕪,他的腳步不做任何停留,淡漠的走過莫予身旁,向沙坡下的神廟蹣跚而去。
走到近處,莫予才發現,神廟所在的小山,比先前他們站在沙坡上麵看到的要更加高大宏偉。站在山腳下,仰望山頂的神廟,讓人心中頓生眾生渺小之感。
老僧人將兩人引到石階之上的一處狹長門洞之前,開口說了幾句梵文,隨後彎腰行了一禮,邁著緩慢的步子,轉身離去。
雁瑤轉頭看向莫予,用眼神詢問僧人說了什麽。
莫予答道:“他說我們所要的經書就在這個岩洞裏,洞內石台上有火燭。片刻之後他會送些食物和水過來。”
兩人相續擠過狹窄的門洞,果然在洞口左側的石台上找到了火燭,似是用動物油脂混合某種香料製成,燃燒時散發出一股淡淡香氣。
石洞之內的空間不大,約摸方丈之室。石台邊上的地麵鋪有一塊地毯,似是駝毛所織。隻不過不知用了多少年月,上麵的圖案已然模糊不清。洞內右側靠牆的地麵上,一軸軸卷起的牛皮紙卷,沿著石壁整齊碼放,堆起的高度約有丈餘,算起數目,不下千餘卷。
莫予和雁瑤各自隨手拿起一卷,輕輕攤開,一看之下,兩人臉上的表情卻各不相同。雁瑤隻看了一眼,就將牛皮經卷重新卷起放回原處。因為上麵曲裏拐彎,用紅色墨汁書寫的經文,盡是一些她所不認識的文字。
而莫予的臉色卻在青白潮紅之間變了幾遍,牛皮紙上的殷紅色字跡,顯然是朱砂混血所書。倘若說連九焰山上的掌門人都認不出這些字,那並不足為奇。因為梵文的書寫方式,畢竟和中原文字大不相同。九焰山藏書堂之中,原本所藏梵文經籍,零零總總不下數百。隻是鮮有人識得梵文,平常幾乎無人問津。
但莫予對牛皮紙上的筆跡卻是再也熟悉不過,字體遒勁有力,全然不似女子所書。他曾無數次臨摹過,能夠寫的和執筆之人以假亂真的程度。莫予拿著經卷的手微微顫抖,他瞪大了眼睛微張著嘴,卻隻能心跳無語。三年之前從月光城僥幸保得一命,回到中原之後,他沒有馬上回九焰山。而是隻身踏遍了中原大地,遍尋她的蹤跡三年而不果,最終才悻悻回到九焰山向掌門人請罪。
莫予不知為何會孤身踏遍天涯去尋找她,尋到了又能做什麽。是殺她複仇,還是帶她回九焰山向掌門人請罪,而或隻是簡簡單單問她一句為什麽?三年間的執著近乎癡狂,揮之不去的迷茫和廢然而返的失望,讓心境瞬間老了十餘歲。決定回九焰山的那刻,本以為心已淡然:倘若有朝一日,在江湖之中不期而遇。自應當她是天上行雲,去留隨意,而他的心應如地下流水,來去無痕。
然而如今在這荒漠鬥室之中,乍然見到她的字跡,猝不及防。心中千頭萬緒如同泉湧,方知心止如水原來隻是自欺欺人。被獨棄在月光城的恐懼以及在生死邊緣掙紮的絕望,又如何能夠妄想回頭一笑便已成空?縱有經書千卷箴言萬句,也難化解心頭綿綿之恨。
雁瑤卻不知莫予為何神色大變,她輕輕拉了一下莫予的衣袖,將一塊麵餅遞到他的麵前,低聲說道:“莫予師兄,老僧人剛才送來食物和水…”
她的話還沒說完,莫予如夢驚醒,將牛皮經書匆匆一卷,往懷裏塞去。連頭都沒回,隻對雁瑤說了一句:“你在這裏等著別動,我去去就來。”
雁瑤不知發生了什麽,正待要問,莫予卻已經側身閃出了洞口。
跑出洞口之後,莫予幾步趕上緩慢前行的老僧人,因為心情起伏跌宕,問出的話更是語無倫次。幾番重複之後,老僧人才伸手指了一下白色河床分叉環繞過的橢圓中心,那塊已被夜幕淹沒的暗紅色巨石。
此時莫予不再顧忌能否使用法術飛行,幾乎得到老僧人答複的同時,身形一晃,已然朝遠處河床中央的巨岩飛掠而去,瞬間融入了夜幕之中。老僧人何嚐見過此番景象,隻在眨眼間,麵前活生生站著的一個人就消失不見。他不由雙膝一彎,已然膜拜在地。
岩石的一側,開有一個狹小洞口,僅容一人彎腰俯地,爬行而過,此時洞中正透出一片飄渺不定的微弱火光。莫予單膝跪在洞口,心潮起伏。尋找了三年之人,或許此刻就在洞中。但他卻突然心生猶豫,不敢貿然進去。人生之中第一次,心中如此忐忑不安。
倘若不知她在此處也就罷了,明日攜帶經書離開,隻求歲月悠悠人生易忘。但如今既然已經知曉,如果置之不理就此離開,即便此生永不相見,心中又如何能夠海闊天空?終於他將臉探到洞口,向內高聲呼喚了一句:“裏麵有人嗎?”
詢問聲空曠飄渺,消散在搖曳的火光之中,撞擊到洞內的石壁之上,傳來嗡嗡回音,卻沒有人回應。莫予交替用漢語和梵語重複呼喚了幾遍,依舊沒有人回應。於是他彎腰從狹小的洞口鑽了進去,直起身後發現洞內空間甚大。
洞頂高約五六丈,寬和深均有二十餘丈,期間每相隔二三丈,立有二尺見方的石柱。石柱表麵裸露出岩石本身的紋理色彩,和四周的石壁一致,紅黃條紋層層相間,伸手觸摸,甚是光滑。顯然這個石洞並非天然形成,而是不知花費了多少人工物力,又是經曆了多少年月鑿刻打磨,才形成如今的模樣。
洞內四周和石柱附近,密密麻麻堆滿了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石塊,陶片和海生物的貝殼。每一片都經過了不同程度的處理和打磨,上麵刻滿了各式各樣的圖案和梵文經書。此處定然就是傳說之中的石室岩藏經洞。
洞內正中央較為空曠處,用石塊壘起一圈小小火牆,裏麵有幾塊枯木正在燃燒,搖曳不定的火光,就是從這裏發出。
火堆不遠處的地麵上,平鋪著一塊黯舊的駝毛地毯。毯子的一側邊緣之上,留有半塊麵餅,半罐清水,一碟朱砂,幾杆毫筆。一張碩大的植物枯葉攤開置於地毯之上,上麵留有朱砂混血所書的梵文經書,曲裏拐彎的文字之中,卻有兩個鬥大的漢字,清晰醒目。赫然是“莫予”二字。
莫予彎腰拾起枯葉,才發現經文內容是一段往生經。意為祈禱往生之人早登極樂,忘卻人間苦惱。這段經文莫予識得,知道枯葉上所抄的隻是其中半段,並未通篇書完。抬頭間,他發現離地毯最近的一根石柱後麵,在火光照不到的陰影裏,這樣的枯葉層層疊疊整齊堆放,其數目不下千餘張。每張上麵,皆是同樣經文。隻是那些枯葉上麵的經文,已從頭到尾,通篇書完。每張枯葉之上,“莫予”二字猩紅刺目。顯然抄經之人,取十指之血,混合朱砂,每日一篇,祈禱名叫“莫予”的人能夠忘卻往生之煩惱,早登極樂,在來生之中,遠離苦難。
攤放在地毯上的這張枯葉,是抄經人今日必須完成的。然而不知出於什麽緣由,她隻抄寫了一半就暫停離開。洞中無桌無椅,抄經人跪俯在地,以膝蓋和肘臂為支撐,日複一日,在這暗無天日的石洞之內抄寫經書。
這三年時光,她是如此度過的嗎?
莫予走到地毯之上,附身跪地。這才發現地毯之下,石地之上,隱隱有幾個凹陷淺坑,看其位置,似是膝蓋和胳膊長期跪壓而致。莫予拿起放在朱砂陶碟上一根幹枯的植物荊刺,紮破左手食指指尖,擠出數滴鮮血到朱砂之中,再混水調勻之後。在枯葉之上,用同樣的筆跡,將抄經人未完成的經文,續寫完畢。
直起身後,莫予才覺得,以如此跪趴在地的姿勢抄寫經書,周身關節,甚為難受。抄經人卻日複一日,持續了三年,此番行徑無異於自虐。在瘋狂尋找她的那三年時光裏,他曾無數次想過,找到她之後會怎樣。
是叱問?是責罵?是刀劍相見?問她為什麽致他於不義,放出神獸水淹九焰山;問她為什麽致他於不仁,害死了同門師妹;問她為什麽棄他於不顧,留他獨守月光城。
可如今看到片片枯葉之上,混血抄寫的往生經文,莫予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放下毫筆後,莫予依舊跪坐在地毯之上,伸手輕輕拂過每一寸地毯。突然他手指指尖觸碰到地毯邊緣的一角,下麵隱隱藏有東西。翻起地毯查看,原來下麵壓著兩片紅黃條紋相間的石頭薄片,其顏色紋理,和洞中石壁上如出一轍。顯然從洞內岩壁上摳下來,經過了精心打磨,又時常摩挲把玩,石片光滑圓潤,上麵分別刻有字跡,一塊上刻“莫念”,一塊上刻“莫予”。
莫予的手指在“莫念”兩字上麵輕輕摩挲,心中暗嘲:“莫念?你這是要說服自己忘了所發生過的一切嗎?忘了你曾經如何陷我於不仁不義?忘了你曾經如何棄我於月光城中自生自滅?倘若抄寫這千遍往生經文,能贖你犯下的罪過,減輕你心中的愧疚,那也罷了。從此相忘,莫想莫念…”
莫予長歎一口氣,將刻有“莫予”的石塊放回地毯之下。而刻有“莫念”兩字的石塊,卻握在手中看了許久,最終將它揣入懷中。
“恩怨糾葛,從此一筆勾銷。明日攜帶經書離開此地,此生或許永無相見之日。倘此番離去,我心中還有起伏反複,這‘莫念’二字,將時時提醒予我,忘了這段恩怨,忘了這個人。”
走出藏經洞,莫予沿著幹涸的河床,慢慢朝神廟的方向往回走去。無意間抬頭四望,看到如鉤殘月,從遠處綿延起伏的沙山一側,緩緩升起。湛藍色的天穹空明澄碧,有數片斷雲緩緩飄動,銀白色的月牙襯著幾點稀星。沙山的一側,映射著殘月冷光,發出暗啞的黃色光芒。另一側卻淹沒在陰影之中,漆黑如墨。明暗交界的山脊之上,一個暗紅色的身影,仰天麵對殘月,站立不動,風吹起她的長發紅袍,肆意飛舞。
莫予默默地站著,遙望遠處的人影。有風吹過,發出低鳴呼嘯之聲,如若輕聲吟唱。遠處的紅色人影,似心有感應,猛然轉頭,看向藏經洞的方向。莫予本能身形一閃,已滑到了石室岩投下的巨大陰影當中。片刻之後,一條修長消瘦的人影,如輕風般掠到藏經洞口。在白色沙土上麵,投下了一抹細長的剪影。離莫予藏身之處,不足一尺之遙
人影不動,莫予亦不動。許久之後,隻聽到一聲低低長歎,人影身形一矮,彎腰鑽進了藏經洞的洞口。
莫予這才從石室岩的陰影之中慢慢走出,站在幹枯的河床之上,麵向藏經洞口,迎風立於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