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陽似火,晴空萬裏無雲。
兩個藍衫少年,牽著四匹身負背囊行李的黑色駱駝,橫跨沙漠邊緣一條幹枯的河床,艱難前行。黑駱駝的背上,隻有一個駝峰。搭掛在駝峰兩側的皮製行囊袋子,顯得空癟。這兩人四駝,已經在沙漠之中行走了月餘,幹糧和飲水已近枯竭,而極目所望,依舊是一望無垠的黃沙。
少年的頭臉,都緊緊裹在深藍色的頭巾之中。裸露出來的少許肌膚,黝黑粗糙,顯然是日曬風吹所致。少年一高一矮,高的那個應該是近一兩年內突然竄高,身材修長,體型卻還未長結實,略顯消瘦。矮的那個嬌小玲瓏,雖然周身上下裹著粗布藍衫,連同頭臉皆被包裹在藍色布巾之中,但依稀可以看出是女子模樣。
他們行走著的河床,寬約數十丈,綿延數百裏,河床中布滿了綿軟細膩的白色沙土。曾經何時,河水流淌摩挲,將沙土打磨的細膩柔滑。無奈歲月蹉跎,滄海桑田尚且瞬息之間,如今唯有風沙和驕陽主宰了這裏的一切。隻有靜默的白色沙土,和骨嶙嶙佇立著的幾棵早已不知枯死了多少年的黑褐色樹幹,還在無聲講述著關於綠洲的回憶。河床對麵,依舊是蜿蜒起伏連綿不絕的沙漠。驕陽照在黃沙之上,光芒四射,如同一座座紅色的金山。
少年行走至河床中央的時候停了下來,舉目向四周看去。一路走來的荒涼,消失的城池,幹涸的河床,多少曾經鮮活過的麵容和嬌豔的紅唇,在黃沙下麵化成了枯骨。昔日的繁華和生命,都已隨風化成了塵土。白色沙土布滿的河床,就如同上天神女遺落的一條白色裙帶,又如同一把蘸滿白色墨汁的神來之筆,在金紅色的沙漠之中畫下了一道生命的界線。金白兩色的界限如此尖銳,色彩反差又是何等強烈。眼前的景象,著實讓人的心,充滿著震撼魂魄的空曠和荒蕪。
少女輕步上前,靠近了少年身旁立定,轉頭看向少年,輕聲喚道:“莫予哥…”
然而“哥”字剛剛小聲叫出口,少女的聲音就低了下去。臉上轉而一片通紅,好是頭巾裹住了麵容,僅露出一雙烏溜溜轉動的大眼睛。眼珠子一轉,垂落到了腳前的白色沙土之上,繼而又抬起看向少年被布巾包裹住的臉。見到少年並未轉頭看她,此時他露在頭巾之外,一雙清澈的眼眸,閃動著琉璃般的光彩,依舊遙望遠方茫茫沙漠。
少女暗自舒了一口氣,臉卻更紅了。她不由抬頭看了一下空中,心中暗自嗔怪驕陽作弄,無端燒得她臉紅心跳。
還是孩童之時,她就最喜歡這個大她四歲的莫予哥哥,整天哥哥長哥哥短跟在他後麵叫著。當初同一批上山拜師學藝的孩子,共有二十餘人。莫予的年紀不算最大,但她的年紀卻是最小。九焰山上人才濟濟,這些孩子們的背景來曆各不相同,能夠出類拔萃者委實不多。
但莫予不一樣,他上山不久就成為了孩子王。不單單同齡的孩子願意和他親近,連先入門的師兄師姐們,也願意陪他切磋練功,就更不用說師傅對他青睞有加。
三年前九焰山一帶遭遇大劫難,山腹突然裂開,從裏麵冒出滾滾腥臭洪水,淹沒了周圍數百裏的村莊。原本鍾靈毓秀的修仙聖地在一夜之間淪為人間地獄,樹木枯死,飛禽走獸的屍體更是遍布山野。
少女想不明白,數月天晴無雨,氣候溫潤怡人。為何山腹之中會突然冒出洪流,險些要了她還有其他幾位一同進入掌門人布下結界幻境之中同門的性命。幸好掌門人出現的及時,將她和幾位師兄從結界之中拉了出來。隻是和她最為親密的冰蓉,卻喪命結界之中。出來之後少女才發現,九焰山被毀,莫予哥哥和那個被囚禁了十年的罪人阿念一起失蹤了。
隨後掌門人帶著眾人重建九焰山,整整三年時間,那裏還是一片不毛之地,樹木不長,鳥獸不願棲息踏足。從地下流出來的泉水,散發出淡淡的腥味,入口辛辣,不能下咽。但九焰山畢竟是師祖開山立派之根本,哪怕需耗費數十代弟子終身之努力,也要將九焰山恢複如初。
三年時間裏,掌門人派出無數弟子尋訪四方。也通知了位於北方苦寒之地的合歡淨月閣,九是長老的弟子更是遍布天下,然而始終無法找到莫予和阿念的下落。
然而就在數月之前,莫予卻突然回到了九焰山。少年人長高了,臉上的五官更加俊朗,少了少年人的稚氣,多了青年男子的剛毅。他對失蹤三年間發生的事情緘口不言,隻是跪在掌門人的房中,整整一夜。
少女並不知道掌門人和莫予談了些什麽,隻知道第二天掌門人便宣布,千年之前開山師祖早已算到九焰山會遭此一劫,所以留下遺訓,災難發生之後,不許追查原因,不許追究責任,隻須同心協力,重建九焰山。而所有外出搜尋莫予和阿念的弟子,盡數被招了回來。從今往後,阿念在江湖上所作所為是生是死,和九焰山毫不相幹。所有門人弟子不許私自討論,違者以門規責罰。
這相當於當眾宣布將阿念逐出師門,而其中確切緣由,隻有言不拘和當事人之一的莫予知曉。言不拘做出此等重罰,並非因為阿念擅自放出了九顏神獸,而是因為她為了誘拐莫予放出神獸,而出手鉗製了若木,置進入結界幻境之中同門安危而不管。更因為她將身受重傷的莫予丟棄在了月光城,置同門生死於不顧。所以她不再配為九焰山弟子。
那次山腹洪流,不單單衝毀了九焰山上所有的地表建築,一起被淹沒在洪水之中的,還有山腹密室中曆代掌門人嘔心瀝血收錄的奇書善本。天下修仙門派何其之多,九焰山並不算名列前茅。但它能夠名滿天下,靠的就是這些耗費了千年時光數十代人的努力搜集而來的奇書。沒有了藏書堂,九焰山如同名存實亡,所以當務之急就是搜尋被毀的古籍,重建藏書堂。
此次掌門人派少女和莫予一起遠赴大漠,搜訪傳說中的石室岩藏經洞。近千年之前,師祖曾在那裏求得數百卷經書,作為九焰山修仙立派之基礎。掌門人苦尋了三年,才從一張無意之中得到的古地圖中猜測,石室岩藏經洞位於沙漠之中的一片綠洲。那裏曾繁花似錦,人煙輻輳,車馬駢閬,一條寬大的河流,孕育了沿河兩岸數千年的古文明。
如今他們就站在這條原本流淌清水孕育生命的河床之上。少女剛才一聲“莫予哥哥”沒叫出口,心中自是紛亂起伏。時隔三年,再次站在莫予哥哥的身邊,側頭偷看他的臉,心境自然不再是數年前懵懂不知的孩童。曾不知脫口而出了多少次的“莫予哥哥”,如今倘若再叫出口,又該道破少女心中隱藏的多少秘密。
於是少女轉言叫道:“莫予師兄!我們還要走多久?”
莫予自然不會知曉,就這簡簡單單一句話,少女心中經曆了多少婉轉起伏。他依舊遙望前方,靜靜答道:“翻過前麵那座沙山,應該就不遠了。”
少女輕歎了一聲,說道:“這話你已和我講了不下十遍,我們步行一月有餘了。空有四匹健碩的駱駝,卻還要遭受腳行之累。再說這片沙漠雖大,倘若禦劍飛行,也不過數日時光,為何要受這風吹日曬之苦?”
莫予轉頭看向少女,伸出手溺愛般摸了一下她的頭,如同她還是當年十一二歲的孩童一般,說道:“掌門人說過,當年師祖為求得經書,赤足而行,三步一跪,千裏跋涉,飽受日曬風吹之苦,曆經整整三年,才走到石室岩藏經洞。方才感動藏經洞守經僧人,容他在洞中抄錄經書。如今我們雙足尚有鞋襪,膝蓋也未曾跪地,行囊又有駱駝背負,隻在沙漠之中行走了一月而已。”
少女嬌聲低語道:“當年此地,一路上定是繁華鼎盛,物產豐裕雨水充足。而如今放眼看去,皆是黃沙。我們攜帶的水糧,所剩已然不多,如果再找不到補給之處,非得活活渴死餓死不可…”
莫予輕輕笑了一下,伸手指向河床對麵的一座沙山,安慰少女道:“你放心,按古地圖上所載,翻過前麵的沙山,就離石室岩藏經洞不遠了。這次是真的!”
少女低聲呢喃了一句:“地圖所記載,此處還是一片綠洲呢!”
莫予“嗬嗬”笑出聲來,手在少女的頭上撥弄了兩下,說道:“好吧!倘若翻過前麵那座沙山,還看不到藏經洞的影子,我們就用法術禦風飛行吧!”
少女展顏一笑,隻可惜嬌美如花的笑顏被包裹在了頭巾之中。莫予隻看到了兩隻烏溜溜的大眼睛,閃亮的似乎能滴出水來。
莫予的臉上也露出了一抹溫柔的笑,隻是轉過頭去,麵對驕陽照耀下茫茫無際的金紅沙漠之時,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不見了。很快他重新邁開步子,朝河床邊緣,紅白交界處的沙漠走去。
與此同時,沙漠的另一邊,一個骨瘦嶙峋的老僧人,一手拿著一塊火烤的麵餅,一手捧著一個敞口陶罐,緩慢走向位於石室岩偏僻處的藏經洞口。僧人形容枯槁,一條暗紅色的頭巾,在頭頂上層層盤繞,將稀疏灰白的頭發,盡數裹在了其中。使他的腦袋顯得碩大無比,如同戴了一頂厚厚的寬邊鬥笠。同樣暗紅色的一件袒右袈裟,裹在他枯瘦的身上,顯得有些厚實笨重。裸露出來的臉龐脖頸和右側臂膀連同手腳,黝黑得如同在煤炭中滾過一般。一雙枯瘦的赤足,每跨出一步,似乎都要耗費他全身氣力。
然而他行走雖慢,腳步卻穩,敞口陶罐中的水,不搖不晃。他將麵餅和陶罐放在藏經洞狹窄洞口之外,輕聲呼喚了兩聲。發出的聲音,音節簡單反複,已然不是中土語言。
片刻之後,洞中傳來窸窣之聲,很快一隻蒼白的手從一紅袍闊袖中伸出,將洞口的麵餅和水取了進去。同樣簡單反複的音節從洞中傳了出來,但洞中說話之人表達的意思,似是紛繁複雜,如同歌唱般說了一長串。洞口之外僧人彎腰應和,隨後他離開了藏經洞,邁著緩慢的步子,朝石室岩外側茫茫沙漠之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