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短詩選譯

         普希金短詩選譯

                                           陳殿興

普希金（1799—1837），是俄國曆史上最偉大的詩人。俄國詩歌從羅蒙諾索夫（1711—1765）算起，到普希金已有近百年的曆史。在這中間出現過許多大詩人。但詩歌到了普希金手裏，卻發生了重大的飛躍。普希金的功績，概括起來大致有四個方麵：一，拓展了詩的題材，在他的筆下，幾乎任何現象、任何情感都可以入詩。二，詩的格律被他運用得達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如詩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全書現存八章，每章由若幹節構成，每節都是十四行，各節韻式前後一致。三，最神奇的是他的詩不僅格律嚴謹，而且是都是曉暢的口語，毫無斧鑿痕跡。他的詩藝已達到了前無古人後尚無來者的境地。四，最重要的是,他開創了俄國文學的現實主義先河。但是詩人認為，

人民將千秋萬代地喜歡我，

因為我用豎琴喚醒過善良的情感，

因為我在嚴酷的時代歌頌過自由，

   還為失敗者呼籲過恩典。

可以說，現在俄國人不管男女老幼，沒有不喜歡讀普希金的。他也是詩人的楷模，後來的俄國詩人，不管是哪個流派的，莫不對他推崇備至。連象征派詩人，如茨維塔耶娃、阿赫馬托娃、帕斯捷爾納克等對他也都進行了深入研究，並有專著問世。甚至小說家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他也都撰寫長文加以稱頌。人們尊稱他為“俄羅斯詩歌的太陽”，甚至斷言“普希金是我們的一切”。

中國翻譯普希金的詩，由來已久。前輩為此付出了他們的才華和心血，但成就依然並不十分理想——原因無他，隻是因為普希金的詩實在太難譯了。無論哪位翻譯家，都未能把他的詩的藝術性充分表達出來。至於表達普希金詩的格律，那更是任何譯者也不敢奢望的。譯的最好的大概要算瞿秋白了。他譯的《茨岡》，用的是純正的口語，格調也跟原詩十分相近，的確令人耳目一新。可惜沒有譯完。

我從1947年開始學俄文時就喜歡他的詩，而且把翻譯他的詩看成自己一生奮鬥的目標。但是我一直不敢動筆：我怕把他的詩糟蹋了。1973—1975年間，我一時技癢，動筆試譯了幾首。那時我是“摘帽右派”，自然不能也根本沒想發表。十幾年前回國，我偶爾發現了舊譯稿，於是便萌生了繼續翻譯下去的決心，結果就是呈現在各位麵前的這幾首譯詩。但願我的嚐試能對提高普希金詩歌的翻譯水平有所裨益。歡迎大家批評指正。這裏我特別想感謝《新大陸詩雙月刊》主編陳銘華先生：承蒙他的賞識，這些詩都陸續發表在他的詩刊上，這大大增加了我繼續譯下去的決心和信心。

目錄

我的墓誌銘

致恰達耶夫

複活

匕首

囚徒

小鳥

“在荒原上播種自由”

致大海

致凱恩

“假如生活騙了你”

酒神祭之歌

冬晚

先知

寄西伯利亞

阿裏昂

天使

詩人

箭毒木

“我愛過您，這愛在我心裏”

高加索

致詩人

群鬼

烏雲

“我給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

 

               我的墓誌銘

這裏葬著普希金；他同妙齡繆斯⑴、愛情、

     懶散一起，度過了快活的一生；

         他乏善可陳，但就心靈而論，

             卻實實在在是個好人。

                                1815

附注：

⑴繆斯，俄文Музы，英文Muses，在希臘神話裏是九位掌管藝術的女神。其單數常被視為啟發詩人靈感的女神。這是他16歲時寫的。

 

       致恰達耶夫⑴

愛情、憧憬、寧靜的榮光

未能使我們陶醉多長時間；

少年的嬉戲消失了，

像夢幻，像朝霧一樣；

但是我們還有一個熾烈的意願：

在可怕的政權壓迫下，

我們急躁的心靈

在諦聽著祖國的召喚；

我們在焦急地等待著

神聖自由的時刻，

像年輕的戀人

等待著那幽會的歡樂。

我們身上還在燃燒著自由之火，

我們的心還在為光榮的事業跳動，

我的朋友，把壯麗的激情

獻給祖國！

同誌，相信吧，她會升起來的，

那瑰麗的幸福之星；

俄羅斯定會從噩夢中蘇醒，

專製統治的廢墟上

將寫上我們的名姓！

                                           1818

附注：

⑴恰達耶夫（1796-1856），普希金的誌同道合、無所不談的親密朋友。他們1816年相識，當時普希金還是皇村學校學生，他是駐紮在皇村的禦林軍青年軍官 。他參加過1812年的衛國戰爭，思想激進；普希金受其思想影響很深。這首詩隻是寫恰達耶夫的，沒有公開發表，但在青年軍官中流傳甚廣，對推動十二月黨人起義起了重要作用。

這時詩人才19歲，但他的政治上已相當成熟：他把“祖國”和“可怕的政權”分開，號召為“祖國”去推翻專製製度。

      

                  複活                                                                                          

野蠻的畫家揮動懵懂的畫筆

在天才畫家的畫上胡亂塗抹，

他妄圖用自己的非法圖畫

蓋住天才畫家的傳世佳作。

 

可是隨著歲月的流逝，

強加的顏料紛紛脫落。

天才的作品又恢複原貌，

原先的光彩又重新複活。

 

就是這樣，我的迷誤消失，

它曾使我的心靈飽受折磨；

如今我的心靈裏又呈現出

原先那些美好明淨的歲月。

                           1819

譯者附記：

“野蠻的畫家揮動懵懂的畫筆……”句中指的畫是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偉大畫家拉斐爾所畫的《聖母與沒有胡子的約瑟夫》。這幅畫18世紀被埃爾米塔日博物館收藏。最早是由一位不甚有才華的畫家為了修複而臨摹的畫。19世紀初一些繪畫大師恢複了這幅畫的原貌（1930年代蘇聯政府想賣掉這幅畫，但沒有找到買主，因為19世紀末20世紀初一些專家懷疑這幅畫是真跡）。這首詩表達的是通過懺悔精神升華的感受。寫作時間，傳統標注為1819年，但找不到原稿來證實。一些學者質疑，認為詩人當時才二十歲，尚未經曆過嚴重的生活波折，不可能有這種感受，而且這首詩發表於1828年，因此他們推測它可能寫於1827年秋到1828年上半年之間。（見https://ostihe.ru/analiz-stihotvoreniya/pushkina/vozrozhdenie）

 這首詩使我想起當年的“大批判”來：當時把古今中外的優秀文化遺產全都加以否定; 曾幾何時，其結果全被曆史所推翻。優秀的文化遺產毫發無損，反而發出更加燦爛的光輝。每思及此，我就想起了普希金的這首詩。               

 

      匕首 ⑴                       

   利姆諾斯島的鍛冶之神⑵ 把你鑄成，

是為了給永垂青史的複仇女神使用；

懲罰邪惡的匕首，自由的秘密捍衛者，

洗刷奇恥大辱最後要靠你來完成。

 

哪兒天理報應不彰⑶  ，哪兒法律之劍昏睡，

哪兒就靠你去執行詛咒、實現期望。

你隱身於暴君的宮殿，

       你隱身於節日的盛裝。

 

像地獄的凶光，像天神的閃電，

你無聲的利刃隱現在惡棍眼前：

即使跟親朋好友舉行家宴   

惡棍也狼顧左右，提心吊膽。

 

他到處都會受到你的突然襲擊：

在陸地在海上，在教堂或在帳篷裏麵，

       不管是躲在隱秘的城堡裏，

       還是睡在自己床上或在親人中間。

 

禁止跨過的魯比孔河在凱撒腳下呻吟。

強大的羅馬陷落了，法律低下了頭；

        可是愛好自由的布魯圖奮不顧身，

你刺中了凱撒——他的屍體

        倒在龐培的高傲大理石像附近。⑷

 

暴亂的歹徒掀起了凶狠的狂喊:

        自由被斬首，屍體橫陳，

        旁邊出現了醜惡的劊子手⑸，

        他卑鄙，陰沉，雙手鮮血淋淋。 

 

這個凶神惡煞，頤指氣使，殺人如麻：

         冥王⑹接收犧牲者已感到十分疲乏；

         於是上天的法庭派了

        你和複仇使者⑺去懲罰他。

 

哦，年輕的義士，命運選你殺身成仁，

        哦，桑德⑻，你的青春終結在斷頭台上，

        可是你那神聖的正義舉動

        卻在你被處決的屍骸上留下了千古絕唱。

 

在你的德國，你的英靈

        使罪惡勢力永遠心驚膽戰——

        在你莊嚴肅穆的墳墓上

       一柄沒有名簽的匕首⑼寒光閃閃。

                                             1821

附注：

⑴ 這首詩寫於1821年，是普希金號召同獨裁專製鬥爭的最充滿革命激情的一首詩。普希金生前在俄國僅以手抄稿形式流傳，在軍隊中流傳尤為廣泛。十二月黨人亞庫什金說：“在軍隊裏，多少有些文化的準尉沒有不會背誦……《匕首》的。”

這首詩1827年首次由法國作家安塞洛（Ancelot）在其劄記《旅俄六月》（這本書在巴黎和布魯塞爾共出兩版）裏用散文譯成法文發表，發表時沒有標出普希金的名字。

這首詩，前輩譯為《短劍》。原文是Кинжал，可以譯成短劍，也可以譯成匕首。據《百度百科》解釋， 短劍是用於劈刺的短兵器，是一般劍的短刃版，長49一67厘米，寬4一5厘米的劍身，有十字形或弓形的劍柄；而匕首則短得多，一般為20厘米左右，是刺客暗殺常用的武器，中國曆史上有許多用匕首行刺的事例。因此，我認為譯為“匕首”比較合適。

 ⑵利姆諾斯島的鍛冶之神——指希臘神話裏的赫菲斯托斯，他住在希臘的利姆諾斯島，被認為是鍛冶之神。

⑶原文是Зевса  гром  молчит——宙斯的雷沉默。在古希臘神話裏，宙斯是眾神之王，司人間善惡，用他的雷懲罰惡人。

⑷凱撒於公元前48年率軍渡過意大利和被意大利征服的高盧的界河魯比孔河進入意大利。他的行動違反了將軍不得領兵越出他所派駐的行省的法律規定，等於向羅馬元老院宣戰。結果引起內戰。龐培領導元老院的共和派，凱撒領導元老院的君主派。凱撒戰勝龐培之後成為“終身獨裁官”。公元前44年3月15日被布魯圖刺殺於元老院會議廳，屍體倒在龐培的大理石凋像基座下麵。

⑸醜惡的劊子手和下文的凶神惡煞——皆指雅各賓派領袖馬拉，他建立了革命恐怖製度。普希金跟許多十二月黨人一樣，對法國大革命的雅各賓派執政時期持否定態度。

⑹原文是Аид，哈得斯（希臘語：?δης，又譯為哈得斯、黑帝斯），是古希臘神話中統治冥界的神，接納死者。

⑺複仇使者——指夏綠蒂•科黛（Corday，Corday d’Armont），她刺殺了馬拉，自己也被處死。

⑻桑德（Karl Ludwig Sand），德國大學生，1819年刺死被認為是俄皇間諜的反動作家科策布（August Friedrich Ferdinand von Kotzebue）。這一行動被認為是革命愛國主義的表現。他1820年5月被處決，時年24歲。他的墓地成了激進青年朝拜的聖地。

⑼沒有名簽的匕首——桑德那個時代的德國恐怖主義大學生有一個來自中世紀德國秘密審判的傳統—— 在行刺者的墓上要放一柄匕首，匕首上要拴上被刺殺者的名簽。沒有名簽的匕首——指這一匕首是準備刺殺任何暴君的武器。

 

           囚徒

我坐在陰暗的牢房裏，麵對鐵窗。

窗外是一隻被養大的雄鷹在忍受束縛。

我的這個憂鬱的夥伴，它扇動著翅膀，

啄著主人扔給它的血淋淋的食物…

 

它啄著，甩著，看著鐵窗，

好像跟我有著一樣的想望；

它在召喚著我，用目光，用喊聲，

像在說：“讓我們一起飛出牢籠！

 

“我們是自由的鳥兒；是時候了，兄弟！

“飛吧，去那雲外閃著白光的山上，

“飛吧，去那泛著蔚藍顏色的海洋，

“飛吧，去那隻有風……和我閑逛的地方！……”

                                     1822

譯者附記：這首詩寫於詩人被貶謫南俄基什尼約夫時（他被沙皇派到那兒的南俄移民監護委員會任職）。在那兒詩人常因一些小事跟人們打架鬥毆，甚至決鬥。他的上級因佐夫將軍很愛護他。當他在外麵惹了麻煩而不得不懲戒他時，就罰他“禁閉”，即不允許他出屋，甚至派兵到他的住處站崗。南俄有在院裏養鷹的習慣，所以才有詩中的描寫。其實他從來也沒有蹲過監牢，不過他生活在當時的俄國卻覺得跟蹲監牢一樣。

 

       小鳥

在遠離故鄉的地方⑴，

我恪守著故鄉的古老習尚：

在歡快的春天節日裏，

我放一隻小鳥去自由飛翔。

 

我得到了安慰；

不再滿腹牢騷，

盡管我隻是把自由

送給了一隻小鳥

                1823

附注：

⑴當時普希金在南俄流放。

 

            有一個撒種的出去撒種。

           ——《馬太福音》第13章第3節

 

在荒原上播種自由，

我披星戴月，早早下地 。

用幹淨聖潔的手

往被奴役的壟溝裏

撒下充滿生機的良種——

可是我白白地浪費了

崇高的思想和勞動……

 

被放牧吧，馴順的人民！

榮譽的呐喊無法喚醒你們。

幹嗎要把自由送給畜群。

它們的命運就是被宰或剪毛。

戴鈴鐺的軛和皮鞭

是他們世代相傳的遺產。

                        1823

譯者附記：這首詩寫於詩人在流放時期。詩人當時沒有看到自己號召自由的詩起作用，有些灰心喪氣。他沒想到兩年後即1825年爆發的十二月黨人起義中，他的詩起了很大的鼓舞作用。另外，第二段含有對“馴順的人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意思。

 

       致大海⑴

別了，自由的大海，

我這是最後一次看你

展示蔚藍的波浪，

炫耀雄偉的瑰麗。

 

像聽朋友擔心的囑咐，

像聽朋友臨別時刻的招呼，

我這是最後一次聽你

傾吐憂慮，召喚逃離。

 

我心裏向往的地方！

我常在你的岸邊彷徨，

默默無語，深感迷惘，

心裏藏著一個夢想！

 

我多麽喜歡你的同情回應，

低沉的聲音，雄渾的轟響；

也喜歡你傍晚時刻的寧靜，

也喜歡你自由任性的狂放！

 

高興時你保護著

平和安詳的漁船

在平靜的水麵自由自在地滑動；

可是你發起怒來，卻不可阻攔，

漁船便紛紛翻掉，無影無蹤。

 

我未能永遠離開

令我厭煩的死板岸邊，

跟你同慶奏凱，

乘著你的波瀾，

滿懷詩意，逃向彼岸！

你在等我，你在召喚…

我心急如焚，無法動彈:

一種強烈的情感⑵

把我禁錮在岸邊…

 

有什麽遺憾？如今

上哪兒能心情舒暢？

在你茫茫的大海裏

有個地方讓我絕望。

 

那兒有個懸崖，有座墳墓…

在那兒一些壯麗的回憶

沉沒在冰冷悒鬰的夢中，

在那兒拿破侖黯然消失。

 

他在痛苦熬煎中安息了。

在他之後，像一陣風暴襲來，

另一個天才離我們而去，

他是我們另一個思想主宰。⑶

 

他在自由的哭聲中逝世，

把桂冠留給了身後。

喧囂吧，悲號吧，大海，

他曾經是你的歌手。

 

他身上有你的形象，

他的心胸像你一樣：

像你一樣深邃陰沉，

像你一樣剛毅堅強。

 

世界已經空虛…  現在

你能把我帶到那兒去呢，大海？

人的命運到處都一樣：

哪兒有幸福，哪兒就有警戒，

不是文明就是暴君在那兒守防。⑷

 

別了，大海！我不會忘記

你壯麗的風姿和雄偉的形象；

你這傍晚時分的低沉轟響，

將久久久久地在我耳邊回蕩。

 

我要把你的懸崖、港灣、

你的明滅閃爍、濤語波聲

帶到沉默的森林和草原，

我的心神浸透了你的形影。

                  1924

附注：

⑴詩人1824年7月30日離開敖德薩，8月9 日到達母親莊園米海伊洛夫斯克。此詩初稿是在離開敖德薩薩之前寫的。到了米海伊洛夫斯克又補充了關於拿破侖和拜倫的詩段。

 ⑵在敖德薩時，詩人曾想逃到歐洲去，但因為迷戀總督沃龍佐夫的夫人（ гр.Елизавета Ксаверьевна Воронцова ）而放棄了逃跑的打算。

 ⑶指英國詩人拜倫。

 ⑷浪漫派詩人認為文明跟暴君一樣，對人類的道德、幸福是有害的。

 

      致凱恩

我記得那美妙的瞬間：

當時你出現在我眼前，

像轉瞬即逝的幻影，

像純潔美麗的天仙。

 

絕望的憂鬱使我心灰意懶，

紛擾的俗事令我不得安閑，

那時你的溫柔聲音便在我耳邊回響，

你那可愛的麵龐也在我的夢中出現。

 

歲月流逝。一陣造反的風暴

吹散了我昔日的夢幻，

於是我便忘了你那溫柔的聲音

和你那天仙似的容顏。

 

在窮鄉僻壤陰暗的流放地

歲月蹉跎，碌碌庸庸，

沒有偶像，沒有靈感，

沒有眼淚，沒有生活和愛情。

 

現在心靈重又蘇醒：

你又出現在我眼前，

像轉瞬即逝的幻影，

像純潔美麗的天仙。

 

我的心又陶醉地跳動起來：

它啊又擺脫了麻木，獲得了新生，

又有了偶像，又有了靈感，

又有了生活，有了眼淚，有了愛情。

                   1825

譯者附記：

凱恩，安娜·彼得羅夫娜（1800-1879），1819年普希金在彼得堡安娜·凱恩的姑姑奧列寧娜公爵夫人家的招待會上第一次見到她，她17歲時已嫁給52歲的凱恩將軍，且育有一女——盡管她從婚後一直討厭丈夫。社交規則不允許普希金把愛的情感表露出來。1825年凱恩來舅母奧希波娃家裏做客，奧希波娃的莊園三山村距普希金居住的莊園米哈伊洛夫斯克僅兩公裏多一點兒。普希金先去作禮節性的拜訪。他們經常來往。凱恩對普希金有好感。普希金錯把這種好感理解成了愛。而凱恩隻是把普希金看作跟政府作對的時髦詩人，對他並無愛意。結果以一次不愉快的談話結束了來往。同年7月19日，安娜·凱恩離開這裏去丈夫的駐地裏加時，普希金把這首詩的手稿送給了她。據她回憶，普希金是送她《葉甫蓋尼·奧涅金》第2章手稿，這首詩的謄清稿夾在裏麵，普希金突然要拿回去，經過她懇求，普希金才送給她的。

這首詩的標題原稿、初次發表以及後來全集裏凱恩都是用星號代替的，《致凱恩》是後人加的。

這首詩第一節寫的是詩人跟凱恩相識時的感受和印象。第三、四、五三節回憶了詩人遭到貶謫和流放時的情景，最後兩節寫重逢的喜悅。

 

 

假如生活騙了你，

別悲傷，莫生氣；

憂鬱的日子要忍耐，

快活的時光會到來。

 

心兒向往未來，

現時令人悲戚，

轉眼間一切都會過去，

過去的將成溫馨回憶。

                  1825

譯者附記：這首詩是詩人寫給近鄰三山村女地主奧希波娃十五歲的小女兒濟濟（葉夫普拉克西婭·尼古拉耶夫娜·武爾夫）的，題在她的紀念冊上。

 

               酒神祭⑴之歌

      歡聲笑語怎麽沉寂了？

      響起來吧，歡樂的歌聲！

      萬歲，溫柔少女和年輕妻子們，

  感謝她們那令人銷魂的柔情！

      把酒杯斟滿！

                  把珍貴的戒指摘下來

                  扔進醇濃的美酒裏邊，

      讓它在杯底發出清脆的響聲！

舉起酒杯來，讓我們一起，幹！

萬歲，繆斯，萬歲，理智！

      神聖的太陽，你燃燒起來吧！

      就像在升起的曙光裏

      這燈光將變得暗淡，

那偽科學在不朽的智慧陽光裏

      將黯然失色，無地自容。

太陽萬歲，黑暗必將消失！

                                             1825

附注：

⑴這首詩的標題原文Вакханальная  песня。酒神祭,俄文Вакханалия，英文bacchanalia，又譯酒神節，是祭祀植物神、葡萄種植業和釀酒的保護神 Вакх (拉丁文和英文是Bacchus）的節日 ， 古羅馬人在這個節日裏唱歌跳舞，飲酒狂歡。後來詩人常以“酒神祭之歌”作題寫詩。普希金給這個題材注入了新的內容：歌頌了愛情和光明。“把珍貴的戒指摘下來／扔進醇濃的美酒裏邊”——俄國有一種把戒子扔進水裏占卜愛情的習俗 。把戒指扔進酒裏，可能源於這種習俗，為了占卜和祈求愛情。

 

       冬晚

暮靄漫天，夜空迷濛。

風攪大雪，旋轉翻騰；

一會兒像野獸咆哮，

一會兒像嬰兒哭號，

一會兒像有人在屋頂

掀動腐朽稻草的響聲，

一會兒像個深夜過客

用力敲打我們的窗格。

 

我們的破茅屋

又淒涼又昏暗。

我的老太婆啊，

你怎麽在窗前

不聲不響了？

朋友，是風雪嚎叫

使你感到困倦了，

還是紡車的嗡嗡聲

使你墮入了夢境？

 

讓我們喝一杯吧，

我悽苦青春的慈愛友伴，

喝一杯澆澆愁；杯子呢？

喝一杯解解憂煩。

給我唱唱山雀

寧靜棲息在天邊；

給我唱唱少女

清晨汲水去河畔。

 

暮靄漫天，夜空迷濛，

風攪飛雪，旋轉翻騰；

一會兒像野獸咆哮，

一會兒像嬰兒哭號。

讓我們喝一杯吧，

我悽苦青春的慈愛友伴，

喝一杯澆澆愁；杯子呢？     

喝一杯解解憂煩。

               1825

譯者附記：普希金流放在母親的莊園米哈伊洛夫斯克時，老乳母阿裏娜·羅季奧諾夫娜陪伴他。

 

       先知⑴

受著心靈饑渴的折磨，

我在陰暗的荒原上蹉跎，

一位六隻翅膀的天使

在十字路口攔住了我。

他用夢一般輕柔的手指

觸了一下我的眼睛，

我便目光雪亮銳利，

像一隻警覺的雌鷹。

他摸了摸我的耳朵，

耳朵裏便充滿響聲：

我聽到天體在移動，

我聽到天使們在空中飛行，

我聽到水怪在海底的動靜，

我聽到山穀裏藤蔓的長成。

他把手伸進我的嘴裏

把我的罪惡舌頭拔掉，

因為它巧言令色永不停;

天使用他帶著鮮血的手

把智慧之蛇的芯子

放到我麻木的嘴裏。

他又用劍劐開我的胸膛，

把我跳動著的心掏出來，

拿一塊熊熊燃燒的火炭

放進了我敞開著的胸腔。

我像一具屍體躺在荒原，

聽到上帝的聲音響在耳旁：

“起來，先知，去聽去看，

按我的旨意走遍陸地海洋，

去用語言把人們的心點燃。”

                       1826

附注：

⑴俄文詩裏先知一詞指代有使命感的詩人。

 

     寄西伯利亞

在西伯利亞深邃的礦坑，

要耐心等待、自豪堅定，

你們悲愴的勞動和那

崇高的誌向不會落空。

 

厄運的忠實姊妹——希望，

她在陰暗的礦坑裏會鼓舞你們，

使你們心情愉快意氣高昂，

期盼的時刻會到來，毫無疑問：

 

愛情和友誼穿過陰暗的鐵門

一定會來到你們身旁，

如同我這自由的聲音

進入你們服苦役的礦坑一樣。

 

鐐銬終究會被打落，

牢房會倒塌，那時自由呢，

它將在門口高興地迎接你們，

弟兄們將把利劍遞到你們手裏。

                     1827

譯者附記：十二月黨人起義失敗後，121人受審，5人被處死，31人被判徒刑，其餘被流放到西伯利亞。1827年1月初，穆拉維約夫夫人動身到西伯利亞去探望丈夫，普希金托她把這首詩帶給在那兒流放的十二月黨人。十二月黨人奧多耶夫斯基曾寫詩酬答。

 

      阿裏昂⑴

我們許多人在船上；

有人在撐帆，

有人在和諧地

用力劃槳。寧靜安詳。

我們聰明的舵手，

在默默地掌握著航向；

我無憂無慮，

在為船夫歌唱…突然

一陣狂風掀起巨浪…

舵手和船夫都葬身海底，

隻有我這個秘密的歌手

被風暴拋到岸上。

我唱著從前的歌，

在懸崖下晾曬著

濕淋淋的衣裳。

            1827年

附注：

⑴阿利昂，俄文Арион，英文Arion，是古希臘半傳奇性詩人和樂師。傳說，在一次航行中，船上水手見財起意，要殺害他，他請求讓他唱一首棄世歌，然後再殺他。他在甲板上唱完歌，然後便被推入海裏。海裏一隻被他的歌聲陶醉的海豚將他托起，使他安然獲救。普希金把這個傳說加以改造，影射自己和十二月黨人的遭遇。

 

          天使

在伊甸園門前，溫柔的天使

低垂著頭，閃爍著光；

在地獄的深淵的上空，

陰鬱的反叛者撒旦在飛翔。

 

否定的化身，懷疑的化身，

他看著那純潔的精靈，

和善在心中油然湧現，

第一次有了這朦朧的心情。

 

他說：“請原諒，我看到了尊相，

你沒有對我白白地閃出光芒，

天上的一切，我不全都仇視，

地上的一切，我也不全都鄙棄。”       

                                         1827

譯者附記: 連反抗上帝的撒旦也可以受到善良天使的感化。 這首詩使我想到善的力量。關於善的力量，孟子曾說過：“以善養人（養是薰陶教養的意思——引者），然後能服天下。”

 

    詩人

當阿波羅⑴沒有要求詩人

做出神聖的犧牲時，

他沉沒於滾滾紅塵，

庸庸碌碌，求生謀食；

他的神聖的豎琴沉默無聲；

他的心享受著寧靜的清夢，

在卑微的芸芸眾生裏，

他許是一個最卑微的。

 

可是上帝發出的聲音

一觸及他靈敏的耳根，

詩人的心便立即激動，

像一隻被驚醒的雄鷹。

他厭惡世俗的歡娛，

他不願聽閑言碎語，

他對著人群的偶像

不再強裝信徒模樣；

他狂奔著，又粗獷又凝重，

耳邊是韻律，心裏是激情，

他奔向波浪洶湧的大海岸邊，

他奔向林濤呼嘯的樹林裏麵…

                                  1827

附注：

⑴阿波羅（英文Apollo）是希臘神話裏的詩神。普希金認為詩人是上帝的喉舌，聽到上帝的聲音就進入創作狀態。

 

     箭毒木⑴

荒涼貧瘠的荒原，

土壤灼熱，如火烤的一般。

一棵毒樹，像可怕的哨兵，

站在那裏，樣子凶悍。

 

是幹旱的原野

生它那天滿腔殺氣

使它的枝葉和根須

灌滿了毒汁。

 

毒汁滲出樹皮，

中午被曬成液體，

傍晚毒汁便凝成

透明的膠質。

 

飛鳥害怕飛近，猛虎望而回頭。

隻有凶狠的惡風才敢撲上前去，

不過它離開的時候，

已變成奪命的毒氣。

 

要是一片烏雲無意之中

在它的枝葉上灑上雨滴，

劇毒的雨水便從樹上

流到灼熱的沙土地裏。

 

可是一個人卻可以把另一個人

派到那裏去實現自己的貪婪欲望；

隻消一個眼神，那人便乖乖上路，

第二天一早便及時把毒膠獻上。

 

他不但把毒膠取來，

還把樹枝一並帶回。

他的蒼白的臉上

流著冰冷的汗水；

 

他勉強回來，奄奄一息，

一頭倒在茅屋的草鋪上。

這個可憐的馴服奴隸

死在威嚴的主人腳旁。

 

這個君主便用毒汁浸泡

自己那些百發百中的神箭；

然後把這些毒箭射往鄰國，

殺人如麻，肆無忌憚。

                  1828

附注：

⑴箭毒木，俄文анчар，英文為antiar，中文又譯為見血封喉，產於印尼的巽他群島。

 

我愛過您，這愛在我心裏

也許現在也沒有完全消失；

但願它不再驚擾您；我不願意

使您感到一絲一毫的憂悒。

我愛過您，默默地，無望地；

時而膽怯，時而嫉妒，折磨暗埋心底；

我愛過您，那麽真誠那麽溫柔用心，

但願上帝使另一個人像我這麽愛您。

                                  1829

譯者附記：

關於這首詩是寫給誰的，有兩種說法。

第一種說法是寫給卡羅利娜·索班斯卡婭。普希金是1821年在南俄是認識她的，被她迷住10年，直到1830年還給她寫信，求她如果不肯相愛做個朋友也可以。但是她沒有回應。

第二種說法（這種說法比較可靠）：是寫給彼得堡藝術科學院院長奧列寧的女兒安娜的。普希金被她迷住了，向她求婚，遭到拒絕。結果這優美的八行詩就出現在她的紀念冊上。（見http://goldlit.ru/pushkin/752-ya-vas-lubil-analiz）

 

          高加索

高加索在我的腳下。我站在峰頂：

兩腳踏積雪，身體如淩空；

遠處山巔飛起了一隻雄鷹，

它在空中翱翔，同我處在一個水平。

從這裏我看到了大河的誕生

和那可怕雪崩的最初的滾動。

 

這裏烏雲馴服地從我的腳下飄過；

瀑布穿過雲層，飛瀉直下，喧囂翻騰；

瀑布下邊是巨石嶙峋的懸崖；

那兒，再往下是稀薄的蘚苔，枯槁的樹叢；

那兒，已是樹林，綠蔭籠罩，

鳥兒啾啾，麋鹿奔騰。

 

那兒山中已有人居住，

綿羊在多草的山坡上爬動，

牧人正在往快活的河穀走去，

那兒阿拉格瓦河⑴在綠蔭如蓋的兩岸之間狂奔。

一個窮困的騎馬人消失在峽穀裏，

捷列克河在那裏狂暴地尋開心。

 

它又撒歡又吼叫，像一隻茁壯的野獸

從鐵籠裏看到了給它的肉。

它氣急敗壞，撞著河岸，

用飢餓的浪濤吮舔著懸岩…

徒勞！它得不到食物也得不到安慰：

沉默無言的大山在威嚴地逼它就範。

                          1829

附注：

⑴今稱阿拉格維河。

 

         致詩人

詩人！別看重人們的喜愛。

狂熱的讚揚誇獎轉瞬即逝。

你會聽到愚蠢的評論和冷漠的嘲笑，

但是你要堅定，鎮靜，恝然置之。

 

你是王：要睥睨一切。走自由路，

沿著自由的理智所指給你的方向。

努力完善心愛的思想成果，

不要為崇高功勳要求獎賞。

 

獎賞在你心裏。你是自己的最高裁判；

評價自己的作品，你比誰的要求都嚴。

你對自己的勞動滿意嗎，苛求的藝術家？

 

滿意？那就讓庸眾去辱罵它好啦，

就讓他們去唾罵你聖壇上的香火，

就讓他們孩子似的撼動你的供桌。

                                                  1830

譯者附記：意大利偉大詩人但丁為了衝破中世紀的神權束縛，在其長詩《神曲》裏提出走自己的路。普希金為了頌揚自由，在這首詩裏說詩人應該寵辱不驚，“走自由路，沿著自由的理智所指給你的方向”。

 

       群鬼

烏雲奔馳，烏雲翻騰，

隱在雲後的月亮

照耀得飛雪迷蒙；

天朦朧，夜朦朧，

我在曠野裏趲行；

耳邊響著鈴鐺聲…

在這陌生的野地裏，

我不由得膽戰心驚！

 

“喂，走啊，車夫！”

“走不動啦，老爺，馬拉不動；

“飛雪糊住了我的眼睛。

“路已被大雪蓋住，

“打死我也看不清。

“迷路了。怎麽辦！

“鬼在引誘我們

“在野地裏轉個不停。

 

“瞧，它在惡作劇呢，

“它在對著我吹氣，吐唾沫，

“它現在又在把吃驚的驛馬

“推到峽穀裏去；

“瞧它又變成了路標，

“立在我的麵前；

“它又變成一個火花

“消失在黑影裏邊。”

 

烏雲奔馳，烏雲翻騰，

隱在雲後的月亮

照耀得飛雪迷蒙；

天朦朧，夜朦朧。

我們沒有力氣再折騰；

忽然聽不到鈴鐺響。

馬停下…“地裏那是什麽?”

“誰知道？是樹墩還是野狼？”

 

風雪在發怒，風雪在哭泣；

警覺的馬在打著響鼻；

現在那鬼跳到了遠方，

隻見兩眼在夜幕裏閃亮。

馬又跑起來，

響起了鈴鐺…

我看到有一群鬼

聚到茫茫雪原上。

 

漫天遍野，奇形怪狀，

在朦朦朧朧的月光裏，

無數鬼怪跌跌撞撞，

像十一月秋風掃落葉…

它們有多少！趕到哪兒去？

為什麽它們唱得那麽悲切？

是給死去的灶神送葬，

還是送妖女去做新娘？

 

烏雲奔馳，烏雲翻騰，

隱在雲後的月亮

照耀得飛雪迷蒙；

天朦朧，夜朦朧。

群鬼成幫結夥地

奔馳在無際的高空，

淒慘悲切的嚎叫，

攪得我陣陣心痛…

            1830

 

       烏雲

暴雨留下的最後一片烏雲！

隻有你在晴朗的天上飄移，

隻有你還在投射著惆悵陰影，

隻有你還在給歡樂增添憂悒。

 

方才你把天遮得嚴嚴實實，

可怕的閃電纏遍你的身體，

你頻頻發出神秘的雷聲，

用雨水澆灌乾旱的大地。

 

夠啦，離開吧！已經時過境遷，

大地已經蘇醒，暴雨業已消散，

微風在撫愛著樹上的嫩葉，

趕你離開平靜安詳的藍天。

                        1835

譯者附記：

1835年普希金因債台高築、病魔纏身已感到走投無路，想到自殺。這首詩說的是“烏雲”，實際上是感歎自己該退出曆史舞台了。下一首詩《我給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也是在這種心情支配下對自己的一生進行了總結。

 

                    Exegi monumentum.⑴

我給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

通往它的路上人跡將永遠不絕。

它自豪地昂著不肯屈服的頭顱，

把亞曆山大的紀念石柱⑵狠狠地壓過。

 

不，我不會死亡——我的靈魂

在心愛的豎琴裏要活過我的皮囊：

隻要這大千世界上還有一個詩人，

   我都會受到人們頌揚。

 

我的名聲將傳遍偉大俄羅斯的各個地方，

聚居在這裏的所有民族都將讀我的作品，

無論驕傲的斯拉夫子孫、芬蘭族、沒有開化的通古斯

   還是草原之友的卡爾梅克人。

 

人民將千秋萬代地喜歡我，

因為我用豎琴喚醒過善良的情感，

因為我在嚴酷的時代歌頌過自由，

   還為失敗者呼籲過恩典。

 

哦，繆斯，你要懂得順從天命，

別怕侮辱，也別要求桂冠，

對誇獎和誹謗，都要無動於衷，

不要去跟蠢人做無謂爭辯。

             1836                                                          

附注：

⑴詩前的題詞——“我建立了一座紀念碑”，是拉丁文，係古羅馬詩人賀拉西（公元前65—8）的詩句。

⑵亞曆山大指俄國沙皇亞曆山大一世（1777—1825）。他在位時曾迫害過普希金。此詩普希金生前未曾發表。