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戈理與沙皇
陳殿興
大家都知道,果戈理的代表作是《欽差大臣》和《死魂靈》,正是這兩部著作使他名垂青史。可是大家可能不知道,這兩部作品是靠了沙皇尼古拉一世才得以麵世的。《欽差大臣》是靠了尼古拉一世的支持才得以上演和出版的;《死魂靈》是靠了尼古拉一世的資助才能夠順利寫成的。蘇聯為了美化果戈理、醜化沙皇,不把這種曆史真相告訴讀者。中國學者受蘇聯學者的影響,自然是以訛傳訛。而不了解真實的曆史情況,就不能正確理解果戈理的作品和創作道路。
下麵我們就來把曆史真相告訴大家。
先說《欽差大臣》。
《中國百科全書·外國文學》卷談到《欽差大臣》時這麽說:“《欽差大臣》上演後,遭到以尼古拉一世為首的俄國官僚貴族社會的攻擊和誹謗……”
事實情況並非如此。
《欽差大臣》在書報審查委員會未能過關。果戈理隻好向最高當局申訴。茹科夫斯基[1]、維亞澤姆斯基公爵[2]、維耶利戈爾斯基伯爵[3]決定替他奔走,向皇上求情,結果獲得成功。尼古拉一世要求把《欽差大臣》送進宮來看看。維耶利戈爾斯基伯爵受命朗讀給皇上聽。據說他朗誦得極好;多布欽斯基和博布欽斯基爭相講述在旅館看到赫列斯塔科夫那場和介紹官吏給赫列斯塔科夫那場場很受尼古拉一世喜歡。讀完以後,尼古拉一世就批準了《欽差大臣》上演。
《欽差大臣》首場演出10天以後,1836年1月29日,果戈理寫信給著名演員謝普金說:“……演出引起了軒然大波。人們都反對我。年高德劭的官員喊叫,說我膽敢這樣寫公職人員,在心目中沒有任何神聖的東西。警察反對我,商人反對我,文學家反對我。一邊罵我,一邊去看演出;第4場演出的票已銷售一空。如果不是皇上庇護,我的劇本無論如何不會出現在舞台上,現在已經有人在為禁止它上演而奔走了。”
沙皇尼古拉一世不僅批準了《欽差大臣》的演出,而且還親自去看了演出,4月19日和4月24日先後看了兩次,兩次都是帶著皇儲一起看的。
有文獻記載沙皇觀看演出的情景:“觀眾笑得前仰後合,很滿意演員的表演。皇上臨走的時候說,‘全都挨了一下,我挨的一下最重。’”[4]
《欽差大臣》上演引起了激烈的爭論。果戈理覺得謾罵聲多於讚揚聲 ,感到不快,1836年便到國外去寫《死魂靈》去了。
他在意大利生活拮據,1837年4月18(俄曆6)日從羅馬寫信給沙皇尼古拉一世要錢。這封信,學者一直沒有看到。2000年才在文集《尼古拉一世及其時代。文件,書信,日記,回憶錄》裏首次公布。因此有必要把它譯出來:
無比仁慈的皇上!請寬恕您的臣民冒昧鬥膽向您提出一個請求。我身處異國他鄉,周圍沒人同情我,除了向自己的皇上求助,還能向誰求助呢?詩人在世界上的命運是悽慘的:他們沒有棲身之地,他們那點兒才華得不到寬容,他們受到擠壓,可是戴皇冠的主宰是他們的寬宏大量的保護者。當年我的一部淺陋作品受到許多人不公正地反對的時候,曾受到過皇上的垂青。那時您的臣民心裏曾沸騰過深厚的感激之情,人們很少體驗過的熱淚曾流滿臉頰…… 現在我患病,身在異國,一無所有——故此祈求皇上恩典:賜給我苟延殘喘的可能性,使我能夠完成已開始的著作,以便我能夠履行對祖國的義務,以免祖國責難我一生碌碌無為而使我感到沉重難堪。我發誓,這是迫使我向陛下求助的唯一原因……
懷著對皇帝陛下的深深敬意、充滿對自己的皇上的俄羅斯之愛的
忠實臣民尼古拉·果戈理
1837年4月18(俄曆6)日於羅馬
他同時也給茹科夫斯基寫了一封信 ,請幫他把信轉交沙皇。原信不太長,而且從中不僅可以看出果戈理當時的處境、心情、他向沙皇求助的理由和辦法來,而且也可以增加一些對他為人的了解——這對理解他的創作也可能有些幫助。因此我想把全文翻譯出來供讀者參考。
我這次給您寫信,是想用一個請求給您增加麻煩。在這個世界上隻有您關心我的命運。您會盡力而為,我知道您會在可能的範圍內盡力而為。我的未來使我感到恐慌。我的身體好像一年不如一年。我不久前曾大病一場,現在好些了。如果連意大利都無濟於事的話,那我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我已往彼得堡寫信把最後的存款都取出來,再一分錢也沒有了,今後看不出任何進錢的方法。我不能去寫一些供在雜誌上發表的無意義的小東西,即使餓死。我應當繼續已經開始的艱巨勞動[5],我曾向普希金承諾過要寫,作品的思想是他的創造,寫這部作品從這時起就變成了他的神聖遺囑。現在我珍惜有生之年的每一分鍾,因為我認為自己不會長壽,順便說說……當代作家會餓死,我以前認為是寓言,現在我開始相信了。實際情況幾乎如此。假如我是畫家的話,即使是不好的畫家,我的生活也會有保障:羅馬這裏約有15個我國畫家,他們是美術研究院不久前派來的,其中有些人畫的還不如我,他們每年都得到3000盧布資助。我要去當演員的話,我的生活也會有保障,他們可收入10000多銀盧布,您知道我會是一個不差的演員。可是我是作家,就應該餓死。我有時產生一些悲觀的想法——是憂鬱症還是其他原因造成的。醫生們認為大都是前者造成的。我自己也願意讚成他們的看法,可是您可以看到,我的話從我這方麵來看也是有道理的。請看看我的處境、我的有病的身體以及我不能旁騖的狀況,請指給我一條活路,告訴我應該怎麽做才能苟延殘喘,把我需要做的事情多少做成功一些。我想來想去,想不出別的更好的辦法,隻好向皇上求助。他是樂善好施的。他對《欽差大臣》的關懷,我至死不忘。我寫了一封信附上;如果您認為寫的可以,就請作為我的代表,替我呈上去;如果寫的不合要求——皇上是仁慈的,他會原諒他的一個窮困的臣民。請告訴皇上,說我無知,不知道怎樣給皇上寫信,可是我心裏充滿了對他的愛戴——隻有一個俄國臣民才能對他有這種愛戴。我之所以敢用請求來麻煩他,是因為我知道我們大家會像孩子一樣受到他的珍愛。不過,我知道,您會說的比我更好,更得體。這不是第一次得到您大力提攜;感激之情,難以言表。如果求的不是您,我會感到羞愧的。且把這些話放在一邊,我簡單地對您說,如果對您說一句矯揉造作的恭維話,我的臉會紅到耳根。如果我能得到旅居意大利的美術研究院畢業生那樣的資助,或者得到派駐此地的我國教堂的執事那樣的資助,我就可以苟延殘喘,因為意大利生活費用低廉。請找機會設法向皇上提提我的小說《舊式地主》和《塔拉斯×布爾巴》。這是兩部幸運的小說,受到了各種口味、各種氣質的人們普遍喜歡。這兩部小說缺點很多,除了您、我和普希金以外,別人是絕對看不出來的。我看到人們讀完以後大多表示讚賞。但願皇上讀過它們!他喜歡一切充滿溫情和心聲的作品……。我不知為什麽相信,皇上會增加對我的同情。不過一切聽由上帝安排吧。我把希望寄托在上帝和您身上。盼賜我簡複,或者請告訴普列特尼約夫[6]——他可能會給我寫信。再見。願上帝保佑您美好的生活!我現在不給您描寫羅馬或意大利的任何景物。現在我被悲觀想法折服,我擔心不會公正地看待一切能使心靈感到欣慰和讚歎的景物。也許部分原因是因為受到我們所遭受的可怕損失[7]的影響,我至今無力相信這種損失是真的,它好像從我的心靈裏把最美的裝飾撕掉了,使它變得更裸露更淒愴了。 您的果戈理
從他1837年10月30日從羅馬給茹科夫斯基的信裏我們知道他收到了皇上的5000盧布的資助(據學者估算,這個數目當時相當於10個上校一年的薪俸)。後來宮廷女官斯米爾諾娃又在皇帝那裏替他求得一筆寫完《死魂靈》需要的“資助”——3000盧布,每年支付1000,免得一次揮霍完。
從果戈理的信裏,我們可以看出,如果得不到沙皇資助,《死魂靈》 能否寫成是很難說的,起碼要遇到很大困難。果戈理也感恩圖報,在1842年再版的《塔拉斯·布爾巴》結尾增添了一句感人肺腑的話:“現在遠近各國都感到了:俄羅斯大地上正在站起來一位自己的沙皇,世界上沒有一種力量能不臣服於他!…… ”
[1]茹科夫斯基(1783—1852),俄國詩人,翻譯家,曾任王儲(未來沙皇亞曆山大二世)的老師。
[2]維亞澤姆斯基公爵,彼得·安德烈耶維奇(1792—1878),俄國詩人,文學評論家,曆史學家,翻譯家,國務活動家。
[3]維耶利戈爾斯基伯爵,米哈伊爾·尤裏耶維奇 (1788-1856),俄國音樂活動家和業餘作曲家 。
http://ptzh.theatre.ru/2003/32/34/。劇裏第三幕第六場赫列斯塔科夫胡吹說他每天都到冬宮去連國務委員會都怕他……——國務委員會是俄羅斯帝國最高立法谘議機構,委員是沙皇親自委任的,它能怕誰呢?這裏明顯影射沙皇,沙皇也感覺出來了,所以他說自己也挨了一下。沙皇對此劇的看法,詳見http://www.portal-slovo.ru/philology/46891.php。
[5] 指《死魂靈》。
[6] 普列特尼約夫(1795—1865),評論家,詩人。1832年開始在聖彼得堡大學教授俄國文學,1840—1861年任該校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